浮生若春: 第四話,如夢幻泡影(一)
一
过去的几个月,裴千睦把原本排得紧凑无缝的日程,削去了半数以上。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调整,不外乎考量到裴又春的身心情况。许多差旅更是能延宕的便暂缓,必要出席的,则尽量交由下属前往。不过,商务终究不是儿戏,该种处理方式难以成为常态。
此外,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裴又春相较最初被接回时,各方面状态都有所改善。她就像一株饱歷风雨摧折的幼苗,在接受悉心照料后,终于缓慢恢復了生机。
以裴千睦目前所掌握的资源,的确能够替她应付所有变故。他甚至早已立好遗嘱,万一自己真有不测,全部资產与股权都将归于她名下。
实际上,他比谁都清楚,单凭财富,并不足以为她抵御世道的深暗,也无法遏阻那些怀着目的而来的人。现在的她,尚未具备独自面对陌生人群的能力,遑论在锋芒隐伏的社会环境里生存。
他没办法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侧。而她这般思虑单纯的性子,一旦被捲入尔虞我诈的现实漩涡,恐将被局势推着走、任人摆布。因此,他必须一点一滴、循序渐进地,重建她与外界的连结,再引导她理解人情世故。
隔週,他将前往Y市,与数家公司商谈合作。结束后,他会顺道赴约一场规模不小的私宴。
几经思量,他认为,或许可以藉此机会,带上她同行,作为她回归正常生活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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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商谈后的私宴,设在一间酒店顶层的空中花园。
穿过室内长廊时,酒红绒面地毯吸收了脚步声。推开玻璃门的那一瞬,夜风挟着凉意,轻柔地拂过面颊。
整片露台由银白的灯串勾勒出轮廓,如同散落人间的细碎星点。
城市的夜景于栏杆之外铺展开来。楼群错落耸立,霓虹流转闪烁,车流则像缓慢移动的光河。
花园里种有成排的灌木与月季,浅淡的清香在空气中浮动。
侍者端着香檳在花丛间穿梭,水晶高脚杯在月下折射着柔亮的光泽。
当裴千睦牵着裴又春走入花园,不少宾客下意识抬眼——视线先落至他冷峻挺拔的身形上,再顺着他的手,睞向一旁怯生生的年轻女孩。
「裴总今天带人来?」
「是伴侣吗?我没听过消息。」
「感觉不太像??不过他一向颇为低调,谁知道呢。」
「那女孩看着好眼生。莫非是哪家企业的千金?」
「说不定是未公开的情人。」
窃语被风声切得断续,却不妨碍臆测的滋生。
尤其几位别有所图的女宾客,眼神在裴又春身上反覆逡巡,带着难掩的审视与探问。
裴又春未曾置身于这样的场合,更被那些打量弄得心慌,小手本能地发颤。裴千睦明白她很紧张,微微收拢指头,低声安抚:「没事的。」
随着人潮渐聚,几名政商界的年轻继承者,端着酒杯前来与裴千睦攀谈。
寒暄与生意话题交错。他们的语气从容得体,一字一句却都暗藏算计。
偶有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裴又春,只一瞥便迅速收回。那是识趣的避嫌。没谁当面追问她的真实身份,但心里各有定见。
裴又春被看得不自在,悄悄往裴千睦身后缩了缩,紧挨他一侧的手臂。
言谈间,商业术语往来交匯。她半点也听不懂,因而意识到,自身所处位置的突兀。
她似乎误入了他世界的边角。晦涩,且难以融入。
那些声音,逐渐化为低频的杂讯,在她耳边嗡嗡作鸣。她垂下双眸,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阴影里。她怕再继续逗留,会妨碍到他交涉。于是轻轻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几步,为他留出谈话所需的空间。
裴千睦的掌心瞬间空落。
下一刻,他微微偏过眼眸,馀光捕捉到退开的她。他看出了她的顾虑,与唯恐成为他负累的体贴。
其实,他的不安并不比她少。
