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死的第三年》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1节 《夫人死的第三年》作者:白白的狗 作品简介: 鳏夫文学/破镜重圆酸涩/微虐/欢喜冤家 梁国公府家的世子,鳏了三年。 京城人家都说,他是为妻守孝三年,情深至此。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升官发财死老婆,人间美事啊! 从此斗鸡走狗,再无人拘着自己。 只是……夜里风凉,宅子里屡生怪事。 好像……他老婆回来了? · 沈亦谣死了三年了,一夜之间,竟让她又回了那间让她气郁而亡的破宅院! 她老公过得还更好了! 那个不成器的老公如今仕途亨通,大权在握! 一气之下,打算吓破这个男人的狗胆! 只是……他怎么很兴奋的样子? 第1章夫人回来了 大景朝,进宝十年。 天还未亮,京城内晨钟“咚咚”敲过。 宵禁刚解,平康坊里宿醉的士子官员们个个互相搀扶着从酒楼里窜出来。 各个喝得面红耳赤,说话吵吵嚷嚷。 户部主事靳攸搂着他昔日的属下,今日的上司,新晋户部郎中兼侍御史裴迹之,一拳敲在他脑袋上,说话有些酸溜溜的,“你小子,升得够快的。果真是一朝乘风起,凡土脚下泥啊。” 一旁的几个同僚都不约而同地扶了扶自己的幞头,额上有些冒汗,要不是裴迹之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只怕是靳攸这个从六品下的帽子都要戴不稳了。 靳攸酸是真的酸,到底是出身不同样样不同,自己出身寒门,科考十年,应试之后吏部应选等了三年,混到四五十岁仍是个从六品。 裴迹之,前二十年走鸡斗狗,二十岁娶妻,亡妻之后悔不当初知耻而后勇,靠父亲梁国公拿了个斜封官入仕,激流勇进三年,官至五品,归来仍是二十六岁。 但也是真的为裴迹之高兴,谁都知道裴迹之这三年亡妻未娶,日日捧着亡妻灵牌痛哭流涕,只能将自己一腔愤恨埋首在经书之中。如今高升也算是不负他汲汲营营。 裴迹之尴尬一笑,搂了搂他这位老大哥,“什么泥啊土的,来日你我都是泥。” “你瞧。”裴迹之往城郊东山上一指,一轮红日穿透薄雾正隐隐从山腰冒出一点头,“那儿,我夫人。” 靳攸瞬间赧颜,鼻涕眼泪流了一把,“谁都知道你小子是个痴情种子,三年了。再挂念都该放下了,如今高升,也该添点双喜临门的事了。” 裴迹之揉了揉鼻子,端了个惆怅万分的表情。“哎,十年生死两茫茫啊。我这才三年呢。吾辈当学那东坡……” “哎!”话没说完,一粒小石子从天而降。顺着裴迹之脖子滚进后背。 裴迹之忙伸手去挠,又沿着中衣一路往下滚,刚好卡在腰带上。 脸色一凝,后背一股无名凉风吹过来。 冷啊,怎么七月就凉飕飕的? 裴迹之跺了跺脚,想让小石子从袍子里滚出来。 那小石子却顺势滚落到亵裤里去了。 裴迹之面色一哂,朝同僚们拱手道别,赶紧回家去了。 最近怎么这么倒霉呢? 京城内东龙大街上,一个身穿绯红官袍的年轻男人一手拎着一壶烧春,脚步虚浮,东倒西歪地走着。 于是坊里卖毕罗、胡饼的早茶商家们,都听到了男人伴着脚步声暮气沉沉的低吟。 “曾经沧海难为水……哎哟!谁这么没素质啊!” 猝然结尾。 裴迹之在大街上好好走着,被土坷垃砸中了头。 回头一望,四下无人。 不由得搓了搓自己的膀子,抱着臂赶紧往梁国府里跑。 书房里,裴迹之给自己辟了个里间,一头是自己的床榻并书案,另一头由雕花门掩着,一推开,就是亡妻沈氏的牌位。 裴迹之点了三炷香,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亡妻鞠了三个躬。 “亦谣啊。为夫今天又升官了。你在天上保佑我保佑得很好。” 又随手从自己书桌上端上一盘新鲜的岭南荔枝,供奉到香案前。 “你一定要继续努力啊。为夫下半辈子的幸福,就靠你了。” 想了想,又从案上取了一个荔枝,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 一边剥着皮一边就往书房的床榻上去了。 沈亦谣在书房顶上飘着,快气炸了。 这梁国公府穷得连贡品都买不起了吗?连荔枝都要偷她的! 她死了三年,仅存的记忆还是她因伤风而不治身亡。然后这三年,就是漫长的黑暗。 死的时候,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没有意识,也不痛苦。 不知怎地!突然就又回到国公府里来了。 她回来之后,算是看明白了。 这狗东西在外头打着悼念亡妻的旗号,到处扮痴情博人同情,不过是他用来拉近官场距离的手段。 顺带竖个为妻服丧三年的贞节牌坊,让自己奇货可居。 可耻!可恨! 他还将自己的牌位放在书房里,说不定是她的那个恶婆婆,死了还记恨着她,不想让她进他们家的祖宗祠堂罢了。 沈亦谣气得牙痒痒,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 “呼——”一声风动,香烛熄了。 裴迹之在榻上躺着,眼前忽然失去了些光亮,抬头看去。 见香案上的香烛灭了,心头忽然一抖。 瞬间汗毛倒竖,整个房间从内向外散发着丝丝凉气,鬼气森森。 裴迹之小心翼翼地把锦被拉到肩膀。 忽地! 脖子里灌进来一股凉风! 裴迹之如惊弓之鸟一般从榻上弹射而起,冲到沈亦谣的香案前,举起火石,“歘!歘!”,抖抖索索打了两三下才点燃香烛。 又重新朝着沈亦谣的牌位鞠了三个躬。 “我可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啊。你要索谁的命都可以,千万别索我的命啊。” 沈亦谣作弄之心大起,虽然她说话裴迹之听不见,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却可以控制物事。 还不叫这个小子好看! 当年她嫁进裴家,高门显户,连个丫鬟婆子都可以给她几分脸色。 如今通通吃她的报应! 裴迹之一边搓着自己的亵衣,一边缩着脖子,小碎步跑回榻上。 把被子严严实实盖到肩膀,每个角都掖上。 “咚、咚咚……”一颗荔枝从香案上滚落下来,在地上发出几声闷响。 裴迹之咬了咬牙,闭上了眼睛。 “呼——” 一股寒风从窗口吹起,满屋帘帐飞上天。 幻觉吧,裴迹之在被子底下挠了挠肚子。应该是今天酒喝多了。 说起来头是有点昏。 裴迹之鼻尖还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酒香,昏昏沉沉地就往自己身下捉。 他在干什么! 沈亦谣看着被子里头隆起诡异的弧度,鬼脸一红。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里还供着她的牌位呢! 第2章你爱过我吗 裴迹之行事向来荒唐,她是清楚的。 毕竟自己也是二十岁就嫁了他。 但她实在没想到,牌位跟前,幽魂在上,他敢做这种事。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2节 她在房顶上瞧着裴迹之脸色绯红,嘴唇微启,一副憨痴醉态。 眼角微微上翘,眼底一派迷蒙。确实生得一副好皮相。 裴迹之确实是喝得太多了,头脑不清醒。 “啪!”榻上烛台上的蜡烛突然倒了,砸在他的头上,啪嗒一声,滚烫的蜡油滴在他头上。 “啊!”裴迹之在被子里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迷迷糊糊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裹紧了自己,倒过头睡了。 沈亦谣摸了把自己的脸,如果她仍有体温的话,应当是满脸滚烫。 蜡油怎么没烫死他! 沈亦谣狠狠骂了一句,仍觉得不过瘾。伸出脚踹了一下这登徒子脑袋。 又转身去园子里逛了一圈。梁国公府已不是当年的样貌了,整个重新装了一遍,沈亦谣熟悉的花园、池塘、亭榭都不见了,甚至布局都改了,她差点迷路。 诗词说,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如今物也不是,人也非了。 沈亦谣找了个墙角蹲下,抱着自己的膝盖,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回来呢? 她走的时候,其实已经对人世没什么留恋了。 对梁国府,对她的婆母,对裴迹之,既没有爱也没有恨。 当年她的病起得很快,不过三日之间,就去了。去的时候其实没什么痛苦,是她自己时运不济、身体不好,一个不痛不痒的伤风,就要了她的命。 沈亦谣想出梁国府,原想着如今自己是鬼魂了,她也要像裴迹之当年那样不着家,四处玩乐去。 却发现自己压根出不了梁国府,看来自己是只能跟着裴迹之一起出门了。 沈亦谣狠狠的啐了两口,狗东西,自己都是死人了还要拘着她,让她不得自由。 裴迹之和她成婚的那三年,压根不是现在这副人模狗样的样子。 他是正儿八经的纨绔子弟,书没念过几册,被沈亦谣一念叨就和她吵架,嚷嚷着“我就不是读书的料!你逼我还不如自己换个夫君!” 废话,但凡她要是能换呢? 沈亦谣回了书房,裴迹之睡得很沉,背对着她,被子平稳起伏着,沈亦谣心头发恨,老婆死了后你倒是过上好日子了! 上前拧了拧裴迹之红得滴血的耳朵。 裴迹之的耳根子很软,她活着的时候经常捏。 母亲说,耳根子软的人怕媳妇,裴迹之是装着怕媳妇,表面乖觉,私底下死活不改。 裴迹之睡梦之中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有些痒痒的。 猛地一个翻身,裴迹之挺拔的鼻尖差点贴上沈亦谣。 沈亦谣一阵心悸。 裴迹之似乎做了个升官发财的美梦,唇角边还带着一抹笑。 如果她能感受他的呼吸,会是什么感受呢? 裴迹之醒的时候,肩膀酸痛得像被人在睡梦中全身捶了个遍。 他一边揉着自己肩膀,一边打量书房布局,坐北朝南,背山靠水,博古架上摆了一溜金貔貅、金算盘、聚宝盆。 皱了皱眉,这风水布局没问题吧?怎么觉得这房子阴气越来越重了。 上朝临行前,他穿着挺拔的红袍官服,仪表堂堂,风姿秀逸。 给沈亦谣上了柱香,扯了个敷衍讨好的笑容,说话仍然是吊儿郎当,“亦谣,虽说我对你不算太好,也没爱过你,但你死后,我是日夜进香,希望你早登极乐,来世幸福美满,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闻言,空中的沈亦谣一滞。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仍穿着她去世时穿的那件石榴裙,裙摆之下是自己虚无透明的身体,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原本他们两个活着的时候就是不相爱的。在她死后,裴迹之只是假装爱她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但凭什么,不爱就不能责怪了! 她偏要报复! 不愧是裴迹之那个蠢材的一家人,半个月之后,在梁国府屡次发生房梁上莫名悬了几根白绫,裴迹之的朝服总是在清晨无故失踪,国公夫人老眼昏花日夜熬灯做的绣品被人剪了以后。 他们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了!这房子里有鬼! 挑了个良辰吉日,清虚观的老道在裴迹之房子里摆上了清醮,手执桃木剑杀气腾腾朝房中的沈亦谣冲来! 他们要把沈亦谣请走。 那老道身穿玄黄鹤氅,一手提着桃木剑,在房里踏罡步斗走了一圈,闭眼晃了一圈脑袋。 然后提剑走出房门,一手捋着自己的白须,摇了摇头。 “怎么了道长?”许氏沐浴焚香罢,穿上了一件辟邪的大红衣裙,瑟瑟发抖。 清虚道长捶手顿足,痛心疾首,“这鬼煞阴气太重!怕是生前有极大怨气未消啊!” 沈亦谣扯了扯嘴角,方才那老道几次从自己身上穿过,恍如未觉,分明就是骗子啊! “那……我们要怎么才能消除她的怨气?”许氏躲在梁国公身后,她是跟沈亦谣过节最多的,此时怕极了。 清虚道长拂尘一甩,“请鬼神!” 沈亦谣盘腿坐在斋果案台上,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忐忑,这老道要是真能帮自己消除怨气,也好。自己也想知道,怎么才能离开呢。 在一众小厮和丫鬟身后,穿着绣金菊蕾白圆领袍,头束金冠玉簪的裴迹之站在远端,视线直直朝沈亦谣望过来,神色难辨。 即使知道他看不见自己,沈亦谣也有点心慌。 要是这老道,真能让他看见自己,怎么办呢? 那老道果真会让沈亦谣失望。 在他第三次用占卜结果信口胡诌,说什么,“这鬼煞生前曾有一心愿,要和裴郎中做十年恩爱夫妻,才可如愿离开”之后,沈亦谣终于忍无可忍。 “呃啊啊啊!”沈亦谣手在桌上一捶,琉璃盘翻倒在地,“啪!”一声碎成两半,蜜桃清果滚了满地,一颗桃圆润地滚到了门槛边。 沈亦谣大发鬼威,连那装神弄鬼的老道都吓了一跳。连忙颤着腿,说了声,“这鬼煞怨气难消!老道束手无策!”,赶紧收了钱跑路了。 裴迹之低着头迈进门槛来,低垂着眼睑,今天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愧是他,连在爹娘面前都能装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好像谁不知道她活着的时候他是怎样辜负她。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蜜桃,重新摆在香案上。把所有人都清了出去。 转身在沈亦谣灵牌前的软垫跪下,“亦谣,活着的时候我都没跪过你。你该满意了吧。” 沈亦谣撇了撇嘴,满意什么,谁稀罕你跪我了。 裴迹之从兜里掏出两枚通宝,在手心合十,默默念着,“亦谣,你若是在的话,回答我好吗?” 铜钱在他掌心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你回来的原因,是因为恨我吗?” 手掌松开,铜钱从掌心滑落,沈亦谣也忍不住探头去看,两个正面。意思是说不清。 裴迹之唇边勾起一抹笑,“说不清也好。” 好在哪里呢?沈亦谣从香案上伸出一脚,轻轻压在裴迹之头上,虽然即使她真的踢他一脚,他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笨蛋。 裴迹之把铜钱一枚枚拾起,重新按在掌心,用了很大的力气,像是难下决心,“还有一个问题。” 沈亦谣屏住呼吸,几乎不敢听。 “亦谣。”铜钱在他手心晃了很久,他垂下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你……爱过我吗?” 第3章沈。亦。谣。你个妒妇。 沈亦谣悬在香案上摇摇晃晃的脚瞬间一滞。 “哐啷啷啷啷——” 铜钱落地,两个反面。意思是,我没有爱过你。 裴迹之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了揉鼻子,声音有些颤抖,“好吧。反正我也没有爱过你。” 裴迹之扶着自己的膝盖从地上站起来,似是因为跪久了,起身时有几分吃力。他背过身去,回头朝沈亦谣深深望了一眼。 沈亦谣几乎要被他的眼神洞穿。 他眼眶泛红,有水波在他柔情的眼里打转,他长了一双天生多情的眼睛,这样一双眼睛,看狗都是深情的。 沈亦谣活着的时候常因为他有这样一双眼睛生气,显得他太文气、太矫情,不够男子汉。特别是当他犯了错,用烟雾迷蒙的眼睛抬起眼看她,试图让她心软,总会收到沈亦谣暴躁的大耳刮子。“不准装可怜!” 裴迹之只会讪讪摸着自己的脸,愤恨地说,“貌若好女又不是我的错!” 沈亦谣从香案上一跃而下,盯着地面上的两枚铜钱,悄悄地将一枚翻成正面。 想了想,又翻了一面。 说不清,嗯,这样才是对的。 沈亦谣有时会跟着裴迹之一起去上朝,也算是好事一桩。 否则以她的身份,一辈子也入不了太极殿。 裴迹之现在端正持重得有如被鬼上身。 沈亦谣几乎怀疑他换了个芯子。 五更一到,晨鼓一响,裴迹之就得穿朝服,举着灯笼上朝去。 除却下雨天,他很少坐马车。一个人低着头慢慢走,在早市买个胡饼,站在摊边囫囵嚼了,一边跟旁边路过的同僚笑着打招呼。 朝官不允许在大街上吃东西,其实也没人管。但裴迹之老实得让沈亦谣陌生。 裴迹之长进了很多,上朝的时候他很谨慎,总是手持笏板站得笔直。笏板上写满了应对的小抄,沈亦谣知道,那是他暗地里下的苦功。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3节 下殿以后,官员们会在大殿檐下排成排,在廊下吃一顿午饭。 有时官员们会在檐下找自己相熟的朋友借机闲聊两句,得小心提防着内侍,不然会挨训斥。 但裴迹之只会板板正正,坐在那老老实实用完自己的饭。 裴迹之的人缘很好,与他同座的同僚看他年轻,总会分些多的羊肉给他。裴迹之会笑着说,“我一个鳏夫吃羊肉吃多了不好!火气太重了!” 沈亦谣气他又拿自己作筏子,躲在他背后,往他修长的脖子上弹脑瓜崩。 他会搔一掻自己的脖子,往后头一望,背后是空落落的檐廊。低下头,无声一笑。 又过去了七天,沈亦谣已经很无聊了。 到底怎么才能从这个世界消失啊! 一连几日,裴迹之都睡得很晚。睡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去上早朝。 晚上熬着灯,揉着眼在那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沈亦谣看了看天,月已近圆,应是人间中元节快到了。 心下一合计,七月十五鬼门开,没准儿能找到机会回她该回去的地方。 中元节法会要做三天,裴迹之带着准备了半个月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和一些纸衣纸钱去了法华寺,知客僧引了裴迹之一家人在寺中住宿,沈亦谣一路跟着。 七月十五当晚,寺院里四下都是念经声,香火照亮了整个山头。 沈亦谣匆匆从裴迹之住的禅房离开。 一路上见着大殿就闯,一个猛子双膝滑跪出进去,敞开双臂任佛光普照。 佛祖!收了神通吧! 但她没被收走。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沈亦谣摇摇晃晃,神思不属、垂头丧气地走回裴迹之的院子。 刚从院门边飘进去,就被她撞破了奸情! 裴迹之和她的陪嫁丫鬟绿竹蹲在河边,河里花灯如星河灼灼。 两人背对着她,绿竹拿着手帕,一边拭泪,一边低声同裴迹之说着什么。 沈亦谣凑上前去,直接把脸怼到二人面前,伸直了脖子,竖着耳朵明目张胆偷听。 “姑爷,小姐若是在的话,知道你这么做会不开心的。” 沈亦谣瞬间脑子里转了千百个想象,最后得出结论,裴迹之要对绿竹行孟浪之事!绿竹抵死不从! 裴迹之含情脉脉盯着绿竹,“反正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开心的。你会帮我的,对吗?好绿竹。” 沈亦谣如遭雷劈,呆愣愣站在原地,想了好半天。 毕竟她已经死了。 毕竟她生前绿竹就差点做了裴迹之的妾。 毕竟她已经决定要走了。 不行!还是好生气! 沈亦谣扑上前,疯狂捶着裴迹之胸口。 裴迹之只是感觉当胸好大一股风,差点给他扇伤风了,蹙了蹙眉,侧过身去面对着绿竹。 一只欲行不轨的手慢慢伸了上去,一点点快要触到绿竹的手背! 沈亦谣胸口一股热血往上冲! 搬起河边石头就砸向裴迹之的脚背! “砰!” 裴迹之跳着脚从地上站起来,唇边带着一抹浅浅笑意。 绿竹见此情状,目瞪口呆。 “小,小姐!” “你?你能看到我?”沈亦谣睁大了眼往绿竹跟前凑,见她两眼空空,颇为失望地撇了撇嘴。 合着这两个人在诈她呢。 裴迹之拍了拍自己衣袍,像他少年时一般高傲地抬起下巴,眉眼间神采飞扬,一脸得意,“沈。亦。谣。你个妒妇。” 三人进了屋,裴迹之环视了一圈屋内,果真一点不知道沈亦谣在哪儿。 沈亦谣蹲在桌案上,从桌上随手捡了个镇纸,“砰!”一下朝裴迹之扔去。 裴迹之双手从胸口捧下那镇纸,怔怔一笑。 自己在圈椅上懒懒散散往椅背上一靠,盯着桌上那团空气,“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沈亦谣一愣,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蹲着的? 倒也没理他。 裴迹之从笔架上取下毛笔,绿竹为他掌灯研墨,沈亦谣呆呆看着二人动作。 胸口有些发闷。 “能写字吗?沈亦谣。”裴迹之终于敛了神色,一字一句叫她的名字。像他们成婚的第三年。 明明在灵牌前不是这么叫的。 沈亦谣冷哼一声,捉笔就要试试。 裴 迹 之 不 要 月 沈亦谣正要把那个脸字补全,就被裴迹之将笔夺了去。 “行了。”裴迹之脸色一沉,“有正事。” “你到底为什么会回来?” 沈亦谣一五一十告知,“我不知道。我也不想。” 裴迹之垂下眼帘,眼底似有淡淡愁绪,但很快就整理好,他问,“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沈亦谣想了很久,她早就没什么心愿了。生前没有,死后也没有。 裴迹之见她迟迟不动笔,声音几乎喑哑,“沈亦谣。如果你不知道,我来帮你想。”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桌上,失神地望着沈亦谣面前那张空白的薛涛笺,一字一句说得郑重,“我会送你走。” 第4章有人花底祝长生 绿竹走了。 中元节,寺庙里都会寄情以诗,将诗词写在纸上,叠成纸船,让小纸船随花灯一起流走。 沈亦谣蹲在角落,严防死守,不准裴迹之偷看。 裴迹之冷冷瞥下一眼,“你也不准看我的。” 她一字一句写得很认真,“且莫空山听雨去,有人花底祝长生。” 写好了,仔细团成一只小纸船,折得严密,不叫裴迹之从任何缝隙里猜出一点去。 裴迹之走过来,朝她抛出一只手。 沈亦谣一怔,他应该知道自己碰不到他吧? “牵着我的袖子,我好知道你在哪。”裴迹之把自己的小船揣到衣襟里。 得了。比我还能防。 沈亦谣牵起他的袖子,随他一道走到河边去。 已是深夜,河里还有源源不绝的花灯流下,如同一条倒转的星河。 沈亦谣郑重其事地将自己的小船放到河里,看它顺流而下。 又抬头见,天边一轮满月硕大如盆,挂在远端山间暗灰蓝的天空上。 一下玩心四起,写字告诉裴迹之。 当年自己在檀州长大时,曾在天上见过两个月亮! 见裴迹之但笑不语,沈亦谣又匆忙补上。 真的是两个月亮。不是清晨时分东西两端各自出现的太阳和月亮。是在同一个方向。一个近一点大一点挂在树上,一个远一点小一点挂在天上。 裴迹之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早同我说过一次了。我们婚后第一年你就说过了。” 沈亦谣一滞,没说完的话堵在胸口。 是啊,那一年他们还有很多话讲。 后来,话都说干了说尽了。 裴迹之见沈亦谣不再动笔,迟疑了很久,蹲在地上,低低望着河面水流,问,“你的心结,是不是,你最后的时候,我没见你一面?” 沈亦谣手伸进河里,搅得河面波光粼粼。 是吗?或许有一点吧? 但她没那么怪他。那时候他们感情已经很不好,沈亦谣和他吵了一架,气得收拾行李回了娘家。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4节 回娘家的水路要走七天,她是死在路上的。 裴迹之收到来信赶来,可能赶得上她的头七。虽然有很大可能赶不上。 沈亦谣甚至不敢问,他看到自己遗容了吗?丑吗?臭吗? 为她哭棺了吗? 沈亦谣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在纸上写下,“如果是,那怎么办?我总不能再死一次吧?” 裴迹之望着纸上落下的胡言乱语,面色一凝,看着自己衣袖的另一端,在那里,有个空落落的人。 他眸色深深,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意味,长久没有言语。 沈亦谣随即意识到,他在想什么。 她确实可以再死一次,在她鬼魂消散的那一天。 意识到自己失言的沈亦谣赶紧在纸上写下,“那倒不一定是。再想想别的呢?” 裴迹之啧了啧舌,从地上捡了个小石子,在河面上打着水漂,“明日再想吧。今日很累了。” 沈亦谣撇嘴,瞧那石子儿在河面上一连漾起三个小圈儿,“你要不要猜猜我写的什么?”沈亦谣从前就很喜欢和他玩这种比试的游戏,她喜欢赢。 裴迹之惨然一笑,“总不能是什么‘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之类的鬼话吧?” 沈亦谣揉了揉鼻子,若是她还活着,兴许会写这样的话吧。她从前,总是很希望裴迹之能够成器。 手中的石子飞起,在河面上连着跳了五下,“咚!”一下闷声沉入水底。 赢了!沈亦谣握了个拳。 “猜错了哦。”沈亦谣在纸上写下。 裴迹之望着水面上无端飞起的石子,激起一连串的涟漪。 浅笑一声,力气真大。 扬起眉,也起了两分和她争的意思。“那你猜猜我的。” 沈亦谣看了看山间那轮硕大的圆月,执起笔,缓缓落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裴迹之睁大了双眼,看着沈亦谣一笔一画写下,须臾后,终于明白过来,“你作弊了。沈亦谣。” 沈亦谣嘿嘿一笑,“这就是低估鬼魂身体的下场。” 顺势飘到树梢上,看大河自山间远方携万千祝福淌过来。 人间,这是多好的人间啊。 夜晚,裴迹之吹了灯。小心嘱咐沈亦谣不准在梁上偷看。 沈亦谣立即快手回嘴,谁稀罕看你呢。 灯一熄,沈亦谣几乎是一刻钟不到,就觉得有些寂寞。窗外花灯仍不息流着,沈亦谣盯着看了半天。 忽然意识到,裴迹之会猜她的心结是这个。 是不是因为,裴迹之已经在心里怀疑过这个答案很多遍了。 她向来是有点迟钝的。 那场造成他们没有告别的吵架,原因是什么来着? 沈亦谣在自己脑海里搜寻了半天,依然没有答案。 她飘到裴迹之颈后,一股劲地朝他脖子吹气。 裴迹之忍无可忍坐起来,终于给了她答案。 是因为一锭徽墨。 那时候国公夫人要她恪尽职守,尽到为人妻子的本分。 裴迹之在书房读书,她要在一旁为裴迹之研墨。裴迹之受不了她,不让她在旁,她拂袖而去。 就是这么简单、荒唐的理由。 沈亦谣一瞬间恍然大悟,所以书房的牌位,是因为这个? 她用自己虚无的手,捏了捏裴迹之修长的手指。写字告诉他,“你不要责怪自己了。不是你的错。” 裴迹之眼眶一红,鼻间阻塞,说不出话。 沈亦谣无形之间,轻轻地拥住他。 是她自己运气不好,不怪他。 第5章要让我给那沈氏道歉!不可能! 晨起,禅院里有丝丝薄雾。 沈亦谣不需要睡觉,自己在寺庙里逛了半天,待到裴迹之推门出来时,她正好待在河边百无聊赖。 “吱呀——”一声,竹门轻启。沈亦谣一瞬有些怔愣。 裴迹之穿了一身素色白衣,头戴玉冠。 还真有点……俏。 还能看到夫君给自己戴孝,也算是不需此行吧。 沈亦谣咬了咬自己舌尖,话说得这么大,是该咬咬自己的舌头。 裴迹之伸出手,朝沈亦谣笑了笑,像从前一样充满作弄与戏谑,“走吧,去给你自己上香。” 沈亦谣哈哈一笑,上前牵住裴迹之的衣袖。 他们骨子里其实有相似的地方,一样的不恭顺,一样的放浪。 满山烟雾缭绕,二人打青石阶缓缓而上,一路燃香烛,燃到烧纸衣明器的地方。 一个路过的小秃瓢知客僧见一个白衣檀越衣服无风而动,飘在空中,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进香的人太多,裴迹之不能擅自与沈亦谣说话。 他只是垂着眼,将手中纸扎的锦衣罗裳、胭脂水粉、银钱金锭慢慢掷到火里。眼前烟雾漫天,看繁华锦绣终成灰烬。 沈亦谣想要的是这些吗? 沈亦谣现在穿的是什么衣服,这些年自己烧的罗衣,她有收到吗? 裴迹之将自己手抄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在火中付之一炬。 心中默默念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沈亦谣生前了无牵挂,活着是个轻松人,死了也是个轻松鬼。一点也不吓人。 她究竟为什么回来呢? 裴迹之转了个身,看自己的袖角在空中随着自己拐了个弯儿,浅浅一笑。 两人走到灯堂,裴迹之看见大门却不进去,故意带着沈亦谣走到角落无人处。 神情肃然,眉头微蹙,小声同她讲,“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要进去好吗?”,语气几乎有些恳求。 沈亦谣没有纸笔,蹲在地上,在泥土上写了个好。 裴迹之走进灯堂一处角落,在莲花软垫上跪下,那里供奉着一处牌位。上面写着“佛力超荐亡妻沈氏阳上:裴迹之”。 虔诚地为沈亦谣点上一盏莲灯。 继而又在旁边一处灵牌下重新点了一盏长明灯,上面写着“父裴迹之母沈氏亡胎灵位”。 裴迹之合十双手,闭上眼睛。 那是他和沈亦谣没能生下来的那个孩子。 他在心中默念,“孩儿,若是你也在天有灵,让你娘亲早日离去吧。” 斋堂里供了些青蔬斋饭给香客们食用,裴迹之上完灯和父母一起用斋饭。 许氏今日穿着紫红罗地蹙金绣裙,显得整个人花团锦簇,即使上了年纪也是秾艳照人,裴迹之长得很像她。 往自己嘴里夹了筷子醋芹,细细用罢,停箸案上。侧过脸同裴迹之说话,“二郎,赵相家的小女今年十八了。娘托人问过,那女孩的八字同你很相合。今日也在法华寺上香。” 飘在梁上的沈亦谣心弦一紧。 是啊,裴迹之为她服丧三年,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按古礼父为子,夫为妻,皆服三年。按景朝法条,夫为妻服满一年便可再娶。 何况他们生前已无恩义,夫妻失和。 “母亲。”裴迹之牙关轻咬,坐得很端正,腰背挺直,肩胛骨处绷紧,“你要不要跟亦谣道个歉。” 许氏听此一言,当即愣住,目瞪口呆,“在这里?” “对。”裴迹之双手握紧,骨节分明。 沈亦谣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裴迹之会这么做。 “无缘无故的?”许氏更是诧异。 裴迹之朝空荡荡的梁上望了一眼,重新垂下头,他原本就是跪坐在案前用饭,此刻调转了个方向,朝着许氏,沈亦谣只能看见他修长的后脖颈,脊骨伶仃。 沈亦谣看见许氏的大口大口喘着气,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 裴迹之仍低头跪着,“请母亲给亦谣道歉。” “咚!”许氏一脚踢开装着餐盘的矮几! 许氏勃然大怒,朝裴迹之数落,“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梁国公裴敬上前来按住许氏双肩,抚着她为她顺气。 许氏伸出一指,戳着裴迹之低下的头,“你平日里祭拜沈氏,我看在你丧妻的份上不同你计较!今日你倒蹬鼻子上脸,为她披麻戴孝服上丧了!父母健在,你成日里臊眉耷眼做这副晦气样子给谁看!你喜欢戴孝,不若把你娘亲气死了,孝个痛快!” 沈亦谣从梁上飘下来,落在裴迹之身边,轻轻从后背抚住裴迹之的脊梁。 裴迹之轻轻抵住牙关,“母亲。亦谣是我的妻,我为她服丧三年,合礼法。” “什么鬼礼法!死礼法!”许氏拧着眉,捂着心口,“你什么时候守过礼法?当我养你这么多年,是白养的?我不知道我肚子里掉下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些年装模作样,无非是要让自己不痛快,让我们所有人都不痛快!”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5节 许氏气得几乎落下泪来,国公爷两掌在许氏肩上轻拍,却被她一把掀开,“我告诉你裴迹之!要让我给那沈氏道歉!不可能!我没有任何错处,那沈氏无后!不孝!善妒!活着的时候尚且是要被休的,死了倒成神仙了,受人顶礼膜拜了?” 门口一个知客僧看着檀越大闹斋堂,吓得瑟瑟发抖,上前来鞠了一躬,“裴郎中,观澜大师有请。” 又朝许氏深鞠一礼,“佛门清净之地,檀越切勿动怒。” 裴迹之扶着地站起,衣袖飘飘。不由得停步驻足,侧头看了旁边一眼。 这一次,沈亦谣没牵住他。 她在哪里? 第6章能不能给娘亲,引一下路呢? 沈亦谣去了灯堂。 其实趁裴迹之睡着,她已来过此地两次,轻车熟路。 婚后第二年,她腹中有了一个小小的孩子。四个月后,法华寺多了一个小小的牌位。 她用自己透明的手抚上那孩子的牌位,人死之后,不过一抔土、一把灰、一张木。 那次流产之后,沈亦谣身体没养好。再也不能有孕。 沈亦谣不敢想,若是那个孩子平安降生,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若有一个孩子,裴迹之现在不会那么孤单。 又或者,有儿女绕膝,他们的感情或许不会恶劣成那样。 沈亦谣一哆嗦,甩了甩头,别想。 别想,少牵挂,她终究是要走的。 从灯堂门口窜出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来,许氏提着自己裙角,一边回头顾,一边悄声地说,“没叫裴迹之那臭小子看见吧?” 梁国公鹤发鸡皮,长须美髯,环住妻子的肩,“哪能呢?他在听观澜大师讲经呢。” 沈亦谣在梁上抽了抽嘴角,做贼呢这两口子。 许氏走到沈亦谣的超度牌位前,沉着脸为沈亦谣点了一盏长明灯,语气仍有几分生硬,“沈氏。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梁国公在背后戳了戳许氏的腰。 许氏手肘向外一拐,撇开他的手,“你回来作怪。欺负我们肉体凡胎。我告诉你,我不怕你。” 沈亦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冷哼一声。 真不怕吗? 那今晚上她房里试试她的胆。 “二郎为你服丧三年,够对得起你的了。”许氏接着说道,“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梁国府不欠你什么。要是有什么债,什么孽,你来找我。二郎他这三年怎么过的,你要是在天有灵,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你就不该再怪他!” 沈亦谣有些恼了,说到底回来也不是她愿意的! 真当她乐意被锁在裴迹之身边啊! 沈亦谣飘到自己灵牌跟前。 “呼——”烛光一闪,竟熄了。 许氏一惊,从灵牌前向后倒退了几步,捂住胸口,“啊!” 梁国公从后伸出一臂将她搀住。 到底是贵夫人,精神气足,许氏稳了稳心神,腰一叉,上前一步,指着沈亦谣牌位叫道,“沈、沈氏!我告诉你,我不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总有法子降得住你。” 梁国公重新递来火烛,许氏接过,为沈亦谣重新点上莲灯。 “你要是有点良心,就不该再缠着迹之。” “呼——”残灯又灭了! 饶是再有心气儿的人,在鬼神面前也有些瑟瑟。许氏朝梁国公望了一眼,双唇颤抖,“她……她……这是恨毒了二郎啊!” 沈亦谣差点被气笑,这老太太是丝毫不会往自己身上找问题啊! 梁国公手环了环许夫人,在她臂上拍了拍,重新点上火烛走到沈亦谣牌位前。 他是文官,年纪已大了,腿脚不灵便,走起路来两膝有些颤抖,腰也微微有些佝偻,将长明灯搁下,缓缓开口,“沈氏。圣人言,敬鬼神而远之。二郎要我们俩向你道歉,如今我站在这里,已有亏一生所学了。当年的事,迹之要和离,要纳妾,最后不都不了了之了吗。你若是因此事心有怨气,我同你赔个不是。” 灯堂的烛影摇摇晃晃,却没有再熄灭。 梁国公想,沈氏应是听进去了。 “你若是真要带一个人走,就带老朽走吧。”梁国公在满殿烛火中模糊了视线,“二郎此生已十分不易,身死魂灭,阴阳两隔。终归是不能跟你纠缠一辈子的。” 梁国公努力站直了脊背,脸色深沉,语气斩钉截铁,“二郎他,终归是要再娶的。我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了。” 是啊,要不是裴迹之的大哥娶了公主,被卷入公主谋逆案丧命,梁国公老来丧子杯弓蛇影,不愿再娶显贵人家。裴迹之是不会娶她这样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的。 他原本,就是驸马爷也当得的。 梁国公和许氏给那个孩子也点了一盏长明灯,同裴迹之那盏残灯并在一起,灯摇影晃,像两个一大一小并列的小人。 许氏默默伫立,润了润嘴唇,难得神色中有几分歉疚,“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下辈子,再与你娘亲做母子吧。” 梁国公两人互相搀扶着出去了,两个显赫当世的人背影看来甚至有几分寂寥。 沈亦谣垂目看着面前的牌位。 可是我也失去过一个孩子了。 手指缓缓在那灵牌上拂过,至亲,至轻。 来世路,好走吗?能不能给娘亲,引一下路呢? 沈亦谣想,其实他们生前就该和离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不提了。 那是进宝七年三月,离沈亦谣的死还有三个月。 三月天还带一丝还寒的凉意,熙春阁院内的梅花已落,空留余枝。 膝头偎着只狸猫,橘白的长毛蓬松柔软,刚好暖着她隐隐作痛的膝头。 沈亦谣的手刚抬起还没靠近,野奴就闭着眼惬意地呼噜呼噜。 她忍不住笑,反手在野奴头上一敲,“谁要摸你了!自作多情!” 野奴却主动把毛茸茸的脑袋一再贴上来,蹭着沈亦谣的掌心。 绿竹掀开绣金的门帘,凉风灌进来,膝上的猫陡然惊醒,“嗖”一下跳下膝头,钻进了柜子底下。 “野奴除了夫人谁也不亲,坏死了。”绿竹手里拿着一叠账册,走到沈亦谣身边,“檀州几个庄子的管事来过信了,说今年青苗价贵,想改稻为桑,又要多支些银子种桑苗。” 沈亦谣扬了扬眉,“下陵那两个庄子能改,那里地势高,背靠山地。陈埔那里有几块临渠的田可以改,别的不改。父亲去了以后,庄子改到我名下,今年租调就要加三成。让管事预备着多些,别全卖了。” “正是呢。檀州祖宅那边的李管家也是这么说的。和夫人说的一模一样呢。”绿竹把账册搁在沈亦谣榻上的凭几上,又转身去开花窗,“要不把庄子先寄在姑爷名下吧,公府世子跟老爷一样,不用交税钱,算下来一年能省几万两银呢。” 沈亦谣白了绿竹一眼,“我看你是活糊涂了。真当我和他还有来年?” 花窗一开,凉风呼呼地往里灌,桌案上宣纸飞起。绿竹又捉了镇纸盖上,神色有几分瑟瑟,“夫人真要和离啊?” 第7章“你,能看见我了?” 沈亦谣不动声色,低下头,纤长的睫羽扑在眼前,盖下了心中的苦涩。 我不先动这个心思,怕是人家要先动念了。 自己不能再生,前头嚷嚷着要抬绿竹为妾,算是留了几分面子。 父亲一亡,没了青州刺史这个名头,对梁国府再无助力。 不休妻还等什么呢? 凉意同外头通报声一道冲进窗来,“二夫人,老夫人院里的喜鸳姐姐来了。老夫人找您去明理堂议事。” 沈亦谣起身,给自己披上了氅衣,几不可闻地讥笑了一声。 颇为意外,裴迹之也在明理堂,端坐在下首圈椅上,一张面如观音的脸上唇角死死压着,他这样的人,即便是动怒也不吓人的。 裴迹之见着沈亦谣也不转头看她,锁着眉不说话。 许氏轻咳了一声,见沈亦谣直直挺身站着,也不见礼。脸拉得跟个活死人一样,气不打一处来。 在案上一拍,茶碗被拍得叮铃哐啷响,“你现在是越发没规矩了!” “母亲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沈亦谣站着不动。 许氏冷冷哼了一声,“你也知道我还是你母亲。你这般不敬不孝,我当不起你这声母亲!梁国府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沈亦谣抬目看着许氏,竟隐隐有几分期待。 终于忍不住了吗? 许氏见沈亦谣盯着她,不知为何竟微微侧过眼神去,像失了几分底气,“二郎,你自己同她讲吧。” 大风卷起,扬起裙角,后背凉风习习,往沈亦谣骨头缝里钻。她挺直了脊梁与其对抗,像一株繁华落尽后只剩嶙峋枯枝的梅。 裴迹之的眸色深深,他终于看向沈亦谣,“我们和离吧。” 这样很好,我可以自由了。 她忍不住勾起一抹笑,声音如白瓷清脆,“好。” 她几乎是没有片刻犹豫,转身就走。 清瘦的背影走入初春银灰色天空之下。 禅院里四下阒寂,只能听到虫鸣的“嘶嘶”声。 房间里的空茫得让裴迹之心慌,沈亦谣不在这里。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6节 只是直觉。 裴迹之在床上翻来覆去,柔顺的黑发反复摩擦着被子发出沙沙声。 每隔一刻钟,都会唤一声“沈亦谣”。 始终没有等到回应。 他坚持不懈,终于熬到沈亦谣忍无可忍,从灯堂一路快鬼加鞭赶回到禅院。 仰躺在床上嘴里还在碎碎念“沈亦谣沈亦谣”的裴迹之,眼前终于幽幽飘下一张纸条,“去死”。 捧着纸条,嘿嘿一笑,“谁让你跟我装死。” “我本来就是死的。” “哦对。”裴迹之从床上坐起,头抵着床头,目光所及不过是空空房梁,眸光闪烁,嘴边噙着一抹奸计得逞的笑。 沈亦谣见裴迹之视线朝自己直直望来,眼睛湿漉漉的,有几分心虚。 她本来是想从此以后装聋作哑,假装自己消失了的。谁知道裴迹之出人意料地坚持。 借此也发现了原来裴迹之叫她的名字是可以传音的。 沈亦谣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可不能让裴迹之知道了,这以后还不得烦死我。 裴迹之目光灼灼,沈亦谣有些不自在,即使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还是将头转向一边。 桌案上多了一个木匣子。 沈亦谣没有多问,直接飘下去,将那盒子打开。 “吱呀”一声,是一个金丝檀木珠佛手串。 “你别碰它。”裴迹之循着声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是观澜大师给我的法器,说我同这个手串有机缘,兴许能助你解开心结,帮你转世。” 裴迹之垂下眼睑,视线有些飘忽不定。 他真的,很认真地在帮自己找离开的办法。 沈亦谣心头涌出一丝难言的苦涩,或许自己确实是个麻烦。 索性拿起那手串径直就往手腕上套。 “沈亦谣!” 什么也没发生。 沈亦谣抬手看着自己腕上的手串,皱了皱眉,颇有些失望,“这算什么大师,骗子吧。” 一抬眼,就看见裴迹之怔怔愣愣的表情,鼻尖发红,一双桃花眼里水波氤氲。 “不准哭!”沈亦谣厉声喝止。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裴迹之猛地一惊,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压抑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和难止的酸涩。 “你,能看见我了?”沈亦谣蹙眉,也有几分难以置信。 这算是什么助她转世? 她明明是想走的。 裴迹之摇了摇头,“能听到。”纤长浓密的睫羽一下、一下,慢慢压下心头哀思。 裴迹之神思恍惚。 三年,足够忘记一个人的身形、样貌、声音。 多陌生,原本她说话是这样的嗓音。 多侥幸,让他听出一丝熟悉,从遥远记忆里勾出一条长线。原来他没完全忘记。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走吗?”他用冰冷、生硬的声音问道。 沈亦谣的声音听来有几分尴尬,从空荡的桌案边传过来,“试试嘛,又不亏。” 夜已深了,窗外一片死黑,花灯被淅淅沥沥的小雨浇熄。 裴迹之睡不着,一点一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指尖。 去檀州接沈亦谣回棺那天,也是个微雨天。 直到下葬,他都没有勇气开棺看看他年轻的妻。 沈亦谣很漂亮,圆润娇俏、肤若凝雪。在他们成婚的第一年,他总是喜欢在沈亦谣身上摸一把、捏一把,为什么会有女子生得这么柔软,肌肤这么滑嫩。 沈亦谣也很要强,即便伤心低落,也总是要把自己藏起来。她大概不愿意自己见到她狼狈的样子,他想。 她甚至可能不想见到他。 沈亦谣死的那一年,已经不大同他说话。她住的熙春阁,对裴迹之来说是禁地。 但凡自己踏入,就是冷脸以对。裴迹之总是坐不了一会儿,就被挤兑得落荒而逃。 她大概是很讨厌自己的。沈亦谣骨子里其实瞧不上自己,哪怕自己是公府世子、金尊玉贵。她活着的时候总是骂他蠢材。 即便如此,不还得我来给她守灵吗?裴迹之在灵堂枯坐了七天,每当想到此,就会敲敲身旁的棺木。 你看,以后你的墓碑上还得写裴迹之亡妻沈氏。 要是我再坏一点,百年以后,我也与你同穴。即便是死,也要与你作对。 一连七天,京城都在下雨,直到沈亦谣下葬,都是绵绵细雨。 但自那以后,裴迹之就有些厌烦细雨天。总让他想起那天泥土翻起的土腥气,空中久久不散的纸钱味。 有了沈亦谣匆忙下葬来不及准备上等棺木的前车之鉴,裴迹之早做筹谋,第二年就在东市棺材铺提前定了一批金丝楠木木料棺材板。毕竟从东海运过来,动辄就要等好几年。木料紧俏,供不应求。 裴迹之的指摩挲得愈发痒,眉锁得越来越深。 “你在烦什么?”冷不丁地从床头传来沈亦谣的声音。 裴迹之翻了个身,对着声音所在的方向,扬起头。沈亦谣应该就在那里吧。 “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裴迹之其实正对着沈亦谣的脸。 沈亦谣蹲在床边脚榻上,裴迹之的呼吸缠绵悱恻,搓手指的动作越来越快。像从前被她训话时的样子。 “行吧。”沈亦谣艰难地起头,“你要不要见见?” “见什么?” “赵家小姐。” 第8章“当真挂念亡妻吗?”“装的。 裴迹之心一下子坠入了虚空。 沈亦谣还是没变,说话一样的难听。 全身上下,除了心什么都是软的。 沈亦谣眨了眨眼,特意凑近到裴迹之耳边,“赵携家的女儿,名门世家,父亲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祖上有从龙之功。愿意嫁你这个声名狼藉的鳏夫,不比当年找的那个山阳李氏的人家好多了?” 裴迹之一个从床上翻起来,沉着脸,冲着身边的空气,“这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句戳人心肺的狠话。 沈亦谣伸手去捏裴迹之散落在肩边的发丝,她没有触觉,但应当是柔软的。 “我是认真想过的。”沈亦谣一边搓着他的发尾,一边说,“有一句话你娘亲说的对,你装模作样毁的是身边人的余生。” 服丧三年是有情有义,再装下去,就是孽根祸胎了。 趁着现在还有贤名,赶紧把自己下半辈子安排了。再拖下去,不知要把自己和身边人拖累成什么样子。 裴迹之心里头像有一块苦姜片,顺着心头慢慢滑落到胃里,烧得他五脏六腑俱疼。 沈亦谣活着的时候就不在乎他了,他心里一直明白。 “我乐意装。”裴迹之裹紧了被子再往床边挤,“嘶——!” “你压我头发了!”裴迹之被疼得蹙起了眉,随后一怔,转过脸来呆呆看着沈亦谣,眸光熠熠。 沈亦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攥住的发丝。 她可以碰到裴迹之的头发? 方才她下意识地去摸裴迹之的头发,还没注意到此事。 沈亦谣缓慢地眨了两下眼,颇为有趣,又从他发尾抓了两把。她感受不到发丝的重量,但是确实可以捏在手心。 啧,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唯一的用处是她可以给裴迹之梳头了。 “大概是因为头发长出来以后就会变成死物吧。”沈亦谣坐在床的一侧,从上到下慢慢抚着裴迹之柔软黑亮的发丝,她从前就爱这样玩裴迹之的头发。“这样想来还挺吓人的,每个人都是顶着万千死物在生活。” 怪不得老人总说头发是沟通阴阳的东西,原来是真的。 “等老了头发掉光了就不用考虑这些了。”裴迹之顺嘴接道,望着自己头发飘在空中,有微微起伏,那是沈亦谣在摸他的头发吗? 他终于有了一丝实感,沈亦谣是切切实实在他身旁。 又有了一丝和沈亦谣接触的证据。 “你觉得我变老了吗?”裴迹之忽然出声问道。 他有一些慌张,沈亦谣现在还是从前年轻时的样子吗? 只有沈亦谣能看见他,真的很不公平。 沈亦谣摇了摇头,“你成熟了很多。” 一边说一边试着将裴迹之的头发和自己的编在一起,绞成一根细细的三股辫,竟真的能行。 “你的脸颊肉消了一些,但是很好,衬得你刚毅了很多。有点男子气概的样子了。下颌也消瘦了,你平时一定很少吃肉。眼窝……好像变深了,也很好,显得你眼睛更有神了。”一边漫不经心地编着手中的辫子,一边细细打量裴迹之的样貌。 裴迹之很久没有答话,直到沈亦谣发现,他的眼帘低垂,有萧索的哀思,迟迟望着自己手中的三股辫没有开口。 沈亦谣低头一看,见那互相缠绕的发辫。 恍惚想起,在他们成婚的头一年,她也喜欢这样将他们俩的头发绑在一起。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7节 她说,“这叫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 多奇怪。生前他们见面三分仇,如今死了倒能在一起心平气和说几句话。 沈亦谣慢慢松着手心里的发辫。 这样的事情,以后要少做。 裴迹之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沈亦谣亲手解开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纠缠。 如果这就是沈亦谣的愿望。 那就替她实现吧。 裴迹之慢慢阖上眼,黑雾缓缓降下,萦绕眼前,“我会去见的。赵家小姐。” 沈亦谣握着发辫的手一抖,她听到自己像石头一样硬梆梆的语气,“嗯。” 娘心似铁,百炼成钢。沈亦谣握了个拳。 只做对的事。是沈亦谣的人生信条。 从前她与裴迹之若还算是欢喜冤家,如今只能算是冤孽。 在满屋死一般的寂静中,她听到身旁的裴迹之缓缓开口,“我觉得人身上应该还有一处死物。” 随即,裴迹之脑袋下垫着的枕头被“嗖”地一声抽走。 “砰!”,他的后脑勺重重砸在床上。 裴迹之如今是令行禁止,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第二天,法华寺里仍下着沥沥小雨。裴迹之没有撑伞,头顶上结着一层细细麻麻的水雾,站在大雄宝殿前跟赵小姐见面。 沈亦谣没避讳,凑近前跟着。 赵小姐撑着一把海棠花油绘纸伞,伞下佳人笑靥如花,一张粉团子似的小脸,红得能滴下血来。 然后她听到裴迹之郑重其事地说,“裴某挂念亡妻,岂敢误卿。” 赵小姐拎着伞,由丫鬟扶着,失魂落魄地走了。 沈亦谣头上的罪状又加了一条。 她走到裴迹之身边,声音幽幽,恶鬼低语,“当真挂念亡妻吗?” 裴迹之没回头,脸色阴沉,“装的。我不喜欢赵携,早几年他跟崔皇后结党,他们家是个烂摊子,接不得。” 第9章我要回去陪夫人。 呵。沈亦谣早知道这几年裴迹之的情深似海都是装的。 他骗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她。 “你装模作样给谁看?”沈亦谣恼了,搬出了新学的许氏语录。“死人的名头就这么好用吗?” 裴迹之转过脸来,浓眉蹙起,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怒气,“第一,你现在是个死人了。你的身后名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爱怎么编排怎么编排。第二,我爱怎么装怎么装。你活是我的妻,死了是我家祖坟里埋的亡妻。我挂念妻子天经地义。第三,谁都可以看,唯独你不该看。服丧是演戏做给活人看的把式,是你自己非要凑上来看的。” “还有吗?”沈亦谣压着心头怒火。 “有。”看来裴迹之这三年策论应对练的嘴皮子,都用在沈亦谣身上了,“你现在多同我说一句话,这庙里就会多一个人知道我疯了。在大殿人来人往的地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说罢,裴迹之掀袍一跨,昂首挺胸地走了。 沈亦谣四顾一看,庙里行人皆侧目而视。目送着那个身穿白衣的疯郎君,如一只战胜的公鸡,抖起雄风跨着四方步,仰天大笑出门去。 年逾廿六,裴迹之一改往日在妻子手底下的唯唯诺诺,进入了叛逆期。 两人回梁国府书房后立刻掐了起来。 “你不是要送我走吗?万一我的心结就是希望你成家呢?”沈亦谣拧眉叉腰。 “你能那么好心吗?你活着的时候早就不在乎我了。你能心里挂着我走?”裴迹之冷笑一声。 “万一我真在乎呢?”沈亦谣柳眉倒竖。 “你都说了是万一。我凭什么拿别人家小姐的幸福换你的心结,这对人家公平吗?”裴迹之据理力争。 “你凭什么说赵小姐嫁给你就不幸福了!万一你们真和和美美了呢?” 裴迹之从椅子上转了个圈,背对着沈亦谣哼哼唧唧,“我就是知道。” 沈亦谣飘着转到裴迹之跟前,一把推上裴迹之的发髻,把他脑袋推得往后一仰,“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的心结不可能跟我有关!”裴迹之扶着发髻,眼底喷着火,朝沈亦谣大声嚷嚷。 沈亦谣哑口无言。 她自己都没把握的事,裴迹之凭什么这么说。 她慢慢仰躺在地面上,头顶上是幽幽房梁。 即使是跟心结无关,她也希望裴迹之能过上幸福和美的下半生啊。 沈亦谣半天没说话。 空荡荡的房间,裴迹之只能看见三年来熟稔的黄梨花木床、檀木桌几、山水屏风,还有袅袅而上的残香,唯独不见她。 “沈亦谣。”裴迹之忽地叫了一声,他发觉自己唤出口的瞬间,整个脸都僵了。 “怎么了?”沈亦谣有气无力地从地上搭了一腔。 裴迹之整了神色,瞬间松了口气,语气和缓了许多,“我会帮你找到你的心结的。” 他走到地上蹲下,三年的时光将他眉眼打磨出几分成熟妥帖,又留有当年如水般的柔情,“你信我一次。” 沈亦谣心神一摇,裴迹之是长进了,如今他仕途上左右逢源,如鱼得水。都是她亲眼所见,何况她也不该再插手裴迹之的婚事,再怎么也轮不上她操心。 像方才那样的苦口婆心,那样的大动干戈,在成婚第二年发生过无数次。 她是暴躁版的孙权,裴迹之是窝囊版的吴下阿蒙。 沈亦谣松了口,由着裴迹之去了。 总归是要送她走,结果对了就行。 士别三年,裴迹之让沈亦谣大大地刮目相看了一把。 当日,裴迹之神清气爽地起床,整好衣冠。特意嘱咐了沈亦谣在府中好好待着,莫要随他出门。 扬起眉毛,神采飞扬,吹起口哨哼起小曲,“等我回来给你带个好消息。” 靳攸发现他的同僚裴迹之今日格外精神喜庆,处理公务时低低埋着头,偶尔桀桀一笑,像是憋着一肚子坏水。 下了值,靳攸凑上前去,“裴二郎,你有什么喜事?” 裴迹之语重心长地拉住靳攸粗糙的大手,“是你有喜事。” “我?”靳攸摸不着头脑。 “我已递交了辞呈,谏了你补我的缺,你很快就能高升了。你欢不欢喜?”裴迹之眉飞色舞,唇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啊?你?”靳攸嗫嚅着嘴唇,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不要太感谢我。”裴迹之一把搂住靳攸的肩。 靳攸老泪纵横,“我就知道没看错你!”激动得贴着一张老脸就往裴迹之胸口蹭,“你为何突然请辞?”倒也不必为了他做到这份上。 裴迹之伸出一手将靳攸脑袋推开,一手捂唇凑到靳攸耳边,小声耳语,“我要回去陪夫人。” 说罢,背朝着靳攸挥挥手,扬长而去。 靳攸愣愣望着裴迹之的背影,这小子什么时候添的新夫人,竟不请他吃酒。 为了夫人辞官?靳攸摇了摇头,这小子没救了。 没出裴迹之所料,沈亦谣果然生气了。 “你凭什么辞官!”沈亦谣气得跺脚,一脚把香案踢得嘎吱响,香灰落了满地。 “我为什么不能辞官?”裴迹之换了常服,穿了件青绿云纹的圆领袍,抽簪明志,一边啜着茶,似乎早有准备,悠闲地跷起了脚。 沈亦谣双手握拳,用力往下一砸,一连跺了三下脚,“啊!啊!啊!”,把自己弹到了房顶上,“你经营三年才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为了这么件事就要辞官?” 一边说话,沈亦谣气得跟个球似地在房间各处弹来弹去。 裴迹之眼睛贼眉鼠眼地乱转,四处在房里找沈亦谣的位置,“什么叫就这么件事?轮回转世,这可是你这辈子最后一件大事了。五柳先生尚且可以为了回家种田辞官,我怎么就不能为了帮夫人下地狱辞官了?” “你也好意思自比陶渊明,人家生逢乱世,寒士出身,致仕前也是有致君尧舜上的志向的。何况人家死后著作等身,千古留名。”,沈亦谣恨铁不成钢地说,‘良才不隐士,江湖多贫贱’,你出身高贵,不想着如何为众人抱薪,却因这等儿女情长的小事辞官,简直是,胸无大志!” 他在夜里挑灯看案牍,下了多少苦功。沈亦谣是亲眼所见的。 还这么年轻就到了户部实职,又做了侍御史成了天子近臣。 日后是正儿八经要平步青云的。 “我同你,是儿女情长吗?”裴迹之忽地敛了神色,异常谨慎地发问。 沈亦谣被堵住了嘴。心头一颤。他还对自己有情吗? 还是因为歉疚? 第10章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沈亦谣心还硬的人。 “总之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做这些事!”沈亦谣背过身去,透过花窗看窗外一棵杏子树。“轮回转世的办法,我自己会找!” 裴迹之站在身后,眼底晦暗不明,“辞不辞官也是我的事。那是我的余生,不是你的。”他垂下眼睑,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我的余生,三年前就没有你了。” 沈亦谣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明明没有五感,却还是觉得痛。 “就算是你的余生,你也该为自己打算筹谋。不该这样有一出没一出的胡闹。” 裴迹之搓着自己的手指,一下一下拨弄着指腹,“那你呢?沈亦谣。你是真的为我着想,还是只顾着自己。” 沈亦谣陡然一惊,转过身来,看见裴迹之目光深沉如墨。