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怜哥儿错嫁封建大爹之后》 第1章 《小可怜哥儿错嫁封建大爹之后》作者:寒菽【完结】 简介: 许多人可怜苏纺的身世,他的父亲是凤凰男,攀上高枝后,抛弃了原配糟糠。他像个有父有母的孤儿般长大。 刚年满十八,还得为他同父异母的哥儿弟弟作替死鬼,被请婚给萧将军家的纨绔二少。 他认命—— 大婚当日,他平静地穿上嫁衣,坐进花轿。 然后,到了拜堂前, 原定新郎逃婚了。 当朝一品大将军萧明槃面沉如水,这个本来成为他大伯哥的男人代为道歉:“纺哥儿,是我管教无方,对你不住。你放心,责任在萧家,我会补偿你……” 话没说完, 便见这蒲草般的小哥儿颤颤抬睫,望住他,眸中泛水光,“大伯哥,您这不是要我死吗?我来都来了,今天一定得嫁出去。反正都是嫁给萧家。不嫁您弟弟,嫁您也行。” / 大将军萧明槃一生光明磊落、英雄气概,唯一缺陷是早年为击敌寇,曾带重伤涉雪山,浸冰水,损了阳本,大夫说他虽有功能,却不能使人受.孕。 于是他干脆洁身自好,不想耽误别人。 婚后,苏纺每日往他怀里贴,又乖又甜,缠得他心软。 萧明槃一边怜爱,一边愧疚: 他算什么好丈夫?除了富贵荣华、床笫之欢,他甚至没法给小妻子一个孩子!! 【阅读提醒】 1,老古板猛男daddy大将军x有点茶、特想生崽的小娇妻 2,双c,1v1 3,哥儿文,攻非常行,但真不能生,攻一辈子把受当小宝贝养 4,封建余孽文学,纯感情流,攻受就俩恋爱脑,非喜勿入 5,……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甜文 先婚后爱 主角:苏纺、萧明槃 一句话简介:非常幸福 立意: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1章 衔花鸳鸯琉璃镜中,映着一张荏弱、秀美的脸。 他敷粉施朱,凤冠霞帔,作大婚打扮。 “纺哥儿,往后你嫁到萧家,切记要贤惠端庄,一心一意伺候你的丈夫,别玷染你父亲的声誉。” 立在近旁的后娘一边说,一边凝看他。 是个难得的美人。随他亲娘。 若不够美,当年便不至于叫年仅双十、已过乡试,前程无量的苏尚书一眼相中,求娶为妻。 可惜命薄,一副小家子气,担不起富贵。 龙生龙,虫生虫。 乡野贱种的出身,皮囊再美顶什么用? “是。” 苏纺低眉顺目,长睫垂着,似绢纸灯壁上颤颤的蛾翅。 隔窗,飘来热闹喜旺的婚乐。 后娘握起他的手捏看。 和萧将军家的亲事定得匆忙,一得消息,他便吩咐苏纺别再做洗涮织补的粗活。把指间的茧子磨掉,每日涂上雪花膏,戴手套再睡。 不然,等到婚礼时,让人看见苏家出嫁的夫郞是一双粗黑的手,丢的是他的脸面。 但其实苏纺的手本就不算糙,白皙如雪,或许是因为他才十八岁,又或许天生丽质。 稍养这一阵子,乍一看,仿佛竹骨玉肌。 不错。 已完全伪饰成一桩表面精美的礼物。 妆毕。 覆上红盖头后,这双手便在嫁衣的拢袖下紧张地相攥。 苏纺如牵线木偶。 被人扶着,出门,上轿。 临时被指派来的婆子见他脚步轻捷,差点跟不上。 心中纳罕:别的小哥儿出嫁都是延延挨挨,这小哥儿却是迫不及待。嫁的又不是什么好人家,是惹了圣怒、不受待见的萧将军家。指不定改日就成覆巢之卵,一并被治罪。 敲锣打鼓,张灯结彩。 天将暮。 橘紫色的霞光流入云边。 苏家的花轿停在萧家漆红铆金、巍峨阔大的门外。 一刻过去,二刻过去……吉时将过,却迟迟没动静。 喜婆担忧,正待差人去问。 这时,一群人涌来。 刚要松一口气,抬头,却见来人不是新郎,而是新郎的亲大哥萧明槃,萧大将军。 萧明槃今年三十有八,相貌是浓眉朗目、宽庭高鼻,身量则雄伟傲岸,高个粗臂,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通身是男子气概。 他赳赳然走来,脸色翳沉,道:“先将新娘子送去偏厢花厅。” 喜婆心里咯噔一下。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 半个时辰前,萧明槃发现弟弟不见。 遍寻不得,最后只抓到他的书童。后者结巴说,方才二爷听了一帮损友的撺掇,嘲笑他被苏家拿个出身微鄙的假货哥儿糊弄,一气之下,跑了! 萧明槃气得肝火直冒。 开什么玩笑? 不靠谱也要有个度! 这亲事虽说不缓,可也是双方相看,走过三媒六聘,一步礼数都没少的。 明明让他去见了纺哥儿本人,臭小子回来红着脸说愿意。 马上要拜堂——呵,给他来一招临阵脱逃!! 一时半会儿逮不到人。 新娘子总不好一直晾在门外。 先迎进来。 由萧明槃亲自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解释了眼下的急情。 新娘子仍蒙着红盖头,龙凤呈祥的绣纹和金穗子一动不动,只露出一点点削尖秀致的下颌。 他身着嫁衣,云肩上华美的刺绣密而沉,以至有坚硬、冰冷的质感,简直像有十斤重,如铮铮盔甲。 作为这场婚姻的促成者之一,萧明槃自然见过苏纺。 第一眼的想法是:——成了! 想必,即便是他家那浪荡子,也一定不会讨厌这样一个小美人。 谈亲事期间,后来又见过多回。 每次纺哥儿都为他端茶倒水,礼数周全,举止文静,他对这个弟媳妇十分满意。 如今,弟弟逃跑,婚事告吹。 苏纺不能做他的弟媳妇,萧明槃着实地感到遗憾。 他深怀歉意,“纺哥儿,是我管教无方,对你不住。你放心,责任在萧家,我会补偿你……” “不要。”苏纺说。 一滴滴泪珠坠落。 妈的! 萧明槃心中暗骂一句,浑身僵硬,手足无措。 他最怕的状况出现了。 苏纺深吸一口气,扯下自己的红盖头。 仰起小巧的脸,望过去。 尽管知道不合时宜,但萧明槃还是被美的怔住一时。 “您是要把我退回去吗?”他问。 在逆境中,苏纺迸发出一种蒲草般的韧劲。 含泪说:“大伯哥,您这不是要我死吗?我来都来了,今天一定得嫁出去。反正都是嫁给萧家。不嫁您弟弟,嫁您也行。” 萧明槃素来有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威名。 此时,也绷不住了。 他矢口喝叱:“胡闹!这怎么能行?” 苏纺转身低头往外跑,二话不说,就要往院子里的水井里跳。 幸好萧明槃眼疾手快,慌忙间把人抱住。 他人高马大,抓个小哥儿像大老虎叼住小兔子,轻轻一抬手便能制住。然而,苏纺不停挣扎,哭着说:“您管我作什么?让我去死吧。我宁死也不要回去。今天我死不成,明天我再去死。您又不能一辈子无时无刻地看着我。” / “怎么还不开始拜堂?” 前厅,宾客们窃窃私语。 婚乐持续太久,拖出一种疲惫的音调。 “听说新郎跑了。” 不知是谁说。 圆满的婚礼千篇一律,新郎逃跑的才不可多得。 其中一桌是武将。 他们尽皆大老粗,引以为乐地看热闹。 “老萧一辈子言而有信、义薄云天,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倒霉弟弟?平日里斗鸡打架,惹是生非,我看还是教训轻了,换做是我,非得给他打断腿喽!” “本来我就说不该和那些个酸溜溜的文官结亲。整日里鼻孔朝天。你看看,老天爷也觉得不好吧。” “但听说苏家的小哥儿生得甚美,娇娇柔柔。” “老萧自个儿不肯成亲,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是在故乡有个忘不了的人?” “是哦,他不是也没老婆。弟弟跑了,干脆哥哥——噗嗤!!” 话没说完,好事者喷酒。 大家目瞪口呆地齐齐移转视线。 乐声突然大作。 挑亮通明的烛火中,一对新人一左一右携着大红绸花款款而出。 来不及做合身的婚服,萧明槃只好穿上他的明光铠。 他牵着小哥儿走来,昂首阔步,气定神闲。既做了决定,便无退缩可言。 好似这场婚礼的新郎官本就是他。 / 婚宴在宵禁前结束。 第2章 苏纺沐浴濯发,等在床上。 堂拜了。 合卺酒喝了。 剪下来的发绺结了。 待后日,萧明槃带他去官府递交合婚书,他便是正儿八经的萧家大夫人。 “吱呀——” 有人推门而入。 铁靴踏地,发出锵锵橐橐的脚步声。 大伯哥回来了! 苏纺立即竖起耳朵。 ……不对。是他的夫君。 现在萧明槃才是他的丈夫。 但他这大半年来,一直预习的是把萧明槃当成大伯哥敬重,暂时难以改过来。 他正要去迎接。 萧明槃已到旁边,投下庞大的影子,正俯视他,充满压迫感。 苏纺听着萧明槃的英雄事迹长大,知道他是个力能扛鼎的大将军,据说他惯用的寒铁银枪有六七十斤重。 能将这般的重武器挥舞得如臂指使,当然威武不凡。 他后怕起来。 他怎么敢威胁萧明槃? “纺哥儿,累吗?” 萧明槃一身酒气,干巴巴地问。 他拘谨地在床沿外侧坐下。 苏纺起身。 萧明槃还不明白是要干什么,只见这小哥儿径直要跪下给他脱鞋。 “!”萧明槃被吓了一跳,握住他胳膊直接拽回来。 他老脸一红,“不用,我自己脱。” 萧明槃冲洗,换寝衣。 再回来,他假作酒醉,说了一句“先睡吧”便倒头装睡。 实则心里头慌得很。 荒唐啊。 实在荒唐。 他怎么稀里糊涂地把弟媳妇儿给娶回来了? 头疼。 只请了一天假,明日还得去补…… 他躺下前将龙凤烛外的灯都吹熄。 夜深人静,屋里唯余一隅红溶溶的微光。 忽然,他的身边窸窣动起。 一个小东西从他身上爬过去,轻的像没重量,下床去,一阵香风。 不多时,一盅茶送到他嘴边。 “您喝茶。”声音怯软,一双小手却稳稳把住杯子。 于是他欠起身,喝一口,再躺下。 他闭着眼,感觉小东西又从他身上爬回来。贴墙根卧下不动一会儿,然后又爬起,再返,把湿暖的帕子往他面颊沾:“您擦脸。” 这样在他身上攀来攀去好几回。 倒茶、擦身、点灯、灭灯、揉头、梳发,他像座山似的岿然不动,小哥儿也能把自己的忙得不可开交。 不停问,“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这小东西,未经人事,过家家酒一般地学人做贤妻。 他心想。 最后,还是他不耐烦,翻身把人提进被窝里。 命令道:“别吵,睡觉。” 小哥儿乖乖哦一声。 才不再忙。 也只安静了一小会儿。 萧明槃匀息,正打算入睡,听见身畔的人终于有了声音,似是深深呼吸一下。 接着,一团温软的小哥儿钻进他怀里。 小声而大胆地催促他:“您醒些了吗?我们还没行敦伦之礼。” 第2章 小哥儿嫩莲心般的小小身子,裸裎着,滑柔青涩。 一味胡乱地缠过去。 那娇软的颈项散发出一缕缕干的、淡涩的香,直要往萧明槃的心窝里钻,搅得一团乱。 萧明槃心慌不已。 把他推开,“别闹。” 未几,听见极轻的哭声。 萧明槃一看,小哥儿躲着哭了不知多久,枕头湿一大片。 他又不知所措了。 连把手搭在那幼小的肩膀都手心窝冒汗,纤细的骨架子,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苏纺带哭腔地问:“您是不是嫌弃我年纪小?” 萧明槃愧疚,“你嫁我是委屈你。我这个岁数,都能做你爹了。” “不委屈,”苏纺细声细气地说,“您是大英雄。我倾慕您。” 不知哪时。 他又贴到了萧明槃的怀里。 无比害羞地说:“夫君,请您怜惜我。” 于是,萧明槃亲吻、摆弄他的小妻子。 苏纺摸着他,铁一样的骨头,岩石般粗粝坚硬的皮子,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是金属、墨汁、草木和沉香糅杂混合的气味——往后他把这叫作夫君味。 而此时,他脑子几乎空白,浑身却滚烫,星星乱乱地想: 男人原来竟是这样不同的一种人,以前都不知道的。 哥儿和男人长得其实蛮相似。 只是哥儿身材更娇小,还能生孩子。 萧明槃知道自己货大。 从前在军营,不讲究,兄弟们都光屁股一条河里洗澡,还有人调侃他:“老大,你真是好本钱,那些骚哥儿要爱死你了。” 他十三岁就从军,上战场没多久,便亲眼见到兵匪淫.掠百姓,恶鬼一样。他不懂这种糟蹋人的事有什么乐趣。 他无限耐心地,吻着、揉着小哥儿。直到放松软和下来,跟颗终于被催熟的小果子似的。 然而,小哥儿的反应还是让他感到不妙。 “疼么?” “不疼。” 在撒谎。 他想。 打颤儿的胳膊圈着他脖子,逞强地说:“我没、没事,我只是,第一次,有点怕。” 说着,还仰起身,去寻丈夫的唇,“您再亲我。” 萧明槃发现这小哥儿好像很喜欢接吻。 生疏了两下,就飞快学会索吻。舌尖是白茶香和什锦糕的甜滋味。 苏纺用亲亲给自己鼓劲。 他告诉自己:没事的,这点疼完全能忍。疼不过下雪天用冷水洗衣服。也疼不过三天赶制一件衣裳,手指疼得睡不着觉。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以为人活在世,受苦是应当的。 但这次的疼很奇怪。 疼得酥麻。 长痛不如短痛。 还不如一口气不爽快完。 苏纺忍来忍去,索性说:“您能快些吗?” 萧明槃一停,咝咝抽气。 饶他是个定力极强的男人,也被撩拨到。 傻乎乎的小哥儿,一无所知,什么都敢说! 这样的柔顺要叫男人发疯的呀。 幸好他是个正人君子—— 倘若换成那种淫.贼,在床帏间听了,非得草.坏这小哥儿不可。 萧明槃仅要了一回水。 其实意犹未尽,但他经年累月的警惕直觉在提醒他,不能一而再,否则会停不下来。 看看怀里这两颊酡红、晕陶陶的小哥儿,他想,已经够凶了。 才要离床,苏纺还口齿迷糊地问他:“不做了吗?” 擦洗后重新睡下。 苏纺是真累了,重新贴回墙根,昏沉睡去前,他不安地想:……才一回,我能怀上吗? / 萧明槃尽量轻起身,但他的小妻子跟猫儿似的,睡很浅,立即醒来。 苏纺着急,“您等等,我来伺候您。”手忙脚乱地穿衣。 