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漫] 与水呼师兄的二三事》 第1章 [bg同人] 《(综漫同人)与水呼师兄的二三事》作者:miang【完结+番外】 文案: 阿绿出身贫寒困苦,自小被卖入吉川家为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带着妹妹逃离吉川家。 但是,随着妹妹的死去,这个心愿也成为了泡影。 后来,她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也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事——紫藤花屋的主人、被称作“卡内桑”的男人收留了她;瞳色七彩梦幻、眼里写着“上弦”大字的男人要救赎她…… 还有——当她抱着死去的妹妹,久久难以松开之时,有个少年朝她伸出了手。 这少年后来成为了水呼剑士,被冠以“柱”之尊称。 阅读贴士 1.恋爱线为主的偏正剧,大正时代的普通少女艰难求生的故事,有虐有甜有狗血。 2.最终男主某憨柱水呼。女主喜欢过别人,也有别的人/鬼喜欢过女主。 3.女主武力值很低。 4.综,有刀,有妖怪等奇奇怪怪东西的世界观。 内容标签: 综漫 天之骄子 少年漫 大冒险 主角:夏川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大正少女爱情故事 立意:用温柔和耐心互相治愈伤痛 第1章 夜色沉寂,弯月潜入云中,香取镇的冬夜一片安静。 这个名为“香取”的城镇,户数只四百余,原本是个平平无奇的村落,因修筑了一条驱往东京的铁路,城镇里便拉起电线来,最终有了如今模样。 香取镇的西面,是富户吉川家的宅邸。老式的平屋被石垣与土篱环绕,长屋门前的蜡纸灯笼泛着瑟瑟的光,将灯笼里的竹骨照得透亮。 屋门一角,点着一盏野火炉。吉川家的下仆与雇来的人力车夫正团坐在火炉边,用微弱的炭火驱散掌心的寒意。 “戌时的梆子都已经敲过了,少爷怎么还没出来?从这里到车站,怎么也要走上三刻钟。要是去迟了,就赶不上火车了。”车夫翻着手掌,小声地抱怨着。 因为吉川家的夫人生病了,正在卧床休养,谁都不敢大声说话,怕惊扰了养病的夫人。 下仆呵出一口湿漉漉的白气:“恐怕少爷又在和那个女人吵架了。” “啊!” 一听到“那个女人”,车夫便了然于心了:“我早就说了,阿绿那个丫头,一看就不是什么容易摆脱的女人。她虽然年纪小,但是女人该有的坏本事,一件也不少。少爷招惹了她,又弹压不住,那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女人可太难懂了!”下仆说着,话题一转,“你听说了没?酢屋的女儿,那个很漂亮的阿惠,好像和外面的男人私奔了。据说既没带衣服也没带钱,已经失踪四天了。” “女人就是这样,只喜欢有钱的男人。”车夫说。 “反正我俩也娶不上老婆吧?”仆人笑嘻嘻地讲着,又提起别的事,“昨天河边冲上来从前将军造的钱币。据说把那个卖了,能换很多钱,我打算也去碰碰运气。” 车夫原本想发表一番对女人的高见,可无奈身旁这个仆人话题转的很快,眼下只顾着将军铸造的钱币了,他只好把一句“阿绿给我这样的人做老婆还差不多”吞进了腹中。 车夫与下仆口中的“少爷”,是吉川家唯一的孩子,吉川源庆,今年十五岁。按照传统的说法,少爷是已经元服的大人了。不过,若是按照东京的标准,那源庆少爷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此时此刻,吉川家的侧廊上,十五岁的源庆少爷正费力地扯着自己的袖口,想将袖子从另一个人的掌心中解救出来。 “阿绿,赶紧放手,我要去车站了!” 源庆虽然极为恼火,但因母亲尚在病中,他只能竭力将声音压低了,以免惊扰了母亲。但这种轻声的呵斥,却减损了话语的威力,让拽着他的人越发不肯放松了。 那只紧拽源庆袖口的手,与娇嫩、精致毫无关系,指心满是茧子,虎口处还有一道旧疤,显然是个粗人的手;但这只手也十分娇小,骨节纤纤,能让人萌生出少许的怜爱来。 “不行——”手的主人依旧死死地拉扯着源庆的袖口,“少爷,你答应了我的,会恳求夫人放了阿静。” 紧紧拽着源庆的,是名为“绿”的少女。她十四岁的年纪,在吉川家做下仆,身形纤瘦,像是一截轻薄的柳枝;穿着赫色的短和服,两袖用绑带束在肩上,方便劳作。 因为贫穷,她没有自己的腰带,仅用一条细麻绳子将衣襟束起了。虽说衣衫简陋,但她有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并非什么惊艳出尘的长相,只是干净纤小、透着鲜明的倔强,一双眼睛,像火星猝然腾起那般的亮堂。 每每源庆少爷看到这双眼睛,便会生出一点怜爱之情,想要多为她做些什么。可东京之行又着实重要,事关家里的药草生意,他必须及时赶去车站。在这等大事之前,那点怜爱之情便消散了;他对阿绿的诺言,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阿绿,我最后说一次,放手。”源庆在心底盘算着火车越来越近的发车时间,拳头焦急地握紧了,骨头与肌肉发出咯吱的轻响,“你要是再拦着我,我就不客气了。” 听到源庆的威胁,少女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眼前的少爷生的人高马大,比他的父亲还要强壮;又在道场里学过一点剑术,手臂的肌肉鼓鼓胀胀的,在庭院挥舞起木刀来,像模像样。 可是,这瑟缩不过是一眨眼,很快,阿绿便扬起了头,坚决地说:“少爷,男人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的声音没什么威胁性,不尖锐,也不刺耳,但那双眼睛,却像是奔星之尾,倏亮倏亮,不可忽视;即使被漆黑的夜所包围了,也偏要倔强地划出一线金红。 正是这样的眼神,令源庆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心底暴躁难抑。 “你给我闭嘴,别把母亲吵醒了!”源庆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躁色。他将肌肉结实的手臂抡起,恼怒道,“要不是阿静把病气带过来,母亲也不会生病!” 砰—— 一记拳头重重地落了下来。 阿绿的脑海中,泛起一阵嗡嗡响声,火辣辣的痛感爬上了脸颊。 她没什么力气,被高大的源庆打了一拳后,人跌跌撞撞向后倒去。但她死死地抠着障子纸门的门框,强硬地稳住身体,不肯摔倒。 “少爷,你不可以说话不算数。”她站稳了,顶着红肿的面颊,目光坚硬地看着源庆。站在高大的少爷面前,她必须得将头颅抬得高高的。 源庆看着她肿起的脸颊,心里涌起了些微的愧疚。他辩解说:“阿绿,你的妹妹原本就活不了多久了,何必浪费时间救她?……我,我确实答应过要救阿静,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空帮你了!” 顿了顿,源庆放缓了声音,又说:“你不是很喜欢橱窗里摆的那种丝巾吗?我去东京的时候,顺便买一条给你,算作补偿,你别生气了。” 可是,阿绿显然不接受这样的搪塞与敷衍。她高高地抬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源庆。那双眼睛,像是刀匠千锤百炼后的裸刃一般,刚淬过火,沾着尘与炭屑,却从脏污里显露出锋芒来。 源庆被她的眼神看的心虚又恼火。他重重地丢下一句“就这样吧”,转身便大步朝外走去。没多久,长屋门外便响起骨碌碌的车轮声,还有下仆的恭送之声:“少爷,行李已经送到车站去了,路上平安。” 等阿绿追上去时,只看到下仆冲着无人的夜色欠身鞠躬。 