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8节 他说,“你是想为我抱薪。还是想独善其身,不愿意背上今生债?“裴迹之一步步走上前来,压迫着她往后退,”沈亦谣,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同自己上辈子一定结了恶缘。 沈亦谣回答不了裴迹之的问题,负气而走。在园子里四处游荡。 她是想躲着他的。 自己又没含冤又不含恨的,她就想老老实实恪守个做鬼的本分。 要裴迹之偿还孽债,还是再续前缘,她都没想过。 当年的事,她早就不怪他了。 裴迹之和梁国府,都对她有很深的误会。 那年她意外小产,是因为裴迹之科举未中,又跑出去浪荡喝酒,她在城中找了一日,滑了一跤,跌落了腹中孩儿。 那一年她活得很痛苦,每日醒来,都会暗暗抚摸自己的小腹。 若是裴迹之争气些,若是裴迹之行事稳重些,都不至于此。 她终日散发披肩,倚在床头,一想起来便暗自垂泪。 她对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她装不出来。 裴迹之在她面前越谨小慎微,越恭敬伺候,她越恨、越厌烦。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能早些如此待自己? 她也恨自己、厌烦自己,为什么自己不能再小心一些?为什么那日非要去寻裴迹之? 也厌烦旁人,他们或是可怜自己,或是说些流言蜚语。女人落胎,是常有的事。他们说,她还会有孩子的。 但是怀胎四个月,她日日期盼着孩子能在自己肚子里好好长大,她每日都会想起一个好寓意的名字,她集了个册子,要自己慢慢想,要给他最好的。直到孩子没了,她都没能想好他的名。 她从未学过女红,但那时候她和绿竹天天头抵着头,给孩子挑襁褓的花样。她想用自己拙劣的刺绣,给孩子日后留一方小小的纪念。 她没有心力再管府中事务,许氏把中馈收了回去。 她一日一日地颓丧下去,越来越瘦。裴迹之日日在床前守着她,他喂饭喂药,她总是扬了碗,让他滚。 说和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变成了说教。 为人妻子,不敬不顺,像什么样子。 那是一场对她异常残酷的凌迟绞杀,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世间的好妻子、好母亲都扑了上来,她们以身作则,告诉沈亦谣她品行不端,有悖女德。 所有人都有资格、有立场指责她两句。 要她恭顺、要她朝前看。 她把过去的爱恨埋在了那张病榻上,撕开痛苦的血肉,重新站了起来。 她不再争辩,假装一切都过去了。偶有人在她面前或是不小心提起孩子,或是避讳着什么,沈亦谣只是笑着附和,都过去了。 其实她没想通,真正想通是在很久以后,父亲因病死在任上,半年后母亲也忧思过度亡故。 一年之间,痛失双亲。她哭过之后,终于看清生命的本质。 每个人都在迎接死亡的路上,或早或晚。 最后那半年,她其实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她对裴迹之视若无物,不在意他是否愿意读书,是否耽溺声色,是否要纳妾。 许氏发现了他们夫妻失和,不管她是好言相劝,还是疾言厉色。沈亦谣都懒得与她装了,她其实生活得很自在,想骂人骂人,想跑路跑路,不看任何人脸色。 所以她最后病死的时候,是没有仇恨,了无牵挂地走的。 她无缘无故地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裴迹之在梁国府找了一圈,一无所获。他自嘲一笑。 果然是沈亦谣。即便过了三年,即便做了鬼也要逃到天涯海角。 忽地,他脚步一滞,眼前书房里一片昏黑。 长年不灭供奉沈亦谣的香烛熄了。 他缓缓闭上眼,漆黑的恐惧从脚下漫上来,一路冲上头顶。唇色霎时变得惨白。 那是再次被沈亦谣抛到身后的预感。 他缓步走到灵牌前,桌上一片狼藉,蜡油在桌上凝成一片,滴落在地。 地上沈亦谣的牌位碎成了两半。 夏夜凉风骤起,洞开的花窗将裴迹之鬓间发丝吹乱,裴迹之握紧双拳,手背青筋暴起,骨节咯吱作响。 他跪在地上,将亡妻的灵牌一块块拾起,抱在怀中。 全身气力尽失,黑暗拖着他往地心里坠。心头最后一点希望被沈亦谣劈头盖脸浇熄。 她不愿意再与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牵扯,认为她重返人世,徒增烦恼,是因为他日日夜夜的牵挂和祭奠。 她不要他的情,也不要他的偿还、他的歉疚。 就连他三年来唯一凭吊亡妻的方式,她也要毁掉。 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沈亦谣心还硬的人。 第11章练到最后,你中有我 梁国府里灯烛一个院子接一个院子地亮起来。 丫鬟小厮拎着灯,摩肩接踵地塞在廊下,裴迹之不让他们靠近。 他一路仰头高呼,“沈亦谣——”。 呼喊声一路传到国公爷和许氏的院子里,许氏穿着单薄的中衣,赤足“咚咚咚”跑下床,站在花窗边。脸黑如炭。 “他疯了!”许氏气冲冲地就要杀出门去。 国公爷上前为妻子披上外衣,皱眉仰看天空。星河灿烂,万里无云。 明天是个天晴的好日子,梁国府将喜提京城劲爆流言一则—— 梁国公世子丧妻三年后,忧思过度,为妻辞官后疯了。 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老来丧子、幼子不堪、声名狼藉。 叹了一口气,颤颤悠悠自己走回床上。 要不一觉把自己睡背过气去吧? 裴迹之边走边喊,许氏穿上衣裳赶过来,身强体壮的老太太从游廊下窜出来,伸手就左右开弓扇了裴迹之两个大耳刮子。 “你喊什么!” 裴迹之捂着脸,笑着答,“我喊鬼呢。” 许氏恨不得当场把自己儿子剁了,“人死了三年了你现在鬼吼鬼叫什么!还不快滚回去!” “你别管我。”裴迹之自顾自走,边走边喊。 许氏从背后一把把裴迹之揪住,扯过脸来一看,裴迹之双目红肿,失魂落魄。一时竟语塞,“你、你……真是疯了!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不想活了!?” 裴迹之浑浑噩噩地,双目失神,“我想做什么?”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亡妻,活着的时候就喜欢逃跑。生气了就回娘家。 如今做了鬼魂,只要她不想回应,他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许氏猛地推搡了裴迹之一把,“当初就不该让你娶她!她性子刚硬,与你本就不是良人!她活着的时候,给过你一分好脸色吗?她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值得你这么挂念她!” “她是良人。是我不是。”裴迹之垂下头,自顾自地走了,“母亲。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讲了。” 他本来就不该激她。 沈亦谣小心翼翼,就是为了不与他产生半分纠缠,是他自己得意忘形,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无论是她的回来,还是与他再结发,都不是沈亦谣心中所愿。 裴迹之恍恍惚惚,竟走到了沈亦谣生前所住的熙春阁。 熙春阁院门前落了锁,锁头生了锈,积年陈灰。 两年前,整个梁国府大兴土木,熙春阁是唯一没有大修的院落。 本就地处西北角偏僻清幽,沈亦谣故了以后,就连从院门前经过的人都少了。 裴迹之不知道该拿这处院子怎么办,他不敢进,也不让人进去洒扫。 三年的爱恨与挣扎的片段,都被一把锁挡住。一张被子盖下来,活人只管蒙头朝前走。 沈亦谣的寝居里,陈设一切如昨。 她生前用的毛笔,还搁在笔架上。窗前铜镜旁,还有她离开梁国府那日从妆奁里拿出来挑的钗环。桌案上的烛台,还有未燃尽的残烛,那是她亲手剪的灯芯。 甚至床上叠的被衾,都还是她离开前的那张绣折枝梅蚕丝锦被。 沈亦谣飘在房中,一瞬间有种时空错位的茫然。 梁国府变了太多,理所当然地,她以为熙春阁也变了。是以她前几日甚至没有想过来看一眼。 是不想、是不敢。 她怕变化,也怕回忆。 沈亦谣皱了皱眉,几乎想立刻转身逃开。 痛苦的回忆涌上来,她曾在那张床上缠绵病榻多时,床头的梨花木有一处因她头的倚靠被打磨得锃光瓦亮。 一砖一瓦,都是一草一木都是过去的痕迹。 离开那日,她与裴迹之在书房吵完。她转身就回了熙春阁收拾包袱行李,她想回檀州娘家散散心。 即使她娘家已经没有娘了。 裴迹之追过来,隔着花窗,看绿竹为她梳头。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9节 他一双眼睛气得通红,“你要去哪儿?” “回家。”沈亦谣敛眉垂目,不带半分情绪,一边招呼绿竹用青玉簪,把绿竹拣出来的那支裴迹之送的翡翠碧玺梅花金簪拔下来搁到案上。 裴迹之像是被刺痛,眸光闪烁,他竭力压着声音,“这儿就是你的家。” “不是。”沈亦谣沉着脸,心像被虚空攥紧了。她早知道裴迹之要说什么,要做什么,而她知道那都是骗局。 她其实并不喜欢争吵,她不明白裴迹之为什么要追过来,为什么不放过她。 “那我陪你一起回去。”裴迹之说着就要迈进门槛来。 “出去!”沈亦谣猛地拔高了声音。 裴迹之抬起的脚愣在原地,像是被吓住了。然后下定决心,迈步走了进来,他站在门槛边,怒不可遏,“既然这里不是你家,那我为什么不能进来!” 沈亦谣的预感被印证。 她全身颤抖,头脑发蒙,她捏紧了自己手腕,大口大口呼吸,却还是觉得胸口紧得发疼,她几乎不成声地祈求,“我求你了,你出去吧。” 她只是想要清净,想要不被打扰,想要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而不是随时随地,都有人会闯进来,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以主人的姿态出现在此地,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无法拥有、支配这个宅院。 她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却还是一无所有。她的夫君不属于她,他随时可以再娶,纳妾。她的居所不属于她,任人践踏。 相反,她被梁国府蚕食、被侵占,她是被禁锢在这座宅院里的囚鸟,只是以某人的妻,以女主人的名义将她牢牢锁在这片土地上。 过去的痛苦将沈亦谣笼罩住,她蹲下身,抱着膝坐在窗檐边,身无所属的漂泊感再次让她不知所措、手脚失力。 她现在是孤魂野鬼,依然被锁在这座宅院里,不得自由。 她下巴靠在抱膝的手臂上,视线飘忽看,忽地,注意到一件陌生的东西。 靠着书架那张桌案上有个信封。 沈亦谣飘过去,手拿起那张泛黄的信封。 应该在此处放了很久了,纸张泛黄、变得有些脆,拎起来沙沙作响。落满了灰。 上面有裴迹之的字迹,“沈亦谣亲启”。 裴迹之自小习欧体,谨慎端正,像裴家一脉相承的为官之道。 信封上的亦字却隐隐透出颜体的磅礴饱满,写颜体的是沈亦谣,那是她常常与裴迹之一起练字的结果。 她与裴迹之两人名字中都有个亦字,他们互相写对方的名字,一遍一遍,练到最后,你中有我。 沈亦谣抖了抖信上的灰。 信没有加封,不是用来寄出的。是等她回来自己看的。 沈亦谣手指捏住那张薄薄的信笺,要取出那封迟到了三年的信。 “砰!”地一声,门被推开。 几乎是立刻,裴迹之就把视线转向了桌案。 “别看!”他面色铁青,声音颤抖。眼里是讳莫如深的恐惧。 第12章放妻书 沈亦谣目不转睛,如果裴迹之能看见她的话,会发现她的脸冷静而残酷。 她用行刑般沉静如水的眼神,看裴迹之慌张,看他无路可逃,看他唇角颤抖,瞳孔战栗。 然后手下略微用力一抖,那张信笺“簌簌”展开。 揭开了尘封三年的往事。 那是一封放妻书。 事实上,裴迹之没有用放妻的字眼,他用的词是“相别”。 “夫妻相别书一道,盖说夫妻之因,前世三年结缘,始为今生夫妇。前世结恶,今生冤家,故来相对。初乍见之欢,终怨恨憎会……愿妻别后,夙愿得偿。如鱼得水,任波自游。与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为留后凭,谨立。” 沈亦谣失神地读完了这封放妻书,怔怔愣愣地转头看向门口的裴迹之。 他像被定住了身,被牢牢按在原地。神色晦暗不明。 “所以。”沈亦谣声音有些发抖,“我们三年前就和离了吗?” 裴迹之迟迟没有说话,他只是无力地看着桌案上被拾起的那张信笺。 纸张皱起,像被沈亦谣死死攥着。 “那为什么,我还在这里?”沈亦谣蹙眉沉思,脑中茫然,飘忽不定。 如果说她被困在梁国府的原因,是她生前未得自由。 那如今她看到了这封信,为什么她还在这里? 她脑中灵光一闪,也许她现在已经可以出梁国府了。 沈亦谣如风一般从窗前钻出去,院子里藤架上的枯叶因她刮过而沙沙作响。 裴迹之就这样看着那阵风从窗前吹过,看着他的妻子迫不及待地奔向她的自由。 他慢慢走到案前,蹲下身,捡起那张被风刮过,被他妻子毫不留情遗弃,掉落在地的书信。 青色衣袍沾了一地尘灰。 房子里没有点灯,昏天暗地。 他一直没有起身,手撑地,手背青筋凸起,死死攥紧那封放妻书。 年轻气盛时的去信,辗转三年,还是落到了沈亦谣手里。 裴迹之手捏着那封信,在门槛边枯坐到了天明。 直到天光亮起,他都没有再挪过一步。 沈亦谣生前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红着眼,说她要自由。 他们没能好好告别,一封放妻书,困住了生前的沈亦谣,和亡妻后的裴迹之。 在熙春阁最后一次的争吵,他终于看到了妻子无路可退的痛苦。 他同样被刺痛,在沈亦谣的绝望中尝到了自己爱的苦果。 为什么年少情深,会走到这个地步? 沈亦谣死的第一年,他锁了熙春阁,把绿竹放到了别的院子,他不去看,不去想,把沈亦谣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 因为他们没能告别,所以可以当做从未别过。 他当作沈亦谣只是回了娘家,一切照旧。 第二年,母亲要重修宅邸,谈到熙春阁的处置。他应付着说都由母亲。 却在当夜狂奔至熙春阁,想要再看看妻子留下的遗迹。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庭院深深,每一处都让他看到妻子生前的幻影。 沈亦谣在初雪天曾为他折一枝红梅,妻子娇小的身子在梅树旁跳上跳下,抖落了满头风雪。她笑着举起那枝红梅向她走来,大红斗篷下小脸被冻得通红,嘴边还呵着雾气。她笑着说,来年要与他共栽一株绿梅,相映成趣。 沈亦谣在夏天,仰躺在藤架下,身穿轻罗纱的襦裙,她怕热,撩起袖子,露出一截藕断似的白手臂,摇着小扇。与他共吃一块冰镇的甜瓜。 也曾与他在桌案前,浓情蜜意,为他撩起耳边掉落的鬓发,和他一起共剪一枝红烛。 那一天,裴迹之终于认识到妻子的死亡。 第二天,他搬到了书房,决定让自己活成妻子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沈亦谣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裴迹之神情萧瑟,呆呆地坐在门槛边,下颌上冒出一截青胡茬。 她慢慢走过去,没有说话,和他并排而坐。 “沈亦谣。”裴迹之忽地出声叫她。 沈亦谣一颤,愣了半天,终是回了一句,“嗯。” “你没走成?” 沈亦谣支支吾吾,有些尴尬,“嗯。” “还是不能出梁国府?”裴迹之收拾好心情,故作镇定,掩饰自己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再也不能吓到她,不能绊住她,不能损害沈亦谣甘之如饴的自由。 “你怎么知道我在你旁边?”沈亦谣没回答他,反诘问道。 “感觉。”裴迹之也说不上来,没有凉风,但那一刻,他确实感觉到了。 “好吧。”沈亦谣闷闷地答话,垂下头。 “你也别太失望。”裴迹之扯了扯自己颈间的衣领,胸闷到几乎快窒息,声音听起来却仍旧无波无澜,“应是你心结还未了。你看,我早说了吧,你的心结与我无关。” 沈亦谣仍旧垂头丧气,声音闷闷地,“或许吧。” 裴迹之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袍子上的灰,语气打起几分精神,“我说了,我会帮你找离开的办法。你要相信我前朝廷五品大员的办事能力。” 沈亦谣手托着腮,有几分无奈,“你不辞官也可以帮我找。你这么心急做什么,我等你下值就是了。” 裴迹之弯腰凑过脸来,刚好抵上沈亦谣的鼻尖,漆黑的墨眸里闪着狡黠的灵光,“辞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头还不是三次辞官三次复起,都是要挟帝王的手段罢了。” 他伸出两指,想象着沈亦谣的脑门儿,弹了她一个脑瓜崩,“以我的能力,再重新入仕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说不定我一鸣惊人,两三年就做个宰辅,吓死你。” 何况那不是心急,那是他从阴曹地府偷过来的时间。过一个时辰,少一个时辰。 沈亦谣想了想,也是,以梁国公府如今的地位,再加以裴迹之这些年混迹官场结交的人脉,怎么也能捞个边镇小吏当当,总归是活着就还有机会。 “好吧。”沈亦谣从地上弹起来,也像模像样地拍了一下自己的石榴裙,“你有什么想法?” “有一个地方。我猜和你的心愿有关。”裴迹之灿然一笑,胡渣落拓也难掩少年从眼底绽出的光芒,熠熠闪耀。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10节 第13章从来没有真的互相理解过 裴迹之懒驴上磨屎尿多,换了件柳绿色团花掐金线的圆领袍,更衬得本就白皙的肤色粉面桃花。 沈亦谣一边等裴迹之束冠,不由得啧了一声。 怎么以前没发现裴迹之这么爱打扮呢? 临出门,裴迹之嬉笑着在窗前唤她。 沈亦谣懒洋洋一手撑着头,整个人跟佛陀吉祥卧似的,横躺着从天上慢悠悠降下来。“又怎么了,我的大公子?” 裴迹之在自己腕上系了根红绳,拎着一端递到眼前。 “干嘛。”沈亦谣一愣。 “你拴上,我好知道你在哪里。” “有这个必要吗?”沈亦谣慎了慎,“我又不会跑。” “你有前科。”裴迹之面色一沉,湿漉漉的眼睛登时委屈巴巴,嘴角向下,眼看着就要瘪嘴。“你不乐意就算了。” 沈亦谣叹了口气,“好了好了。” 手捏着那红绳,在自己手指上穿过打了个死结。 一路上,裴迹之频频转头看那段飘在空中的红绳。 “你要再这样,我就摘了。”沈亦谣贴着裴迹之耳朵小声威胁他。 再这样还得了,本来就疯名在外了。现在满京城的人都要知道裴迹之上街遛绳子了。 裴迹之得了警告,终于有了点正形。一路上谨小慎微,连脖子都不敢扭一下。 他带她去了大雁塔。 沈亦谣颇为意外,裴迹之以前从来不乐意来这地方。 甚至相当有阴影,他们曾因为这事吵过一架。 大雁塔是登科进士朱笔题壁的地方,每年科举放榜以后,上榜的举子都会游曲江,杏园探花,最后来大雁塔题壁书上自己的名字。 裴迹之那年科举未中,她和裴迹之在酒楼远远看着中榜的进士打马游街。她想去大雁塔瞧瞧,裴迹之嘴里念叨着那破楼有什么好看的,不想去。一言不合,两个人在酒楼各为其事,谁也不搭理谁。 那年有个未冠而中的神童横空出世,惊才绝艳,那人虽考的不是进士科,是幽素科中举。但少年及第,一时间竟压过进士科状元的风采。 沈亦谣一边往嘴里塞着金乳酥,一边看那神童的文章,叹了一句,“工而秀丽,这手骈文写得漂亮。” 又见那十八岁的登科才子骑着高头大马从酒楼下走过,恍惚一眼看去,人也长得白净齐整。“嚯!” 裴迹之当场就垮了脸,一整天没跟她说话。 回去躺床上,也一整晚背对着她。 沈亦谣去挠他胳肢窝。 被他一肘子打了回来,“你去同那工秀丽过吧。” 沈亦谣知道裴迹之心情不好,不同他计较,好言相劝,“进士哪有一年就中的。你同人家比什么?” 裴迹之从床上坐起来,盘腿冲着她嚷嚷,“那你的意思是我不配和他比?” 沈亦谣挠挠头,“那也比不了啊。” 常言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进士二十来岁中的,那是神童中的神童。 何况那神童中的幽素科是制科,较进士科难度是低多了。制科名目杂多,又不是每年都有,帝王设立制科,应试者多由近官举荐,其实多是萝卜坑。不少科目就一人参考,一人中第。 话虽如此,但那神童是五姓七望出身,家学严谨,文章属实是好。若正儿八经考进士,一年不中,迟早也会中的。且制科及第,是天子门生,无需等吏部三年铨选,便可做官。 其实裴迹之参加制科、明经,这条路也能走。 何况他还能靠荫官入仕。 但裴迹之恼了,不肯同沈亦谣说话。沈亦谣当时说了句重话,“你若是不肯虚心求教!考多少年也比不上他!” 裴迹之当夜便从房中跑了出去,沈亦谣怀着孕生着气自己睡着了。 第二日才知他一夜未归,满府找不见他人。后来她出去寻他,才发生了落胎那档子事。 后来裴迹之再也没来过大雁塔,坐马车也要绕道走。 沈亦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小腹。当年的痛早已烟消云散了,只是心疼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不过未能降世,兴许对孩子来说也是好事。 毕竟她早亡,对孩子来说多残酷。 似是知道沈亦谣在想什么,裴迹之轻轻扯了扯腕上的红绳,声音很轻,有几分哀伤,“谣娘,你瞧。” 沈亦谣顺着裴迹之实现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方青石碑,皱眉细看。 “嗬——!”不由得猛抽了一口气! 不可置信的狂喜瞬间涌了上来,头脑发蒙。 竟是她的诗! 心头一激动,连忙飘过去。 裴迹之腕上红绳被猛地一扯,嘴边勾起一抹笑,快步追了上来。 沈亦谣手抚上那青石碑,手指不由得颤抖,那首诗是被临摹下来纂刻成的,一笔一画都是她的字迹。 那是她刚到京城的头一年,独自来此登塔,一时技痒,留下的题壁。 大雁塔游人如织,文人墨客熙熙攘攘,皆有题壁的习惯,没多久墙壁上就挤满了各路墨宝,寺院主人不得已,每过几年就会粉刷一次。 她原想着,自己的诗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粉饰涂抹掉,或是被旁人的字迹盖过去。 没想到,自己身故之后,还能在这世上留下一方印记。 不由得心头一梗,险些哭出来。 身旁裴迹之敛眉垂目微笑,望着那方石碑,“去年庙里方丈要重修大雁塔,选了题壁上六首诗,篆刻成碑。” “和你并列的,你瞧瞧都是谁?” 沈亦谣顺着石碑一路看过去,除她的诗文外,都是本朝赫赫有名的人物,进宝三年的状元郎李明远、因诗名动京师天子亲诏的卢景行、进宝四杰之首李少筠、太子太师程翡…… 沈亦谣狂喜过望,掐住自己的人中穴,防止自己激动晕过去。 裴迹之手腕的红绳有因牵引有一丝微弱的颤动,一下一下,像感受着妻子隔世的心跳。 他不由得低下头,唇边一抹轻笑,她果然很开心。 毕竟,沈亦谣,是个很贪名的人啊。 沈亦谣望着那方石碑睫羽轻颤,这首诗她当时没有留名,毕竟内宅女子的名字不可为外人所知。 但即使如此,也足够了。 有那样一方石碑,使她当年活过的痕迹,破开宅院的围墙得见天日,可以留以后人一观。 这世上她没有白来过一遭。 她的心中像有一轮红日破云而出,溢满胸口。 裴迹之猜的没错,她生前确实做过这样的美梦。 她想留名,她想被世人看见。 她微微侧目,看见裴迹之眉目舒展,隐隐含光。 所以在她死后,裴迹之来过大雁塔,在石碑上认出了她的字迹,并且真的认为,这是她生前未尽的遗愿? 沈亦谣有些恍惚,这当中哪一件事,都与她认识的裴迹之大相径庭。 毕竟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真的互相理解过。 第14章这就是死得早的下场 裴迹之很会说柔情蜜语,不过是用来讨好人达成目的的手段,他骨子里很强硬,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她刚嫁进裴家时,许氏曾对她寄予厚望。 裴迹之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子,屡教不改。气走了七八个教书先生。 敬茶那天,是许氏那三年对她最和颜悦色的一天,她拉着沈亦谣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你在檀州素有贤名,日后在府中相夫教子,引裴迹之走上正路。” 沈亦谣红着脸低头,欣然应允,那句“素有贤名”让她飘飘然,她心里想着,这还不叫她轻易拿下? 她自小力争上流,不肯屈居人下,哪怕是做夫人,她也要做京城第一贤夫人。 当然最后她喜提重大失利,惨败而归。 而她最生气的是,裴迹之只是胸无大志,不是胸无点墨。 裴迹之的文章有才情,有灵性。诗书礼易,过目不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十六岁便精通梵文,与法华寺的观澜大师共译天竺佛经。他的译本至今仍是景朝流传最广的译本。 可惜志向不在读书上。 沈亦谣斜眼偷偷瞧裴迹之,他如今沉稳了许多,身着绿袍犹如一枝修枝,芝兰玉树。垂着目不知道在想什么,纤长的睫羽垂下,敛去眼梢微微上翘的勾人轻佻。 是她沈亦谣当年太高看自己,没有她在旁,裴迹之反而过上了很好的人生。 手指上结的红绳被轻轻一拉。 “你开心吗?沈亦谣。”裴迹之上前一步,低声絮语。 他摸不准沈亦谣的位置,以为是靠近。其实一阴一阳两个人影重叠,在人世间同站一个位置。 沈亦谣喉头梗塞,低低道了声,“嗯。” “那就好。”裴迹之轻轻捏着自己的手指,不敢问出口没说完的那半句话。 开心到可以了却遗憾,可以安心离开了吗? 沈亦谣死的第二年,他荫官入仕,一路高升。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11节 从九品闲官做起,他醉心公务,四处拜谒,觥筹交错,在各党之间游走,一路干到六部实职。步履匆匆,仍嫌不够快。 他的话越来越少,年轻时那些轻佻言语被扔到一边,几乎看不出从前的影子。 终于可以被人举起琉璃杯,赞一句,“裴郎中果真少年英才。” 那一天,因繁琐公务被搁置的幻影重新出现在他心头。 如果沈亦谣还在的话,会因这句夸赞与有荣焉吗? 他终于有勇气登上大雁塔,却在此地与沈亦谣的过去不期而遇。 他一眼就认出了沈亦谣的字迹,他看到沈亦谣写,“倏尔乘东风,再攀楼上楼。” 他被沈亦谣气笑,死了也不放过他,仍觉他做得不够。 她要他向前走,别回头。 怎么这么贪心呢? 大雁塔上形单影只,狂风引得衣袍猎猎,夜色昏暝中,沈亦谣埋骨的东山,与他遥遥相望。 沈亦谣她自由了吗? 时隔两年,他终于通过石碑上镌刻的字迹,窥见沈亦谣的灵魂。 他们都是被樊笼锁住的人,只是那时他太年轻,不明白是什么困住了他。他以为那痛苦是沈亦谣。 沈亦谣死后经年,他才明白。是她引他照见了枷锁,要他不屈服,要他用向上的欲望将囚笼撕开一道口子。 沈亦谣给他此番迟钝的惩罚,是他再也不能困住她余生。 “那你怎么还在这?”裴迹之扬起眉毛,端了个调笑的口吻。 沈亦谣瞧他模样不悲不喜,还能跟自己玩笑两句,揉揉鼻子,压住心头的酸涩,“快了吧。我感觉很接近了。” 楼阁里传来一阵拥嚷的脚步声,一人一鬼站在角落,侧目过去。 一群士子言笑晏晏走了进来,他们或手提一壶绿蚁酒,或手执一把折扇。 一人向拥在中间的那人道贺,“王兄过几日就要远赴青州就任了吧,恕不能远送了。” 被贺的那人面色白净,挺拔清俊,拱手道谢,“能与诸君于此今日把酒言欢,已是王某之幸。” 裴迹之瞬间垮了嘴角,“怎么是他?”。 “谁啊?”沈亦谣侧过头去,瞧裴迹之脸色凛然,皱起了眉。 裴迹之从鼻尖喷出一声冷哼,几乎没有张开唇,从牙关漏出一声阴阳怪气,“工秀丽。” 扯了扯手中红绳,“走吧。上楼上去看看。” 沈亦谣乖乖跟在裴迹之身侧,看他一步一步迈上檀木台阶。 “这佚名诗气势磅礴,挥斥方遒,又颇有哲理。甚好啊。” 沈亦谣忽听背后传来此言,美得冒泡,一边听一边嘚瑟地转着脑袋,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 手指一动,朝裴迹之低声说,“我再听听。” 裴迹之抿着嘴嗤笑一声,虚荣。脚下止了步。 “诶。”一个穿青布袍的文人用折扇在那石碑上一敲,发出一声清脆叩响,“我看这诗意气轻狂,采钧兄,该不会是你当年高中时所作吧?” 王采钧长身玉立站在那石碑前,但笑不语。 沈亦谣扬起的嘴角一寸寸掉下来,随着那王采钧的沉默心一下落到了谷底。 “王贤弟这几年来磨炼心性,早不复当年桀骜,你如今问他,他当然不肯承认了。”一个圆脸蛋髭须稀稀落落的中年男人,在那青布袍文人肩上一推,爽朗一笑。 谈笑之间,竟将此事默认了下来。 裴迹之皱起了眉,朝着身旁低声耳语,“瞧见了没,这就是死得早的下场,有人窃你的名。”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裴迹之低头朝身侧一看,沈亦谣怎么会没有反应?难不成已经走了? …… “咚!咚!咚!” 二楼楼板上三声惊天动地的跺脚声。 众人纷纷仰头去看,见裴迹之伸出脑袋来,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白了他们一眼。 沈亦谣双手握拳,使出千钧之力,力图拍碎栏杆,仍不解气,“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要不是当年她谦逊了一把,今日怎么会轮到这小子欺名盗世! 第15章人尽皆知,脸面尽失。 沈亦谣气得呕血,在原地直转圈圈。 红绳被她收紧,在空中绕成一个圆圈。裴迹之不得已只能朝她靠近一寸。 她现在一定气得满脸通红。裴迹之想象着妻子的样貌,粉雕玉琢的小圆脸,眉头深深锁着,鼻头也挤出小猫一样的纹路,颊上泛着血气的红晕,盈润的嘴唇嘟起。 他从前很爱故意惹沈亦谣生气,就爱看她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 只要他伏小做低地哄着,沈亦谣就会脸一扬,双手抱着胸,侧着脸故意不看他,嘴里嘟嘟囔囔地,“那好吧,原谅你了。” 回忆得越多,沈亦谣的样貌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模糊。让他越来越怀疑,那些好时光,是否真的发生过。 此时他真的很想,再看看她。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替他的妻正名。 裴迹之转过脸去,冲着楼下冷声嘲讽。 “没想到年少成年,名扬京师的王校书竟是这般盗名窃誉之辈。” 众人仰头去看,见裴迹之身着柳绿胡袍,斜倚在栏杆上,一手支着下巴,懒懒散散睨着众人。 “裴郎中何出此言啊?”那圆脸小胡子中年男上前恭恭敬敬拱手做了个礼。 官员之间即便辞官指仕,互相执剑还是以官职相称以示尊敬。 那人名叫李率,裴迹之同他没打过交道,但他历来过目不忘,宴饮交游时在旁见过几次,四十来岁仍是个任右拾遗的八品小官。 这群人熙熙攘攘,大多是寒门士子入第,官职大多是左右拾遗等七八品小官。 王采钧当年入仕后一直任太子校书,虽是九品下的官阶,但为储君近臣。是条由他家族为他铺设好的日后封侯拜相的好路。如今去山南道任节度掌书记,是因为太子与皇帝之间渐生龃龉,远离斗争前去避祸的。山南道节度使韦疑骁勇,此番与突厥之战必胜,王采钧日后带着边功回京,又是一番加官进爵。 果真是百年望族名门,政治斗争趋利避害,一点弯路不走。 王采钧面色有些不好,站在原地没说话。 裴迹之冷笑一声,“此诗究竟是否为王校书所作,自己心里应当明白吧?” “此诗非某所作。”此言一出,众人皆面色有些难堪,方才王采钧不说话,分明是默认。 谁知王采钧揣着一抹笑,“当年某来此地观游,见诸公名相皆于此题壁。某一介小辈,怎敢冒进题壁留名。”说着,又朝其余各方石碑拱手端了个礼,“此诗飞扬跋扈,忝颜与诸名公并列。我想着若题壁者为小辈,这佚名倒甚好。不至于失了恭敬礼数。” 又做了个谦逊的样子,朝身旁略点了点头,“想必是诗中意气与某当年相似,惹诸位误会了。” 一说完,众人便一副了然的样子点点头。 这王公子不仅文采斐然,还谦逊守礼。这诗明明是他作的,却肯舍得名声,不冒犯了与其并列的太师等人。 沈亦谣气得脸都绿了。 这工秀丽也太能装了吧! 裴迹之朝王采钧翻了个白眼,“这佚名好不好倒另说。我看你倒挺忝颜的。忝着忝着就忝成自己的诗了。” 李率手执折扇朝前一步迈出来,朝着楼上叫道,“裴郎中既然言下之意此诗非王校书所作,那你倒是说说此诗出自何人之手?” 裴迹之啧了一声,“我当然知道这诗出自何人之手。只怕说出来堕了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脸面。” 众人闻言皆有些不服气,“怎么就能堕了我们的脸面了?我们读圣贤书,明理晓事,裴郎中怎能揣测吾人乃嫉贤妒能之辈?” 裴迹之用手指在腕上牵着的红绳轻轻一挑,侧过脸朝沈亦谣扬了扬眉,使了个眼神,意思是“看我帮你拿下这局”。 眉宇间神采飞扬。 又转过脸去,朝着楼下的人轻轻呵了一声。 “此诗乃我夫人所作。” 闻言,众人皆哑口无言。 片刻寂静之后,李率站出来,皱着眉,“裴郎中真是说笑。这诗怎么能是一个内宅妇人所作呢?莫不是裴郎中丧妻悲痛过度,说的胡话吧?” “哦?”裴迹之勾起唇角,“那李拾遗不若讲讲,这诗怎么就不能是拙荆所作呢?” “内宅妇人深居简出相夫教子,即便能诵读诗文。也不过是些附庸风雅的深闺诗。此诗意境深远开阔有任侠豪气,又与诸公所作名篇并列。诗中意境,若不是周游过名山大川的男儿,是不可能写出的。” “嗯嗯。”裴迹之点点头,一边回过头朝沈亦谣使了个暧昧的眼神,“还有呢?” 李率一塞,见裴迹之不反驳,以为自己切中了要点,继续说道,“京中从未听闻过尊夫人诗篇。若是尊夫人所作,为何此前从未听闻过夫人才名?” 裴迹之冷哼一声,正欲开口。 “正是。”门口却传来一声女子的声音。“尊夫人才名没有听说过,善妒不孝的恶名倒是略有耳闻呢。” 沈亦谣飘到空中,往下一望,一个头戴幂篱,身穿蜜合色半臂襦裙的女子从门口暗影处走出来。 小声“咦”了一声。 裴迹之打眼望来,头朝沈亦谣一歪。用耳朵主动找沈亦谣接话。 沈亦谣飘到裴迹之耳边,手捂口悄声耳语,有些幸灾乐祸,“山阳李氏。当年你要和离再娶的那个。” 裴迹之当即敛了神色,给她飞去一记眼刀。意思是,“提这个做什么。” 李氏聘聘婷婷走到王采钧身边,身后跟来一大群莺莺燕燕的夫人们。 王采钧眉头一皱,小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看来这李氏如今已是王采钧的夫人了。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12节 沈亦谣仰躺在空中,翘起二郎腿,听这李氏要如何编排自己。 “我和夫人们来此登楼赏玩,巧遇而已,跟你有什么关系。”李氏拧着眉小声同王采钧回了话,又扶着幂篱转向二楼,面纱之下,樱唇若隐若现,“尊夫人当年的名声,男人们不知道,我们女人可口耳相传呢。” “听说当年那沈氏专横,不修女德,与裴郎中夫妻失和。闹得梁国府鸡犬不宁。”李氏温声细语,慢刀子割人,“裴郎中要和离,夫人死了倒是伉俪情深上了。听说裴郎中为了亡妻辞官脑筋不太正常了,今日一见,那流言听来倒有几分道理。” 裴迹之听她果然提起当年的事情,脸色一沉,心中烦闷得紧,偷偷往旁边瞄了一眼,“我不同你说话,我同你夫君说。” 李氏伶牙俐齿,快嘴道,“怎么了?尊夫人是女中豪杰,堪写诗与太师比肩。我就是无知妇人,不配同你裴郎中理论?” 旁边几个妇人也附和道,“就是。当年那沈氏不孝不敬的事,京中女眷众人皆知。若你那亡妻沈氏是什么才女,怎么会闹到休妻的地步。” 第16章裴迹之玩这么大? 几个男人听说裴迹之的家事,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国公世子家长里短出了门,闹得人尽皆知,脸面尽失。 不由得挺起了脊梁,觉得自己胜了裴迹之几分。 裴迹之冷哼一声,也不管男女老少,通通骂一遍,“我夫人德才兼备,倒有一群长舌妇,在这里嚼舌根。” 李氏和妇人们听此一言,纷纷掉了脸,“裴郎中那夫人当年恶名满京,又不是我们传的。不知修得是什么德什么才,修出这样一个女子来。” 王采钧面色不善,挥了挥袍,“好了,今日之事。终归是因王某而起,各位远道来相送王某,无端引起口舌之争。王某先跟诸位赔个不是。就到此为止吧,别再为难裴郎中了。” 沈亦谣朝着那工秀丽狠狠龇了个牙,真能装的。 好重的茶味。 “慢着。”裴迹之沉着脸,负手高声喝道,“今日我们论的是这诗究竟是不是王校书所作,王校书跑了这可怎么论?” 王采钧衣袖一甩,竟负气一般背着手就要往外走,“既然裴郎中说此诗是尊夫人所作,那就让与尊夫人吧!” 真真不要脸! 沈亦谣龇牙咧嘴地就要冲出去,想着狠狠打那王采钧一砖头,却被红绳绊住了手。 李率也站出来,脸上有几分得意,“王校书不计较,我倒要替他分说一二了。此乃中榜题名的才子宝地,若一个无德女子的诗都可立在这供人瞻仰,岂不是真叫天下读书人颜面扫地了?” 言下之意,竟是说这诗若真是沈亦谣所作,这诗文就不配立于此处,要将这碑扫地出门了。 沈亦谣顿觉耳边吵吵嚷嚷,当年受人非议的烦躁感又拥堵上了心头。 女子诗作向来鲜少流传出闺阁,史书中曾记一位卢氏女曾在驿馆中题壁,还自题序告罪,让后人览之者,毋以妇人窃弄翰墨为罪。题序告罪的文字被后人摘录,诗词却散佚了。 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曾记过一则士族女被逼嫁鹿姓仆从的故事,女子在生下孩子后第三天便被丈夫逼着走上行路,士族女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题诗自述其苦。即便沈括留下了这则女子沉痛的故事,仍然没有记载女子留下的诗词。 女子存在过的痕迹,被后人悉数抹杀,他们要她的贞烈、要她的美谈,却不要她们最真实的情感笔墨。 当年若不是沈亦谣在这题壁中没有留下姓名,也许压根不会被选入碑刻之中。 裴迹之忽地收紧手中红绳,将沈亦谣猛地拽到他身边,朝着楼下横眉冷对,“我夫人德行贵重得很,不劳你们忧心。总之是有人寒窗苦读十余载,不如一女子妙手偶得信笔一挥。今日有人冒名顶替,你们的颜面是该扫地,一则技不如人,二则厚颜无耻。这么厚的脸皮,定能将这七层宝塔扫得干干净净。” 李率气得胡子发抖,“你既然非说这诗是你夫人所作,那你便拿出证据来!” 裴迹之轻轻敲着栏杆,“这诗中首联,‘萧骚落帽风’,作何解啊王校书?” 王采钧冷哼一声,“此典取自《晋书孟嘉传》,抒登高时节愁饮怀古之意。如何?满意了吗裴郎中?” “呵。”裴迹之扬起下巴,“那这下联,'隐隐远山皱”,怎么解呢?” “此处反用‘远山无皱’的典故,抒伤怀之意。” 裴迹之努了努嘴,噗嗤笑了一声。没说话。 王采钧反倒因这声笑恼了,“你笑什么!” “我笑你穿凿附会。”裴迹之双臂压在栏杆上,懒懒散散地说,“萧骚落帽风,是因为我夫人当时登高时带着幂篱。大风吹落了她的帽子。不知王校书的幞头如何被大风吹落啊?隐隐远山皱,是因为她隔着纱罗,皱起了眉毛。” 说着低头碎碎念了一句,“啧,真可爱。”又翻着白眼,勾着唇朝王采钧蔑笑,“难不成王校书也修了个远山眉不成?” 沈亦谣因裴迹之此言心动神摇,五内俱颤,脑袋一阵阵发蒙,愣在原地。 他仅凭这两句诗就猜到了她当时情境? 还是他看到了? 王采钧脸色乍红乍绿,甚是好看,“口说无凭,焉知你不是在穿凿附会!将此事安插在你夫人身上。” 裴迹之见王采钧仍不服气,冷哼一声,“那这颔联中的‘长笑破楚愁’,难不成也是王校书亲历?这楚愁是因我夫人从楚地远嫁而来,重阳登高思念父母所感。王校书沥阳人士,哪儿来的楚愁啊?” 王采钧一时语塞,众人见情形不对,面面相觑,各自交换了颜色,又看这两人谁也惹不起,鸦雀无声。 一人面色和善,瞧见此事闹得不好看,出来说和道,“此诗属引经据典,又因时制宜,无论是何人所做,都甚妙啊。” 李率却铁青着脸,“那若依你此言,这颈联中的‘醉卧碧沟头’,也是你夫人亲历了?若真是这样,我看那不修女德的传言倒有几分真切了!” 裴迹之拍栏杆而起,“我夫人不过说些大话给自己壮壮豪气罢了,何况她爱卧哪儿卧哪儿!许男儿写诗醉卧花间、醉卧美人膝,不许女儿在自家小河边倚河小憩?”冷哼一声,“诸位无才庸碌便罢了,才不能及便开始污人清誉,真是读得一手好圣贤书,修得一手好女德啊。” 李氏斜斜看着自己夫君,不可置信地瞪起了眼,见王采钧有露怯之意,也明白了此诗非他所出。正了正色,朝裴迹之道,“既如此,也只能证明此诗乃女人所作,你用什么证明是那沈氏所作?” 她原想着沈氏已亡,裴迹之今日又在此地同众人斗嘴,想必此诗应该没有手稿。若有手稿,早就拿出来了。 怎么也要为王采钧扳回一城。 谁知裴迹之眸光一闪,合掌笑道,“我夫人的字迹,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李氏冷笑一声,果如她所料,此诗没有手稿,“字迹何等容易模仿,且天下习颜体之人何其多。只是字迹相似,如何能称此诗是你夫人所作?” 见裴迹之半天不说话,便以为此局稳了,便和众人笑道,“总之是看那沈氏已死,往自己身上贴金罢了。我们散了吧。” 谁知后面传来幽幽一声唤,“慢着。既然你们不服气,不如三日之后,于此地举行诗会如何?我将夫人遗作带予诸人共评,看我夫人究竟是如何德才兼备,诸位也可将历来诗作带来,若是有人自视才比我夫人的,也可一同比试。” 闻言,沈亦谣不禁一滞。 不是吧,裴迹之玩这么大? 第17章他到底要干嘛! 沈亦谣仰起头来看他。 裴迹之现在的下颌线异常锋利。唇边一抹轻蔑又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果真相信自己能胜过在座所有人? 沈亦谣自己心里都有点打鼓。 倒不是她对自己做的诗作没信心,只是自古以来便有文人相轻的传统,诗文品评这种事也是各花入各眼。 他哪来的勇气? 似是察觉到沈亦谣的迟疑,裴迹之浅浅拉了拉腕上红绳,转过头来朝她扬了扬眉毛,眼中闪烁着轻狂恣意的光。快速眨了两下眼。 似是在说,“相信我。” 沈亦谣用爪子挠了挠自己的脸,明明没有五感,却还是觉得面上有些发烫。 裴迹之,现在看起来还挺靠谱的。 王采钧身后的李率等人听裴迹之大放厥词,均愣了一下,各自交换了眼色。 即便不是没有比试的名头,梁国公世子办的诗会,也极有利于他们打响自己的名头。何况沈亦谣不过是一个早亡的内宅妇人,即便大雁塔中诗文是她所作,也有可能只是偶然得之,论起平日治学勤勉,自然还是他们更胜一筹。 王采钧似乎也想到了此端,做作地叹了口气,端了个谦逊的态度,“既是裴郎中所求,那便如裴郎中所愿吧。” 又负手而立在大厅里迈了两步,忽地转过头来朝裴迹之发难,“既是要诗会作比,那如何才算公平?总不能裴郎中自说自话,你说谁优谁便更优吧。” 裴迹之似是早就想到王采钧会有此反应,冷哼一声,“那是自然。既然我要为夫人正名,当然要公正。”朝楼下淡淡扫了一眼,“不知请义恩公主来做评审,是否够公平?” 话音一落,楼下诸士子文人纷纷快速交换了眼神,议论纷纷。 义恩公主以喜好诗文文章著称,不少赶考的举人入京第一件事便是以自己的诗文去拜谒义恩公主。大景朝科考不糊名,入京后要先以文章干谒达官贵人,若入了贵人青眼,考试便稳了七八成。而义恩公主更是这达官贵人中最为公正的一条门路,她不看出身,只看才情。不少寒门出身的士子都是从义恩公主的门下脱颖而出,且入朝之后有义恩公主的名义为自己铺路,在朝中行走也轻松得多。 想到此,众人内心越想越欣喜,频频点头。若能借此机会,得了义恩公主的青眼,他们这些多年未得升迁的小官也可在官场上再进一步。 沈亦谣听到义恩公主的名字,心中一颤,欣喜似乎也从不再跳动的心脏一点点撞出来。 原来裴迹之打得是这个算盘。 义恩公主……同她有几分交情。 不由得笑了一声,歪起了嘴。弯起手肘轻轻击了一下裴迹之侧腰。 惯会偷奸耍滑的。他要搞黑幕! 王采钧锁着眉,似是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朝裴迹之点头道,“能有义恩公主评审,自然是极好的。” “那便行了,诸位三日之后务必来此地临席。”说着带着沈亦谣欲往楼上去。 “等等。”后头突然传来王采钧的声音,“义恩公主到底是女子,于诗文一道虽有钻研。但诗文品味上女人与男人终究有别,女子尚缱绻,男子重风骨。诗文中吞吐气象万千,仅有义恩公主一人为评审,只怕不太公平。” 沈亦谣飘在空中,冷着脸看楼下。 那群文人士子们似乎也觉得王采钧所言中肯,各自点头。 “此言在理。” “到底女子和男子天生有别,诗文之道辽阔精深,确非一个女子一言可评定的。” 王采钧那张白净的脸上没什么神色,还是那副端方有礼的做派,却越看越觉得面目可憎。 他将话说得很漂亮,不至于落人口实,开罪任何一方。却隐隐将义恩公主划作不懂文人风骨的一脉。 诗文一道,有人重文辞修饰,有人重意象风骨,有人重声律对仗。而在诸法之上,大道至简,一脉相通。 即便义恩公主权势通天,扶了那么多人上青云,却仍有人觉得她见识限于女儿之身。 沈亦谣从鼻间喷出一声嗤笑,此声很小,却仍落入了裴迹之的耳朵。 裴迹之侧脸过来,垂眼看着她,神色难辨。 “在下有一建议,不知裴郎中意下如何?”王采钧挺了挺脊梁,即便身在低位丝毫不觉自己落了下风,扬起下巴自有一股高傲之气,“礼部侍郎徐然历来主持科举,由他来品评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裴迹之漆黑如墨画的眼睛在众人身上逡巡,半天没有说话,楼下诸人心里都有些狐疑。 想必是他怕了? 王采钧似是颇有把握,“若是裴郎中同徐侍郎说不上话,可由在下出面,延请徐侍郎。”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13节 当年王采钧高中之后,便是由徐然举荐他任太子校书的。徐然对王采钧的才学颇为赏识,又同王采钧的祖父素来有交情。 又知贡举多年,谁也不敢说他一句不公正。若他不公正的话,岂不是这几年的中举进士都成笑话了? “裴郎中为何不言?”李率站出来,隐隐有些得意,他四十中举,当年的主考官也是徐然,也算是徐然的门生。若是由徐然出面,自己也多了几分把握。 李氏见裴迹之不说话,心中也有几分快意,当年她同裴迹之议亲之事不成,议亲的事虽然谈的隐秘,但也有几个人知晓内情。裴迹之这几年悼念亡妻,样子做得众人皆知,得了些一往情深的贤名。竟显得自己不如一个死人矜贵。 她心里头不痛快,当年她花样年纪,嫁谁嫁不得?又不是非得夺人夫。是裴迹之自己要和离,又看中梁国府门第,她爹娘才勉为考虑此事。谁知沈氏一死,议亲之事也不了了之。 今日裴迹之大闹大雁塔,竟要打压着她夫君,坏她夫君的名声。只为给那失德沈氏出头。 想到此事,心里便更要胜裴迹之几分,出声道,“裴郎中莫不是今日本就是无理取闹,穿凿此诗为沈氏所作?现下要将沈氏遗作交予科举考官品评,便怕了吧?先前裴郎中不是大放厥词,那沈氏才可比中榜进士么?” 谁知裴迹之扫了一眼众人,勾起唇角,胸有成竹,掷地有声,“此议甚好。” “那若诸位输了,当如何?”裴迹之手指在栏杆上轻敲。 沈亦谣瞪着眼,心里一急,忙围着裴迹之转圈圈。 他到底要干嘛! 由徐然出面,沈亦谣心中本就没几分把握。徐然其人人品如何,她是不清楚的。但徐然曾为几位文人做过序,他推崇晋宋谢灵运深厚典重、深秀奇险的诗风。与她本就不是一路。 “裴郎中要如何!”李率皱着眉头,不明所以,输了就输了呗,还能如何。 第18章裴迹之这辈子的名声都要被她毁了。 腕上红绳缠了好几圈,裴迹之轻笑一声,却没理她,“我要诸位,为我夫人整理诗集刊印。” “就如此?”王采钧似也有几分疑惑,“那你输了当如何?” 裴迹之懒懒散散倚着栏杆,“随你们。反正我输不了。” 王采钧被裴迹之激怒,面色一红,恼道,“既如此!那我输了就为你的夫人做序!” 裴迹之皱起眉,从上到下视线扫了一圈王采钧,“嘁”了一声,“就你也配?” 李氏伏在王采钧耳边,小声低语了几句,王采钧似有些迟疑,眉头一蹙,“这不太好吧。士可杀不可辱。” “哎呀磨磨唧唧的。”李氏在王采钧肩上一推,站出来冲着裴迹之,柳眉一扬,“你若是输了,就在这楼上跪着膝行爬上顶楼去!” 沈亦谣忙去扯裴迹之腕上红绳,见裴迹之没反应,又飞到半空中,趴到他颈边吹气。 裴迹之脖子一缩,瞬间颈间血色漫上来,一手捂着脖子,说话却有雷霆气势,“任你们处置!” 一言既定。 沈亦谣胸闷气短,心头一梗,手脚瞬间失力,整个人像纸片一样飘飘悠悠掉在地上。 完蛋了,裴迹之这辈子的名声都要被她毁了。 约定既成,楼下那群士子夫人们吵吵嚷嚷着走了。 沈亦谣依然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裴迹之蹲下身来,丝毫不见方才桀骜之气,像只乖顺的小狗,薄唇抿起,眼睛湿漉漉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干嘛啊?难不成觉得自己做得很棒?还要自己夸奖他? 沈亦谣气不打一处来,翻了个身背对着裴迹之。 “生气了?”裴迹之伸出脑袋来,微微一侧,猜测着沈亦谣的方向,语气贱贱的,“别生我气了,沈姐姐。” 沈亦谣比他大三天,以前沈亦谣生气的时候,他好像知道自己的软肋是受不了他撒娇,总是一口一个姐姐,趴在她膝头,用他那双深情眼水雾弥漫地逼视着她。 或是环绕着她的肩,从背后拥住他,用他的线条优美的下颌抵住沈亦谣的肩窝,埋在沈亦谣的颈窝里,用柔顺的发在沈亦谣耳边蹭来蹭去,压低声音,在沈亦谣耳边轻轻唤她,“夫人,夫人。” 沈亦谣想到此,后背忽地莫名感觉酥酥麻麻,缩了缩脖子,抱着身子坐起来。 盘腿看着面前那个认错小狗。 “错哪儿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口,瞬间捂住自己的嘴。 可怕的习惯。 裴迹之也一愣,双目中有一瞬微光闪过,像是被点燃。 他低下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几缕碎发垂在颈边,那里仍留着几分血色,白里透红,我见犹怜,让人心生柔软。 嗯,认错态度很优秀。沈亦谣点点头。 随即裴迹之扬起头,嘴一咧,露出八颗牙的璀璨笑容,“我没错。” 沈亦谣瞬间垮了脸。 裴迹之端正了神色,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要你相信我。沈亦谣。” 这是相不相信的事嘛! 她不需要裴迹之为她做到这个份上。 若是她真的比试不过王采钧,难不成裴迹之真要下跪。 沈亦谣扭过脸去,胸口漫上来一阵酸酸涨涨,不断膨胀,几欲冲破胸口而出,她不敢想象自己若是输了的结果。 察觉到沈亦谣的冷淡,裴迹之再凑近过来,几乎贴着沈亦谣的脸。裴迹之好看的眉眼放大在沈亦谣眼前,她能看清他一根根纤长的睫毛,和没有自己倒影的瞳孔。 “你不会输的。”裴迹之其实拿不准沈亦谣的位置,沈亦谣只要不说话,他就忍不住去找她。他不敢把沈亦谣惹得恼急了,怕一不小心沈亦谣就会消失,小心翼翼把握着分寸,“我有办法让你赢。” “你有什么办法?”沈亦谣后退一寸,捂住自己的胸口。 裴迹之环视周围一圈,小心警惕压低声音,“回去告诉你。” “那我要是输了怎么办?” “那我就只能当小狗在地上爬一爬了啊。”裴迹之咧嘴一笑,语气没心没肺,“怎么,你心疼我?” 沈亦谣一滞,语气中带了些怒气,“你怎么行事还是这么没有分寸!”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裴迹之像被沈亦谣的话一闷棍砸在头顶,慢慢倚着墙,坐下来,长腿一伸。 原来沈亦谣是这么看他的。 裴迹之仰起头,头抵着墙,闭上眼睛,神情看起来有点落寞,良久才开口,声音如同琴弦微颤,“沈亦谣。你想被世人看见,我应当猜对了。” 沈亦谣也随着裴迹之倚上墙,垂目低声应道,“是。” 她很开心,骗不了人。 裴迹之苦笑,“我不计较代价了。我没有时间了。” 沈亦谣垂下眼,“怎么就没有时间了?你在急什么?” “我怕你看不见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生前扬名立万的。”裴迹之搓着自己的手指,“至少你的身后名,我想替你争一争。” 沈亦谣一愣,“我也不是一定要扬名立万。” “你是。”裴迹之说得肯定,“你多骄傲啊。眼睛长在脑袋顶上。你巴不得所有人都能看见你,你贪名贪得要命。如果给你个机会名留青史,哪怕祸世妖妃你也愿意当。为了别人能叫你一句大家,你就连青楼女子也会愿意去当的。” 沈亦谣狠狠薅了一把裴迹之的头发,几根发丝被她薅得翘起,咬牙切齿,“就你嘴巴坏。” 裴迹之揉了揉自己头顶,抚着那几根因沈亦谣凌乱的发丝。 像她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死后只做有姓无名的沈氏呢。 他听到身旁沈亦谣又轻又缓的声音,像一声叹息,“可是我不敢,也不愿意,拿你做代价。” 为什么不呢? 裴迹之仰起头,有一丝苦涩从喉头滚落。 夫妻本一体,她还是不愿被自己绑住。 “你就当作是我欠你的吧。” 第19章你完蛋了,要孽障缠身了。 梁国府。 书房里檀香袅袅,沈亦谣的牌位被她徒手碎了,裴迹之没有再设,但一日早晚三炷香的习惯还是保留着。 裴迹之举起香对着飘在空中的沈亦谣,脚下挪着方向,“正了吗?” 沈亦谣皱了皱眉,眯着眼,小心确认着方向,“再往左一点儿。” 裴迹之往左挪了半寸,恭恭敬敬鞠了三躬,“亡妻在上,愿你早日脱离苦海,永登极乐。” “嗯。你的敬意我收到了。”沈亦谣盘着腿,手倚膝头拈花微笑,点点头,“你有何心愿要求我保佑啊?” 如今她成了鬼,受人供奉。虽然香烛纸钱对她一概没有用,但好歹活着的人心意到了。 忍不住就想为在世人做些什么,想来祖宗们在天之灵也是这么想的。 裴迹之一滞,脸上神色片刻恍惚,薄唇微启,“我没什么心愿了。” 沈亦谣抠了抠脑袋,虽然她没有什么神力,但胜在活人看不见她。 若是裴迹之结了什么仇家,她趁人不注意,手起刀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倒是很方便的。 旋即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难怪世间恶鬼传说这么多。有了鬼魂身份的方便,确实很容易激发人的恶念。 是该早些离去了。 她双手合十,向天告罪,随口一说,“我会保佑你多子多福、福寿绵长的。” 裴迹之正把香按在香炉里,手一抖,香灰折断,在手背上滚了一圈,跌落在地,“话说得好好的,干嘛咒我。” 沈亦谣从壁龛里飘下来,凑到裴迹之手边,白净的手背上被烫出了一圈红肿,眉头一皱,“你看看你,毛手毛脚的。” “别碰!” 裴迹之正要拿手去摸那烫伤,被沈亦谣吓了一激灵。 “坐。”沈亦谣言简意赅下了命令。“伸手。” 裴迹之乖乖坐在桌案旁的圈椅上,将手放在案上。桌上的青瓷水壶飘起,从壶口漏出一线凉水,滴滴答答,一点点滴在他的手背上。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14节 “这可不吉利啊。”沈亦谣一边替裴迹之冲着伤口,一边幸灾乐祸碎碎念,“你完蛋了,要孽障缠身了。” “这不已经缠上了吗?”裴迹之嘻嘻一笑,看着自己水在手背上淌过,在手背筋中间的凹陷处汇成一个小水坑。 沈亦谣“呸”了一口,冲完伤口,随手掀起裴迹之的袍角,“谁想缠着你似的!” “诶!你干嘛!” 沈亦谣置若罔闻,抓着裴迹之织金锦的袍子,一边擦着桌子上的水痕,随口哼了个曲,“短命的偏逢薄幸~老成的偏遇真成~无情的休想遇多情~” 裴迹之被沈亦谣的没心没肺气笑,恶毒的词曲如尖刀扎进心头,叫人四肢百骸泛出细细麻麻的疼,“是你无情吧短命鬼。” 老天啊,若他不曾薄幸过,为何不叫沈亦谣福寿绵长呢? 或是能叫这无情的孽障,再多痴缠一些时日吗? “我能同义恩公主说说话吗?”沈亦谣飘在梁上,想到明天要如何吓公主一跳,一边发出桀桀桀的阴森笑声。 回来以后,她还没有同裴迹之和绿竹以外的人说过话。一是无人可同她说话,二是鬼贸然同人说话,也挺吓人的。 义恩公主是她的忘年交,今年四十有三,是当今圣上的姐姐。八岁就出家做了女冠,没有婚嫁过。 当年她初次进京,见城中白云观修得气势恢宏,一时兴起要进去参拜。 她在观中题壁时,有一个上了年纪却仍花容月貌的女冠在一旁见了,但笑不语。 沈亦谣以为自己冒犯了观规,连连致歉,那女道士只是笑着说,诗中豪情与本朝一位女官相似,有故人之姿。 后来公主成了她在京城为数不多的知交好友。 现在想起来,亦有几分难过。后来梁国公知晓二人来往之后,申斥了沈亦谣一顿,沈亦谣不得不与自己的好友断绝了来往。 义恩公主,会愿意见自己吗? 沈亦谣故意诡笑,鬼气森森,分外瘆人。 裴迹之仰面躺在榻上,朝着沈亦谣,“不行吧。圣人公主潜心修道,若是还渡化不了你这个小鬼,岂不冒犯天家威严?” 又细细思索,“不过她要是知道你回来了。应该会开心吧。” “叩叩。”院门外传来两声叩门声,“世子爷,绿竹姑娘来送药了。” 裴迹之皱眉,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怎么是她来?” “让她进来说说话。”沈亦谣闲得无聊,捡了三个桌上的毛桃,在手心里抛着玩儿。 绿竹穿了身青碧的女婢襦裙,两手端着烫伤药从门槛边迈进来,正好见空中三个桃子正规律有节奏地绕着圈。 胆气是不错的,低头做了个礼,“小姐。” 沈亦谣伸手一揽,将三个桃子抱在怀里,搁在案上,“好绿竹。想死我了。” 飞身上去扯扯绿竹的袍角、衣领、发簪。 绿竹被逗得咯咯笑,手上端着的木盘差点倾倒,堪堪稳住,“小姐,奴婢也想您了。” 绿竹是她的陪嫁丫鬟,自幼同她一起长大,两人是一道作奸犯科招猫逗狗长大的交情。 