萧明槃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叫一个小孩伺候自己。 他哄苏纺再睡会儿,苏纺不要。 错位的婚礼结束,还有一地狼藉要处理。 萧明槃说,他白天要出一趟门,傍晚会回来。 苏纺一迭声地说好。 苏纺问:“我要一道去吗?需要我做什么吗?” 萧大将军当时没明白,想也没想,随口地:“不用,你在家就好。” 离家后,萧明槃先径直去到苏府。 事发突然,虽说昨晚先斩后奏,已将换新郎的事定下来,但先前各种相关文书还得仔细改掉。 苏尚书已去上朝,是他的夫人、苏纺的后娘接待萧明槃。 后娘唉声叹气:“……事已成舟,还说什么呢?左右皇上是想看我们两家结秦晋之好。大差不差即可。” 萧明槃道:“行。那明日我带纺哥儿回门。”想了想,严肃补充,“请你们一切如常,千万别责怪他。” 又去禁卫军营。 自六年前,边关战事偃息,曾任一方节度使的萧明槃回京,剥去掌管二十万大军的虎符,平调成禁卫军统领。 虽说官阶不变,可也未免像拔了牙的老虎,被关进箱笼中。 萧明槃本人无异议,慷慨莅事。 他一向沉得住气。每日按时点卯,蹈矩循规,枕戈待命。 昨天去喜宴的兄弟不少,今天见到他,大伙都有些神色诡异、欲言又止。 看萧明槃浑若无事的样子,谁敢去问? 隔壁骁骑营王都统敢。 此人最好挑事。尤其是先前他看上一户人家的才十九岁、已定亲的哥儿,强取豪夺。好不容易要成了。没想到后者找到萧明槃解难,硬是被搅黄。 他怀恨在心,听说萧明槃阴差阳错娶了弟媳,第一时间来嘲讽:“这不是萧大人吗?昨晚做新郎的感觉如何?先前是谁和我说,不要老而不修。十八岁的哥儿尝起来怎样,嫩的能掐出水来吧?” 第3章 “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东西。”萧明槃反诘。 王都统盯他脸半天,也没盯出破绽。冷哼一声,“充什么正经?我等着看你到时老房上火,徒惹笑话。” 怎么可能? 萧明槃极有信心。 他是见过一些老夫少妻,小妻子娇作,挥霍败家。 他萧明槃是何许人也?岂会被一个小哥儿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策马。回家。 侧门更近,便不绕路了。 家丁们还在收拾残局。 正巧,他遇见两个仆人在议论苏纺: “苏家不是大户人家吗?他们家大哥儿嫁妆的箱笼尽是空的,许多连一半都没装满,真寒酸。” “他寻死觅活,才逼得大爷娶他。好有心计。” “咳。”萧明槃打断。 两饶舌者连忙噤声,口称老爷。 萧明槃思忖片刻,吩咐:“年初皇上不是赏赐了一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拨一半装到夫人的箱笼里去。”又改口,“不,全部装了吧。” 他所住的主院名为漱石轩。 行至月门,蓦地停住。 他摆手招来不远处洒扫的仆人,问:“夫人今天在家都做了些什么?” 仆人如实,“自您出门后,夫人回屋,一直没出来。” 萧明槃:“?” / 不知为何,苏纺能分辨、认出萧明槃的脚步。 没等门打开,他已扑上前,欢喜道:“您回来了!” 在小小的屋子里待了一整日。 连活都没得做,他快闷死了。 一时着急,他去握萧明槃的大手。被热了一下。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是冷的。怕冰到萧明槃,他连忙缩手。 却被反握住。 萧明槃是习武之人,阳气重,掌心热烫,暖意贴肤汩汩传来。 他问:“怎么不出去逛逛?” 苏纺犹豫,“您不是说,让我待着吗?而且,我是新来的,不晓得怎样合规矩。怕被人笑话。”说着,他的声音愈发的轻,像等着被训斥。 萧明槃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心尖酸涩,此前从未有过。温和地说:“你现在是我的夫人了,这里也是你的家。我父母都已亡故,所以府里没有规矩。你想怎样就怎样,你就是规矩。” 苏纺喏一声。 嘴上答应,眉目间却是迷茫惊怕,惶惶然不可终日似的。 他被规矩管惯了。 你跟他说从今往后没有规矩,他反倒不知怎么办好。 天还早。 萧明槃与他去书房。 见夫君铺纸,苏纺连忙研墨。 萧明槃先写了半副合婚书,把笔递给他,“你把剩下的写了吧。” 苏纺立在桌前僵半晌。 他嗫嚅,“我、我识不得字。” 一张粉茸茸、巴掌大的小脸,羞愧的面红耳赤。 萧明槃傻眼。 萧明槃想到当初相看时,苏纺的后娘说,这孩子在家读过一些书。他还很高兴,心想这可不就是知书达理、书香门第? 萧明槃冲口而出:“你爹是状元?你不识字?” 苏纺的眼泪哗地涌出来。 “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苏纺无地自容,“我还会背两首诗。就是我还在家时,您问我,我背的那两首。我骗了您。” 哭得更厉害。 坏了! 萧明槃慌起来,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不识字也没事,我们从今天开始学。我也是二十岁才攒了钱请先生教我。比你还晚呢。” 实则不然,他参军半年便意识到读书重要,自学兵法。却也不算全假,真正找老师是在二十岁。 “合婚书我来写,你签个名字就好。” 萧明槃全盘包办。 写完,还逐字给苏纺读一遍。 才签字,按手印。 他终于看到苏纺写字。 认真到鼻尖冒汗,还是写得有点歪扭。 “写得真端正。” 他昧良心地说。 苏纺破涕为笑。 总算是蒙混过去。 说实话,他发现自己一哭萧明槃就心软还挺吃惊。在苏家可没人吃这套。他不觉得丢人,眼泪为什么不能是武器?人都得利用自己所有的,去换取没有的。 管用就好,他虽弱犹荣。 萧明槃保证:“等过些日子,安稳了,我给你找家学堂。” 苏纺说:“您先教我。我这一丁点墨水,去了怕是要和七八岁的小孩坐一桌。我不好意思。” 他又翻看他俩的合婚书。 笑逐颜开。 “您的字真漂亮。”苏纺由衷地夸赞,“您来教我吧。” 萧明槃是乡下泥腿子出身,曾经没少被世家贵族的同僚瞧不起,他不服气,因而狠下过工夫练字。 他觉得自己是半瓶水晃荡,本质还是个草莽武夫。 但,谁能不享受被一个小美人用星星眼仰望呢? 他心里泛甜。 “好,我教你。” 萧明槃一口答应下来。 他说教就教。 正好,他给弟弟买过不少书。翻出两本启蒙的,带图画的故事书,八岁小孩也能看懂。连带字典一起给苏纺,布置这两天能读下来。 “不着急,慢慢学。”他说。 他则去写公文。 还有武功要温习。 一个时辰后,他筋骨大舒,热气蒸腾地回房。 苏纺捧着书踱过来,“夫君,我背会了,您检查。” 萧明槃又惊讶了,“这么快?” 苏纺红着脸,流利地背给他听。还说:“这个故事真有意思。” 萧明槃心软成一片,想,比他那逆子弟弟乖多了,纺哥儿还是个大孩子呢。摸摸他的头,称赞聪明。 这时,苏纺一鼓作气,“那今天晚上,您能再和我行敦伦之礼吗?” 萧明槃:“……”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哪有小哥儿这样不害臊追着要的? 虽说纺哥儿很可爱,但是,但是……说好的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呢?结果实际是个犟脾气的小文盲,还好/色。 唉。 真是被骗婚了。 苏纺主动地往萧明槃腿上一坐,挨靠在他厚实的胸膛。 他有自个儿的打算—— 萧明槃毕竟年纪不轻,马上要四十,估计没几年能厉害了。为了能在夫家站稳脚跟,他当然必须抓紧时间,赶快生几个大胖小子。 第3章 婚礼的半月后。 萧将军的二弟萧明祺,吊儿郎当、探头探脑地踅回家。 迎面,便撞见刚练完晨功的大哥。 大哥望住他,嘴角溅出一丝饶有兴味的微笑。 霎时间,他通身贯彻一个冷痉,汗毛立竖! “来人,把二爷捆起来。” “大哥,对不起!我知错我知错!!” 一阵上蹿下跳。 不过十招,扰攘渐歇。 萧明祺扎实被倒吊在大槐树上。 他赔笑脸,呲一颗尖虎牙,“大哥,大哥,是我不对。但事儿不是已经翻篇?你看,我早说过,我娶不如你娶吧。你和嫂子才般配。” 说曹操曹操到。 话未落,苏纺听闻动静,冉冉而至。 当他往丈夫身边一站, 萧明祺的笑容顿时怔住。 他大哥萧明槃与武圣关羽一般身长,昂昂九尺,体格健硕;而苏纺白净纤柔,盈盈一握的腰肢,脸嫩的跟花骨朵似的,头上戴了镶玉观音小金冠顶才够到丈夫的肩膀。 两人站一起,是标准的野兽与美人。 般配? 他闭嘴。 然后,他眼睁睁看见,方才还一身煞气的大哥调转面孔,放柔声音,放至最柔,“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屋里写字吗?” “我听乒铃乓啷,怕家里进小贼了……”苏纺说,他看向萧明槃手上提的马鞭。 萧明槃递过去,“纺哥儿,这小子肆意妄为,害你不轻,来,抽他两鞭子,出出气。” 苏纺瞪着马鞭。这粗细,能比他手腕。 他哪挥得动?——不,挥得动也不行,打打杀杀,多可怕! “我能不能不打?” “你不恨他?” “有点讨厌,称不上恨。” 一双眸子像玻璃珠子,晶莹剔透,清澈干净。 他的小妻子真是心善。他想。真可爱。 萧明槃情不自禁地摸摸他的毛绒绒的鬓角,“那你先继续写字,我教训过这臭小子以后便回来。” / 萧明槃出生在陇西的一处小村庄,是家中长子。 那时连年战乱,官府抽丁服役。他便在十三岁离了家。父母没指望他能活下来,为继承香火,陆续又生了几个孩子——都死了,只剩最小的萧明祺。 十年前,萧明槃衣锦还乡,爹娘却都已埋在两掊黄土中。 而弟弟萧明祺则是村里有名的小混混。 第4章 兄弟俩实在不亲近。 萧明祺怕是怕大哥的。 诶,谁能不怕? 他曾跟大哥的一位同僚喝酒,深醉处,对方吐露真言:“萧将军是真正的狠人。我在战场时会想着老家的妻儿。我想,无论如何颠沛流离、九死一生,我终究有个归处。回去了,我的冤孽血债便也一笔勾销了。所以,我没像许多人那样,从此浸在酒色钱气中发了疯。 “萧明槃没有归处,他竟然没疯。我问他为何而杀。——你猜他说什么?哈哈。他说,为了世道太平。” 他纳闷许久,为何大哥不成亲? 前阵子,大哥说皇上拉的纤,让他去相看苏尚书家的夫郎。 起初他不乐意,顶嘴说:“哥哥都没娶,哪有弟弟先结婚的道理?不如您自己上。”挨一顿揍。 大哥说:“苏纺温文尔雅,还是个美人,再好不过的人才,你不满什么?” 美人? 他便去看了一看。 那是在寺庙。 照烛香鼎,烟篆缭绕。 苏纺一袭玉色软缎的长衫,鸦黑长发仅用一枝银簪半绾。 像浅青郁绿的枝头上,谧藏的白山茶花。 美的令人心折。 所以,他回去就跟大哥改了口。 大伙结婚不都这样?稀里糊涂地成家立业。 直到婚礼那日。 他新认识个酒肉朋友,看笑话地说:“苏家瞧不起你家出身,捏着鼻子也不愿意把娇生惯养的小夫郎送出来。所以拿前妻所生的大夫郎来充数。那个苏纺自小几乎被当成奴才养,哈哈,你要娶一个灶下婢为妻!” “——所以,我脑子一热,便溜之大吉了……” 萧明祺胆怯地说。身上五六道鞭痕。 “哥,你被骗了。” 他说。 萧明槃笑了,“你我难道是天潢贵胄的出身?一朝得势,还轻视起别人了?” “在我看来,纺哥儿很好。” 他仍旧如一块磐石般,立起身,沉声道,“我已罚过你,这几鞭子算作此事了结。我不会再催你成亲。从今往后,苏纺是你的大嫂。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半句对他的篾言,你要谨记尊他、敬他。如有违反,我会立即逐你出家门。” 说罢,离开。 萧明祺坐在地上,揉自己被绑疼的胳膊。 他低头,正瞥见地砖上,一抹庭中花木投下的青影,筛光摇荡。 “嫂子。” 他读这新称呼。 真古怪。 像齿间磕到碎砂砾般难念。 第4章 皇宫。 海池一平如镜,蓝森森水面上泊着一叶小画舫,红墙绿窗,弥出鲜醇茶香。 大乾国皇帝宇文逸正与萧明槃围炉品茗。 水沸,音如连珠落,声微响。 宇文逸先呷一口,“阳崖阴林今年第一茬的顾渚紫笋,尝尝。” “不错。”萧明槃后试,不在意地说。 “那朕让人包二两,你拿回去,叫小夫人也能品一番。” 宇文逸取笑,揶揄道,“新婚燕尔的感觉如何?唉,你心里是不是怪朕乱点鸳鸯谱?朕不知会临阵换新郎,害你破了金刚不坏之身。” 萧明槃发迹并不久。 他从军二十余年,前面一半多尽在坐冷板凳。作为散将,被长官当刀锋用,屡屡被吞没军功,讷到令人费解。 就这样,他一边在风雪中守城门,一边自学了成箱的兵书。 直到十一年前。 先皇宇文琅御驾亲征,却遇刺客。危困之际,一名勇士飞驰而至,剑斩寒光。 而后,先皇发现他不光勇武,且能识文断字、排兵布阵,顿时如获至宝,从此接连擢拔,委以重任。 宇文逸记得他祖父曾评价: “萧明槃大智若愚,肝胆忠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别小看他,世上能有几个人在无望之中,苦行似的坚持修身炼己?” 他觉得自己生来与萧明槃调性不合。 这家伙像铁漆木偶,丁是丁,卯是卯,忒的无聊。 故而有事没事,对萧明槃挑刺打压。 萧明槃当初一步登天,冲到一线重臣。 可,停在从一品已五年。 他始终跨不过位极人臣的最后一步,正是因为缺了皇上的一点“顺眼”。 “小夫人是否可爱?” 宇文逸随口问。 萧明槃裂开一丝缝似的,脸微红:“……嗯。” 宇文逸:“——” “???????” 他看到萧明槃庄正地拨开口:“苏家大夫郎既已作了微臣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便不能亏待他。臣此次谒圣,是想请赐诰命文书。” / 翌日。 