她站在玄关口,手扶着纸门的门框,眉紧紧地挑了起来。脸颊痛得发酸,但她却顾不上敷药,而是拔腿朝后院走去。 阿绿与妹妹阿静,在十二岁时一道被卖入吉川家为奴。阿绿尚好,勉强能应付吉川一家的刁难折磨;而阿静自幼体弱多病,很快便卧床不起。 今岁入秋后,吉川家的夫人忽然罹病,吉川老爷便请了法师来看。法师在吉川家贴了许多符文,又晃动金铃杖;鬼鬼神神地折腾了一整天,他告诉吉川老爷:将生了病的女佣阿静丢到附近的某座山里去,夫人的病就会好。 说是“丢到山里去”,其实便是将病弱卧床的静直接遗弃。在充满豺狼的冬日野山之中,留给静的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此处,阿绿的脚步便不由走得急快了些。 后院里一片寂静,唯有堆放杂物的仓房边亮着灯笼光。阿绿那被视为“邪祟之源”的妹妹阿静,就被关在这间仓房里。仓房门前,日夜都有三四个健壮的男仆看守,防止阿静逃跑。 阿绿放轻了脚步,从屋檐的阴影里慢慢走向了仓房。 老爷深知她绝不会放任阿静被丢到山里去,因此对她严防死守。她至多只能站在离仓房十数步之遥的地方,远远打量上了锁的门。 今夜,仓房门前一如既往,几个男仆将门前守得毫不透风。阿绿在柳杉树下站了一会儿,便放弃了偷偷溜进去的打算,皱眉快步走开了。 第2章 ……少爷可真是个混账! 若非少爷偷偷找到自己,说他愿意向父母求情,好将阿静放了,她也不会答应给少爷做妾。现在大家都拿她当少爷的女人看待,可少爷倒好,将阿静的事情丢在脑后,自己去东京了。 阿绿将脚下的石子想象作源庆的脑袋,狠狠地踢了一脚。 石子一弹一跳,啪嚓滚过地面,然后骨碌碌落在了一个人的脚下。 那人的裤脚是枯野色绉绸所制,与下仆的衣装有着天壤之别。 阿绿的心轻轻一惊,人顿时警觉了起来。 这个人是谁?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阿绿让出路来,站到墙边,低头向这位贵人行礼。同时,她用余光偷偷地去打量对方。 因为弯着腰,她并看不到那人的脸,只能瞧见男子的手中握着一对金色的折扇。那扇子如佛前的宝器一般,散着琉璃似的光彩。 “您是老爷的客人吗?”阿绿拘谨地问道,“如果不识路,我可以给您带路。” “嗯?” 男子的嗓音有着一缕轻快。 他轻慢地用金色的折扇拍着掌心,悠悠地说:“我嘛……可不是什么客人。我应当算是来救赎你的人吧?” ……救赎? 阿绿为这说辞愣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头来。 冷雾在枯枝稍头与模糊屋檐间散逸着,像是暗色的纱布,将一切都抹得朦朦胧胧。拥有橡白色长发的年轻男子,正站在寒冷的月色之下。他手中那流着宝光的金色对扇之上,有一朵悄然绽开的莲花。 那一刻,阿绿看清楚了,这青年虚幻陆离的眸中藏着几个字——“上弦”、“贰”。 当然,这时的阿绿还不识字,也不知悉这几个字所代表的意思。她只是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很奇怪,仅此而已。 第2章 救赎? 什么意思? 阿绿有些困惑。 但是,碍于对方的身份,她无视了这句稀奇古怪的话,又问:“您要见老爷吗?我可以去通传一声。” 在她眼里,有财力身着绉绸制衣裤的男子,也只能是主人家的贵客了。 “呀……” 橡白色长发的青年轻轻偏过了头,露出了轻快的笑。这笑意像是浮在水面上的花瓣似的,轻悠悠,带点儿招摇与顽劣,叫望着他的人都能忘却俗世的烦恼。 “我可不是来见什么老爷的。——硬要说的话,你就是我今天想见的人吧。”青年这样说。 阿绿的目光闪烁一下,脚步悄然后退:“……我?” 青年想见的人是她? “是呢。”青年点头,金色的对扇靠上了自己的面颊。他的目光轻轻转动,上下扫视着阿绿的身形,仿佛在比量着她的身高,“你看起来,可真是小得可怜啊……” 不知为何,阿绿的脊背微微发冷。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冷血的蛇所盯上的猎物,下一秒就会被吞吃入腹了。 “我不认识你。”阿绿说。 “唔,确实。”青年好整以暇地说,“但这不妨碍我对你施行救赎,也不妨碍我送你去往极乐之地。只不过,现在的你可真是太瘦小了,这让我稍稍有些……扫兴。” 这话太奇怪了,阿绿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救赎?极乐? 莫非这个男人想假扮神官,来乞讨供钱? 阿绿又向后退了一步,戒备地说:“我不需要救赎。……你找错人了,我没钱供奉香火。” “诶?”青年眨了眨眼,竟露出一点受伤的神情来,仿佛眼睁睁看着糖果被夺走的孩子,“不需要救赎?难道你不想要无限的快乐吗?”他问。 阿绿摇头,说:“什么‘无限的快乐’?那不是我这种下等人可以拥有的东西。” 像吉川老爷那样有钱有势,才有资格得到无限的快乐吧? 不,吉川老爷也不行。夫人的病药石无医,有钱也治不好。法师、巫女、大夫,全都无计可施,老爷愁得头发都掉光了,他也并不快乐。 “喔……”青年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又露出了兴致勃勃之态,问,“你怎么知道你无法获得‘无限的快乐’呢?我既然决定救赎你,就不会在乎你的身份如何。……来吧,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在救赎之前,我都可以满足你。” 闻言,阿绿的眉轻轻地跳了一下,心底浮现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张地说:“我…想和妹妹一起离开这里。你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吗?” 青年歪了下头。“当然,”他笑了起来,像是个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孩子,“这样的小事,根本没什么难度。不过,我虽然愿意帮你获得快乐,可我也需要你付出一定的代价。” “代价?”阿绿的手指紧紧地蜷起,“什么代价?” 青年说:“这个呀……得让我好好想一想。”接着,他便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阿绿紧紧地盯着他,像是想从他的脸上找出戏弄之色来。但这青年认真起来的模样,却当真有一种令人信赖的可靠感。也许,这是因为他那双如雾气又如梦境一般迷幻的眼睛,会将人不自觉地蛊惑了。 片刻后,青年的笑容陡然变得灿烂了。他说:“我想好了。” 接着,那柄金色的折扇探到了阿绿的下巴处,轻轻地将阿绿的面孔抬了起来。 “代价就是——”青年的眼睛微微笑弯了,“你要努力地活下去,把自己养得美丽一些。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就会来救赎你……” 阿绿愣了一下。 这太奇怪了——“努力活着”、“把自己养得美丽一些”,这算是什么代价? 说是“关心”,那还差不多。 “怎么样?”青年笑着问她,“要和我定下这个约定吗?” 金色的扇缘紧贴着她的下颔,又往脖颈滑去。那扇子很冷,没有一点儿温度,会让人不禁想起供奉神明的幽深殿宇,也是同样的寒寂空旷,毫无烟火。 扇子最终停留在了阿绿的颈侧。阿绿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她记起自己的颈侧有两个小小的疤痕,像是蛇牙咬下去那样的痕迹。 要答应吗? 虽说面前这个男子所说的话,如醉汉的酒后之言一般不可靠,但她也可以试着赌一赌。万一,他当真有能力劝说老爷放过阿静呢? 即使答应了要被他“救赎”,但只要离开了吉川家,她就立刻逃往天高地远的地方。