沈亦谣细细看绿竹的样貌,过了三年,绿竹还是那样漂亮,她眼睛浑圆黑亮,嘴唇小而饱满,说话时声音清亮,像只灵动乖巧的鹦鹉。 绿竹将烫伤药搁在案上,打开瓷盖,用木勺挑起药膏,“奴婢为姑爷上药。” 裴迹之搁在膝上的手迅速一缩,背在背后,“放着,我自己来。” 绿竹也知礼地罢了手。 沈亦谣眼神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这是闹哪出呢? 随手牵起绿竹的衣裳,贴在自己脸上,来回蹭,“绿竹,多留一会吧。陪我说说话。” 绿竹抬眼瞧裴迹之,裴迹之铁青着脸,为自己手背抹上药膏,极细微地点了点头。 “绿竹。他们待你好吗?有没有欺负你?”沈亦谣按着绿竹的肩,绕着她转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绿竹也瘦了。面颊的肉消瘦了不少,显出鼻背的挺拔,头发梳成堕马髻,一丝不苟。 从前沈亦谣在府里不受待见,绿竹为她出头,也受了不少白眼。 “梁国府对奴婢很好。”绿竹站着答话,站得挺拔,身姿窈窕,犹如一把柳条。 沈亦谣几乎要心疼地落下泪来,绿竹从前就是个守规矩的,但也不见这般懂事,分毫不错。绿竹那些少女的枝丫,被岁月悉数剪掉。 “你坐下说话吧。”裴迹之披上外袍,背着手就往院里走,把书房留给她们两姐妹。 “绿竹,他们真待你好吗?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沈亦谣亲亲热热地拉住绿竹的衣服,和她闲话家常。 绿竹低头,咬住唇,“小姐。奴婢很好。奴婢只是长大了一些。” 沈亦谣揉了揉绿竹的头顶,发丝发出几近于无的摩擦声。 一点点细微的摩擦声,证明着亡魂所在。 第20章你不续娶,是好事吗? 故人的亡魂重归天地。像梦一般。 中元节那天,绿竹已经哭过一场。 当日裴迹之在旁,她没将场面闹得太难堪,毕竟裴迹之这三年苦处绿竹也看在眼里。 如今沈亦谣就坐在她身边,同她温声细语,一如这三年岁月从未发生过。 当年沈亦谣去时,只有绿竹在旁。 沈亦谣感了伤风,一连三日倚在船舱的床上咳嗽,体力难支,往日珠圆玉润的脸蛋迅速消瘦下去。 绿竹喂药已经喂不进去了。 沈亦谣快死的时候,已经说不了话了。面色黑灰,唇色苍白。 最后的时候,绿竹双手颤抖攥着沈亦谣的手,咬破了唇,血气从牙关泛出来。 亲眼看着沈亦谣的瞳仁一点点扩散,在自己手心一点点失温。 她也悔恨、也怨怼,如果她早点发现小姐身体不适,下船靠岸找郎中,或许小姐就不会死。 停灵第三日,姑爷才收到信赶到檀州。 她怨恨地看着面前匆匆赶来的锦衣公子,上前推搡,“你走!” 裴迹之神色慌张,伸手就要去掀那棺木,绿竹扑上前将他推倒在地。 “你要干什么!” “沈亦谣。沈亦谣她怎么会死呢?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小姐她不好。她一点都不好!她过得不开心,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人在乎她!关心她!你们都欺负小姐,是你们害死她的!”绿竹死命捶打着裴迹之的肩,说出自己从未有勇气开口的话。 “小姐她,她已经没有爹娘了啊!”绿竹跌坐在灵堂地上,发髻散落,珠钗滚了一地。 灵堂里还供奉着夫人老爷的牌位,若是他们在天之灵看到小姐这般被欺负,该多么伤心啊。 沈亦谣父母去世那段时间,绿竹一直陪着沈亦谣在檀州和京城之间来回奔波。 老爷亡后她们回了京城,有一日院门没有关好,小姐养的狸猫跑了出去走失了。 小姐扶着门在院门处呆呆地站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吩咐绿竹不用找。 她说,留不住。 母亲死后,沈亦谣一个人在檀州守孝了三个月。日日坐在母亲往日生活的宅院里,不说话,眼神里空落落的,一坐就是一整天。 绿竹就那样看着小姐一个人在院里枯坐,送进去的饭菜总是只用一两口。 绿竹几乎不敢睡觉,她总是怕,一个不注意,小姐就那样随夫人去了。 小姐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生机了,夫人的死,把将她钉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颗钉子,也被拔除了。 绿竹觉得,小姐最后那次回檀州,好像已经预知天命了一般。她不愿意留在梁国府,想要回到她长大的地方。 绿竹求了檀州所有的族亲长辈,希望能让小姐葬在檀州,但他们都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已经嫁出去的女儿,哪有葬在娘家的道理。 绿竹只能陪着沈亦谣的棺椁,看着裴迹之将小姐带回困住了她一生的地方。 出殡那天,绿竹从箱笼里翻出自己最贵重的衣裳,悄悄烧给小姐。 她原本是没有资格的,只有死者亲属才有资格烧贴身衣物给死者。 可是小姐已经没有亲人了。 沈亦谣用手指轻轻挑着绿竹额前细细软软的绒毛,亲昵地说,“绿竹。你怎么还没有嫁人啊?” 绿竹低着头,压住自己心头的回忆,悄声细语,“嫁人,有什么好的。” 沈亦谣瞧着绿竹清秀的脸颊,好想伸手抱抱她,捏捏她的脸。 但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发出一声细微的喟叹,“好不好,总要试过了才知道呀。” 沈亦谣蹲下身,轻轻贴在绿竹膝头,用手指一点点刮着绿竹衣裙上的绣线,“绿竹。你也要过幸福美满的一生啊。” 不要因为我被困住。 要往前走啊。 “我给绿竹做了个很坏的榜样。”绿竹走后,沈亦谣背手站在花窗前,锁眉沉思了很久,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 裴迹之从床上抬起眼来看她,“你做什么了?” “因为我们俩是一对怨偶,绿竹整日里看着我们俩鸡飞狗跳。”沈亦谣摸着自己的下巴,“她恐婚了。” 裴迹之一梗,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头一仰,重重跌在床上,“那也没办法。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也许不成亲对她来说也是好事呢。” “那你呢?”沈亦谣转头,目光灼灼盯着床上的人,“你不续娶,是好事吗?” “你别管我。”裴迹之侧过身,背对着沈亦谣,从脊梁处渐渐漫上来针锥之痛,“我早说过了。那是我的余生。”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15节 “死人是没办法对活着的人负责的。”过了好半天,裴迹从喉咙挤出一声闷闷绵绵的絮语。 沈亦谣睡不了觉,月光如瀑照了她一整晚,庭院里微风吹得杏子树沙沙作响。 第二日一大早,裴迹之带着青黑的眼圈从床上爬起来。 “嚯!”沈亦谣一见吓了一大跳,“你是鬼还是我是鬼?” 裴迹之虚着眼睛,为自己选好衣裳,穿了件月白色的连珠纹锦缘边翻领袍。 书房的院子里没什么人气,裴迹之这三年来不要人照顾,什么事都自己来。 他照着铜镜为自己梳头,动作越来越暴躁,低头一看,檀木梳上细细密密缠了一堆头发。 他迅速扯下梳子上的头发,团成团,小心翼翼瞧着周围,趁人不注意就往地上扔。脚悄悄移过去踩住。 “藏什么呢?”背后传来一声鬼气森森的质问。 裴迹之被吓得一抖,肩膀落下,重重地叹了口气。 有什么事能瞒得住鬼呢? “梳头得这样。”沈亦谣从桌案上捡起木梳,将裴迹之柔顺黑亮的头发握在手心,“从发尾慢慢梳,把结梳开。” 裴迹之的后背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弦,一点点感受着沈亦谣的动作。 铜镜里他的头发在空中飘起,映出他的脸,唯独照不见沈亦谣。 第21章“行家法!” “沈亦谣。”裴迹之垂下眼,熟悉的亲昵和旷远的回忆让他疼,心口犹如裂开一条巨缝,“你现在长什么样子?” “谁知道呢?”沈亦谣随口答道,“我照不了镜子,又看不了自己的脸。但是我还是摸过的,有皮有肉,不是白骨。” 沈亦谣一面把裴迹之头发细细笼在手里,一下一下从头到尾缓缓梳着,想着别人看不见自己也是挺好的。毕竟自己是带病死的,死相不会太好看,要是青面獠牙的,少不了吓着人。 “穿的什么衣服?” “红绫石榴裙,外头罩了件白色的笼裙,贴金的乳白紧袖小衫……”沈亦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下一抖,瞧见裴迹之青丝之下藏着一层白发,发根处白了一片,她不动声色地将头发束拢,悉心牵来一层头发将白发盖住,“穿着五色绣鞋。” 裴迹之,他还这么年轻啊。 手下的人眉头一皱,“这些年给你烧的衣服你穿不了吗?” “没收到呢。也许去了天上就能收到了。”沈亦谣在裴迹之发髻上一拍,“好了,去戴幞头吧。” 裴迹之一边给自己缠着幞头,早起喝了几杯蜀中的浓茶,眼窝的青黑已消了大半,面色恢复了往日神采,“今日见完义恩公主,带你去西市挑衣裳好吗?” 沈亦谣一愣,“我又穿不了。” “那你喜欢买吗?”裴迹之扬起唇一笑,像只狡诈的狐狸。 沈亦谣缓缓眨了两下眼,眸光闪烁,“喜欢。” 原来他还记得,自己喜欢买衣裳。 “叩叩。”门环轻响。 两人之间片刻的温情被打破,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沈亦谣猛退一步,一个弹射飞到了天上。 “干什么?”裴迹之沉声。 “国公爷叫你去祠堂一趟。”裴迹之的书童醉月恭恭敬敬答道。 沈亦谣不由得一颤,脸色瞬时垮下,“你完蛋了。” 去祠堂,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兴许昨日他们大闹大雁塔的事情,已经被梁国公知道了。 沈亦谣心里有久远的不甘涌上来,其实梁国府,第一个对她释放恶意的人,是国公爷。 他说沈亦谣,“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一语成谶。 裴迹之没让沈亦谣陪着,三令五申让她不准过去祠堂。 祠堂里也燃着香烛,列祖列宗牌位面前,梁国公身穿淡青紫云纹袍,一手执着拐杖,背对着裴迹之站着,像一只年迈的鹤。 “父亲。”裴迹之朝那背影唤了一声,他一迈进祠堂,就猜到父亲要责问自己什么。 “跪下。”梁国公没用什么力道,却重于泰山。 裴迹之掀袍就“砰”一声跪下了。 “你胡闹够了没有?” “父亲。儿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裴迹之垂着首,腰背挺得笔直,他身形本就挺拔,即便是跪着,也没有落下气势。 “你当着列祖列宗,当着你大哥的面,也敢说一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梁国公转过身来,眉间皱纹锁得更深,香烟袅袅遮住了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惆怅。 “儿子敢。”裴迹之优美的睫羽垂下,眼神坚定。 “孽障!”梁国公深深吸了口气,胸口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行家法!” 几个家丁冲上来,从祠堂中取下廷杖,几双手瞬时把裴迹之按在地上就要替他去衣,裴迹之的幞头在混乱中被碰歪。 “放手!”裴迹之脸抵着祠堂的地板,大喊出声,“我自己来!” 裴迹之小心翼翼地扶正幞头,一点点剥去自己的衣裳。素色单衣贴着他年轻紧实的筋骨。 他小时候一直很恐惧祠堂,恐惧家法,执行的廷杖他连看一眼都心头发紧。 那不只是一顿杖责,那是父亲的威严,是不可冒犯的规矩。 后来他才明白,去衣对人的折辱,更甚于一顿廷杖,“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剥去的不是衣裳,而是他傲立于世间的资格,让他明白,自己不属于自己,父母祖宗,永远站在他的头顶。 父母让他赤条条来这世间,也可以随时让他赤条条而去。 家丁搬了刑凳过来,裴迹之拍了拍身上单薄的衣衫,没有看父亲,自己趴了上去。 “杖三十!” 家丁闻言都有些瑟瑟,这三十杖打下去,世子爷怕是半个月都起不来了。 “打!”裴迹之趴在凳上忽然出声,“给我留条命就行!” “给我打死这个逆子!”梁国公手中拐杖敲得柳木地板“咚咚”响,白眉竖起,脸上沟壑纵横更深更紧。 廷杖闷声砸下的声音此起彼伏,裴迹之咬紧了牙,全身紧绷,有如一块石头。每落下一杖,他额上青筋就一跳,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滴下,滑过他高耸的眉间,流入眼睫,杉木地板的纹路在眼前渐渐模糊。 尽管他竭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剧痛还是让他头皮发麻、眼前发黑,每一声细微仅自己可闻的呻吟之后,屈辱之痛更甚于血肉。 梁国公眼睑半合,转过身去,视线所落之处,是裴迹之大哥的牌位。 他在裴迹之的反抗中,看到另一个人的不屈服。那个人也像他今天这般反抗过。 “国公爷!行完家法了。” 梁国公再转过身来时,看见家丁把裴迹之从刑凳上扶着跪下,后背衣衫凌乱,臀部渗出斑斑血痕。 裴迹之挺着身跪下,不让屁股落下。疼。 “列祖列宗的英魂在上,你竟然敢为了那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忤逆不孝!”他陡然提高声音。 原来,父亲已经知道了。 “她不是什么东西。”裴迹之似是被自己的话逗笑,鬓间发丝不小心刮到唇角。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摸到满头凌乱。 还是弄乱了。 时隔三年,他的亡妻穿过阴阳的边界,来为他绾的发。 “她是我的妻。” “你到底要做什么!”梁国公恼道,“她已经死了,阴阳两隔,你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是啊,有什么意义。 沈亦谣死的那三年,他无数次拷问过自己,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生机勃勃的妻子,一点点在宅院中被磨灭了生气。 对于亡者,他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他的悲伤、痛苦都像是一场表演。 “做了就有意义。” 第22章“母亲还年轻!你们再生一个吧!” 梁国公虚晃着眼,外头七月的天光正盛,洒满了院子,落了一地金黄。 小儿子的身影和大郎重叠。 挑来挑去,两个儿媳妇都挑得不好。 仪昭公主权势威赫,沈氏一身文人风骨,都把儿子带偏了。 裴适之去的时候也是二十六岁,一头扎进皇室与权臣的争斗之中,一夜之间仪昭公主满门覆灭,当时他已经致仕,圣人念及旧日情分,又曾授他丹书铁券,保了他的命和爵位。 大郎死后,他一夜白头,如今不过五十八岁,却老得腿脚都不灵便了。 所以这个不争气的二郎如今还能顶着世子的名头,跪在此处同自己犟嘴。 他恍了神,语气也软了几分,恩威并施,“你不该为了沈氏和义恩公主再扯上关系。当年你大哥的事,还没学到教训么?逝者已矣,如今你还要为了一个死去的人连累上你的父母族亲吗?” 裴迹之百口莫辩。 义恩公主如今和圣人之间有嫌隙,二者将兵戈铁血之气隐藏于薄冰之下,有待来日便会破冰而出,又是一番骨肉相残,血流成河。 他从未想过带累父母。 “儿子晓得分寸。” 梁国公被气笑,“你若晓得分寸,就不该去招惹王阳宪的孙子!不该去拉义恩公主入你们的小儿争斗!” 裴迹之肩胛骨绷得僵硬,皮肉之痛让他不敢松懈半分,一口气泄了便会倒下去。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16节 “父亲,我已不是当年了!”裴迹之拔高声音。 当年他不涉朝政,所以没能在斗争中保下一只无辜的囚鸟。 沈亦谣死得很冤枉,当年议亲,是崔皇后欲与梁国府结党,梁国府只能从边镇官吏中匆忙挑了素有贤名,多年来没当过京官的沈酌。 当年要和离,是因为崔皇后没死心,若再不放沈亦谣走,等着她的只会是兵甲上门送上三尺白绫。 事出之后,他匆匆奔走,终于探听到崔皇后和先太子召集兵马的消息。 但沈亦谣没等到,她仓促地离开,再仓促地死在路上。 再晚三天,她就可以听一听他的辩驳,他的陈情,也许可以重新考虑她的决定。 若她执意要走,裴迹之给她想要的自由。 梁国公“啪”地挥杖,扇在儿子脸上,裴迹之白净的脸上顿时现出一道横贯额角到下巴的红痕。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是不是?你两年升到五品大员就觉得尽在你掌握之中了?你贸然辞官,可想过后果?你这两年来攀附了多少人,又在升迁后将多少人踩在脚底,他们都等着在背后捅你的刀子!” 梁国公用拐杖戳着儿子的心窝,“你不肯读书,不肯入仕。都由着你的性子来了。我以为你这两年来,混迹官场长进了几分,到头来还是为了那沈氏。一夕之间,前功尽弃,你为何要退!你入了这斗兽场,就该知道,你只能往上厮杀,没有全身而退!” 裴迹之猛地攥住胸口的拐杖末端,“进也是退!退也是退!你们想的都是来日,可若我没有来日呢!” 梁国公僵在原地,下颌的白须不住颤抖。 “父亲。你们筹谋、算计,都以为时间还多,来日还长。可我最缺的就是时间!” 当年他匆匆赶到檀州,妻子娇小的身子,装不满一具棺木。 他没有时间共妻子陈情,没有时间共妻子白首。 妻子的一缕亡魂来到人世,她随时都可能毫不留情地离开,一天、一个时辰、一个眨眼,她都可能从他的身边消失。 让他回到这三年孤独的日日夜夜。 “可你们终究阴阳两隔,人鬼殊途啊!” “本来就是殊途了。”裴迹之一手攥着胸口的拐杖,身子发抖,眼角猩红,“本就是殊途了啊父亲。我只想要片刻幻梦都不行吗?她不会留下的,我留不住她。我留不住她啊。” “如果今天是大哥在这里,是他的亡魂重返人世。”裴迹之颤抖着出声,“你能忍住心中想念,什么也不做,只是冷眼旁观,让他回去该去的地方吗?” 梁国公愣在原地,混沌的眼睛里渐渐现出大郎的影子。 他朝气蓬勃、志得意满,朱紫服红地出现在他眼前,他说,“父亲,儿子做了驸马,以后父亲还得给儿子行礼了,你恼不恼?” 又是他更小的时候,和弟弟掐完架,两人站在祠堂里,他把弟弟护在小小的身躯之后,把手心伸到父亲面前,“都是我的错。父亲不要打弟弟了。” 为何沈氏能重返人间,他那向来孝顺乖巧的儿子从不曾有丝毫眷恋,回来瞧一瞧他呢? 为什么离开的人都那么狠心,不肯叫人间窥见他们丝毫幻影,叫他们日夜空空想念。 “易经讲,夫妻是人伦之始,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裴迹之手撑地,两膝颤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儿女之情,不比父子兄弟之情卑劣低下。” 他从地上拾起外袍,披在自己身上,一瘸一拐地迈出了门。 “跪下。”梁国公声音发颤,他必须拦住儿子去做傻事。 裴迹之脚步没停,高声一呼,“回来再跪!我还有要事!” “把他给我拦住!”梁国公手中拐杖连连杵地。 “谁敢拦我?!”裴迹之红着眼转过头来,盯着自己的父亲,“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半个月前,我从熙春阁拿回来的金坠,是怎么消失在书房的?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梁国公愣在原地,眼神中终于有惊涛骇浪的恐惧。 半个月前,裴迹之在熙春阁妆奁里捡了一块金坠放在床头。第二日却不翼而飞。 想来是儿子的半分异动,都逃不过父母的眼睛。 他们都知道了,他不想活了。 裴迹之转过身去,一面用后背朝父亲招手,用往日调笑的口吻,插科打诨,“母亲还年轻!你们再生一个吧!” 第23章死之后,也要与我同穴? 裴迹之自己偷偷去上了药,换了身干净衣袍。 再回来书房时,推门而入,扬起唇嬉皮笑脸,“沈亦谣!” 沈亦谣从空中一跃而下,看他顶着一张血色尽退,唇色惨白的脸进来。 绕着他看了半圈,轻哼一声,“吃竹笋炒肉了吧。” 说着就要去掀裴迹之的袍子。 裴迹之捂着屁股,连连跳脚,一串动作让他绷不住龇牙咧嘴,“干什么呢!” “你屁股我又不是没看过。”沈亦谣吸溜了两下,看见裴迹之耳朵通红,没忍住开了个玩笑,“你小时候我还帮你换过尿布呢。” “沈亦谣!”裴迹之急得耳朵滴血,连连拍自己背后翘起来的袍角。 “啧。”沈亦谣罢了手,“那今日不便出门了,你好生在家里歇着吧。” “别啊。”裴迹之扯了扯自己衣服,整好幞头,“正事哪儿能耽搁呢?” 事实上逞强是要遭报应的,裴迹之吩咐人套了驴车,自己却不能坐,侧躺在坐垫上,一手撑着头。 驴车比马车更平稳。 但还是回天无力,驴车一颠,裴迹之就忍不住轻“嘶”一声。 好笑又可怜。 沈亦谣悄悄坐过去,让裴迹之的头刚好叠在自己的膝上。 要是能托住他就好了。 她忍不住用手抚着裴迹之的帽脚,在手心一点点揉搓,把织物的纹路揉进手指之中。 她前头确认过了,鬼魂连指纹都没有。 指纹于生人而言,是每个人独一无二的确证。 死了之后,却都一样。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草民白丁,生而为人的证据,都给你剥得干干净净。 很新奇,也很无力。 “沈亦谣。”裴迹之冷不丁地唤她,情绪不明,“你在心疼我么?” 沈亦谣猛地一惊,手中动作顿时松开。 幞头的帽脚轻飘飘落下,柔软地砸在裴迹之颈边。 她很久没说话,在裴迹之看来是无声的否认。 巍峨山门,白云观前大门紧锁。 看门的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冠一见着裴迹之就面色通红,拿了拜帖低头抿着唇偷笑。 收了裴迹之的拜帖,进去不到一刻钟,就带着拜帖出来了。 “观主说不见。让你滚回去。” 滚回去三字说得尤其重,明显是有授意着重强调。 沈亦谣眉头紧锁,趴到面露难色的裴迹之耳边,“你怎么得罪公主了?” 裴迹之挠挠头,有几分尴尬,“你出殡那天,公主来给你做过路祭。” 沈亦谣一惊,“啊!那我可真是极尽哀荣,死得其所了。” “她把我爹和我训了一顿。”裴迹之嘴角一抽,“说你的葬仪排场太小了。” “能有多小?总不能草席一裹扔乱葬岗了吧?” 裴迹之头疼欲裂,谁能想到自己的亡妻死后还能回来责问自己葬礼为何没大办呢? “当时崔皇后去世不久,适逢国丧。不能大操大办。你去世时我身无官职,不能以命妇之仪下葬。已经是民间的最高规格了。” 何况那时候他夫人新丧,终日神不守舍,还要打起精神来为沈亦谣操办丧事。 沈亦谣冷冷瞥下一眼,哼了一声。 裴迹之知道她怪罪自己没早日入仕,赔了个笑脸,忙不迭贴上来,“不过我一升上五品,就给你求了追赠诰命。” 沈亦谣往旁边退了一步,手中红绳绷成一条直线。 幽幽叹了一声,“去求笔墨过来,看看公主能不能看在我的情面上,放我们进去。” 山门前两个看守的女冠,就这样看着梁国公世子站在远处槐树下,牵着一条红绳,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低眉哈腰。 没一会又带着拜帖回来了,往门口随意一站,身姿挺拔如一株修竹,眉宇间倜傥风流,“请道长再代为通传。” 样子倒是好,可惜是个傻子。 女冠眉头一拧,便要发作。 “务必请观主看过拜帖再为答复。”裴迹之嘻嘻一笑,“似是故人来。” 终究二人还是进去了,白云观几乎占据了半山,雕梁画栋,穷奢极其。 白云观今日闭锁,无人参拜,廊下只有一人一绳徐徐走着。 裴迹之在屡次被路过的翩翩儿郎侧目而视之后,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 他揉着自己的右肩,转头回去看刚刚那俊美书生,眼里有困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吧。” 擦肩而过的时候,被人怒目而视,甚至被人故意撞他的肩膀。 沈亦谣哈哈仰天一笑,扯了扯红绳,让裴迹之快走,“谁让你姿容昳丽,他们以为你是来抢活路的。” 还没走近,便听见登极殿里鼓乐声声。 厅里正有三个穿锦袍的公子演奏,一人手抱琵琶,一人吹笙,还有一人手执双剑,正在跳公孙大娘创的剑器浑脱。 殿里四处挂着绣金的青白纱幔,纱帘因公子的舞姿被随风卷起,缱绻而动。 裴迹之的脸色越来越不好。 “裴郎中,有求于本宫,为何不敢上前?”纱帘背后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斜倚榻上,一手撑着脑袋,女声慵懒,却威严万分,掷地有声。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17节 裴迹之牵着沈亦谣走上前,才发现纱帘背后还有一个人。 “去,给客人敬杯酒。”帘后义恩公主玉手一指,那人破开纱帘缓缓而出。 芝兰玉树的公子身着襕衫,双手恭敬举着琉璃盏,妥帖走到裴迹之跟前,低头一敬,“裴郎中,请用。” 那人是先帝朝林相公的孙子,林晋安。 “请用。”林晋安没有抬头,再举手中酒杯,抬高半分。 “哦哦。”裴迹之呆若木鸡,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悄声伏到沈亦谣耳边,“你也没和我说白云观里是这副情境啊。” 沈亦谣眨了眨眼,公主养男宠的名声在外,他怎么就没心理准备了? “裴郎中要举诗会的事,本宫听说了。”公主再接过林晋安送来的葡萄酒,“早听说裴郎中喜好风雅,今日既然来了,不如先献曲一首再议旁的,如何?” 裴迹之缓缓转过头来,面色如遭雷劈。 沈亦谣乐得看好戏,没出声。 见裴迹之半天不答话,公主声音已有些不悦,“既是要为亡妻正名,难不成裴郎中这点事都不愿意做吗?” 闻言,裴迹之神色一凛。 挺了挺身,拍了拍衣袍,大步迈上厅前,“在下献丑了。” 裴迹之的琴艺着实是好,一首《葛生》弹得凄怨婉转。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大殿中方才弹琵琶的那位公子以歌声相合,琴声与歌声空远辽旷,在大殿中回响。 裴迹之抚琴时神色庄重,身姿优雅,面上没有半分屈辱之色。如同他先前在太极殿上朝一般谨慎。 沈亦谣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他了。 他真的这么想吗? 死之后,也要与我同穴? 还是装的? 第24章“这一跪,是梁国府欠沈亦谣的。” 一曲终了,裴迹之庄重朝义恩公主拱手一拜,“殿下,今日某所求之事可否?” “不巧了裴郎中。当日我头风发作,恐去不了了。” 公主甚至懒得编个好一点的借口。提前预知了自己当日要头风发作。 裴迹之不动声色,“裴某所求,是为了一个公正。公主通诗文,又同亡妻有交,知道吾妻之才,应不忍见亡妻诗名被埋没,明珠暗投。” “你所求的,究竟是为了亡妻,还是为了弥补你心中歉疚?为了你自己心里好过?” “裴某是为了自己。”裴迹之出乎意料地答,“我所为皆是为了心中所愿。” “你过来跪着朝我敬杯酒,我就答应你。”义恩公主好像今日就是特意为了折辱裴迹之一番。 沈亦谣被义恩公主的话击中,愣在原地。 公主她还记得当时的事情,她记挂着沈亦谣当年为梁国府做过的事,她要为沈亦谣报仇。 “殿下!”沈亦谣忽地出声喊道。 堂上诸人听闻大殿中突然传来的女声都吓了一跳。 四处环顾一看,不见一人身影。 纱帘之后的义恩公主也被吓了一跳,身影一抖。 缓了片刻,犹豫着唤出口,“不移?” “是我。”沈亦谣飘上前,朝义恩公主一拜,“我回来了。” 语罢,沈亦谣偷偷抬眉瞧身旁的裴迹之。 见他不动声色,唇边一抹浅笑,便知他已知道当年的事了。 也是,他既然能想到求义恩公主这一层,想必这三年早已发现了自己当年的诗稿。 知道自己曾化名不移居士和公主交游的事情。 “你。你是鬼?”听着那女声忽然到了近处,义恩公主皱着眉,凤仪万千的脸上一瞬间有些惊慌。 “我是鬼。” “你?”义恩公主难以置信地凝滞了片刻,很快整理好思绪,“你糊涂啊!你做鬼也要回来同他在一起?” 几乎不可思议。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沈亦谣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揉了揉鼻子,“不是我非要回来的。总之是我现在要投胎转世,只能同他待在一起。” 裴迹之听到沈亦谣的话,神思有片刻恍惚,垂下眼睑。 是啊。沈亦谣果然对他还是没有半分眷恋。 “竟有这样的事。”义恩公主掀起纱帘,见大殿里只有裴迹之一个人站在原地,冷冷睨了一眼,又将帘子放下了。 闲闲散散地命令道,“跪吧。” 裴迹之不动声色,掀开袍子,膝盖一弯。 “殿下。”沈亦谣声音几乎有些祈求,“不要再说了。” 裴迹之双膝触地,接过林晋安递来的酒杯,弯下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双手高举过头顶,“裴某请公主饮一杯。” “你的事,我答应了。”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手从纱帘后伸出,接过酒杯,声音静水流深,“这一跪,是梁国府欠不移的。” 义恩公主这样的人,是没什么不能跪的。 跪皇室、跪权贵、跪父母、跪鬼神,人这一生,总要向高处低头。 这一跪,不过是对沈亦谣的警醒,要她不要忘了,当年是如何被折辱。如何将一身风骨打碎,向权势低头的。 那是沈亦谣和裴迹之成婚的第一年。 她因机缘和义恩公主相交,相谈甚欢,引以为友。 那时她恃才傲物、锋芒毕露。以为世界尽在自己俯仰之间,可以凭纸笔丈量天下。 她化名为不移居士,不露真容,跟在义恩公主身后出席京城名流宴饮、诗词集会。 她在宴会上一举成名。自此以后,谁都知道义恩公主身边有一个天人般的人物。 京城才子挤破了脑袋也要进义恩公主的宴会一睹不移居士的芳容。愿意花万金以求不移居士的一笺玉笔题诗。 递给义恩公主的诗文都要经由不移居士过目。 人人都以能过不移居士的眼自傲。 梦碎的那天,是因一个人。崔皇后的侄子,崔蕤。 那天白云观里宾客济济,门庭如市。 登极殿里文人才子、教坊大家,分席而坐。殿里数十名胡姬正跳柘枝舞。 纱帘之后为沈亦谣置了桌案入座。 义恩公主斜倚榻上,眉头一扬,林晋安识趣上前,为公主脱去绣鞋,双手捧着公主的玉足为其暖脚。 沈亦谣第一次见此情状时很吃惊,公主对其门下宾客,虽认同其才情,却总是对他们极尽折辱。 公主看出来沈亦谣的不解,樱唇一扬,很是轻蔑,“你信不信,就算他们以色侍人,被我踩在脚下。骨子里还是看不起我?” 沈亦谣很快就明白了公主的处境。 公主命堂上诸人作命题诗,雪花一样的诗稿一沓沓由林晋安送入帘帐后来,多是些歌功颂德极尽逢迎的应和诗,沈亦谣看得乏味,略好的加些批注呈给公主,大多不过随手看一眼,便送出去了。 众人又起身大跳胡旋舞,沈亦谣昏昏欲睡,只能喝蜀中浓茶醒神。 “殿下这白云观今日热闹。”此声中气十足,随着脚步一步步迈上厅来。 义恩公主极细微地皱了皱眉,嘴里却客套亲热,“今日崔将军怎么有闲到我这白云观来上香了?” 沈亦谣察觉到义恩公主的情绪,抬眸去看那不速之客。那人长得虬结壮硕,肩膀胸膛把胡袍塞得满满当当,约二十来岁样貌,盛气凌人。 他鹰眼一扫,沈亦谣登时便后背生出一股凉意。朝公主使了个眼神,便想退下。 那人却不给她机会,一边笑着,“早就听说公主这观中有个女冠才貌了得,今日可给某逮着机会了。” 沈亦谣看着眼前的皂靴两三步就迈上来,伸手就来掀纱帐。 林晋安迅速上前,手一挡,拦住崔蕤冒犯的手。 公主斜扫了一眼,笑称,“崔将军。我这女冠可是我座下弟子,可不是你以为的。” 大景朝女冠出家后,可获田亩,自给自足又无需纳税。女冠在观中清修,有大把的时间读书习字,又和闺阁内宅女子不同,可自由出入士大夫宴饮聚会的场所。 又没有父母主持婚事,所以有许多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 是故也有“女冠似娼”的说法。 沈亦谣虽戴着幂篱,没叫那人看见自己相貌。但心里仍被这无理之人膈应了一番。 连连往后退。 崔蕤得了公主警告,扫了沈亦谣一眼,颇为不耐地放下了纱帐,转身走到首席旁边。 落座首席的那个士子也识趣,忙不迭让开了。 沈亦谣心中厌烦得紧,赶紧做了别就想跑。 “今日来找殿下,确实是有件要事。”那人擎起金杯,一口闷了,“四相上疏这事,殿下听说了?” 沈亦谣不由得一愣,此事她也在府中听说了,当年辅佐当今圣人政变登基的四相联手上疏,要求废后。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18节 其实当年辅佐圣人的,是五相,梁国公也在内。当时居功至伟的,正是梁国府,也是因为风头太盛,第一个被忌惮,第一个被开刀的功臣。 第25章“你那裴二郎活不到明日了。” 踢走梁国公之后,圣人扶持崔皇后的娘家,叔叔、弟弟、侄子,各自封侯拜相,威震一时。 昔日联手政变的伙伴如今各自为政,大臣和皇后斗得不死不休。前日里拿了李相家的一个儿子,说是意图宫变谋反。 梁国公担心此事再牵连到梁国府,终日忧心忡忡。 素日里公主不会同沈亦谣聊政事,沈亦谣也不多过问这些。 这次沈亦谣留了个心眼,想多留下来听听。 崔蕤话里问着公主是听说了,实则是问参与了多少。 义恩公主浅笑了一声,“小道素日里在观里清修,哪有功夫理这些凡尘俗事。服老了。” “说笑了。公主老骥伏枥,这观里养着这么多门生,身体吃得消呢。”崔蕤分毫不让。 闻言,厅上坐着的诸人都有如烈火烹油,坐不住了。义恩公主挥了挥手,招呼他们退下。 “都是些百无一用的书生。顶得上什么事呢?”公主冷声如冰泉裂帛,“别给人家裤子吓尿了。” “书生才好用呢。”崔蕤腿一支,扬起下巴看着林晋安,“上能登堂断案,下能入室暖床。林丞官,你说是吧?” 林晋安略低了低头,“在下不过做个闲官吃点空饷,比不上崔将军年少有为。” 崔蕤冷笑,“既然是闲官,为何要拖延此事?圣人让大理寺结案定罪!” 林晋安答得很是乖顺,“前头只知此事办得急,不知道这是圣人的意思。我惯来是个耳朵聋听不来风的,不然也不会只是个小小的大理寺丞了。今日还请崔将军指点,此案该如何定罪,下官谢过。” 公主神色严峻,看沈亦谣的眼神多了一分郑重。 沈亦谣听得一愣,此案是林晋安在办。那公主和林晋安早就知道此事了,却没给她透露过半点风声。 沈亦谣更明白,此案非同小可。公主不愿牵涉其中。 若不是沈亦谣今日恰好在此,他们不会帮她做这个顺水人情。 那如今林晋安在给她递话? 圣人的意思是什么,要如何办? 崔蕤斜睨了林晋安一眼,“奴颜婢骨的下贱东西。”手里攥着那空酒杯旋着玩,“圣人要那群恃功专权的老匹夫死。” 义恩公主和林晋安都不动声色地给沈亦谣递了眼神。 意思是,若是沈亦谣要探听消息,他们只能帮到这里了,他们不便出面。 “方才小道听得有些不明白,这案子是什么案子?要牵涉到什么人?” 崔蕤听到那端着架子的不移居士贸然出声,眉头一锁,很是不耐烦,“你是什么人,这消息是配你听得么,小心你的暗娼脑袋。” 沈亦谣也没恼,装着样子同崔蕤应付道,“小道曾和梁国府二郎君有一面之缘,颇为仰慕。只是想知道此事可会牵连他?” 崔蕤对她更是不屑,“我当你是什么清高出尘的稀罕玩意儿,不还是和那流连花街柳巷的废物苟合么。”说着掰了掰指节,“轮得到你来过问此事?” “就是。没出息的东西。”义恩公主在沈亦谣幂篱上一点,佯装怒意,”你衷情于人家,人家可没看上你。替人家操这份心做什么。” 沈亦谣沉着声,听来十分哀痛,“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女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我虽卑贱之身,但衷情于裴郎君,自取道号不移,便是要立志为君守节,此情不移。若裴郎君有什么好歹,小道也只能随他去了。” 崔蕤听到沈亦谣这话,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原来还是个贞洁烈女,“你这颗脑袋悬在他身上可悬不稳。你过来,让我看看你这颗脑袋掉了可不可惜。” 沈亦谣向后一退,铁青着脸,“崔将军,小道已许誓裴郎君生死相随。虽是蒲柳之姿,亦不会随意攀附旁人。” “过来。”崔蕤沉着声,“不就是想帮裴迹之那废物一把吗?你把郎君今日服侍好了,我就告诉你。” 沈亦谣朝公主望了一眼。 公主朝她略略点了点头。 沈亦谣心一横,刚走近,崔蕤就伸手来揽沈亦谣的腰。 沈亦谣往后一闪,“崔将军要是如此行事,小道便也陪不了郎君了。” 崔蕤眯着眼,上下打量了沈亦谣一番,幂篱纱帘下隐约看出是个身姿窈窕的美人。谱又摆得极大,不肯让人轻易拿捏,更对这个京城有盛名的不移居士起了几分心思,“坐。” 沈亦谣不肯坐,双手交叠在胸前同崔蕤见了个礼,“小道身份卑贱,岂敢与崔将军同坐,请崔将军吩咐,小道站着伺候。” “坐下喝。”崔蕤伸手就抓住沈亦谣手腕,往下一扯! 沈亦谣一惊,差点站不稳,反手在崔蕤手上一拍,连连往后缩,转身就走。 “站住!”身后传来崔蕤呼唤。 沈亦谣没停。 “你那裴二郎活不到明日了。” 沈亦谣耳边顿时炸响一声轰鸣,怔怔地转过身。 崔蕤戏谑地看着她,却吓得她一身胆寒。 “崔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崔蕤手指在桌上鎏金杯杯沿上轻点,眼神向下睨着她,并不说话。 沈亦谣缓步走上前去,正要盘腿坐下。 “慢着。”崔蕤忽地出声,“方才叫你坐你不坐,不识抬举,现在我改主意了。” “崔将军要如何?” “我要如何你配知道么?”崔蕤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轻贱。 沈亦谣被这恶意逼着,不能后退。 公主没有说话,就是默许了,这人可以轻贱公主座下的女冠,打公主的脸。 她沈亦谣,更是什么都不算。 她要保梁国府,就要弯下自己的骨头。 沈亦谣屏住气,低下头,双膝一弯,跪了下去。“请崔将军明示。” 崔蕤冷眼看着方才还同自己趾高气昂的不移居士跪在自己脚边,有一声“咔嚓”脆响在耳边清越响起,那是亲手折断一枝覆雪寒梅般的畅快。 他在她身上看到文人士大夫的自诩清高和故作姿态,虽是蝼蚁,还要强撑着一口气节自我安慰。 蹂躏这种人,让她为奴为婢,把她的骄傲一点点碾碎,才是真的诛心。 “门外头的进来。” 第26章“你过得好吗?” 听着门口人群呼啦啦涌进来,窸窸窣窣衣物摩擦和脚步声,沈亦谣的脊背越发绷紧。 那些人方才还绞尽脑汁奋笔疾书,只为得沈亦谣一句夸赞。 “这才对。”崔蕤伸出脚,踢了踢沈亦谣的膝盖,“还不够低。” 沈亦谣的腰再沉下去。 “再低。” “再低。” “再低。” 直到檀木地板的凉意终于贴上沈亦谣的额头,崔蕤的皂靴就在脸边。 她闭上眼,终于听见崔蕤开口,皂靴隔着幂篱的纱帘,踩住了沈亦谣的脸。 她听到头顶上的人冷冷出声,“人人都说不移居士清高倨傲,也不过如此。” 堂风呼呼卷进门,殿内纱帘被卷得沙沙作响。 还好我现在伏在地上,沈亦谣想,保全了最后的体面。 崔蕤冷冷扫视着伏在自己脚边的女人,方才沈亦谣第一次低头的时候,他已在纱帐之下隐约看见沈亦谣的相貌。 还是个少女模样,杏眼黑亮,闪着倔强屈辱的愤恨。 终于呵了口气,“今日酉时,抄家,流放。” 崔蕤走了,沈亦谣好久才勉强站起身来。公主的客人们在殿内逡巡客套了一会,终于散场。 沈亦谣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们的失望轻蔑。 只要有一人曾将她踩在脚下,那便人人可踩上一脚。 这一脚,他们已在心里踩过了。 公主眼神在沈亦谣身上上下扫了一圈,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沈亦谣周身不寒而栗,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义恩公主的另一面。 公主声如凝冰,“此事本宫先前没有同你通气,你可怪本宫?” 沈亦谣“咚”地一下双膝跪地,伏下头。 公主和她之间,原先不需要跪。人一但跪了下去,就得一跪到底。 沈亦谣后背冒着冷汗,脊骨打颤。 生死时刻,她不敢想若是自己答错了话,会如何牵连父亲,牵连梁国府,她审慎着答,“不移不敢怪罪。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愿意提携一二,今日亦对我有再生之恩。不移感念公主的恩德。” 义恩公主松了神色,在沈亦谣肩上一拍,恩威并施,“本宫亦有难处。你也体谅本宫。今日你做得很好,放得下身段,知进退,堪能成事。” “不移谢殿下谬赞。”沈亦谣躬身一拜。 “你嫁了个龙潭虎穴,是你自己命苦。”义恩公主拉过沈亦谣的手,把沈亦谣从地上牵起来,“裴敬那个老头子死了儿子,一身的锐气都挫没了。到底不是当初掌握五大禁军逼宫我父亲的时候了,一味只知道退。本宫父母兄弟姐妹死了一大堆,也没吓成这样。” “我要你知道,朝堂之事,若手中一日没有权势,一日便是砧板上的鱼。你要保全梁国府,回去找裴敬,告诉他旧情已没,恩义尤在,他自己会清楚怎么选。” 沈亦谣心中对此事的芥蒂早已放下了。 如今公主旧事重提,她心头隐隐重又泛起酸痛,却不是因为崔蕤的折辱。她当日回了梁国府,对梁国公和许氏据实以告,他们对她回赠的礼,是另一番羞辱。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19节 公主应下了裴迹之的求,答应两日后去大雁塔,却唤了沈亦谣单独和她说说话。 沈亦谣和公主并肩而立,两人重又一道并立于这道纱帘之下。 那日崔蕤的事之后,他们没有再见过。 梁国公到底还是没有拜公主的码头,他接了沈亦谣递的消息,虽是廉颇老矣,尚有些手腕。当日联名上书的四相全部被抄家流放,悉数死在了流放途中。据说是被凌虐而死,剖肠挖肚,死状惨烈。 而梁国公却复起,再做了一年半的宰相,沈亦谣想,他大概是为圣人办了一件大事。那一年半,朝中几乎换了大半的旧臣。做完这件事,梁国公功成身退,保全至今。 “不移。”公主同她算来已有五年没见了,虽仍旧美貌,却色衰了许多,眼神不复当年那般凌厉,唤她时反倒显出几分似亲似友的慈爱。 “我在。”沈亦谣出声提醒公主自己所在的方位。 “你不该出现在人前。”公主垂下眼帘,谆谆教导,“像你这样的身份,是会让有些人害怕的。” 沈亦谣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天潢贵胄最重礼仪,祭祀天地,敬拜鬼神。是因为恐惧的、愧对的人太多了。你回来了,那么平和可亲。竟像没死过一般。我既疏怀,也害怕。那那些人呢?是不是也会像你一样?”公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颤抖。 沈亦谣扯了扯公主的衣袖,“我没见过其它的鬼,就算回来了,想来人死过一遭,也会像我一样,看淡许多。” 公主眼中愁绪一闪而过,“罢了。你回来一趟不容易,不说那些旁的。听说你死的时候,其实我有些惆怅。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这么年轻就死了呢?” “殿下。”沈亦谣轻轻捏住公主腕上衣袖,“其实我当年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当时我……有很多顾虑。” 公主浅笑,轻搭上手腕,和沈亦谣的手重叠在一起,“我明白的。你回去以后,裴敬为难你了吧?” 沈亦谣没有答话。 “当年我就在想。朝堂之事,我不同你讲是天经地义。我看过那么多人生死,以为你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那时候,我捧一个女诗人也好,捧一个文官也好,其实跟捧一个妓子没区别,他们得名利,我得痛快得权势。当面逢迎,转过脸来就背叛,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你回去,那么认真同我写一封绝交信,同我陈情,蠢得可爱,你竟真的以为我们之间是友情。” 公主凤眉轻轻蹙起,眼神没有落处,良久没有说话,似是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过了许久,肩头一沉,解了眉。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公主胭脂红染的唇角淡淡一抹笑。“也许真的是友情吧,不然我们为何隔着生死也能相见欢呢?” 夏日午后刮过一阵微风,白云观纱帘下摆随风轻动,殿内陈设虽移,碧瓦飞甍仍旧。 沈亦谣同公主话别,缠好红绳,和裴迹之沿着白云观的青石阶缓缓而下。 “不移!” 沈亦谣转过头,见林晋安从后头追上来,长身玉立于石阶之上。 他没有看裴迹之,盯着红绳所在的方向,眼底有轻浅愁绪。 “你过得好吗?” 第27章“我心疼你。行了吧。” 沈亦谣愣了愣,怎么说呢? 说好吧,自己死了。说不好吧,又没什么过不去的。 想了想,说了同绿竹一样的话。“我很好。” 裴迹之墨眉微挑,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了林晋安一番,看他眼眶泛着丝丝红意,扯了扯手上红绳,背过身去,“走了。” 两人并肩行着,裴迹之若有所思,蹙着眉问,“公主说,这一跪,是梁国府欠你的,是什么意思?” 沈亦谣慎了慎,只是说了声,“都过去了。” 西市里热闹不减当年。 裴迹之没带她去挑料子,直接去了成衣铺。 沈亦谣给自己选了件碧绿小衫、连珠纹锦褙子,白花缬绿间裙外头搭天青色纱裙,配了件敷金的青纱帔子。 沈亦谣越挑心情越好,看中一件就上手轻轻扯一下,人多的地方两个人不方便说话,裴迹之只需看衣裳,动了就买。 裴迹之正跟那铺子老板结账,想着若是沈亦谣能穿上这身衣服的话,定然漂亮。 她从前就爱穿绿衫,衬得人像枝新鲜的柳条。 这些俗世的欢乐,能让她开心一点吗? 沈亦谣不用吃饭、没有五感,他几乎想不到还有什么方式能对她好。 不过好在,她再也不会生病了。 裴迹之垂下眼,看着腕上丝线那一抹红。红线的那一头,是一个了无牵挂的人,将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是他强求却注定要放手的欲望。 沈亦谣看外头日头正大,街头沿街卖胡饼的波斯人胡须被汗浸得一缕一缕的。 若她还活着,是不会愿意在这样的天里出门的。 沈亦谣怕热。 现在,凉透了。 沈亦谣嘿嘿一笑,不自觉发出了细微的笑声。 视线一瞥,恰好瞧见旁边架子上搁了一件女装的翻领窄袖袍衫,刚拽上那袍子,裴迹之跟脚过来,便听门口传来一声女声,“这件衣服我要了。” 沈亦谣打眼过去看,是王采钧夫人李氏。 裴迹之没搭理李氏,伸手就把那袍子拽怀里。吩咐店家,“包起来。” 李氏扫了一眼裴迹之,没带好气,“裴郎中隔两日就要诗会了,不在家里整理亡妻遗稿,倒上这儿买上女人衣裳了。这是要送给哪位青楼娇娘啊?” 裴迹之伸手接过店家包好的衣裳,从李氏身边跨过去,“你管我,给死人穿也不给你穿。” 沈亦谣心里头连声叫好。 这两年嘴皮子功夫长进不少,没给她丢脸。 李氏气得脸发绿,站在背后冲裴迹之嚷,“裴郎中说这话也不嫌晦气。都知你那亡妻死了全家,别是沾了你的晦气被克死的吧。” 沈亦谣全身一颤,心一下砸到了地里。 转头去看裴迹之,他脚步停住了,面色死灰,垂下纤长的睫羽,空空望着前面,神情动摇。 他听进去了。 李氏显然是知道此处是裴迹之的死穴,还要不依不饶,“沈氏倒了八辈子霉嫁进你们家,死了爹又死娘……啊!” 搁在架子上的黄色披帛骤然腾空而起,直扑李氏面门而去! 将她整个头紧紧裹住,拉着李氏一路向后倒! 李氏伸手去扯面上的纱,那纱却越覆越紧,她手指拼命抓住披帛边缘,两手在布料上深深嵌出十指抓痕,却还是扯不掉! “哎哟!”铺子老板赶紧从柜台后钻出来。伸手去帮忙扯那披帛。 李氏的五官透过薄纱显出人脸的形状,眼看着呼吸越来越困难。 那店家伸手攥住披帛,却好像有人凭空死死捏着那披帛往后拽一样。怎么扯都扯不下来。 裴迹之看着眼前情状,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沈亦谣,是在帮他出头吗? 眼看着李氏的鼻息几乎把那纱喷得濡湿。 裴迹之轻咳了一声。 再不住手就真的要死人了。 那披帛悠悠荡荡从李氏面上掉下来。露出李氏一张惨白的脸,僵在原地。 “怪……怪事啊。”店家也被吓得不轻,脸色铁青,双手不知所措放在空中。 裴迹之朝一旁使了个眼神,转头就走了。 沈亦谣气急败坏,“她怎么敢的?我开玩笑都不敢说这种话。” “你人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的?”裴迹之斜倚在驴车上,噙着笑看车窗旁飘起的红绳。 沈亦谣抠抠脑袋,确实今日做得有些过了,“我也没想真的把她怎么样。不过当街行凶确实不太好,若今日要是失手了,少不了把你牵扯进去。你要解释不清就完了。”低眉沉思了一会,又絮絮叨叨说,“我现在确实恶意有点大,如果我是人的话,多半不会这样行事。不会是我在人间逗留久了,就会变成恶鬼吧?” 裴迹之一怔,有些恍神,抬眼看着车窗外一晃而过坊里的商铺。 人间的烟火气,从卖毕罗、馎饦的铺子上袅袅而起。卖葡萄酒的胡姬手执罗扇,信手打着飞旋而过的苍蝇。 想着沈亦谣方才的话。 沈亦谣对自己有很大的误会。 “你有没有想过。”裴迹之斟酌着字句,“你本来就很……骠勇善战呢?” “我?”沈亦谣往驴车厢上大马金刀地一靠,“我还好吧。” 裴迹之哑口无言,想着妻子从前种种行径,自己吃的耳刮子,挨的拳脚。 “那你不敢说的玩笑话,是什么?”裴迹之眼里水波流转,因妻子方才的行径心头一阵阵发暖。 像一方热帕子贴在胸口。 有些期待,不敢说,是因为怕他真的伤心吗? “我说了,你别往心里去啊。都是混账话。你听听就算了。”沈亦谣揉了揉鼻子,有些心虚。“我那些嫁妆,在哪儿呢?” “……在库房里收着呢。没人动你的。”裴迹之心头警铃大作,缓缓开口,“怎……么了?” 沈亦谣扑闪着眼睛,眼里泛着恶毒的精光,凑到裴迹之跟前,几乎碰到他的鼻尖。 “裴迹之。”没良心的恶鬼开起玩笑来荤素不忌,“你是不是吃我的绝户啊?” …… “沈亦谣!”裴迹之气得坐起,屁股瞬间疼得他龇牙咧嘴,又重重跌下去。 青驴车慢慢悠悠向前,一人一鬼在车厢里闹得人仰驴翻。 车夫一边给自己念着大悲咒一边把鞭子当做拂尘捋来捋去,车轮滚滚往前走。 为了执行裴迹之十成十万无一失不成功便成仁的绝妙计划。 二人又来了大雁塔。驴车拴在了寺庙门口,两人一路步行走进去。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20节 七月末的天气,暑气蒸得地面黄沙滚滚热气。连沈亦谣都觉得日光有些晃眼。 裴迹之走在太阳底下,额上沁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老偷偷往四周瞧着,趁人不注意去扯身后的裤子。 沈亦谣叹了口气。 多半是流了汗,中裤贴着伤口,喇着疼。 他竟然想避着鬼的眼神。 “裴迹之。”沈亦谣忽地悄声开口道,“要不今日就别去了吧。” “为何?”裴迹之一急,“我没事的。” “够了。”沈亦谣声音很沉很轻,如同一滴水滴入裴迹之心中,心猛地坠了下去。 他以为沈亦谣又要拒绝,刚要开口解释。 便听沈亦谣如羽毛般飘落的音节,轻悠悠,带着些认命的软弱,“我心疼你。行了吧。” 第28章吾乃诗仙座下童女。 那滴让心沉下去的水瞬间腾起,荡起一圈圈向外延展的涟漪。 那便够了。有你这句话。 “不行。”裴迹之仰起脸狡黠一笑,“这是正事。一点都耽搁不得。” 大雁塔里一个身着青布衣的年轻学生,手持一卷书而立,时而锁眉深思,时而执笔狂书。 忽地,耳边响起一道幽怨空灵之声,“这个‘过’字好,用‘过’。” 学生大骇了一跳,连连往栏杆旁退。 四周竟空无一人。 “裘马过江边,春歌放玉台。更有从容悠远之意。‘逐’字意气虽豪放,却破坏了全诗悠闲自得的意境。”那女声似是从高处传来,在空荡荡的宝塔楼阁中回荡,更显出几分诡异。 “你!你你!”布衣学生朝四周楼下一望,正是午时大雁塔里游人不多,不过两三个男子,不见那女声究竟从何处穿出来。 沈亦谣躺在房梁上,悠悠翘着脚,“你看不见我,吾乃诗仙座下童女。今日见你在大雁塔中炼字作诗。故现身指点一二,得此机缘还不下跪?” 那布衣学生瞠目结舌,似五雷轰顶。 然后,惊声尖叫:“方丈——!” 沈亦谣抠了抠脑袋,怎么他的反应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这就是裴迹之那个滑头的计划,既然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何才能稳拿下此局呢? 那当然是自己给自己评第一了。 按裴迹之所说,“诗会的目的是要让你扬名,与那所谓的神童才子争榜固然精彩,但作为一桩美谈来说仍火候欠佳。纵然请来义恩公主和掌科举的礼部侍郎,虽然可以名动一时,但风头过了,大家可能就将此事抛诸脑后了。但神鬼传说,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世人津津乐道的。还愁你不能名留青史吗?” 沈亦谣虽然觉得这主意妙,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虽然是有点自矜自重吧,但也没厚脸皮到给自己评定当世第一的程度。 裴迹之一勾唇,“古有陈子昂闹市摔琴,只为求扬名。古往今来这么多文人为了得名削尖了脑袋,文死谏,武死战,是为了国还是为了自己的身后名,谁也说不清楚。人活这么一世,要么图荣华富贵,要么图个清白名节,你一辈子什么都没捞着,要是就这么死了,岂不白死?何况你现在行事方便,如今谁也逮不到你的把柄。这么好的机会,若还舍不下这张脸。我看你真是个糊涂鬼。” 沈亦谣挠着下巴,脸有点发烫。觉得自己在这事上确实看得不如裴迹之明白,她这一辈子被规矩拘着,那时候她偶然遇到公主,给她开了一眼,原来高高在上的人,是没那么多墨守成规的。 科举也好,诗会也好,第一压根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指定的第一。看似是文章的比试,实则是权力的比试。 既然做了人头顶上的鬼神,让她掌一次权又如何? 身穿法衣袈裟、手执莲华金刚杵的方丈匆匆赶来,白胡子老和尚一来就眯着眼,仰首望着沈亦谣的方向,鹰视狼顾。 沈亦谣迎着那眼神,后背有些发凉。 他能看见自己? 自己身上这手串也是法华寺的观澜大师给的,若这老和尚法力高深,没准现在就给自己给渡化了。 “你,缘何逗留人间?”老和尚眼角沟壑丛生,眼球虽浑浊发黄,眼神却如利箭般直朝沈亦谣射来! 沈亦谣心头猛地被攫住。 下意识往楼梯下望了一眼,裴迹之没有跟上来,就站在一楼,正昂首往上看。 模模糊糊一个人影靠在墙边。 他先前没有同她一道上来,他说这是沈亦谣生前未竟之事,放手让她自己去做。 心里忽地有些没底。 如果说她走不了是因为心结未了,那为何现在又心慌,担心这老和尚真把自己送走呢? 如果真的一心想走,那何时走,如何走,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亦谣一时无言。 那青衣学生四处环顾,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圆过方丈,就是这儿!刚有个自称诗仙童女的女鬼跟我说话。” 那老和尚的呼吸极沉,似有千钧力道。 两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对峙着。 为何逗留人间,沈亦谣在心中叩问自己。 自己敢面对那个答案吗? 沈亦谣狠狠吐了口胸中浊气。 “我说了,吾是诗仙座下童女,是来相助人间诗书文章的。” 圆过白眉蹙起,眼神中闪过几不可见的精光,“诗仙童女是哪路神仙?为何入我释门?此地自有文殊菩萨保佑。” 原来是因为这个!沈亦谣心一下子落到肚里,一个鹞子翻身从梁上翻起。 “大雁塔乃登科士子题名之地,诗仙乃此地灵气积聚化身而成。我今偶然得见这小童于诗文一道上同我有些投契,出言点拨两句。我一介小仙想也冒犯不了文殊菩萨。” 圆过和尚白胡子抖了抖,脸上顿时浮上喜色,“甚好甚好啊。神仙现世,多少灵庙宝寺都出不了这么一桩美事。 这事要是流传出去,还不叫这庙里香客如织?” 忙叫人去添功德箱抬上来。 沈亦谣真成了受人供奉的神仙。 那青衣学生眼底发亮,从胸口掏出几枚钱来,跪倒在地,“信徒李邑,神仙在上,保佑我一举中第。” 这……应该保佑不了吧。 毕竟楼下那个也没中。 沈亦谣往下看了看那个裴迹之,身穿月白袍子,正仰首阖着眼睛靠墙养神。一派闲散风流。 嗯,科举不中,仕途未半中道崩殂。 自己要是真收了这功德钱只怕问心有愧。 “保佑不了。只能同你点拨一两句诗文。” 第29章“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啊。” 李邑眼底的光顿时灭了,垂头丧气坐下来。 “我赴京来赶考,已快花光了盘缠了。今年若是不中,怎能回乡面对父老?” 沈亦谣看了看那李邑,不过十七八岁样貌,“你年纪轻轻就过了乡试,为何如此心急?小仙看你颇有些文采。时日还长,日后定会高中的。” 李邑摇摇头,眼底颇有沮丧之意,“我是寒门出身,在郢城也算是有素有才名。如今上了京城,方知天地广阔,我不过是井底之蛙。上京干谒,原先同族亲有些交情的门楣都闭门不见,四处投石问路,把钱都花在了人情筹措上,也没几个人愿意正经看看我的诗文。几个同乡看我可怜,素日里分我几口吃的。再待几天,只怕是要身无分文了。”说着,又用袖子去抹泪,“祖父对我寄予厚望,只想临终前能看我高中,光耀门楣。” 京城物贵,多少寒门子弟怀揣希望迈入这座巍峨皇城,又萧瑟离去。 父亲当年科考三年,三十及第,也是走了这样一条凶险的路吗? 沈亦谣叹了口气,公主多年来做的事,对他们来说,确是一份萤火之光。 “你两日后,携你的诗文来此地参加诗会。