京城上下官场隐约听闻,萧将军不知为何,又惹了皇上不喜,被训斥数句后赶出皇宫。 内情所知者甚少。 “朕见都没见过,怎么赐?把小夫人带来给朕看一看先。” “……可不可以过段时日再?” “为什么!” “他胆子小,您别吓着他。” “竟然这么宝贝?哈哈,你也有今天!” “臣年长,他小,当然要多担待。” “明天就把人带进宫给朕看,到时朕即刻写圣旨。” 萧明槃思前想后,还是婉拒,“请改日吧,皇上。” 宇文逸骂道:“呵,不识抬举!爱来不来,滚吧!” / 几天后。 诰命夫人的凤旨还是送到。 苏纺提前被萧明槃手把手教过,有惊无险地接诏、谢恩。 钦差笑吟吟,目光仿似把他篦好几遍。要给皇上仔细禀告呢。 苏纺一袭荔枝红麒麟团绣直缀,内衬是云白京绢领子,腰配玎珰七事,头戴一顶挑心莲花和田玉冠。 钦差想: 确是个小美人,猫儿眼,小脸圆里带尖,可惜少些灵致。 待将钦差送出门。 苏纺两腿一软。 担忧地问:“夫君,我有没有给你丢脸?” 萧明槃心下暗叹,幸好拒绝了皇上带他进宫,瞧这样子,如果去了怕是要被吓坏。 “没有,”他说,“你做得很好。” 苏纺既欢喜,也惭愧。 他嚅嚅:“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尽管说。” 萧明槃包容地看着他。 苏纺却不说了。 午后的光被花窗格子裁开,珍珠兰样的一小朵一小朵,落在他脸上。 美的晃眼。 萧明槃又开始感到头疼。 小东西的心思细而多,爱闷着。 不过,总的来说,无伤大雅。 一步步教嘛。 要知道,他这七八年来,为了让亲弟弟习文学武,时常着急上火,打折了好几支鸡毛掸子。 而苏纺不用他费口舌。 让学什么,便学什么。一学就会,聪明用功。头一回让他体会到为人师的乐趣。 谁能不喜欢这样乖巧听话的小甜心? 他当然喜欢。 除了一件—— 是日。 夜深了。 月光像在院子里汪起一潭莹澄的水。 还未熄灯,苏纺都不害羞了,只裹一件薄衣贴到萧明槃身上,黏的像半融的糖。 问,“夫君,您今天累吗?” 苏纺着急! 夫君诰命都给他搞来了,可他连一儿半子都没怀上。 除了好/色,纺哥儿哪哪都好。 而萧明槃想。 他天生巨力,此时半分用不上。 想教训,但一闻到苏纺的馨香,他那儿就自顾自要精神,竟不受管! 奇了怪了。 从前他分明是坐怀不乱的啊。 教他的师父说过,能忍受这世间最不堪忍受的孤寂的,除了森林中的猛虎,只有最强的武者。他从少年起就谨记于心,才练得一身绝世武功。 即使现在,他也有告诫自己,一夜最好只一次。 想是这样想。 然而前天,回过神,已要了纺哥儿三回。 小东西软的像一摊春水,滑堕在他的臂弯怀抱里。 人都被草.懵了。 他决心要把持住,便道:“……我去书房睡。” 苏纺马上佯哭,“您已经厌倦我了吗?我哪里伺候得不好,能不能告诉我?是因为我不懂花样?还是、还是因为我没力气,因为上回我到一半便抬/不动腰吗?” 你说他胆子小吧,小文盲在床上什么没羞没臊的话都敢说! 萧明槃被逼得老脸通红。 他警告道,“你屁股不疼?” 都红.肿到擦药了。 苏纺怔忡一下,逞强说:“不疼。” 萧明槃纳罕,这小东西什么毛病?每次稍挨两下,捣重点就哭,娇嫩的很,却还不自量力,天天找死。 他唬起脸,“骗人!” “没骗您,我没觉得疼。”苏纺说,“要么您帮我看看好些了没?要是没好,您给我再擦点药。” 第5章 萧明槃犹豫一下,“我只帮你检查下伤。” / 半个时辰后,姑且清醒过来。 小美人已遍体绯红,香汗淋漓地塌在他怀中。 又没忍住,怎么回事? 他竭力理智,懊恼不已。 最可怕的是,刚才给苏纺看有没有受伤。 他觉得甚美,其中有那么一刹,差点想亲上去。那种地方怎么能亲?岂是男子汉大丈夫能做的。 打算收旗,一只白生生的脚丫不知死活又伸过来。 萧明槃牢牢抓住细脚踝,没好气说:“你这小色/鬼!” 苏纺怔一怔,耳朵轰地发烧,鼻尖泛酸。 他没嫁人前天天挨骂,也极少哭。如今在萧家过了几天好日子,一句不成样的重话,居然都受不了,一下子无比委屈。 原来萧明槃这么看他。 “我不是色/鬼,我只是,只是想生宝宝……”他解释。 “你自己还是个宝宝,生什么宝宝?”萧明槃又好笑又心软,坐起身来,把人抓进怀里抱着,哄着,时而啄吻两下嫩脸蛋。 柔顺如苏纺,此时也倔劲儿上涌。 他都哭了,好认真的。萧明槃还当他是小孩子! “您别这样瞧不起人。”他纠正,咬牙,“我是您的夫人,我有责任,我肯定要给您生孩子的!” 搂着他的粗壮手臂慢慢僵硬。 不远处,烛芯一跳。 他彻头彻尾地会错意了。 萧明槃意识到。 苏纺抬起头来,看着他,“您怎么了?” 萧明槃引他的手,抚自己胸腹的疤痕,其中有一道格外可怖,蜈蚣般长凸,能想象当年受伤时是何其凶险。 他说,“纺哥儿,你知道我为何三十八也不成亲吗?我原想拖一辈子的。” 苏纺摇头,等下文。 “二十一岁那年,我曾受命带队截击敌人,当时是冬天。我受了伤,强撑着涉水翻山,差点死了,后来侥幸活下来。大夫告诉我,我阳本受损,不能使人怀孕。” 萧明槃简单陈述。 “您骗我。” “没有。” “对不起,纺哥儿,一直没告诉你。” 又说。万分歉疚。 好半晌的缄默。 果然。 呜呜的啜泣声响起。 萧明槃慌得冒汗。 他平生行事光明磊落,唯独在苏纺的事上处处理亏。 小东西哭得那么伤心。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要碎了。 没想到苏纺是想生孩子。 他还以为是爱他。 纺哥儿都被他气哭了。 萧明槃一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眼下却不安起来。 往后,苏纺还会恋慕地倾望他吗? 这时。 苏纺似乎要开口。 要指责我吗? 萧明槃想,我活该的。 苏纺饮泣着问:“夫君,那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萧明槃又不懂了。 苏纺泣不成声,惶恐地问,“假如我不能生孩子,那我这个夫人有什么用?除了生孩子,我这样没用的人还能为您做什么?” 萧明槃愕住。 他心酸,顶梁般地扶住苏纺的后背,“不要说自己没用。我们纺哥儿好聪明。寻常人要两三年才能学完的启蒙书,你一个月就背得七七八八了,对不对?” “就算不生孩子,你还可以为我管家。我又要练兵,又要写奏折,又要打理庶务,正需要人帮忙。” 哭声渐止。 苏纺似懂非懂,轻轻颔首,额头磕在他的胸口。 简直像在他的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叩动。 继续说,“京城西郊有一家采薇书院,专收夫郎念书。我与他家山长已说好了。等你月底学完一千个字,就去上学。” / 在一个风和日暖、天高气爽的夏日清晨。 苏纺由萧明槃亲自陪着。 送抵书院。 第5章 开学日。 采薇书院前,车马辚辚,锦幕华盖,人声喧沸。 御使大夫家的幼子唐琼搴起紫竹帘,梭巡往来行者。 他拉住母亲: “娘,你快看。那是谁家的公子?生得清眉秀目,好个美少年!” 却见他娘兴致乏乏,睐一眼便罢了,嗤笑:“瘦猴儿身材。多半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那怎样的才好?”他问。 音未落,母亲看到什么,忽直起身,“萧将军!他怎么来了?” 唐琼跟着投去一瞥好奇的目光。 首先看见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背对着他,乌缁色的窄袖戎衣,韧粗的腰、腿、臂膀,岩石砥砺般的密实肌理,蕴满力量。 “太壮猛了些,不美,看着叫人害怕。” “这样的才好咧。嘁,你还是小毛孩子,你不懂。” 只见萧明槃手臂起落,似在搬东西。 他稍站靠边。现出个漂亮的小哥儿,亭亭玉立。简直像从老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只小白兔。 众人一惊,然则心念电转,很快想通。 哦!早听说萧家在喜堂上兄弟换亲! ——就是他呀。 这嫩青果子般的小哥儿。 半生不熟,便落了蒂。 苏纺被四面八方的人探看,有些发慌,心咚咚跳,紧张不已地牵牢萧明槃的手。 他觉得自己是狗尾巴草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 萧家今天架来两台车。 后一台装礼物,是些精巧的糕点蜜饯。与苏纺同班的哥儿均获赠。 萧明槃亲自与来送孩子的各家大人打招呼,道,这是他夫人,性情腼腆,还请多担待。 苏纺紧想着不能给夫君丢脸。在袖下手攥成拳,进了书堂,找个角落坐,不敢言语。 “你是萧将军的夫人、苏家的夫郎吧?幸会幸会。”唐琼走近,笑盈盈地同他打招呼,很是友善。 唐琼此人,交友不分贫富,专挑美人。 于是,苏纺有了第一个贵族哥儿的朋友。 两人比邻而座。 唐琼十分关照他,见他才疏字丑也不嘲笑,只是问:“你没学过吗?” 苏纺如实相告。 其他人听说,也无一奚落他。 来之前,苏纺还担心过。他问夫君到时要怎么说。 萧明槃鼓励他,“实话实说即可。你信我,一定没人敢笑话你。” 夫君好厉害!真和夫君说的一样! 他蒙昧地想。 苏纺温柔和气,没过几日,便和同窗的哥儿们熟络,不再怕上学。 萧明槃仍按时接送。 他特意选的离军营最近的书院。不厌其烦。天天起早半个时辰,先送小妻子,下值又顺道来接。在车上,笑着听他唧唧喳喳地讲,今天先生又教了什么。 唐琼羡慕,“你亲爹不做人。你夫君倒才像你爹,掌上明珠一样地宝贝你。”又说,“可惜古板了些。他在家也这样不苟言笑吗?” 苏纺脸红,迟疑点头。 萧明槃在家也是较为端肃的;在外,更是守规矩。 对他是发乎情,止乎礼。从马车扶他下来都只是碰一碰手,从不举止亲昵。 / 五月过后,渐入暑天。 苏府。 苏尚书刚下朝回来,进门便听见他夫人的训斥声,暴怒如雷。 他心道倒霉,正想绕路。却被夫人抓住。 “又怎么了?”苏尚书不耐烦地问。 “今天你的大哥儿跟他夫婿送节礼来了,你看看——”他冷笑道,“包得蛮鲜亮,尽是便宜货,可不是故意磕碜我们?人也不来,打发件破东西。听说他给书院的人都送……” 苏尚书打断,“礼数到位不就够了。前天还有人揶揄我,到底是和萧将军结亲,还是结仇。” “尤其是御史大夫,还想以‘为父不慈,苛待骨肉’参我一本呢!如今京城许多人在蜚短议论。连皇上都问,我是状元郎,怎么孩子却像个孤儿,连书都没读过。” 现在想起,他也直冒冷汗。 “你是怪我喽?” “哪敢!” “当初你不是半句话都没吭,现在想全推我一个人头上?我还没骂你,你既在乡下已有个怀胎待产的妻子,为什么要答应做我家的榜下佳婿!我也是大学士家的嫡哥儿,我嫁谁不配?” “行了行了,不想跟你吵。那不是年少不懂事嘛。我自有你以后,何曾起过二心?” 他的夫人遂而转移仇恨,咬牙切齿,“都怪姓萧的多事!” 骂道,“果然是暴发户一介武夫,没有底蕴,没有规矩。哪家的哥儿嫁了人还上学堂?没的丢人现眼。纺哥儿也是,我提点他,他竟反过来,敢顶嘴,说他以夫为纲!” “纺哥儿既嫁出去了,便是覆水难收。” 苏尚书说,“你也行行好。别再跟萧将军较劲。” 第6章 “萧明槃和我一般年纪,还高半个品阶。我拿什么压他?即便皇上再不待见他,他一日军权在手,便一日是朝中肱骨。更何况……皇上想来还是器重他的,不然,又怎会把京城的卫戍交在他手上?” / 戌时已过。 苏纺还在读书。 他启蒙晚,其实老师并不强求他。 但他不想一直不如人,回家后,除了布置的功课,还要多学一些。 换好寝衣、肩披绸袍的萧明槃来催他两三趟,“太晚了,纺哥儿,别学了。” “您先睡。”苏纺说。 萧明槃又说,“看书要适度。你再看会伤眼睛。” “我这段还没读懂。” “哪段?我教你。” 萧明槃俯身。 挨得极近,一扭头他就能吻在娇嫩纤白的脖颈上。 他故意不看。 暗暗抱怨:书院的夫子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纺哥儿基础差,还出难题,是不是故意为难纺哥儿? 苏纺脸有点红。 他一嗅到萧明槃身上雄浑的味儿就喜欢,被自己心里那点不知羞耻的妄想给吓着了。 学完这段,他方才罢休地放下书。 回房。 更衣,落卧。 和第一夜相同。 还是萧明槃睡床靠外的一半,他睡里面。尽可能贴墙根,把位置都让出来,生怕扰人。 但最近,偶尔睡迷糊。醒来他总发现自己在萧明槃的怀里。 他想,今天一定不能稀里糊涂又滚过去——要端庄。 他观察过了。 同窗们的娘亲,那些大户人家的主母,个个是敬慎严肃、正襟危坐,没有妖娆冶艳之辈。 正闭眼,酝酿睡意。 一只大手拂到他肩头,不大敢用力,一寸一寸,蚂蚁搬家似的,把他搂到怀中。 苏纺:“?” 没出声。 他耳朵尖一动,听见萧明槃轻轻地吸气,光憋着,如在受烦恼。 他张口:“您怎么啦?”脆生生地。 萧明槃一震,“……你醒着?” 苏纺嗯啊。 因挨在萧明槃的胸膛,他能感觉到擂鼓般剧烈的心跳。 问他:“纺哥儿,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大半个月了……”瓮声瓮气地。 生什么气? 苏纺想了想。 他懂了——“您是指,您说我是‘小色/鬼’的事吗?您已道过歉。我没生气了呀。” 萧明槃刚要舒气。 苏纺又一副奉他如圭臬的口吻,极端认真说:“我觉得您说得对。我以前不认识人,又没读过书,我不知道。琼哥儿说他爹娘初一、十五才同房。我却天天晚上找您。我先前是太好/色了,我改正。” 第6章 萧明槃似乎没听见一样,许久,才微微地动。 声腔有些耿:“……没有就好,小犟种,我怕你一直生闷气,不告诉我。” “您怎么成天给我起外号?” 苏纺说着,感觉萧明槃那滚烫的、太阳一样的巨大身体在自己颈项拱闻,像只兽,在深吸沁甜的香气。 “你不犟吗?” “我很乖吧。” 他一点儿也不怕。 新婚那夜,他明明很怕的,只是强忍着。不知哪时起,竟然不怕了。 萧明槃是个气息浓重、毛发茂密的男人,每日束发盘髻都费劲,一解开,蓬乱的像狮鬃。 蹭得痒。 他忍不住地拧腰,嘻笑,“您的头发好硬,扎我呢。” 也不知忒地,手啊脚啊,便厮.缠到一块儿了。 带着皂荚、生铁气味的热烘烘的萧明槃,在他耳畔喁语:“纺哥儿,这几天你不想我吗?” 苏纺觉得,自己此时脸一定红的不像话。 但萧明槃的心跳听上去更吓人,快从胸膛里跳出来,跃到他面前似的。 心比絮乱。 有点蒙昏。 他羞得发抖,说:“我想的。” “想什么?” “想您亲亲我。” 立即地,萧明槃的吻便如疾雨般扑过来,在他脸上胡乱印几下。寻到唇瓣,难耐地含了两下,舌尖便从无保留的齿关滑进去。 苏纺的唇生得小巧精致,甜极了,软的像樱桃酪。 萧明槃怎么吃也不觉腻。尤其,小美人还似在渴求地,仰着脸,嘴儿张合着,主动来吞要他的气息。 他轻车熟路地探。 沾到湿处。 苏纺急地来捕住他的手,因被吻着,声音含糊,“您别这样,我明日还要早起上学的。” 一种不当真、孩子气的责呵。 他暗自任性地只想接吻。 萧明槃一亲他,他便觉得快活。心窝里不知从哪泌出蜜。 另外的事就算了。 那么大的物件,他每次都得下决心。 早先是想生孩子,才夜夜找罪受。 一旦停下,再要鼓起勇气实在不容易。 “我给你向山长请假。” “他们问起来,我该说什么?” “就说你苦读书,病了。” “您怎么能教我撒谎!……” 苏纺如遭雷殛。 在他眼里,萧明槃是个事事笃诚的大英雄。 大英雄突然为他变坏。 他的心猛跳快一下。 让坏男人改邪归正固然有成就感;然而,把一个好男人带坏,又何尝不是一桩乐事呢? 苏纺说着不愿意。 仍柔融融地,在他掌心化开了。 萧明槃曾遇见一个风流成性、经验丰富的士兵。 在北地寒风呼啸的夜里,那家伙一边喝酒,一边得意地翻艳史。他当时并不想听,可惜他越驳拒,对方越来劲。而他又记性太好,不小心全记住了。 那人头头是道地说:“这事儿其实不在器大,差不多就好。没用的男人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去只管自己。你得先揉哥儿身上的妙.处。每个哥儿不一样,但细心点都能找到……他得劲儿,你也得劲。” “……其中,有的哥儿堪称尤.物,摸一摸,一汩一汩冒甜水儿。我也只睡过一个,至今不能忘情。那才叫销.魂蚀.骨。” 又嘲笑他,“哈哈,你这呆子,怕是一辈子都没福气。” 他那会儿不以为然。 如今信了。 纺哥儿是他的小尤.物呢。 他想。 萧明槃把玩着出汗濡湿的小小身子。 终于,白皙柔软的肚腹哆嗦两下。 亲他粉红鲜嫩的耳垂,哄骗说:“宝贝,给我一次好不好?” / 隔天早上。 苏纺闷声不响地躺很久。 萧明槃穿戴好甲胄,回来,望住他呆呆的脸,莞尔一笑。 苏纺欠起身子:“您今天要做什么?穿成这样。” “过两日皇上要来看练兵,先演习一次。” “真好看!”他眼眸晶亮,又说一遍,“真英俊!” 他说,“从前,听说您凯旋归朝,他们都去看,和我说街上擦肩摩踵,人山人海,好热闹的。我隔着墙,也传来一片笑轰轰的声响。” 萧明槃忽然间想到: 自苏纺嫁过来,先是一直被关在府中,除了书院,只回过两次娘家,从不乱跑。 他的小乖乖诶。 他是何等的粗心大意。 他在床边坐下,给苏纺穿衣穿袜,问:“想去看军演吗?” 苏纺瞪圆眼睛,“我能去吗?”又说,“是不是要扮成小书僮?哦,不,军营哪有小书僮?该扮成、扮成……”他想不到。 萧明槃哈哈一笑,“直接去就行。大大方方地去。你是正儿八经的将军夫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战时,不妨碍。” 苏纺心花怒放,腰腿还酸麻着,也涌出力气,真想蹦起来。 他由衷地说:“我全赖您抬举。” “观音坐轿,受人抬举。”萧明槃灵光一现,笑说,“我的宝贝是小观音。” 苏纺面红耳赤。 他换一身玉色镶蓝的直缀,不想显张扬。 又想起忘记件事,“夫君,到了军营,我要和您的同僚、下属打招呼,是不是应当送他们一份见面礼?” “那群大老粗,送不送都行。就算没有,也断不敢不敬你。” “要的呀。” “纺哥儿,自个儿想,该送什么?” 苏纺沉思顷刻。 这段时日以来,萧明槃每回准备礼物,都会手把手告诉他选什么,又为什么,还说:“《周礼·掌节》中写:凡邦国之使节,山国,用虎节;土国,用人节;泽国,用龙节。治家有时同治国一样,人情与兵法相同,因地制宜便是了。” 他很快写出一张礼单。 库房里的什物,他也早了熟于心。 萧明槃看完,狠狠夸他一番。 苏纺深受鼓舞,红着脸,“我这就让人去包!” “好好。”萧明槃连声答应。 第7章 等他一走,转头叫来仆佣,“快,快马去军营!跟他们说,我夫人要来,让他们几个穿身干净的,别熏着他。” / 军营。 萧明祺正半死不活地等早饭。 上次,他被哥哥吊打一顿,丢进军营,至今没能脱身。 大哥说让人不用给面子,把他当小兵操练便是。但他惯是个油不溜丢的性子,没几日已跟上下混熟,又开始躲懒,打算就这样,熬到大哥罢休。 监督他的长官方才还在拎他们。 突然得了什么消息,急匆匆跑了。 大伙面面相觑。 出啥大事了? 好半天,总算打听到了—— “哈哈,好像是将军夫人要来,他们怕臭着小嫂子,换衣裳去了!” / 马车驶进军营。 直驱中帐。 午前,阳伞渐炽,地气蒸腾。 麇聚着禁卫军的兵营即使在平时,亦刁斗森严,一副精英蓄锐之相。 车内,萧明槃板起脸,叮嘱,“这是军营,你看看没事,不要乱走,跟在我身边。” 苏纺来牵他的手。 萧明槃下意识地捏一捏,不舍地放开。 他要面子,板起脸说:“这是军营,纺哥儿,以前也说过几次,不好让人家看到我们拉拉扯扯,不像话的。” 苏纺心底空落落的。 但还是听话,说:“好的,夫君,以后再也不了。” 第7章 男人引颈企踵,一俟见到将军和他的小夫人,十万火急地回去通知兄弟们,笑嚷道: “来了来了,小嫂子来了!” 顷刻间,一窝糙汉子们炸开锅。 大门轩敞,日头偏倚地照进来一块亮。像在青浩浩的石砖地上,铺开一块过白的毯子。 当倩细淡薄的影子拓印在这毯子上时,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注视门口。 屏息—— 突然,萧明槃不经意地快了两步,先跨进门槛,盖住了身旁人。 他看见屋内场景,怔一拍,好笑地问:“你们作什么?一个个坐得这般笔直端正。” 众人心不在焉地说些“老大早”什么的,眼神直向他身后飘。 有胆子大的起哄:“来看嫂夫人呀。” 小哥儿羞怯地躲着。 像藏在稠枝密叶里的花苞,若隐若现,未见其人,却先莫名给以一种窈窕、泠清之感。 萧明槃温和地说:“纺哥儿,这几位便是与我同生共死、肝胆相照的弟兄。我为你引见。” 苏纺移步。他的衣袂微微摇漾,乍一看平常,行走间,倏地丝光熠熠,原是缎面上暗绣的苍兰花纹迓迎着光,浮涌而出。 小哥儿抬起头,对大家徐缓地、笑了笑。 这是一个像从心窝里直接淌出来的笑,黑黝黝的眼瞳一汪温柔,不妩媚,无惊惶,有点呆,更像在自己对自己笑。幼嫩胚芽般的耳垂红的要滴血了。 大伙十个有九个都看直了眼。 还有一个,则已在想:这要是我的媳妇儿有多好…… 他逐一问好,赠礼。全程无人造次。 随后翩然而去。 过很久,还有痴住的在翻来覆去、语无伦次地说:“老大好福气,好福气——这样标志的小美人,进宫做娘娘也是使得的。” “难怪老大跟看眼珠子似的,不辞辛劳地接送。” “你们说,老大破功了没有?哈哈,我原以为他要学张三丰,练一辈子的童子功!” “破了怕是也不会。老大文韬武略厉害,但那方面的技术,怎比得了咱们这些臭流氓?你看,刚才两人相敬如宾,哪有新婚的如胶似漆?” “老大新婚第二天还照常来军营。小嫂子清纯如水的模样,莫不还是完璧之身。” “可怜了,嫁给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守活寡呀!” 与此同时。 苏纺正随萧明槃走在路上。 萧明槃问:“怎么不舒服的样子?” 苏纺夹.着腿,这才难以启齿地说:“……流出来了。”见对方没明白,挨近,“您弄进去太、太多,没擦干净。” 他是有一丝娇里娇气的抱怨。 谁让昨晚,萧明槃起初骗他一回,结果二三四五,最后他也忘了数,感觉肚子里都被灌满。 他神魂颠倒,直有种要怀.孕的强烈错觉。 事实上,他常有这种错觉。 萧明槃真不能生吗? 是不是骗他? 或者,是萧明槃刻意锁了精?因还不想要孩子呢。武侠说书里什么神功都有。 刚说出口,苏纺就意识到自己失言。 他怎么能怪夫君?真是大逆不道。 他应该自己爬起来洗才是。 以前他没这么懒的。 不知忒地,近来完事后总由着夫君抱他去洗,稀里糊涂地睡着。 萧明槃一听,臊了,“那我先带你去擦洗。” 于是,先到帅帐的寝室。 打来盆水。 一袭屏风隔着,绢绸上绘制的是雪夜竹林,黑斑虎在岩上咆哮,威风赫赫。 他看到粉白的身子朦胧地晃一晃,像只小月亮,悄然沉落下山。 苏纺骑在他放在军营洗脸的铜盆上,小心地用巾帕蘸水。水太热,他着急,被烫的吸气。尽量克制,但还是发出一点水声。 萧明槃坐在几步之外。 脊背愈发僵,硬是不动。 在想什么? 别想了。 他低声地骂自己,“荒唐。” “洗好了。” 苏纺说。 “好。” 萧明槃起身要走。 苏纺不知一盆脏水要怎么处理,湿哒哒地,绕出去正要问。 敲门声响起。 “哥,是我。” 是萧明祺。 听见外间两兄弟在说话。 “你怎么跑来了?” “我来拜见一下您和嫂子嘛。不是您说要我一定敬重他吗?嫂子呢?” “他忽然有些不爽利,在里帐歇息一会儿。” 被人误会怎么办? 苏纺走出去,“我好了。方才被晒得有点头昏而已。”转过身,打招呼,“小叔,暌别多日了。” 上次见面,萧明祺还倒吊在枝头。 他其实不大记得萧明祺的模样。 萧明祺倒是很记得他的。 成宿成宿地想。 几个狐朋狗友来军营找过他,“你怎么还不脱身?难道真要洗心革面,给你大哥做一条走狗?” 他烦躁,“我这是说走就能走的吗?我敢走,明天我哥就能把我依军法处置!他做得出来!” “这么狠!真是你亲哥?” “我也怀疑。” “哦,对了,听说你的小嫂子跟你哥十分要好,近来在书院露了面,我去看了一眼,原来生得那么美。你竟舍得让给你哥。” “妈的——”不提这茬也就罢了,萧明祺毛腾厮火地跳起来,“不就是你们挑拨的!!!” 大打一架。 而后他被关了两日禁闭,咬牙想一定要洗心革面,坚持了五日,又摆烂了。 听说苏纺来了。 他心中痛痒,实在想看一眼。 看到他们夫妻恩爱。 他便也死心了。 他的记忆中,苏纺美归美,却有些乞缩,气色也不大好,脸色泛着淡淡的青。 今天再见却变了! 白里透红的皮肉,面颊也圆了些许,美的珠润。 妈的!妈的!妈的! 他在心里连声骂。 “看什么呢?” 一旁,大哥阴森森的声音响起。 萧明祺:“……” 他说:“呵呵,差点没认出来。” “不是来跟你嫂子打招呼吗?” “……” “说啊。” 他半晌才闷声说,“……嫂子好。” “再说一遍。”凶刮地。 “嫂·子·好。”一字一顿。死人一样。 苏纺不是傻的。 他低眉顺眼。 一直到回家,他跟萧明槃说:“夫君,虽说是阴错阳差,但我既嫁给您,从此往后,心里便只惦记您一人。您别因为我,跟二爷生龃龉。” 萧明槃当场说没有。 这是真心实意。 他一向不懂为什么有人会因为区区情短情长甚至和好兄弟反目成仇! 过了三日。 天拂晓。 萧明槃突然起身,抓起袍子披上。 还早,公鸡都没报晓。 “……怎么了?您做噩梦了吗?”他怀里的苏纺睡眼惺忪地问。 “没事,你睡。”萧明槃说。 他一径朝弟弟在家住的西厢去。 今年为亲事刚翻的新,植了一片桃花林。 萧明槃风风火火,与被折腾起来的仆佣们道:“反正你们二爷也不成婚了,把林子全铲了吧。我院子里的池子再扩建,修个临水小筑。你们夫人喜欢蠡窗,那玩意儿映水照影最漂亮。” 第8章 跟来的苏纺:“?” 更茫然了。 萧明槃做了个梦。 不过不是幻想,是已发生的事。 年初元宵节。 他率兵巡街,维护治安。好巧,遇见了苏纺。 苏纺提着纱灯跑来,“大伯哥!”脸蛋红彤彤,眼睛亮晶晶,感谢他,“多亏您上次问了一嘴我要不要去看花灯,我爹爹便同意放我出来玩了,还给我钱买灯。” 他那时还把苏纺当弟媳妇和小孩子,觉得很可爱,“以后过节,你都可以和明祺一起去玩。” 苏纺感动得无以复加。 乳燕般,细喉咙里的脆声要飞起来: “您人真好,我真高兴您做我的大伯哥!” 萧明槃一个惊颤,黑着脸劈开梦地醒了。 第8章 池心小楼于仲夏时节筑好。 通身用金丝楠木,歇山顶,檐缘燕尾。每日晨昏正午,深深浅浅的太阳光便滤过薄如蝉翼的蠡窗贝纸,碎粼地、把厅室照成水晶宫一般。 可称奢丽绝伦。 谁能不喜欢? 苏纺看了又看,但还是惶惑:“是不是过于赀耗了?” 萧明槃笑道:“这才到哪?改日带你进宫,才是开眼界。” 他是没见过世面呢。 苏纺脸红,便不再提。 萧明槃是很存了些金银财宝的。 毕竟他出身穷农,向来秉持着古老拙朴的观念——积谷防饥,未雨绸缪——而节蓄,又不会花。 曾学别人买过庄子、油铺、酒坊,也尽成进项。 于是账面上的钱如滚石般,越来越多。因算着累,这两年便不再购入。 既有了楼,还得配景观。 萧明槃抽空亲自带他去西市的花鸟坊。 已故的成宗的皇后丁氏,尤其怀柔远人,缔结友邦。 到如今,大乾已是气象荣鼎,万国来朝。世界天涯海角的客商皆云集在此。 街衢人山人海,如把苏纺卷在浪中,他左顾右盼,心旷神怡。 一张甜净白皙的小脸焗得两坨红,傻乎乎似的,鬓角茸发冒热气,小粒晶莹的汗水贴在颊边,像贴了宝石妆钿。 谁家的小哥儿这样出挑漂亮? 众人纷纷惊艳。 萧明槃皱眉,上前两步。