日后是否会与这青年再相见,那都不好说,也没什么好怕的。 “……好。”终于,阿绿下定了决心——她打算赌一把,“我答应你。”顿一顿,她转过头,将脸从青年的折扇上移开了,说,“我妹妹被关在仓房里,门前有好几个男人看守。那些人个个都比你高大强壮,你打算怎么做?” 橡白色长发的青年笑得愈发眼眸弯弯。 “你的妹妹……我记得,是叫做阿静吧?”他说,“你就在这里等我吧。我马上就会回来的,不必着急~” 阿绿轻怔。 不容她提出怀疑,这青年的身影就已经从她面前消失了,仿佛几乎没有存在过。 阿绿四处转头,院中的景色一如方才,冬日的寒雾抹在枯枝梢头,夜晚寂静得让人浑身发寒。 她没有如青年所言的那样,安然地坐下等候,而是紧张地站着,目光远远地眺望仓房的方向。 冬夜如此安静,她能清晰听见自己如擂鼓似的心跳。 那个男人是怎么知道阿静的名字的? 他为什么要来见自己?所谓的“救赎”,又是什么意思? 重重疑云环绕在她的心底,让阿绿的不安愈甚了。 就在这时,她的耳边响起了青年轻佻的声音:“如你所愿,我将你的妹妹带来了。” 阿绿愣了一下,立刻扭过头去。那橡白色长发的青年竟已不知不觉地回来了,悄然站在她身侧。从始至终,他的行动都是无声无息的,仿佛寂静的鬼魂。而此刻,他的手中横抱着一个人,正是阿绿的妹妹。 “阿静!” 一看到阿静那被裹在薄毯中的、苍白瘦削的脸,阿绿就紧张起来,连忙奔过去,从青年的怀中接过了妹妹。 阿静病得太久了,身体轻得像羽毛。阿绿搂上去,只觉得被骨头硌得难受。此时此刻,阿静似乎尚在高热昏迷之中,苍白的面颊上浮着一点病态的潮红,嘴张着,急促不安地呼吸。 “她看上去快要死了呢。”青年很好心地提醒,“如果想要她活着,最好赶紧去找个人类的大夫~” “我知道!”绿搂紧了妹妹,将袖口卷得更高,艰难地换成了背着的姿势。将人背稳妥后,她扭过头,对趴在自己背上、昏睡不止的阿静小声喃喃,“再坚持一会儿,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说完,她抬腿就想往外跑。 “不收拾一下行李吗?”青年问她。 “我没什么可以收拾的。”阿绿回答。 第3章 她没有衣服财物,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在这个吉川家里,只有妹妹阿静算是她的挂念。 “那你可以出发了。”橡白色长发的青年笑嘻嘻地说,“从这里出门后,就不要再回头了。无论听到了什么声音,都不要扭头看哦……还有,记得我们的约定。” “……”阿绿停下脚步,眉心微锁。她呵着白气,远远地问道:“你叫什么?” 青年歪了歪头,露出深思的表情。片刻后,他说:“你就喊我——‘教宗阁下’吧。你的母亲也是这样喊我的。” 阿绿愣了一下。 教主阁下?母亲? 她的心底有许多疑惑,但是背上传来了阿静痛苦微弱的呻/吟,她不敢再耽搁,连忙背稳了病重的妹妹,转头就往吉川家外跑去。 长屋门前,负责看守的下仆不在;往日戒备森严的前院,竟一个仆从也没有。她就这样背着妹妹,径直跑出了束缚自己两年之久的吉川家。 但是,这还不够,她要跑的远一些、更远一些,直到不会被吉川家抓回去为止—— 阿绿咬牙,将背上的妹妹托稳了一些,加快了脚步。她的草鞋踩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将寂静的夜色都敲碎了。街道两侧紧闭门窗的房屋、落寞的电线杆、高大的柳杉树,都被她丢在了身后,她一路穿过了香取镇,朝着镇外的医馆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了凄厉的尖叫。伴随着一阵骚乱的响动,小镇的西面亮起了一团火光。 因为那突如其来的火焰,阿绿的脚步一顿。 她原本想扭头去看,但刚侧了点儿视线,便立刻将目光收回来,继续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从那里出来后,她就不能回头了。 无论听到了什么样的声音,都不要扭头…… 第3章 阿绿背着妹妹,穿过了香取镇的街道。 冬日的夜晚冷得人肺腑如冻,大口呼吸时的白气将眼前都模糊了。心跳声很响亮,几乎将耳膜都震碎了。 阿绿的力气不大,才背着阿静跑了一会儿,便已有了力竭的趋势。但她不敢停下脚步,只能努力去思索别的事情,转移对疲累的注意。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夫人罚她在院子里担水时,她就会努力想着金平糖是什么味道,以此度过一整个下午的炎炎暴晒。 她想起了那位“教宗阁下”所说的话—— “你就喊我‘教宗阁下’吧。你的母亲也是这样喊我的。” 母亲。 教宗阁下。 母亲…… 电光石火间,阿绿想起了什么。就像是礁石从海啸的浪面中探出头来,一段尘封的回忆就这样突兀地苏醒了。 阿绿和阿静出生在花街,她们的母亲是个下等的游女。 从能记事起,阿绿就没怎么见到过母亲。母亲是个喜欢酗酒和赌博的女人,总是喝的醉醺醺的,有一次还在酒后跌入了河中。若非被好心人所救,可能就这样直接冻死在冬日的河里了。 母亲时常不知所踪,家中也没有什么存粮。那些发霉的米和菜叶,根本无法填饱肚子。在这种情况下,年幼的阿绿只能依靠自己来讨口饭吃。 起初是挨家挨户敲门乞讨,或者拽着街上路人的衣袖卖可怜;后来则是结识了几个同样衣食无着的孤儿,去偷,去抢,翻进窗户搬走别人家的米袋。这样的事情在花街并不少见。这些不知道父亲是谁、又被母亲所遗忘的孩子们,就像是野狗似的,靠自己艰难地摸滚打爬。 除了自己有口饭吃,阿绿还要照顾妹妹阿静。阿静与阿绿不同,天生体弱多病,除了食物与水外,还需要喝药休息。阿绿不止一次听到母亲对邻人抱怨:“那个孩子,只会拖累我而已。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直接丢掉算了……可真要丢。也舍不得,毕竟是自己的女儿……” 母亲如此,生活如此,这段童年的时光,可以说是彻底黯淡、生满锈瑕的。它就像是铺满灰尘的阴影,或者沾着泥巴的枯枝,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唯一的光亮,大概就是妹妹阿静那瘦巴巴的笑脸—— “你知道海边是什么样的吗?” 阿静坐在打满了补丁的被褥里。被子一角破了洞,露出一团脏兮兮的薄棉花。 “海边?” “是,海边。”阿静的眼里,涌起了一团小小的星,“隔壁的婆婆说,海底有水晶搭建的宫殿,各式各样的美味,还有珊瑚做的床褥……” 八岁的阿绿在心底对此嗤之以鼻,但她的脸上却配合地露出了向往之色:“真厉害。” “要是能去海边就好了。”阿静缩起了背,小声地说,“想和姐姐一起去。海边的景色,肯定比这里要好看吧。” 闻言,阿绿环顾四周。六叠大的破旧屋子,空空荡荡,榻榻米早就被磨损得见了底,屋顶也破了大洞,每逢下雨天就要放着木桶接水。 别说是海边了,这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景色都会比这里好。 “婆婆说,海里住着很高贵的公主,一百年也不会老去。只要见到她,她就会满足你的心愿。” 阿静还在小声地说着关于海的传闻,话里充满了希冀。但阿绿却低下头,开始盘算明天去哪里弄点食物来。她比阿静见得事情要多,也明白这些海的传闻不过是隔壁那个同样贫寒的婆婆编造出来哄小女孩儿的善心谎言。 就在这时,门开了,母亲回来了。 母亲那张从来都充满了刻薄愁苦的脸,竟然奇异地挂满了笑容。 “我们有钱了。”母亲在阿静的身前蹲了下来,眼神满是光彩,神态高昂,“有很多钱!” 后来,阿绿从邻人那听说了,母亲信奉了一个从未听闻过的教派,并且从教主那拿到了许多钱。据说这是有代价的,而代价是什么,除了母亲外无人清楚。阿绿隐约听母亲说过,似乎是要将她与阿静抚养至十四岁,再一同送入教中。 