届时会有贵人名流集聚于此,能不能过了他们的眼,还是在文章之道上。” 李邑大喜过望,在沈亦谣面前连连伏地叩拜。 方丈又命人挪来莲花宝座,在宝座周围加了四方白帷幛。 沈亦谣左腿曲着踩着莲花宝座,一手随意搭在膝上,右腿垂下,与人答话,宛如自在坐的水月观音。 李邑跪在沈亦谣面前,与她求教点拨求得颇为虔诚。 大雁塔中其它游客见此天降异象,已聚集了一堆人围着李邑。 见那白帷幛帘后无人,却随风而动,时不时卷起一股风,将那李邑手中的书册和纸笔卷进去。不多时,便多了几行批注。 以讹传讹,都说大雁塔中多了一位在世神仙,泽被世人,都排队跟在那李邑之后叩拜。 “神仙务必保佑吾儿高中。” “神仙在上,保佑我子孙满堂,多子多福。” “求神仙保佑我父母长命百岁。”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神仙保佑信女觅得如意郎君。” …… 夭寿啊,沈亦谣揉揉鼻子。 自己都短寿促命且断子绝孙呢。 沈亦谣受不了了,从白帷幛中窜出,一群人只见大风无端刮起。 “做仙如上值,今日时辰已到,小仙告辞了。” “神仙明日何时再来啊!”李邑抓着书册从地上爬起来,忙出声喊道。 沈亦谣往下一瞧,裴迹之斜斜站着,听见动静,睁开眼,给沈亦谣比了个手势。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21节 沈亦谣叹了口气,转头朝众人道,“巳时上值,酉时下值,一日上满四个时辰。” 裴迹之从墙边直起身,拍了拍身上袍子,伸出袖子来同沈亦谣握住,两人并行缓步走了出去。 为了避着人的眼目,裴迹之走到无人处,才同沈亦谣说话,弯下腰,将红绳那端递给沈亦谣,“今日上值感觉如何?沈仙女。” 沈亦谣见他动作时微微蹙眉,和她并行时始终侧着身子,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冷冷瞥了一眼,“啧”了一声,“你来葵水了?” 裴迹之霎时耳朵羞得通红,“沈亦谣!” 方才沈亦谣在楼上时便察觉,裴迹之蹙眉倚墙斜靠着约有半个时辰,偶尔稍微动动手脚,却始终没转过身子来。想是脚站得发麻,也不肯离开原地出去松活松活,多半是心里有鬼。 沈亦谣从裴迹之身侧探出脑袋去看,伤口处果然渗出了一圈手掌大的血痕。 “你来初潮,一定要记得防寒保暖。宫寒落下病根了以后怕是不好生养。”沈亦谣无赖一般凑到裴迹之耳边,咬着他通红的耳根。 裴迹之如今脸皮倒是薄,容易臊得慌。逗起来甚是好玩。 倒不像是他们成婚后几年那般没皮没脸。 那时候裴迹之就算光着屁股在屋里走也不见半分羞模样。 死别胜新婚呐。 “今晚你早些歇息吧,明日还得来上值呢。”沈亦谣同裴迹之一道上了驴车,看他小心翼翼撑着座斜躺下,在车轮辘轳声中同他说话。 “嗯。”裴迹之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眉心微蹙同她答话。 “谢谢你。”沈亦谣转头看车窗外,日薄西山,暖光将京城楼阁的飞檐罩上一层光晕,檐角铜铃被风刮得叮铃响。 她没有说明日不再来了这种话,她不想用自己的关心去驳裴迹之的好意。 她想,她大概明白裴迹之的坚持。 像这样坐着同人谈诗论句,若是她还活着,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即便有公主的权势,即便与男人同席以对,真正的男女有别,是不可能越过去的。 他们心底,永远对她有一分轻视。即便是真心的赞许,也隔着一层男人对女人的成见。 只有当她不再拘泥于女人的身份,甚至不再是人,终于得到了他们真正的尊重。 沈亦谣转过头回来,低下头,披散的头发从肩头滑落,她可以为裴迹之梳头,却无法绾起自己的发髻。她死的时候是在船舱床上,没有束发。 “我很开心。”沈亦谣手轻捏住自己发丝的尾端,由心微笑,明明是开心的时刻,心头却因他的自伤有些酸胀。 “沈亦谣。”裴迹之一手撑着脑袋,闻言浅笑,“你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同我说过话。” “是吗?”沈亦谣手指卷着自己的发尾,竭力抑制着心头呼之欲出的酸楚,仍作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以前是这么不知感恩的人吗?” 她应当说过谢谢的,在檀州父亲丧仪那次。 “不是。”裴迹之睫羽微颤,如蝴蝶振翅,落日余晖透过窗棱,将他如玉的面颊镀上一圈金光,“你从来不说你很开心。我想,是我做得不够好。” 沈亦谣胸口的那只蝴蝶也扑扇着翅膀,一下一下撞着胸口,几乎要从喉咙破出。 说啊,不过是说句心里话。 有那么难吗? 沈亦谣头越发低下去,看着自己膝上的红裙,鼻子发堵,眼眶发酸,却再也无法落下一滴泪来。 原来鬼魂是没有眼泪的。 她听到自己压住喉咙的颤抖,说了一半的真心话,“对不起。你做得很好,是我太贪心。” 要真情,也要自由。 她要被困住的那一半自我,挣扎着不肯低头。 现在裴迹之将她要的一切双手奉上,但她能回报的,只剩亏欠。 “说什么对不起。”裴迹之勉强笑了一声,像是自嘲,“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啊。” 第30章“有鬼。” 沈亦谣以前是个很难取悦的人。 但也很容易哄,如果在熙春阁门口多站一会,扮会可怜,沈亦谣就会心软,放他进去。 只要抱着沈亦谣,小声哄着,就能把事情盖过去。 是他从未想过,沈亦谣不是真的开心。 沈亦谣父母走了以后,心思越发难捉摸,以前那些做小伏低的招数,渐渐失灵。 裴迹之想,大概是自己没保护好她,错过了她那些真正伤心脆弱的时刻。 即便三年之后,他从沈亦谣留下的痕迹中,渐渐触碰到她不为人所知的灵魂与豪情壮志,即便她坐在自己身边,同自己说生前很少提及的“对不起”和“谢谢”,他仍不敢确认,这是否就是全部的沈亦谣。 沈亦谣仰起头,空空望着厢顶。 是啊,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呢。 他们回到梁国府书房时,院子里已点上灯,天边只剩最后一缕天光。 裴迹之刚把书房门推开一条缝,“砰”地一声,将门拉回,严严实实合上。 转过身,手贴身侧站得笔直,像一棵柏,脸色僵硬,“不太累,我们再出去逛逛吧。” 沈亦谣狐疑地转过脸去,方才她看到了裴迹之推门时一闪而过的震惊。 “里面有什么?” 裴迹之嘴角抽动,“有鬼。” “鬼不就在你旁边吗?”沈亦谣盯着裴迹之,伸出一手,在门扇上大力一推! “砰——!” 爹有爹法,娘有娘招。 一个披散着头发,粉雕玉琢的美人儿从床榻上撑起来,发丝从裸露的香肩滑落,一手按住胸前的衾被。 柔顺恭敬,温声软语,“世子爷。” 那是个新罗婢,汉语学得很好。只能隐隐听出些口音。 沈亦谣小声抽着气,“哇哦。” 这一声叹得裴迹之胆颤心惊。 当即叫了书童醉月来,连被子同人一道裹了赶出门去。 “世子爷!世子爷!”新罗婢死命在门外拍着门板。“奴婢没去处,今日世子爷要不收留奴婢,奴婢只能被夫人赶出门去了。求世子爷可怜可怜奴婢吧。” 沈亦谣抓了把香案上供的花生瓜子,坐在桌旁,一边用手剥着,一边闲话,“要不留下吧?你今晚不还得有人给你上药吗?” 裴迹之斜过眼来,狠狠剜了她一眼,没同她说话。 “醉月!把她撵出去!越远越好!” 新罗婢似乎被醉月按住,声音越来越远,“夫人没给我安排住处。求求您了世子爷,我会被冻死的!” “送到澄心院去!”裴迹之一手撑着榻,小心在榻上趴下,一边朝门外喊。 澄心院是国公爷的住处。 沈亦谣吹了一把桌面上掉的瓜子花生软皮,拍了拍手,“你不怕你母亲提刀来砍你。” 裴迹之嘿嘿一笑,头趴在软枕上,声音被捂得闷闷的,“正好我想添个弟弟了。” “你也不怕折腾你爹那把老骨头。”沈亦谣手捧着那把瓜子仁,飘到床边,“手伸出来。” 裴迹之双手朝上摊着,瓜子仁噼里啪啦掉到手心,捡了一颗扔到嘴里,没心没肺地,“我爹是我祖父五十岁老来得的子,家族遗传,身体好得很。你看我就知道了……” “咚!”话没说完,就被沈亦谣猛地抽走了头下的软枕,下巴颌砸在了床榻上。 “脾气真差。”裴迹之把手心瓜子仁一口气塞嘴里,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发红的下巴。 桌案边账册垒起一座小山。 沈亦谣坐在桌案边,低头翻着她当年的嫁妆单子,和父母去世后留下的家产账册。 她看得很细致,这些年裴迹之显然帮她管了父母留下的田庄和铺子,没让管事的偷奸耍滑。 到底是户部郎中,账册做得极为漂亮。 沈亦谣看着抬上来的账册,中间夹了一张泛黄的地契。 心头一紧。 小心翼翼抽出来,一边小心看着榻上的裴迹之,见他正趴着由醉月上药,一张俊脸皱成一团,小口嘶着气。 伤口沤了一天,一大片血痂晃得人眼睛疼。 脑袋里霎时间冒出个词,雪红血白。瞬间被自己的变态雷得外焦里嫩。 脸一红,低着头将那地契叠成小块,夹在手心。 脚下一动,就要从窗口飘出去。 “去哪儿?”裴迹之没回头,趴在床上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我在这不太方便,我出去。”沈亦谣蹲在窗口,在院子里随意望了一眼,“呃。看看月亮。” “歇着吧你。”裴迹之上好药,吩咐醉月出去,自己扯了被子盖上,转过头来望着窗口,“以前我就算一丝不挂在屋里走,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沈亦谣揉了揉鼻子,这人真不好糊弄。 “沈亦谣。你在藏什么?”榻边烛光烘在裴迹之侧脸,高挺的鼻背分出一道交界线,半边俊美的侧脸隐在晦暗之中。 沈亦谣一滞,下意识想把那地契往身后藏。 又忽地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在欲盖弥彰,自己如今对他来说是个透明人。 “以前的旧账,写废了的。放在里边怕放乱了。”沈亦谣随口扯了个谎。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22节 裴迹之不知在想什么,唇角抿起,眼神中似有哀伤神色转瞬即逝,被妥帖藏好。 “哦,那你丢了吧。”他缓缓转过头去,把头落在枕头中间。 既然沈亦谣不想面对,那就由她吧。 那是一处青州的房产,落的沈亦谣的名,购于进宝六年正月,那时甚至都没有提和离的事情。 是沈亦谣早就放弃他的证据。 沈亦谣重新坐回来,一页页翻着账册,屋子里只有纸张翻过的窸窣声响。 她一笔笔对着账,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碍于屋子里尴尬的气氛,忍着心头的疑问,不敢贸然开口说话。 但这账看得她心头越来越怀疑。 终于还是忍不住,有些战战兢兢地开口,“……我有个问题啊。” 第31章“五品鼻涕虫。” “你说。”裴迹之头按在枕头里,闷闷不乐地答。 “我死后,父亲留在檀州的那些财产,他那些兄弟没人来要过吗?” 裴迹之从牙关里嘁了一声,似乎有些恨恨地,过了好半晌,才答,“要过。” “我没给。我想你可能不会开心这么处置。” 沈亦谣手中捏着的书页猛地攥紧。 “你死的时候。”裴迹之说得又轻又缓,“父亲家只有几个叔叔来过,也没见什么伤心的神色。在灵堂上,就过问起遗产的处置。我知道他们的目的是来打秋风,头七没到就拿了点钱打发他们走了。我不想他们脏了你的轮回路。” 他始终没转过头来,“你母亲家有几个姨母和表兄妹来过。舅舅没来,大概是因为外甥女的嫁妆和遗产和他们没关系吧。你有个叫顺哥儿的侄儿,当年才六岁吧,是他帮你摔的盆。他哭得很伤心。” 裴迹之的声音渐渐有些阻塞,“我想你活着的时候大概很疼爱他。都快到上学堂的年纪了,我拿了点自己的私产给他们,这些年也有书信往来。他们家境是不太好,但小孩书念得不错,字也渐渐会写得多了。你可以在屉里找来看看。” “你外祖母当时身体不大好,你姨母说没敢把消息告诉老太太,才走了大女儿,老太太哪儿受得住这些。这些年都瞒着,到年关了就送些现银过去养老,给得不太多。你那些舅舅也不大长进的,老太太心慈,手里捏不住,给多了就都给儿孙了。” 沈亦谣听得一愣一愣的,头脑一阵阵发蒙。 若是她还在世,也会这么安排。她着实没想到,裴迹之能同她想到一块去。 “沈亦谣。”裴迹之头埋在软枕里,低声唤她,声音发涩,“对不起。” 沈亦谣怔愣在原地。手心几乎失力。连嘴唇都僵木了,碰撞在一起凑出一句凌乱的话,“怎。怎么对不起你我?” 怎么轮得到他来说对不起呢? “我不知道你那些年过得这么辛苦。”裴迹之声音闷在柔软的枕头里,听来有几分不真切。 沈亦谣像被雷打一样站在原地。脑子一片混沌。 她长大那些年的辛苦,怎么轮得到裴迹之来道歉呢? 何况裴迹之在她死后,把她那些家长里短处置得这么好,她又有什么资格还去责怪他。 沈亦谣眼眶酸胀,痛得发紧,却落不下一滴泪来。 她手心攥紧,声音颤抖,缓缓上前,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巨石,“我。你。” 裴迹之用背脊对着他,身上中衣被锦被压得凌乱。束起的后脑勺发根隐约能看到一截白发。 “谢谢你。”她走到裴迹之榻边,浅浅抚着裴迹之头脑勺的头发,一点点揉在掌心,“你做得很好。这下我是真的刮目相看了。” 裴迹之终于哭出声来,却仍然压着头,“不好,沈亦谣。” 沈亦谣的手因他颤抖的声音失力一歪,透明的手从发丝间穿过。 她几乎因手下人的哭泣心神俱碎。 “一点都不好。太晚了,我知道得太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裴迹之手攥着软枕的芙蓉锦,手指深深陷入软枕中。 他妻子死的时候,没有孩子为她摔盆。 那么热闹的一个葬礼,冲着国公府门匾来吊唁的人挤满灵棚,却没有几个人真的为她伤心。 他甚至没有资格替亡妻鸣不平。 是他生前没有给妻子足够的爱。 如果他这三年的爱不是假装,为什么会让沈亦谣那么孤零零地离开呢? 沈亦谣是个心狠的人,她父亲死的时候。裴迹之是陪了她一道去檀州的。 她母亲是个性格很柔顺的人,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晚。 第二天沈亦谣就打起精神去灵堂上安排父亲的后事。 她那些叔叔欲言又止,没到头七就试探着问遗产的处置。被沈亦谣厉色瞪了回去。 过了头七,沈亦谣召集族亲,带着母亲一道在议事堂处理遗产。 议事堂里吵成一团,沈亦谣父亲做官,她那些叔叔投了钱在沈亦谣父亲名下的庄子里头,避税钱。 因为是亲戚,字据不明,都是糊涂账。 沈亦谣一笔笔算账,将叔叔在父亲庄子里贴的钱补了回去,要同他们彻底切割。 叔叔不同意,指着沈亦谣鼻子骂她利欲熏心、骂她不孝敬长辈。 沈亦谣拍着桌子,哪怕日后再不往来,让利割肉也要让叔叔退了庄子的分成。 晚上沈亦谣终于缩在被子里流泪,裴迹之搂着她,问她是不是同叔叔关系不好,为什么非要叔叔退。 沈亦谣摇着头,说她母亲性子太软了,她是为母亲争。若是此时不分清楚,日后母亲定然会被欺负的。 还好那时候分得清清楚楚,沈亦谣死后那些叔叔才没闹得过分。 裴迹之捂着脑袋,隐约想起沈亦谣当年丧父后那次流泪的样子。那时她甚至分不出神为自己丧父伤心。 自己究竟错过了多少呢? “抬起头来。”头顶沈亦谣的语气有几分严厉。 裴迹之下意识地仰起头,就见一方手帕晃晃悠悠从天上掉下来,盖在了他脸上。 “擤擤鼻涕吧。”沈亦谣手指节屈起,在裴迹之红红的鼻头上一刮,原本就有些艳色的眼眶泛红,更显出楚楚可怜。 沈亦谣“啧”了一声,难怪大家都觊觎寡妇,这小模样。 忍不住揶揄道,“五品鼻涕虫。” “你。”裴迹之一时被噎住,一边擤鼻涕,一边用兔子眼睛瞪她。 第32章“有个坏消息。” “好了好了。”沈亦谣顺势在床头坐下来,“你怎么没给绿竹安排出府去啊?她年纪也大了,本来也不是国公府的人。” 裴迹之手撑着榻侧躺下来,“我问过她了,她自己说的自己也没什么手艺,就在院里当个管事丫鬟挺好的。给她一笔钱,让她自己出去盘个铺子也不乐意。” 沈亦谣敲敲裴迹之的发髻,“我这就要说说你了。谁愿意给人一辈子为奴为婢啊?她不接你的安排,是因为你安排得还不够多。像绿竹这样的姑娘,不要问她要什么,她选不出来,人都有安于现状的本性的。直接盘个铺子,交到她手里,绿竹学东西快,直接把事儿交到她手上,自己就会承担起来的。” 裴迹之白了她一眼,“我管她心里怎么想的干什么?” 沈亦谣没理裴迹之的小话,走到账册边,“拿我的嫁妆钱去买吧。西市里鱼龙混杂,买个东市的脂粉铺子刚刚好。要买的,不要租。绿竹乐意嫁人也好,不乐意的话就给她还籍了,女人一个人也能过活。再给她买个院子,要靠近宣德门的,那边地势好,下雨天不容易积水,要是想出京城,十年后卖了没准能翻一番。” 裴迹之看她连十年后的事情都想好了,俨然一副安排后事的样子,心里头有些怄气,没好气地说:“十年后我朝在不在都不好说呢。想这么远。” 沈亦谣随手捡了个桌上的镇纸扔过来,“你真敢说啊。不怕隔墙有耳。” 裴迹之笑吟吟地双手在空中一合,刚好将镇纸握在手里,“世事无常啊沈亦谣。这我可比你明白多了。” “无常就要多打算。”沈亦谣翻了翻桌上的账册,“那就给她去益州置点业好了,那边地势险,要出事也出不到那边去。” “都死了一回了还操心这么多,你下了地狱也是个做牛头马面的命。”裴迹之越听越气,猛地一翻身,屁股落在床上,跟条鲤鱼似的从床上弹起来。 沈亦谣转过头来,正好瞧着裴迹之按着屁股趴下来,“别动弹了,早点歇了。” 床边的烛被冷风吹熄了,眼前瞬间黑下来。 裴迹之头压在枕头里,没敢问出心头那句话。 那我呢沈亦谣,你对我还有牵挂吗? 如果你要在离开之前安排后事,有没有一点位置,是留给我的? 第二日巳时,二人准时抵达大雁塔。 大雁塔外已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裴迹之为了挤进去,被人白了好几眼。 有了方丈的卖力宣传,大雁塔上登塔求阅的科考学子和年轻文人从二楼一路堵到大门口。 沈亦谣俨然已成了一位看不见的教书先生,人一多,学生的质量难免参差不齐。 她为了故弄玄虚,很少说话,多半只用纸笔批注。 不得不说,教书不利于长命百岁。 在连续题下, “此处不通。” “此处失对。” “屎盆镶金边。” “出去别说你这诗是我帮你改的。” “诗坛有你是诗坛之厄。” “不如初稿。” 等一长串恶毒批注后,沈亦谣终于崩溃。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23节 一个年轻文人捂着脸从楼梯上“咚咚咚”跑下来,掩面泪奔。 裴迹之伸出头瞧了一眼,见他手中那张纸,上面一行斗大的朱砂红字,“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滚回去重新开蒙!” 忍不住莞尔一笑,若是沈亦谣真做了个母亲,应当也是个没耐心的凶妈妈。 塔里头人塞太多,空气不流通,裴迹之费劲扒拉开重重人海,想出去透口气。 “迹之。” 他刚一站出门口,就被人叫住了。回过头去,见柳襄穿着官袍从人群里钻出来。 柳襄是他从小到大一起厮混的狐朋狗友,在吏部领了个闲职,裴迹之这几年忙公务,与他倒是聚得少了。 “你怎么在这儿?” 柳襄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有个坏消息。” 裴迹之在他脸上飞快一扫,立即明白了,形势不一般。 两人互相使了个眼神,默契地快步走到无人处。 “崔蕤要复起了。”柳襄四下望了一眼,才凑到裴迹之耳边悄声说,“圣人忌惮义恩公主,把崔蕤从流放地召回来了。今日是我负责接待他,他听说大雁塔有个女诗仙,非要来看看。” 裴迹之心猛地一沉,当年崔皇后和太子密谋之事被告发,太子被废,崔皇后被赐死,崔皇后的哥哥崔相满门抄斩,侄子崔蕤被判流放岭南。 如今圣人要重新用崔家,崔家势必要向当年参与此事的梁国府报仇。 “他现在在这里?” “人在后边站着呢。”柳襄往旁边扫了个眼神,“现在你保准认不出他来了。” 裴迹之眯着眼睛,往人群后头看,见一人穿着青布衣袍背对着他走在树影处,身形高大却瘦骨伶仃,骨相仍刀斧般凌厉。没有戴冠,后脊有些佝偻,行走时一瘸一拐,“他腿瘸了?” “流放是闹着玩的吗?岭南那边的县尉就是冲着搞死他去的。到底是武将,身体不一般。听说滚了一圈钉板都没死。” 裴迹之正侧耳听着,崔蕤像是后背长眼一般,猛地转过身来,远远地冲着他俩咧嘴一笑。 “哎哟。他看见了。”柳襄忙从裴迹之耳边撤下来,朝崔蕤招了招手,换了副和气的神色,一路迎上去。 “崔将军!我刚还找你在哪儿呢!人一多就走散了!” 崔蕤拖着右腿一步步走上来,话说得客气,眼神却死死盯着裴迹之,“说什么将军,早不是将军了。是吧?裴郎中?” 裴迹之笑了笑,“我也不是什么郎中了,崔郎君叫我裴二就行。” 崔蕤上来按住他的肩,掌间使出了千钧力道,低头鹰视狼顾,低声说了一句,“裴二。既然不是郎中了,那咱们就好说话了,是吧?” 裴迹之按住崔蕤的手,猛地往下一撇! 崔蕤差点站不稳,脚步一晃。 裴迹之拍了拍肩,“说笑了,我们有什么话可说的。” 柳襄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忙出来说和,“今日是来看女诗仙的,话都让诗仙讲了,咱们还说什么呢。走吧,进去看看。” 第33章真的不能一甩手就走吗? 到底官袍顶用,一路上遇山开路,人群一见着柳襄就低头哈腰,纷纷让出道来。 崔蕤一瘸一拐走到沈亦谣诗作的青石碑前,冷冷笑了一声。 裴迹之凛起了眉,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崔蕤略侧过脸来,“裴二,这佚名诗,你可认得出来?” 裴迹之正了正色,“是我夫人所作,如何?” 没想到崔蕤反倒皱起了眉头,似在深思,“夫人?”好像豁然开朗般,仰天一笑,“哈哈。哈哈。原来是你夫人。难怪。” 裴迹之摸不准他在笑什么,眉头锁紧。 他认识的不是沈亦谣,是不移居士?他做过什么? 他脑中瞬间想过一个想法,不能让他见到沈亦谣。 崔蕤仍在笑,笑得前仰后合,弯腰时似乎笑出来泪,眼底却不见笑意,如一片仇恨的寂静深海,他转过头来,脸上有讥讽之意,“裴二。你可真是找了个好夫人啊。” 裴迹之猛地上前攥住崔蕤的手,“你什么意思?” 崔蕤反手握住裴迹之的手腕,狞笑讽刺之意愈浓,“我笑你啊裴二,做了别人的绿王八都不知道。” 裴迹之眉头拧紧,反手一拳就要照着崔蕤的脸去! 柳襄忙过来拉住裴迹之的手,不见笑颜色,眸色深深警告裴迹之。 崔蕤嘴角一勾,朝旁边柳襄叫道,“今日不白来,好戏一场。赏他。” 柳襄讪讪一笑,抹着头上的汗,一边朝裴迹之使眼色,“什么赏不赏的,说笑了裴将军。这诗仙在二楼上,咱们一道上去看看吧。” 裴迹之往楼上一望,高楼之上,只能隐隐望见一方白帷幛。不祥之意让他眉头深蹙。 沈亦谣正拿着一笺诗,思考如何题注。 眼前人群忽然呼啦啦地散开。 手心顿时失力,捉不住手中纸笔,“啪!”一声掉落在地,毛笔在地上滚了一圈,徐徐滚到崔蕤的脚边。 崔蕤弯下腰,佝偻的脊背弯腰时有片刻凝滞,似乎是有旧伤,他拾起地上的笔。 皱起眉,瞧身旁围着的众人,“这就是那诗仙?” 旁边人被崔蕤眼神盯着,都觉毛骨悚然,不敢贸然应和。一时鸦雀无声。 久远的恐惧和屈辱从脊骨升上来,沈亦谣下意识想转身逃开。 崔蕤身后,裴迹之负手站着。他神情肃然,直勾勾盯着帷幛之中的沈亦谣。 他……知道当年的事了吗? 那,后面的事,这三年,他听说了吗? 沈亦谣两手颤抖,呼呼的风响在耳边,周围所有的人被风声带走,在她脑中只余她和裴迹之二人。 “说话!”崔蕤怒喝一声。 “是。是。这就是那诗仙。”旁边一个穿着靛青色布袍的年轻人瑟瑟着答道,“把诗文递进去,诗仙就会批注的。” 崔蕤勾唇,似是觉得有趣,“拿纸墨来。” 柳襄朝那年轻人使了个眼色,那年轻人立即低眉哈腰地上前递上东西。 年轻人转身欲退,却被崔蕤捉住了肩,动弹不得。 崔蕤手一拍,把澄心纸按在那人背上。 “大人……这这……那儿有毛毡。”年轻人往旁边桌案上一指。 崔蕤却没理他,直接将纸铺在那人背上,提笔就写。 沈亦谣盘腿坐在地上,脑中嗡嗡作响。 她能逃吗? 能从这里消失吗? 没人捉得住她,可之后呢? 明天崔蕤会来搅乱诗会吗? 裴迹之苦心孤诣的安排怎么办? 就这么逃了,她甘心吗? 崔蕤写罢,一把掀开帷幛,白纱帘迎风卷起。像当年闯入公主帷幛之后那般无理。 沈亦谣被这熟悉的屈辱打碎,坐在原地,行动不能。 都过去了,已经死过一次了,为什么还是这般弱小如蝼蚁。 她低下头,看见崔蕤递过来的纸笺。 那是一句熟悉的诗,“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女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沈亦谣一点点触上年少轻狂的妄言,从地上拾起纸笺。 指尖颤抖,“嘶啦——”,纸笺应声碎成两半。 沈亦谣将那纸叠成两半。 “嘶啦——” “嘶啦——” 帘外所有人都怔在原地。 神仙竟将崔蕤的诗撕了! 沈亦谣手下动作越来越快,似要将胸中屈辱统统碎成齑粉。 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沈亦谣大发神威,帷幛“呼”地被狂风刮起,那纸末洋洋洒洒,如雪花般从二楼飞落而下。 裴迹之蹙眉看完了这一切。 随即意识到!沈亦谣走了! 他转身就从二楼台阶飞奔而下。 “神仙?”楼上的诸人再朝帘内求问,却怎么都不应了。 “神仙怒了?” “这……为什么?” 一人小声伏在旁人耳边,“多半是因为这人在诗仙面前剽窃古人诗词,引得神仙震怒了吧。” 崔蕤一把揽过柳襄的肩,下巴一抬,“你猜,神仙为什么看了我的诗就跑了?” 柳襄扶着额,“这,我上哪儿知道去啊?神仙的意思谁能揣摩?” 崔蕤冷笑一声,“多半是这神仙生前也是个淫娃荡妇,看了这烈女诗心生惭愧怨愤,你说呢?” “嘶,这么污蔑神仙不好吧?”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24节 崔蕤扯了扯柳襄头上的官帽幞头,“圣人祭祀天地,我朝这么多先帝英灵,轮得到这小鬼来此地装神弄鬼?小心你的帽子。” “走吧。去回圣人的话。”崔蕤背手离去,用一瘸一拐的背影同柳襄说话。 大雁塔被寺庙的院墙围着,沈亦谣逃出来后,就蹲在大雄宝殿檐上。 脚下的木鱼“笃笃”声不歇,沈亦谣捧着脸,大脑放空。 圆过方丈老迈雄浑的声音穿破屋顶,“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像是对她的一声警告。 她待在人间越久,越被人间的忧惧绊住手脚,真的不能一甩手就走吗? 什么都不管,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第34章“错了,世子先夫人危。” 午间的日光洒落,将满地石砖烤得火热。 裴迹之站在人群中。四周人的脚步声、说话声,让他心烦意乱。 拔剑四顾心茫然,要怎么去找一个在世间没有位置的人? 有巨大的黑影在脑中萦绕,他隐隐感觉,这就是他和沈亦谣之间的鸿沟,是他那些年错过的时间。 他抚上眉头,掩住眼前的日光,黑暗让他更熟悉更舒适。 他要怎么再去接受一场不告而别? 挡着眼的手袖边忽然轻微一动。 裴迹之怔怔放下手,直到再次确认袖子被人牵住。 心中那口大石终于落地。 沈亦谣这次没走。 “眼睛又红了,鼻涕虫。”沈亦谣伏在裴迹之耳边悄声说。 “……我能到哪儿去啊?”沈亦谣揉着鼻子,一步步跟在裴迹之的身后,她话说得很小声,却刚好入耳。“你不是知道吗,我不能离你太远。” 将近正午,树影下裴迹之的人影不长,刚好拖在脚底。沈亦谣踩着他的影子,尾随得很紧。现在她连影子都没有。 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她不属于人间。 裴迹之攀上驴车边缘,回头时眼中仍残留着方才的茫然,“也是。” 但沈亦谣太擅长逃跑了,从头到尾,他都抓不到她。 车厢里两人相顾无言,沈亦谣胸口堵闷,手指攀紧车窗,她看到自己的指节捏得泛白,越发透明。 “沈亦谣。”裴迹之出声问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沈亦谣将头探出窗外,风将她鬓边发丝吹起,“有。” “想说吗?” “想。”沈亦谣把头搁在窗沿边,“但是不知道怎么说。” 她连想起来都觉得五脏六腑被水淹没,几近窒息。 昔日的骄傲与耻辱,在过去那些时日里将她撕裂成两半,若不是旧事重提,她竟真的以为自己能够看淡。 裴迹之用力搓着手心指纹,“你相信我吗?” 沈亦谣拧起眉头,良久,才开口,“想。” 不是相信,而是想相信。 裴迹之低下头,刚好看见锦袍上的云纹,“好,那我等你。” 沈亦谣转过头去,刚好看见裴迹之姣好的脸颊曲线,低垂的眼帘,“你在难过吗?” “有一点。” “因为我不相信你?” 裴迹之闭着眼,理清心头繁杂的思绪。 那是种万蚁噬心的痒,这三年来无数次的向天祈求,有朝一日竟真的叫沈亦谣回到他身边。 现在他们同坐在一起,却仍如隔天堑。沈亦谣同他隔着生死,隔着过去,隔着两条心。 沈亦谣回来人间,却仍不敢全身心托付,她仍是他心上的客人。 他以为自己做了足够多的功课,却仍是不了解她,不懂她。 裴迹之摇摇头,苦涩一笑,“因为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吧?” 难道鬼魂重回人间这种怪事,只是为了证明他的爱是假非真? 沈亦谣咽了咽唾沫,试着张口,“我想说的。我想相信。” 手下红裙被攥紧,“我只是。还有些没想明白。” 裴迹之蹲下身来,用乞求的眼神仰头看着她,“多相信我一点可以吗?” 沈亦谣瞧着眼前人泛红的眼眶,湿漉漉的眼神,心中一软,幽幽叹了声,“哎……” 你这么耍赖,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当年的事。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你老跟我说对不起,我也不明白你究竟在对不起我哪一点。” “哪个当年?” 沈亦谣搓着手心的衣服,那看来就是不知道了,还能有哪个当年。自是小产那年。 心一横,“这事说出来难免闹得你们家人仰马翻。早过去了。都带到地底下的话,说出来不过是伤人又伤己……” “母亲欺负你了?” 沈亦谣挠挠下巴,“准确地说,是他们两个老……” “世子爷,国公爷让你去澄心院一趟。”马车停了,梁国府早等候在前的小厮立即迎上来,对着厢内说话,打断了沈亦谣的话。 老东西三个字烂在了肚子里。 “等等。”裴迹之朝外答了一声,又转过头来,朝着沈亦谣,“你先说完。” “国公爷不大好了,世子先去瞧瞧吧。”那小厮接着说道。 沈亦谣抠着脑袋,得,现在也不用说了。 见裴迹之蹙眉,左右为难,释怀一笑,伸手在他头上发髻一拍,“行,你先过去吧。什么时候说都来得及。” 裴迹之下了车,沈亦谣跟着一道从车上飘下来。 一下车,才发现国公夫人的丫鬟喜鸳也在。 喜鸳朝二人的方向略一躬身,“老夫人也请世子夫人过去明理堂一趟。” 沈亦谣从鼻子里喷出一声笑,“哦?” 即便有心理准备,喜鸳肩膀仍抖了一跳,稳了稳神,“世子夫人安。” 这场景有些可笑,沈亦谣故意从喜鸳身边走过,刮起喜鸳的袖子,“错了,世子先夫人危。” 裴迹之横过眼来,“别胡说。你在书房等我,我同你一起去。” 沈亦谣亲热地挽起喜鸳的手,一股凉风喷在喜鸳耳边,鬼气森森,“喜鸳姑娘,猜猜我在哪儿呢?” 喜鸳耳朵被吓得一激灵,侧过头去,单薄的肩膀瑟瑟发抖。 “不了。我自己去会会她。”沈亦谣贴着喜鸳惨白的小脸,“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说是吧?喜鸳姑娘?” 裴迹之一进澄心院便觉得气氛不对,往来的丫鬟小厮各个脸色沉重,不敢与他视线相对。 脚下生风,快步迈进了父亲的寝居。 里屋花窗紧闭,一抹天光透过花窗照进正对的梨花木床,父亲盖着衾被,脸色青灰。 昨日那新罗婢正在一旁端茶倒水,见裴迹之进来了,低头做了个礼。 “父亲……你……糊涂啊。”裴迹之皱着眉走到父亲身边。 梁国公陡然睁开眼,气喘吁吁,唇上白胡子抖索,随手在床头案上一拂,油灯“啪”地被打翻在地。 “你个孽障!” “开个玩笑嘛父亲。”裴迹之坐在床边,替父亲掖好被子,“别动怒了。怎么了这是?” “你有脸问我?”梁国公气得想从床上撑起来,“你在大雁塔装神弄鬼,想过后果吗?” 第35章“她心气太高,迟早会害了你。” 裴迹之扶着父亲的后背,另一手去捡来床上的软枕,垫在父亲身下,“儿子想过了。这不大大的好事吗?你瞧,满城人都知道天子脚下出了个诗仙,神仙在世,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地下英才皆听天子号令。鸿胪寺、钦天监可有得忙了,奏报祥瑞的奏章都递不过来了吧?” “你也知道是神非鬼!沈氏身份要是暴露,你愚弄天子,你是要我们满府人给那沈氏陪葬!” “谁敢查,谁敢奏?”裴迹之按下梁国公竖起的手指,替他放到被子里盖好,“就算是鬼,这丧事也非得喜办了不可。” 新罗婢端来药碗,裴迹之顺手接过,“来父亲,喝药。何必为此事烦忧,交给儿子去办就行了。” 梁国公随手一拂,裴迹之手中药碗被打翻,白瓷迸裂,药汤滚了一地。 “她是个女鬼!你和公主参与此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这祥瑞庇佑的到底是谁!” 新罗婢闻声上前来,蹲在脚边收拾瓷碗碎渣。 “出去。”头顶裴迹之低声喝道。 新罗婢后脊背一抖,这声音不怒自威,与昨日吊儿郎当的口吻大不相同。 手下差点被瓷片划破,站起身连忙快步走了出去,顺手拉上了门。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25节 待里屋的门合上,四下昏黑,只剩窗边一点日光。 裴迹之才缓缓开口,“父亲。你得服老,有些事情操心不得。急也急不来。” 梁国公一急,“你要造反吗裴迹之!” “父亲,你今日是因此事急病的吗?” “你别同我说这些旁的!” “不。”裴迹之上前按住梁国公的手,“此事对儿子来说很重要,儿子有心中所求之事,但仍孝敬、尊重父亲,不愿父亲为儿子担心。” “你既然不要我担心,就不要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整日同女鬼厮混!攀附公主!义恩公主如今是圣人的眼中钉!圣人要复用崔家,就是把我们和公主都架在火上烤!” “当年崔家的事情,儿子不也做成了吗?为何父亲始终不信任我?” “你!”梁国公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手戳着裴迹之的胸口,“当年圣人想留崔皇后一命。是你在背后推着谏官苦苦相逼。圣人同崔皇后是同甘共苦的旧人,一道从流放地里走到万人之上的夫妻之情,即便她要权、要谋反,圣人都念着旧日情分。如今时过境迁,圣人忆起当年旧事,背地里有多恨你,你不明白吗!” “他们夫妻情深,就要我们生离死别。没有这样的道理。”裴迹之背对着花窗,头顶一层光晕笼罩,脸色晦暗不明,“当年四相案背后,父亲到底做了什么?” “你!” “你投靠了崔皇后,是吗?圣人复用你,利用你铲清旧臣。崔皇后与你结党,你们当时已经定好了两家结为姻亲是吗?你拿沈亦谣的命去算计?” “当年不都定好了和离吗?谁也没想要她的命!” “那她要是不肯呢?你的后招是什么?”裴迹之眸中一片幽深。 床榻上梁国公的脸色越发灰白,嘴唇翕动了半晌,嗫嚅着说,“……她心气太高,迟早会害了你。” 明理堂重修了,沈亦谣半是恐吓半是认路的拎着喜鸳的衣领,一路走过来。 门口的陈妈妈见喜鸳面如菜色地走上阶来,“世子夫人领来了吗?” 喜鸳抖如筛糠,“在……就在此处。” 沈亦谣伸出手,在陈妈妈头上随手一拈,陈妈妈头上的簪子应声滚落在地,发髻散落。 “啊!”陈妈妈慌忙捂住自己的头发,弯腰去捡地上的发簪。 “让沈氏在廊下站着!”门内传来许氏的厉喝。 不是吧?让鬼魂站规矩? 沈亦谣无奈地歪头一笑,一脚将门扉踢开! “砰!” 许氏高坐堂上,听这声动静也吓得肩膀一抖。 慌张一闪而过,许氏迅速拉下脸,朝着空无一人的门口道,“沈氏。你虽死了,但我仍是你的婆母,你若还认自己是迹之的妻子,就不该对你的婆母不敬!” 沈亦谣一愣,一时竟跟不上许氏的思路。 “裴迹之没告诉你们吗?他早就写了放妻书。” 许氏闻言也一滞,眉头微蹙,“纵是如此,你没签字画押,也未去官府改户籍。死后仍然葬在裴家祖坟,墓志也是裴氏妻!” 沈亦谣飘上堂去,蹲在许氏头顶,贴在许氏耳边,诡异耳语,“那又如何?鄂州小将杀妻杀婢,妻婢冤魂回来索命的戏文故事……”一手抚上许氏的碎发,“婆母……听说过吗?” 许氏被这冷言冷语激得耳边发颤,仍打起精神,手在凭几上一拍! “你是自己病死的,梁国府谁也没亏欠你的!” 沈亦谣瘪了瘪嘴,眼皮子一眨,作弄够了,转身在许氏身边坐下。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既然问心无愧,为何不肯同我相安无事。” “是你先不肯同我们相安无事的。你既然死了,为何还要回来纠缠迹之,搅得国公府鸡犬不宁。” 沈亦谣耸肩一笑,“可是,不是我先纠缠的啊。是裴迹之不肯放过我。” 沈亦谣垂下眼,把腿收回榻上,抱着膝,缓缓说,“他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放过我。他要歉疚,一门心思要补偿,我怎么能拂他的情?” 许氏面色也有些松动,“他是个死脑筋的。你瞧瞧,他这三年,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他不说,我们做父母的都看在眼里,他心里一刻都没放下过当年的事情。他以前能说会笑,多有生气的一个人,他……他被折磨得不人不鬼,他多恨自己啊。” 沈亦谣想起裴迹之多年前的样子。 少年意气,闲云野鹤一般自在随心。 可他在朝堂之上,自己瞧着他功名加身,端庄持重,人人称赞。 他不开心。 人生最得意,也最失意。 第36章“生下来活该,一辈子都活该。” “他折磨自己,也折磨我们,书房里日日供着你,他要我们所有人都时时刻刻记着,当年亏待了你。清明扫墓,他恨不得让我们给你跪下。” “我以为,他这两年,一门心思在仕途上。是在往前走了,毕竟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再想念,再牵挂,都换不回一条命来。年初,迹之生了一场大病,他不让人进书房,不吃药。他想就这样跟着你去了啊。”许氏声音有些颤抖,“他是个不孝的,父母尚在,我们又何尝不是被抛弃了?” 沈亦谣手抱着膝,把自己腿牢牢圈在胸口,下巴抵着膝头,“又不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他自己要这么想,我有什么办法?” 许氏攥着自己膝头的纱罗,“你回来人间一趟,我想这是天意。要你帮帮他,沈氏,你要恨什么人,你恨我吧。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叫我沈亦谣。” 许氏一怔,“好。沈亦谣。我许筝言对不起你。你放过他吧。” “你要我怎么放过他?” 许氏见沈亦谣松了口,面色一喜,“诗会的事情是做不得的。圣人要动公主,召了崔家人回京。我们这时候,不能再和公主纠缠不清了。当年迹之为了你的事,和崔家人已是结下了血海深仇,我们要是再被抓到把柄,阖府上下,只怕是死无全尸。你是个心善的,也当知道这府里两三百口人,总有人当年对你好过,他们是无辜的,不该遭此横祸啊。” “什么叫为了我,和崔家结仇?”沈亦谣敏锐地抓住了许氏话中的怪异之处。 许氏也是一滞,她没想到这事还没传到沈亦谣耳朵里,“迹之。当年崔皇后苦苦相逼,要把崔家侄女嫁到梁国府。迹之他……也是没办法,才要同你和离。他借了山阳李氏的势,逮住了一个崔家的幕僚,抓住了崔皇后和先太子谋反的把柄。你若是……晚死几日,也许能亲眼见到他为你做的这些事。” “他不是为了我。”沈亦谣出声打断许氏,“这些都是他自己要做的。我没求过他做这些。” 原来是这样,眼前日头照进花窗,沈亦谣被晃得睁不开眼。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许氏双目圆睁。 “梁国府自己权势太显赫,招惹了崔皇后。”沈亦谣冷笑,“崔皇后要抄你们的家也好,要和你们结亲也好,都和我没有半分关系。恰恰相反,要不是你们当年为了避祸,点了我这个小门小户的亲事,我这辈子会活得风平浪静。” “你还记得吗?当年是你自己说的,有些东西,生下来没有,一辈子都没有。现在我把这句话奉还给你,有些东西,生下来活该,一辈子都活该。” 沈亦谣那年匆匆从白云观赶回梁国府,给梁国公和许氏递了消息。 梁国公面色铁青听沈亦谣一五一十地讲完,意味深长地扫了沈亦谣一眼,一挥袖,留了一句参不破的谜语,“迹之知道你在外面这些事吗?” 沈亦谣当时坐在明理堂下首圈椅里,身子仍在发抖,心有余悸,脑子发蒙,没懂这句话的含义。 梁国公立即出门奔走,许氏让她回熙春阁待着,别出来。 天色一点点青下去,她从白日枯坐到昏暝,听着更漏一声声掰着手指头等酉时。酉时一到,城里暮鼓“咚”地敲响第一声,沈亦谣立即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跟着那鼓声一下下震得肋骨生疼,热血直冲脑门,像是一道催命符。 她不知道抄家会不会来,不好的念头搅得她一阵阵反胃,几次干呕。一闭上眼,就是裴迹之已经在外面被人拿了,或是满身血窟窿倒在血泊里。 她遣了绿竹去书房找裴迹之。绿竹只是说裴迹之不在。 又去明理堂和澄心院打探消息,丫鬟婆子只是让绿竹带话让她放心,在自己院子里等。 她哪里放得下心,披了衣服就要出去找许氏谈事,刚走到门口就被护院拦下来了。 “老夫人说了,世子夫人不能出熙春阁。” 沈亦谣一愣,脑子里蹦出一个不妥的想法,这是要囚她? 她想着也许事态紧急,母亲和父亲是为着大局考虑,已经忙得焦头烂额,自己也不再宜出去添乱。 夜里她一个人缩在被子里,根本睡不着。院里丫鬟、护院一点脚步声,都能把她的心吓得跳出来。 她的胃被心事搅得天翻地覆,痉挛抽痛,只能虾着腰,蜷着侧躺,稀里糊涂地攥着被子闭眼。 脑子里始终一根弦绷着,叫她痛,叫她不得眠。 黑暗中,似乎有让她安心的脚步声,一步步从院里踏进门来,门扉洞开,沈亦谣从被子里陡然惊醒睁开眼睛。 便看见裴迹之挺拔的身姿辟开黑暗,走到她身边,抚着她的鬓发,柔情地同她说话,“别担心。亦谣。我回来了。” 沈亦谣立即就要从被子里扑出来,搂住这让她胆颤心惊一整晚的坏人,捶他两拳、踹他两脚,以泄心头之愤。 她的身子却被千斤之力牢牢按在床上。 她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眼帘冷重,原来泪已沾湿了睫羽,一路顺着脸颊流到枕边,氤氲了一片。 床边的油灯还亮着,暖黄的光从床头一路铺到门口。 原来没有人回来过。 不过是个梦。 第二日天亮,沈亦谣呆呆站在窗边,抄家没有来,也许梁国府已经平安渡过此劫了。 那裴迹之呢,他为什么还没回来? 她终于等来消息,许氏叫她去祠堂一趟。 那是她烈火烹油一整晚熬来的一盆冷水,终于等来一场秋后算账。 第37章“一朝得志,便目中无人!” 祠堂里烛火昭昭,沈亦谣迈进门去,许氏坐在后头,脸隐在屋内暗角的阴影中。 “公爹。婆母。”沈亦谣低头弯腰见了个礼。 梁国公背对着她,身穿紫袍,头上戴着官帽幞头,低头看着眼前的祖宗牌位,漏出脖颈后脑勺一片华发。 “跪下。” 沈亦谣一愣,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两膝触地跪了下去。 这是她一连两日跪的第三个人。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26节 梁国公转过身来,看沈氏一双年轻的杏眼茫然无措,嘴唇苍白,比昨日回来通风报信时更加六神无主。 梁国公沉声喝道,“沈氏,你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沈亦谣被这话震得大脑一片空白,她做错什么了吗? 她试图在自己过往行径里找到一些线索。 是她昨日同崔蕤答话时露了马脚,给梁国府惹了麻烦? 沈亦谣慎了慎,低下头,恭敬答话,“儿媳不知,还请公爹指教。” 梁国公似乎被她这话惹恼,“沈酌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这句话说得极重,沈亦谣下意识抬起头,杏眼圆睁望着梁国公。 这,关父亲什么事? 她又哪里不知廉耻了。 见她一脸茫然,梁国公语气更重了几分,“你同义恩公主在那白云观整日都做些什么?” 沈亦谣眉头一蹙,“不过是谈诗论句,替公主掌眼幕中文人诗词。” 梁国公眼光到底毒辣,不动声色,却句句戳沈亦谣的脊梁骨。 “你乃青州刺史之女,长在檀州那种乡野之地没见过世面,在阁时不过得了几分当地乡绅士人称赞,便自以为才满天下,恃才傲物。读过几册书,便以为自己晓天下事了,拿着你那半罐水的妇人之见去外面丢人现眼。你果真以为他们瞧得上你?不过是打狗看主人罢了。你受了旁人几句称赞便飘飘然,竟没看清自己身份。” 我丢人现眼? 沈亦谣手脚失力几乎跪不住。 昨日受的屈辱又涌上心头来。 “是公主与我投缘,于诗词一道上与我聊得来。才让我去与她多闲话几句诗文经义。” 梁国公冷嗤一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在沈亦谣听来却如雷贯耳。 她敬重梁国公,如同敬重父亲。 沈亦谣挺直的脊背里,一半有父母的根骨。 父亲为官清正,多年来在各地流转,鲜少回乡与妻女相聚,父亲写家书,思念之情于笔端缱绻缠绵,父亲写红烛滴蜡,碧纱秋月,梧桐听雨,字字句句都是对妻女的想念。 她在檀州时,和母亲对着纱窗读家书,看帘外池塘涨雨,仿佛能看见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 她对诗文的体验,是从父母往来的家书中一点点学来的。 父亲也教她,“文以载道”,教她笔端不拘泥于闺阁情意,要她读圣贤书,系天下人。 母亲出身世家,沉稳持重,教她读史书,教她知世事兴衰,悯众生之苦。 她没辜负父母,向来守持本心。夫子言,学而优则仕,她自恃有才学,若能为世人所用,为何不用? 沈亦谣被梁国公的轻视按在了地底,内心的屈辱比昨日更深。 梁国公也是文官,是她心里父亲一般的人物。 “儿媳做错了什么,请公爹明示。”沈亦谣颤抖着问。 梁国公见她不知悔改,一身骨头挺得笔直,心中更是恼怒,“你错有几成,一则攀炎附势、贪图名利。公主这样的人不是你结交得起的,你自取其辱甘为附庸,不过为了贪图一时虚名,逞一时之意气,此乃第一错。 “二则你罔顾名节、自甘堕落,女冠这样声名狼藉的名头你也往自己身上安,白云观这样肮脏龌龊的地方你也敢踏足。” “三则不安于室、败坏家风,你身为贵眷,不在家相夫教子,一心只为着自己在外出风头,连累门庭!” 沈亦谣因梁国公的话寒心酸鼻。 这样难听的话,她一辈子也没听人说过。 沈亦谣开口,说话时一阵鼻酸,话语却铿锵,眼神坚定,“公主与我为友,我与她不是什么攀附。女冠也不是什么肮脏的名头,大景朝佛寺道观林立,为何偏偏女子出家为冠为尼,就要被安上不堪堕落的名头。凭什么男子修行便是看破红尘、一心向道,女子披上这层皮便罪加一等?圣人言,君子不器,我在国公府担中馈并未留下什么错处,我在外头能与公主有一点用处又如何?” 沈亦谣缓缓抬起头,一双杏眼里闪着水光,泫然欲泣,但仍倔强不屈服,“何况我并未连累门庭,我反倒带回来救命的消息。梁国府要抄家,此事非因我而起。我不敢贸然居功忝言,我在此事中起了什么力挽狂澜的大功,但我并未铸成什么大错!” “你也敢自称君子!妄议圣人!”梁国公气得发抖,“放纵散漫!斜辟不正!” 见沈亦谣抿着唇,眸光灼灼,竟还不听指教,更是气愤,“你错在哪?你错在做了不符身份的事!一身寒酸臭气,自以为是,桀骜难驯,一朝得志,便目中无人!” “你父亲竟教得这般不守礼教!三从四德本不该到了梁国府再由我们教你。你父母已是失德失教!你母亲也是出身邛阳卢氏,怎的教出你这么个一门心思钻营名利富贵,不贤不孝的女儿!你今日只以为自己带回消息,立下了大功,就敢在此同我出言不逊!朝堂之事是你一介妇人可涉足的,你若再同公主纠缠不清,日后你将为梁国府招惹多少祸事!有些难听的话,我不想同你多讲!你自己在这祠堂中跪着,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出来!” 沈亦谣心中越发困惑,她到底是错在哪里? 是她不该与义恩公主结交,还是她不该以居士身份出入白云观? 是她不该得到这番消息之后回来通风报信? 还是她一开始就是错了,出身寒门,就不该嫁入梁国府,不配与勋贵世家往来? 第38章“知错……” 梁国公拂袖便走。 沈亦谣跪得不明不白,膝下已开始隐隐作痛。昨夜一夜没睡好,眼前一片昏黑。 许氏坐在圈椅之中,等梁国公走远后,一张秾艳昳丽的脸拉下。 手中捏着一方戒尺,端庄开口,“沈氏。有些话你公爹是男子,不方便讲明白。那就我来讲。” 沈亦谣抬起头,见许氏下颌咬紧,隐隐有些恨意,“你为女冠的事,究竟有多少人知道?” “公主和她身边几个女冠知道,还有公主身边有个叫林晋安的大理寺丞知道。” 许氏怫然大怒,“你究竟知不知羞!” “女冠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们大多知书明理,才学品行不知比俗人高到哪里去!” “啪!”许氏手中戒尺猛地一挥。 打在沈亦谣白净的脸蛋上,印上一道红痕。 沈亦谣脑袋被打得一偏,脑中嗡嗡作响。 她捂着脸,脸颊一阵刺痛。 “你算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为她们分辩。”许氏上下扫了沈亦谣一眼,眼神凌厉,欲将沈亦谣剥皮拆骨,“跪好!” “你要出家!要修道!自己出阁前找你父母早说,没得嫁到了我们家,拿你那什么居士名头脏了我们梁国府的门匾。” 原来是这样,沈亦谣怔怔捧着自己的脸。 原来是因为自己脏了梁国府。 “不过是一个自号而已,多少文人士大夫自号居士。我嫁到你们家来之前,你们也说不让号居士,早知不让,我不嫁就是了。” “还敢嘴硬!”许氏恼急,染着蔻丹的手指一指,呼来丫鬟婆子,“把她给我按住打手心!” 沈亦谣双手顿时被人捉起,向上摊起,许氏身边的李妈妈持着戒尺,一下下抡圆了打。 她控制不了手心颤抖,每挥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缩,手腕被人牢牢卡住,骨头被按得生疼。 有了退却的力,每一下挨得更痛。 沈亦谣不能控制自己,五官皱成一团。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被人责罚过了,父亲多年不在檀州,祖父祖母前几年故了,父亲的兄弟早就分了家,她又早慧,帮着母亲操持家事,很多事情甚至是母亲听她的话。 许氏一边拧着眉看沈亦谣挨打,一面追问,“你究竟有没有做过脏事?” 沈亦谣被打得头脑一震一震地疼,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许氏原来是在猜忌这个。 自己奴颜婢膝,折碎骨头的报应,就是换来他们对自己失贞的质疑。 她霎时觉得此间荒谬至极。 “没有。”她说出口的瞬间,也觉得自己肮脏至极。 她只能靠无力的辩解去证明自己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 她的卑贱之处不在自己身上,只在别人的脑子里。 “迹之知道你在外面做的这些事吗?” “不知道。” “你也知道羞耻,知道瞒着他!” 沈亦谣跪在地上,手心已被拍得红肿。每一下都是刺骨之痛。 “我敢告诉他!” 说了又如何呢?裴迹之会因为自己作弄几句诗文,与公主交游就怪罪自己吗? 裴迹之会像这般揣摩自己是否失贞于人吗? 自己尚且相信裴迹之不会在歌楼酒馆狎妓取乐,若裴迹之不信自己,又何必同他再做夫妻? “你还嫌名声不够臭!还想告诉什么人?!”许氏更是大发雷霆,上来一把扯落沈亦谣的发簪。 “我问心无愧!”沈亦谣的发髻散落,满头凌乱,冲着许氏大喊。 “恬不知耻!”许氏指着沈亦谣的脸,直对着她的眼睛,“你怎么敢?!只有娼妓才整日想着出去抛头露面,你一个官眷跑去男人堆里,不脏也臭!此事流传出去,你要二郎的脸面往哪里搁,人人都会说他有个为暗娼的妻!人人都在背后笑话他做剩王八,笑话梁国府!你不要脸面,你也为迹之考虑,也为你夫家考虑,你父母也算是官宦人家,此事传到他们耳朵里,你要他们如何行事!” 沈亦谣手心已经破皮,每说一个字,都疼得抽气,“你们……敢这样……说公主吗?” “你拿什么同公主比?” “裴迹之的大哥,娶了二嫁的仪昭公主。仪昭公主,五岁时入道。” “女皇入宫前……曾在青君观……”沈亦谣说到此处,拿住她的婆子顿时钳得更凶,扭着身子上前来捂她的嘴。 许氏一愣,胸口的牡丹花随着大口喘气一起一伏,满眼不可置信,目瞪口呆,唇角抽动,半晌,喷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嗤笑,“呵。裴敬倒是没说错,果真是个心比天高的贱人。” “上廷杖!打到她不能动弹!” 到底是没有打到她不能动弹,沈亦谣挨的第一下就撑不住了。 板子落下来,沈亦谣身体几乎不受控地后仰,挣扎凄厉,呐喊出声。 她以为自己挨得过,可是再要强,在血肉之痛面前也无用。 第二下落下的时候,沈亦谣已经满口鲜血,沿着嘴角猛地一口喷出去。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27节 她咬紧牙关,以为能扛,只是把自己咬了满嘴血泡,无法抑制嘶吼出声,“啊——!” 第五杖落下时,沈亦谣已经承受不住。 许氏叫了停,冷冷站在她面前,俯首看着她。 “沈氏。都是做女人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要公平。若是我有什么错处,裴敬绝不敢这样对我。你明白为什么吗?” 沈亦谣被按在刑凳上,只能看见许氏的芙蓉花绣鞋,她听见头顶的人说,“我是关阳许氏出身,百年积累,累世簪缨。有些东西,出生的时候没有,就一辈子都没有。想都不要肖想。” 许氏冷硬地问,“你知错吗?” 许氏和梁国公,仪昭公主和裴迹之大哥,母亲和父亲,都是女人低嫁。男人要女人的家族权势为自己铺路,女人父族看好男人的未来前程。 她没有显赫的父族,今日就算把她打死在这里,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那父亲呢,会拼尽全力为自己伸冤吗? 她不敢想,父亲敬母亲,爱母亲,有多少是因为母亲卢氏的出身。 夫妻之间,那么多情到浓时的思念,都经得起推敲吗? 沈亦谣趴在凳上,脸边碎发凌乱,和血沫搅在一起,“知错……” 第39章他听到了吗? 许氏给她留了跪祠堂反省的余地。 祠堂大门紧闭,天光晦暗之时,最后一抹光照在沈亦谣脚边,她始终低着头,看被窗棱切割的光影。 沈亦谣的反省挖心剖肝,自己究竟是错了。 她想要名,想要被人看见。 笔墨无罪,女人的诗文却有罪。他们管女人吟诗作词,叫窃弄翰墨,偷的是男人的东西。 女人死后,丈夫和儿子在墓志铭里夸耀女人的家世出身、聪慧机敏,却要将女人的诗稿焚毁。 公主的宴会,着紫穿红的官员、公子王孙、白丁文人不拘身份往来自如,是风流雅事,是结交应酬。 而沈亦谣出现在那里,就是卑贱下流的娼妓。 他们容不下的,是自己身与心的错位。 沈亦谣在祠堂跪了整整一日,她后来支撑不住,俯下身来,头抵着冰凉的杉木地板。 蜷缩着身子,像一只恭敬的兽。 脑子里想的都是母亲。 母亲才学不在父亲之下,又一心修道,乡里每逢欠年,就广施粥棚救济百姓。 十里八乡都知道沈家有个贤德的夫人。 当地百姓在路旁自发立了一道功德碑,上头落的是青州刺史沈酌及其夫人的名,历数父亲生平功绩,可父亲在任上久未归乡,这些事儿都是母亲做的。 母亲性子贞静娴淑,三叔在外欠了债,母亲拿嫁妆为其贴补,父亲听说了之后,也只是赞一句吾真幸得此贤妻。父亲在外真的考虑过妻女生存的艰难吗? 父亲究竟是爱母亲,还是爱母亲的“贤”? 沈亦谣身子摇摇欲坠,黑暗从眼前漫开。 倒下之前,她仿佛回到了出嫁那天,母亲捏着她的耳朵,温温柔柔地,“谣娘,你多思多慧,母亲为你骄傲,也替你担心。你想走的路太艰难,母亲好怕你吃苦啊。” 沈亦谣这句活该一出,许氏登时涨红了脸。 “你怎么能说迹之活该?你的心肠怎么这么硬!”许氏勃然大怒。 “到底是谁的心肠硬?”沈亦谣虚起眼,被人世的荒谬迎头痛击,“你们把我当做权斗的工具,卷到你们高门大户的争斗中。为了护住梁国府的名声,你们恨不得我当时就死了,几板子打下来,我还活着,却真的要了我孩子的命。” 许氏别开眼去,慌张颤抖,“当年的事情,不是我想的。我也不知道你那时候已经有孕。” “知道了又如何呢?”沈亦谣咬了咬牙关,“当年我昏迷之后,你对我反常地关心,日日送药来。隔了一个月,你才让郎中来为我诊出喜脉,你其实在祠堂出来以后,就知道我有孕了,也知道这个孩子保不住!你刻意让郎中隐瞒了胎象不稳的事情,我时隔一年才在别的妇人那里发现,原来那日从祠堂出来以后,你喂我喝的就是保胎药。” “你是害怕,害怕小产的事情与你有关,你怕受裴迹之怪罪。”沈亦谣眯着眼睛,将萦绕在自己心头多年的猜测和盘托出,“小产的时候,你其实松了一口气吧。他是死在了裴迹之的事上,我可以怪他,可以怪我自己不小心,怎么都怨不到你头上!” “不是……我没有。我不是。”许氏低着头,满头珠翠乱摇。 “那你为什么要逃避呢?为什么连一点良心谴责都不留给自己?要让我觉得是自己的错,小产之后,你在我床边,奉劝我日后小心行事,不要再这般莽撞了。你那么苦口婆心,好像是真的为我好。我那时……真的责怪自己,是我自己不好,是我害了他。为什么……要把痛苦和自责都留给我呢?” 沈亦谣尾音近乎飘忽,像是回到了过去那些血泪挣扎的日夜。 “我也为她伤心啊!”许氏红着眼,像是急着证明什么,“我也是做母亲的!