他的身影像一片荫,忽尔忽尔地避开烈阳,盖在苏纺头顶。 血管里又骚动起没来由的闷躁。 自那天做噩梦后,时而瘾一样发作。 还会叫他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 譬如现在,他就在碰碰运气地去摸苏纺的手。 内心已挣扎许久。最后想,应当没人会注意,那么,便不损害他的男子气概。 然而,屡次碰到指尖,却没成功。 那滑嫩的小手像灵巧的小鸟,晃晃蹦蹦地躲开。 苏纺还用晶澈的眸子困惑瞅他,乌浓的睫羽轻翕一下。 不用多说,他恢复神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人人有脸,树树要皮。 萧明槃在心底说。 这时,苏纺脚步被磁铁吸住似的,定在一个杂物摊子前。 萧明槃带点笑意:“喜欢尽可以买。” 不准笑他孩子气! 苏纺瞪眼。 栗发碧眼的摊贩急于做生意,恭维道:“小公子,您的父亲真是疼爱您。您看这几样,都是舶来的好东西,旁处见不到呢。” 萧明槃喑嗄。 “这是我夫君。” 苏纺拔高声腔。 小贩只愕了一瞬,转进如风,堆笑道,“少见陪妻子逛街的丈夫。贤伉俪真是琴瑟和鸣!” 苏纺还是气呼呼地拉着他走掉。 后去观鱼铺子。 买了几对鲜红嫩橙、成双游曳的锦鲤幼苗。 归家,苏纺倚在美人靠上,一边看,一边给萧明槃背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可惜,现在把莲花种下去,还要等明年再开。到时该多好看?” 他颈项微倾,一只手撑腮,眉眼间漾出一丝聊以消遣的微笑。 都会背诗了。才上两个月学,他的纺哥儿真是勤奋又聪明。 萧明槃欣慰。 “小鱼真可爱。” “没你可爱。”又问,“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开心。” 耐不住地摸摸头,“那下次再带你去玩。” “您待我真好!”冲他一笑。 好甜的笑。 甜的叫他的心肝脾肺都仿佛一块儿融了,饧化成一团刚出锅的糖,又烫又黏,越搅越稠。 逛了一整日,苏纺累得散架,偎依在他怀中睡。 以前总蜷成个小刺猬,如今也舒展开了。 萧明槃却睡不着。 反复回想白天去西市的场景。 他耳朵灵,听见背后有多舌者说: “这两人竟然是夫妻?我也以为是父子,男的一看年纪就大许多。” “一定有权有势。” “或许是二婚,甚至三婚。” “暴殄了小美人。真是不般配!” 是呢。 不般配。 他万分惭愧。 纺哥儿整日说他好,但他哪能真算一个好丈夫? 他年纪大,年轻时也不算美男子。 除了荣华富贵、床笫之欢,他甚至不能给自己的小妻子一个孩子! 再者说…… 如今苏纺的称赞,与当初对“大伯哥”的,大抵没有区别。 纺哥儿是很好的,很好很好的。 嫁给谁都会是个好妻子。 夜半,萧明槃再卧不住。 他想起少年时刚拜师的心情,着魔一样,废寝忘食地练枪。 师父骂他:“疯子!不想活啦?” 他说:“不知怎的,别的都忘掉了。”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有因数。 以前,他有时会想,钱嘛,够用就好。 多出来的那些要拿去干什么? 终于晓得—— 正是留着给他的心肝宝贝砸个响玩儿。 / 苏纺睡醒有点晚,枕边已空。 洗漱,出门,路过院子。苏纺忽地驻足,揉眼。 昨天还空敞的湖面上,一夜之间,竟开满莲花。 问过才知,昨天他入眠后,萧明槃突然起身,派人向方圆十里的种了莲花的人家求买,蹑手蹑足、连枝带泥地捧回来。 / 萧明槃很是不像话了一阵子。 虽说以前也没怠慢他的小妻子,但又更进一步,衣、食、起、居各处都恨不得比照着皇家来。 苏纺走在路上都不敢乱瞟,上次他只是看了两眼别人家伸出墙头的木槿花树两眼。没几天,那树就种到了他们家院子里。 他提起娘亲忌日,想去庙里拜佛。 萧明槃派人回他老家为娘亲修坟,又请长明灯,还问他:“东院弄个小庵堂供菩萨,你就不用劳烦地来回爬山。要金菩萨,还是银菩萨?” 夫君一定不信神。 他料想着,委婉说:“普普通通的就好。” “也是。金银俗气。” 萧明槃笑说。 月末,拿四五块石头料子给他看,他选了个青石。 等雕好了才知道,萧明槃是特地托人,天南海北、不计银钱地直接找山挖石头! 无知如苏纺,也渐渐发觉,这并不对劲。 / 萧明槃劳民伤财、悖违规矩的行为,让皇帝宇文逸深感娱乐。 那几天饭前都要问近侍,“大将军今天有什么乐子?” 假如有,他能多吃两碗饭。 再津津有味地点评:“这家伙,年轻时是个木头,老了反倒开情窍,海棠二度春啊。哈哈哈哈。” 于是,再多次把萧明槃召进宫,旁敲侧击要见他的小夫人。 最迟中秋宴必须来! 萧明槃推脱不过,只得答应了。 / 唐御史府。 内宅。 唐琼揶揄苏纺,“哟,又是新衣裳。萧将军难道专为你开了一间裁缝铺子不成?” “没有。”苏纺摇头,“都是库房堆的旧料子。夫君说,再不用就被虫子蠹了。怪可惜的。” 唐琼看他不识货的样子,佯怒,“笨蛋!这是花样最时兴的雪缎,往年哪里有!” “怎么又骗我!” “你傻呗。” “夫君最近总乱花钱,我又不敢说。” “唉,我真担心进宫的事。” “我再陪你排演两遍,不慌。” 两人半玩耍、半正经地练礼仪小半日。 傍晚前,苏纺告辞回家。 他现在是常客,唐琼又懒,说了明天见,便不到门口送别。 谁能想到就这几步路还能被截住? 苏纺被叫第二声才有反应,出于礼貌,迟疑地驻足,“……你是?” 陌生男人是唐家的远房亲戚。一个刚及弱冠的书生,因进京赶考,寄住在此。他偶然见到苏纺,从此魂牵梦萦。 第9章 之后处心积虑,又碰上过二回。 第一回。 苏纺在和唐琼说笑,看到有外人,立刻收起笑,别过脸。 他想,铁定是对我有意思,不然怎么害羞? 第二回。 苏纺对他说,“借过。” 他想,天呐,是不是暗示我? 这是第三回。 他主动搭讪,张口,先背一首佶屈聱牙的情诗。 在说什么玩意儿? 苏纺顿时紧张,考试般仔细辨听。然而,才上了几个月的学,一时不大懂。 书生想,他都听了,我俩看来是情投意合。 他饱含热泪地说:“……我明白,你嫁给那样一个老男人,不怜香惜玉,又粗鄙,你们一点儿也不般配!” 这下苏纺听懂了。 木一霎,暴怒:“放你的狗屁!哪里不般配?我夫君和我顶般配!” 骂完,想,幸好没被夫君听见,多不斯文。 这时,才听见左边甬道有脚步声停住。 苏纺福至心灵看过去,猝不及防地与萧明槃打个照面。 他的脸唰地红起来。 不知所措。 萧明槃凝望住他,五中似沸,心里砰訇一下。 这连日来的,他的焦灼,他的怜酸,他的困囚,他的迷蛊,在这一刹那终是有了释答—— 小犟种是喜欢我的。 他想。 是喜欢我的。 第9章 上京前,苏纺在老家被养到七岁。 他与娘亲住一栋两进的平房套院,三楹屋子,庭深十几步,对丁点大的孩子来说,已是一片广袤的小天地。可供他、娘亲和帮佣的长工阿芹嫂一同居住。 他出生时大约是个胖宝宝。 阿芹嫂说,第一次见他,像蒸的白糯米团子。又抱怨,不好带咧,小脚丫里简直长弹簧,一不留神,就不知蹦哪去了! 是几时变得安静乖巧的? 记不清了。 娘亲紧迫地教他一切,穿衣,扫地,生火,做饭,打水,捡柴,缝补,……等等等等。 阿芹嫂落泪,“还是个小娃娃,学这些做什么?造孽呀,小手又扎破了。” 娘亲却很坚持,“我快没时间,再不教来不及。只要学了,将来无论如何,他都会活。” 萧明槃带他去买花树,旁的他都没意见,只有玉兰,他说:“不要。” 玉兰是娘亲喜欢的花,他老家院子里就有棵十年龄的玉兰树。有时身子轻省些,娘便坐起身,支开窗户看一会儿景。 但他不喜欢。 这雪白的大嗗嘟花朵,盛开起来大鸣大放地香;凋了,像一只只雀鸟的尸体,噗落噗落地跌下,横陈在青瘀苔绿的泥土地里。显得悲清。 那年春天。 小阿纺听见叫卖声,对娘说:“是货郎!您嘴唇都干裂了,我去给您买口脂。” 他捏着钱,循声找去。 半路陡得刹住,因遇见一伙坏小孩。他与这些同龄人并玩不来,想到曾被嘲笑的经历,又势单力薄,只能在墙角暂躲。 幸好没太久。 他们喊着“将军来了!”“看大马!”,通通跑走。 今天镇上人潮喤聒。 苏纺找许久才找到货郎,对方却说,口脂已卖完。 “真没有了吗?那我娘亲没的擦了!” “没有了。……唉,唉,小哥儿,莫哭呀,你家住哪?下回我再来,第一个上门去你家。” 他边往家走边哭,并不拘流泪,到家前哭完是最好。 哭着哭着,一个遮天蔽日的影子盖过来,保护者般,“你是谁家的小哥儿?走丢了吗?爹娘呢?怎么自个在街边,时辰可不早了。” 男人问:“为什么哭?” 他抽噎,口齿含混地,“没买到口脂。……给我娘。……娘亲生病了,难受。”抬头去看,才发现陌生男人山岳屹立似的高大,气度不凡,不动声色间便让人瑟缩。 “子欲养而亲不待。”男人喁语,饱含慨叹,复又低下头,“叔叔带你去店里买。” 他说:“店里太贵。” 男人笑了一笑,“叔叔有钱。” 苏纺还是不敢跟去,摇头:“阿芹嫂跟娘都叮嘱过,不能跟陌生人走。” 男人讶而笑,“好聪明的小宝。” 他蹲下来,“叔叔姓萧,叫萧明槃,是正四品折冲都尉。小宝,你呢?” 苏纺亮堂堂、奶声奶气地说:“我是纺哥儿。” “现在我们认识了。不算陌生人。”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块帕子,给苏纺擦脸,实在看不下去了,“脸和小花猫一样脏。” 那么大的手,动作却极温柔。 轻捏住小鼻子:“来,擤涕水。” 苏纺用力一哼唧。 脏帕子拿开,温暖干净的手掌抚在他头顶,夸:“真乖。” 镇上有头有脸的乡绅富户在旁边,恭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军心善。” 苏纺想,大家都认识,那必不是坏人。他也觉得不是坏人。 最后,他满载而归。不光买到口脂,还得了一大包糖、点心。 回到家,告诉娘和阿芹嫂,“里长爷爷给他鞠躬,叫他‘将军’——娘,将军是谁?” 阿芹嫂恍然,“哦,你是遇上萧明槃萧将军了。他这两日行军路过附近。”竖起大拇指,“听说他百战百胜,是守护我们大乾的英雄。” 娘亲抚摸他的头,“要记得人家的恩情。” 苏纺从未把这段往事和萧明槃说。 一来,他估计夫君并没把这种举手之劳放在心上;二来,他绝不要给自己增添小屁孩的印象。 况且,又有谁能想到,那瘦成枯枝的孩子,竟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小美人呢? 当初,萧家与苏家谈亲事。 他同父异母地弟弟苏梓哭骂道:“凭什么要我嫁到萧家?一介武夫,几代佃农的儿子,才发达几天,也有脸配我?萧明槃本人也就罢了。他弟弟甚至是个白身,连一官半职都没有。真丢人,真丢人,以后我在朋友里抬不起头了。萧家也不知会怎样磋磨人,我一辈子要被毁了。” 向来逆来顺受、沉默寡言的苏纺却突然开口,“萧将军、很好的。” 像不敢又实在忍不住,蹦字儿地说。 苏梓一愕,“这么好那你嫁!” 后娘则阴着脸,“轮得到你说话。没规矩的东西。去把书房的地擦干净,不擦得青光噌亮不准歇。” “是。” 苏纺答完,低下头。 心猿意马地想:要是真换我嫁就好了。 他用光所有胆子,接着妄想: 嫁过去,给义气干云、侠骨柔肠的萧将军做弟媳妇,一辈子不用愁的,多美的事! / 从唐府回去。 在马车上,苏纺悒悒不欢: “以后我再不去别人家玩了。” “那岂不是憋死?” 萧明槃笑说,“没关系,该玩就去玩。我还不至于那样小器。老天爷都不一定算的到有人突然发癫,别怪罪自己。不过,我早叫人在找会功夫、身家清白的哥儿给你做贴身小厮。可惜不好找,等到时就方便多了。” “别人会不如我自己会,您教我几招防身术吧。” “可以。” 萧明槃收有两个徒弟,军营里的小兄弟们又全算他半个徒弟。他自创一套军拳,倾囊相授,每月有四天会亲自在校场带练。 教徒弟时,萧明槃是出了名的严师。 既然苏纺提出要他教,他当然不会轻慢,一时板起脸来。 苏纺哪是练武的材料? 比划都比划不对,急得冒汗,又总因为夫君结实的手臂、胸膛碰到他而走神。 萧明槃看教得差不多,站直说:“好,学会了吧?现在你来打我。” “啊?……哦。”苏纺壮着胆一拳打过去。 萧明槃纹丝不动。 苏纺崴到手腕,疼得哀哀叫。 萧明槃吓了一跳。 把人拉怀里,看伤,“不学了。往后有我保护你,纺哥儿,没必要讨苦吃。” 到床上。 剥开衣服,苏纺白嫩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触目惊心。 唉。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娇弱的小东西? 萧明槃心疼不已,“我怎么能当真呢?” 苏纺哄他,“您从不轻视我的每句话,所以才认真嘛。” 萧明槃在床上盘腿坐着,这团温软的小东西坐在他怀中。 捧着宝贝般地抱,心早软了,“纺哥儿,我有话要和你说。” “什么?” “我……”萧明槃竟踟蹰,他号令三军都没此刻情怯,“虽说我年长,但你我既是夫妻,便为平等,该说心里话。比如,我有哪里做得不对,你尽可以跟我提。” “您没有不对的!”立即抢答。 “有的,”萧明槃老实巴交,“我说在外不能牵手就不对。也不该故作冷淡。纺哥儿,其实我很想和你牵手。” 第10章 苏纺满脸通红了。 “那、那我是有觉得您不对的,想跟您说——” 犹豫了须臾,苏纺说。 “您最近花钱太浪费了。都是为了我。我同学问我,我很不好意思。” “我知道您待我好,但是,我真的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用光了我的好运气。” 他自认不算幸运。 能嫁给萧明槃不知用掉一生多少运气,剩下的,哪里能浪掷? 萧明槃俯首,柔声:“好。