他深怕一旦没顾好她,她又会像过去一样,无声无息地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一股潜伏于胸腔深处的惴然,如激浪拍击着心口,又掀起汹涌的暗潮。
然而,在旁人眼里,他的神色仍沉稳自若,没让任何情绪浮于脸上。
像是默许女孩短暂的离开。
四周的宾客皆在谈笑、交换名片,以酒杯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裴又春缩在喧嚣外的一隅,指尖攥着袖口,感到无所适从。为了掩饰这份侷促,她就近拾起一只空瓷盘,低头走向自助区挑选甜品。
盘中多了几份小蛋糕后,她找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小口吃起水果慕斯。刚吃下半块,头顶落下的光源便被一道人影掩去。
抬头一瞧,来人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对方手持半杯红酒,穿着剪裁俐落的黑色西装,身上带有浓烈的古龙水气味。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他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地问。
裴又春望向不远处的裴千睦一眼,随即抿起双唇,没有作声。
男人着实没料到女孩会是这样的反应,眼底掠过一丝被勾起的兴味。
今晚,他代替兄长前来赴宴,却因公务耽搁而略微迟到。
刚踏入花园,就看到气质柔弱的她落单一人。
身为Y市副市长的次子,他自小在名利场中成长,见惯了锋芒毕露的女性,也习于逢场应对。其中不乏有刻意顺从、讨好他的人,但那种流于表面的諂媚,他总能轻易识破。
眼前的这位女孩,明显与她们截然相反——
怯懦、拘谨,透着无害而罕有的天真,就连捧着甜点盘的小手,都在微微发抖。
「要不要喝点红酒?」他轻晃夹在指间的酒杯,递到她面前。
裴又春不知如何拒绝。
片刻的犹豫后,她放下甜点盘,恭谨地接过酒杯,唇瓣轻贴杯沿,乖巧地啜了一口。
男人盯着她的动作,浅淡的笑意浮上眉梢。
「不肯搭理我,却喝我给的酒。你可真有趣。」
酒液滑入喉间,涩味不重,却夹杂着灼意。
过去,她曾在浑身赤裸的状态下,被粗暴地浇淋大量啤酒。
那些人还扳开她的下顎,把酒水直接往她嘴里灌。见她头晕目眩,连连呛咳,他们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将她推倒在地,对她一阵拳打脚踢,要她保持清醒。
被酒味唤醒回忆,泛着酸,在胃里翻搅,引起细微的隐痛。
「我开车带你去兜风,怎么样?」他没发现她的异样,从口袋掏出车钥匙,套在食指上甩了一圈。
「那、那个??」她的思绪被猛地拉回,眼中仍残留惊惶,不自觉紧捏了杯柄,指节也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走吧。」
男人误解她的迟疑,认为她只是害羞,伸手想拉过她的手臂。眼看他的指头就要触碰到她,一枚银灰托盘忽然横在两人中间,将那隻手生生隔开。
「先生,失礼了。」男服务生礼貌地欠了欠身,「有宾客在找她。」
男人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不早说,原来你是被别人带来的。」语落,便乾脆地转身离去。
等男人一步步走远,男服务生才将托盘放低,压下音量问她:「你没事吧?」
裴又春轻轻点头,「谢谢你??」
男服务生见她态度生疏,盯着她的脸,确认般地轻唤:「知春,你不记得我了?」
「抱歉,我??不叫知春。」她错愕地颤着睫毛,声音几不可闻:「你应该认错人了。」
「我不可能会认错。」他微微蹙眉,否定她的质疑:「因为——」
男服务生的话还来不及说完,一隻温热有力的手掌,就覆到了裴又春的右肩上。
裴千睦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
那双眸子在灯影下冷然无光,蕴含难以捉摸的深意,分辨不出究竟听到了多少。开口时,他的声线低沉:「请问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