那是迹之的孩子,我又何尝不伤心!” “那你以无后之名要裴迹之和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的伤心,怎么不想想自己的过错。”沈亦谣掩着面,“你们是高门显户,怕断子绝孙。随时可以和离,可以纳妾,所以无需顾及另一个女人是不是也断子绝孙了。” 许氏仰起头,咬牙切齿,带着恨意,“可迹之不愿同你和离!也不愿纳妾!我们为人父母,不忍孩子死后无人送终,想看儿孙幸福美满,也是错吗?” 沈亦谣抱着腿,左右摇晃,把话说得轻飘飘而残忍,“是啊。你们都没错。大概人世间不能让所有好处尽让你们得了吧。你瞧,我死了,你们还是没如愿。裴迹之不愿意续娶,也不愿意再生,你们还是要断子绝孙了。” “你怎么能这么恶毒!”许氏手在凭几上一按,腾地从榻上站起,“把我们逼得家破人亡你就开心,就如愿了吗!” “你错了,许筝言。”沈亦谣叫着许氏的闺名,“我不想要你们家破人亡。你们家的事,我生前早就不在意了。我如今坐在这里,同你说话,是想剖开你们的心,叫你们看看自己金玉之下有多丑恶。这样的事……我生前做过无数次了。我知道自己内心的欲望,也许真如你们所说,趋炎附势,贪图名利。大概是报应吧,叫我家破人亡,不得好死。你呢?你敢面对吗?” 许氏面如死灰,“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呢?”沈亦谣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扉,想起祠堂里许氏对自己的质问,直到现在,她还怀疑吗? “其实孩子没的时候,你也有些安心吧。毕竟你那么怀疑我在外面做男盗女娼的事。你午夜梦回的时候,也想过,幸好那个孩子没生下来吧,即便生下来也会遭人非议。你那时候也动过念,要不干脆给我送堕胎药吧,你这样想过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沈亦谣!我终究没这么做!”许氏眉头皱得狰狞,“你太贪心了,君子论迹不论心,人心如何经得起你这么揣摩!那你又敢说,你自己的心没动过半分恶念吗?你就这般纯净无瑕吗?” 沈亦谣仰天叹了口气,“是啊,你还是明白我的。我不是什么好人。我知道当年小产的真相以后,我有多恨当年那个孩子没生下来,你知道吗?我死后,还留给你们一个拖累,叫你们日夜悬着心,一面替我养着孩子,一面提心吊胆,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个野种。” “沈亦谣!”许氏脸色气得肝红,“你用心这么险恶!你当年被自己气死,是活该!你也是差点做母亲的人,你怎么能用这么恶毒的话说自己的孩子!” “母亲!”门被猛地推开,裴迹之面色惨白站在门口,阳光洒在他背后,照出他一身孑然伶仃。 沈亦谣仍抱着腿,呆坐在榻上。 他听到了吗? 听到了多少? 第40章“行了。原谅你了。可以了吧?” “沈亦谣。”裴迹之走在园子里大太阳下,颊上隐隐有些泛红的掌印。 沈亦谣很久没答话,裴迹之站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睫羽天生向下,垂眼时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两人相顾无言。 “怎么了?”沈亦谣语气有些生硬。 “没怎么。”裴迹之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你能牵着我吗?” 沈亦谣揉了揉鼻子,“不太想。” 裴迹之站定在原地,鼻头发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还是作罢了,“好吧。” 他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能祈求沈亦谣什么呢? 为父母道歉,为自己道歉,够补偿沈亦谣这么冤枉的一生吗? 那时候沈亦谣突然对他冷淡下来,无论自己如何百般讨好,也只能换得一张冷脸。 只是那时候,他太愚蠢。 以为那只是,不爱了。 刚刚母亲的话,有一句大错特错,沈亦谣回来人间,绝不可能是天意要沈亦谣帮他。 也许是恰恰相反。 “那你同我一道回书房好吗?” “嗯。” 裴迹之转过身,行走时园子里桂花树的枝丫刚好垂在他头顶,骚动时挟走了一片叶,刚好顶在头顶,他浑然不觉。 “母亲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诗会的事,牵连不了梁国府。他们年纪大了,就容易想东想西的。” “为什么?” 裴迹之走得很慢,头顶叶子稳稳当当停着,“圣人身体不大行了。他想安排后事,太子和先太子之间,他还在犹豫,复用崔家,不过是给朝臣一点警告。他也担心公主会插手下一朝的政事,所以想提前替儿子铺好路。” “那圣人要立先太子,你们家怎么办?” 裴迹之微微侧过脸来,“你觉得,圣人是个怎样的人?” 沈亦谣想了想,圣人这一路,弑父、弑女、弑妻、弑旧臣,“可能是个狠心的薄情人吧。” “嗯……倒也没说错。”裴迹之缓步走着,“圣人他,有点阴阴的。” “太监那种阴阴的?” 裴迹之笑了笑,“明日诗会,你把嘴闭紧,一句话都别说。”言语之间一声微弱的喟叹,“朝臣们很多不说,心底里其实会觉得圣人过于优柔寡断,放纵外戚、宠幸内宦、任用酷吏,但其实,圣人做的每个决定都做对了。你觉得,圣人为什么会在崔皇后一案后用我?” “为什么?”沈亦谣也想不明白。 “景朝立朝以来,父子、母子相残,数不胜数,每个人都有蓬勃的欲望,向上争,向内斗。圣人是在祖母临朝的时候被削爵,和妻女一道去流放地的。他能从绝处死地走到皇位,是个隐忍而智慧的人。女皇、先帝、崔后每个人都把皇室、朝臣血洗了一遍,圣人始终蛰伏在暗处,时机成熟时才出手,一击毙命。这样说,可能有点亏心大哥和父亲,但圣人用我,是因为我只做案头事,没有欲望,甚至不关心景朝明天亡不亡。” 裴迹之苦笑,“世事无常,危机转机,只在一念之间。” “怎么做?”沈亦谣瞪着眼看裴迹之,他谈起政事时了然于胸,似乎已考虑了多时。 “我朝有女皇登基的旧例。圣人不会让祥瑞之名落在公主头上,让有心人借题发挥。他一定会来搅诗会这趟浑水,他们年纪都大了,即便有心谋划,有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你不要担心。” 沈亦谣捏着自己的手心,想着裴迹之大哥的死,“九死一生,怎么能不担心呢?” 裴迹之转过头来,“都死了,还要为活人操心,怎么能放心地走呢?” 沈亦谣垂下眼,一时无言,没准裴迹之是对的。 书房的院门口栽着一株斜竹,裴迹之推开半扇院门,红着眼看沈亦谣,“你生前担了太多恶名,我会让你看见自己名扬天下、万人敬仰,让你安心离开。” 沈亦谣同裴迹之缓步走到书房里,裴迹之小心扶着榻一点点往下坐,应是伤处还在痛。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28节 “躺着吧。”沈亦谣叹了口气,上前拽住裴迹之的袍角。 裴迹之侧躺下来,沈亦谣从榻上拣来软枕,替他垫在脑下。 “为什么不要人照顾?”沈亦谣站在床榻前,垂目看着他。 “他们不懂我想要什么,在屋里转着,烦人。” “你想要什么呢?” 裴迹之眼前浮现出这些年在书房中熬灯的日夜,他想要什么呢? 想要那一柱残香,不被打扰吧。 因为她说,要自由。 “对不起。沈亦谣。”裴迹之没有答她的话,“当年的事,我没早点知道。” 沈亦谣笑了笑,伸手揭下那片桂叶,吹了口气,刚好砸在裴迹之鼻梁上,“怎么又说对不起?我早就原谅你了。” 当年从祠堂晕倒后,沈亦谣醒来已在熙春阁床上。 许氏一反常态,日日安排人来送药。 她身上的破皮处用了药,很快就养好了,到了第七日,只剩下一点点红痕。 裴迹之带着一身赶路的行头冲进门来,沈亦谣正侧躺着养伤,听到动静,也没转过头来。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裴迹之听出来她没睡,蹲在床边,用头小心蹭着沈亦谣的背,“夫人。夫人。” 沈亦谣没理他。她在自己牙关的轻颤中,品尝到一丝轻微的恨意。 裴迹之是他的反面。 是个男子,出身高贵,一切唾手可得,又对一切都没有欲望。 沈亦谣踮脚仰望的一切是他不屑一顾的一切。 多可怕啊,人竟然会嫉恨自己的枕边人。 “生气了吗亦谣?”裴迹之小心翼翼把臂环过来,摸到沈亦谣环抱在胸前的手,捉在手里,“外祖母身体不太好,我接到母亲的急报去了关阳一趟,外祖母身体一好点我就回来了。我怕你着急,还托人给你带了信。你没收到吧?你瞧,我比驿信回来得还快呢。” 沈亦谣转过身来,猛地收回手,收在背后。方才裴迹之戳到了她的伤口。 他一无所知,无辜又天真。 她原本可以爱他灵魂的质地,但祠堂的事情过后,她不得不重新将他和他的家世地位重新看做一体。 她的爱里掺了一点旁的东西。 裴迹之蹲在脚榻边,一点点把头蹭过来,靠在沈亦谣白净的手臂上,“夫人,原谅我可以吗?” 沈亦谣垂眸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裴迹之拉过沈亦谣白藕般的手腕,把寝衣的绸缎推到手肘上,嘴唇贴过来,衔上手腕,用牙齿轻轻磨沈亦谣柔软的皮肉。 又轻又柔念着,“可是我好想你啊。夫人。” 裴迹之说,他们家有怕夫人的传统。但沈亦谣明白,只有裴迹之是在真的迁就她。 “亦谣,你的手心怎么白里透红的,像个瓷娃娃似的。”嘴唇贴过来,在她手心舔了一口。 沈亦谣一滴泪从颊边滑落,泄了口气,伸手在他头上一推,“行了。原谅你了。可以了吧?” 第41章余生,来世,她都帮不上忙,也添不了乱了。 “怎么说对不起都不够吧?”裴迹之捏住自己的指纹,轻轻摩挲,“你怎么能擅自原谅一个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的人呢?你要是掌刑狱,这世上应该会多很多冤假错案吧。” “我又不要你的对不起。”沈亦谣背过身去。 裴迹之合上眼,“是啊。你四大皆空地走了,你就当我作茧自缚,你不要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不是说了吗,有的东西,生下来活该,一辈子都活该。” 原来他听了那么多。 沈亦谣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人,墨眉蹙起,合上的眼睛里瞳仁微微颤动。 他心里很痛苦吧。 “有些话,是气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裴迹之没有睁眼,枕着头,薄唇微启,“你到地底下和孩子团聚,他会变成恶灵缠着你吧。” 沈亦谣抿唇笑了笑,“缠着我呗。都死过一次了,还怕什么呢?让我入拔舌地狱。下辈子让我当哑巴,当贱畜,当茅坑石头。我都认了。” 裴迹之睁开眼,没忍住气笑了,“你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是啊。”沈亦谣轻飘飘地说,对着裴迹之高挺的鼻尖吹气,“我是狠心人,薄情鬼,怎么办呢?你好可怜啊裴迹之。” 裴迹之别过脸去,与坏心眼的鬼呼吸错开,“你别可怜我。我不求你留下,你也别要我放下。我们就这么稀里糊涂走一段,就够了。” 沈亦谣呆在原地,她回来这些时日,怎么会不明白裴迹之的心呢? 他终于坦言自己心中所求,为什么自己心里空落落地疼? 她真的忍心,看裴迹之这么折磨自己吗? 沈亦谣缓缓坐在床边,拣了一丝裴迹之的头发,掻着他的耳朵,“李氏有句话,说得不对。是我命不好,是我带累了你。” 裴迹之猛地从榻上翻身起来,双眼泛红,犹如困兽,“你到现在还要说这样的话,来诛我的心!” 伤口的疼他已无暇顾及,心口的剧痛让他说不出话,“什么……狗屁!命啊!” 狠心的短命鬼自己没心没肺,吃了那么多苦就随随便便走了。 为什么要认命啊? 为什么要甘心?为什么要放下?这人世,已经太亏欠她了啊。 “好了好了。”沈亦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上前擦去裴迹之眼角的泪,手指上凝结一滴水珠,一时有些发怔。 原来,眼泪也可以碰到啊。 裴迹之红着眼,试探着问,“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祠堂的事?” “一开始……”沈亦谣闭着眼睛,把痛苦的回忆从脑子里翻出来,“我觉得太屈辱了……我要怎么同你说呢?我给别人下跪,把抄家的消息带回来。我和你的家人,指着鼻子骂我小人得志、不守妇德,说我是暗娼,怀疑我与旁人苟合吗?” “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能把这些屈辱从我脑子里清掉吗?”沈亦谣惨然一笑,“小产那两三个月,我觉得是你科举不中,跑出去喝酒的错,那时候我对你很不好吧。对你发了那么大的火,那个时候,我提了和离吧,但怎么都赶不走你。我知道你也怪自己,你心里也痛苦。我们两个人各自心里揣着痛,彼此亏欠,日子却还是过下去了。” “后来知道小产真相的时候……那时候我父母已经走了。我是真的责怪自己,是不是真的是我的错?是不是我真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所以是我咎由自取,我不配做母亲,也不配做人女儿。所以老天不让我生下孩子,所以老天连我仅有的一点点亲情都要从我身边收走。” “沈亦谣。”裴迹之想上前抓住沈亦谣的手,但只是无力地在空中攥紧。 沈亦谣伸出手,和裴迹之在虚空中交叠,“怎么办呢?我该把罪断给谁呢?罪在你爹娘,我心里会好受一点。可是日子就过不下去了。要我每天和仇人在一起度日吗?要你跟我一起同仇敌忾吗?” “罪在你我,也许会好一点吧。怀着对彼此的亏欠,互相折磨,互相责怪,但还是……”沈亦谣忽地停住了。 但还是什么呢? 但还是相爱,还是分不开,还是舍不得放手。 可以这么说吗? 生前绊住她的东西,要拿出来再绊住他吗? “还是什么?”裴迹之红着眼,逼问着她要答案。 “还是。”沈亦谣侧过脸去,屏着自己颤抖的呼吸,“能凑合着过。” 裴迹之伸在空中的手慢慢垂下去,眸光闪烁,“……那怎么办?我还是知道了。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亏欠,一个人折磨,一个人怀着对家人的恨,凑合着过了。你瞒得那么好,怎么不瞒到我死了再告诉我。” “那不一样啊。”沈亦谣一笑,牵了牵裴迹之的衣领,把他重新拉着侧躺下。 “哪里不一样?” “你现在可以慢慢折磨你的父母了。”沈亦谣闪着眼睛同他说了个恶毒的主意。 有爱才有折磨,有亏欠。才能彼此揣着龃龉得过且过。 裴迹之侧躺在床上,无奈苦笑,“沈亦谣。你真的对我狠得下心。” 沈亦谣飘在梁上,哑口无言。再能言善辩的人,都给不出正确答案。 她能怎么办呢?已经是桩冤假错案了。 余生,来世,她都帮不上忙,也添不了乱了。 第42章“蜡油,烫不烫?” 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惊雷把院子里那株杏子树劈成了焦炭。 一人一鬼站在窗边,暴雨噼里啪啦砸下,纱窗被风摇得呼啦作响。沈亦谣缓缓侧过脸,一点点转向身旁穿着白寝衣呆若木鸡的男人,“怎么办?是不是坏兆头?明日那诗会还去得吗?” 闪电把裴迹之的脸映得惨白,勾唇一笑,比身旁的人更像个地狱复仇的恶鬼,“这么险的雷都能劈歪,你放心吧。我们指定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去睡吧。”裴迹之顺手给沈亦谣重新添了三炷香,插好后转身侧躺回床上。 沈亦谣跟上去,慢慢蜷下身,轻手轻脚地躺在裴迹之身边。 听身边人绵长的呼吸,如果她还活着,这样的距离足够她感受到身边的体温。 如果她重返人间本就是一桩冤假错案。 那宣告正义的判官,迟一些,再来审判她的蹉跎吧。 “沈亦谣。”身边人在黑暗中忽地出声。 沈亦谣吓了一激灵,当即就飘到梁上。 “回来。” “什么回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一直都在外面啊。”沈亦谣大惊失色,连连往窗边躲。 “沈亦谣。”裴迹之侧躺着,用背影同她说话,“陪我一会儿,当我求你了,好吗?我刚给你上了香,你许我一个愿望吧。” “……好吧。”沈亦谣踟蹰着飘上前去,慢慢躺下。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29节 裴迹之没有说话,沈亦谣能听到他震如擂鼓的心跳,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你……怎么知道,我在你旁边?” “感觉。” “好吧。”沈亦谣揉了揉自己鼻子,有点心虚。 自己怎么做了鬼也无处遁形。 “你什么时候有感觉的?” “记不清了。” “裴迹之。”沈亦谣忽地出声唤他。 黑暗中裴迹之睁开眼,闪电劈开天地,将整个屋子照得雪亮。 “你最近怎么不做手工活了?” “我……有点累。”裴迹之揉了揉鼻子。 “你那个时候,就有感觉了吧?”沈亦谣眯起眼,凑到他耳边威吓他。 裴迹之把被子掖上肩膀,“睡觉了。困了。” 这小子,有点奇怪吧。 沈亦谣望着梁顶,慢慢推敲着那天的事,忽地皱起了眉,凑到裴迹之耳边,悄声问道,“蜡油,烫不烫?” 黑暗中裴迹之的耳根烫得发红,“睡了!” 因为有义恩公主到场,这次诗会的排场远超沈亦谣想象。 她和裴迹之带着诗稿到时,大雁塔内外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公主府女婢和侍卫一路从寺外大门口夹道欢迎引路。 大雁塔下排了一列空木牌,上面皆覆着白纸。 沈亦谣蹭着裴迹之耳朵,“这是干嘛的?” 裴迹之一笑,“公主要帮你的忙呢,佳作一出,立即昭告天下。” 他指了指塔下执纸笔而立的青衣门客,“那儿,等着跑马传诗的。” 沈亦谣拉了拉裴迹之的衣袖,“我有点……” “紧张?”裴迹之扬眉,“我不会让你输的。” 话是这么说,沈亦谣这辈子昔日同公主与门客宴会时,都是和乐融融的场景。这番与人一争高下,倒还是头一次。 沈亦谣重返人间还是第一次有了近似尿急般的紧促感。 沈亦谣抠抠脑袋,随着裴迹之一道破开人群,进入塔内。 塔内第一层已排开数排桌案,有来的早的文人墨客已入席列坐。 见着裴迹之来,起身躬身行礼,“裴郎中。” 裴迹之伸手一拍,“坐,坐。我今日是代妻来与会,借了夫人的光,诸位休得理会我。” 李氏站在王采钧身旁,正为其研墨,见着裴迹之来,没个好脸色,出声呛道,“也不知道裴郎中这夫人这光够不够照七尺男儿这小白脸。” 裴迹之没忍住扑哧一笑,“能有夫人为裴某添光,是裴某之幸。咱们文章底下见真章便是。” “正是。”一声凤仪万千的女声从门口传来。“文章之道,岂在男女之间。” 公主身穿着道袍,头戴香兰冠,手抱拂尘,礼部侍郎徐然和圆过方丈跟在身后左右。 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群手捧着礼盒的女婢走近前来。 林晋安走在人群之中,见着裴迹之,眼神微微往身旁一侧,似在找沈亦谣。 沈亦谣攥着裴迹之的袖子,拉着裴迹之的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裴迹之唇角顿时垮下来,冷着一张脸,倒没有收回手,默默在空中把手指收起来,攥了个拳。 “今日盛会,有幸邀诸位前来,特备下嘉礼,凡摘得各题榜首者,皆有赐礼。” 塔下众人见公主来,连忙要跪,公主掌向前一推,“不必行礼,今日吾以义恩法师的身份前来。” 又朝身旁圆过方丈略略低头,二人互相见礼,转头朝众人道,“今日诗会,无男女之别,无佛道之隔,无士庶之分,众生皆乐。” 圆过法师引着公主和徐然登上塔顶去入座。 沈亦谣伏上裴迹之的耳边,“我去咯。” 裴迹之低眉浅笑,“嗯。” 沈亦谣飘上二楼,一阵风窜入白帷帐,徐然和公主侧目过来,正见帘角飘摇,无风而动。 徐然捋着自己下巴上的青须,“前两日便听说大雁塔中有诗仙现世,传闻可为真?” 圆过方丈一笑,说了句颇为玄奥的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手持铜钵,在那铜钵上一敲,朝楼下朗声道,“今日所有诗作,皆糊名与试。诸位著完诗作之后,投于本僧弟子手中金筒中,由义恩法师和徐侍郎各择一优胜者。若二者所选不一,则请诗仙示下。若有幸,诸位今日可观祥瑞奇迹。” 闻言,楼下众人皆议论纷纷。 “当真有诗仙现世这种事?” “不知道啊。若是真有此事,那当真是三生有幸了。” “不会是这和尚在搞什么鬼吧?” 王采钧眉头紧蹙,转过脸来看裴迹之,顿时面如菜色。 裴迹之肩一耸,手一摊,一脸无赖。 这傻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绑上贼船,无法脱身了。 楼上公主闻言掩面低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徐侍郎既早听说诗仙一事,今日竟真来与会?” 徐然叉手朝天一拜,“圣人治下,太平盛世,有祥瑞现世,此乃吉兆。某为何不来?” 又略略低下头来,低声道:“殿下又为何来?” 第43章“真是斯文扫地。” 公主敛了唇角,正色时便自带了万分威严庄重,“早说了今日我是义恩法师,徐侍郎再称殿下,不妥。” 钵声敲响,先由公主出题。 公主所出题目,限题不限韵,做乐府诗题“从军行”。 沈亦谣一愣,这题她倒是做过。公主往日也曾见过这首诗。 只是公主今日出此题,隐隐觉得有杀气,想起自己当时所作的诗作,以木兰从军为角色诗,只怕要起纷争。 公主,她有反意么? 裴迹之他从提议要办诗会开始就想到此处了?他要站队公主? 沈亦谣越过栏杆往下一望,裴迹之果真从她那堆诗稿中很快找到了她那首旧诗,现下其他人有的正提笔现作,他卷起那张泛黄的旧笺,仔细卷好,就欲投入筒中。 “这怕是不公平吧?裴郎中所用纸张一眼就可识得。”那日同裴迹之争论的李率从旁转过头来。 “行。”裴迹之重新低下头,将她那首诗重新誊抄了一遍。 沈亦谣心中隐隐有点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跷。 很快,众人皆将诗作呈上来。 徐然在翻看诗作的时候,对着沈亦谣的诗细看了很久,终究还是搁在了一边。 两人意见果然不相同。 沈亦谣对着圆过方丈递过来的两首诗,一时有些两难。公主选了她的诗。 另一首用了律诗的体裁,虽然公主规定了不限韵,但对仗依旧工整漂亮、词采斐然。 心下一纠结,还是递了自己的诗出去。 圆过方丈接过诗朗声唱诵:“此题榜首——沈亦谣!” “拔剑出门金鼓鸣, 红妆卸罢赴山河。 意气沙烟俱尘扬, 功名马背正悠歌。 长戈拨指路边骨, 雪和风霜面如割, 东风识取旧衣裳。 此地疑他故人乡?” 听圆过念出自己的名字,沈亦谣也随之心动神摇。女儿闺名向来不可为外人所知,但裴迹之署上了她的名,不是沈氏,不是沈夫人,也不是不移居士。 她的名字可以正大光明得见天日。 公主转过头来,朝着徐然道,“徐侍郎对诗仙选的诗,可有异议?” 徐然脸拉下,不动声色,“既是诗仙所选,自然是佳作。只是既然替父从军,马背上搏功名。却对故人枯骨心有凄凄,未免太过畏缩踟蹰,放不开手脚。限于妇人之见。” 公主冷声道,“是么?可我觉得此诗悯恤民生疾苦,既合乐府题,又合乐府情。新乐府诗以来侧重讽谏,边事辛苦,徐侍郎久坐高堂,竟不识得众生凄苦情了?民生多艰啊,徐侍郎也应多些体察才是。” 徐然低头,“道长教训得是。” 沈亦谣在一旁听得后背发凉,今日这两人是来斗法的。又想起裴迹之所说的,圣人定会来搅乱诗会,心下更是捉摸不透。 既然今日请了公主来,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帮着公主。 接着徐然出题,是往年的科场诗题,“《春风扇微和》,任用题字为韵。” 意思是可以用诗题中任何一个字的韵部为韵,且诗中所咏的内容必须合题。 沈亦谣一乐,这题她还真写过,当年她和裴迹之一起在书房里研究考题。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30节 两人曾以这题做过诗,互相比试过。 她往楼下看去,见裴迹之一边提笔抄诗,像是知道沈亦谣在看他一样,抬起头,朝她挤了个眼。 沈亦谣摸着脖子,重新坐下,竟觉得身上隐隐有些发烫。 公主和徐然此次选了同一首诗,没有过沈亦谣的手。 圆过方丈唱诗时,沈亦谣手几乎有些发抖。 “此题榜首——沈亦谣!” 沈亦谣紧紧咬着唇,免得自己激动得叫出声来。 赢得科举题,对她来说,已足够了。 裴迹之坐在楼下,似乎也有几分紧张,一听见沈亦谣的名字,搁在案上的手也忍不住握了个拳。 徐然和公主出的题越来越刁钻,有些题目沈亦谣旧诗中没有合题的,裴迹之就搁下笔,两手垫在脖子背后,仰脸望着楼上,也不知在想什么,唇角眉梢挂着风流的笑。 也不帮她做伪作,倒是守规矩。 后面几题,公主和徐然的意见倒一致,没机会让沈亦谣决断。 战到最后,十题之中,沈亦谣赢五题,王采钧赢四题,另有一人赢得一题。 圆过方丈整理了诗稿,朗声唱道,“今日诗会魁首——沈……” “慢着!”门口一声浑厚的男声。 沈亦谣瞥过头去一看,后背一凉,是崔蕤! “今日诗会不公!”崔蕤身穿兵甲踏上前来,昂首看着众人。 公主坐在椅上,一旁女婢递过茶水来,一边啜茶,冷冷看着楼下。 “为何不公啊?”有人出声问道。 崔蕤勾唇,“义恩公主殿下和这沈夫人乃是旧识,有包庇舞弊之嫌!” 本来楼下的人输给了一个女人,就心有不满,听到崔蕤此言,更是议论纷纷。 “难怪呢,我说公主为何总挑中沈氏的诗。” “我就说女人怎么可能赢过王校书。” 王采钧铁青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站在一旁。 “崔将军这话可说得有失偏颇了。”圆过方丈朝楼下朗声道,“今日诗会都糊了名,即便公主与沈檀越是旧识,怎能从所有诗作中识得沈檀越的诗呢?” “自是因为她们交情匪浅!那沈氏就是当年跟在公主身边的不移居士!” 闻言,楼下的诸人看裴迹之的神色皆有些异样。 当年不移居士的盛名,他们都听过。 可那不移居士……不是女冠么? 一人站在人群背后小声同身边的人问,“不移居士是谁啊?” “哎,你久不在京中。不知道,那是个女冠,她的诗大多是从男子手里流传出来的,是个……那个。” “怎能让这种娼妓之流夺魁,真是斯文扫地。” 第44章是不是害了公主? 沈亦谣在楼上也听见了,手中拳头攥紧,后背生寒。 李氏猛地转过身去,狠狠剜了那说话难听的人一眼,“谁说女冠就是那个?” 那人见李氏凶狠,忙撤回目光,仍小声嘟囔,“许她自己做,还不准人说了。” 公主站起身,信步走到栏杆边,冲崔蕤喊话,“那依你所说,徐侍郎向来主持科考,是在座不少人的座主,王校书的太子校书一职还是徐侍郎举荐的,这就不算交情匪浅了?” “徐侍郎任考公员外郎多年,自是公正严明,不会徇私。” “那小道就是徇私之人?” 崔蕤分毫不留情面,“殿下与那沈氏同为女子,惺惺相惜,又顾念旧情,自是有这个可能。且殿下多年来,与入京考生过从甚密,入朝后仍常登白云观入宴,这话倒不好说。” 沈亦谣一惊,这是明摆着说公主干涉朝政,若不是圣人授意,他绝不会将此事说得这么明白。 公主不疾不徐道,“崔将军如今话也不会说了,女子间惺惺相惜,男子间就不会官官相护?” 眼见此事扯上党争,楼下诸人皆有些慌张,一时噤声。 “王校书。”公主朝楼下冷冷扫下一眼,“你是次首,你可觉得此次诗会不公?” 王采钧拱手一拜,“殿下和徐侍郎坐评,如何评断两位心中自有定论,王某不敢妄言。” 此话答得好,将这件事推了回去,又不站队。 沈亦谣有些发怵,要说不公吧,她自己评了一题,算下来,她其实算是与王采钧打了个平手。 但如今此事已经远远超出诗会的范畴了。 “徐侍郎。”公主转过头,凤眼微眯,“你怎么看?” “公主与我所选诗作之中,惟有一题不和,若说不公正,自然是只有这一题有异议。” “那徐侍郎的意思是,仙家所断,亦有不公了?” 徐然老谋深算地盯了那白帷幛一眼,低头答道,“非不公也,文章乃是俗家事,仙家久居天上,与人间趣味实在是相去甚远。” 公主冷笑一声,“纵如此,去此一题,沈夫人仍和王校书并列为魁首。” 崔蕤听此言,昂首阔步走了一圈,朝着众人傲然一扫,“这沈夫人不可得魁首。” 崔蕤登上几级台阶,俯视楼下众人,“此次诗会已有不公,这魁首得来不正。且诗书文章自古以来便是男人事,若今日这沈夫人得魁首,岂不是牝鸡司晨,阴阳失序!且这沈夫人身为贵眷,却自甘堕落,向来在白云观中行秽乱之事!借女冠的身份私交朝臣,窥伺朝政!” 沈亦谣攥紧了拳,他想夺的不止是自己的魁首。 他要败坏自己的声誉,让他们看到世人最津津乐道的淫猥之事。 他指桑骂槐,含沙射影,骂的是自己也是公主。 脑中灵光一闪,抓起身侧银毫笔,“唰”地一下从帷帐中钻了出去,夺过圆过方丈手中题名榜首,直冲塔壁上而去。 楼下的人怔怔看着,那题着沈亦谣名字的金榜赫然从天上飞过,被高悬在塔顶! “字!” “墙壁上有字!” “是诗仙在写字!” 楼下众人惊呼,只见大雁塔自二楼而下,墙壁上出现几个如斗大的字,“文德天下。” 公主看着这字,噗嗤一笑,“徐侍郎,如今呢?诗仙可公正否?” 徐然也被吓了一跳,起先他原本以为是圆过和尚在这装神弄鬼,如今见此异象,竟说不出话。 沈亦谣罢了笔,随手把笔一丢。银毫笔带着墨点子向楼下飞坠而去。 “笔!” “别挤别挤!” “我沾上墨点子了!哈哈哈哈哈!” 楼下一堆人如群蚁般冲上去,哄抢沈亦谣掉下来的毛笔,哪怕身上沾上墨点子都引以为幸。 徐然怔了半天,恍恍惚惚答,“竟真有神仙祥瑞这种事。” 崔蕤看着墙上的字,眉头蹙紧,刚欲张口。 裴迹之从后拍上他的肩,冷着脸朝门口微微一侧。 崔蕤忙跪了下来,“陛下!” 正在抢毛笔的诸人一听此声,都胆战心惊转过身来,呼啦啦跪了一片。 皇帝由内侍搀着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绿袍手执执笔的文官,手持兵戈的宫卫随行在后。 皇帝两鬓胡须俱是灰白,穿着赭黄色圆领袍常服,行走时步履极缓,看来身体是不太行了。 皇帝仰头看了看墙上笔墨,转头朝着自己身边的内侍,“韩灵玉,你怎么看?” 韩内侍忙喜笑颜开,“天神现身,是吉兆祥瑞,圣人功绩彪炳千秋,三皇五帝未尝得见此吉兆者啊!” 皇帝唇淡淡一抿,没开口说话,由着韩内侍慢慢搀上塔顶。 这一走,就走了足足将近半刻钟。 楼上楼下的人,全都跪着,等皇帝登顶。 沈亦谣飘在空中,心里有趣得紧。如今自己见了皇帝也不需跪了,不做人当真是有些好处的。 皇帝登上塔来,由韩内侍搀扶着坐下,迟迟不叫起。 低声唤道,“义恩,你怎么看这祥瑞啊?” 公主低着头,鬓间金步摇垂在脸侧,红唇微启,“陛下德育天下,封受天命,俱齐天下贤才,祖宗基业蔚然昭昭。皇祖列圣在天之灵,当为陛下欣慰。此祥瑞乃陛下仁政感格,天地共鉴。” 皇帝“嗯”了一声,虽老态龙钟,眼神却闪着炯炯精光,“祥瑞现世,公主为何在此地为朕的贤才赐礼披恩啊?” 沈亦谣皮一紧,自己方才一时冲动所行之事。 是不是害了公主? 第45章他早就算到这一步了吗? 公主忙俯身下去,两手抵额,“臣女年事已高,财帛金玉无用,唯诗文一道难弃。天下文脉莫不以陛下为尊,今日特为陛下备下薄礼,待陛下御临,扬文治之风,彰显圣朝盛世。” “呈上来看看。” 林晋安从身后女婢旁边取来礼盒,膝行上前,交到义恩公主手里。 义恩公主接过,跪着高举过头顶,韩内侍上前取过礼盒。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31节 皇帝扫了一眼那礼盒,眼神中惊诧一闪而过。 片刻后,叹了一句,“你有心了。” 沈亦谣飘上去一看,那里面是支老旧的毛笔,羊毫开叉,笔柄被磨得光亮圆滑。 “都起来吧。” 公主应声,被几个婢女搀扶着坐下。 “魁首可决出来了?” 义恩公主低头答道,“决出来了,只是仍有异议。” “有何异议?” “魁首……是梁国公世子裴迹之的亡妻沈氏。” 皇帝老迈的脸上显出几分怅然之色,半晌后,缓缓道,“既然决出来了,那便赏吧。” “是。”韩内侍上前一步,朝楼下唱道,“裴世子,上来领赏吧!” 裴迹之每一步都走得颇为稳重,登上塔来,跪着接过韩内侍手中礼盒,“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低声叹了口气,“这支笔,是我幼年在内廷中初学开蒙时所用。你亡妻文采斐然,若在世,在内廷中担女官也未尝不可。你也是有心,一心替亡妻正名。既已亡故,你便替她收好吧。” 裴迹之再跪下谢恩。 “这诗仙如今还在这大雁塔中?” “禀陛下。诗仙之前就是在那儿同我们决议诗文高低。”圆过方丈往白帷帐内一指,“将诗文递进去,诗仙便会作答。” 沈亦谣忙钻回帘中,惊起一阵帘动。 “看来仍在呢。陛下要召那诗仙应对吗?” 皇帝摆了摆手,“今日既然是谈诗,朕也同诗仙论诗。皇姐,你我二人可比试一番?” 公主浅笑,“陛下幼时便精通此道,可真要让着一番臣女了。” “嗨,老了老了。”皇帝吩咐韩内侍递进纸笔来,“请诗仙出题可否?” 沈亦谣看着地上的纸笔,脑袋发蒙。 这考的是皇帝和公主吗,考的是我的政治智慧吧? 一抬眼,便见帘外站着的裴迹之,嘴巴嘟起,朝着她一直啵啵啵。 亲……亲? 沈亦谣试探着在纸上题下一个“亲”字。 皇帝接过一看,浅浅一笑,“亲字,好啊。” 又唤来身边穿绿袍的官员,伏在他耳边,皇帝一边说,绿袍官奋笔疾书。 皇帝和公主的诗文递进来,沈亦谣的大脑飞速旋转。 这……他们二人的诗都不合题。 皇帝的诗是一首封禅诗,意在借神仙之力彰显天威。 公主的诗文笔稚嫩,是一首孩童习作的田园诗。 显然是公主想借此机会唤起陛下亲情,自己隐退田园的意思。 按照常理来说,肯定是要选皇帝的。 但这样,够帮公主脱险吗? 裴迹之和公主两个人设这么大局,把自己都算计进来了。 自己干脆送佛送到西。 沈亦谣一把扯下顶上挂的白帷帐!抛在地上! “这……” 韩内侍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一时间顶楼噤若寒蝉、针落可闻。 沈亦谣在地上笔走龙蛇,将两诗誊好后,攥着那帘帐系在栏杆上。手一松。 写满诗文的帘帐从高空纷纷洒洒而下。 楼下诸人见皇帝和公主的诗被神仙彰显于世,忙跪下仰头来看, 沈亦谣飞身而起,一把抓起身旁玉瓶里的莲花,在砚台里一蘸。 楼下众人见此情状,皆张大了嘴巴。 只见皇帝和公主的诗文上,各自被莲花题上“亲亲”、“尊尊”二字。 “诗仙献花,亲亲尊尊,文德天下。《礼记》云,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陛下与公主二人仁义感动神仙,以周礼赞之。天下可大治也。”韩内侍看完题字后,满脸堆笑朝皇帝贺道。 皇帝含着笑,“皇姐还记得当年同我一起开蒙时这首习作,当真是有心了。” 公主垂下眼,“臣女每每忆及当年事,常感往事难追。如今臣女老了,时时忆起当年养在祖母膝下时,我同你一道谈诗论道的总角之情。初心自慷慨,白首还蹉跎。今日沈氏女诗中情谊亦令臣女感怀,女儿诗词藏于闺中不得为人之,臣女自请离京,散去公主府亲兵,遍历河山,搜罗天下女儿古今诗作,集结成册。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与陛下相聚了。” 皇帝脸上表情有片刻恍惚,“也好。你既有此志,那便交由你办成此事。待诗稿收录好,朕命集贤殿修撰与你同修,收入禁中。” 公主俯身跪拜,“谢陛下隆恩。” 又朝身后看了看,“臣女有一人可荐,此人为前朝林相公之孙,林晋安,遍读诗书、学识广博,如今在大理寺任闲职,陛下可与吏部参谋一二。” 皇帝看向一旁的徐然,徐然应答道,“此人乃进宝二年进士,文辞斐然。徐某有印象。” 皇帝点点头,“让吏部去办吧。” 公主与林晋安跪拜谢恩。 圣人吩咐身边人取来檀香,对着帘内的沈亦谣,躬身一拜! 亲手把檀香插在了沈亦谣面前的香炉里。 沈亦谣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九五至尊,给自己躬身行礼! 皇帝一拜,原先被请起的众人,齐刷刷全跪了一片。 沈亦谣睁大眼,怔怔看着眼前的动静。 礼部侍郎徐然一边跪着一边朗声喊道,“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降命!文德天下!” 楼下跪着的众人也识时务,应声和着,“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降命!文德天下!” 沈亦谣呆了半晌,才想明白。 裴迹之那句,“我会让你看见自己名扬天下、万人敬仰”,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早就算到这一步了吗? 第46章“能不能……告个别再走呢?” 众人散了,公主同沈亦谣的帷帐浅浅一笑,转身走了。 林晋安在原地迟疑了一会,看了看裴迹之和沈亦谣的方向,转身追上了公主。 沈亦谣看得有些惆怅。 篇诗释兵权,诗仙佑天下。 他们今天这场闹剧,势必会载在本朝的史书之上。 公主用一个女人政治生涯的落幕,换来世间其他女人笔墨生涯的一丝天光。 在后人的史书上,会留下公主此生所行之事吗? 他们会让女人的诗流传后世,而不是故意隐去她们的姓名,散佚她们的文章,只留下她们的香艳故事吗? 像是察觉到沈亦谣的情绪,身旁裴迹之悄声说,“别担心公主了。她是急流勇退,比我爹不知高明多少去了。” 沈亦谣没忍住狠狠薅了一把裴迹之的头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裴迹之笑得灿烂,“你没听陛下说,你女官也做得吗?我是信你能做成。” 沈亦谣搅着自己的手指,胸口满溢着一股向上的暖意。 能在这个世上,再凭一己之力做些事,她确实很开心。 “亲亲、尊尊是你真的这么想吗?”裴迹之问得很小声。 “怎么?” “我怕你……” “你觉得我是个蔑视礼法的人,所以为了保全公主说了违心的话?”沈亦谣歪着脑袋问。 裴迹之略微点了点头。 “亲亲尊尊那是周礼,跟我有什么关系。礼都是人家皇室一家子用来约束内部的东西,有血脉才用情维系,像我这样的人,早几百年都是人家的奴隶人牲,说坑就坑了,守礼?我配么?”沈亦谣憋不住笑了,“法这条狗链子,才是拴我这种从田间地头站起来的人的。” “再说了,我敢说,他们敢听,敢信么?场面做漂亮了,大家互相哄着,事儿也就过去了。” 裴迹之伸出袖子来,笑了笑,“你要名留青史了沈亦谣。今天跟在圣人身边那个绿袍官员,你看到了吗?那是圣人的起居郎,我刚瞄了,他记的:进宝十年,七月廿二,祥瑞现世,诗仙献字。诗会魁首——沈氏亦谣。” 沈亦谣牵上袖子,同裴迹之缓步走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住发紧的喉头,同裴迹之说了声,“谢谢。” 裴迹之凝滞了一瞬,讷讷道,“又说谢谢,都这么熟了。你小时候不是还给我换过尿布吗?” 沈亦谣噙着笑,看外头日光正好的人间。 昨日那场暴雨过后,天空碧蓝如洗,寺中鸟雀缩在树顶上叽叽喳喳。 侍卫手持刀枪护送公主和圣人离开,刀枪对着的沿路人群如浪潮般一路往后退。夹道是拥挤的人墙,寺庙里的青石砖道上,贵人们三三两两走着。 眼一转,就见李邑一手高高举着自己的行卷,被人群挤着往后退。 沈亦谣拽了拽裴迹之的衣袖,“去帮帮他。” “那你呢?”裴迹之有一丝惊惶。 “我在这里等你。”沈亦谣勉强笑了笑,“还没走成,我不会凭空消失的。先去吧。”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32节 沈亦谣站在原地远远看着。 裴迹之把被挤得头晕眼花的李邑从人堆里拽了出来。 又带着李邑去找了柳襄,柳襄接过以后,三人一道去找了礼部侍郎徐然。 徐然止了步,仔细翻了翻那行卷,略略点了点头。 神仙哪有现管好使,如今礼部和吏部都算是过了眼,日后走科举和吏部铨选,能少走些弯路。 沈亦谣幽幽叹了口气。 “沈夫人为何还未离去啊?”圆过方丈撑着杖,从塔后一侧缓步走过来,每走一步,铜环都撞出叮当的清越声。 沈亦谣一滞,这和尚果然早看穿她身份了。 圆过眼睛闪着精光,直盯着沈亦谣。 沈亦谣弱弱举起手,法华寺的观澜大师给的佛珠手串此时正幽幽闪着金光。 “我也不明白,方丈可能点拨我一二?” 圆过看着那手串,眼底如一汪深潭,幽深莫测。 “前世种因,来世受果。沈夫人今生因果已完成,却不入轮回,盘桓人世,来世要受孽啊。” 沈亦谣怔怔看着手腕上佛珠越来越光明,像是指引轮回的路。 “方丈,可是我……” 她转过头去,远处槐花树下,裴迹之被徐然绊住了,徐然抚着他的肩,两人正在说话。 她答应了裴迹之,要等他的。 “能不能……告个别再走呢?”沈亦谣望着远处那长身玉立的身影。 “要说什么呢?” 沈亦谣被这句话逼得开不了口。 只是道别就够了吗? 她自己都放不下,如何劝裴迹之放下。 “沈夫人还记得来时的初心吗?”圆过摇了摇头,循循善诱,像是劝导,又像是开解,“相见时难别亦难,一路相送,越走越远,何处是尽头啊?” 沈亦谣没有转过头来,微微点头算作是回答。 圆过手中铜杖在地上一点,铜环轻响,诵经声辽远,送到云端。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沈亦谣眼前光景渐渐恍惚,腕上珠串金光愈发刺眼。 裴迹之的身影渐渐模糊成一道光晕。 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 胸中涌上来一团迷雾,将她那颗自认清白的心挤到一边。 她比来时多了很多挂念,看不破,也放不下。 那是遗憾,是亏欠。 白玉阶上,檀木珠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圆过蹲下身,一颗颗拾起地上掉落的珠子。 发出一声喟叹,“人心呐。” 第47章“你欠我一辈子。” 徐然按着裴迹之的肩头,脸上似有几分难言的愧疚,“裴二郎,你夫人文采高蹈,可惜了,红颜薄命。若是还活着,果真是佳偶天成,天生一对啊。” 裴迹之低着头,露出如洁白优美的脖颈,没有答话。 徐然重重地在裴迹之肩头上一按,“你辛苦了。这些年我一直没机会同你道歉,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们夫妻俩。要是我当年早些见你,你夫人或许……唉。” 裴迹之说不出原谅的话。 是他自己当年过于幼稚,这些年,他也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沈亦谣说,罪在你我,或许会好过一点。 当年科举放榜,他不在榜上。心中其实是不服气的,虽然他本无意仕途,但由着沈亦谣,也去应试了。 他自认与当年状元榜首不相上下。父亲重新入相,梁国府已走出当年仪昭公主谋反案的阴影。 他只是想讨个原因,为何未中? 第二日便去找了徐然,徐然不肯见他,他在门厅坐了一整天。 甚至在徐然的画屏上留诗讽刺,一直闹到天黑,绑了他们的门童拴在廊柱上。 徐然终于忍无可忍走出来,压着怒气同他道,“反了天了!梁国府危如累卵,你还这般胡闹!今日之事要是传了出去,满朝文武参你爹的本子第二日就堆满圣人的案头!” 裴迹之愣在原地。 徐然气得胡子发抖,“你以为你父亲在背后为你筹措,想入仕便入仕?你父亲早已不是当年的裴九了!他遮不过天去!” 他那时不知道,父亲为了他科举在背后筹措了。 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的名是圣人亲手抹去的。 他原谅不了的是自己。 他回去梁国府,蹲在沈亦谣的榻边。 沈亦谣流的血染红衾被,满头青丝被热汗浸得濡湿。 沈亦谣唇色苍白,仰躺在床上,并不看他。 他想握握沈亦谣的手,想贴着他的夫人,想同她说对不起。 沈亦谣眼角一滴泪滑下,仰着头,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同他说,“滚。” “嗡——” 寺庙里一声的钟响,满院惊鸟扑腾着从苍青树冠中直冲云霄。 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裴迹之倏地抬起头,睁眼看着天上,后脊背一阵发凉。 心头猛地攥紧。 沈亦谣走了。 他转过脸去,见圆过方丈穿着袈裟的背影,一手执杖,一手负在背后,缓步走入庭院深处。 大雁塔前游人正散去,门口的台阶之上,原本该有一个亡魂在等他。 狠心人,薄情鬼,又一次不告而别。 裴迹之神情恍惚。 徐然唤了他几声,都没有应答,覆在他肩上的手重按了按,“逝者已矣,你如今为她正名,她在地下,也应当安心了。往后好好活吧,裴二。” 什么叫好好活呢? 裴迹之在台阶上坐到了天黑。 内心的贪念如同与黑暗伴生的藤蔓,疯狂滋长。 原来他想要的,远比他许诺的多得多。 他不只想要这稀里糊涂人鬼殊途的一路,他想要和沈亦谣共余生、共白首。 他不求来世,只求今生。 只求一个再也求不得的今生。 “想什么呢?”自己的衣袖忽然被轻轻扯弄,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裴迹之倏而睁眼往一旁望去,那里仍旧空空的。 沈亦谣的声音轻轻滑落进他的耳中,“我说了呀,我不会消失的。” 裴迹之压住心头的恐惧,声音如同一把生涩的古琴,“为什么我找不到你?” 沈亦谣叹了口气,慢慢贴上裴迹之的膝头,指甲轻轻挑着月白翻领袍的绣线,“观澜大师送的佛珠断了,圆过和尚去帮我修了。” 裴迹之听着一点点被刮出的窸窣衣料声响,不去想沈亦谣话中的疏漏,“他还说了什么?” “说了好多呢。和尚念经,听也听不懂。”沈亦谣头枕在裴迹之膝上,声音微微发颤,“对不起啊,吓到你了。” 裴迹之喉咙发紧,心头方寸大乱,“下一次你要走,同我打个招呼,行吗?” “嗯。”沈亦谣把头仰起来,刚好看见裴迹之发红的眼眶,抚上他蹙紧的眉头,“但是他跟我说明白了一件事,我知道怎么……回去了。 沈亦谣站起来,拍拍身,语气清淡,“裴迹之,陪我回一趟檀州吧。” 两人一路停停走走回了梁国府,京城里到处都传着沈亦谣的诗文。 一进书房,裴迹之长腿一迈,往铜镜前坐下。 “沈亦谣,来帮我解冠。” 沈亦谣幽幽叹了口气,一路上裴迹之提了诸多无理要求,例如日后不可离他三步以外,无论吃饭穿衣睡觉都要跟着,一旦他一叫名字就要立刻应答,不可以有事儿瞒他,要哄着他顺着他。 沈亦谣都一一应了。 谁让她要走了呢? 沈亦谣跟着飘到铜镜前,伸手拔下裴迹之的玉簪,卸下金冠,用手拢着他柔顺的头发。 铜镜里公子面如冠玉,舒舒服服地抬起下巴,眼睛眯起,“去给我把刚买的玉露酥拿来。” 沈亦谣猛地把那梳子往桌上一拍! 裴迹之倏地睁开眼,眼眶红红的,用一双水雾迷蒙的桃花眼瞪她。 “行……”沈亦谣咬牙切齿地,揭开花萼楼的食盒,从里头挑了个雕花的红酥拿给他。 “不要这个红的,我要绿的。”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33节 裴迹之扫了一眼,扭过头去,身后的发丝随着动作轻摇。 “你没病吧?”沈亦谣手快把那酥捏碎了。 “我没病啊。” “没病就起来走两步。”沈亦谣伸脚就踢了凳子腿一脚,转身就去换了绿酥回来。 裴迹之接过玉露团,塞到嘴里,嘟囔着说,“我不。谁叫你欠我的。” 沈亦谣重新捡起梳子,把他的长发从头梳到尾,青丝摩挲在手心,发出簌簌声响。“我欠你什么了?” “你欠我一辈子。”裴迹之的后背悄悄沉了下去,语气里仍是淡淡的,“你欠我白头到老。” 第48章“沈亦谣。我快记不起你的样貌了。” 沈亦谣手中动作一滞,猛地想起来当年情到浓时的旧话来。 在熙春阁里,裴迹之也是这样对着镜为她梳头。 他说,“一梳梳到尾,香闺对镜胭脂雪;二梳梳到尾,鹊桥高架鸳鸯飞;三梳梳到尾,夫妻执手白头约。” 裴迹之的发丝已经梳顺,沈亦谣摇了摇头,把心中愁思甩出去。 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知道吗?你现在和白头也差不了多少了。” 裴迹之果然恼了,腾地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脸气得绯红。 “你嫌我老?” 沈亦谣嘿嘿一笑,“我嫌你老得不够快。咱们三年走完人家夫妻三十年的路,也是白头到老。” 裴迹之哼了一声,气仍没消,“我是没林晋安和王采钧显年轻。” “胡说什么呢。”沈亦谣狠狠乜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袍子,“他们再年轻个两三岁也比不上你貌美俊秀。再说了,你们都会老,谁能年轻过我去……” 裴迹之猛地一挥袖,负手转身就走。 “砰——”地一声,门板砸上侧扇。 沈亦谣呆呆站在原地,耳边震耳欲聋。 真的是长本事了。 还给她摔上门了。 院子里那棵被雷劈的杏子树今天已经被砍了,只留了个树桩。 裴迹之没走远,就坐在那树桩子上,背对着她,呆呆地看天上。 天上下弦月如钩,中元节那天沈亦谣和他相认,那时候天上还是一轮满月。 前前后后算下来,沈亦谣回来了刚好十九天。 凭什么用十九天抵一辈子? 沈亦谣飘上去,蹲在裴迹之身侧,“错了。” 裴迹之侧过脸,口气有些生硬,“错哪儿了?” “我不该气你。”沈亦谣手捧着酥饼,献上去,“我嘴没个把门的,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什么态度。”裴迹之没接,冷冷哼了一声。 “啊——” 沈亦谣捏着酥饼喂到裴迹之嘴跟前,“真知道错了。” 裴迹之想说话,嘴一张,糕点猛地塞到了嘴里,一口气没发出来,沉吐了口闷气。 裴迹之柔软的唇瓣贴着沈亦谣的手指,濡湿温热的气息让她手一抖。 差点把糕点掉在地上。 她慌张地把手拿下来背在背后,心砰砰直跳。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裴迹之一无所知,仍敛着一张脸,嘴里囫囵嚼着,长腿一蹬,别过身子去。 沈亦谣伸手摸着裴迹之的头,“好弟弟,原谅姐姐吧。” 裴迹之一愣,心跳呼之欲出,全身血液从胸口漫上头顶。 裴迹之终于转回脸来,还是没说话,眼里仍有愠怒之色。 “哎哟,哄不好了。”沈亦谣调笑着凑上前去,“要不你也打我两下?” 裴迹之拧着眉,眼底小火苗蹭蹭冒。 沈亦谣蹲下身去,用手拽着裴迹之的袖子轻摇,“别生气了,别生气了。” 裴迹之嘴硬着,“撒娇没用。说你错哪儿了。” 沈亦谣都要被气笑了,拿她的招对付她是吧? 沈亦谣直视着裴迹之的脸,“以后这样的话,我不说了。行么?裴迹之,我不拿这样的话刺你。你心里也别揣着负担。咱们好好的,行么?” 毕竟也没几天可过了。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点稀里糊涂,这点欲盖弥彰,谁也不敢点破。 裴迹之鼻头发酸,咬着牙,看面前那块空地。 想着沈亦谣现在的神情,这样正经又温柔地同他说话,从前几乎很少发生。 她应当是穿着她那件石榴裙,头发披散在身后,像以前刚起床时的样子。 白里透红的脸蛋,那双像小鹿一样漆黑灵巧的眼睛,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绝望地发现,沈亦谣的样貌,在他脑子里已很模糊了。 他恶狠狠地吐了口气,“真的么?好好的?” “真的呀。”沈亦谣再凑近些,靠近裴迹之的膝头,将脸搁在他的膝上,哄着他,“好好的。” “好。你说的。”裴迹之忍着心头的哽咽,朝院子外喊,“醉月!” “你干嘛?”沈亦谣猛地站起身来。 裴迹之没理她,冲着推门进来的醉月喊,“拿张藤椅来!” 裴迹之要同她看月亮。 他随意往藤编的摇椅上一躺,双臂伸出来,“过来。” 沈亦谣乖乖飘过去,“要干嘛?” “躺进来。” 沈亦谣怔了一下,蜷进了裴迹之的臂弯里,裴迹之的头发散着,刚好掻着她的脖颈。 两个人缩在一张椅子里,藤椅摇得吱呀响,裴迹之仰起脸,“你在么沈亦谣?” “在。”沈亦谣略微挪了下身子,刚好可以脸可以伏在裴迹之的颈窝里。 天上银河高悬,昨夜的那场暴雨过后,所有的星星都冒了出来。 裴迹之语气仍有点恨恨地,“你不是要三年抵三十年么,那你现在就赔给我。” 夏夜的凉风轻卷进藤架下的两人,花草窸窸窣窣,身下人的体温让沈亦谣忍不住想贴得更近。 她肆无忌惮地用鼻尖轻轻嗅着裴迹之颈边,檀香扑进她的神识中。 是惩罚吗,还是安慰呢? 临走之前,让她有了五感。 裴迹之看不见她,感觉不到她,不知道她的眷恋和不舍。 她缓缓伸出一指,从裴迹之的耳垂一路摸到脖颈,一面漫不经心地答,“赔呀。欠债还钱,应该的。” “我一直想,老了以后也同你这样看星星。你身量那么小,老了会是一个更小的小老太太。”裴迹之一边看着天上星斗,语气轻缓。 “你老了以后,应该会是个好看的白胡子老头吧。” “可能跟我父亲差不多吧。” 沈亦谣摇了摇头,卷起裴迹之的发缠绕在指尖,“你会比你父亲更好看的。你长得像你娘。” 裴迹之停滞了半晌,有些艰难地开口,“沈亦谣。我快记不起你的样貌了。” 第49章“你最好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 沈亦谣手中的动作猛地停住,裴迹之的一丝发被她不小心扯断。她胸口闷闷塞住。 脑中停转。 不是希望他放下吗? 不是希望他好好活? 为什么被遗忘,心还是好痛。 她低下头,有些慌张地,像是对自己说,“没。没事的。记。记不得也好。” 裴迹之下意识地笼紧了手臂,怀中却依然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紧。 “不好。你知道吗?回忆是越想越模糊的,想得越多,越被修改。我有时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沈亦谣被拥得更紧。手臂的体温暖烘烘炙着她。 还是做人好,暖乎乎的。 相拥着就能挺过很多事儿去。 “那就别想。少思少虑,日子顺顺溜溜地就滑下去了。”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34节 裴迹之蹙着眉,眼神空茫,像是陷入了久远的痛苦中。 “我以前也这样想过。你走的时候,一开始我其实没什么实感。哪怕人入了墓穴,也总觉得,你好像就在这世上哪个地方,我不想就好了。但后来,身边人渐渐不提你了,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好像大家都把你给忘了,但我怎么就忘不了呢?” 沈亦谣察觉到裴迹之情绪有些低落,用自己手臂把他环住。一点点把自己贴得更紧。 “我后来在哪儿都能想到你,在书房、门廊、园子里,哪儿哪儿都是你的影子。我躲到酒楼,躲到户部值房,躲去柳府,不回家也能想到你。越想越悲,越想越无奈何,那种想是清楚明白你已经不在了。一想就给自己遭罪受,但我控制不了。” “后来我就知道,我躲不了。我祭奠你,天天看你留下来的那堆东西。我只能用想你去对抗想你的痛苦,你明白吗?” 沈亦谣说不了自己明白。 她那三年是没有意识地过的,没受过时间的苦。 尽管自己现在就在裴迹之身边,想他。 “去年腊月,有天晚上我突然就睡不着觉了。我就想起件事,毛骨悚然。你能猜到是什么吗?” “是想起进宝四年腊月我们一道看花灯那次吗?” 裴迹之摇摇头,“不是。是翻过了年,再过六个月。我们分开的日子,就比在一起的日子还长了。很奇怪吧?就是在平常的某天,突然想起来这个事,就害怕时间再往前走了。我受不了,在我那么长的人生里,你占的那份会越来越短。” 沈亦谣搂着裴迹之的腰,他这三年瘦了很多。 能怎么办呢? 她不能劝他往前看。不能劝他放下。 所有人都能这么做,惟有她没资格。 那就辜负了他思念沉甸甸的重量。 “你说你要赔我一辈子。”裴迹之笑里带了点哽咽,“你赔得起吗?” 沈亦谣把脸贴上裴迹之的脖子,一滴泪从眼角滑了下去,滚落进裴迹之的脖颈里,“赔不起。怎么办?只能赖着了。” 裴迹之脖子忽地被冰凉刺了一下,但他没在意。 回忆在他眼前渐渐显现。 去年重阳节,多年没回乡归宁的姑母回来祭拜祖父祖母。 园子里一大家子人一边听戏,姑母、母亲还有几个婶婶在后头打着叶子牌。 裴迹之离得不远,正好听见姑母赢了钱,兴头正好,随口说了句,“若是二郎媳妇还在,谁也赢不走她的。那年我输了个精光,还是二郎站出来拿自己的玉佩替我贴了个彩头。” 裴迹之的背影一滞,手里的茱萸酒洒在袍子上,戏台上呕哑嘲哳声化作嗡嗡耳鸣,眼前日头下光景模糊不清。 他忘了。 他对沈亦谣的记忆还需要一个多年未见的旁人提醒。 他对亡妻的情意在日复一日的重复祭奠中消亡,久远到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做戏。 遗忘是他败给岁月的罪证。他骗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自己。 而他选择,不原谅。 那一天,他第一次想到了死。 “赖着?”裴迹之惨笑,下意识把头低下,对着沈亦谣声音的方向,“赖着好啊。我要你一辈子赖着不走,缠着我。你做厉鬼也别放过我。” 沈亦谣呼吸一滞,裴迹之垂下的唇角,刚好抵着她的嘴唇。 两个人贴得亲密,却有一人浑然不觉。 裴迹之温热的呼吸抵着她,叫她全身紧绷。 她只需要微微一抬脸,就可以吻到他。 她能这么做吗?能自私地只顾自己欲望,不管不顾,让生人继续痛苦熬着吗? 沈亦谣腰往后挪了一寸,“啊!” 她的头发绞进了藤编的椅子里,她慌张地把身子从裴迹之身上支起来,伸手去解开缠绕的死结。 “怎么了?” 沈亦谣着急忙慌扯着头发,随口撒了个谎,“没。没事儿。” 她的五感回来了,连带着痛觉也一道回来了,倒是麻烦。 裴迹之从藤椅上坐起来,眉头蹙起,眼神晦暗如墨,“沈亦谣,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沈亦谣猛地按住发丝一扯,直接从中段扯断,留了几根断发在摇椅上。 她揉了揉鼻子,“没有。” 裴迹之眼底闪过一丝幽深的精光,“真没有?” “没有。”沈亦谣答得果断。 “你最好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裴迹之神色淡淡,带着雪一样的森冷,“别骗我。” 