不过,阿绿并没有被那笔钱所荫及,母亲并不愿将钱花在她和阿静身上。不仅如此,母亲很快就把这笔钱给挥霍光了。赌博、酗酒、置办丝绸的衣物……没多久,家中又恢复了旧时的贫寒。 母亲享受惯了大手大脚的生活,无法忍受再度陷入贫寒。于是,她动起了两个女儿的主意。 虽说已经答应了那位教宗,要将长大的女儿送给他做教众;但如果她不想履行诺言了,教宗还能追着她把钱要回去不成吗? 于是,母亲将阿绿与阿静卖给了吉川家为奴,自己带着钱消失了,再没出现过。 不过,即使如此,阿绿也没有讨厌过母亲,只是觉得她令人怜悯。这样的情感不合时宜,可她确实如此想着——母亲也不过是被贫穷、痛苦、不幸所折磨的人之一罢了。 现在想来,母亲那时所信奉的教派,也许和今夜出现的那位“教宗阁下”脱不开关系。换句话说,如果母亲没有将她卖入吉川家,她就会被送给那个橡白色长发的男人。 可是…… 为什么? 医馆的大门近在眼前了,阿绿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回忆从脑海中甩去了。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用手拍着木板门,将手掌心打得通红。 “大夫——” 已经很晚了,大夫一家都睡着了。她敲了好久的门,窗纸后才勉强亮起光。大夫的儿子睡眼惺忪地来开门。等见到门外的景象了,他的第一件事不是查看求助的病人,而是惊诧于小镇西面的火光。 “是吉川老爷家烧起来了吗?”大夫的儿子满面诧异,睡意也散了,“这可是出大事了……” 阿绿干吞了口唾沫,拽住他的袖口:“请看看我的妹妹吧。” 大夫的儿子眯了眯眼,将烛火移近了阿静的面庞。他甚至都无需仔细检查,只要看着少女这骨瘦如柴、气若游丝的模样,就知悉她活不了几天了。 “你有钱吗?”大夫的儿子揣起了袖口,因寒冷而跺起了脚。他眯着眼睛问阿绿,“交不起诊金的话,我可没法帮忙。” 阿绿从身上摸出了自己的钱袋,将为数不多的铜板叮呤咣啷地倒在手掌心上,问:“够吗?” 大夫的儿子摇头,说:“不够的,连预诊金都付不起。我们出诊也是要钱的,不然怎么养活一家人呢?” 阿绿张了张口,表情微僵。她觉得冬天有些太冷了,夜晚的寒风吹得人面颊发麻。 此时,医馆的儿子开口了:“你去藤屋碰碰运气吧。” 阿绿没反应过来,脸上还是那副麻木的表情;舌头动了动,想要说话,终究没发出声音来。 大夫的儿子说:“你往东边走,穿过一片林子,就能看到一座宅邸,内外都栽种着紫藤花,那就是藤屋。藤屋的主人心肠不错,也许愿意帮你。” 说完,大夫的儿子便回了屋里。 等木门吱吱地合上了,门板上的灰簌簌落在地面,阿绿才找回自己的知觉。她再度背起了妹妹,在地上蹭了下被冻得发硬的脚,转身向着香取镇的东面跑去。 第4章 ——妹妹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原本就是病弱的情状,不仅没有好好调养,反而还要带病洗衣擦地,近来更是连饭食都吃不上几顿。冬夜这样寒冷,她能撑下去吗? 香取镇外的森林幽静得可怕,从林间穿过时,似乎会有幢幢鬼影扑出。阿绿虽然来到这座镇子两年了,可她从未来过此处,险些在其间迷失方向。 当她停下脚步辨认方向之时,她听到背上传来一阵很微弱的声音。 “海底的……龙宫……” 这声音像是即将断线的风筝丝一样脆弱。阿绿愣了愣,点头附和道:“嗯,海底的龙宫。” “真的是…水晶做的……” 阿静模模糊糊说完这些话,就没了声音,似乎又昏睡了过去。 阿绿怔了数秒,小声地唤道:“静?” 没有应答,妹妹好像已睡熟了。于是,她不敢耽搁,连忙继续赶路。 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她看见了所谓的“藤屋”—— 冬日的寒月下,一片紫藤花诡谲幽寂地开放着。本该是春日才绽放的花朵,却在此时开满了枝穗。大片大片的若紫色花朵,攀爬在屋顶与石墙的边缘。一盏石灯静静矗在木板门前,散着晕黄柔和的光,仿佛在为迷途之人指引方向。 她站在这座藤屋之前时,脑海中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仿佛踏入了一场奇怪的梦境。 就在此时,藤屋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十五六岁、身穿深红色羽织的黑发少年,出现在了门后。他一手紧握着刀柄,像是在戒备敌人。等他看到门口恍惚而立的阿静时,年少的面孔上浮现出了轻微的惑意。 “人的身上,怎么会有鬼的气味……” 这少年便是后来的鬼杀队水柱,富冈义勇。 第4章 冬夜的寒雾,将远处的山林涂抹成朦胧的一团。从屋檐上倾斜而下的紫藤花穗,反常地绽放着烂漫的花朵。或浓或浅的江户紫色,交织成一道梦境似的瀑布。 站在藤屋门后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比阿绿稍年长些;虽还没有长开,眉宇间带着几许年少的青涩稚嫩,却已算个形貌出众之人,属于能在人群中被一眼辨出的那种长相。 这样的相貌,如果能开怀坦然地大笑,一定极为赏心悦目。但这少年却显得有些沉郁,身上有着同龄人甚少有的内敛成熟。 他跨出了藤屋,目光落在阿绿身上,问:“你遇见鬼了吗?” 阿绿正因他的出现而感到轻微的踌躇,听闻他搭话,连忙卸下心头的紧张,焦虑地问:“你能救我的妹妹吗?她生了很重的病。” 至于少年所问的问题,她全然没有听进耳中。 阿绿将背上的妹妹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横搂在怀中:“请救救她。” 闻言,少年的视线扫过了阿绿怀中的妹妹——少女安稳地合着眼眸,躺在姐姐的怀里,面色奇异地发红,仿佛被日光所润泽。 只一眼,少年就得出了结论。他面无波澜地说:“已经死了。” 这句话干脆利落、毫不遮掩,像是一把粗粝的刀,劈得阿绿微微发怔。 她木了片刻,心底的一角仿佛轻轻卷了起来,皱巴巴地瑟在一块儿。旋即,她开口道:“不,那个,阿静没有死。我在来藤屋的路上,她还很有精神,和我说了海底的公主,水晶的龙宫……她没有死。麻烦您替她看一看病吧!” “已经死去的人,是无法救治的。”少年的面庞还是毫无波澜。 “她没有死!”阿绿执拗地说着,将妹妹搂地愈紧了,“您甚至没有探过她的鼻息和心跳,怎么能断言她…她已经死了呢?如果您需要诊金,我可以出!也许我现在付不完,但我一定会努力工作来还债。” “不是金钱的问题。我说了,她已经死了。”少年的语气没有任何的感情,“你其实也明白这一点吧?要不然,你怎么不敢听她的心跳,也不敢去试她的鼻息?” 阿绿的面色猝然一白。 她的肩膀颤了颤,声音有些艰涩:“至少,请……请再看一看。” 她的执拗让少年轻轻皱起了眉。他似乎很不擅长与阿绿这样的人打交道。 就在这时,藤屋的门后响起了一片凌杂的脚步声,又有两人相继朝此处走来。 “义勇,发生了什么?” 一道温和的嗓音从门后的阴影中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阿绿面前的黑发少年就抬起了头:“锖兔?你怎么也出来了?……我察觉到了鬼的气息,就想来看看。” 在听到来人的呼唤时,原本板着脸的义勇,表情有了些许的松动和鲜活,眉松弛开了,眼瞳轻动,仿佛一樽木刻的雕像染上了人烟。 “结果…并不是鬼。只是一个来求助的人。”义勇将目光移向阿绿 被他所望着的阿绿,神思有一瞬的恍惚。 原来这黑发少年叫做义勇。 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名字,寄托了家人的美好期愿。 门后走出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老者头发半白,佩着一个天狗面具,身形沉稳;而少者则是那被称作“锖兔”的人。 