都听我乖宝的。从今往后,我们家的钱归你管,好不好?我再乱花钱你就骂我。还有吗?” “没有了。”苏纺欲言又止的样子。 萧明槃拢抚薄小颤抖的肩膀,“说就是了。” 苏纺抬起头,定睛看他,飞快的一下,脸红着,又低头了,“我说了……您不要笑我。” 他觉得自己甚不知羞。 “我一见您,就想跟您亲嘴儿。” “我、我还想跟您困觉,不生孩子也想……” 第10章 苏纺抬高身子,双手搭在萧明槃的肩膀,闭上眼,趋低地与之接吻。接许多吻,密而灼,舌尖难分难舍地抵吮。锦帐内尽是令人面红耳赤的嘬声。 宽大的手扶在他后腰。 禁止他逃跑一样的牢固。 萧明槃知道自己的手很粗糙,布满老茧,硬的像树皮。 而纺哥儿的皮肤滑如软缎,让他的手一不留神就顺着脊梁一径滑落下去。到腰窝,指尖被倏忽绊一下般地回寰,再三流连。 似是不敢置信这腰与髋之间的弧儿如此曼妙。 血气汹涌。像沸腾,炙得生疼。 怀中原本沁凉的小身子被他抚成暖玉,吻得迫切,急不及待地寻出路。 苏纺团在他怀里,嘤声哭一下:“疼呀。” 便先打住。 重来,又哭,“疼,疼。” 再停。 再来。 “疼呢,呜。” 怎么还不行? “以往也这样呀——”萧明槃生气了。 苏纺泪眼朦胧,“那时也疼的,我怕您嫌我娇气。” 当然,现在不怕了。 他躺着看见,萧明槃遮天盖地的背俯倾。 包容、愧疚、怜惜地亲他,“怎么早不和我说?” 萧明槃惊羡,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珍奇的宝贝? 倔骨头外,是逆来顺受的柔。柔的让人一把他拥进怀里就化了。他把自己曾坚持的男子气概都忘却,想,让自己的妻子快活,本就是丈夫应尽的责任。 于是。 心甘情愿地俯首。 “乖宝儿,张开,让我看看。” 一室皆春。 / 转眼到中秋。 皇宫。 “喤——” “喤——” 五凤楼上,钟声辽远,响彻京城。 如为即将来到的宫廷筵宴揭开序幕。 内侍们紧锣密鼓地迎接应邀而来的达官显贵。 圆月高悬,宫灯沿着翘檐、亭台、瓦行、墙廓而勾勒,将四处都照得锦绮光耀。 苏纺手心渗出薄汗。 又捺不住好奇心,一掠一掠地偷看。 引路的大珰正眯眼睛笑。 仿佛只要眯得够细,就假装没看到萧大将军和他的小妻子黏一起的手,心想: ……跟传闻中一般的恩爱呢。 亲贵朝臣与家眷并不坐一处。 分别时。 萧明槃将一幅小荷包暗度陈仓,紧切地,“还请您多看顾。” 大珰快速地掂捏,是赤金。他一迭声地说晓得。 又立在一旁等。 苏纺昂起头,小脸放光,保证说,“您教的我都谨记于心了!” 萧明槃:“嗯。” 大珰想,比上次胆子大多了,那时还是个呆头呆脑的泥偶美人,短短数月间,真叫人刮目相看。 殿前在奏丹陛大乐。 苏纺按从一品诰命的品阶列在诸多煊赫权贵之间,出挑的年轻,嫩生生的模样真让人为他捏一把汗。 先入殿,接皇后赐茶,再跪叩,接着呈贺表。 一字不错。 “苏氏,上前来。” 皇后身旁的宫人说。 “喏。” 苏纺恭肃照做。 皇后早对他好奇多时,挑眉细看。 小哥儿身穿紫青色、绣孔雀的翟衣,薄薄肩膀,身段修秀,绷得笔直,低着的脸给人以一种皎丽之感。 在听命抬起头时,身畔的宫灯轻轻地啵一声,爆了烛花。 嵌蓝宝石的簪冠金碧闪彩。 像玉瓶里的一枝珍珠兰。 皇后想。 开席。 跟皇帝挨座,皇后欣悦地说:“……果真是美人。小秧子一样的小哥儿,真看不出来,竟把萧明槃那大老粗治得服服帖帖。” 皇帝大笑,“哈哈哈哈。” “你最近看萧明槃好顺眼。” “我祖父传下的教训嘛,爱妻的男人绝不是坏人。” / 宫宴过后没两天。 苏府。 苏尚书面色阴沉,“太太又把金银匠叫上门了?” 急重的脚步,在门槛外勒住。 他换下脸,挂上假笑,“夫人,在干什么?” 四个仆佣手捧木盘,盛满各式珠宝钗环。散开,才见他的夫人倦懒地斜倚在贵妃榻,眉目间颇有焦容。 案上,磁蓝香鼎里的孔洞里弥出一缕缕灰白蜷曲的烟。 又不开窗,屋内气浊混沌。 苏尚书一摆手,众人退下。 只剩夫妻俩。 寂默不知多久。 “你这几个月花多少钱了?别攀比了。” “我花我的妆奁置办点首饰。怎么,人老珠黄就不配戴吗?梓哥儿也快出嫁,总不能还比不过那个小贱蹄子吧。”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苏尚书为难地说,“武将本来就比文官有钱。他三十几一直不娶亲,所以家底子厚。我们可经不起这样花啊。你同一个小孩别什么苗头?” “纺哥儿,纺哥儿到底也是我的孩子。” “你也看到了,萧明槃眼下圣眷正隆。得罪不能。” “而你,几个月了——你要新马车,打了;要新园林,造了;要新衣服、首饰,也添置五、六箱了。还不够消气么?往后三、四年的出息租利都花个清光……” 话音未落,妻子嘲笑道:“你做官多少年,还是那个乡下来的样子。骨子里还是甩不脱的穷酸气。你当我没看到?宫宴上,你对萧明槃一口一个‘贤婿’,活脱脱一条哈巴狗。” 噼里嘭啷一阵响。 又开始了。 廊外的仆人们缩缩脖子,熟练地躲远。 / 十一月。 北狄先寇边境,烽火通于金陵。 天子震怒,决意御驾亲征。 遂而,以萧明槃为行军统管。帅步骑八万,从河西道,随銮启程。 第11章 月上柳梢。 萧府仍一片嘈杂,紧锣密鼓地筹备大爷出征的行头。 苏纺亲自点过几遍,确认好。 又问灶台,端着一盅党参炖鸡去书房。 到了才发现兄弟俩都在。 正吵嚷—— “凭什么不让我去!” “你不适合。” “我去都没去,你怎么知道我不适合?” “战场上刀剑无眼,不像在军营,就算你是我的弟弟也没人会优待你。打仗是要杀人的,你能吗?” 萧明祺愣一下,猛地一仰涨粗的脖子,“我能!” 萧明槃面无表情,“你连每日出操都偷工减料。” 他语塞。 无法反驳。 过半晌,萧明祺还是蔫儿吧唧地恳求:“哥,你就让我去吧。……谁都看我不起。我、我已经没了媳妇儿,不能再丢掉志气。倘若不让我试一次,我一辈子不能甘心。” “谁会看不起你?” 萧明槃不动如山,“金戈铁马的是好男儿,看家守成、扶弱爱孺的也是。” 分明就是你。 萧明祺憋屈地想。 把我和嫂子——一个柔弱的哥儿——留在一处空巢,不怕我监守自盗! 笃笃。 叩门声打断。 萧明祺回头看到苏纺。脸一下子紫成猪肝,夺门而跑。 苏纺:“……” 放下瓷盅。 他问:“您今晚几时睡?” 近寅时,萧明槃才忙完。 卧室里还给他留了一盏灯,豆大的暖光。 冬天的厚被子里,只能看出一小块蜷伏的人,脸全埋进去,露出一点乌绒绒的头顶。 纺哥儿真怕冷呢,这样睡,早上起来又把自己闷得头晕。 他心软地想。 顷刻间,浑身疲惫尽数消弭。 萧明槃没立刻上床。 他在炭盆旁烤了好一会儿,手脚烘热才进被窝。 第11章 静卧。 不知多久。 小东西蠕至他怀中,啄吻他的唇。 极轻。 像不想吵他,又实在忍不了了,糊弄两口,解解馋瘾。 真甜,他甜够了再醒。 抓个正着,突然翻身覆上去。 “偷亲我几回了?” “头一回……您别摸我。您忙了一天,累坏了吧。” 这小嘴巴刚亲了他,竟还能装出谏正良臣的口吻。 萧明槃气笑。 “我亲您是我的事,您别管。” “小犟种脾气越来越大。” “谁惯的?” “不知道。” 两手两脚互搓乱拧好一阵子。 萧明槃觉到什么,寻摸,褥垫都湿了一小片。 “真不要啊?不要我睡了。”他故意说。 “我怕您累,”苏纺纠结,窸窣爬起,“那您躺着,我给您泄泄.火。” 他已不是刚成亲时未经人事的小哥儿,已然深谙滋味,熟行熟路。一副身子更是炖到了火候的软糯。坐起身,严丝密缝地享用,咿呵轻哼。 这下,连颈项发鬓都被汗水溻湿。 光咚咚的苏纺趴在萧明槃的胸膛,听心跳,“再过两天您就要走了。我知道国家大事比我要紧,并不敢任性。只有一件事求您——再忙,您也要抽空给我写信。写实话,无论喜忧。虽在千里之外,但我希望跟您喜同喜,忧共忧。您答应我。” / 正午吉时,王师开拨。 登高望,大队像一条缤纷辉煌的河流,徐缓、庄严地向北流动。 唐琼心中暗道稀奇。 在场人这么多,却跟没人一样,苏纺一双眼睛无时无刻都只看着萧明槃。真是爱晕了。 起先他们在平地送行,没一会儿便看不见了。 于是苏纺跑到附近一家酒楼三楼。 多看了片刻。 接着,又跟到城门边,上鼓楼去。 简直像在追逐太阳。 唐琼站定找好久,眼花地问:“在哪?在哪??” 苏纺理所当然地一指,“喏,那里。” 唐琼盛赞:“萧将军真该带上你!眼力堪比鸷鹰!” 可太阳终究要落山。 直到萧明槃的身影完全掩到地平线后面,他怔很久。 唐琼唤他:“纺哥儿,想哭就哭罢。我不笑你。” 新婚燕尔却被战事拆散,合该伤心一场。 苏纺回过神。 脸上露出个浅笑,“谁要哭了?将军为国征战是职责。哭哭啼啼多不吉利。我虽年纪小,也得作将军夫人的样儿!我正该在他离家时打理好庶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他甚至照常去书院,浑若无事的模样。 同窗们问他。 他说:“皇上和将军一定马到功成。等我夫君回来,我总不能原地踏步,一事无成。” 皇后听人转述苏纺的言论,颇感有趣。 其实,萧明槃临行前来求过:“他思虑重,还爱逞能,偏生无依无靠……我不指望他父亲和后娘管他,如若可以,还请看顾他一下。” 于是,把苏纺召进宫。 以示圣恩。 一回生,二回熟。 这次苏纺自行准备了几个小荷包。 他想: 这事儿一定要写进信里,显得他长进。 他像模像样、一丝不苟地陪坐,来前预想过皇后要问什么,事先已打好草稿,因此全不出错,对话公式。 无聊。 说没两句,皇后想。 像个小木头人。大木头人教出来的小木头人。 一对木头,不愧是夫妻。 然而,当他问到:“你不想萧将军吗?” 提及丈夫,苏纺忽地精神抖索,直率地说:“想。” 皇后笑了。 这小哥儿不止是漂亮,还透着一种笨傻诚实的聪明劲儿,更是少见的痴情。又好玩了。 “等他们落脚,安稳了,便可以给你寄信了。”他安慰。 “不是已经到了吗?我已收到四五封信。”苏纺说。神情是不作假的天真。 皇后:“?” 他怎么不知道? 苏纺又连忙补充,“将军自费让家丁送的信,绝无以公谋私。” 皇后到处问了一番。 不,大军果然才刚到驻地。 再查。 真相水落石出。 原是萧明槃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偷偷编信,写了许多,叫家丁在他没音讯时拿一封出来。因与真信夹杂,有时几乎每日都有,天衣无漏。 第12章 / 纺儿卿卿如晤: 书此信时,正值傍晚,坐于帐中,清闲一阵。 …… 答前问,近来一日睡足两至三时辰。不及你在我身边安稳,亦尚可了。 …… 金陵当已开春了吧?朔地仍冷,冬极漫长,异常严寒,滴水成冰。但我一念及你,便忘却寒冷。 纺儿,纺儿,可有好好吃饭?想起栖霞寺的竹笋蘑菇面甚鲜,哪日你与朋友去尝尝看。 春捂秋冻,不要贪凉。 …… 请谅解我承命在身,不能陪你左右。案牍间隙,草草而写,无法写长。恐怕旁人见我端坐蹙眉,强忍不笑,以为是在裁断要务,实则满笺是思君之欲。此间心事,惟我们之秘密。 盼即赐复 顺颂时绥 / 栖霞寺。 正是早阳春。 丝丝柳风,乍暖还寒。 午前。 两顶斑竹肩舆停在寺门前。 苏纺同唐琼下轿。 他着一袭锦襕边青罗衫,碧甸子的簪冠,腰佩一颗禁步明珠坠,手持一柄紫竹骨绸伞遮阳。 寺庙的照客已等候多时,笑容满面,拱手来迎。 苏纺可是贵宾! 每年上千两银子的香火钱,怠慢不得。 自萧明槃离京后,苏纺渐少出门。只除书院和皇宫,每天待家里,静心练字,书法倒是大有裨补。 唐琼约他玩。 他说:“夫君不在,我看花看草都觉得没意思。” 尤其上次在唐御史家,被孟浪之徒骚扰——尽管严苛处理,可他依旧一直心有余悸。 十四岁时,花朝节,苏府全家出行踏青,也带上了他。 他只是躲在茶花丛边,明明甚也没做,却莫名过来好几个男人搭话。后娘骂他不安分,天生勾/引男人的料子。 “那会儿总希望自己丑点,不惹人注意。”他说。 “现在呢?”琼哥儿追问。 “现在,每分每刻,一举一动,都丑不得。要给我夫君看的。见他,不见他,心里都装满了他。” “好牙酸!你们夫妻京城第一腻歪。” 唐琼想: 既是他把纺哥儿哄出来散心,便要尽职尽责,切不能再出现之前的景况。 因此。 当他们恰巧遇见也来参拜的苏家母子俩,他马上戒备。 只怕苏纺挨欺负。 他真没想到,一向软脾气、好说话的纺哥儿会先打人。 / 萧明祺发现了寺庙回来的苏纺不对劲,阴沉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问扈从的仆人:“发生了什么?” 仆人大开眼界,惊叹道:“夫人和人打了一架!” 萧明祺:“!!!” 趋近。 说谁? 那个柔弱的苏纺? “赢了没?” “赢了!” 嚯。 坐直。 “为什么打?” “碰上了苏尚书的太太……张口便阴阳怪气,说我们夫人可怜,刚成亲不久丈夫就外出打仗,让他独守空房,尽是些惹人生气的话。但当时我们夫人还跟他们耐声耐气,并没有怎样。结果,他们还说、还说我们夫人接下去说不定要做寡妇……夫人便不可忍耐了。” “该打!”萧明祺拍案而起,“这不是咒我大哥呢?” 兔子急了还咬人。 仆人比划手势,与有荣焉,“真看不出来,夫人一打二,丝毫不落下风。直把他的后娘和弟弟打得满头包。凶猛的很。” 萧明祺前仰后合地笑。 又惭愧,“当时我在就好了,不劳烦嫂子动手。” 尽管大哥未曾嘱咐, 但家里只剩他一个爷,他肯定要挺身而出、保护嫂子的。 他听完,没把这事挂在心上。 以为已经了结。 这可不就是苏家理亏? 丢丑也是自找的。 然而,第二天。 萧明祺睡到日上三竿,被一通扰攘吵醒。 说是苏家太太回去后越想越气,干脆顶着一脸伤,今天一大早就告到皇后处,要治苏纺一个“不孝”的罪名。 这下事情就闹大了。 哎呀,他怎么早没想到——昨天他该去苏家打点的! 萧明祺汗流浃背。 