第50章“黄泉路上一个人走多孤单啊。” 沈亦谣心虚地垂着眼睛,下意识揉揉鼻子,不敢说话,含糊其词。 “真没有。有点凉了,早些回去吧。” 裴迹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唇角一抹苦笑。 沈亦谣,她真的错漏百出。 裴迹之大步流星踏进门,一张俊脸拉下,双臂一张,“替我更衣。” 沈亦谣随手从桌上捡起一颗荔枝,闷声砸在裴迹之胸口,“滚。” 裴迹之不放过她,仍然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站在原地,唇角紧紧闭着,眼底不带半分情绪。 沈亦谣拗不过,还是走上前去,手指颤颤巍巍攀上他腰间的蹀躞带。 她的动作生涩而紧张,织物的纹理摩挲在指端,隔着衣料透过来裴迹之的体温。 她像个未经人事的青瓜蛋子。 小心拈着衣服的系带,脱去裴迹之的外袍。 时值夏日,裴迹之只穿了一件蝉翼纱的中衣,影影绰绰的肌肤透到眼前来。 他仍然举手站着,垂眉敛目,犹如一尊瘦骨清像的观音。 肌肤带着日夜浸淫的温润檀香气。 沈亦谣屏住呼吸,试图扼制心头的颤抖。 心一横,手伸上中衣的系带。 灼热的体温烫着她的指尖。 “咚!”沈亦谣转身就逃,踢倒了桌边的矮凳。 “你自己换!” 裴迹之到底放过了她,自己换了寝衣。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沈亦谣听着身边人的呼吸,他始终没有睡着。 耳边有指尖摩挲的细微声响。 沈亦谣慎了慎,问道,“你害怕下小雨?” 裴迹之心像被一方石磨慢慢压着碾。 他要怎么说。 他恶心泥土青草的腥臭。 恶心在细雨天撑伞,远赴千里去证实另一人的死讯为真。 他竟然在那天打了伞。 他像个畜生。 那天以后,他几乎听不得微雨如针扎一样打在油纸伞上的声响。 裴迹之喉头一滚,“不怕。” 沈亦谣仰躺在床上,雨幕把天光遮得结结实实,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房梁的形状。 还说她呢,裴迹之不也有事瞒她。 母亲走那天,是早上。 她在榻上醒过来,能看见窗口的白雾。 转过身,能看见母亲的死状。母亲走的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但自那以后,她也害怕清晨的雾气。 她能明白他。 但是死的人,是不要活人自责的。 沈亦谣从床上飘起来,翻到裴迹之面对的一侧,同他贴着鼻尖,呼吸绵长温热。 黑暗中贴近的距离,沈亦谣能微微看清裴迹之紧闭眼睑下的颤抖。 她慢慢贴上去,唇瓣印上裴迹之的唇边。 沈亦谣用心声说,“她更想你,好好过。” 沈亦谣翻身回了床榻另一侧,扯了扯被子,“不怕就睡觉吧。” 黑暗中,裴迹之缓缓睁开眼,睫羽轻颤。 唇瓣刹那冰凉柔软的触感雁过留痕。 像一滴水化开在了他的唇上。 第二天一早,沈亦谣就开始处置书房案头上堆着的账册。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35节 “嫁妆都通通折现,顺哥儿家分五成。三姨母、四姨母、外祖母家一人分一成。” “檀州的田庄都卖了吧,可以折点钱卖给二叔,二叔人还算老实,对佃农人还不错。换成别的庄家倒不一定是好事。” 裴迹之刚起床,从床上撑起来,一边揉眼一边听沈亦谣安排后事,白色绸寝衣松松垮垮堆在腰间,露出半截雪白劲瘦的腰线。 沈亦谣一瞟,差点给自己看得道心破碎。 忙低下头,接着吩咐道,“母亲在世时,给檀州青羊观供着香火,拿笔钱给他们修观。公主编的诗集编好了,你也花点银子去刊印些。剩下的钱,你每年捐些功德钱给法华寺吧,法华寺的养济院收着鳏寡孤独,也算是帮我做点善事。” 人死过一遭,才真明白什么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裴迹之脸色明显有些不悦,嘟嘟囔囔着说,“自己轻轻松松走了,给我添这么多累赘。” 沈亦谣知道裴迹之在不满什么,好声好气哄着,“我这不是看重你,信任你嘛。” 裴迹之翻身从床上下来,边穿衣服边埋怨,“那我呢?你怎么不替我安排什么?” 沈亦谣凑上前去,从裴迹之手里抢下外袍的系带,一边帮他拴好,“安排你陪我一起上路,怎么不算安排呢?” “真的?”裴迹之眼睛滴溜溜看着她,满脸期待。 沈亦谣系好结,有些气郁,随手在他袍子上重重一拍,“想什么呢。顶多送到檀州,再远你就送不了了。” 裴迹之转身在铜镜前坐下,“黄泉路上一个人走多孤单啊。” “死了也是一个人。”沈亦谣上前熟练地为裴迹之束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什么情情爱爱,地下团聚,都是一场空。活着还有个念想,死了连个念想的资格都没了。老天爷多公平啊,说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到地下了全给你抹平了。” “那你呢?” 沈亦谣手下一松,心被裴迹之的质问捅了个对穿,她慎了慎,“你想问我什么?” 裴迹之低头看着自己素白的锦袍。 想问她什么呢? 对自己还有念想吗? 十几天前半信半疑着还能在灵牌前问出口,为何此刻不敢说了? 沈亦谣爱过自己吗? 沈亦谣是死在去檀州的路上的,临去前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自由。 她未竟的心结是魂归故里,自己早该想到的。 只是不敢面对罢了。 她那份心愿里,早将自己抛开了。 裴迹之咽下喉头的苦涩,“没什么。” 沈亦谣缓慢眨了眨眼,用一只玉簪将裴迹之发簪束好,“你也别老穿白。虽然不做官了,国公世子还是可以借绯的。你穿红好看,看起来多精神。” 裴迹之从椅子上站起来,“行吧。那我换身行头。” 沈亦谣背过脸去,“换好衣裳,今日去帮绿竹看看院子。咱们明日就包船启程。” 第51章“背叛和欺骗,你更接受不了哪一个?” 裴迹之帮忙看的院子不错,坐北朝南,干净敞亮。 一进的院子,带三间侧厢房。日后绿竹想成家也住得下。 沈亦谣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转了一圈,点了点头,伸手拨着院子里柳树的枝条,朝绿竹道,“就是这柳树不好,春天飞絮。到时候你想移栽换株别的也行。” 又用脚扒拉了一下地下泥土,“给你的嫁妆钱,用坛子封好,藏院子里。你一个女人住不容易,平日里得警醒着些。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你找裴迹之去。别拉不下脸面,一个人死撑着,知道了吗?” 绿竹黑漆漆的圆眼珠望过来,有几分哀伤,“小姐,你又要走了吗?” “嗯。” “姑爷,我想单独同小姐说几句话。”绿竹转头朝裴迹之道。 裴迹之懂事地自己出去了。 沈亦谣手扶着柳,有些站不住,手慢慢擦着粗糙的树皮。 她还是不太习惯道别。 绿竹眼眶微微发红,“小姐。你对我这么好,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说什么呢。我本来就该做这些的。” 绿竹垂着眼,两手大拇指死命纠缠着,好半晌,才捏着指头哭出来,“小姐。我对不起你。” 沈亦谣心一慌,往前探,揽住绿竹,“怎么都跟我说对不起呢?” “当年。要不是我鬼迷心窍,要嫁姑爷为妾,小姐也不会……” 沈亦谣心头一颤,是她不好,死的早,让活着的人平白心里受罪。 绿竹这三年,心里头也在受折磨啊。 进宝六年正月,那时候沈亦谣的父亲刚过世。 沈亦谣整理了父亲这些年来往的书信,才发现父亲这么多年虽然没纳妾,但一直没闲着,青州、甘州,每至一处都和青楼女子传着情。 每一封都情真意切。 难怪从不曾带妻女就任。 沈亦谣瞒着母亲,偷偷把这些红袖添香的艳情诗给烧了。 焚信那天,沈亦谣带着绿竹,偷偷往父亲坟头去。 她一道道拆开看,直面心头的愤恨与不齿。 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堪称天崩地裂。 父亲他实在瞒得太好,那寄给妻女那些含情脉脉的家书又算什么? 父亲教她文以载道,诗以寄情、言志。 临终了,却让她看清文辞的矫饰,太适合掩盖一颗腐朽溃烂的真心。 直到她拆开一封寄给父亲生病时没来得及寄出的书信,父亲以“吾亲卿卿”起头,“久病沉疴,此生恐再难相会。今生未许卿一诺,愧晤于卿。吾妻贤德,唯重情一字。女公子聪慧机敏,得此妻女二人与卿卿一知己,此生有幸。唯有一念执着,至今未得麟儿。此一别后,望卿珍重,觅得良缘,一生安乐。” 那女子叫陈卿卿,往来书信足有十年之久。 父亲与她相交的十分诚实,他在书信里剖白妻子的重情重义,也遗憾母亲没生下一个男子。 陈卿卿也知道沈亦谣的存在,知道她嫁到了京城梁国府,给父亲寄书道贺这件喜事。 整整十年,她都是父亲的知己、爱人,也是不为妻女所知的另一个亲人。 沈亦谣一边烧信一边哭,到底什么是爱,什么是亲人? 绿竹看着沈亦谣在老爷的坟前崩溃,上来扶她。 沈亦谣目眦欲裂,紧紧攥着绿竹的手,从地上爬起来,“绿竹,背叛和欺骗,你更接受不了哪一个?” 绿竹呆在原地,支支吾吾,“夫。夫人。我没。没有。” 沈亦谣当时伤心过头,并未注意到绿竹言辞中的深意。 当晚沈亦谣钻进被子里,一个人默默流泪,裴迹之从背后探出手来,把她搂进怀里。 沈亦谣没拿这样的问题去拷问裴迹之。 人要背叛,要变心,怎么会有征兆呢? 直到从檀州返京,一行人刚进门,就看见丫鬟婆子喜气洋洋地从院子里出来迎。 沈亦谣不明所以。 许氏从院子里迈出来,看着他们三人,“绿竹姑娘日后就是二郎的妾了。儿媳同绿竹姑娘情同姐妹,日后定能妻妾和睦。” 沈亦谣一点点转过头去,不可置信看着绿竹。 绿竹眼神惊惶,“咚”一下跪在了地上,“国公夫人,我,我不做妾了。” 沈亦谣转过脸去,看着裴迹之,“是你的意思?” 裴迹之面如山崩,瞳孔颤抖。 许氏接过话来,“二郎和绿竹姑娘已有了夫妻之实,收房也是应当的。沈氏你莫要太善妒了。” 夫妻之实? 沈亦谣看着面前一站一跪的两个人,自己的夫君和十几年的姐妹,震惊胜过了狐疑。 “你们俩?” 绿竹仰起脸来,跪着来扒沈亦谣的手,“没有。没有。” 许氏瞪眼看着绿竹,“明明那日我眼见了你俩在床上醒来,纳妾一事当日便同你提了,你也同意了。不过碍着沈氏丧父,你们要远赴檀州奔丧,此事搁置了。怎么?如今又要赖账了?” 沈亦谣如遭雷劈。 裴迹之慌张拉沈亦谣的手,“我真的没有。我那日喝得烂醉如泥,母亲把绿竹拉走的时候,我酒都没醒,衣衫都是完整的。” “整整两个月,你们俩没一个人跟我说过这件事?” “我,我是怕此事闹起来,让你心里难受。” 许氏拧着眉看裴迹之,“你坏了绿竹的名声,这妾你不纳也得纳。” 沈亦谣几乎要站不住,径直往自己院里走。 她太阳穴嗡嗡作响,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真假了。 绿竹伏在地上,哭天抢地,“夫人,我真的没有!我可以证明!我还是处子之身!” 第52章“给我吸吸阳气。” 此事闹了一圈,最后还是没成。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36节 绿竹同沈亦谣道了歉,陈了情,是国公夫人要她这样做的。 沈亦谣不能生养,若再容不下一个侍妾,也只能等着休书。 此后绿竹仍在沈亦谣身边伺候,二人之间却总隔了一层。 院内柳树下,绿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一耸一耸,“小姐。如果当年我没有背叛你,你就不会那么伤心。夫人死后,你还有我,就不会活得那么辛苦,也许就不会走了。” 沈亦谣想着母亲生病到离世的那段时间,她那时正与裴迹之议着和离,所以那次回檀州,只有她和绿竹。 要不是绿竹撑着她,她或许有那么一念之间,就活不下去了。 沈亦谣扶着绿竹的肩,纤薄的肩在她手下颤抖,“我没怪过你。做亲人不就是这样的嘛,我们吵架,闹别扭,但还是怎么都分不开。” 十几年相伴长大,她怎么会不明白绿竹在想什么。 不能生养,小门小户的女人,怎么能在梁国府生存下去。 绿竹也想一分帮她的心。 她不计较绿竹在这之中有多少是为自己考虑,绿竹是被好赌的父亲卖到沈府来的。 绿竹跟着她在梁国府朝不保夕,不见得比她好过到哪儿去。 绿竹哭得蹲下在地上,像小时候和沈亦谣闹完脾气一样,不敢看她。 “我不配小姐对我这么好。最后是我在你身边,但是我没照顾好你。夫人走的时候,明明托我照顾好你的。” 沈亦谣跟着蹲下去,把绿竹的头掰起来,“我不要你们责怪自己。” “你知道吗?”沈亦谣擦去绿竹的眼泪,“母亲生病的时候,我也怪自己。如果父亲走后,我多呆在檀州,好好看顾着母亲,母亲怎么会伤心成疾呢?我看着母亲躺在床上,悄悄躲起来扇了自己两耳光,我恨我自己,我只顾着过自己的日子,没多陪陪母亲。” “可是母亲临走的时候告诉我,她一点也不需要我照顾。她只要我自己好好过。真的轮到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快死的人,心里只有对活人的担心呀。绿竹这么一个性子软好说话的姑娘家,日后该怎么过呢?” 绿竹睁开眼看着眼前,圆溜溜的大眼睛肿成了半只。 沈亦谣笑着擦她的泪,“杨亦心,以后好好过。我就放心了。” 绿竹已经重新入了官籍,承了她娘的姓,名字是自己取的。 绿竹抽抽搭搭地点头,又说,“小姐,让我陪你一起回檀州吧。” 沈亦谣点了点她的鼻子,“不要。这是我最后的时间了。我要和自己挑好的人一起过。” 言罢,笑了笑,“你瞧,我这一辈子都是为自己而活的。我一点都没苦过自己。” 沈亦谣从绿竹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裴迹之蹲在坊里出口的大街边上。 对面是个脸蛋黑漆漆的小男孩,衣衫褴褛,跪在路边,面前摆着一只破碗。 沈亦谣飘上前去,没出声。 “你父亲生了几个?”裴迹之笑吟吟地问。 小乞儿乜了裴迹之一眼,“郎君,方才的银子已经抵过一个问题了。” 裴迹之又从随身银袋子里掏出一粒碎银子,“当啷”一声扔进碗里。 “生了七个。” “几个男的几个女的?”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裴迹之把钱袋子打开,递到乞儿面前,“喜欢吗?” 乞儿两眼放光,闪着大眼睛点点头。 “梁国府世子你当不当,当的话所有银子都归你。这样的钱袋子,你想有多少就有多少个。” 裴迹之又要掏银子,沈亦谣上前去拽他的发髻,裴迹之整个人被拉得后仰,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等等等等,还没问完呢。” 小乞儿还没来得及点头,就见那个红衣贵人像被什么东西拖着,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拽起来,一路往坊外走了。 沈亦谣一路拖着裴迹之走到无人处。 “裴迹之,你想干嘛。”沈亦谣带着怒气扇了裴迹之一巴掌。 “干嘛。许你积德行善,不许我仗义疏财啊。”裴迹之揉了揉脸。 手劲儿还挺大。 怪想念的。 “仗义疏财是把梁国府散出去啊?你真不怕你爹娘被你给气死。”沈亦谣浑然不觉,一个劲儿地掐裴迹之的耳朵。 裴迹之装着不动声色,实则忍痛忍得牙都快咬碎了。 往后退了一步。 “梁国府这么大,养个小孩儿还是养得起的。”裴迹之嬉皮笑脸,“那小孩儿家指定能生男孩,不然不会让他流落到街头来。长得又漂亮,我爹娘不会为难他的。” 沈亦谣气笑了,“你爹娘要的是别人家的孩子吗?”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爹是读圣贤书的,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裴迹之伸出手来,“走吧,回去了。” 沈亦谣把手贴上去,慢慢摩挲着裴迹之的掌纹,手指对着裴迹之的指缝,悄悄同他十指紧扣。 小心瞟了裴迹之一眼,只见他微蹙着眉。 “怎么不牵着我?” 果然他没发现。 “不想牵。”沈亦谣揉了揉鼻子,“走吧,我就在你旁边。” “那走吧。” 裴迹之几不可见地轻扬起一侧的唇角。 从沈亦谣再次出现在大雁塔,趴在他腿上的那一刻。 他就能感受到她了。 沈亦谣愿意瞒,那他就配合她。 拥抱、亲吻、牵手,都是沈亦谣的恩赐。 一吓着她,这个任性的薄情鬼就会撤回去。 沈亦谣悄悄再靠近着身旁的人一些,阳光下这人一袭红衣,唇红齿白,正是她当年初见时的少年模样。 沈亦谣贴过去,鼻尖嗅着裴迹之衣衫上的皂角和檀香的熏香气。 暖洋洋的。 难怪会有这么多艳鬼传说,活人身上真的有股生气,让鬼魂贪恋人世间的一丝暖意。 “你在干嘛?”裴迹之听到沈亦谣吸鼻子的声音。 “给我吸吸阳气。” “那你多吸吸吧,没准儿你就能借尸还魂了呢。” “不要。尸体多吓人啊。” 一人一鬼,各怀鬼胎,牵着手晃晃悠悠走在人世间。 沈亦谣轻轻揉着裴迹之的手背,肌肤相亲,让她既快乐又忏悔。 圆过和尚的话言犹在耳。 老天爷啊,如果人鬼情缘是一场孽,那所有的罪,都由我来承受吧。 你一定要,放过这个被鬼痴缠的苦命人啊。 第53章“不必找了,留不住。” 七月末的阳光洒在巍峨京城的飞檐碧瓦上,车马滚滚而行,人间吵吵嚷嚷。 沈亦谣回来以后,尤其爱听人间的热闹声响。 “喵嗷~” 沈亦谣随意扫眼一瞧,坊墙上一只橘猫舒舒服服翘着屁股伸了个懒腰。 “这狸猫长得好像野奴。” 裴迹之也停下来,定眼一瞧,“是有几分像。” 沈亦谣扬起下巴,冲着那橘猫“嘬嘬嘬”。 橘猫应声从坊墙上一跃而下,一路翘着尾巴颠颠小跑到沈亦谣脚边。 “能看见我么?”沈亦谣蹲下身来,摸着狸猫的头。 橘猫听见声响,侧着脑袋往沈亦谣膝上蹭。 “哎哟。真能看见啊!” 沈亦谣伸出两只手,托着橘猫的脸颊。 猛地一搓! 猫脑袋跟陀螺一样在她手心里转起来,耳朵跟着抖得像两片风中竹叶。 “嘿嘿。倒是真的像野奴。” 裴迹之跟着蹲下身来,手刚触到橘猫的背毛。 “嘶——!” 橘猫浑身毛倒竖成刺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弓过身去。 “啪!”地给了裴迹之手一巴掌。 白皙的手背上顿时现出三道血痕,小血珠一颗颗渗出来。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37节 “哎!”沈亦谣过去拉裴迹之的手,“疼吗?” 裴迹之仍有些发愣,任由沈亦谣拉着他的手,半晌,才呆呆地说,“我觉得它就是野奴,再也不会有猫像它一样脾气这么怪了。” “野奴?”沈亦谣试探着叫了一声。 橘猫耳朵一抖,跟着黏过来,来回在地上翻身,露着肚皮。 沈亦谣上手给了它脑袋一巴掌。 橘猫反而呼噜呼噜起来,在地上甩着屁股蹭来蹭去。 “真的是它啊。”沈亦谣笑起来,“怎么打都打不走。” 裴迹之接过话头来,“你看,我就说吧。它只亲你一人。” 沈亦谣噙着笑,上下扫了蹲在地上的裴迹之,“那你当初怎么把它捉过来的?” “你。你都知道啊。”裴迹之讪讪地。 父亲走后,沈亦谣被绿竹和裴迹之的事情闹得心里不痛快。 她想不明白,想不透,索性关上门谁也不见。 檀州父亲的葬礼上,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脆弱。 白天她要替母亲撑着,不能露一丝怯。 回到房里,才意识到,这世上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一个亲人。 裴迹之抱着她,一点点抚着她的发,吻着她的耳朵,轻轻柔柔地说,“哭吧。我在呢。” 沈亦谣圈着裴迹之,越抱越紧,恨不得将他抱到自己骨骼里。 那时候,她对裴迹之说了谢谢。 谢谢你,还好有你,我自己挑中的亲人。 熙春阁里,沈亦谣想着裴迹之的好,和裴迹之可能存在的背叛。 辗转反侧,一整夜都睡不着。 她说不出自己究竟在气什么。 怀疑让她恶心。 父亲的变心,让她对身边人有了翻天覆地的认知。 她害怕自己像母亲一样,痴心错付,被人哄着骗着过了一辈子。 可心里的不甘又烧得她五脏六腑俱疼。 她不愿意相信裴迹之真的会背叛她。 那这两年来的相知相守又算什么? 她早想到了会有这一天,没有绿竹,也会有红竹、紫竹。 梁国府容不下一个不能生的世子夫人。 她不可能要求裴迹之只做她的一心人。 沈亦谣细细打算着未来,要么裴迹之找个能生的侍妾,要么她同裴迹之和离。 哪个对她来说,都一样痛,一样难以决断。 沈亦谣从床上翻坐起来,“啪啪”赏了自己两耳光。 你个软骨头。 那时候,裴迹之根本迈不进熙春阁的院门。 有一日,沈亦谣在城里同一只野猫玩了一阵。 第二日,野猫就自己进了熙春阁的院子。 沈亦谣抱着猫,坐在藤架下望着院墙边,一边撸猫一边笑。 裴迹之在远处看着沈亦谣,低头看自己满手鲜红的爪痕,也跟着傻乎乎地咯咯笑。 有了野奴之后,沈亦谣的脾气好了一些,偶尔也会放裴迹之进门。 野奴走的那天,正是裴迹之同她提和离的那天。 那一日,沈亦谣只用一个好字,作为他们之间三年夫妻情分的结束词。 沈亦谣离开明理堂的背影太过决绝,让他几乎怀疑,沈亦谣从来没对他有过半分情谊。 沈亦谣走后,许氏看着裴迹之失魂落魄的样子,咬牙切齿,“我就不该生你这么个孽障!你当初拿命要挟你爹娘!不纳妾!你是情种!人家是么!” 裴迹之视线没有落处,虚虚看着院子里空落落的假山水,那里曾有一个纤瘦的背影经过。 耳朵边许氏的骂声已经听不见了。 裴迹之偷偷跟过去熙春阁,发现野奴不见了,沈亦谣扶着熙春阁的院墙,在门口伫了很久。 三月天里,沈亦谣披着白狐狸毛的大氅,风吹得她脸颊通红。 比起刚成婚的时候,沈亦谣瘦了很多,原本她长得珠圆玉润,雪肌红唇。 三年的妇人生活,让她下颌更加尖瘦,脖颈愈发纤细,澄水的杏眼越发显出不屈和清绝。 他亲眼看到沈亦谣在梁国府一点点消瘦下去。 裴迹之早就怀疑,一开始让沈亦谣嫁进来,自己的强求本就是错的。 是他亲手将沈亦谣拖进了这个虎穴狼坑。 让她生活得不快乐,不自在。 也许没有自己,沈亦谣的人生会好过很多。 他隔得远远地,听见沈亦谣终究转过身去,同绿竹说,“不必找了,留不住。” 裴迹之转身就逃,心被沈亦谣的话生生撕裂。 明明是他提的和离,但被放弃的人是他。 他后悔了,这辈子,沈亦谣想都不要想从他身边离开。 裴迹之带着梁国府的人搜遍了京城,也找不到一只倔强的长毛橘猫。 留不住的人从来都是沈亦谣,一松手,就会从指尖溜过去。 裴迹之怔怔地蹲在地上,想着方才沈亦谣捏着自己手的体贴温柔。 看着自己手背的爪痕,故作委屈,矫揉造作,“好疼。” 沈亦谣立即松开逗猫的手,重新上来握住他,仔仔细细贴着他的掌,检查伤痕,“伤着肉了,先去官井汲水冲一冲,再回府找大夫过来看吧。” “不把野奴带回去吗?”裴迹之跟着站起身来。 沈亦谣笑了笑,“拘它做什么?它要自由,你看它现在活得多好。” 裴迹之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敲打。 “不。要带回去。”他嘟嘟囔囔着,不肯挪步,“它以前被你养得更好,皮光水滑的。你看它现在毛乱糟糟的。” “你被抓得还不够啊?快走了。” 沈亦谣敲了一下裴迹之的头,从背后推着他往前走。 “我在檀州老家的时候之前有个人被猫抓了,没过两三天就死了。你小心着些吧。” 裴迹之背着她眼睛一亮,“这么简单啊?” 沈亦谣听出了裴迹之的心思,气得狠狠捶了他后背一拳。 想什么呢这人。 第54章“我们速战速决,早点解脱吧。” 当晚,沈亦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等裴迹之收拾行囊。 沈亦谣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你收拾我的衣服干什么?” 裴迹之手上叠着为沈亦谣买的那件绿罗裙,笑得有几分勉强,“我……烧给你。” 沈亦谣叹了口气,“行。收着吧。” 裴迹之收拾的东西并不多,不过小小一个布囊。 沈亦谣亲眼看着他一件件叠进去,眯起了眼。 裴迹之是个很讲究的人,穿过的衣裳不会穿第二次。 他只收拾了七天的衣裳。 他压根没想过回来。 直到裴迹之从柜子底下取出一个层层掩住的红漆盒,背着沈亦谣偷偷摸摸藏进包袱里。 沈亦谣深深吸了口气,鼓起直面的勇气,“裴迹之,我们谈谈。” 裴迹之没有抬起脸来,神情肃然整着手下的衣裳,好像这是他最后一件人生大事。 用冷淡而决绝的下颌线回应她,“好好过。沈亦谣。你说的。” 这算是哪门子的好好过。 沈亦谣胸中有一团无名火在烧。 “你看着我。”沈亦谣从床上坐起来,满腔怒火。 裴迹之终于停下手,转过头来,薄唇紧紧抿起,浓眉下压,掩着眼中的波涛汹涌。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38节 “我看不着你。” 沈亦谣一下哑口无言。 “说啊。你要说什么。”裴迹之牙关肌肉紧绷起,苦苦相逼。 沈亦谣捏紧了拳头。 这是他们必须迈过的那一关。 她必须要说出口。 “这不是我要的好好过。”沈亦谣用尽全身力气,直面裴迹之要寻死的事实。“你要是这样,我没办法跟你一起走。” 裴迹之攥紧了手中的包袱,指节凸起。 “你说的好好过是什么?” “我想让你放下……” “让我放下,眼睁睁,笑着看你走?”裴迹之打断她,眼中翻涌着委屈和不甘,“看你再次把我抛下,自己一个人开开心心苟活?这样你就满意了?” 沈亦谣腾地从床上飘起来,“什么叫苟活?我想要你好好活!” “那你倒是告诉我怎么好好活!” 裴迹之猛地一拳砸在包袱上,“我一个人在苦海里熬!你是大善人,你圣人忘情大爱无疆!你放下了,不管不顾,还要我陪你演生离死别的喜剧!你告诉我究竟怎么才能不痛!” 裴迹之又一拳狠狠砸在桌案上,桌上杯盏叮呤咣啷掉下来,碎了一地。 沈亦谣一步步走上去,看着裴迹之通红的双眼。 怒火烧着她的心肺,“你以为我不想好好活?我到死都想好好活!我爹娘也死了!我没放弃!我也想和你好好过!我想过好自己的一辈子!” 沈亦谣上前攥住裴迹之的衣领,声嘶力竭,“我爹娘死的时候,我没怨他们抛下我!我身上有他们再也背负不起的人生!他们在地下不会想看到我自暴自弃!” 裴迹之脖颈大片泛红,青筋暴起,两眼泛着血丝,直直盯着沈亦谣,“就因为死人的期望,活人就这样日夜熬着?我三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 裴迹之不受控地皱眉眦目,一拳拳砸在桌案上,本就摇摇欲坠的桌案顿时从中裂开一个大缝,“你告诉我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三十年?四十年!” “你怎么忍心?我一闭上眼就是对自己的恨!我想让你活啊!”裴迹之嘶吼出声,“你一心想走!连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亡魂都不愿意留下来陪我!我送你自由,送你回家!我舍下自己卑鄙的欲望送你离开,那你回报给我什么!你要我在没有你的日子里继续熬!一辈子那么长啊!” 裴迹之猛地伸出腿,一脚狠踹上旁边的桌腿! “轰——!” 桌子终于承受不住,满桌零碎和衣裳散落一地。 沈亦谣在巨大的倒塌声中泣不成声,呼吸几乎停滞。 眼前的人气血翻涌,红气爬满全身。 二人终于彻底崩溃。 这桩悬案,到底是没有答案。 圆过和尚说得对,一路相送,越送越远。 没有告别,其实是对死人的宽恕。 因为舍不得、放不下,不去想、不去看,就不痛苦。 “我留不了,裴迹之。”沈亦谣松开手,裴迹之滚烫的肌肤终于脱开她的手心,“不是不想留,是留不了。” “迟早的事。”沈亦谣别开眼,看着地下的鸡零狗碎。“我们速战速决,早点解脱吧。” 眼前因泪光而模糊,烛火摇曳下,地上有一团亮闪闪的金光晃着沈亦谣的眼。 沈亦谣擦掉泪,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枚金镶玉的长命锁。 工艺做得繁琐复杂,金丝绕着碧绿翡翠咬成一圈茂盛的繁花。 悬着的金铃铛因沈亦谣的动作发出叮铃脆响。 这枚小小的金锁,当时一定承载着无限希冀。 裴迹之看着地上的长命锁被一团虚无捡起。 那是沈亦谣怀孕时他托京城最好的金匠做的,因为工艺太复杂,工期起码要半年以上。 裴迹之以为他们等得到。 等到这枚金锁终于到他手上时,他已经不敢打开这个漆盒,不敢献宝让沈亦谣伤心。 多年来,终于在这一刻见到它的样子。 精美远远超过他的画稿。 “收下吧。”裴迹之垂目看着它,“这也是我对你的期望。” 沈亦谣怔怔地将这枚长命锁握在手心。 送死人长命锁。 说不上她和裴迹之相比,两个人谁更残酷。 门外纷乱的脚步声一路从远处冲进房门来。 “啪!”地一声,门被推开。 梁国公身边的小厮肃安面色慌张地冲进来,“世子爷,快去看看国公爷吧!国公爷快不行了!” 沈亦谣猛地起身,捏住裴迹之颤抖的手腕,“我和你一起去。” 第55章“他想用你这玩意儿吞金自杀。” 梁国公的情况比沈亦谣想象得更糟。 床头的烛光幽微,在他脸上投下摇晃的暗影,像是他的命数。 梁国公倚着床,满头银发发髻凌乱,呼吸促而急。眼帘半掀,对旁人视若无物。 沈亦谣能看见他爬满皱纹的印堂上有幽幽蓝光。 许氏握着他的手坐在床头,没有哭,出人意料地镇定。 看见裴迹之来了,伏下身,贴在梁国公的耳边,说得大声,“老裴!二郎来了!你跟他说说话!” 裴迹之跌跌撞撞走到床边,蹲下身,贴在父亲身边。 “父亲。” 许氏拍拍他的后背,“你大声些。你父亲现在听不大见了。” “父亲!”裴迹之贴着梁国公的耳边,“我来了!” 梁国公皱着眉,反应很慢,过了半晌,才恍然解开眉头。 “哦!”梁国公恍恍惚惚转过头,看着裴迹之露出笑,“是大郎啊。” 裴迹之哽咽嗫嚅,一边掉泪一边去拂梁国公鬓边的乱发,“父亲。我是迹之。” 梁国公张着嘴,想了半天,才怔怔愣愣一笑,“是溜溜啊。” 裴迹之眼泪连珠一样掉下来,“是我。是溜溜。” “溜溜。阿爹,要走啦。”梁国公每说一个字,胸腔都拉起轰鸣的杂音,手缓缓抬起来。 裴迹之双手回握住父亲的手,紧紧把脸贴上去,口中喃喃,“爹。爹。” “不怕。溜溜不怕。”梁国公捏着他的手,已经没多大力气了,松垮的皮肤在裴迹之手背上缓缓摩挲,“爹没事。” 梁国公抬起眼,朝着虚空露出一抹笑,“二郎媳妇也来啦。” 沈亦谣一怔,上前一步。 梁国公看着她的方向,慈眉善目地笑,“你过来。” 许氏和裴迹之都跟着看向沈亦谣的方向,眼中满是惊惶。 沈亦谣不可思议地飘上去,蹲在裴迹之身旁。 梁国公的视线跟着转过来,“二郎媳妇,好久没见你了。你过得好吧?” 沈亦谣嘴唇翕动,半晌才吐出话,“我过得很好。” “好啊。那就好啊。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当年的事情,对不起啊。”梁国公抱歉地笑了笑,“我说得太过分了,你怪我吗?” 沈亦谣鼻头发酸,勉力呼了两口气,“不怪你。” “原谅我吧。”梁国公灰白的须不住颤抖,“我没养过女孩子,不知道有些话不当说。你的性子,跟大郎太像了。只有才情,一身傲骨,不懂人心的弯弯绕绕,要吃亏的啊。我只是想训诫你,我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的啊。” “都是我不好,不该说你命薄。害得你,吃了好些苦。这都不是我本意。” 沈亦谣眼前一片水雾漫上来,“没事了。都没事了。” “你过来些。”梁国公把手从裴迹之手里伸出来。 沈亦谣把脸贴上去,梁国公的手缓缓抚上她的头顶,一点点摩挲着沈亦谣的头发。“好孩子。道歉的话,我下去跟你爹娘再说吧。你和二郎好好的。” “嗯。”沈亦谣哽咽着答。 这是回来以后第一次切切实实的触碰。 原来是这种感觉。 梁国公笑了笑,“你们出去吧,我和筝娘说两句话。” 沈亦谣陪着裴迹之站在院子里,始终紧紧握着他的手。 裴迹之没有说话,眼神飘忽不定,偶尔背过身去,偷偷擦去眼中的泪。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许氏打开门,满头珠翠仍旧一丝不苟,从容镇定,眼神却与裴迹之刻意错开。 “你爹走了。” 沈亦谣跟着裴迹之做了一夜的事,梁国公的棺材是早已备好的。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39节 跟着他们停灵到祠堂,又找道士来看了时辰入殓。 定在了七月三十。 裴迹之和许氏各自忙着,片刻没歇过,搭完灵棚天也快亮了,又寻人去报丧。 裴迹之终于在胡床上坐下来,穿了一身白麻丧服,叉开腿,低着头跟身旁沈亦谣抱歉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又要耽搁你了。” “说什么呢。”沈亦谣推了裴迹之一把。 “着急吗?” “说的什么话。”沈亦谣被气笑了,“赶着去投胎啊。” “可不是嘛。”裴迹之跟着沈亦谣傻乎乎地笑,鬓边散落的发丝跟着一抖一抖的。 许氏带着两个丫鬟端着汤饼走过来,搁在灵棚下的桌子上,叮呤咣啷摆了三个碗,“吃点东西,忙一晚上了。白天我来守着,你回去歇会儿。” “我没事儿。母亲先去歇吧。” 许氏冷哼了一声,“现在知道尽孝了。用不着你,自己睡去吧。” 一边搅着碗里的汤,往里吹气,“你平时为了沈氏也吃惯了素斋的。倒是合上你的胃口了。” “母亲。”裴迹之罢了勺子,凛目看着许氏。 “你别跟我这娘啊爹的。我还不知道你,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 许氏往嘴里喂着汤饼,垂目看着桌子,“你吃完了去睡觉去。沈氏,我有话跟你说。” 沈亦谣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汤饼,沉沉应了声,“嗯。” 许氏带着沈亦谣去了明理堂。 一路上许氏昂着脑袋,步履飞快,走得裙角飞扬,没有同沈亦谣说一句话。 进了许氏自己的里屋。 她快步走到妆镜前,恨恨地吐了口恶气,躬身从妆奁里取出一块祥云形的金坠。 随手一抛,沈亦谣飞身从天上接过。 是实金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眼熟吧?”许氏抹了一把自己鬓发,转身在桌边坐下,柳眉竖起。 “眼熟。” 这是沈亦谣自己的东西,是刚成婚时裴迹之给她打的,一直系在脖子上。 不过成婚第三年时,就收起来了。 许氏抿了抿唇,反复启了两三次唇,才用生涩僵硬的声音说,“差不多一个月前吧,从二郎枕头底下偷出来的。” 许氏冷笑了一声,“都是从我肚子里掉出来的东西,我怎么会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要不是我们这些年偷偷使着绊子,他早抛下我们去了。他想用你这玩意儿吞金自杀。” 第56章“这道伤怎么来的?” 沈亦谣没有说话,反复用手指摩挲着手中金坠的暗纹。 “我本不想把这事搬到台面上来说,二郎这孩子受不得激,一说他没准就明着撞柱子去了。二郎打小就是个跟父母缘浅的,小时候就闹着要出家。长大了还有点人样了,可偏偏就……”许氏咬着牙,“偏偏就遇上你了。早知道还不如把他送庙子里去让他做一辈子和尚。” 许氏闭着眼,胸口起伏了好一阵,才接着说,“我不管你们是什么缘啊孽的。总之儿女都是父母的债,我们养了他二十多年,倒抵不过你们三年的情谊。” “呵。什么玩意儿。”许氏冷哼一声,越说越气,“要是大郎还在,你们怎么闹怎么翻天,我都由着那个孽障去了。可偏偏……偏偏大郎去得早。” “我和裴敬,就这么一个儿子了。如今裴敬也走了,我就剩下二郎这么一个骨肉至亲。沈氏,你发发善心,把他留给我吧。”许氏说到最后,声音几乎颤抖。 沈亦谣攥着金坠,近乎迷茫,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我没想要他的命,我也想要他好好活。” 许氏从妆镜前站起,“他谁的话都不听,就听得进你几句话。你为了他好,你也想想法子,成吗?” 说着许氏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 “你,你起来。”沈亦谣忙弯身下去捞。 许氏肘一拐,拨开沈亦谣的手。 “二郎在法华寺的时候,就要我给你道歉。我实在不知,我错在何处。但就当我错了吧,当年我让你跪了一场,害了你孩子的命。现在我跪还给你,你要我日后为你斋戒三年,日夜跪佛堂也好,我都认。我只求你,帮帮我们母子。” “还是你要我的命,我也赔给你。” 许氏说着攥紧了膝头的襦裙纱罗,“我给你磕头。” 说着邦邦就抵着地磕了三个响头。 “母亲跪儿女,倒反天罡吧。”许氏撩了撩自己头顶的乱发,忍不住笑了,“说实话。我不怕成为满京城的笑柄了,我也不要什么门楣面子里子,我就想要我儿子好好的。” 沈亦谣上前,搀着许氏的手臂,“你先起来。我不要你跪,也不要你的命。我也想要你儿子好好的。” “好。”许氏手撑地从地上站起来,那双跟裴迹之极为相似的桃花眼含着泪,“我信你。” 许氏站稳在地,狠狠稳了稳心绪,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威仪的气势。 “那日你跟我说,我想害你的孩子。我给你看样东西。” 许氏走到绘牡丹屏风后,打开木箱,翻出了一样压箱底的旧物,抱在怀里走出来。 “你瞧瞧,这是什么?” 沈亦谣跟着扫过眼去,那是一张红锦绸缎襁褓,上面是满绣的百子图。 “我虽然怀疑过你,但我心里没有一分想害他的心。那是二郎的第一个孩子啊。”许氏说着一行清泪从眼底掉下来,“我怎么会不心疼,不心爱他?” “我比任何人都想他来这个世上,梁国府孩子都大了,大郎也走了。这么大个宅子越来越冷清,我也想有个小孙抱在怀里,亲亲他逗逗他。热热闹闹的,大家都好好的。” “说实话,就你当年那个绣工。绣个老虎都磕磕巴巴,我也看过了,像什么样子。”许氏说着连泪带笑,“难怪他不愿意被你生下来呢。” 沈亦谣也吸着鼻子笑了,“也是。” “当年的事,确实有我的错在里面。但我不要你怀疑我对孩子的这份心。我是个母亲,而且自认是比你尽责得多的母亲。至少我不会怀着孩子还浑然不觉危险,满京城乱跑。” 许氏确实说得没错。 自己确实不配当个母亲。 沈亦谣双手合十,向天告了个罪。 “他们说你是才女也好,佳人也好。我都不管。至少在我这里,你不算是个好女人。可偏偏二郎就是情衷于你,为你寻死觅活。” “他这个孽种,你能留他一命,就当行善积德吧。” 许氏叹了口气,“你尽力帮帮我,要是。要是他真的一心想死,我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孽障吧!” 说到最后,许氏狠狠咬紧了牙关,满眼通红,仰看着天,没让自己掉下泪来。 沈亦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才算帮得上忙。 “我尽力吧。” 怎么劝他好好活着,不这么痛苦。 毕竟,他痛苦的根源是自己啊。 沈亦谣揣着那枚金坠出了门。 “沈亦谣!” 许氏从屋内追出来,挂着满脸泪,扶着门柱,像是后悔方才说的狠话,“我求你了!你一定劝好他!让他别抛下我!我求求你!” 沈亦谣回去书房的时候,裴迹之侧躺着背对着门。 寝衣从后背滑落下去,白皙的脖颈后头一串伶仃的脊骨,脊背中隐隐透出半截粉红的伤痕。 沈亦谣皱着眉,飘上前去。 伸出手指去摸,那是旧伤,伤口早就愈合成凸起的瘢痕。 裴迹之很容易留疤,他以前被蚊子叮了也不敢挠,一挠破皮就会变成一个圆圆的红印。 沈亦谣细想着,这段时间以来,裴迹之从未给她看到过这道伤。 那日让她替他更衣,或许是见到这道伤最好的时机,但那时候,她逃了。 “母亲和你说什么了?”裴迹之背对着她,压着颤抖发问。 沈亦谣讪笑,含糊其辞,“你母亲说我不是个好女人。” 裴迹之闷闷地笑,“你别听她的。” 沈亦谣躺下来,手轻轻抚着裴迹之的伤,轻轻贴着裴迹之耳语,“这道伤怎么来的?” 第57章“你是不是能现形啊沈亦谣?” 裴迹之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漫不经心答了一句,“崔相的人打的。” 他前几天是想借更衣给沈亦谣看的。 他想赌,赌沈亦谣会心疼。 会为了他受过的伤留下来。 但沈亦谣已经提前给他看到了离开的决心。 那年,裴迹之拿到了崔皇后给圣人下毒的证人。 此事一经捅破,崔皇后和太子被软禁在宫中,崔蕤和崔相被收监。 圣人还没下决断,要如何处理此案。 那时候,裴迹之收到了沈亦谣离世的急信。 沈亦谣不过从他身边离开了三天,怎么就死了呢? 他觉得荒谬,笑着同驿使答话,“寄错信了吧。” 驿使皱着眉,不明所以。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40节 他才恍惚意识到,驿使怎么会知道信里的内容呢? 他怎么会知道,里头递的是死讯,里头写着沈亦谣的名呢? 这封信,除了是寄给他的,还能是寄给谁的呢? 裴迹之从书房里冲出去,风声呼呼刮着他的耳,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李岳和柳襄追出来,在背后冲他喊,“裴二!你要去哪儿!这事儿还没聊完呢!” 裴迹之从檀州扶棺回来,圣人仍没下定决心废后。 崔相的残党把他堵在巷口,后背横刀砍来的瞬间,他以为自己也可以死了。 柳襄带着人匆匆赶来,留了他一命。 他醒过来,柳襄皱着眉看着他,“圣人的意思是,废后废太子,崔相和崔蕤抄家流放。” 柳襄看着裴迹之从床上坐起来,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眼底静如深海,“崔皇后必须死。” “我要他们偿命。” 崔皇后死了,裴迹之没能获得复仇的快感,反而后背的伤让他有痛苦的快感。 他不让他们用药,用痛惩罚自己的罪孽。 和离是他提的,这三个月来忙于党争冷落了沈亦谣,让她一人踏上远赴檀州的行路。 怎么想,都怨不上别人。 如今父亲走了,裴迹之背对着沈亦谣,看墙上经年的灰痕。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心中的欲念。 沈亦谣手摸着那道缝得坑坑洼洼的疤痕,眼泪跟着滴滴答答淌下来。 “怎么办?你不漂亮了。” 裴迹之背对着她,感受着后背亡魂指尖的颤抖,别扭着答。 “丑着呗,反正也没人要我了。” 沈亦谣把脸贴上去,冰冷激得裴迹之后背一颤。 背后的人始终没说话,眼泪润湿了他的寝衣。 沈亦谣流着泪,慢慢把唇贴在裴迹之后背的旧伤上。 要不起了,该怎么办呢? 裴迹之因这冰凉的一吻心颤神摇,从脊骨猛地升上来一阵酥麻,既痒又痛。 “陪陪我吧。沈亦谣。” “嗯。”沈亦谣侧躺下来,从背后拥住裴迹之。 裴迹之凝滞了很久,终于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呜咽。 “父亲他,也会像你一样回来看看我们吗?” 沈亦谣一点点环紧裴迹之。 不知道啊,她也没见过别的鬼魂。 “会吧。但无论他在哪里,一定都会想着你,爱着你。希望你好好的。” 裴迹之小声啜泣了很久,才在恍惚中,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啊,谣娘。” 穿过阴阳和生死,来告诉人间客,亡者的思念和牵挂。 在半梦半醒之间,裴迹之恍惚觉得有人抱着他,那拥抱越来越实在,有活生生的肌骨和血肉,下颌抵着他的头顶,在额间印下冰凉的一吻,“睡吧,二郎。我陪着你。” 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被褥仍是空空的,但手臂上仍能感受到一股凉意。 那是沈亦谣的手臂拥着他。 裴迹之神情恍惚,蹙眉想着睡梦中的触感,比现在的怀抱要实在得多。 是在做梦吗? 沈亦谣察觉到裴迹之醒了,环在裴迹之胸口的手轻拍了一下,“怎么了?” 裴迹之迷迷糊糊揉着眼睛,“你是不是能现形啊沈亦谣?” 沈亦谣心头一紧,慌张地从床上坐起来,收起手背在背后。 “不能啊。怎么这么问?” 裴迹之苦笑,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换衣裳。 我的神啊。老天爷啊。 让这狠心的坏女人嘴里多点实话吧。 梁国公出殡那天,裴迹之捧盆发丧。 梁国公的丧仪排场很大,满城缟素。 但来吊唁的宾客不多。 梁国公原来的旧识死的死,贬的贬。 在朝的官员不少接了帖子,送来祭品,但人没来。 许氏凑到裴迹之的耳边,说着风凉话,“你看,来吊唁的人都没有沈氏死的时候来得人多。都是这样的,心意是做给男人看的。你爹一死,你又不做官了,谁都懒得巴结我们了。” 裴迹之抚着许氏的肩,“母亲,看开些。” 许氏伸手打开裴迹之的手,扶了扶自己额上的素带,“我怎么看不开?我儿子要是死在我前头,我的身后事都没人管。干脆草席一裹乱葬岗扔了算了。” 裴迹之知道母亲说的都是气话,捏着许氏的肩,“父亲都听着呢,你一说这种话,父亲都要从棺材里坐起来抽我了。” 许氏恨恨地啐了一口,“抽不死你,早知道你生下来就拿脐带给你绞死算了。” 直到封完穴,许氏才一反这几天故作的逞强,在坟前哭得手脚失力。 裴迹之把她扶起来的时候,许氏差点从他手臂下跌下去。 许氏回头望着梁国公的坟冢,眸色深深,望了许久。 回过头来,轻轻念了一句,“老裴啊,怎么没带上我一起啊。” 裴迹之扶着她,一路默默无言。 许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朝着身旁的空气问,“沈氏,你看到老裴了吗?他走了吗?” 沈亦谣一滞,张口结舌了半天,才答,“嗯。看到了。他说你们孤儿寡母辛苦了,要你们好好的。” 许氏勉强笑了笑,垂下通红的眼,高傲漂亮了一辈子的国公夫人在那一刻苍老了很多。 “是啊。要好好的。” 第58章“那个小结巴是你!” 第二天二人就要出发往檀州。 这次的行囊倒是好收拾了,裴迹之要为父守丧,一味只塞了些白衣在行囊里。 沈亦谣亲眼盯着他把往返的衣服都收拾好了。 才满意地点头,“嗯。这才对嘛。我们溜溜长大了。” 裴迹之没好气地把包袱结一拉,转身回了床边坐下,望着烛台摇曳的灯火,生闷气。 沈亦谣上前戳戳他的脸蛋,“溜溜,你为什么叫溜溜呀?” 裴迹之扭过头去,“不告诉你。” “你告诉我嘛。”沈亦谣把腿盘上床,伸手去环裴迹之的手臂,“我也把我的乳名告诉你,我的乳名很丢人的。绿竹都不知道。” 裴迹之撇着唇,想了半天,才答,“那你先告诉我一件事,必须老实答我,不能有丝毫隐瞒。” 沈亦谣拧着自己的衣裙,纠结了半天,才答了好。 招了呗,还能怎样。都要走了。 “父亲走那天,你是不是现形了?” “是。”沈亦谣环着裴迹之的手臂一紧。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是第二件事了。”沈亦谣笑吟吟地答。 裴迹之半天没说话,后背气越喘越沉。 沈亦谣伸过头去一看。 裴迹之眼睛红红的,又要哭了! “我说我说。”沈亦谣忙捏着被角去给裴迹之擦泪。 “我这不是怕给你徒增牵挂嘛。你看,我就要走了。给你多一点念想,我担心你往后的日子更难过啊。” “你都不让我看看你。”裴迹之睫毛上挂着泪,“也没几天了,你都不肯让我见见你的模样。你怎么这么狠心?” 沈亦谣叹了口气,“圆过和尚告诉我,吞一颗佛珠就能现形两个时辰,你要见我吗现在?” “你现形会有什么恶果吗?” “不会啊。” “不骗我?你答应过我的。” 沈亦谣呆了一瞬,怎么这时候就这么聪明呢裴迹之。 沈亦谣慢吞吞地说,“我没骗你啊。但我的模样肯定不会太好看的,我死的时候生着病,说不定死状惨烈,面色青黑,貌似恶鬼。我吓着你怎么办?” “我不怕被吓。”裴迹之郑重地看着她,氤氲水雾的桃花眼犹挂着红痕,“我真的很想,再见你一面。” 怎么这么会招人疼呢。 沈亦谣带着恼意刮了下裴迹之的鼻头,嘟囔着说,“那就见一面吧。”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41节 裴迹之怔怔看着面前的人。 沈亦谣的样貌确实让他有些陌生。 “吓人吗?”沈亦谣皱着眉问,裴迹之的反应莫名让她心慌。 “不吓人。”裴迹之摇摇头,递过手来,“你过来,我看近些。” 裴迹之看着沈亦谣的手慢慢递到他掌心,合十的瞬间,冰凉的触感让他手心发抖,他把掌缓缓合拢,把沈亦谣纤瘦小巧的手握在手心。 这是他第一次,能确切感知沈亦谣的方位,能主动把沈亦谣握在手心。 他忍不住心头颤抖的狂喜,三年以来的幻梦成真,他拧着眉,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不准哭!”沈亦谣厉声警告。 裴迹之捏紧沈亦谣的手,往自己跟前猛地一拉! “啊!” 两个人顺势跌在床上,软被腾地扑起。 “你干嘛啊!”沈亦谣惊叫着从他身上爬起来。 脊背被裴迹之的大掌狠狠按住,往他身上死死压下去。 “别动。”裴迹之脸紧紧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闷闷地,“让我抱一会儿。” 沈亦谣脸贴在裴迹之的胸膛上,可以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檀香气。 裴迹之的手在她后腰上摩挲着环紧,沈亦谣不受控地绷紧了身子,头高高仰起。 在肌肤上游弋的手掌越环越紧,贴着她的暖意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让沈亦谣呼吸骤停。 裴迹之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一点点蹭着她,埋着头带着鼻音,“我好想你啊。夫人。” 沈亦谣心神俱碎,伸出手,环抱住身下的人。 “我也。好想你啊。” 裴迹之的手掌慢慢从脊背移动到后颈,拨开她披散的发,握住她纤细的颈,轻柔地抚着她后颈的肌肤和碎发。 “你让我等了好久啊。” 沈亦谣的泪滚下来,沾湿了裴迹之的寝衣,环在他后背的手指轻轻挠着他,“好辛苦啊。二郎。” “嗯。有点辛苦。”裴迹之嗅着沈亦谣脖颈的零陵香,一点点用鼻尖感觉她颈间冰凉的温度,“多心疼我一点吧。夫人。” 裴迹之空出一掌来,在锦被上摸到沈亦谣的手,和她十指紧扣。 “多陪陪我吧。” 沈亦谣流着泪,把自己的头埋得更深。“嗯。” “骗子。” 裴迹之的唇贴着沈亦谣的锁骨游弋,热气喷在她的颈窝,“你最会骗人了。” 沈亦谣默默流着泪,不敢答话。 怎么办? 她陪不了了啊。 “被戳穿就不说话了。”裴迹之缓缓启唇,在沈亦谣的颈窝轻轻衔了一口。“你好像是真的在骗我。” “嘶!”沈亦谣捶着他的胸,挺起身来,从他身上挣脱。“你咬我,你不怕我是尸体啊!” 裴迹之笑吟吟看着她,仍没放开和她十指紧扣的手,“你不可能是尸体。如果你是尸体,现在你的嘴巴屁股里应该都塞着玉蝉。” 裴迹之伸过手来,把沈亦谣垂散在鬓边的发丝撩到耳后,“你好漂亮啊,夫人。” “真的假的?” “真的。”裴迹之望着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裴迹之印象里的沈亦谣还是刚成婚时的样子,珠圆玉润,粉妆玉琢。 眼前的沈亦谣更瘦,肌肤雪白,红唇盈润,挺俏的鼻头。 脸型仍圆润,下颌却尖细了一些,杏眼里水光闪烁,更显出几分清新倔强来。 沈亦谣被他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看够了吗?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叫溜溜呢。” 裴迹之牵着她躺下。 一边摸着她的脸,一边说,“你还好意思问我,你都把我忘了。” “什么意思?” “你小时候就见过溜溜了。” 有这回事? 裴迹之笑着看沈亦谣蹙起眉,在脑海里使劲搜寻记忆。 出声提示她,“天盛十八年,九月。” 沈亦谣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那个小结巴是你!” 第59章“梦里的沈亦谣不会让我碰她。” 那年沈亦谣才十二岁,父亲从甘州司马升任青州刺史,进京述职。 带上了沈亦谣和母亲。 沈亦谣第一次进京,和父母去曲江玩,一时走散了。 正蹲在江池子边等人来找。 就见呼啦啦一群小屁孩涌过来,抬着一个腿上缠着纱布的锦袍小公子走到曲江池边。 “三!二!一!” 应声,那小跛子就被小孩们扔到了池子里。 沈亦谣腾地一下站起来,黑着脸骂人,“你们干什么!” 小孩们刚要答话,沈亦谣飞速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扑腾一下就跳进水池子里。 一路连拖带拽把小跛子拽上了岸。 沈亦谣拧着自己衣服上的水,扯着嗓子大喊,“杀人啦!杀人啦!” 小孩们见势不对,一哄而散。 沈亦谣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披风,给小跛子围上。 “你是什么人?你爹娘呢?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裴迹之闪着自己的大眼睛,努力答话,“我我我我……溜溜……不不……杀人。” 沈亦谣蹙眉看着眼前的小屁孩。 原来还是个结巴。 裴迹之很努力想跟这个救自己的漂亮姐姐解释,但奈何他嘴不灵光。 他小时候学说话学得很晚,爹娘都以为他是傻子。 直到他开始上学堂,才发现是脑子太灵光,嘴跟不上脑子。 那时候他只是不想去国子监上学,甚至故意从高处跳下来弄折自己的腿。 但父亲找人扛也要把他扛过去。 国子监的学童开蒙都考明经,经史子集他看一眼就会背了,压根不想去上学。 和几个同窗一合计,决定让他生一场大病,缺席这场考试。这样他不用上学考试,也能让别的同窗有机会得第一。 裴迹之看着眼前的漂亮姐姐,披风上的香气笼着他,一瞬间脑子里轰一声炸开,天光乍泄。 他小时候一直不懂人事,没有情感,父母都说他是天生的孽胎。 沈亦谣被这小孩盯得后背发毛,站起身来。 后头传来绿竹的呼喊,“小姐!小姐!我在这!” 沈亦谣回头看了一眼,瞧这小孩仍抱着披风抖抖索索,朝他嘱咐道,“你叫溜溜?我去告诉我母亲,想办法找你爹娘来接你。你就在这里不要动。” 裴迹之眼看着沈亦谣蹬蹬跑远,挨着马车同她父母说了什么,她父亲过来同他问话。 很奇怪,他突然就开始不结巴了。 他知道了那是青州刺史沈酌家的小姐,但她已经登上马车,同母亲走远了。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沈亦谣捏着裴迹之的发丝,鼓着脸问他,“觊觎我这么多年?” “是啊。”裴迹之笑嘻嘻地来捏她的脸,“我变态吧。” “但你小时候怎么这么矮啊,我以为你比我小四五岁呢。” “都说了我小时候长得比别人慢一点。”裴迹之戳着沈亦谣的脸,留下一圈红印。 “求娶我是你的意思?” “是。”裴迹之蹙着眉。 当时他知道父亲大概会从世家女中挑一个女子,故意让父亲的同僚反复在父亲面前提起沈酌的官声。 所以他始终对沈亦谣怀着一份抱歉。 是他拉着沈亦谣掉到这个深坑里来的。 “那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叫溜溜呢。”沈亦谣枕着裴迹之的手臂,略挪了下身子,小心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裴迹之掉过脸去,耳根红了一片,“因为小时候老挂着鼻涕,吸溜吸溜的。父亲就叫我溜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沈亦谣笑得放肆。 裴迹之伸手过来掐她的腰,“那你乳名叫什么?”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42节 沈亦谣顿了顿,说出来确实有点丢人。 “叫炮猪儿。”沈亦谣说得很小声。 “什么?”裴迹之皱着眉,没听懂。 “炮猪儿。就是过年杀的猪。因为小时候吃得很多,祖父就说要杀了我过年。叫我炮猪儿。” 裴迹之憋不住笑了,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两个人紧紧贴着,“你怎么这么可爱啊,炮猪儿。” 察觉到裴迹之的手在自己后腰越揽越紧,沈亦谣红着脸提醒裴迹之,“咳……你还要为父亲守丧呢。” 裴迹之沉着脸,掌托着沈亦谣的后脑勺,把她搂在自己颈窝里。 “我知道。我就想抱抱你。” 幽幽烛火下,书房里的山水屏风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他一生的妄念、嗔痴在世上没有影子。 他终于明白“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的剧痛难忍。 沈亦谣的担心是对的。 见过她之后,自己怎么可能还有勇气再放开手。 他揉着沈亦谣的发,一点点把她贴得离自己更近。 闭上眼,和沈亦谣交颈而卧。 花窗里卷进一股夏夜凉风,扑熄了眼前闪烁的烛火。 那让他恐惧的只影终于消失,只剩微弱的月光将暗室留下一丝晦暗的光亮。 脑海里的贪念搅得他意识昏沉混沌。 手顺着沈亦谣的后颈的脊骨,一寸寸的挪,感受沈亦谣的骨骼和冰凉的肌肤。 “沈亦谣。你是真的吗?”他把下颌抵在沈亦谣的肩上,细碎地蹭她,“还是假的?” “说什么呢。”沈亦谣被他抱得缩在怀里小口小口直喘。 化形以后,她的体温更加冰凉。裴迹之的肌肤灼着她,烫得发疼。 裴迹之说的话已经前言不搭后语了。 他皱着眉,一点点摸到沈亦谣的手,把她的手掌举起,抬到胸前,“你好像是真的。假的沈亦谣总是会逃开,她不想见到我。” “是梦里吗?”沈亦谣把头伸出来,看着裴迹之,伸出手指抚平他紧蹙的眉。 他紧闭的眼睑下瞳仁仍在颤抖。 “是梦里吧。”裴迹之按住沈亦谣的腰猛地拉向自己,声音发颤,“梦里的沈亦谣不会让我碰她。” “她还做什么?” 裴迹之闭着眼,把额头和她的相抵,“她逼我和她吵架。她要生气,生气了就会消失。我不想说,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她一生气,就消失了。我好怕,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在梦里像隔了个镜子,我使劲敲,我在心里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让她消失了。