锖兔看起来与义勇差不多年岁,肉色长发,雾色眼瞳;眉目之间有着朗月淡风一般的清润与坚毅。只可惜,他的面颊处有一道狰狞的疤,令他的容貌有了稍许的割裂感。 老者带着锖兔踏出了门,站在了义勇的身旁。 只需看一眼,阿绿就明白,那个戴天狗面具的老者当是这三人中做主的那一位。于是,她立刻目标果断地转向了老者,艰难地询问:“请问,你们能为我的妹妹治病吗?” 她的嗓子似乎有些干涸了,声音听起来很古怪,像是漏了风。 听到她的恳求之言,老者的头一转,像是在观察阿绿。但因为他的目光藏在天狗面具之后,阿绿也不明白他是否当真在看自己。 “鳞泷老师,”义勇瞥了阿绿一眼,解释说:“我已经告诉过她,那个女孩死了,但她不肯相信。” “这样啊……”被称作“老师”地老者,微微叹了一口气。 藤屋前有片刻的安静。冬夜悄悄,远处的枯枝被风吹得慢慢晃动细瘦的条杆,像是病人无力的手臂。 鳞泷走下台阶,在阿绿面前蹲下了。他伸手探向了静的脖颈,停顿片刻后,摇了摇头,说:“她已经死了。看模样,是原本就体虚,没怎么进食,还被冬日的风吹得烧热。……熬不下去,也是正常。” 这位头发半白的老者,语气远比义勇沉稳刚健,也更令人信服。 阿绿慢慢低下了头,凝视着怀中的妹妹。 静躺在她的怀中,像是沉沉地睡去了,面颊有着温润的红,嘴角轻轻上翘,仿佛沉浸在一个柔和的梦境里。 “阿静?”阿绿试着喊了她的名字。 没有回应,时间仿佛在阿静的身体上定格了。 “……醒一醒,这里有大夫。”阿绿将头埋得低了一些,声音有些慌张,“等大夫给你开了药,就能好好养身体了。” 但无论她怎么呼唤,怀中的少女都不曾给过反应,像是落入了永恒的安眠之中,再也不愿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醒来。 阿绿的双膝在地上跪得酸麻,但她没有站起来,而是久久抱着妹妹的躯体,将头埋在静的肩膀处,仿佛只要她长久地用自己的体温偎着对方,就能唤醒沉睡的妹妹。 “抱歉,我们救不了她。”鳞泷的声音沉沉地从头顶传来,“请尽早准备身后之事吧。” 听到鳞泷的这句话,阿绿还有片刻的恍惚。 静的身体还有余温,柔软的肌肤紧贴着她的额头。当她嗅闻着静身上很淡的药味时,只觉得妹妹似乎还没有离去。 阿静真的死去了吗? 因为身体羸弱、因为饥困交加、因为严寒无着……死去了吗? 不知怎的,她的视野有些模糊。眼前站着的一老二少,轮廓也变成了重叠的幻影。 她就这样在地上跪了许久,直到一双手探到了她的面前。 “站起来,”义勇说,“太脏了。” 阿绿愣了愣。 她低下头,望向了自己的衣摆。藤屋的门前洒扫得很干净,铺着洁白的细沙。而她的衣摆不仅破旧,缀着补丁,更是粘着泥巴与灰尘,蹭在地上,将细沙染作了一团灰。 阿绿没有搭义勇的手,而是咬了咬牙,自己站了起来。脚已经麻了,她摇晃了一下才站稳。接着,她试图再度背起自己的妹妹,又低声道:“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会自己处理之后的事情的。” 话虽这么说,但她其实并不知道之后该做什么,她又该去哪里。更不知道以后的人生会怎么样。 总之,她想好了,先离开藤屋再说。 这样美丽宽敞的宅邸,确实不适合卑贱下等的人随意踏入。她脚上的污泥会脏了干净的台阶,惹来主人家的不快。 “请稍等一下,”名叫锖兔的少年忽然出声喊住她,“你需要帮助吧?”说着,锖兔便转向自己的老师,恳请道,“鳞泷老师,我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可怜。我可以帮她处理妹妹的事情吗?” 第5章 阿绿的脚步一顿。 虽然她在心底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回头看”,但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瞥了一眼。 余光之中,锖兔似乎是很认真地在向老师询问许可,没有任何的戏弄与玩笑之意。 鳞泷点了点头,说:“不要耽误明天下午的修炼。” 见状,义勇忙紧张地说:“既然锖兔要去,那我也一起——” “不要,”阿绿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哽咽地说,“就不麻烦义勇先生了。我太脏了,会让你为难的。” “……什么?” 闻言,义勇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第5章 将最后一捧土填上的时候,天已经近乎黎明了。 天与地的交界线处,亮着一抹很淡的鱼肚白色。再过不久,日轮就会从那里须须升起。届时会有无数光芒喷薄涌出。但现在还不到日出之时,所以天幕还是黯淡的。 阿绿站在山崖上,用沾满了泥土的手掌擦了擦面颊。因为一直在挖土、填土,她满脸都是汗水,混合着湿漉漉的泥巴,将小脸抹成了一副肮脏的样子。 手掌在面颊上擦拭两下,脸孔不见清爽,反倒愈发脏污了。于是她放弃了擦拭,靠着一棵冬杉树坐下来休息。 “暂时先这样吧。让你的妹妹好好在这里休息。至少这里的风景还算不错。等以后有机会了,再送她回故乡。” 杉树之后传来了锖兔的声音。 阿绿侧过头,望见了锖兔的身影。天光暗薄,少年的身形被染出了一层晦暗的白。他和阿绿一样满手污泥,龟甲纹的袖口高高卷起,露出有着单薄肌肉的手臂。 “……不,不用回什么故乡,就在这里吧。”阿绿收回目光,望向了山崖下的城镇。香取镇就在不远处的晨雾中,高高低低的屋檐被群山环抱,分外朦胧,“阿静不会想回故乡去的。” 她们姐妹的故乡是花街,没有哪一个从那里逃出来的人会想再回去的。 “这样吗?”锖兔显然有些好奇,但却没有追问,“那就依照你的想法来吧。”说罢了,他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这个笑容并不带任何的愉快意味,却充满了安慰,仿佛试图通过这个笑来振奋眼前的人。 他是个很好的人。 阿绿已在心中这样下了论断。 前半夜时,阿绿仍旧不肯相信妹妹彻底死去。锖兔陪着她跑遍了附近的医馆,寻找其他医生求救。只可惜,无论如何祈愿,奇迹都没有发生,每一个医生都断言“你的妹妹已经死了”。 于是,在等候了半宿之后,她终于决定将阿静埋葬。 她身形瘦弱,力气不大。只凭自己一个人的话,可能需三四天才能将阿静下葬。但锖兔伸出援手之后,一切便轻松多了。 明明锖兔看着也并不强壮,只是个稍微干净、有力一些的少年,但他的耐力和气力却都超乎想象地好。这让阿绿心底有些诧异。 名为义勇的少年也在,但他一直沉默地站在树下,没有靠近二人。 他并非不曾提出过要帮忙,但每一回都被阿绿回绝了。——“请义勇先生在那里休息就好。”阿绿头也不回地这样说。 天色将亮,悬崖上的风似乎没有前半夜那样寒冷了。新埋好的茔土微微隆起,其上插着树枝削成的简陋墓碑。名为“静”的少女就沉睡在这墓碑之下,从今日起,她再也不会受到病痛饥寒的折磨,永远地睡着了。 锖兔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递给阿绿,说:“擦一擦脸吧。”又问,“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该怎么办? 阿绿眯了眯眼,只觉得身体被抽干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她说,“总之,我还不想死。” ——她不可能回到吉川家继续做奴仆,也不可能去花街寻找母亲。没有了妹妹这个牵挂,以后就是独身一人。运气好的话,兴许能一直活下去吧。 阿绿长舒了一口气,扶着树干试图站起来。但在她伸直膝盖的一瞬,眼前便有一阵黑暗劈天盖地地袭来,大脑嗡嗡作响,世界瞬时失色。她陡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两天没怎么吃饭了。