他拦住梳洗整齐、正襟肃容的苏纺,慌张说:“你、你要么先逃跑。别担心,一应我来给你安排。躲一段时日,等大哥回来以后再说。” 第12章 苏纺笑了,“你怎么每回一遇上难事就想一走了之。”似有预料。 反过来安抚他,“别怕,小叔。我能办好。记得给我留饭,十有八九,晚上我便回家了。” 萧明祺许久答不出话。 最后,呆呆目送苏纺气定神闲的背影。 他觉得自己一颗蠢动的心像被扔进油锅。 已炸成一块死肉,不再痛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苏纺。 他想:美则美,可惜有些寒吝、畏葸之色。 短短一年,苏纺已脱胎换骨。 忽然间, 萧明祺有些灰心地意识到:……或许他是真没机会了。 / 殿外。 丹樨下。 伴随着骤然放大的哭嚎声,苏纺利落下跪。 陈言:“……臣妇昨日听闻他的诅咒之语,着实气愤难遏。这‘寡妇’二字岂是在诅咒我一人?将军若败,国门即危;国门若危,社稷会如何?届时天下缟素,举国皆未亡人。此语分明暗指王师不利,其心可诛!” 话音落地的同时。 偌大的凤宫坟墓一般的寂静,只有墙角的西洋自鸣钟在“咔哒咔哒”地轻响。 皇后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他先前还纳罕,小哥儿看上去绵软,萧明槃为什么要说怕他惹祸,原来是外柔内刚的脾气。 进屋。 再一看。 秀美的小脸像写着不服气,眼角泛红,显是哭过了。 真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要是没看到旁边鼻青脸肿的他后娘,还以为被欺负的是他呢。 苏纺无所谓地跪着。 跪就跪。 反正他从小罚跪,早习惯了。 倒是他继母,跪没半刻就东倒西歪,被宫人几次三番地斥责。 皇后给予各打五十大板的判罚。 先说苏家的——仰报天恩,却口出悖语,是为不忠;且待子刻薄,是为不慈。掌嘴二十。勒令前往皇庙清修两个月,静思己过。 而苏纺。 打人也不对,且是以下犯上,故而罚戒尺抽手板子二十。 就这? 没忍住,抬了下头。 “大乾以孝治国,无论怎样,你也不该忘记孝道。所以,另外……”皇后正色说,“本宫要罚你前去一趟军营,亲身体会舟车劳顿和北方驻地的严苦。” / 萧明祺担心得茶饭不思。 他此刻真正痛恨自己的无能。 暮色四合。 苏纺终于回来。 轻捷地下马车,裹一阵风地进门。 见到他,问:“你不是一直闹着要去投奔你哥,一展抱负,还去不去?” 萧明祺无语:“……” 都什么时候了!问这个? “不去了。”他说。 “行。”苏纺一头扎进内院,撂下几句话在身后,“那你仔细看家!——我后天出发,找你大哥去。” 第13章 /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入城那天起大雾。 石灰土似的,将一棵棵直刺苍穹的乔木浇筑在其中。 苏纺的下颌和脖颈都缩在棉衣领子里。人被车颠着,忽上忽下,时左时右,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反复掀青布帘子,问:“快到没?还有多久?” 第三遍时,车把式终于说,到喽。 瓮城班房。 门吏例牌验查。 他是个新来的,没见过皇使的符令。保险起见,让人去请上峰。 近来出入关卡尤其严。毕竟住着皇上呢。 一众人等大眼瞪小眼,难免攀谈几句。 带队的是辅国公家的老四丁楙。他今年二十五的年纪,萝卜不大,长在辈上,算起来是皇帝的小表叔。一张圆脸,看上去和气可亲。 “爷儿您出门还带个小哥儿啊,看着真水灵。”小吏揶揄。 “不是——”他悚然而惊,压低声,“那位也是圣使,皇后钦点的。” 苏纺怕冷,裹得严实。 脸只露出一块。两颗大圆杏眼,星子似的,时而缓慢地眨一下。睫毛浓且长,乌的瞳与雪的肤互衬,白愈白,黑愈黑。 尽管未见全貌,但仍谁都能看出这是个小美人。 而且,年纪大抵蛮小。故作老练的样子显得更可爱了。 哪敢对京城来的贵人不恭敬? 连声道歉。 苏纺问:“萧将军近来怎样?” 整日待在臭男人堆里,现在竟有个小美人主动跟他搭话! 即使坐的远,并不敢有僭越的想法,他也刹那间心恬意适,仿佛能闻到吐息如兰的香气。 “将军一切都好……你问这个作什么?”又警惕。 “我是来见将军的。”苏纺答。 门吏哦一声,蓦地想:听人说,从前也过几个漂亮的小哥儿,仰慕将军的威名,前来自荐枕席。无一例外被拒绝。 他有个兄弟是将军的近卫。 说,将军穿的里衣、用的帕子都是他的夫人亲手所制,也常写家书。夫妻俩情深意浓,真令人羡慕。 这小哥儿又是什么来历? 等等,他似乎与传闻中的将军夫人年岁差不多呢。 / 得禀报时, 萧明槃正在中帐,将关北的山隘河道、形胜险阻与皇帝宇文逸一一合节,带徒弟般。 其实他并不赞成御驾亲征。 他觉得,一来,天子应当高坐明堂,保全自身;二来,皇上不在,他反而省事。 宇文逸一听,急了:“都怪你,梓童写信骂朕不够,又派人来了!就你是细心体贴的好丈夫,非要把旁人都比下去!” 说罢,拂袖而走。 萧明槃身着玄色戎装常服,策马去迎来使。 远远便瞧见,几辆马车停在驿站阶下,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指挥搬运。不是萧明祺是谁? 随即,他脸色大变。 眉宇间乌云密布,雷霆大作一样。 扈从们不明所以,紧随其后,一串蹄铁骤然加快的嘚噔声,又骤然停住,“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他浑声喝道,掰鞍下马。 萧明祺劈头盖脸被臭骂,委屈说:“嫂子他来找你,我总不能让他一个小哥儿独自出远门。” “谁来了?”萧明槃像没听懂。 “夫……将军!”斜刺里,熟悉的声音响起。 于是,士兵们眼睁睁地看见,他们的将军——向来临危不乱、铁血手腕的将军——一转头的工夫,神情变得无比柔软。 似乎他本人都没注意到。 望去的时候,别的什么都想不起了,心里眼里都清空,仅装进他的小妻子。 什么叫‘眼是情苗,心为欲种’。 这便是了。 踅转。 “你怎么来了?” 想生气,又舍不得。 他心中百感交集。 一年前那个胆小到在新婚第二天连房门都不敢出的小哥儿竟然敢不远千里跑来驻军地! 苏纺也料到他不会赞成。 因此,并未提前告知,不敢直呼“夫君”。 欢怯地站住脚步,“我、我想念你。” 一边说,一边摘下羔羊皮的垂耳帽子。 萧明槃心疼不已,不错眼地盯住他。 原本白嫩的小脸被风吹得有一点微晶血丝,鼻尖冻粉红,鬓边、头顶的碎发蓬乱,毛里毛糙,像粒滚满尘埃的野生栗子。 “跟我过来。” “哦。” 进房前的一小段路,萧明槃酝酿着。 ——「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你也敢来!」 不行,太凶了。 ——「在路上吃苦了吧,活该你,小犟种。」 过于温柔,起不到震慑作用。 没想好。 门刚关上,这团暖和的小棉花人蹦进他怀里,跳得老高。 苏纺双腿直接盘夹在他的腰间,胳膊挂抱他的脖子。 他下意识地托住。 小哥儿凶穷极恶地吻过来。 嘴巴忙得很,不停说,“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妈的! 没空骂! 接几个吻先。 馋痨一下子被钓起来。 闲置的那地儿精神奕奕。 苏纺姑且亲满意,凑近地嗅闻他,“您几天没刮胡子?青茬长出来了,好扎人。您是不是抽烟啦?一股烟草味儿,以前没有的。” 萧明槃又好气又好笑,“小娇气,还嫌弃我了?” 把他高高举起,轻轻放桌上。 苏纺不肯,缠住他,“再亲亲,再抱抱。” “不亲了。” 萧明槃板起脸拒绝,“想挨/操?我可没洗澡。” 第14章 “想挨.操?我可没洗澡。” 苏纺耳朵尖跳烫一下,“您不会。” “哪来的把握?” 第13章 “……没、没把握。” 抬睫瞥他,有点怕。 他俩是保守传统的夫妻,在家从来在晚上、在寝室的床上才办事。 简直可爱死了。 萧明槃拉开椅子落座,把苏纺端过来,一本正经地盘问:“我说怎么好几天没收着你的信,还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在家是否有闯祸?” “没有呀,”苏纺别过脸,露过半边红彤彤的幼嫩的耳轮。 萧明槃傻眼,“真闯祸了?我的乖,你干什么了?” 苏纺在他面前撒不得谎,只好和盘托出。 哦。 没多大事。 说完,脸已红的不能更红。 脊背被轻摩着。动作是行家,像在指尖盘润自己心爱的一块玉,珍之又珍。 “瘦了。唉,叫我宝受委屈了。”萧明槃心疼不已,“我才不在几天,就被人欺负。我真恨不得把你揣在袖兜里。” 苏纺闻言笑起来: 分明是他做坏事,把人打得满地蹿,多么嚣张!夫君却说他委屈? 接着,鼻子泛酸。 “没了您我就是根草。” “那也是坚强、聪明、漂亮的小草。” 苏纺软绵绵挨在他肩上。 像一团烤融的年糕。 不肖多说,夫君一定明白,只要他要,他就会给;他的给,是不作任何要求的。 他思念了足足四个半月,思念至痴傻。 屋里烧一盆炭火。 空气越发烫。 苏纺大起胆子,说:“我给您手弄吧。” “不用。”萧明槃矢口拒绝。 在小手摸过来之前尚算清醒。 他想:军营重地,光天化日,不能做荒唐事呀。 但,深蕴在他皮下、肌肉、经络、骨髓里的瘾儿似乎都一并被勾出来了,饿得发慌,无力抵抗。 苏纺甚至不眨眼地看了一会儿。 以往都是夜里囫囵感受,见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地见。 他慢腾腾地脸发烫。 心想,难怪每次那么费劲。 萧明槃弹起似的箍住他手腕。忽轻忽重。一时间,鼻息稍乱,露出仿似在忍受严刑拷问般的表情。 “……” 完事后,萧大将军闷不作响很久。 默默拿帕子给他擦手。 不洁的手心越擦越热,微发黏,胶住大手掌往自己的肚皮这边拉,腿搓并,软语呵在他脸畔,“我早晨刚洗的澡,很干净,您闻闻香不香?” / 萧明祺在原地伫一时,才拖沓脚步地追过去。 大哥神色峻厉——他有经验,这是暴怒的前兆——会不会责骂嫂子呢? 他记得,在家的时候,大哥待他的小妻子如父如师。给苏纺布置的功课比给他的还多。甚至教习武呢,唬着脸可凶。 屋子里一点声音没传来。 真吓人。 萧明祺蹑至门边,猝不及防地从缝里看见两人抱着,在亲嘴儿。 他哗啦一下地面红耳赤。 几乎是同一瞬间,萧明槃似有所感,投来一瞥枭锐的目光。 萧明祺立即被吓得转身而走。 然而,停在院子门口。 他心狂跳地埋怨:没想到大哥竟是个假正经,就这样等不及吗?连个把守都没有。嫂子脸皮多薄,倘若落了他人的口舌,非要羞死不成。 真没想到。 真没想到。 他一向不认为萧明槃和苏纺是黏着的夫妻。 那两人是阴差阳错,不得已而配成对。苏纺年纪青青,而大哥是能做他爹的岁数。他只见过大哥沉湎公务。所以他想,应当是相敬如宾。——说不定夜里分开睡!不然,要是亲近的话,为什么成婚将一年,却连一点怀孕的消息都没有? 如此,这般,乱糟糟地想着。 天旋地转站了不知多久。 胃里翻覆地在作痛,他蹲下来。 他想起这一路上和苏纺的朝夕相处。 举止从无逾矩,真像个嫂子,温柔细致、全心全意地张罗一切。 有次,苏纺在车上睡着,他去叫。看见小哥儿缩在车厢一角,怀里紧紧揣着一厚摞的信,全被磨得毛了边。 / 驿站的营房。 士兵插科打诨着,手里又攒一大把花生壳,扔进火盆,噼里啪啦地燃起来。 “老大怎么还没出来?” “你有点眼力见吧,小别胜新婚没听说过?” “我要有那么样个的老婆,我可舍不得走。啧啧,老大还是厉害,要么不娶,一娶就娶个最是知书达理、娇憨漂亮的。” “这不废话,我们谁比得过将军!” “嘿嘿,小嫂子站在老大身边,嫩小的跟只花苞似的,媳妇儿正该找这种,千依百顺,手拿把掐地治服帖喽。” 穿堂里一阵脚步响。 众人立起身。 呼啦啦地大声问好。 小哥儿怯生生又不怕羞地紧跟在将军身边,柔白的小手孩子气地牵握大手。 这像话吗? 大家心里咯噔一下,看一眼两人相握的手,又看一眼将军浑若无事、仿佛周身一切都理所当然的、沉静的脸。 到门口。 小哥儿同将军的爱驹玄骊打招呼。这是匹难得一遇的好马,通身乌若黑云,长一丈,高八尺,奔如闪电,战场上咆哮惊雷。 此时,这只桀骜的马儿乖驯地低下头,去蹭小哥儿的掌心。 咯噔咯噔。 要不是他们亲眼见过这畜生当年撅蹄子连掀一群人,真会以为它生来性格温顺! “我可以骑马吗?” 苏纺天真地问。 他们竖起耳朵听见,声音真脆甜。 硬一硬心,想,将军啊将军,管管你的小妻子吧,他不懂事你还不懂么?你若惯着他,岂不是要把一世英名往地上搁? 紧接着。 便看见萧明槃二话不说,双手握住小哥儿的腰肢,羽片般,轻而易举地、把人托举过头顶,安稳放在马背上。 大家火速看天的看天,看树的看树。 苏纺给他们人手发一份礼物,随后被藏娇在帅帐中。 是夜。 拆看送的什么。 某一人嗅了嗅包礼物的纸,陶醉说:“真香。” “你他妈的,”兄弟气笑地敲他头,“别对嫂子不敬,忒猥琐。” “闻一闻怎么了?呵呵,有本事你别私底下偷着闻。” “诶,别抢我的纸,嫂子送我的!” / 金黄色桧木浴桶里盛满热水。 不顶烫,但因天冷,蒸散出糊人视线的浓雾气。 约可见小哥儿懒洋洋趴在边沿,黑发胡乱扎起,余下几绺湿哒哒、不听话地黏在颈项和后背,白皙中染一片绯红。 萧明槃捧了樽陶瓯进来,“在听什么?” “他们巡逻的声音,”苏纺回头,嘴馋地问,“你喝什么?普洱?分我。” 萧明槃忍住笑,倒一小杯给他尝,果不其然看见他皱起脸,“好苦的酽茶,您也喝得下去!真是糟蹋好东西。” “谁让有人嫌我烟臭,不能抽烟解乏,只好改喝茶了。”他说。 “我没嫌您,”苏纺急切为自己辩解,却起身,“我洗好了,水还温着,您赶紧。” 