但他还是要说,还是要让你消失。” “这样的梦,你经常做吗?” 沈亦谣攀着裴迹之的肩,五指扣进他的皮肉里。 她现在算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她终究还是会消失的。 裴迹之抵在她额上轻轻摇头,“后来就很少做了。但我情愿痛,也要她多来见见我。她为什么不多来见我呢?” 第60章“我想看你是怎么消失的。” 沈亦谣低下头,攥着裴迹之的肩泣不成声。 裴迹之忽地笑了,“你还会哭。” 环在背后的手掌一寸寸揉着她的脊骨,“你的指甲按得我好疼,你好真啊。沈亦谣。” 沈亦谣攥在裴迹之肩头的手猛地一松。 裴迹之倏尔睁开眼,惊慌失措,捏着她的手重新按回去,“不。我要你让我痛。我要你是真的。” “你抓我两下吧。”裴迹之把下颌抬起,露出光洁白皙的脖颈,引颈就戮,“还是你咬我两口。” 沈亦谣颤抖着贴上裴迹之的颈窝,启唇衔住他的侧颈,用牙关轻轻咬他。 裴迹之一手按着沈亦谣的后脑,把她更深地按下去,“多用点力气吧。我不怕痛。” 沈亦谣再抬起头来时,裴迹之的脖颈上已经多了一个带血的牙印。 裴迹之笑着伸手,将她的耳发撩到脑后,“你好听话啊。那个假的沈亦谣要是也有这么听话就好了。” “至少我还能时不时见到她。” 沈亦谣噙着泪去点裴迹之的鼻尖,“那我以后经常入梦来看你,我会听话的。” 裴迹之捏着她的手腕,把指尖贴在他的唇边,贴着她的手嗫嚅着说话,“你又在骗我了。” 他的唇一寸寸往下挪,滚烫的唇从指尖一路沿着掌心吻到手腕。 “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抬起脸,用水光潋滟的眼直视着沈亦谣,一边用温热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耳垂。 沈亦谣因这样的真诚炽烈的眼神而灵魂颤栗。 “有。有一些吧。”她含糊其词。 裴迹之闻言轻笑,“骗子。” 他一寸寸离她更近,纤长的睫羽在她眼前微颤,灼热的气息让她近乎窒息。 “我要亲你了。” 裴迹之的唇印在了她的耳垂上,贴着她的耳朵,同她温声耳语,“沈亦谣,你好冰啊。” 一手牵着她十指紧扣,另一手环在她的后背上摩挲,“你现在像一块玉。” 耳边传来裴迹之嗡嗡作响的低声耳语,“你怎么这么美啊。” 一番耳鬓厮磨下来,沈亦谣被他吻得上气不接下气。 裴迹之仍闪着他那双深情眼直盯着她,良久没说话。 “你在想什么?” “我想看你是怎么消失的。” 沈亦谣跟着他一起沉默下来,两人十指紧扣,长久凝望着爱人的眼。 等着时间流逝。 漆黑的暗夜里,沈亦谣的身体在某一刻倏然变得虚无。 漫长的静止后,她听到身旁的人一声低沉的叹息。 “……沈亦谣。我想我找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起床!” “起床——!” 沈亦谣捏着裴迹之的耳朵,贴着他大喊。 裴迹之闭着眼,软绵绵地翻了个身,反手把她的手打下来,“再眯一会儿。” “不准!船要开了!”沈亦谣飘上裴迹之的眼前,四指抵住他的上下眼皮。 直接上手扒开他的眼睛! 裴迹之拉着嘴角,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嘴里骂骂咧咧地,“有你这样叫人起床的吗?自己家包的船,人没上要开哪儿去啊!” “顶用就行。”沈亦谣嘿嘿一笑。 “我不管,你赔我个美梦。”裴迹之呈大字,“咚”一声仰躺下去,甩着手脚在床上蛄蛹,撒泼打滚。 怎么这么赖皮呢? 沈亦谣俯下身去,贴着他的鼻尖,“你梦到什么了?” “梦到艳鬼和我痴缠一整夜。”裴迹之美美闭上眼,把手握在胸前,带着一抹痴笑,“女鬼贴着我,从这儿一路亲下去……” 裴迹之的手指抵住唇,一路沿着胸膛往下。 “啪!” 沈亦谣擎着枕头一个猛子砸下去。 裴迹之顿时眼前一黑。 沈亦谣红着脸踹了裴迹之一脚,从床上飘远,“能做出这种事,算什么正经女鬼。” “反正我不是什么正经人。配我正好。” 裴迹之掀开脸上的软枕,撑着头,衣衫半敞冲着眼前明媚一笑,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圆圆的牙印。 “你过来亲我一口,我就起床。” …… 直到日上三竿,二人才登上去檀州的行船。 裴迹之打定了主意要磨磨蹭蹭。 一路上每到一处码头,便要船家歇下来。 一会儿说要买烧春,一会儿说晕船要下来歇歇。 七日下来,原本按计划应已到檀州的魂飞魄散之旅才行至半程。 摇摇晃晃的行船上,沈亦谣看着堆满船舱的沿途各地特产直叹气。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43节 裴迹之恬不知耻地躺在床上,头倚着床头,手里捧着从襄阳收来的《沈氏进宝集》翻看。 一边闲翻着,一边说,“这王采钧倒是守诺。这就流传到襄阳了。明天我们到汉口去看看,你的诗传过去没。” 沈亦谣从裴迹之手里把诗集劈手夺来,随手扔在桌案上。差点碰倒桌上的油灯。 “看个屁!” 裴迹之鼓着脸从床上坐起来,把桌上的诗集捡起,抱在怀里。 “你一点都不心疼我的宝贝。” 说着便用手指去揉封皮上的折痕,那是因方才沈亦谣的暴力不小心折进去的。 裴迹之这三年早就把沈亦谣的诗看过千千万万遍了,王采钧编集的时候其实压根不费任何力。 这本诗集薄得可怜。 即便把沈亦谣这辈子写的所有诗编进去,也凑不满一卷正常诗选的厚度。 裴迹之抱着书在桌边坐下,手撑额别过脸去。 还能指望那个狠心的短命鬼她什么? 她能明白这本薄册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沈亦谣看着裴迹之束发去冠、一身素衣的背影,看起来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坏了,又要把人惹哭了。 沈亦谣认错态度很积极。 立马贴过去,从背后环抱住裴迹之,蹭着他的脖子,“我错了。” 用下巴抵着他的锁骨腻腻歪歪,“都依你,行了吧。” “真的?”裴迹之仰起脸,红红的眼眶泫然欲泣,用指扫去眼角没落下的泪。 沈亦谣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你的每个动作看起来都有精心设计过。” “你怎么能这么误会我?”裴迹之捂着胸口,一副委屈欲倾倒的姿态。 沈亦谣懒得理会他的嘴脸,眼神随意一扫。 看着裴迹之手中摊开的诗集,眉头一皱。 裴迹之手中的书被沈亦谣猛地抽走,他看见那册书在空中轻颤。 “这不是我的诗。”沈亦谣说,声音发抖。 第61章“是。是他不要我了。” 裴迹之心头随之一颤,便听沈亦谣带着哭腔的声音。 “这是我母亲的诗。” “不移居士是你母亲的自号?” “嗯。”沈亦谣手捧着那本书册,难以抑制心头的震惊。 裴迹之知道她说的是哪一首。 他在整理沈亦谣诗稿时也对这首诗存疑,这不像是她的诗风,但落款确实是不移居士。 “重刊的时候再修订吧。” “不用。”沈亦谣摇摇头,将这首诗贴在胸口,“母亲不会怪我窃她的名的。” 她生前一直很遗憾,母亲的诗从未得世人见过。 自己承了母亲的自号,却闹得声名狼藉。 如今这样,很好。 沈亦谣抱着那本诗集,朝裴迹之一笑,“谢谢你。这下我真的夙愿得偿了。” “嗯。”裴迹之点点头,笑得却很勉强。 他现在已经听不得夙愿得偿这种话了。 他猜,沈亦谣最后的遗愿应该是去祭拜母亲。 沈亦谣死在了去檀州的船上,他现在陪她走的,是她生前没来得及走完的那段路。 这趟旅途的终点,是她母亲的坟冢。 沈亦谣过来捡起他的手,把手指嵌入他的指缝中,轻声说,“裴迹之,你知道吗?” “我母亲的遗愿,是希望我们好好过。”沈亦谣吻着裴迹之的脸颊。 “这也是我现在的心愿,一直到最后,我们都好好过,好吗?” 沈亦谣母亲卢氏死的时候是三月。 那时候沈亦谣刚和裴迹之议着和离,收到母亲病中的报信,收拾行李急匆匆就回了檀州,没和裴迹之说过半个字。 和离的事情暂时被她扔在了脑后。 她终日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母亲,强颜欢笑。 她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直到卢氏支着病体,从床上坐起来,倚着枕头。 脸色虚弱惨白,笑容却还是那么亲切慈爱,“谣娘,你和姑爷发生什么事啦?” 沈亦谣霎时慌手慌脚,不知所措,放下手中握着的药碗。 急得在原地转了个圈。 她怎么可能瞒得过母亲呢? 卢氏在背后叫她,声音轻柔,“谣娘,跟母亲说说吧。” 沈亦谣转过身去,眼泪“啪嗒”一下从眼底夺眶而出。 连珠串一样往下滚,怎么都控制不住。 她按着自己小衫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卢氏冲她招手,“你过来。” 沈亦谣踱步过去,坐在母亲床边。 开不了口,怎么都说不完道不尽心头的委屈。 卢氏把她搂到怀里,摸着她的头,“梁国府为难你了,是吗谣娘?” “嗯……嗯……”沈亦谣一边哭一边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 “你们要和离吗?”卢氏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拍。 “嗯。” 沈亦谣说出口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心痛难忍,近乎窒息。 “裴二变心了吗?” “我……我不知道。”沈亦谣哭得直喘,“母亲……我想。我想回家。” 卢氏歪过头,低下些靠着沈亦谣,“你是想回家,还是想和离呀,谣娘?” “我,我想回家。” 卢氏轻声笑着,擦去她脸上的泪。“你已经在家里了呀,傻姑娘。有什么委屈,跟母亲讲讲好吗?” 沈亦谣挺起身来,一边抽泣一边说,“是裴迹之要跟我和离的。不是我提的。他们应该早就这么想了,只是一直没提。我又不能生,我呆在那里干什么呢?母亲,我一直留在檀州照顾你吧。” 卢氏脸上现出担心神色,“那你呢?你想和离吗?” 沈亦谣被逼得哽咽,难以面对自己心中的答案。 “你还喜欢裴二,是吗谣娘?” 沈亦谣再也坐不住,蹲在塌边,把脸伏在母亲的被子,放声大哭,“是。是他不要我了。” 沈亦谣趴在被子上哭到崩溃,她终于意识到,她不想和离,也不能接受和裴迹之无关的余生。 卢氏一直抚着她的头,直到最后终于听沈亦谣讲完这些年受的委屈。 才将她揽在怀里同她温声软语,“你和裴二好好聊聊,再谈和离吧。上次你父亲走的时候,我看着他为你忙前忙后,他心里是有你的。你也把心里的委屈,心里的苦好好告诉他呀。不要什么都自己撑着。母亲不在你身边,照顾不到你。你也要相信自己的枕边人,让他多照顾你一下吧。不然母亲,怎么能放心呢?” “你之前把你父亲的信都收走了吧。”卢氏拍着沈亦谣的肩,“其实母亲一直都知道。你父亲这个人,是我自己挑的。他一直都是个多情的人,母亲知道他的好,他的坏。” “他有时候也让我恼,让我生气,但我想了想,这辈子还是想同他一起过。” “母亲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在沈府受了委屈。你为我鸣不平,你想照顾母亲。但是母亲心里很明白的,这是我自己选的人生,我一点都不苦。” 卢氏刮了刮她的鼻子,“你也要自己选,选好了,无论和不和离,母亲都支持你。” 直到母亲去世,沈亦谣才了解到母亲性格中柔中带刚的那一面。 母亲没让旁人评断自己的一生。 她最后意识还清明的时候,躺在床上,一句一句口述自己的墓志铭。 沈亦谣握着笔,听母亲在墓志铭中引庄子的名句,“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 母亲信了一辈子的道,她最后给沈亦谣的教诲,是教她不计较生的痛苦,死的恐惧。 当年沈亦谣母亲突发急病,沈亦谣不告而别。 裴迹之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忙于和崔皇后的党争。 听说消息的时候,他正在书房忙案头事,闻言低头,苦涩一笑。 去檀州也好,至少性命无虞。 沈亦谣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没寄回半分消息。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44节 卢氏去世的消息,裴迹之是从檀州上来的来客嘴里辗转听来的。 他匆匆赶到卢氏墓前时,沈亦谣正一个人呆站在墓前。 瘦小的背影立在荒芜坟冢前,那个瞬间,裴迹之的心被从地狱伸上来的无数只手生生撕裂。 沈亦谣转回身时,望着眼前的人影,滞了很久。 怀疑这是一场梦。 山丘里一阵冷风刮过,三月里春草抱成团瑟瑟发抖。 直到裴迹之上前一步,沈亦谣才确认这不是梦。 裴迹之看见她表情凝滞的脸上,眼眶一点点泛红。 他上前抱住她,不敢多说任何承诺,他不知道此事后他是死是活。 只是一味要她,好好呆在檀州,好好吃饭。 最后他把沈亦谣送回沈府,临走前,他问,“如果让你再选一次,这辈子还愿意同我过吗?” 沈亦谣扶着门柱,回头望他,她说,“我要好好想一想。” 第62章“我想生个要命的小病。” 自从裴迹之知道沈亦谣母亲的事后,就一直无精打采的,也不再胡闹了。 沈亦谣飘在空中,看裴迹之一个人坐在桌边,默默吃着素斋。 “你要不要吃点鱼脍吧?鱼不算荤腥。”没忍住出声道。 裴迹之夹了一筷子薤菜,乜了她一眼,“哪有你这样劝别人破戒的。” 沈亦谣蹲在椅子上,凑近眼看他,“你现在太瘦了,只吃菜会长不高的。” 沈亦谣吸溜着口水,“现在正是吃江陵白鱼的时节,味道很鲜的。来都来了。而且这菜都在船上搁好多天了,都蔫了,船工都不吃。” “你想吃?” “想吃。”沈亦谣点点头。 “那你现形来吃点。” 沈亦谣一愣,“我现形也吃不了。你帮我吃吧。” 裴迹之停下筷子,转身出了舱门,“那我也不吃。” 沈亦谣追了出去。 远处山峰竦峙、飞涧高悬,裴迹之站在甲板,望着宽阔江面的点点渔火。 正是日暮昏暝时分,江风把裴迹之的素色衣袍狂浪卷起。 衣角猎猎中,他的身影看起来分外孤独。 沈亦谣背着呼呼的风声飘上前去,只要她想,就可以乘着风一路被卷上天。 沈亦谣站定在裴迹之身边,不得不大声对他说话,“你想什么呢!” 裴迹之手揉着自己的指尖,鬓边碎发被风卷起,“什么也没想。” “骗人。” 沈亦谣从背后把裴迹之环抱住,贴着他的耳朵,“你一定在想,我当时死在这条路上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你在怪自己。” 裴迹之身形一凛,终于转过头,“那你怪我吗?” “我不怪你。”沈亦谣把手从他的臂间伸过去,贴着他的手背和他十指紧扣,“是我自己要一个人走的。这是我选的路。” 裴迹之感受着后背冰凉的温度,惨淡一笑,“这不是我要的。” “你要我怪你?”沈亦谣歪着头看他。 裴迹之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看着江面上翻滚的波涛。 过了很久,才缓缓说,“让我自己待会儿吧。” “好吧。” 沈亦谣松开手,“那我回去给你拿件披风,江风太大了,会着凉的。” 沈亦谣回船舱,从行李里翻出一件素色披风,那枚长命锁从包袱里掉出来,金光分外刺眼。 沈亦谣再抱着披风出去的时候,裴迹之伶仃的背影仍站在原地,像只孤独清隽的白鹤。 裴迹之背后忽地被罩上一件披风。 他余光瞟到两截白藕般的手腕从小袖里伸出来。 那是沈亦谣的手,从背后踮着脚替他把结系好。 他猛地转过身。 沈亦谣穿着那日在西市上买的衣裳,碧绿小衫、白花缬绿间裙外头搭天青色纱裙,青纱帔子斜披在肩头。脖上戴着那枚金镶玉的长命锁。 头发梳成单螺髻,用他的玉簪簪好。 像一枝新鲜的嫩柳。 对着他展颜一笑,原地转了个圈,“我好看吗?” 裴迹之霎时眼眶一红,愣愣点了个头。 沈亦谣笑着贴上来,挽着他的手,“我现在是真的沈亦谣了。你可以跟我说点真话了。” 沈亦谣贴着他的手臂,仰头看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呀,二郎。” 裴迹之垂下头,小声嘟囔,“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生个要命的小病。” 沈亦谣笑顿时凝固在脸上,扬起的唇角一点点坠下去。 “你个混蛋。”沈亦谣对着他胸口就是一拳。 “你看。说了你又不乐意。”裴迹之捏着沈亦谣的拳头放下来,脸上神色不显。 沈亦谣收回挽着他的手,有些气郁,“你不准生病。” “你真的对我很严苛。”裴迹之叹了口气,“你父亲母亲、你、我父亲,他们的生死你都能看得开,为什么唯独不准我死?” “这能一样吗?我们都是不得已才死的。” “你看,这时候就成了‘你们’了。”裴迹之垂下眼,“我想要我们两个之间也还有个‘我们’。” “什么乱七八糟的!” “都这个时候了,你都还不明白我。”裴迹之转过身去,走到另一侧的甲板上。 沈亦谣心头一惊。 美人计都不好使了。 他竟然能忍得住不看她! 沈亦谣连忙追上去,“那你就给我说明白!” 裴迹之抬起眼,天上一行白鹭正展翅飞过,缓了很久,才启唇。 “我和父亲来提亲那天,走的也是这条路。” 他转过脸,看着沈亦谣未施粉黛的脸蛋,遥远又熟悉的记忆重新叩响尘封已久的门。 求亲的时候他带着自己亲手打的聘雁,那几日在船上坐立难安。 沈酌已经拒过父亲的媒人一次。 他想了法子劝动了父亲和自己一起上路。 父亲脸色极为难看,堂堂梁国公即便是再礼贤下士也不会亲自跑到人家祖宅去三顾茅庐。 他心中的忧惧更甚于期待,担心沈家不同意这门亲事。 在沈亦谣母亲面前,他说了“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话。 他们都把他的许诺当玩笑践踏,哪怕是沈亦谣。 裴迹之看着沈亦谣,一字一句,“你收了我的聘雁,凭什么不准我生死相许?” 第63章“因为我爱你!” “哪。哪有人真的就生死相许的。”沈亦谣背过脸去,差点落下泪来。 成婚时的许诺,哪有人当真的。 世人求亲送聘雁,是因为大雁是一夫一妻的鸟。 不过是因为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一只大雁死了,它的配偶不愿离去,殉情而死。 只有裴迹之这种傻子才会把传说奉为圭臬。 裴迹之转过身去,看着江面,眼神飘忽不定,“这条路,我和你一起回门时走过。你父亲去世时也和一起走过。后来你母亲去世时,我走这条路来追过你。那时候,你跟我说,你要想一想。后来你真的回来了,我以为我们可以好好过,还有很长的余生可以走。但是我一个不小心,就让你跑丢了。”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余生了。”裴迹之惨然一笑,“我只有残生了。我试着去走过你希望我走的路,我开始知道你在痛苦什么,挣扎什么。又在不屈服什么,坚持什么。” “我以为我可以揣着那颗碎了的心过一辈子,我还有父母,我可以在功名利禄的欲望里同人斗,同世道斗。越斗越觉得那股劲在托着我往前走。” “可是如果父母、你我、功名利禄最后都要做尘土,我为什么不能选择我最真实的欲望做尘土?孟子说,‘所欲有大于生者,所恶有大于死者’,你就是我大于生的欲,没有你就是我大于死的恶。我所求的和旁人所求的东西,一样超越生死,一样宝贵。” 裴迹之转过头来,盯着面色惨白,双唇颤抖的沈亦谣,“我不指望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我甚至害怕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如果我走在你前头,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 “但我希望你对我的爱里有一点点爱惜,恰好够怜悯我在红尘里受的苦难。” “只要那一点点,就够了。” 沈亦谣张口,却被裴迹之堵了回去。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45节 “你先回去吧。我真的想一个人想一想,静一静。” 言罢,低头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跳江的。我不会舍得让你看着我走。” 裴迹之被船工拖进来船舱的时候,沈亦谣现形的时辰都过了。 那个船工是个昆仑奴,全身通黑,头顶只有短短的卷发盘在头顶。 一拖着裴迹之进来,就冲着沈亦谣露出一口大白牙笑。 沈亦谣扑上去,搂着裴迹之的手臂,和昆仑奴两个人合力把裴迹之架到了床上。 裴迹之通体滚烫。 沈亦谣慌得大叫起来,“停船!停船!去最近的码头!找医师!” 昆仑奴不会说汉语,双手合十朝沈亦谣鞠了一躬。 抬起头,指了指沈亦谣腕上只剩四颗的佛珠,昂起头张大嘴,指了指嘴。 又在空中做了个拥抱的姿势。 沈亦谣冲他点了点头道谢,昆仑奴双手合十再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 沈亦谣一次性把所有的佛珠全吞了,脱下外衣,全身寒冰刺骨。 看着床上烧得满脸通红的裴迹之,扒了他的衣服。 “啪啪!”扇了他两耳光。 怒火中烧。 还是不解气,又左右开弓扇了他两个大嘴巴。 “想死?我看你还敢不敢找死!” 裴迹之脑袋如铅沉,混混沌沌中感觉,始终有一块千年寒冰压在自己身上。 等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见沈亦谣披散着头发,全身干干净净趴在他胸口,一只手伸出来贴在他的额上。 眼一闭,又昏过去了。 坏了,自己又做上艳鬼美梦了。 沈亦谣从床上撑着爬起来,“啪!”赏了他一个耳光。 “醒了?”沈亦谣攥着他的后脖颈,把他从床上拎起来,“醒了就滚起来喝药!” 裴迹之一个寒颤,猛地睁开眼! 沈亦谣拎着被子裹好自己,伸出脚来踹他后背,“快去喝药!” 后背肌肤一阵刺骨的寒凉扎进来。 裴迹之甩甩脑袋,一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从床上爬起来,乖乖端起碗喝了两口。 然后忽地意识到什么,闲下来嘴,碗还搁在嘴边,眯着眼睛看着床上正在穿衣的沈亦谣。 “你身上怎么这么冰?” 沈亦谣没好气地说,“你先喝完。” “不喝。”裴迹之搁下碗,重新坐回床沿上,光洁的后背对着沈亦谣。 还敢犟嘴! 沈亦谣扑上来猛地揪住他的头发,裴迹之脑袋被拉得整个后仰。 “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现在你的命是我的!由不得你!” 裴迹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生了什么病,又是怎么醒过来的。 转过头来懵懵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把所有佛珠都吞了?” “是啊。你是我‘不辞冰雪为卿热’救回来的,你这辈子想都不要想寻死这回事。” 裴迹之缓慢地眨了两下眼,“那我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船上没有更漏,沈亦谣抬眼看了一下窗口透出来的景色,已经从满天星斗变成了靛青苍天。 “可能你还能见我到今日午时吧。” “哦。”裴迹之倒下去,“那我不活了。” “你有病啊?” “有。不知道好全没。”裴迹之仰躺在床上,正好能看见沈亦谣伸过来一张倒着的脸。 山崩地裂。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你再也见不到我?”沈亦谣眼底喷火。 裴迹之忙不迭从床上爬起来,束手束脚,“你真的可以吗?” “你觉得呢?” “可能吧。”裴迹之停转的脑子想了半天,慢悠悠地答,“但还是算了。” 反正沈亦谣迟早都要走,把她惹急了走和开开心心走,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裴迹之抱着腿在床上坐下。 何况命运真的安排他能生一场和沈亦谣一样的病。 又安排他此刻能和妻子的亡魂能坐在一起。 沈亦谣简直要被气疯了。 “你凭什么不惜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活着!” “那你倒是陪我一起活啊!” “我做不到!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去寻死!”沈亦谣靠在船舱的木板上,和裴迹之各自坐在对角。 两相对峙。 裴迹之余热未消,满脸通红,用带着猩红血丝的眼盯着沈亦谣,连连追问。 “你不马上就看不到了吗?你那么千辛万苦要瞒我,不让我知道你回来了!不让我知道你能现形!你不是就是想要我不去想,不去看你吗?为什么轮到你了你就做不到了?” 沈亦谣那股郁结在胸口的气瞬间爆炸开,一道热气直冲头顶!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她腾地从床上站起来,脑袋“砰”地一下撞上舱顶,“因为我爱你!” 第64章“你凭什么说你只要一点点爱?” 裴迹之一愣,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从床上飘下去,站定在地上。 “你说什么?” “因为我爱你!我舍不得你受一点伤!受一点苦!你满意了吗!” 沈亦谣站在地上,气得眼泪啪嗒啪嗒掉,“我想你幸福!想你快乐!想你平安一辈子!” “你不是想要问我爱没爱过你吗?我都死过一次了,我从阴曹地府回来一趟我都要爱你!你满意了没!” 裴迹之咬着自己嘴里的血肉,一时间被怔得说不出话。 “……但你不是因为我回来的。” 沈亦谣满眼通红,含着泪盯着眼前的人半天,“你不是天天都在算吗?我回来有多少天了?” “三十五天。” “我告诉你!不是三十五天!是五十二天!” 裴迹之脑袋轰隆闪过,五十二天前。 是六月十五号,沈亦谣的忌日。 那天他从熙春阁沈亦谣的妆奁里取出了一枚金坠。 在书房院子的杏子树下,他手拿着那枚金坠,想要了结这痛苦的残生。 一阵怪风卷过,把他握在手里的金坠卷到了路旁草丛里,当时怎么再去找,都没有再找到。 “你那个时候就回来了?”裴迹之皱着眉。 “是!”沈亦谣颤抖着说,“你凭什么说你只要一点点爱?你凭什么就觉得你爱得比我多?” “裴迹之,我告诉你,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爱。” “叫。万望珍重。” 沈亦谣别过脸去,肩头不停颤动,“我参与不了你的余生,但我希望你珍重自己,爱护自己。你记得我也好,忘记我也好。我都在我有限的生命里爱过你了,我已经给了你我能给的所有了。” “剩下的,不够的,你去向别的地方求吧。” 沈亦谣拔腿就要推门往外走。 “别走。”裴迹之慌张从床上爬起来,站在桌边乖乖地望着她,“我喝药。” “留下来。” “疼吗?”裴迹之手轻轻抚着沈亦谣的头顶,另一手搂着沈亦谣,两人互相依偎靠在床上。 “疼死我了。”沈亦谣龇牙咧嘴,恨恨地去咬裴迹之如玉的手臂。 “傻不傻?” 裴迹之笑着去呵沈亦谣的头顶,那里有她刚刚撞出来的大包,“你现在可以去装寿星公神仙了。” 沈亦谣瞪着眼,气鼓鼓地,“还敢寻死吗?” “现在不敢了。”裴迹之吻着她的额角。 “现在?”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46节 “暂时不敢了。” 沈亦谣鼓着眼睛去捶他,却被裴迹之用掌捏住拳头。 他手掌轻轻合拢,把她小巧的拳头握在手里,缓缓搁在胸前,贴着他鼓动的心脏。 “沈亦谣。你对我不要那么严格。”他垂下的睫羽轻颤,真诚温柔地望着她。 “这里有一颗心。你救了我两命,现在它不光是我的,也是你的。” “这里面有我对你的爱,也有你对我的爱。你的爱给我活下去的勇气,我会尽力撑着,尽力撑过好多好多年岁。” “可是我也不知道,在哪个日子,痛苦会盖过这份勇气去。到那个时候,你再打我、捶我解气好吗?” 沈亦谣停下来,解开自己握拢的拳头,由着他的手掌盖着自己的,去感受他隔世的心跳。 灼热的体温烘着她的手,每一次轻微的跳动都让她恍惚,和她再也不会跳动的那颗心合二为一。 “……嗯。”沈亦谣一滴泪滚下来,落在裴迹之的肩上。 裴迹之低下头吻她眼角的余泪。 “沧海月明珠有泪啊,沈亦谣。你连哭也这么漂亮。” 他的吻像羽毛一样轻轻落下来,一路吻过她的眼角、鬓边、下颌,直到落到她的唇上。 裴迹之牵起她的手,让她的拇指按着自己的唇边,深情凝着她,看着现在,也目送着以后。 “……你这么美,要让我怎么舍得忘记你的样貌呢?” 沈亦谣感受着裴迹之衔着自己的手指,在齿间轻轻啃噬,厮磨。 每一下都搔着她灵魂的痒。 裴迹之的心跳好像给她施了咒语,真的让他那颗塞满了思念、遗憾、悔恨的心变成了她的。 “……不要。”沈亦谣低下头,小声呢喃。 “不要什么?”裴迹之靠着她,侧耳听着。 “不要忘记我。”沈亦谣哭着贴上身畔的人,眼泪顺着他的脖颈滚了下去。 裴迹之双目震颤,惊喜的狂热让他心跳一滞。 脑中有道灵光劈下来,瞬间照亮了他心中经年的暗室。 他既泪既笑,伸手抚开沈亦谣的发,去吻她的耳畔,贴着她耳语。 “你终于舍得,对我说句真心话了。” 他轻咬着沈亦谣的耳朵,“还有呢?” 沈亦谣贴着他的脖颈,边哭边说,“不要忘记我。要记得我很多年。要念着我,想着我。记得要像现在一样爱我,也要记得我爱你……” “……记不得的话,也行吧,我不怪你。” 裴迹之停下来,欺下身,满眼委屈望着她,“这不是我要的。” 沈亦谣看着眼前人漆黑如墨的瞳,不明所以,“你要我怪你?” 甲板上裴迹之寂寥的背影在她心上刻下一道伤,她真的舍得让他这样凄苦地行走人世吗? 她伸手去拂他眼角的泪,“我怎么舍得怪你?一辈子那么长,我不舍得你孤单,不舍得你受苦。” 裴迹之仰起头,浓眉深锁,闭上眼,沉沉呼了口气。 沈亦谣看见他的肋骨因呼吸而颤抖。 他的欲念、他的痛苦到底锁在哪里呢? 裴迹之翻过身,仰躺下来,仍闭着眼。 沈亦谣伸手触着他紧锁的眉头,那是她看得见,却不明白的苦痛。 “你要什么呢?” 裴迹之睁开眼,眼前的沈亦谣黑发垂下,落在他的脸畔,模样光明自在。 她用亡者的爱来爱他,只有深沉的祝福不舍。 他想要的,比她给的更贪婪,更不齿。 “你说啊。”沈亦谣忍不住蹙眉撇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裴迹之试着张口,眼角眉梢困在一处,声音颤抖。 “真的……一点点……都不怪我吗?” “你一个人……生着病,躺在这里。你难受、痛苦、快死的时候,身边没有我,没有一点点责怪,没有一点点恨我吗?” 第65章“救救我们吧。” 沈亦谣猛地停住,心头被一把狠狠攥住。 呼吸停滞。 她想起当时未完成的行路,那时她浑身酸疼,意识模糊。 绿竹照顾着她,但她仍觉得不够。 她想要的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有她熟悉的肌骨、样貌、语调,她想要那个人揽着她,替她除去一身的苦痛。 每当她睁开眼,看见那个人不在她身边,都觉得难捱。 从心头涌上一股荒谬的恨意。 为什么那个人不能离奇地出现在她身边?为什么不能抱着她,让她不这么难受? 她在意识昏沉的时候,脑子里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不可能出现的人。 她终于体会到因太过痛苦而被搁置的渴求和折磨,咬着牙关说,“……怪啊。” 沈亦谣眯起眼,神情恍惚看着眼前的人,怀疑他是病时的那个幻影。 在幻梦里,他像大罗神仙一样乘风破浪来到她身边,抱着她,说,“别怕。谣娘,我在你身边。” “我怪你啊。” 她按着裴迹之肩的手越来越用力,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里,直到掐出血痕。 “你那么爱我,你为什么不能来我身边?” “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死?” “为什么……直到最后我都见不到你?!” 裴迹之翻身将她压下,紧紧抱着她。 沈亦谣发疯一样捶着他的胸口,“你是个骗子!你说你爱我,为什么不陪着我!为什么不来救救我!” 裴迹之紧紧抱着她,在船舱的摇晃中,承受着二人疾风骤雨的苦痛。 沈亦谣哭着喊出声,“我直到最后……都好想好想你啊。” 沈亦谣环抱着裴迹之,指甲陷入他的后背,泣不成声。 她终于明白了这三年来裴迹之在责怪自己什么,惩罚自己什么。 他也看见了她的幻影,看到了自己在最脆弱、最无助时挣扎的求救和依恋。 他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责怪中先认了罪。 他比自己更明白沈亦谣,也心疼沈亦谣。 她终于在灵魂尽头体会到裴迹之杜鹃泣血般的爱意。 爱是没来由的贪念,是执着,是剧痛。 裴迹之从背后把她按向自己的肩头,“都怪我。” 沈亦谣咬着他的肩,血泪和流,“……都怪你。” “要恨我,永远都不要原谅我。” 巨大的爱恨拍过来,吞噬了沈亦谣的意志,她仰头,从喉间发出一丝难以自抑的悲鸣。 “……嗯……恨你,永远……不原谅你。” 裴迹之用同样泪流满面的脸来蹭她的脸颊,二人的发丝被交融的眼泪浸得浇湿。 好痛苦。 那是余生再也无法弥补的苦楚。 但她情愿用她的所有来交换这个被人打捞起的瞬间。 沈亦谣手脚绵软失力,在越来越深长的喘息中,闭上了眼,“……救救我吧。” 裴迹之吻着她紧闭的眼睑,用深沉的喟叹向天祈求,“救救我们吧。” 沈亦谣睁开眼,在花窗外的天光中看见了时间在走。 这条去往彼岸的路突然变得好短。 午时来临时的消失变成了一道惩罚的天雷。 “你的奸计得逞了。”沈亦谣仰起脸,去吻裴迹之同样痛不欲生的脸。 “现在我和你一样恐惧未来了。” 裴迹之伏下身吻着她的唇,锦被上,两人垂落的发丝交叠在一起。 在亲吻里,两人交换余生道不尽的亏欠。 沈亦谣拉着裴迹之的手,牵引着他贴着自己颈边的衣领,“赔不了一辈子,先赔你点别的吧。” …… 摇晃的船舱里,四下寂静,耳畔只有江水滔滔的水声,和天际飞鸟引颈的啼鸣。 沈亦谣倚着裴迹之的肩头,一边说话,一边手下将两人的发丝编成一道细细的辫子。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47节 “这就叫依依不舍吧。” 沈亦谣仰起脸看他,顺嘴咬了一口裴迹之的脸蛋。 裴迹之上下扫了身旁的人一眼,眉毛一扬,“我们这顶多叫亻亻不舍。” 沈亦谣伸手就赏了这个浪荡子一个大嘴巴子。 裴迹之捂着红肿的脸,脸皱成一团。 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从醒过来开始脸颊就痛得发麻。 刚刚那一掌终于提示了他脸疼的原因。 “沈亦谣。你脾气真的很差你知道吗?” 沈亦谣脸一下就垮了,“我脾气很差?” 他讪讪一笑,举起三指发誓,“这辈子我裴迹之心甘情愿被沈亦谣打,把我打死都没事。” 沈亦谣冷哼一声,翻过身去,“美得你。” “骗完人家破戒就翻脸不认人了。”裴迹之贴过来,就着她的肩头,小口小口地含,“你个负心女、薄情娘。” “既然这个戒都破了,你干脆就吃点肉吧。”沈亦谣转过脸来,认真同他说着,“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裴迹之抿着唇,一时没说话。 “你斋戒三年,都瘦了好多。”沈亦谣摸着他的脸,摸过他清俊的眉弓、颧骨。“……我不要你自苦,你要记得我说的话,珍重自己。” 裴迹之伸出手,把沈亦谣的小掌贴在自己的手下,眼前的人美好得不像话。 摇摇头,“那不是自苦,那是还愿。” 满天神佛一定听到了自己三年来的诚心。 竟然叫他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中元节那天,他写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而他真的能与沈亦谣的亡魂并肩而立,共赏一轮圆月。 “陪我到八月十五吧。”裴迹之按着沈亦谣的手,用下颌一点点蹭着她冰凉的手心,贪心地向眼前的人再许下心愿。 他愿意用余生的斋戒来交换这剩下的七天。 沈亦谣摇摇头,“我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沈亦谣望着他的眼神,有着流水般至柔至坚的力量,“我在人间逗留太久,已经快要消散了。我和你的告别已经够久了,我真的很想能在离开前再去见一见母亲。我生前死不瞑目,让我实现我的心愿吧。” 沈亦谣背后的花窗里映出天光乍泄,阳光撕开云层的裂隙,无数光柱斜刺到江面上,粼粼江面上闪烁着浮光跃金的光点。 像是通往天上的一条条通路。 “嗯。”裴迹之垂下眼,低低点了点头。 “在午时之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沈亦谣笑了笑,牵着他的手握住自己的脖颈,“再好好记住我的样子吧。” 第66章“我的大雁,真的要飞走了。” 沈亦谣没撑到午时。 在裴迹之第二次握着她的脖子,和她十指紧扣,把她按在花窗上亲时,她已经坐不住了。 她狠狠推了一把裴迹之,立马从床上爬起来,揉着自己浑身的酸痛。 恨不得把之前说大话的自己狠狠扇两个耳光。 裴迹之一点没放过她,这下是真的把她浑身上下都记了个遍了。 “你又欠我一次,你欠我的这辈子怎么还得完呐~”裴迹之带着浑身咬痕坐在被子里,幽幽地说。 一边懒懒散散给自己披上中衣。 沈亦谣在桌边坐下,连连摆手,身后发丝随着动作在腰上轻晃,“你给我把账抹了吧。” 裴迹之穿着中衣,赤足走到她身边来,站在她身后,把她柔软的发丝握在手心。 “你的头发好漂亮啊。又黑又亮。你说我剪一簇下来,能留下来吗?” 沈亦谣一愣,“不知道啊。你试试吧。” 裴迹之真的拿起桌上剪灯芯的剪子,对着沈亦谣的侧边头发“咔嚓”就是一剪子。 “你。你剪这么多!?”沈亦谣摸着自己耳边的短发,目瞪口呆。 “怕什么?”裴迹之桀桀一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按理说,你现在应该是白白的大光头。” 沈亦谣揉搓着自己的短发,欲哭无泪。 “万一我下去被别的鬼笑话怎么办?” “那你先忍气吞声一阵子。”裴迹之敲敲她的脑门,“等我下来以后帮你出气。” 沈亦谣看着裴迹之用红绳悉心将她的断发扎成一束。 背后花窗外的天光大亮,时辰快到了。 “帮我再梳次头吧。”沈亦谣把手垂到膝上,双腿并拢坐好。 “好啊。”裴迹之从船舱的妆镜旁拿起梳子,“我也是这么想的。” 沈亦谣感受着自己背后的发丝被他捞起,握在手心。 身后传来裴迹之的细语轻声。 “一梳梳到尾,香闺对镜胭脂雪……” “二梳梳到尾,鹊桥高架鸳鸯飞……” “三梳梳到尾,夫妻执手白头……” 裴迹之看着沈亦谣的发丝骤然消失在手心,转头望去。 搁在桌上的那束断发也消失不见,空空的桌案上只剩一捆被卷好打结的红绳。 苦笑一声,“好了,现在白头也没有,青丝也没有了。” 沈亦谣把头仰起,靠在裴迹之的腰带上,正好瞧见他黯然的神情。 “怕什么?”沈亦谣伸手牵住他垂下的手,“你说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俯首去吻他的手背,“何况我还有好些东西留在梁国府呢。” 裴迹之站在原地,想着自己这些年看过无数遍的,沈亦谣留下来的那堆旧物。 一阵无力。 恨恨地说,“狠心鬼,这时候就舍得让我一辈子睹物思人了。” “那我不是没办法嘛。”沈亦谣用牙关轻轻咬着裴迹之的手背。 “我的一辈子都许给你啦,虽然不多。我收了你的聘雁,也守了你的诺,‘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可做到了。” 裴迹之站着的身影一凛,“那时候,你在吗?” “我在啊。”沈亦谣嘿嘿一笑,“你和公爹去檀州下聘礼的时候,我都看到了。你可是我自己挑的人。” 她把脑袋靠在裴迹之手背上,“你那时候多好看啊,粉面桃花的,我那时候就在想,你要是中了举,一定能做探花郎,打马簪花的时候该多风流啊。” 轻轻裴迹之的手指衔在手里,“你也是我自己选的路啊,我这辈子一点都没后悔过选你。” “所以说,要好好吃饭。知道吗?”沈亦谣指节弯起,隔着衣袍敲了敲裴迹之的肚皮。 “呜呜呜呜——————————” 外头甲板上传来牛角号激昂的奏鸣声。 沈亦谣站起来,始终牵着裴迹之的手,“他们把鱼打上来了。你吃点吗?” 裴迹之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手背半天,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甲板上鱼被锁在渔网里,群鱼带着水声噼里啪啦甩着尾巴,跟放鞭炮似的狂轰乱炸。 沈亦谣打眼去瞧身旁系着素色披风的人。 他望着地上的鱼半天,突然捂着嘴弓腰趴到船舷边,对着底下的江水,身子一下一下痉挛干呕。 “哕……”他背着沈亦谣摆摆手,“……我无福消受了。” 沈亦谣皱着眉飘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背,“你这样多久了?” “不知道。”裴迹之挺起身,用手帕擦了擦嘴,“不能想,想了就恶心。” 沈亦谣把脸凑到他跟前,一脸奸笑,“你有孕了?这下你母亲可以放心了。” “沈亦谣。”裴迹之无奈地看了身旁一眼,“你比我混蛋多了。” “咱俩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沈亦谣哈哈仰天长笑。 甲板上穿着粗布麻裤、裸着上身的船工们听见笑声,转头过来瞧。 只看见船舷边梁国府世子一个人扶额苦笑。 “你看。”沈亦谣挽着裴迹之的手臂,用肩去撞他,“浪里黑条。” 顺着船舷往下望,那个昆仑奴裸着上身,在江水里和一只江豚共游。 昆仑奴的水性极好,和船的行速不相上下。 “喂——!”沈亦谣捂着嘴朝下高声一呼。 江水里昆仑奴抬起头来,身手矫健地攀上船边悬着的绳索,三两下爬上船。 站定在二人跟前,厚唇一咧,露出满口白牙。 伸出一个握着的拳头,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颗白洁的蚌珠。 他朝沈亦谣扬了扬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嘴。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48节 沈亦谣点点头,双手合十朝他道了个谢。 伸手接过来握在手心。 裴迹之愣愣看着那颗珠从空中被递过来。 “他能看到你?” “嗯。”沈亦谣点着头,“可能因为昆仑是佛国吧。他是个好心人。你要谢谢他。” 裴迹之也双手合十,和昆仑奴两个人互相行了个礼。 “这颗蚌珠大概能让你再见我两个时辰吧,你要见我一面吗?” 裴迹之手扶着船舷,长睫缓慢眨了眨,“让我想想吧。”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承受一次刚才的心痛。 昆仑奴转身,长手长脚跟个猿猴似地攀上桅杆。 手抱着桅杆,仰天长号,“哦哦嘿哦哦哦哦嘿!” 船上的船工也跟着用号子和声,“哦哦嘿哦哦哦哦嘿!” 沈亦谣踮着脚,贴上裴迹之的肩,“我给你看看,什么叫‘两岸猿声啼不住,一行白鹭上青天’。” 裴迹之看着自己身上披风的系带被人解开,被一阵狂风卷上天。 昆仑奴仰起身子,兴奋地朝天上招着手,“哦哦嘿哦哦哦哦嘿!” 裴迹之看见他的披风像一面白色的旌旗,在船四周忽东忽西地招摇。 辽阔的江面上回荡着沈亦谣的鬼吼鬼叫。 “哦哦嘿哦哦哦哦嘿!——” 裴迹之被逗笑,肩膀跟着一耸一耸的,眼里却莫名涌上泪来。 他看见他的披风,越飘越远,一路升上云端。 在天际变成一个白色的小点。 沈亦谣的声音越来越微渺。 脑子里有一根弦“啪”地断了。 他终于看见沈亦谣获得了她梦寐以求的自由。 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沈亦谣最后,还是用她的身体力行,教会了他。 什么叫做放手。 沈亦谣从天上飞下来时,抱着自己的身子抖抖嗖嗖。 “原来天上是湿的。天上到处都是小水珠,扎得我好疼啊。” 她甩着披风上的水,“披风湿了,不能穿了。我给你换一件吧。但是你一定要把它留下来,这可是我给你开过光的披风。” 她抬头一看,见裴迹之站在原地,仍望着天。眼眶湿润,唇角却带着笑。 “傻傻的。”她捶了下裴迹之的肩,“想什么呢。” 裴迹之垂下眼,纤长的睫羽一下一下慢眨,“我在想。” “我的大雁,真的要飞走了。” 第67章(be结局)“傻子。” 沈亦谣拧披风的手骤然停下,她将披风担在小臂上,靠近裴迹之。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狡黠眨了眨眼。 “可是我还是回来了。” “你看。我飞得那么高那么远,最后还是回来了你的身边。” “我们不要做大雁了。”她牵起裴迹之的手,“用生命爱一个人太苦了。我们要做彼此的信鸽,无论飞得多远,总有一天会带着好消息回家。” 沈亦谣靠着他的肩头,“你也要,用余生慢慢等我的回信啊。” “骗子。”裴迹之扑哧一声笑出来,一滴泪却从眼底滚出来,“你就哄着我吧。” “嘿嘿。”沈亦谣举起和裴迹之十指紧扣的手,用他的手背抹了把泪,“顶用就行。” “呜呜呜呜——————————” 牛角号再次吹响,行船的速度渐渐停滞。 船工们各自忙着家伙事,把锚抛下去,扛着货物来来往往。 终点到了。 一踏上檀州码头的瞬间,裴迹之立即心弦一紧。 心脏停跳,他惊愕失色转向身旁。 和沈亦谣紧握的双手,冰冷的触感在逐渐变得虚弱。 “快!” “跑起来!快!要来不及了!” 沈亦谣慌张的声音响在耳边,那声音变得轻而虚妄。 他牵着沈亦谣的手在檀州码头上狂奔。 耳畔呼呼的风声刮痛他的耳朵。 从胸腔里膨出来铁锈味,直冲口鼻。 “沈亦谣!” 他偏过头,指着道路旁算命先生摊子上的纸笔。 沈亦谣带着一阵狂风冲向路边,卷起摊上的纸笔,青石街上漫天白纸纷纷洒洒。 “诶!”算命先生慌张站起身,在狂风中伸手去抓纷飞的白纸。 裴迹之转身奔向路边旅店,直冲马厩而去。 他慌手慌脚解开悬在柱子上的麻绳,翻身上马。 “干什么!”小二从堂后窜出来,飞身来抓。 裴迹之坐在马上随手解下身上的钱袋,朝旅店门口用力一掷! 朝空中仰天一呼,“沈亦谣!过来!” 沈亦谣从空中带着纸笔,一路冲向马背上。 “快!” 沈亦谣用力捶向裴迹之的肩。 她的手从他身体穿过,没有落处。 来不及了。 “你还能听见我吗?”她怔怔贴在裴迹之的耳边问。 没有回答。 身前的人仍然攥着缰绳,策马狂奔。 他的发髻散乱,风把他的素白圆领袍吹得鼓起。 他全身颤抖,分不清是因为策马还是恐惧。 牙关咬紧,额角下颌俱是青筋,一路延伸到脖颈。 直到最后,他还在为她的心愿撑着。 沈亦谣从背后环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吻着他的耳朵。 用他听不见的声音说着真心话,“谢谢你。” “沈亦谣!沈亦谣!” 裴迹之攥紧缰绳的手骨节绷起,用力到掌心磨损。 他已经没有沈亦谣的触感了。 但他仍冥冥觉得,沈亦谣在他身边。 “沈亦谣!” “沈亦谣!” 他急声唤着她的名字,想要一点确证。 沈亦谣慌张地捉紧手中的纸笔,贴着他的背。 手剧烈颤抖,几乎握不稳。 再给点时间吧。 再好好告别一下吧。 老天爷。 裴迹之侧脸望向身后,一张被风卷得凌乱的素笺被举到他面前。 在被风不断蹂躏的纸面上,他看见了沈亦谣歪歪扭扭的笔迹。 “我先走了。” 在不停歇的疾驰中,那张曾被亡魂用力捉紧的纸,被风刮走。 裴迹之听见背后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49节 沿着檀州大街的青石板路,“咚”、“咚”在地面上弹跃起。 “哒哒哒哒……”,向反方向滚走。 沈亦谣走了。 他仰脸看着青天,口腔被他咬得酸痛,血腥味漫上舌面。 他停不下来。 弓着背继续赶路。 没有任何杂念来打扰他。 向前走,一路向前走。 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景色。 脑子里只有最初上路的目的。 一定要去,一定要到那里。 整个世界落下一张白茫茫的帷幕,将他和所有东西隔开。 明明在疾驰,却像在静止。 沈亦谣檀州祖宅背后的那座小山包,沿路青草茂盛。 裴迹之窸窸窣窣走在草丛中,带刺的荆棘把他裤袍割出断线。 他一路大脑空白,走到卢氏的坟冢前。 墓碑前插着几支残香,从褪色痕迹来看,应该刚祭拜过一个月左右。 裴迹之看着那截残香,唇角轻颤。 沈亦谣应该会欣慰吧。 她母亲仍被人记挂着。 那些承了卢氏情的叔叔婶婶,也记得她母亲的好。 他终于手脚彻底失力,双膝一软弯下身来,跪在卢氏的坟前。 手肘撑在地上,额头抵着青草地。 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伤伏地的兽,迟来的痛搅着他的五脏六腑。 沈亦谣最后对他说的话,是“我先走了”。 好洒脱啊。 他抵着地,痴痴地笑,咬着牙咯咯笑。笑到全身颤抖。 笑到泪如泉涌。 笑到牙关泄气。 “……哈……哈……哈哈哈。” 她果然是真的沈亦谣。 老天爷给的五十三天,不是一场幻梦。 他的手指嵌入泥里,湿润粗糙的土颗粒磨着他掌心破开的皮肉。 怎么办啊,沈亦谣。 你的心愿未偿,还能再来一次吗? “傻子。” 第68章(be结局)“你不着急,慢慢来。” 一声娇憨的笑骂从头顶传来。 裴迹之带着满脸泪和泥,怔怔抬头望去,来不及合上自己张开的唇。 是她,是真的她。 沈亦谣穿着他们在西市买的绿裙,脖子上戴着那条长命锁。 耳边是被裁成半截的短发。 坐在母亲的墓碑上,脚一翘一翘地摇。 “你别误会啊。”沈亦谣杏眼瞪着他,下巴微收,“我怕你以为我真的能留下来。” “……哦。”裴迹之怔得说不出话,跪在地上,仰脸听她说话。 眼前的人像又一场幻梦。 沈亦谣手轻轻摩挲着石碑,垂下眼,看着那粗粝的石碑。 “其实我刚刚真的走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大概是母亲也想见见我吧,我能再出现在这里一会儿。” “母亲真好,她不会怪我对她不敬的。我现在感觉真的很轻松,像回到了小时候,被母亲抱在怀里一样。” 沈亦谣抬起头,微笑看着他,眼里没有泪,只有一派柔情,“母亲大概也知道我心有遗憾,想帮帮我们。安排我在这里等你。” “我下面说的话,你要认真听。认真记好。” “我这辈子对你说了太多的谎,也瞒了你太多事情。母亲的遗愿,是要我们好好过。但是我嘴太硬了,说不出软话。没把最后那截日子过好,我对不起母亲。所以母亲要我回来告诉你,我的真心话。” 沈亦谣双手撑着墓碑,坐得稳稳当当,浅笑倩兮。 “这是我这辈子对你最诚实的一次。”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了,在法华寺戴上佛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见到和离书那时候,我就可以从你身边离开了。” 沈亦谣把鬓边的短发撩到耳后,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是我好贪啊,我好想在你身边多待一阵子。差点错过跟母亲相会,挺对不起母亲的。” “在大雁塔我消失的那次,圆过和尚差点真的把我送走了。” “这后面的日子,都是我强求来的。圆过和尚说,我太贪心了,来世会有恶果的。” “我才不管什么恶果,什么来世呢!”沈亦谣呸了一声。 “我们从来不谈来世。我们都有这个默契,假如真有来世的话,那来世的你我,就不是你我了。” 裴迹之跪在原地,始终怔怔愣愣听着,用眼睛记住他妻子的残影,用耳朵记住她所有的心声。 “我只要,你裴迹之和我沈亦谣的一辈子,无论长短。” 沈亦谣摸着自己颈上的长命锁,低低浅笑,“回来一趟,你的心意,我收下了。我没有遗憾了。” 沈亦谣咬了咬舌头,做了个鬼脸,“我现在是个夙愿得偿的开心鬼,你要记得。我在另外一边,很快乐,过得很好。” “我的心意,我一直瞒着没告诉你。你回去梁国府自己看吧!以后撑不住的时候,你就多想想我对你的心意啊,二郎。” 沈亦谣站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衣裙,俯视着裴迹之。“好了,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 “我要下去陪母亲了。你也要回去陪好你自己的母亲啊。” 沈亦谣转身从墓碑上跳下去,立在卢氏的坟冢上,朝他摆摆手。 杏眼里满含柔情望着他,眼底有千言万语。 “我先走了,我在前面等你,你用余生等我,我也用余生等你。” “你不着急,慢慢来。” 裴迹之始终跪在地上,忘记了落泪,忘记了挽留,忘记了道别。 他在最后,听到一声细微的轻叹,“我真的,好爱你啊。” 七日后,八月十五夜里,天上一轮硕大圆月,梁国府内烛火昭昭。 “世子爷回来了!”门房一路拎着烛灯小跑冲进院里。 许氏抱着没做完的针线活从花厅奔出来,看见裴迹之在月光下像一阵飓风钻入廊檐,一路向书房奔去。 “回来了……”她手捧着锦缎,贴着自己胸口,心有余悸,上下喘气,“回来……回来就好。” 书房里,裴迹之像抄家一样四下翻找,将所有东西掀翻在地。 终于在装长命锁的漆盒里,找到了沈亦谣的心意。 那是一张被水泡过的薛涛笺,上面纵横着折痕。 皱皱巴巴坑坑洼洼,却被人认真地用月光阴干过,用小手认真叠好成方块。 他好像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 他的信鸽,真的给他寄出过一封隔世信。 他颤抖着摊开纸张,发现了自己的亡妻,在一开始就为他许下的心愿。 被水洇开的墨迹,是沈亦谣一笔一画书写的颜体。 在眼泪和字迹的模糊中,他辨认出那首寄送给他的诗。 “且莫空山听雨去,有人花底祝长生。” 在那一夜花灯灼灼的河流中,在中元节的那轮圆月下。 原来他们早已交换过彼此的心意。 何其侥幸。 在不可逆流的滚滚红尘中,他的妻子去而复返。 用一缕残魂给了他一场漫长的告别。 他将信纸贴在胸口,在书房窗前真的看到了人间有两个月亮。 一个大的近的挂在天上。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50节 一个小的远的放在心上。 第69章(he结局)“我要回去陪夫人。” 进宝十年秋,圣人驾崩,太子继位,年号文德。 先太子被幽禁,崔蕤再次被流放。 新帝励精图治,力图一扫前朝积弊,颁布了一系列新政。 正在家为父丁忧的裴迹之被新帝复用,允以夺情。 官至户部侍郎兼同平章事,替文德帝改革税制。 因此税法要向贵族和官员多增税,从一开始施行便阻力重重。 一年以后,弹劾裴迹之不孝不敬、行为放诞不端的本子仍堆满了皇帝的桌案。 “能干干,不干滚!”年轻的皇帝把奏折掀翻,啪地扔在裴迹之脚边。 “好嘞!”裴迹之美滋滋地捡起地上奏折。“臣滚了。” 出了太极殿,正遇上被召进宫的户部郎中靳攸。 裴迹之眼一扫,两人心领神会,贼眉鼠眼地走到无人处。 裴迹之一把搂住靳攸的肩,“你又能补我的缺了,现在你能做宰辅了。你欢不欢喜?” “老弟。你是我亲老弟。”靳攸老泪横流,捏着裴迹之的手,把鼻涕眼泪一股劲往他手上抹,“你又犯什么天条了?” 裴迹之仰天,从喉咙里发出三声狂笑,“我要回去陪夫人。” 靳攸塌腰弓背,脖子一伸,满脸疑问,“又是哪位夫人?” “自是原配夫人。”裴迹之捏着笏板在靳攸头上一敲。 说着扶起靳攸的肩,语重心长,“你小心着些吧,改税制这事多少双眼睛盯着,此事是利民大事,务必要让新税法推行下去。” 靳攸点点头,拎着自己的胡子,眯起眼睛。 看眼前穿着紫袍官服的裴迹之,官帽幞头下后脑勺露出一截青茬,踏着四方步,仰天大笑出门去。 暗自摇了摇头。 这小子,时疯时清醒的。 裴迹之回到梁国府书房,解下官帽,换上常服,揣上青州寄来的信,像一阵风一样冲出门去。 又横冲直撞折返回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捡起桌上的幞头。 嘿嘿憨笑。 沈亦谣不会被我吓傻吧。 青州地界,一座荒草丛生,四处凋敝的小院内。 正屋破破烂烂的屋顶下,沈亦谣独坐佛台。 她头戴宝冠,身着胸衣长裙,肩披络腋,颈缠璎珞,臂戴金钏。 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拈花垂目微笑。 宝相庄严。 一动不动,把自己装成一座雕塑。 想着等裴迹之一进来,吓他小子一跳。 门外车马声渐近,有脚步声踏进院里来。 在人进门的一瞬间,沈亦谣腾地从宝座上站起。 那双杏眼瞪得像铜铃,张大了嘴,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凉气。 无声说话,“你头秃了?!” 裴迹之仰头看着高台上,站在佛像背光前,一身菩萨装扮的沈亦谣。 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鼻子眉毛挤在一块,费解了半天,终于读出了唇语。 从嘴里挤出一句,“你是哑巴?!” 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单声,“你怎么回事?!” 四目相对了半天,裴迹之才压下自己心头的震惊,开口道,“我出家了。” “?”沈亦谣瞪眼追问。 “三天。” 裴迹之盘腿在佛台前的蒲团前坐下,拍了拍身旁的蒲团,扬眉让沈亦谣过来。 沈亦谣踱到台边,慢慢坐下,把腿伸到台下,一点点往出蹭。 太高了。 裴迹之站起身,夹着她的胳肢窝,把她从台子上抱下来。 “你这样真好看。”顺手在她光洁的腰上摸了一把,“女菩萨。” 沈亦谣脸羞得滴血,伸手在他肩上捶了一把,用口型骂他,“说正经的。” 裴迹之笑着牵她的手在蒲团上坐下。 “你让我等你。我想着要是你真能回来,我又看不到你怎么办?” 