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看到天亮了起来。太阳徐徐从山巅升起,光华穿透了朦胧的云雾,照彻了整片大地。 “喂——你…” 两个少年同时朝她奔来。 /// 阿绿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没有贫苦,饥饿,分离,死亡,只有无尽的虚无与奇妙的快乐。 她穿着一袭丝缎小袖,坐在描金漆银的华美房间里。身上的衣料如此柔软,就像月光洒落在肌肤之上,轻盈无比。而这房间也精美绝伦,屏风扇上绘着大朵大朵绮丽绽放的莲花。那莲花既圣洁,又妖异,莲瓣似乎透着淡淡的血色,重重绽开;边缘一圈闪烁的金,仿佛西天神明左下的宝光。 “绿,可别忘记我们的约定哦……” 有人在笑嘻嘻地对她说话。 阿绿抬起头来,便看到了一位拥有橡白色长发的男子。男子他那流转着剔透光泽的眼瞳内,似乎盛放了世间的一切梦想。 “教、教宗阁下……”阿绿喃喃地喊。 “我在这里呢。”教宗露出了快活的笑容,“我会一直看着你的。——直到你成长到合适之时……” 他的身影似乎在云雾中渐渐隐去了,可他的面庞却愈显得妖异而难以捉摸。 阿绿怔怔地看着他慢慢消失的轮廓,仓促地向前跑了几步,大声地问:“等等!教宗阁下!‘救赎’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人回答。 阿绿陡然睁开双眼,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 眼前没有了莲花,也没有了教宗阁下,只有道道横梁。梁与柱交错的地方,用朱色的漆描出一道紫藤花模样的家纹。 她正躺在一间屋子里,身上盖着温暖厚实的被褥。房间暖适,炭火噼啪的轻响从屋角传来。 耳旁有稀稀落落的水声,哗啦乱响。她慢慢平复呼吸,侧头望去,便瞧见义勇盘腿坐在身侧,正慢慢地将毛巾绞干。水落到木盆里,就发出了那哗啦哗啦的声音。 “义勇先生?”阿绿艰难地发出声音。 话音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吓人。 “你发烧了,好好躺着。”义勇说完,将毛巾贴向她的面孔,“擦脸。很脏。” 听到那句“很脏”,阿绿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她咬了咬牙,飞快地伸出手去,从义勇的手中夺过了毛巾:“我自己来就好!不会弄脏你的衣服。” 义勇的手一空,人微微一怔,迟迟地说:“噢……好。” 阿绿用毛巾胡乱地擦拭了一下脸颊,发现她的脸果真很脏,又是泥,又是沙,将白毛巾都染脏了。 ……这样脏兮兮的人,确实会惹人不快,更何况义勇看起来就不像是普通人,肯定更讨厌她这样下三滥的家伙。 有几个寻常百姓家的儿子,会在身上佩刀呢? 阿绿擦完了脸,将毛巾放回盆里洗干净,又很要强地说:“等我休息一会儿,我就自己去把水倒掉,不劳烦义勇先生。” 义勇的脸上又有了一丝浅浅的困惑。他似乎想问点什么,但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低垂了目光,不讲话了。 阿绿坐起来,转头四望了一下。这是一间很漂亮的和室,六叠那么大,榻榻米干净齐整,墙壁上挂着山水卷轴。她从未睡在这样的房间里过。 “这里是……?” “藤屋。”义勇沉闷地回答,“你发烧了。鳞泷老师说,要你病好了之后再走。刚好这座藤屋的主人和老师相熟,便答应留下你,不收钱。” 阿绿有些恍惚。 原来这里是藤屋——那间里外都诡谲地开满了艳丽紫藤的美丽宅邸。 她在发烧吗?她的头脑好像确实有些混沌,身体也没有力气。 “这样啊……谢谢。”阿绿小声地道谢。虽然她知道,义勇也许很讨厌自己,也嫌弃她脏兮兮的,但是该道谢的时候,她绝不吝啬,“那个…锖兔先生,还有那位老师…去哪里了呢?” “附近的村子里出现了盗贼,老师和锖兔去帮忙了。”义勇说。 “啊……” 听义勇这样说,阿绿的脑海中就浮现出锖兔打败盗贼、受到村民爱戴时的英勇身姿来了。 顿了顿,阿绿又问:“那义勇先生怎么留在这里?” “……”义勇的眉头皱起来,他似乎也很郁闷,“我是想和锖兔一起去的。但是,老师一定要我留在这里照顾你。” 这回,阿绿听懂他的意思了:他是真的很想和锖兔一起去驱赶盗贼,但因为阿绿这个麻烦的家伙,义勇没法得偿所愿。总之,一切都是阿绿的错。 “你叫什么?”义勇问她,“这是老师让我问你的。” “……”阿绿撇了下嘴,重重地躺回被窝里,“我不告诉你。” 第6章 “啊?”义勇愣住。 第6章 阿绿把被子拽高了,将整张脸都盖住。被子中央高高隆起,一座小山似的,充满了“不要和我说话”的意味。 她就这样闷在被褥里,仿佛一只蜷起来的蜗牛。 富冈义勇看着这座棉被小山,感到很困惑。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为什么她不愿告诉自己呢? 可名字又是必须的,总不能一直称呼她为“喂”吧。更何况,鳞泷老师也交代了,要问出她的名字来。 “喂……把名字告诉我。”义勇将身体向前微倾一点,“这是老师给我的任务。” “不要!”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义勇的面色僵住了。 他趴在这团隆起的被子边,有些轻微的无措。他完全没和同龄的女孩相处过,更不知道如何对付阿绿这样的少女。 一时间,房间里静默无声。午后的光照从半敞的纸窗里透入,照在干净的榻榻米上,留下一团晕黄之色。窗外好像在下雪,那雪细细碎碎的,还没落地,就融化不见了。 义勇不说话,阿绿缩在被窝里,抱着双臂,也不说话。 被子盖得严实,没一会儿,空气便被消耗光了,阿绿窝在里头,便格外地气闷,但阿绿却不想钻出来,只觉得眼下这模样很暖和,很有安全感。呵出来的热气直直落在手臂的肌肤上,她能感到一阵一阵的炽热。当然,这也许是因为她在发烧的缘故。 发烧…… 阿静死之前,似乎也是一直高热不止。 她也会和阿静那样死去吗? ——某一瞬间,少女年轻的心头略过了这个想法。但没一会儿,这踌躇的不安便被名为“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情绪所取代了。 昨夜一直在四处奔跑,或者挖掘坟墓,阿绿的力气早就被耗尽了,甚至连悲伤和思考的精力都分不出来。现在躺在了被窝里,不再需要动弹,酸涩就和流水一样漫了上来。 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阿静死去了,她连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了。 覆盖着阿绿的、小山一般隆起的被团,忽然轻轻地耸动起来。义勇看着被子这诡谲的模样,面色又染上了一缕困惑。 很快,他试探地问:“你……是在哭吗?” 他刚成为鳞泷老师的弟子之时,也曾半夜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哭。锖兔看见了,便告诉他“你的被子一鼓一鼓的、根本包不住哭声”。 少女现在的模样,和当初的他有些相似。于是,他笃定少女是在哭泣。 但是,被团里传来了一个闷闷的声音:“没有。我很少掉眼泪。” 话虽如此,可她明明在哽咽。 义勇将手放在膝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仿佛正在学堂里上课的学生。暖炉里的炭火噼啪一闪,火光将他深蓝色的眼眸照得亮堂了些,那是如无垠海面一般的眼睛。 “别哭了。”安静许久后,义勇说,“如果你的妹妹还在的话,也不想看到你哭泣的样子吧。” 被团里安静了一瞬,然后,少女掀开了被子陡然坐起,冲他喊道:“我说了,没有在哭啊!” 