萧明槃帮他取过挂在木桁上的棉布沐巾,一气儿把湿漉漉、光溜溜的小哥儿裹起来,抱床上去。 苏纺闻到他身上的胰子味儿,皂荚的草木清香。 显是来之前已洗干净了。 军帐不比家中房墙,他能听见外头声音,便知道外头说不定也能听见他们声音,一时间有点像惊弓小鸟。 “您轻些,别叫人听见了。” 第15章 不剥开不晓得,原来小美人儿餐风饮露而来真是吃了苦。 身子还是羊脂般的腻白,脸则像奶里掺了点茶。 苏纺紧闭眼睛。 耳边只有木板架子的响声,让他一直在害怕会不会突然塌掉。 他想到方才在浴盆里,被泡的酥心上浮。 在萧明槃看来,纺哥儿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还敢催他说:“……反正不会怀孕。” 这怎生得了? 本来苏纺什么都不做,对他即有一种近乎神魂颠倒、拔地而起的诱.惑,再略撩两句,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次过恶。在精神什么?又不是情窦初开的黄毛小子。 没办法,饿狠了。 一晚上,洗了又脏,脏了又洗。 第二天早起。 萧明槃先醒,而苏纺小动物似的,立马跟着睁开眼。 被他的小妻子濡湿地望着,他终于意识到惭愧。 苏纺流眼泪流得像眼皮上抹了一层淡赭色的胭脂。 他想到昨晚不止一次,把小哥儿弄得近乎懵呆,乌浓的眼珠子里失了神似的,半晌聚焦不起来。 萧明槃轻缓地抚着他的耳朵和面颊。 浓郁的亲吻,喘息相闻。 第14章 小哥儿仿佛腻怕,手按在他的胸口,撇开脸地逃离,他干脆追着一迭儿地吻在脖子上,黏糊糊地嗍吮。 只是亲亲,还是又要弄一回? 苏纺惶惑地,“……夫君,您今天不用管事吗?” 萧明槃脊背僵住,看过刻漏的时辰后起了身。 苏纺连忙跟着穿衣服,才系好亵衣带子,抬头一看,萧明槃已基本穿戴整齐,还来给他穿袜子。 苏纺的脚小巧纤细,放在他手掌上刚刚好,忍不住捏握了下。 萧明槃恋恋不舍地在他额头上印了个吻,说:“桌案上的文书都是机密,不能碰,旁的你都可以看,乖乖待在帐子里,不要乱跑,知道了没?” / 苏纺倒头睡回笼觉。 他可没有萧明槃那野兽般的体力。 再醒来,已是日暮时分。 仍一个人趴在榻上,只觉得喉咙干渴、腹饥似绞。 桌上放着餐食,估计是中午送来的,当然已冷了,一小碗红烧萝卜炖羊肉汤上凝了一层油花。饶是苏纺不挑食,也只吃了两口。 然后在房里转圈儿,踱来踱去。 萧明槃的寝帐布置一如他本人,简明扼要即可,并无过多矫饰,东西一应半新不旧、结实耐用,没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苏纺把放衣物的箱笼打开。 估计是小兵整理,干活粗糙,他便一件一件重新叠齐。 箱底压有一封信。 包油纸,封火漆,外写三个墨黑的字:与妻书。 那不就是写给他的? / 苏纺吾妻鉴: 夫今死矣,以此信与你诀别。多年来习惯,提前书之,以备不测。 …… 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一生为国戎马,问心无愧,独记挂你一人。唯怕你误会我心意。 …… 未遇你前,我常愿世道太平,阖家团圆。遇你之后,又添一愿,望有情人皆可终成眷属。 然与天下人相比,我身不足惜。 …… 家中余产由你与弟平分。明祺我另会托人管他,你不必担忧。 …… 我的卿卿纺儿,你尚年轻,不必为我墨绖居孀,出丧期后再嫁即可。若再嫁,千万要细细择选,挑一良配,切勿再冲动。还记你曾说‘妾系丝萝,愿托乔木’,我不能苟同。你崇书明礼,温惠良俭,能得娶你,是我三生有幸。 …… / 夜幕合围。 萧明槃冲过凉才回帅帐。 桌上残羹剩饭几乎没动,房内东西一应和他离开时一样。 床榻上被褥平整,仿似没人来过。 / 苍蓝色的天,几点疏星,一弯钩月像洗淡的拓印。 萧明祺出去放辔而行,然则军事重镇,他四处碰壁,漫无目的地兜了几圈,到驿站。 离不远看见踩凳下马车的苏纺。 他便躲了躲,之后才探头:大哥怎么没来? 半个时辰后,萧明槃姗姗来迟。 萧明祺向来敏锐。 他想,这两人铁定是吵架了。 吵得很凶。 他在屋外都能听见,似近非远、若有若无地飘进耳朵里。 “为夫错了。” “您何错之有?每次都是我不懂事,不是么?又是强迫您娶我,又是不管不顾,自讨苦吃,非要北上找你。”说着,蠢里蠢气地往边上埋一步,让开肩。 “搂搂不行?又不是瞎搂,我搂我的小妻子。” “您最好真当我是您的妻子!” “宝贝,你今天说话我真不明白,哪里惹你了?你同我说好不好?怎么翻脸不认人呢?” 苏纺的小身板子哪抵得过他的力气,又劲又巧,扳过来,抱怀里,咬着唇扑簌簌掉眼泪。 萧明槃记得新婚第一夜他就这样,睡沉了还能哭,枕头被浸湿一大块。 宠了一年,好不容易宠得开朗了些,怎么一夜之间回去了? 苏纺脸贴在他的心窝,抽噎问:“您怎么能先写遗书,还让我另嫁他人呢?我那样爱您。” 语气像在说:假的也行,请骗骗我。 萧明槃却如铁一样的沉默。 苏纺能读懂。 萧明槃正是这种男人——他的决意重逾千金,固执,独断,旁人休想让其更改。他将自己化作国与家族的理想。 “那封遗书被我撕毁烧掉了。别再写了。”他说。 顿一顿,又说,“您一定会旗开得胜,用不上。” 正因年轻,才能这么不顾一切的任性。 萧明槃无奈地,“再写一次也是一样的……纺哥儿,我如遇不测,只盼你余生不要孤独。” 苏纺忍无可忍,简直要爆炸,“您爱我就该独占我!让我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他气急了。 挣推间,不小心手打在萧明槃的脸上。 啪的重重一巴掌。 他呆住。 萧明槃叹气,翻开他手掌心来看,“打疼没?……怎么又哭?小犟种,我皮糙肉厚,你不解气再打两下。” “我哪舍得啊?”苏纺一扁嘴巴,“我真是无理取闹。明明您对我已经那么好,我却不知足。我总在想,您是不是娶谁都像对我一样的好,我一想就难受。” 萧明槃无计可施,吻他的泪,“别哭了,我的小祖宗。” “怎么可能呢?我也不够好,我年纪比你大这么多,又不能生育,连个孩子都给不了你,我算什么好丈夫?除了你这个小傻子,谁会那么爱我。你太年轻了,我是为你好。” 听到这—— 萧明祺忽地想起几年前,有一次,他们兄弟俩回老家修祠祭祖。 父母坟前,大哥双手捧高一碗清酒,朝天一擎,轻酹在地,起势一般地肃穆道:「儿一定督促弟,扶他娶妻生子,继承萧家香火,开枝散叶。」 诸多蛛丝马迹一纵串联。 原来如此。 他想。 第16章 揭开青布帘子。 方寸室内,萧明祺正坐桌边,呆看着一盏油灯。光线晦暗,他背后墙上挂一副模糊的土地神像,笑容憨态可掬,供奉的三足青瓷炉里几支燃尽的线香。 萧明槃站定,目光威仪地一扫:“听到多少?” 平日里滑嘴饶舌的萧明祺,此时期期艾艾,还是一副外面风沙吹的乌眉灶脸,显得无比狼狈。 “有些事你不想告诉我,我便当作没听见。” 萧明祺声气愈发的低。 “哥,我想回老家去。” 又突然说,“我最快活的日子都在村里。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天去放牛,等它吃完草,我和牛下水游泳。上岸后,我把湿淋淋的衣服挂牛角,趴在牛背上睡一觉,等我睡醒,人到家,衣服干了,娘也做好了饭。我想回去,娶个与我门当户对的媳妇儿,从此作个田舍翁。” 萧明槃缓沉坐下,侧畔的桌上一盆碧油油的虎须菖蒲。 他说:“我不许你参军,只是想再磨砺一下你的性子,并非要消磨你锐气,正是因为我深知其中不易,报效国家的途径也不止一种——” “得了吧,难道我读书就成吗?”萧明祺自嘲地笑,“我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只是人嘛,都爱攀比,尤其你我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总想,你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哥,娘去世以前很记挂你,去世前一段时日,我陪在左右,夜里常听见娘呢喃,唤你的小名…… “你是娘的第一个孩子呢,几个孩子里面娘最爱你。 “娘和我说他很后悔,在你十岁那年,不该带你去庙会赶集。 “那么,你就不会看到人家打五虎棍,闹着去拜师学武,而后参军,从此一去不复返。 “娘那时就说你一定还活着。你和旁人不一样,是生来就有主意的人。或许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天命才生下你。” 停了停,又继续说: “我在书中曾读到过一句——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这是圣人的标准,你正是如此,旁人是做不到的。” “但我有时,也是真讨厌你这样。自以为年长,便不把我们的心情放在眼里,非要全盘掌控。你压根没明白嫂子为何哭成那样。” “为什么?” 萧明槃一怔,问道。 他极不想见到苏纺的哭脸。 可这小东西太爱哭了,动不动就哭。先前刚成亲时回门,后娘给脸色看,苏纺忍着,细细地发抖。 他二话没说,拉起人便走。 路上,苏纺脸色苍白,不安地问:「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而后,听他说,往后再挨欺负,尽管说就是,保护妻子是每个丈夫的责任。 原意是安抚,苏纺听了,却红头胀脸地哭起来。 方才也是,哄了又哄,他知道没哄好,不过是哭累了。 第15章 窗外一阵呼啸凛冽的风,像要把他胸口里那股按捺不住的烦躁吹得涌上来一般。他忽觉如芒在背,直想去看看苏纺。 萧明祺说:“嫂子自幼丧母,到京不久,祖父母亡故,他们说他命中带晦,克死亲近的人。” 萧明槃脱口而出一句脏话,骂完,心密密地疼。 纺哥儿命途乖舛,难怪看到他先写的遗书,伤心的不能自抑。 萧明祺则木着脸,问:“大哥,你说如有意外让他改嫁,你觉得他愿不愿意?你就为他夺断?而且……你扪心自问,你真能欣慰笑着,送他投进别人怀抱?” / 夜之将尽,天拂晓。 苏纺醒来发现自己紧握着一只手,熟悉的手。 萧明槃坐在床边,阖目浅寐。 苏纺一骨碌爬起来,“您怎么不上床歇息?坐着多累。”又惭愧,“昨天是我使小性子,没的给您添麻烦。” 萧明槃将他按住,“不要这样说,你的事对我永远不会是麻烦。” 然后,去弄热水,泡茶,点灯,要食物,里里外外地伺候着苏纺,笑说:“我记得我们成亲那日,你忙得团团转,像热锅上的小蚂蚁。说给我擦脸,帕子沾我脸上,一点儿不敢用力。” 说着,敛起笑。 “我在反省我写的信,想了一晚——”萧明槃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笃,“我是在信里写了假话,我说希望你再嫁,其实我落笔时心如刀割,我没想到我竟如此自私。” 苏纺一骨碌爬起来,飞也似的往他怀里抱,赖唧唧地黏住。 萧明槃抚他,“小笨蛋,我有什么好喜欢的?世上有的是年轻有才的男子,任你挑选。” “不要!”苏纺倔声倔气地说,“我就要您!” 萧明槃回抱住他,“我也是。” 苏纺抬起头,被轻吻了下微张的唇。 小脸儿一下子通红。 亲过多少回,他的小美人还是会因为感觉到爱意而高兴。 萧明槃的心此时软得不像样。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养的小东西? 只要给一小碗饭一小罐盐,每日吃苦受罪,他也能扎实地活到十八岁。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养的小东西? 他索要爱,很多很多的爱,孤注一生的所有爱。 / 漠北。 狐阴山。 决战那日,暮霭沉沉,紫血色的夕光遥遥盖在山巅白雪上,远处是乾坤朗朗,天高云阔。 马儿等得快不耐烦,喷个鼻息,咴咴叫唤两声。 守备的数月间,他们厉兵秣马,蓄锐待发。 此时,数万名战士俱寂,紧绷着,一个个口若衔枚。只等金钲鼙鼓一响,便飙发电举地冲出去,在这场可于史书中留下一笔的大战里挣一份功身。 萧明槃的仗一向打得顺手,这回更是横扫。 与皇上商议军备布置时,皇上纳罕:“好机诈,你从前不是这种主动出击的风格,擅守大于擅攻。” 他笑笑,“臣想让他们这一次便闻风丧胆,十年不敢再犯边。” 他记得自己十三岁时,第一次上战场。 杀声、鼓声、刀戟相交声、马蹄声、呐喊助威声,与滚滚黄尘卷在一起,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是哪时起,心如宋明山水一样的呢? 他将烂熟的各处安排核算不知几遍,忽然想:要是能在入秋前回到家就好了……纺哥儿现今不知正在做什么? 他的心底泛起一阵宁馨。 一声尖唳。 极目苍穹,一只苍鹰斜刺青云地飞来,在他们头顶盘桓着,正欲返回—— 萧明槃已搭弓上箭,无一丝迟疑,顷刻间,这枝长箭如闪电般,将仿似遥不可及的苍鹰射杀,扑腾两三下后直坠地面。 他提起长枪。 这陨石玄铁打造的百兵之王在他的手上,映着余晖,反射出太阳精魄般的光芒,耀闪惹目。 而后。 号角齐鸣。 / “天子诏:大将军萧明槃长驱敌庭,斩杀胡虏,获狄王十余人,大捷而归。今戍城稳固,九庙复安,开万里之边,立千载之策。以其累建功勋,赐铁券,封食邑千户,升一品骠骑大将军,拜为‘靖朔侯’。” “其妻苏氏,性婉顺,秉心淑慎,把持中馈,劬劳晨昏,使夫无内顾之忧。赏帛五百匹,翟车一乘。赐号国夫人。” ——《乾史·名臣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