裴迹之忿忿地,“凭什么圆过和那个昆仑奴都能看到你,我不行?” “我去法华寺拜了观澜大师出家。第三天他就把我赶出来了。他说我‘情根未除,心智不坚’。这臭秃驴,早知道我小时候就不帮他译经了。” “后来我又去找个圆过那个死秃驴,他更过分。”裴迹之咬牙切齿,“他闭门不见我,让小秃瓢传话,说我‘灵智未开,冥顽不灵’,你听听!这什么话!” “母亲又老是催我续娶,我只能继续削发明志了。我干脆给她收养了七八个小孩儿,各个都是尿裤子的年纪。后来她再也没心思烦我了。” 沈亦谣笑得岔气。 伸手去摸他的光头,青茬剌着她的手,痒痒的。 裴迹之歪过头,一边可怜巴巴望着她,一边像野奴一样在她手底下蹭。 桃花眼里水光潋滟,肤白胜雪秾艳照人。 这人就算做了和尚也是个撩人的艳僧。 沈亦谣想着,裴迹之穿着灰衣僧袍,敛眉垂目跪坐在佛像前的样子。 突然觉得鼻子痒痒的。 “你怎么流鼻血了?”,裴迹之面色惶恐盯着她。 “?”沈亦谣仰起头,掻了掻自己的鼻子,带下来一手血。 裴迹之从兜里掏出来手帕,给她擦擦。 “圆过那老和尚真不是个东西,现在你当诗仙时设的宝座和帷幛都还留在大雁塔呢。我想,你知道了,应该会很开心吧?进京赶考的举子都去参拜你,香火可旺了。圆过今年又把大雄宝殿的佛像重塑了金身,都不知道你帮他赚了多少功德钱。” 开心。 开心个屁啊! 沈亦谣腾地一下从蒲团上站起,双手握拳下砸,带着连连跺了三下脚,急得无声呐喊。 “那是我的功德钱!” “你说什么?”裴迹之皱着眉,“你慢点说,说快了我看不懂。” 沈亦谣气得眼里包泪,指着佛台背后一张纸。 那是她早就准备好要跟裴迹之说的话。 沈亦谣当年以为同裴迹之过不下去了,就在青州购了一处房产。 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过下去了,就把房子送给了一户穷苦人家。 那户人家发迹后从院子里搬了出去,用沈亦谣的样貌塑了一尊泥胎观音。 沈亦谣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从观音像化了人形。 裴迹之拎着那卷纸看了半天,从纸后抬起头,“所以说,因为你在大雁塔受人香火供奉,又没庇佑人家,坏了因果,投不了胎。只有再修一世善因才能重新投胎?” 沈亦谣含着泪连连点头。 她要帮圆过那个臭秃驴做一辈子黑工了。 阴险!狡诈! 他只说下辈子要偿恶果,谁知道下辈子来得这么快! 裴迹之锁眉看着眼前气得满脸通红,却只能含泪仰天阿巴阿巴的人,陷入了深思。 “沈亦谣。我觉得人真的不能咒自己。” 沈亦谣抬脸看他。 什么意思? “都死过一次了,还怕什么呢?让我入拔舌地狱。下辈子让我当哑巴,当贱畜,当茅坑石头。我都认了。”裴迹之模仿着沈亦谣的语气,“你自己说的话,都不记得了。” 沈亦谣顿时腿一软,跌坐在蒲团上。 完蛋了,下辈子不会自己真要去当贱畜,当茅坑石头吧。 第70章(he结局)“我也会白头的,这下你先在前头慢慢等我。” 裴迹之走到身旁来坐下,一把擒着沈亦谣的腰,把她抱到自己腿弯里,坐在自己身前。 头埋在她的肩窝里,“下辈子的事情下辈子再想,先让我抱抱。”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51节 “大不了我陪你做贱畜,做茅坑石头。” “你是人吗?沈亦谣。”裴迹之侧脸去吻沈亦谣的耳珰。 什么话这是! 沈亦谣气得要起身,却被拉着手腕坐回来。 一个猛子跌在裴迹之身上。 “这次是真的人吗?还是什么牛鬼蛇神?总有一天要从我身边逃跑?”裴迹之双手从背后攥住她的手腕,沉声低语,迷离恍惚。 圈着她的手越箍越紧,像在寻求什么确证。 沈亦谣的心因裴迹之话里的迷茫而一滞。 她牵着裴迹之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咚—咚—” 一下又一下细微的震颤在二人合拢的手心鼓动。 裴迹之笑起来,一路吻着她温热的肌肤,吻到她光滑的肩头。“这下是真的一辈子了。” 沈亦谣后背被他吻得酥酥麻麻的痒。 看着院外大亮的天光,挣扎着被锁住的手,想从这个浪荡子的身上站起来。 “不准走。”裴迹之锢着她,嘟嘟囔囔。 这个破院子没有门啊! 沈亦谣心头大乱,又急又慌。 又说不出话,只能噙着泪,张着嘴阿巴阿巴。 裴迹之按着她的手,贴着她后背光滑的肌肤,低低喟叹,“沈亦谣,你现在欺负起来真好玩。” 沈亦谣的腰被一把捞住,身后的人捏着她的下巴,侧着脸来啄她的唇。 “现在你再也骗不了我了。” 沈亦谣颈间忽地一阵冰凉贴上来。 裴迹之垂着眼睫,细心在她脖后将锁扣扣好。 将沈亦谣传信到京城的那枚长命锁,重新戴上她光洁的颈。 “戴好了,一辈子也不准摘下来。” 沈亦谣低头看着颈间叠在红色璎珞上,包裹着碧绿翡翠的金锁,微微点了点头。 “唔!”一声惊诧嘤咛。 沈亦谣腰间一痒,被温热的手掌按住。 她被按着腰,抵在佛台上。 “先怜悯怜悯贫僧吧,仙女娘娘。” 文德三年,文德帝锐意革新的新政在满朝文武的抱怨声被叫停,但裴迹之曾主持的新税制却被保留了下来。 《沈氏进宝集》流传甚广,一刊再刊。 青州的这处荒院被改建成了灵宝寺。 灵宝寺香火寥寥,每逢晨起时便传出稚童的朗朗读书声。 因为哑女教书先生的脾气过于暴躁,体罚学生的名声在外。 来上学堂的多为贫苦人家的女孩子。 女孩子们倒觉得哑女先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凶。 有时候女孩子的家人们会登门来找麻烦。 “这哑巴带坏孩子!成天乱跑!地里农活不干,读什么书!女人又考不了科举!” 和尚先生会笑眯眯地把她们的家人拦住,拿出自己的紫袍官服,威慑他们。 “读书是为了明理,对家里是好事。” 说着,按着他们的肩,揽着一路走出门去,“对了。我家在京城是做官的,你们有什么活计,我帮你们疏通疏通关系。” 一日,春光正好,阳光透过酒楼前的榕树,在裴迹之临窗的桌案前洒下斑驳树影。 裴迹之正指敲着桌案,百无聊赖地读京城的来信,一边等沈亦谣下学。 他摆在桌上的空铜钵忽地被人捡起。 酒楼里的小二娘子红着脸,手捧着他的铜钵,“小师傅,我去给你打点斋饭。” 裴迹之笑着点点头,双手合十,弯腰鞠躬,“阿弥陀佛,多谢小娘子。” 异常正儿八经地,抬眸盯着小二娘子,“可以多打点肉吗?” “啊?”小二娘子怔在原地。 “嘿嘿。”裴迹之搓着自己的秃头,“给我夫人吃。” “啊?”小二娘子如遭雷劈。 老板娘窜出来,拧着眉来把人牵到一边,躲在柜台背后闲话,“哎呀!你刚来青州不知道!那人是青州臭名昭著的淫僧!一会儿那哑女就来揪他耳朵骂人了!” “离他远点!” 裴迹之笑着转回头,继续读着信,忽地末尾一行字惊得他头皮发麻。 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 急往灵宝寺跑去。 “快跑快跑!”裴迹之一把牵起正在弯腰教人习字的沈亦谣。 沈亦谣推了他一把,扶了扶自己的发髻,用唇形骂他,“干什么!” 裴迹之的唇语已经读得很熟练。 他面如菜色,颤抖着说,“我母亲说要放几个小孩儿过来给我们带!已经在路上了!” 裴迹之给他母亲收养的小乞儿,已经长到了七八岁,正是上房揭瓦猫烦狗嫌的年纪。 梁国府里没有一天安生日子,国公夫人天天望着院子里破损的花窗、廊柱叹气。 终于在孩子们在鲤鱼池边比赛尿尿,毒死了一池子彩鲤后。 许氏再也撑不住了。 写信来求饶。 怎么可能! 沈亦谣和裴迹之两人躲到了山上的别院去。 夜里风吹竹叶沙沙响,沈亦谣和裴迹之两人倚在藤椅上,披着同一件毛毡赏星。 沈亦谣挨着他,“公主和林晋安的集子已经编得差不多了,她说要来看看我们。” 裴迹之猛地从椅子上弹坐起来,“林晋安也来吗?” 沈亦谣点点头。 “那不准来。” “这是什么道理?”沈亦谣皱着脸。 “反正就是不准。”裴迹之倒下去,侧身背着沈亦谣,把毛毡盖到肩上。 沈亦谣两手捧着他的脸颊,猛地一掰! “哎哟!”裴迹之揉着自己差点断掉的脖子。 看见沈亦谣严肃的脸,她无声说话。 “说!” 裴迹之低着头,从后颈边摸到自己的发根,“……我怕我现在没他好看了。” “你把你头发留起来呗,成天顶着个大光头出去装假和尚。像什么话。”沈亦谣去拎他的耳朵。 “不要。”裴迹之撇着嘴,“我现在有好多白头发了,显老。” 沈亦谣哑着嗓子,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嘎嘎的笑。 用手去摸他的头顶,粗糙的发根掻着她的手心。 “怕什么,你说的,要白头到老嘛。” “我要白头到老!没说我一个人白头啊!”裴迹之急得泪眼汪汪。 沈亦谣揽着裴迹之在藤椅上躺下来,两人各自弯着身,两相对望。 沈亦谣伸手去触他挺拔的鼻尖,“你就算白头也好看的,就跟话本子里说的神仙郎君一样。” “我也会白头的,这下你先在前头慢慢等我。” “行吧。”裴迹之蹭过来,用头顶来掻沈亦谣的下巴,“再给你摸摸最后的光头二郎。” 夜色微凉。 林间慢慢飘过来腾起的缥缈白雾,身上渐渐有湿气透进衣裳。 “要下雨了!”沈亦谣从椅子上腾起。 裴迹之一笑,按着沈亦谣重新躺下。 “没事,我不怕下雨了现在。” “对哦。光头光头~下雨不愁~”沈亦谣笑着嘘他。 乌云遮起满天星,竹林中有噼啪的穿林打叶声乍起。 二人的呼吸在雨中绵长交缠。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52节 有你在身边,就再也不会怕了。 第71章婚后第一年番外(1) 梁国府家的裴二郎大婚第二天,有点忧伤。 国子监所有同窗都看出来了。 裴迹之始终撑着脑袋,一直望着窗外,神思不属。 “咳、咳。”国子监博士陈礼皱眉走到裴迹之身边,“咳、咳咳。” 背后坐的柳襄都看不下去了,从桌案上探出身来戳裴迹之的后背。 “方才我讲到哪里了?”陈礼沉着脸立在一旁。 裴迹之没搭理他。 他眼盯着树上两只小麻雀倚在一起。 无端地想起今早敬茶后沈亦谣看他的眼神。 沈亦谣…… 是不是不喜欢他? “我方才讲了什么!”陈礼气得猛用戒尺敲他的头。 裴迹之终于缓过神来,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皮半掀。 脑子里声音瞬间倒回到陈礼走向他之前。 “《礼记》,'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妇之礼焉,没身不衰。'”裴迹之随口背下来。 冷嗤一声,视线转回窗外,嘴里碎碎念,“什么玩意儿!” 另一边梁国府里,熙春阁内。 绿竹服侍在旁给沈亦谣磨着墨。 沈亦谣埋着头专心致志练着字。 “小姐……”绿竹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夫、夫人!” 沈亦谣被她吓得手下一抖,笔下钩画飞了出去。 “干什么?”沈亦谣倏然抬起头。 “我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沈亦谣不明所以。 “这家人不对。”绿竹低着头,手搅着自己披帛的纱,“哪有姑爷大婚当天就去睡书房的。今天国公夫人,也不帮夫人说说话。” “她说了啊。”沈亦谣把自己的笔搁在笔架上,挠挠头,“‘你在檀州素有贤名,日后在府中相夫教子,引夫君走上正路’。” “她说我‘贤’。”沈亦谣美滋滋地憨笑,“这不是在肯定我、敲打我吗?” “让我不要成日勾着夫君,要让裴迹之专心治学。”沈亦谣双手握在胸口,“何况大婚当天,都能撇下妻子勤勉治学,可见其心之坚呐!” 沈亦谣猛然转回头,眼神坚定,言辞铿锵,“得夫如此,是我之幸!我也不能落于人下,绿竹!去把我的《春秋》拿来!” 绿竹假笑僵在脸上,“这……不对吧?” 到了第三天,整个梁国府,除了沈亦谣和裴迹之二人,所有人都觉出不对来了。 裴迹之连着睡了三日书房。 梁国公把儿子叫到了澄心院。 “你怎么回事?”梁国公坐在上首,手撑着额,鬓边白发似乎又掉了几根,“不是你自己吵着闹着要娶沈氏的吗?” “是啊。”裴迹之握手板板正正站着,点点头。 “那你成日里睡书房是什么意思!”梁国公猛拍凭几! 裴迹之挠着自己的脖子,“她第一天见我,就要和我睡觉。这样好吗?万一她不愿意呢?” “你!”梁国公差点气得心脏骤停,“她嫁都嫁给你了!不愿意能怎样!要让她跟你和离?” 裴迹之一顿。 沈亦谣要是真不喜欢他,不愿意嫁给他。 要和他和离怎么办? 裴迹之忽觉心痛难忍,捂着胸口,眼眶一红。 “……那我也只能由着她的意愿了。” 梁国公看着眼前的小儿子,痴痴傻傻说着疯话。 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这个小儿子打小就比别人长得慢。 小时候更是不通人性,宛如孽畜。 天盛十八年九月十日,才像突然开了天眼一样,初具人形。 他和筝娘永远记得那个日子,那天他们举杯痛饮,抱头痛哭,庆祝二儿子重获新生。 “……你知道……”梁国公试探着问,“和人……睡觉还有什么意思吗?” “睡觉,还能有什么意思?”裴迹之抬眼,眸光纯洁至诚。 梁国公两眼一黑。 他像裴迹之这个年纪的时候,同龄好友之间早就把艳书翻烂了,通房丫鬟都好几个了。 压根不知道这事儿还需要人教啊。 “咳、咳。”梁国公面色微惭,也有几分赧意,说不出口,“你去找肃安,拿册,咳,避火图看看。” 明理堂内,沈亦谣立在许氏身旁,为她添茶伺候。 许氏端坐如钟,声沉如水,“沈氏。你和二郎,怎么回事?” 沈亦谣拎着茶壶,流水滴答答滚入杯中。 答得恭敬。 “婆母,二郎近日来专心学业。儿媳省得,为妻之道,要正色端操,以事夫主。” 说着,低着头双手端起茶杯,递到许氏跟前。 “二郎如此勤勉,儿媳自当学乐羊子妻,劝夫君潜心学业,勿行以色侍人之事。” 说着,抬起头两眼放光,盯着许氏。 眼神中写满了“快夸我快夸我”这句话。 许氏接过茶杯,轻咳一声,面不改色,“嗯。你做得很好。但为人妇,夫妻之间,也要守和谐之道。二郎连日来宿在书房,可是你们之间闹了什么事?” 沈亦谣揣着手,恭恭敬敬答,“二郎与儿媳之间并没闹什么不愉快。夫君每日都来我房中同我谈论诗词歌赋,我见二郎满腹诗书、才华横溢,可想往日二郎治学之艰。” “二郎每日困乏不已,还要去书房熬灯看书,想必二郎胸有大志抱负、万千沟壑,儿媳心中对二郎更是钦佩有加。儿媳更当谨守为妻之道,辅佐夫君,不会与二郎心生嫌隙。” “噗。”许氏差点把口中的茶喷出来,手中擎着的茶杯差点端不稳。 她还不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东西嘛! “咳咳。”她侧过脸,避开沈亦谣的眼神,心中有些慌,“话……话虽如此,但你还是要早日为梁国府开枝散叶,教养子嗣……你明白吗?” 沈亦谣红着脸,搓着自己裙边,“儿媳明白了。” 第72章婚后第一年番外(2) 晚上回去,梁国公和许氏老俩口躺在床上互通有无。 倚在床上唉声叹气。 摊上这俩货。 不知道在自己闭眼前还有没有机会抱上孙子。 沈亦谣回去左思右想,端了份水晶龙凤糕,小手一挥,直奔书房而去。 书房里裴迹之翘着二郎腿倚在床头,捧着父亲给的避火图,上下左右颠来倒去。 这什么意思? 看不懂啊。 翻了半天,绞尽脑汁,终于眼皮一松,抱着书睡着了。 沈亦谣在书房门外唤了半天,也不见有人答应。 “二郎,我进来了哦。”沈亦谣小心翼翼推开房门。 “吱呀——” 一推门,就见隔着屏风,正对门床榻上,一个睡得东倒西歪,手不释卷的人影。 沈亦谣心中大为震撼。 没想到自己夫君学习如此勤勉。 他连日来都学习得如此辛苦吗? 沈亦谣在桌案上搁下糕点,蹑手蹑脚走到床榻边。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53节 伸手想去把他被手压在肚皮上的书取出来,让他睡得好点。 “嗯!”裴迹之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模模糊糊一个美人现在自己眼前。 “夫……夫人。”裴迹之从榻上撑着坐起来,揉着眼睛。 书从肚皮上缓缓滑落下去。 “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沈亦谣低头一看,敞开的书页哗哗翻过,终于在某页停下。 好辣眼睛。 沈亦谣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脚一跺!转身就走! 裴迹之见沈亦谣气鼓鼓走了,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慌里慌张来拉她的手。 碰到沈亦谣肌肤的瞬间,几乎感觉烫得扎手,立即弹开! “夫、夫人!”裴迹之束手束脚站在背后,“你,怎么生气了?” 沈亦谣气得满脸通红,又羞又恼。 他没读书! 他抛下自己,整日在书房里一个人看这种书。 他压根就不喜欢自己。 他胸中也没有什么大志,没有什么沟壑! 只有这些男女苟且之事! 而且他压根就不喜欢自己! 沈亦谣顿感前途渺茫,两眼昏黑。狠狠抹了把泪,“你自己一个人过吧。” 脚一跺,一路淌着泪往熙春阁回去了。 裴迹之仍愣在原地,差点站不稳。 他从十二岁开始就心心念念的女子,心里果然没有他。 沈亦谣一回熙春阁,就招呼绿竹把自己的衣裳首饰收拾好。 她要回娘家。 绿竹一边收拾,一边偷偷摸摸看沈亦谣擦泪。 “夫人,咱们这样好吗?这才成婚没几天,就闹着要回娘家。这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啊。”绿竹打开箱奁,看着才从檀州抬过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脑子里一团乱。 沈亦谣坐在妆镜前,红着眼,吸着鼻涕,狠狠捶了下桌子。“我需要跟谁交代?我要给我自己交代!” 话虽如此,她也知道自己这样闹得不好看。 可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难不成自己要这样独守空房一辈子吗? 那人求娶的时候,还说什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这种话。 骗子! 绿竹被怼得不敢说话,赶紧忙着手下事。 沈亦谣正用手帕擤着鼻涕,忽地窗外传来一阵清越婉转琴声。 沈亦谣正脑袋混混沌沌,想着日后该怎么办。 一时间没往脑子里去。 “夫人。”绿竹停下来,戳戳她的后背。“你听听。” 那是有人在窗外弹《关雎》。 沈亦谣抽抽搭搭的声音随着琴声慢慢缓下来。 裴迹之的声音正唱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沈亦谣停下来听琴声,在妆镜前枯坐了一会,心里那股气好像也跟着琴声平息下来。 裴迹之带着醉月两个人坐在熙春阁前的海棠树下,正埋头抚琴。 忽地门“吱呀——”一声开了。 裴迹之抬起头,看见沈亦谣眼睛红红的,低着头,抿着唇僵持了半天。 缓缓开口,“进来吧。” 醉月和绿竹两个人懂事地往院外一站,宛如两尊门神。 房里沈亦谣坐在床边,鼓着脸别过去,不肯看裴迹之。 裴迹之小心翼翼贴上来,蹲在脚边,“夫人。你在气什么呀?” 沈亦谣心里别扭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指着他的鼻子狂骂,“你不好好读书!躲在书房里看那种书!不思进取!你到底什么意思!” “啊?”裴迹之抠抠脑袋,一脸茫然,“那是父亲给我的,让我学一学。我不明白。” “夫人不让我看,那我以后不看了。”裴迹之蹲在沈亦谣的膝边,乖顺地看她。 沈亦谣胸口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张口结舌了半天。 “你不明白?” “嗯。”裴迹之点点头,闪着眼睫直勾勾盯着她,“你教教我呗。夫人。” “我、我能教你什么?”沈亦谣抱着膝坐上来,脸羞得通红,把脚趾收到裙摆里去,一点点挪着屁股,坐得离他远远的。 “夫人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裴迹之跟着坐上来,两人各自坐在床两边,中间空得还能再坐一个人。 沈亦谣就是听不得夸,被这话哄得服服帖帖。 她把脸埋进膝盖间,掩着自己的滚烫的脸。 “母亲也只教过我一点点,她说男子有哪里和女子不一样。” “嗯。”裴迹之点点头,想着自己看到的画。 是不一样。 “早上……有什么……会涨……”沈亦谣话都说不利索了,“的。” “嗯。”裴迹之点点头。 脑袋涨涨的,每天都不想上学。 “我说不下去了!”沈亦谣猛地倒下去,背对着裴迹之,把被子拉到自己头上盖着,“你走吧!” “好吧。”裴迹之站起来,慢慢挪着步子,突然不舍得去书房歇了。 “夫人,你愿意我留下来吗?” 第73章婚后第一年番外(3) “说、说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沈亦谣的声音越来越小,喉咙发紧,贴着被子的脸颊烫得吓人。 裴迹之不知所以,“那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呀。” 他心头砰砰跳,几乎要从胸口跃出来,一手扶着身旁的桌案,连自己都意识不到手在颤抖。 但他好想,亲口听到一个答案。 沈亦谣攥着被子边角,脸埋在被子里,说不出口。 这人到底在装什么! 非要把自己臊到这个地步! “夫人?”裴迹之试探着往前一步。 沈亦谣眼皮眨得飞快,眼前被红芙蓉锦被映出一片血色红光。 咬紧了唇,从唇边泄出一句,“……嗯。” 她始终没有从被子里伸出头来,全身绷紧。 她听见身后有趿趿的脚步声迈过来,窸窸窣窣坐在床边。 “那我躺上来了哦。” 沈亦谣脑子快要炸开! 这种话没必要通知她! 她呼吸越来越急,感觉到身旁有人慢腾腾钻进被子里,灼热的体温即便隔着一手的距离也烫得骇人。 房里的更漏一滴滴砸下来,和自己的心跳声,两人的呼吸声,自己眼睫扑在被子的簌簌声混在一起。 …… 哒。 哒。 哒。 …… 身旁的人迟迟没有动作。 沈亦谣终于忍不住,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翻身坐起来。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54节 “原来你真的不明白啊!” “明白什么?”裴迹之脸也红得滴血,仰头看沈亦谣。 沈亦谣穿着碧绿小衫,一手撑在床上,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唇绷得笔直。 “你!” 她几乎有些气急败坏,恨恨地吐了口气。 裴迹之眨着眼睛,看沈亦谣两手发抖解开自己衣裳的系带,衣领滑落,露出半截白玉香肩。 脑子里一道白光炸过,好像有什么东西血气上涌。 他看见沈亦谣拔掉自己头上的发簪,青丝垂落。 沈亦谣慢慢伏下身来,香气腾地从空中扑下来。 “母亲说……要先亲……一下。” 原来爱欲的锁钥开关只需要男女之间的一个亲吻。 裴迹之抱着沈亦谣黏黏糊糊,嘴里哼哼唧唧,跟只猫似的,一个劲儿往她脖子上蹭。 沈亦谣突然无比怀念,前几天那个一本正经跟她坐谈风月的裴迹之。 沈亦谣伸出掌,把裴迹之的脑袋从自己脖子上推开。 “行了行了。” “不行不行。”裴迹之重新贴上来,小口啜她的脖子,“夫人好香啊,再给我闻闻。” “啧。” 沈亦谣一皱眉,从牙关里小啧了一声。 裴迹之恋恋不舍地把手松开,双手一摊,仰躺在床上,痴痴地笑。 “嘿嘿。我悟了。” “你悟什么了?” “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乐事。”裴迹之扬起唇,把沈亦谣垂落在枕上的青丝握在手心,“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啊夫人。” 沈亦谣小脸一红,背过身去,“胡说什么呢。没个正经的。” “我说真的呀。”裴迹之从床上一个猛子翻身起来,从沈亦谣身上跨过去,赤条条跪在她身前,笑嘻嘻看她,“夫人不这么想吗?” 把脸凑到沈亦谣跟前来,“夫人,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啊?” 沈亦谣脑中五雷轰顶。 只有四个大字飘过,“原形毕露”。 沈亦谣掩着脸,“先穿件衣服吧你!” “哦。”裴迹之慢吞吞爬到床边上,背着沈亦谣,一边给自己穿寝衣一边说,“原来夫人喜欢衣冠禽兽。” 沈亦谣随手抄起身边的软枕,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砸! “嘿嘿。”裴迹之捂着脑袋,“夫人手劲也这么大。真厉害。” 裴迹之重新贴回来,从床上捡起沈亦谣的手,把她小巧的五指和自己的贴紧,“这么小的一双手,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呢?” “要不你去考个武状元吧。”裴迹之贱兮兮地提议。 沈亦谣冷冷睨着他。 怎么早没发现,这人这么欠揍呢? 裴迹之浑然不觉自己在妻子心里的评价正在从风流才子变成无耻之徒。 仍笑靥如花,拉着沈亦谣手追问,“夫人,你还没说你喜不喜欢我呢。” 沈亦谣看着窗外亮起来的天光,吞吞吐吐,“你、你该去国子监上学了。” “不去了。”裴迹之一翻身躲被子里,嘴里碎碎念,“夫人不喜欢我,我上学没劲。” 沈亦谣唇张了又张,终于发出一声猫叫般的细微动静,“有……有一点吧。” 裴迹之当天就被罚站了国子监的檐廊。 因为他知耻而后勇,知道自己开窍晚,决定勤能补拙。 把避火图带到了国子监,在学堂里公然传阅。 老学究陈礼亲自把裴迹之压回了梁国府,朝梁国公躬身一拜,“令郎顽劣不堪,国子监是教不了他了。” 陈礼走后,梁国公扶着额,深深叹了口气。 许氏咬牙切齿,拍桌而起,桌上滚烫的茶水被一把掀翻! “你个孽畜!” 裴迹之站得笔直,凛着一张脸大义灭亲,“是父亲给我的。” 许氏和沈亦谣各自揪着夫君的耳朵回了院子。 沈亦谣气得直跺脚,“你日后怎么办!” “不上就不上呗。”裴迹之斜倚着往床上一躺,双手往后脑勺一揣,“反正我也不想上。” 沈亦谣脸一沉,皱着眉,“你怎么能不去呢?” 国子监分六个院,分别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 裴迹之念的是国子学,只有三品以上官员的公子王孙才可以入学。 教学的都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儒生。 沈亦谣不知道有多羡慕他。 她在檀州时见过寒门士子身披蓑衣,满身风雪,背着书笈去檀州府学念书。 他们大多在这条路上蹉跎十年、二十年,也大多没有结果。 一路乡试上来,每年春闱登科的进士也不过寥寥几十人。 每当此时,就会想起,当年父亲走科考这条路有多艰难。 “去了要干嘛?”裴迹之漫不经心地说,“我又不科举,又不想入仕。” 话音一落,屋里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他一回头,就见沈亦谣一张冷得滴水的脸。 良久没有说话。 他心头一紧,噔噔噔跑下床,伸手去拉沈亦谣的手。 却被沈亦谣反手拍开。 “你不想入仕?”沈亦谣锁着眉,脸色阴沉,“那你想做什么?” 裴迹之原本有一肚子哄沈亦谣的话涌到嘴边,例如陪她游历山水,隐居田园。 此时却意识到,不合适。 他在沈亦谣的眼神中读到一丝熟悉,那种眼神从小到大他在父母、大哥、先生的脸上看过无数次。 那种眼神,叫失望。 却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如现在这般,令他心痛。 裴迹之垂下眼,“那我也可以入仕。” 沈亦谣被他话里的荒谬气笑了,别人奋斗一生也拼不到的结果,在他嘴里不过轻飘飘一句“那我也可以”。 好像不得已而为之的将就。 她脚一跺,转身就往院外去了。 第74章婚后第一年番外(4) 正是春日黄昏后,微风送走最后一丝日头的暖意。 沈亦谣站在熙春阁院内的红梅树下,枝头正抽新叶。 冷风吹得她鼻头微微发红。 她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却隐隐觉得鼻酸。 直到一双温热的大手从背后伸来,在她身前环住。 裴迹之弯下身,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亦谣。你想我入仕吗?”他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发问。 “你要是想我入仕的话,我就去科考。本来以父亲的爵位官职,我是可以荫官入仕的。不过现在父亲致仕了,大哥又是罪臣,父亲地位尴尬,也许这条路走不通。但是科举没准可以。” 沈亦谣知道他在说什么。 国公的子孙荫官入仕,可以直接从五六品做起。但科举中第进士,最多做八九品小官。 沈亦谣很久没说话。 她要的不是他做高官。 裴迹之弯身抱着她,刚好闻到沈亦谣身上温软的香气。 他比沈亦谣高太多,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他始终没有放开。 沈亦谣抽了抽鼻子,“如果不入仕的话,你想做什么?” “其实我什么也不想做。”裴迹之尴尬地笑了笑,“从小到大,每次跟别人说这种话,他们都很失望。但我真的不明白,所有人都在忙什么,争什么。” “你看我父亲,他现在老了。其实早几年他可威风凛凛了。满京城的人都巴结他,都畏惧他。他扶持圣人登基的时候,带着五大禁军逼宫,先皇跪在他面前,求我父亲饶他一命。大哥尚了公主,做了左宸卫大将军,连父亲都要给大哥行礼。” “到头来,圣人逼退了父亲。再后来,大哥因公主谋逆案成了罪臣,他在东市斩首的时候,父亲一夜白头,他不敢去看,也不能给他收尸。到现在大哥都入不了我们家的祖坟。”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55节 裴迹之话语到最后几乎轻飘到自己都听不见。 大哥斩首的时候,他去送了。 他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背后,在茫茫人海里,大哥一眼就看到了他。 就只看了那么一眼,大哥低下头,隐隐浅笑。再也没有抬眼看过他。 大哥去掉了华服锦袍,玉带金冠,只剩下那张有几分和他相似的脸。 繁华锦绣皆是一场空。 赢的时候畅快一时,输了之后痛苦终生。 沈亦谣肩膀一松,在冷风中转回身,回抱住裴迹之。 “没事的,我不想你入仕。不入仕也没关系的。” 但官不做,书还是要读的。 第二日,沈亦谣就抱着九经,往熙春阁案台上一码!小手一拍! 裴迹之的旧书被惊起一圈飞灰。 “来!我跟你一起学!” 裴迹之带着迷迷瞪瞪的眼,从床上坐起来,转头一看,窗外的天还是一片漆黑。 两眼一闭,往床榻上斜斜一栽,“我不活了!”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二郎。”沈亦谣走到床边来拽他胳膊,小身板拉得整个后仰。 “我只知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裴迹之伸手拉住沈亦谣手腕,一把把她拽到怀里。 手揽住她的后背,在她腰间后背上下逡巡,“先陪我睡一会儿,夫人。” “睡屁!起来念书!”沈亦谣一巴掌拍上去。 裴迹之在第三次看书偷偷打瞌睡,被沈亦谣乱拳打醒以后。 终于忍不住求饶。 “我去。我去国子监上学。” “你现在还能回去上学吗?”沈亦谣从手里拿着的书背后抬眼看他,眼神凌厉。 “能。”裴迹之缩起脖子讪笑,“昨天那种事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沈亦谣坐在桌案前,第一次看到裴迹之不拖泥带水,快速整完一身行头,出发去上学。 “我等你回来啊。”沈亦谣抬起手臂朝裴迹之招手,欣慰点头。 “要不你陪我一起去吧?”裴迹之刚迈到门边,突发奇想,脚又伸回来。 沈亦谣愣了愣,“我行吗?” “行啊。”裴迹之桀桀一笑。 一想就觉得好玩儿。 他让醉月给沈亦谣找了套他多年前的旧衣裳,束了男发。 穿着青衫,外头罩了个斗篷,腰板挺拔笔直,更显出几分清秀。 眼里闪闪发亮,兴奋得脚步像在地上飘。 他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两口。 上哪儿找这么可爱的夫人去。 不对劲,很不对劲。 柳襄在背后观察了半天,今天的裴二竟然一直坐得板板正正。 没打一点瞌睡! 裴二盘腿坐在桌案前,手一直放在桌案上罩着的帷幛下。 柳襄身子前倾,伸着脖子,眯着眼看了半天。 “喝!”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金桌藏娇! 沈亦谣一直躺着躲在桌子底下,蜷缩着身子,头枕在裴迹之膝头上。 心脏咚咚狂跳。 裴迹之时不时伸手过来摸她的脸,她拍着裴迹之的膝头,蹙眉瞪眼警告他。 裴迹之低下头,眼睛弯起,一脸坏笑。 早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 裴迹之又偷偷摸摸,从桌子底下把手伸过来,沈亦谣张嘴就是一口! “嘶!”裴迹之猛地抽回手。 柳襄背过脸去,不忍直视。 要不下次也把云娘带来吧。 沈亦谣躺在桌下,可以听到堂上国子监博士周感正在讲王粲的《登楼赋》。 她分不清现在自己的心跳,究竟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 如果不是裴迹之的胡来,她一辈子也进不了这种地方。 周感的声音不大,语调不高,却振聋发聩。 “‘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士人唯有一莫大恐惧,曰无用。有才,怀才,却无可用之地。有才能的人,他知道自己生命的宝贵,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生命的闲置和浪费。” 裴迹之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听着,脑中始终只注意着桌下沈亦谣的动静。 此时他发觉出膝头一丝微弱凉意,低下头一看。 沈亦谣倚在他膝上,咬着唇无声流泪,泪已流了一片,膝头氤氲一圈泪痕。 裴迹之从桌下颤抖着手,去拂她流下的泪。 此时她红着的眼眶好像也变成了他的。 夜里沈亦谣抱着裴迹之睡觉,睡梦中,恍恍惚惚地说,“要是你是我,我是你就好了。” 裴迹之搂紧了她,低下头,用下颌蹭着她的额头,温声低语,“我要参加明年的春闱。” 第75章番外进宝五年新年(一) 进宝五年,腊月廿九。 今年是个冷冬。 沈亦谣小产完身体不好,比往年畏寒些,熙春阁里日夜烧着地火,院子外头两个小厮正吭哧吭哧,铲着木炭往火坑里添火。 清晨天刚蒙蒙亮,沈亦谣坐在窗前,身穿着浅杏色的夹棉襦衣,下巴抵着一圈柔软的兔毛,读完父亲母亲寄来的家书。 父亲身体不大好,今年留在了青州过年,又特意写信来,托沈亦谣同梁国公道个谢,又特意托人带来了些青州土产,做新年贺礼。 梁国公有意致仕,想在退下来前提拔父亲入京来做官,父亲谢绝了。 母亲写来的信里,说今年团圆饭早早地吃了,杀炮猪儿时好几个屠户都按不住,差点把三叔撞翻。 沈亦谣看完信会心一笑,把信小心叠好。 抬头一看,雪已停了,绿竹带着几个丫鬟小厮,安排着扫地上积雪。 院里红梅枝头堆雪,空气中有股森森冷香。 沈亦谣仰起脸来,闭上眼,嘴角扬起,深深吸了口气,冷风从胸膛里穿了一遭,变成一口唇边的白气呵出来。 “绿竹。”沈亦谣从窗口探出去,“我要去赴宴。” 今天要吃团圆宴,裴迹之的姑母回来了,许氏在凝香园里设宴,提前好几日特意同沈亦谣打了招呼。说是她若是身子还好,便来赴宴。 小产的事情虽然过去了,但这一年她心里头乱,不大爱出门。 但她现在想明白了,日子还得往后过。 她惯来是不服输的,她要和所有人斗到底。 虽然她不知道这敌人究竟是什么。 绿竹给她梳了个高耸的云髻,翡翠金玉珠钗戴了满头,沈亦谣看着镜子里头嘻嘻笑,“脖子都要压弯啦!” 她原本是珠圆玉润的长相,如今瘦了以后,脸型还圆润,下颌和脖颈却瘦得过于分明。 “这样才衬夫人。”绿竹也跟着笑,把最后一支翡翠碧玺梅花金簪戴上,又从架上挽了条雪白的狐皮披肩给她披上,“瞧,夫人这样多贵气。” 她去凝香园时还早,一见她气势汹汹地过来,管事的徐妈妈就有点发怵。 沈亦谣前头掌了半年家,都知道沈亦谣是个不饶人的,不敢在手底下被沈亦谣拿着一点错处。 安排着女使杂役伶人一应百余人各为其事。 许氏睡醒了赶过来的时候,沈亦谣已经忙完了坐着喝茶了。 “婆母来了。”沈亦谣起身给许氏做了个礼。 许氏有几分惊讶,没想到沈亦谣真的会来。 又四下走访顾问了一番,沈亦谣竟将事都办妥了。 回来时有些尴尬,“你身子不好,也不必来这么早的。” 过了晌午,戏台子对面亭子里暖帐一围,熏笼里点着沉香木烧,暖烟笼着不透气,沈亦谣有些昏昏欲睡。 仍然挺直脊背,瞪大了眼睛强撑着。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56节 裴迹之姑母裴湫是个爱热闹的,一掀帘子,就吊着嗓子大声笑道,“今日让裴二媳妇陪我们搓一圈!” 见着沈亦谣起身来行礼,一把给她按住了,“哎客气什么!牌桌子上给我留点情面就行了。” 许氏也跟着在一旁打趣,“她上了桌哪还有留情面的。你头上手上这些都不够抵的。” 沈亦谣瞌睡登时醒了,眼睛里没有对黄白之物的杂念,只有求胜的欲望。 打了两圈下来,裴湫就笑不出来了。 她是爱打,但一输牌,多少有点脾气。 沈亦谣一人赢三家,给她手上的翡翠手镯都撸了。 沈亦谣大杀四方,正心情大好。 耳边鼓声“咚!”一响。 一台出人意料的《玉箫女》粉墨登场,沈亦谣一听那才子佳人的唱词,便知道是裴迹之搞的鬼。 她掀开帘子往外一望,裴迹之正坐在男人堆里。 裴迹之转过头来,正好同她视线撞了个正着,眉一耷,唇一翘,鼓着眼,做了个楚楚可怜求饶的表情。 戏台上正唱到“长相思,短相思,长短相思杨柳枝,断肠十万丝”。 昨日两人刚掐完架,沈亦谣没让他进门,他自己识趣,滚去书房睡了。 沈亦谣瞧他那样就气不打一出来,捡了桌上一颗桂圆,趁旁边夫人们不注意扔出去,直朝他脑门而去。 裴迹之眉眼倏而笑开。臂一抬,手凌空一抓,顺势便将那桂圆攥在手心。 旁边男人们闻声转过头来,裴迹之假意伸了个懒腰,顺势把桂圆揣到了怀里,朝沈亦谣挤了个眼,坐下了。 风流浪荡,没个正形的。 园子里门房匆匆,一溜烟跑进来报信,“宸王妃来了。” 梁国公猛地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几乎要摔倒。 身边许氏也跟着从牌桌边站起来,神色都有些慌张。 梁国府正门口,梁国公夫妇带着里里外外的人都去迎了。 宸王妃从车驾上由内侍和女婢扶着下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女发髻的小姑娘,长得俏丽,一进门,就低头红着脸,视线在人群里搜寻着。 宸王妃名崔芙,是崔皇后的侄女,身边跟着的是她妹妹崔蓉。 她今日来,是带着任务来的,为的就是给梁国公夫妇一个下马威,顺便帮她妹妹亲事相看相看。 沈亦谣围着狐狸毛斗篷,站在裴迹之身边,察觉到宸王妃视线在自己身上逡巡。 刚想抬起头,裴迹之伸手拢了拢她的兜帽,朝她低头一笑,贴着她小声耳语,“天冷,小心别吹着风。” 宸王妃赏了株红珊瑚,听许氏说园子里正在设宴打牌,“这来得正巧,我也同你们玩两圈。” 沈亦谣原想着这里头应该没自己什么事了,怎么着也轮不上自己上桌的。 谁知宸王妃玉手一指,把她从人群里拎了出来,“这位便是裴世子的夫人吧,也同我们一起玩好了。” 第76章番外进宝五年新年(二) 大过年的,宸王妃的心情很不好。 她是来耍威风的,不是来给人散财的。 怎么会有这么不识趣的人! 沈亦谣一连三把通吃,喜不自胜,两手围着筹子兜到自己面前。 裴湫和许氏各自都擦着额上冷汗,互相递着眼色。 想给宸王妃喂牌,可一个沈亦谣上家,一个沈亦谣下家,怎么都救不回来。 除了沈亦谣,所有人都发觉到亭子里气氛不对了。 “我去解个手。”裴湫坐不住了,这打下去还得了,想找个借口尿遁。 “沈夫人牌打得不错。”宸王妃冷笑一声,阴阳怪气。 “我也就还一般吧。”沈亦谣掻着脖子嘿嘿一笑。 是她们打得太菜了。 宸王妃闻言,嘴角一沉。 “小妹。你别在这儿坐着了。”宸王妃脸朝旁边一扫,使了个眼色,“去把裴世子叫来陪我们打吧。” 崔蓉不会打牌,搬了个凳子坐宸王妃边上,看她们玩。 听姐姐这么说,怯怯点了个头,羞答答出去了。 沈亦谣正低头数着筹子,随口一答,“要换人啊?那让姑母先把钱算了。” 崔蓉没发现裴迹之踪影。 园子里到处找不着裴迹之人,丫鬟小厮找了半天,才发现他躲在假山后头,一个人蹲着在那烧爆竹。 “世子爷!快去救场!”醉月一把搂着裴迹之手臂,把他从地上架起来。 “赢多少了?” 裴迹之不疾不徐,从地上拿了根枝子,把木灰扑灭,踩了踩地上火星子。 “少夫人都快把王妃的金钗赢走了。”醉月快急死了,一股脑拉裴迹之的手。 “这么厉害呀。”裴迹之嘻嘻一笑,大步流星往前走,“不愧是她。” 沈亦谣抱着手笼等了半天,宸王妃和许氏两个人聊天,自己也搭不上话,等得无聊。 裴迹之和崔蓉一前一后,掀了帘子进来。 见着沈亦谣,裴迹之扬起唇一笑,“夫人,我来了。” “快点儿吧。”沈亦谣拍拍桌,“等你好久了。” 宸王妃回头一看。 自家妹妹出去一趟,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嘴角紧紧抿着,显然已很不开心了。 “小妹,你来桌上学吧。裴世子教你。”宸王妃沉着脸,怒意已快压不住了。 裴迹之赔了个笑脸,“我也不会啊。我看你们打吧。” 沈亦谣眯起眼,狐疑地盯着这个扯谎的人。 他不会?那能把她都打生气的人是谁? 扬起眉,不动声色地转向了崔蓉,来回看了半天。 终于明白过味来了。 “哦。他不会打。”沈亦谣一边帮裴迹之圆谎,一边盯着裴迹之,眼神嗖嗖放着冷箭,用眼神骂人。 裴迹之知道自己回去又得挨呲了。 两步迈到沈亦谣身边,两手把着沈亦谣的肩,弯腰贴着她,“我看夫人打。” 宸王妃脸一垮,“那你也学。许夫人站旁边教你。” 这桌牌打得不知道在折腾谁。 许氏很忙,来回帮儿子和崔蓉看着牌,又得帮儿子圆谎,又得让崔蓉和宸王妃赢牌。 一圈牌打下来,腿都跑酸了。 裴迹之故意给沈亦谣连着点了三个炮。 “胡了!”沈亦谣牌一推,重重一砸! 她也窝着火,心里头也在炸炮,裴迹之没做什么错事,但她就是越看越不爽。 “我不打了。”沈亦谣站起身来,低头朝众人做了个礼,“身子不太好,不能作陪了,诸位见谅。” 等送走宸王妃和崔蓉二人,都入了夜了。 裴迹之从院墙外踩着凳子翻进来时,自己的斗篷勾着了墙根上一棵矮树。 他半个身子趴在院墙上,进退不得。 熙春阁的小厮正站在火炭坑边上,一手把着铲子,呆呆望着他。 “还不过来搭把手。”裴迹之用口型喝道。 小厮踩着雪,小心翼翼走过来,伸出手把裴迹之架下来。 “世子爷……大门没锁。” “……”裴迹之脸一沉,“我就爱翻墙怎么了。” 裴迹之怕把凉气带进屋子里,蹲着身子,两手架在火炭坑上,把一身烤得暖融融的。 才解了斗篷,递给小厮,蹑手蹑脚地推了条门缝,像条泥鳅溜进去。 沈亦谣已解下帘子睡了,屋里没点灯,只有院子里的红灯笼在窗边投下一道暖光。 裴迹之在门边轻手轻脚脱了鞋,慢悠悠踮着脚摸到床边,掀开帘子躺了进去。 熙春阁里地火烧得旺,沈亦谣睡着了以后似乎觉得热,手脚都晾在外边。 裴迹之弯着身替沈亦谣掖好脚边的被子,又从被子外头摸到沈亦谣的手,指尖还是有些凉。 双手合住沈亦谣的手,慢慢牵到被子里。 在被子里掀开自己中衣,把沈亦谣微凉的手掌贴在自己肚子上。 “做贼呢。”黑暗中,沈亦谣的声音冷不丁地从他脖子底下传来。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57节 “你没睡着啊。”裴迹之讪讪地。 “睡着了怎么抓采花贼呢。”沈亦谣指尖掐着他的腹肌,轻哼了一声,“不是初犯了吧。” 裴迹之从背后搂住沈亦谣,下颌抵住沈亦谣头顶,“不是初犯要怎么办呢?要把我扭送官府吗?” “送官府太便宜你了吧。”沈亦谣手贴在裴迹之的腹肌,缓缓绕到背后,然后,猛地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 “当然要酷刑伺候。” “嘶!轻点儿!” “现在知道嫌弃你的糟糠之妻了。”沈亦谣冷冷呵了一声,把手抽了回来。 “诶!”裴迹之在被子里拉住沈亦谣的手,牵着它放到自己胸口,“嫌没嫌弃,你自己问问它。” “没羞没臊的。不要脸。” “更不要脸的还没做呢。”裴迹之在昏暗中低头去吻沈亦谣的唇,“都给我扣了采花贼的罪名了,先让我尝尝味再伏法。” 腊月三十那天。 裴迹之和沈亦谣在熙春阁里行着酒令,对饮了几杯绿蚁酒。 两个人喝酒都上脸,脖子脸蛋都喝得红扑扑的。 一连七日,京城都解了宵禁。 裴迹之非要拉着沈亦谣上街去看灯树。 都快到子时了,街上仍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许个愿吗?”灯树下,裴迹之的脸被烘出一圈暖光,笑意盈盈。 沈亦谣围着兔毛围脖,红斗篷兜帽罩着头,扬起脸来看高耸如云的灯树,万千烛火的重影在眼前摇曳,热浪扑面。 街边小童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烤爆竹“噼噼啪啪”的声音,一声声炸在耳边。 “嗯。” 沈亦谣被冻红的指尖两手合在一起,一双大手从身侧递过来,罩着她的手。 “一起。”裴迹之握着她的手,寒夜里两个人的呼吸都带着白气,汇入尘烟。 沈亦谣闭上眼,心跳砰砰响起。 新岁已至,街边锣鼓声同时敲响。 “新春吉祥。” “新春吉祥。” 一树煌煌灯火下,两个人同时睁开眼,望着对方,相视一笑。 在漫天的喧嚣声里,道出了此时唯一的心声。 第77章if线番外假探花簪花录(一) 进宝五年二月,春闱放榜。 沈亦谣由绿竹搀入花间楼二楼雅间内,她小腹微隆,脸颊略添了些肉,肌肤盈润,更显出雪肌红唇,容光焕发来。 雅间内湘妃竹榻设在靠墙,窗边只有一方矮几。 她踱到窗边,刚想慢俯身,便被绿竹拦住了。 绿竹眉一凛,灵巧的黑眼珠里精光一闪,“慢着,我去找店家抬根高脚凳来。” 沈亦谣见她比自己还紧张,莞尔一笑,摆摆手,由着她去了。 二人落了座,沈亦谣对案上甜食兴致缺缺,浅尝了一小口,便扔在一旁。 时不时侧目往窗外看。 “今年探花郎定是姑爷。”绿竹看出来沈亦谣心猿意马,出声打趣道,“待会儿姑爷打马游街,访园探花,定要经过这花间楼的。我说夫人怎么今日非要出门呢,只怕意不在玉露酥,只在玉面郎君吧?” 登科举子待雁塔题诗,曲江游园后,便会选两名登科进士中样貌最为英俊者,纵马急奔,遍游京城名园,撷花归去。 沈亦谣脸颊发热,嗔道,“又不是状元郎,有什么可嘚瑟的。” “登科进士不过十七人而已,哪儿能个个都是状元呢?”绿竹从桌上捡了块玉露酥,边往嘴里塞,一脸坏笑,“那换状元郎做夫人郎君,夫人换不换?” “吃你的吧。”沈亦谣愈发体热起来,二月天都想摇小扇,散散脸上热气。 小坐了一会儿,便听街边吵嚷起来,“探花郎来了!” 楼下龟兹乐姬很是应景,“邦!邦邦!”,两声石破天惊的开场。 一首喜气洋洋的《倾杯乐》如流水般淌入街头巷陌。 沈亦谣两手攀着窗边,探出头去。 满街花雨,纷纷洒洒,沿街的女子皆立路边掷花飞去。 远远一人身穿红衣,一路策马飞驰,穿花飞叶,伴着众人的惊呼声,猎猎而来。 京城大街上,非有金榜题名,迎亲纳娶之类的喜事,是禁止纵马的。 今日见着探花游街,满街行人都驻了足,跟着喝彩。 马上那人,亦是远远瞧见了她,一手持缰纵马,衣袍翻飞,另一臂抬起朝她左右招摇,两腿一夹,驭马急冲花间楼而来。 裴迹之到了花间楼楼下,一个翻身下了马,随手将马交给小二。 两手抱拳,一路拱手,拨开前来道贺的文人举子,“多谢啊多谢。” 两步迈一步,直冲二楼而去。 “砰!” 门扉猛地被人推开。 沈亦谣慌里慌张站起身,见裴迹之额上还渗着些细汗,双颊绯红,笑意盈盈,两步迈进房里来。 腰一弯,幞头脚顺势从颈边滑落,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伸到她跟前来,“请娘子为郎君簪花。” 沈亦谣一拳捶上他的肩,“满京城的花不够你摘的?” “不要。”裴迹之顺势搂住她,浑身发烫,贴着她的脖子嘟嘟囔囔,“就要夫人这一朵。还是夫人嫌弃我不是状元,不肯为我簪花?” 绿竹从后端出一个小花瓶来,“园子里早春桃花就数这一枝开得艳,夫人怕花蔫了,连枝剪了,一路浸了水带过来的呢。” 沈亦谣被人戳破了脸皮,一时有些赧意,掻着自己的脖子。 裴迹之松开环着她的手,仍弯着腰,侧脸怼到她眼前,扬起眉,用眼角余光揶揄她。 “行了。拿过来吧。”沈亦谣揣起烛台边的银铰剪,剪去枝丫,又用丝帕包着,熨干水气。 才将那枝鲜妍的桃花,小心别在裴迹之的幞头上。 裴迹之跟着挺起身,长身玉立,湿漉漉的眼睛向下凝着她,“可我不是状元郎怎么办?要不我来年再考一次吧?” “你有病啊。”沈亦谣又气又笑,顺手掐了他的腰一把。 裴迹之捂着腰,哎哟连声叫唤。 外头街巷里又喧闹起来,沈亦谣听着动静,也跟着望出去,见那另一名探花信马由缰,缓行而来,一路朝着街边点头道谢,端坐马上,身挺笔直,仪态恭谨。 “这便是那神童?”沈亦谣转过脸去,话还没说完,差点撞上裴迹之探出来的脑袋。 沈亦谣梗着脖子往后一缩,“他叫什么来着?” 今年有一位制科及第的神童,未冠而中,文采斐然,沈亦谣已读过他考场上做的那首骈赋,对仗工整,辞藻华美,兼言之有物,确是奇才。 裴迹之冷了脸,斜睨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叫神~童~” 沈亦谣刚想怼他两句,唇还未启。 楼下两声“铛铛”铜锣敲响,一阵密集的鼓点“咚咚咚咚”响过。 有店家朗声道,“今日放榜喜日,小店欲与各位同庆。特备公主所赐西域贡酒一坛,资为头奖,诸位皆可参与!” 沈亦谣一听,来了兴致,一挺身,“走!去看看热闹!” 二人走到栏杆边往下一看,那店家站在台上,四周已挤满了士子白身。 “本店素来收纳文人题壁,昔日得公主临幸,赞曰天下贤才,俱集京中,皆为我大景所纳也。特赏了一坛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命我来日赠予所题诗家,独绝天下者。也取一个‘状元红’的好彩头。” “今日嘛,我也仿效进士科取第之法,以诗赋论高下,以此‘状元红’为题,今日在座诸位,夺得头名者,便是我们小店的状元!” 话音一落,沈亦谣猛地一拍栏杆,朝裴迹之扬起脸,杏脸桃腮,两眼黑白分明,熠熠生光,“我要去!” 刚由裴迹之扶着到楼下,便见那神童也跟着停了马,踏进门来凑热闹。 甫一进门,便被众人簇拥着,要他也同乐一把,争一争这头名。 沈亦谣忽地身后一动,肩头被裴迹之一按,往前一推,声带了几分凛冽冷意。 “去!给我杀了他!” 第78章if线番外假探花簪花录(二) 待众人作完诗,店家将文章在人群之中传阅,由众人评断,以决胜负。 沈亦谣和王采钧的诗,被摘了出来,悬在壁上,众人皆围着墙壁,仰头兴叹,“实难决出胜负啊。” “王诗秀美工整,气象高华,沈诗行云流水,意气开阔。” 沈亦谣和王采钧由一道屏风隔开,分坐两端。 沈亦谣,看他们悬而未决,一手撑着凭几,托着脸打哈欠。 自己暂时也喝不了那状元红,不过就是为了过过状元瘾罢了。 裴迹之手剥了一块烤山芋,递到她嘴边来,“来,先垫垫肚子。” 夫人死的第三年 第58节 沈亦谣努着嘴衔了一口,嘴里含含糊糊说,“这要是决不出来怎么办?” 屏风之后传来王采钧的声音。 “不若再试一科明经如何?” “这主意好!”那头围着题诗犹豫不决的人,闻声叫了声好。 沈亦谣抬起头,和裴迹之对了个眼神,心中有些忐忑,犹豫了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所谓明经,考的便是帖经,从经典中摘出一句来,隐去前半或后半,由应试者填上空缺处,考的无非是对经典的熟识度和记忆力。 沈亦谣虽然这一年跟着裴迹之专精诗赋,以应付进士科。 但闲暇时也看看国子学的九经,但她不像裴迹之过目不忘,读得杂而不精,倒不一定能赢过王采钧。 可既然决不出来,考明经也不失于公平,沈亦谣也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这便不能让店家出题了,沈亦谣和王采钧只能各自出题,让对方应答。 十几回合鏖战下来,竟还分不出胜负。 沈亦谣坐直了身子,严阵以待。 不由得对这个对手也多了几分钦佩。 正绞尽脑汁想着,何处还有更钻更偏的题目时。 那头王采钧忽地来了一句,“子曰:‘闺门之内,具礼矣乎!’” 沈亦谣脑子霎时一震,这一句是出自何处?自己竟没有一点印象。 一时间满堂噤声,只等着沈亦谣回答。 沈亦谣后背有些发汗,头脑发蒙,四处搜寻自己读过的九经,仍没有答案。 余光里见裴迹之亦是眉头紧蹙,犹犹豫豫了半天,才用口型提醒她。 “严父严兄,妻子臣妾,犹百姓徒役也。” 沈亦谣心头一坠,脸顿时一沉,静坐了半天,才吐了一句。 “罢了。我认输,你赢了。” 说着,一撑身从榻上站起来,气冲冲拂袖而去。 沈亦谣脸气得发麻,又恼自己答不上来,还需裴迹之替自己作弊。 又恼王采钧故意拿经文内容来挤兑她,那句话分明就是冲她来的! 意思是说,对待妻、子、姬妾要如对待奴隶一般。 真要此句出自她口,这胜不要也罢! 裴迹之跟着追上来,从后头牵住她的手,“不恼不恼。我就说那王采钧是个小人吧。” 沈亦谣停了步子,仍气得胸口发闷,两眼瞪着他,鼓着脸颊,“此句出自何处?” “是古文《孝经》中《闺门》一章,此版孝经早亡佚了,前朝有人偶然得之,流传不广。先帝朝经人考据,认为此章文辞鄙陋,系伪作,从孝经中删去了。所以你没读过这篇。” 裴迹之两手合住她的掌,好声哄着,“那王采钧仗着自己出身世家,藏书甚丰,故意拿这篇来出题。心思坏着呢。” 沈亦谣气得想跺脚,碍着自己有身孕忍住了。 “狗屁神童!” “狗屁神童!”裴迹之学着沈亦谣,拧眉鼓唇,跟着附和。 “你也是。”沈亦谣一边由裴迹之搂着肩往前走,一边数落他,“背不出来便背不出来呗。哪里又用得着你多管闲事了,让我听这种屁话添堵。” “是。是。” “我是争强好胜,但也用不着作弊来取胜。”沈亦谣大义凛然。 “错了。”裴迹之臊眉耷眼。 …… 绿竹结完账匆匆追出来,只看见两人互相搀着,一路步行,弃马远去的背影。 裴迹之还要同新科进士游杏园,曲江夜宴,送了沈亦谣回府,便又出门了。 沈亦谣回了熙春阁,虽然今日事出有因,但一想起自己输给了别人,仍有些悒悒不乐。 饭也用得不多,洗漱完,早早裹着被子睡了。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臂一伸,想钻旁边人的怀里,却扑了个空。 两眼陡然睁开! 裴迹之还没回来。 沈亦谣让绿竹挑了件趁手的掸子,黑夜里盘腿往床上一坐。 只等着那金榜题名便得意忘形的浪荡子回来,请他一顿竹笋炒肉。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外头一阵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蹑手蹑脚推开。 “绿竹!点灯!” 四下漆黑,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划破长夜。 裴迹之被吓得两脚趔趄,手中的花盆差点抱不稳,慌里慌张才堪堪扶住。 “别点灯。别点灯。”他忙不迭叫道。 “你去哪儿了?”沈亦谣的声音幽幽传来。 黑暗中沈亦谣看不清楚,只听见一声重物闷响,有什么东西搁在窗边书案上。 “你来看看。”裴迹之摸到床边,取了一只烛台,点燃了,持烛贴到沈亦谣身边来,小心翼翼把她搀下床。 沈亦谣满头雾水,由着他一路扶着,慢慢走到窗边。 裴迹之将蜡烛往前一探,融融烛光之下,一朵洁白饱满的花骨朵悬在盆边。 静夜里,心砰砰直跳。 那是一株将开的优昙花。 裴迹之弯着身,用烛光照着那株优昙花,话说得很小声,竟像是怕吓着那朵花一样,“我听他们说,这花太亮了就不开了。” 沈亦谣不好弯身,只惊诧地望着那朵清洁如玉,冷光粼粼的花骨朵。 优昙花为贡物,又是沙门圣物,不可多得,便是皇家偶得了几株,也大多在名寺好生供养着,就算是王公贵族之家,也少见这样的花。 “你从哪里偷来的?” “这说的什么话。”裴迹之嘿嘿一笑,“今日我游街时,见慈恩寺这优昙花饱满悬垂,便知今夜它便要开了。既然探花郎可入各私园中随意采花,那我采了这一朵又如何?” 月光洒入窗边,溶溶月光下,将花骨朵打上一圈模糊的光晕。 花瓣一层层展开,凉风送来幽香,裴迹之搂着沈亦谣,小声耳语,“你看。快开了。” 伴着更漏一滴滴渗入耳,眼前花瓣徐徐绽开,至纯至灵,洁净高贵。 沈亦谣不由得呼吸一滞。 旋即目光里一只手攀上花茎,“咔嚓”一声脆响。 沈亦谣张圆了唇,还没来得及反应。 眼前的人攥着优昙花,以疾风掠卷之势,迅速将辣手摧来的圣花,戴在了沈亦谣耳边。 裴迹之举着蜡烛在沈亦谣眼前一扫,笑叹了一声。 “月下看美人,人比花娇。” 沈亦谣还来不及反应,便被裴迹之牵到铜镜边,“快看。多美。” 铜镜里沈亦谣怔怔愣愣,鬓边一朵优昙花,圣大洁白,轻灵优雅,如梦似幻。 转瞬之间,花瓣便软趴趴地垂头丧气,瘪了下去。 沈亦谣仍坐着,怔怔看着镜子里。 如真似幻,有道奇异的灵光悬在脑海里,却像雾里看花。 心头有一丝怅然若失,如一阵凉风掠过,什么也没留下,竟徒生了一股四大皆空的茫然。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一双臂从身后环过来,温热的胸膛偎着她。 裴迹之贴着她的耳朵,喁喁细语。 “今夜你是全天下只此一位,不可多得的探花娘子。” 沈亦谣反过身抱住他,仍能闻到鬓边那幽微暗香。 不知是因方才转瞬即逝的绚烂,伤春悲秋,还是因为心中的鼓动,竟鼻头一酸。 默默不语抱了一会儿,才止住了脑子里的昏头转向。 脑子里总算有个还算清醒的念头蹦出来。 沈亦谣伏在裴迹之胸口,闷闷地问,“这花还能再开吗?慈恩寺方丈找你麻烦怎么办?” 红烛蜡油“啪”一声砸地。 裴迹之的声音听来有几分尴尬。 “不知道啊。届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