义勇被她沙哑的嗓音震了一下,然后便看到了她沾满了泪水的面庞。 ——虽然嘴上反复强调着“没有在哭”,可少女的眼睛却一点不争气。眼泪珠子胡乱地挂满了脸颊,和没有擦洗干净的泥痕混在一起,更显脏乱了,简直像是淋了雨的小野猫一样。 义勇不开口了。他觉得眼前的少女很难对付。 明明同样是第一天认识,少女对锖兔的态度好的不可思议,对自己却是一副生气的样子。先前他就想问这是为什么,但他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此时此刻,少女正用泪汪汪的眼睛瞪着他,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导致她哭泣的元凶似的,这让义勇心情很复杂。 不过,他的脑海里却也并非满是“气恼”之类的情绪。他正在想:这还是第一次仔细地看清她的面孔。 昨晚天色黯淡,少女又满脸尘土,面孔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翳。义勇只能分辨出她是个女孩,根本看不清她的容貌。如今天光亮了,她又将脸擦干净了大半,义勇才能辨认出她的五官。 还是很像猫。 先前义勇送锖兔和老师出门时,在藤屋的门前看到了一只野猫。那野猫瘦巴巴的,皮毛打了结,耳朵尖尖立起,爪子上还有一道外翻的伤口,但眼珠子却黑漆漆的,通透明亮,很有精神。 他见四下无人,蹲下来想给小猫喂食,可猫却不领他的情,迅速地蹿入了草丛间,消失不见了,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天敌。 他说不上来女孩的漂亮程度,只觉得面前的少女就像自己在门口看到的那只猫。漆黑的眼睛也好,没有光泽的乌色长发也罢,都很是相似。 她就这样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珠子,一边瞪着义勇不放,虽然人在发烧,可气势却是一点都不落下风。 正当义勇被她瞪得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他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咕噜咕噜咕噜—— 这声音像打鼓似的,从少女的方向传来。 义勇愣了一下,目光上移,发现少女那哭得一团花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与气势所不符的羞窘。她拽紧了被子,小声说:“……饿一会儿,熬过了这阵子,肚子就不会叫了。” 言语间,似乎对“饿肚子”这件事很有心得的样子。 义勇无声地站起来,向房门走去。“刷拉”一声响,他推开门,暗红色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没多久,他又回来了。这一回,手里端着一碟馒头。 “你醒的太迟了,厨房里只有这个,先吃吧。”义勇将馒头碟子放在了她的枕侧,“晚上有好吃的。锖兔说,他会带炸鲣鱼回来。” 三四个小馒头,挤挤挨挨地放在深红色的碟子里。馒头有些焦黄,冷了之后变得硬邦邦的。但对饿了许久的阿绿而言,这却已算是难得的好东西。 但是,阿绿没有吃。 “我没有钱。”她望着枕边的馒头,有些呆呆地说,“我付不起。” “……”义勇将馒头碟子朝她推了推,说,“这个不用钱。藤屋的主人说了,直到你养好病为止,你都可以住在这里,不收你的钱。” “真的吗?”阿绿有些不解。 人为什么可以没来由地对别人这么好呢? 不过,锖兔似乎也是这样的人,善良又富有正义感。 善良的人和善良的人,是会彼此吸引的吧?所以锖兔才会和藤屋的主人出现在一个地方。 “嗯。”义勇板着脸,点头道,“要是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帮你吃一个。这样,我们两个就是共犯了。” “共犯”这个说法,让阿绿怔了一下。 共犯? 义勇是认真地这样想的吗? 也对。如果馒头要收钱,两个人一起吃的话,追究起来,就是他们共同偷吃,而不是阿绿一个人的过错了。 不知怎的,原本笼罩在阿绿心间的云雾,似乎悄悄散去了一些。 “我吃一个馒头吧。”义勇说着,就朝馒头碟子伸出手去。 但是,他的手还没有够到馒头时,那整碟馒头就被一双手飞快地揣走了——阿绿陡然抱起了整个碟子,揣到了自己面前。 “晚了!”她像是饿坏了的小动物,飞快地将几个馒头拿起来,相继塞进自己的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说:“这些都归我,没你的份。” 她的面颊被馒头鼓得撑起,模样有些滑稽,但先前的泪水已在不知不觉中止住了。 馒头冷了,却还残着点淡淡的香味。阿绿十分饥饿,狼吞虎咽地将馒头喂进肚子,嚼也嚼得很少。屋内极是安静,只有阿绿吃东西时的叽咕响声。光线穿过窗棂,落在义勇的脚边,照亮了他的衣袍一缘。 没一会儿,义勇听到少女含糊地话:“绿。” “什么?”义勇没反应过来。 “我的名字叫‘绿’。”少女说。 第7章 阿绿的饭量不大,吃完四个馒头后,肚子就被填得差不多了。 她拿手背擦擦嘴,躺回了枕头上,闭眼休息。枕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那是义勇沉默地收好了馒头的碟子。 看他这么老实地帮生了病的自己收拾东西,阿绿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先前她还觉得这少年与她很合不来,现在却觉得义勇为人也不错。 正当阿绿为自己对义勇的偏见感到愧疚时,义勇突然说话了。 “你太弱了。” “啊?” “你太弱小了,也没有力气。”义勇端起碟子,头也不抬地说,“这样的话,很容易死掉。” 阿绿:…… 她看着少年沉闷的面色,气不打一处来。她才对义勇有了些许好感,义勇又开口嫌弃起自己的弱小没用来,还说她很容易死! 啊,真是白夸他了。 义勇端着碟子去厨房了,阿绿便缩在床上闭目养神。 第7章 从前在吉川家做奴仆时,她和五六个佣人一起挤在狭小透风的杂物间里,草席边时不时有老鼠爬过,她根本睡不安稳。而藤屋的房间则宽敞齐整,干净得不可思议,这让她有种不踏实感,总觉得下一刻就会被人从这里赶出去。 不管了,在被赶出去之前,她能在这里睡多久就睡多久。 这样想着,阿绿翻了个身,将手垫在耳朵下。她的神思还有点昏沉,额头也在发烫。好在对她来说,这些小病小痛其实都不算什么。 妹妹离开了,此后,她就是独身一人。 虽然不知道会去哪里,但她觉得自己可以连同静的那一份一起认真地活下去。毕竟,世界上不仅仅有着吉川家人那样的讨厌鬼,也有着锖兔那样正义善良的人。这样一想,活在世上似乎也不赖。 纸门刷啦一声开了,义勇又回来了。他其实可以不必一直守着阿绿,只要聪明机灵一点,出门去偷懒或者做自己的事也完全不要紧。但因为他的老师叮嘱他“要照顾好这个女孩”,所以他当真一直留在这里。 阿绿缩在被褥里,看到义勇的腰边还佩着那把刀。一时好奇之下,她问:“你和锖兔都是武士吗?” 在阿绿的印象里,只有所谓的“武士”才会带着刀。不过,武士这种职业,现在已经消匿得差不多了。听闻在大城市里,警察都会随身佩戴一种叫做“枪”的东西,那玩意比刀要好用得多了,十分方便。 义勇垂眸,摸了摸腰间的刀柄,说:“我不是武士,只是个跟着鳞泷老师练习剑术的人。” “锖兔也是吗?” “嗯。”提起锖兔,义勇的表情就鲜活了一些,“他比我早一些拜入鳞泷老师门下,也比我更有剑术的才能。迟早有一天,他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看得出来,义勇和锖兔的关系很好。在说这句话时,原本沉闷不已的少年,眼中便露出了闪烁的星光。 偏偏阿绿也觉得义勇的话很有道理。她也觉得锖兔一定会成为一个厉害的人。既然那位鳞泷老师是教授剑术的,那锖兔也许就是将来的第一剑客。这样一想,她竟还有些与有荣焉的快乐。 阿绿呼了口气,喃喃道:“真好啊……” 她就这样休息了大半天,到傍晚时,外出帮忙的鳞泷老师和锖兔一起回来了。听义勇说,鳞泷正在带两个学生进行剑术的修习,如果遇到有百姓需要帮忙的,他们也不会吝啬伸出援手,并且把这当做修炼的一环。 “我带了炸鲣鱼!” 傍晚的余晖落在窗台上,泛开一片澄澄的乌金色。锖兔的声音隔着老远就传来了,没多久,伴着一片蹬蹬的脚步声,肉色长发的少年就拎着两个油纸包,满面光采地冲入了房间内。 义勇正盯着炉子里的残火发呆,见锖兔回来了,终于回了神。 “盗匪怎么样了?”义勇问。 “不过是一伙乌合之众。”鳞泷老师负着手,从门外缓缓地踏进来。他不分日夜都戴着那个滑稽又凶狠的天狗面具,这让旁人一看便知他不是个普通人。 “是啊,随便用刀吓唬了一下就跑了。反倒是清点他们盗走的钱财比较花费时间。”锖兔晃了晃油纸包,对义勇说,“我买了两包炸鲣鱼,你和这个女孩子都有得吃。……对了,你知道她的名字了吗?” “嗯。”义勇点头,说,“她叫做……” “绿!……我叫做绿!” 义勇的话音未落,一旁的阿绿已经很主动地从床上弹了起来,认真又紧张地回答了。她攥着被角,眼睛很慎重地盯着锖兔,像是希望对方能记住她的名字。 义勇感到很困惑。 他想起先前阿绿百般不愿将名字告诉自己的模样,再看到她对锖兔主动说出名字的样子,义勇的表情有些古怪。 ……为什么会这样? “‘绿’?”锖兔拆开了油纸包,将买来的炸鲣鱼分别递给两人,语气温和地说,“真是个好名字啊,有一种夏天的感觉。” 阿绿轻怔一下,竟觉得耳朵有点发烫。也许这是因为她在发热的缘故。她接过鲣鱼,小声地说:“谢谢你,锖兔先生。” 锖兔的夸赞声落下后,便再无少年人说话了。油纸包簌簌打开,阿绿和义勇都闷头用筷子夹起了炸鲣鱼,小口小口地吃着,房间里弥散着新鲜炸物香喷喷的气味。 鳞泷左近次一直坐在房间门口,趁着几个年轻人在吃零食的功夫,他对阿绿开口道:“你是叫做……绿,对吧?你的身体应该很快就能恢复,不会落下什么病症。不过,除了发烧之外,你身上还有另一个更要紧的问题。” 阿绿正咽下一口鱼肉,闻言,她含糊地说:“什么问题?” “你是‘稀血’。” “啊……?” 鳞泷左近次这句奇怪的话,让阿绿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一旁的锖兔和义勇却都愣住了,似乎受到了好一阵冲击。阿绿一头雾水,疑惑地问:“什么意思?” “所谓‘稀血’,顾名思义,是一种极为稀有罕见的血液。这样的血液,对鬼来说拥有特别的诱惑力。简单地说,你是特别容易被恶鬼袭击的人类。” 听鳞泷左近次这样说,阿绿愈发不解了,头顶上似乎挂满了小问号。 见她如此,鳞泷叹了口气,明白她与自己和弟子们并非一个世界的人,她不理解“恶鬼”这些事也是难免的。于是,他语气凝重地说:“既然不理解的话,那就不必深入去知悉这些事。对你而言,只是徒增困扰罢了。” 锖兔收拢了手臂,面色也凝重起来:“我听说,除非拥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否则稀血人类很难活到成年。他们在年纪还小时就会被鬼争抢猎食,往往没法平安地长大。阿绿小姐能一直活着……真是幸运。” 鳞泷点头,说:“她的身体素质很差,仅靠自己是完全躲不过鬼的猎杀的。看她的反应,从小到大似乎也没有接触过鬼的袭击。所以我猜测,是有一只阶位很高的鬼‘预定’了她。” “什么…意思?”义勇似乎是三人中对此知之最少的那个,现在的他已和阿绿一样,变成了困惑小猫猫的形态。 “意思就是,有一只力量相当强大的鬼在这个女孩身上留下了自己的气味印记。这样一来,其余的鬼便会畏惧它的力量,主动退避,不和它争抢猎物。”鳞泷将声音放缓了一些,“义勇最初见到这个女孩时,不是察觉到她身上有鬼的气息吗?恐怕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阿绿听得一怔一怔,面前的小鲣鱼也不香了。 什么鬼、稀血、标记、预定……奇奇怪怪的。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自己逃离吉川家前所见到的那个男人了。 “代价就是——你要努力地活下去,把自己养得美丽一些。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就会来救赎你……” 那个时候,那拥有橡白色长发、自称为“教宗”的青年,是这样和她说的。 青年将金色的折扇收起,沿着她的下巴,停在了她的脖颈处。那里有两个小小的疤痕,像是蛇牙咬下去后留下的印记——在母亲信奉了奇怪的宗教之后,这个疤痕就忽然出现在了阿绿的脖子上。母亲没有当一回事,只说是阿绿在睡着后被虫蚁咬了。 可是…… 还是觉得有些冷飕飕的。 阿绿皱眉,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第8章 夜晚的时候,藤屋的人送来了换洗的的衣衫。虽说藤屋只是看在鳞泷左近次的面子上短暂地收留阿绿几天,但他们的照顾却极为周到,连更换的浴衣都准备好了。 而且,这套浴衣可比阿绿自己的那一身衣服要好多了。她原本穿的短和服是在吉川家做下人时的衣着,洗得褪了色,也不合身,下摆缝缝补补,透着一股破烂味。 阿绿擦洗了身体,将浴衣换上后,抬手试了试自己的额头。经过一整天的睡觉休息,她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异样了,看来,就快要到她离开这间藤屋的时候了。 想到此处,阿绿还有些舍不得。但她知道,她住在这里是没给钱的,她迟早要走。 窗外传来一阵“嚯嚯”的风声,两道影子从蜡纸窗上透过来,依稀是义勇和锖兔在庭院里练习剑术。 阿绿趴到窗口,将窗户稍稍支起一点,冷风夹杂着雪花立时从窗缝里扑进来,吹得她鼻子一寒,险些打个喷嚏。 屋外又在下雪了,一弯寒月掩在枯枝间,那雪慢悠悠的,无声而寂静。义勇与锖兔就像毫不怕冷的稻草人,握着刀,在下雪的庭院里比比划划地切磋着。那月光和着雪照下来,将锖兔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他那双银雾一般的眼,也更显得清透了。 虽然年纪轻轻,但两个人握着刀的姿势却有模有样。阿绿不懂剑术,只觉得他们的刀透着一种肃杀和凝重。那不是孩子过家家时的胡乱比划,而是真正的剑术。 阿绿想近前仔细看一看,但又畏惧于屋外的严寒。原地思索了一阵后,她便拽起了棉被披在身上,像是一座小山一样,拖着棉被移出了门。 第8章 一座棉被出现在走廊上——这场景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就算两个少年一直在潜心练习剑术,也很难不被这座棉被吸引注意力。锖兔放下了刀,扭头看到棉被山里露出了阿绿那张小小的脸蛋,他登时有些哭笑不得。 “绿,外面很冷!还是回去休息吧。”锖兔说。 阿绿将棉被披得更紧实了一些:“我还从没见过真正的剑士是怎么样的。” 锖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们现在还算不上什么剑士……” 话音未落,一旁的义勇就很认真地说:“但是,你以后一定能成为鬼杀队的‘柱’。” 锖兔怔了下,严肃地说:“义勇,我可不是为了成为所谓的‘柱’才拜入鳞泷老师门下的。我只想除掉更多的鬼,仅此而已。” 锖兔的这句话,似乎令义勇对他愈发仰慕了,义勇的眼睛都比方才亮了许多。 雪从屋檐上飘飘悠悠地落下,轻轻染白了少年们的发心与双肩。阿绿呵出一口寒气,听他们又提起了“鬼”,心底困惑再起。 “锖兔先生,鬼……是什么?”她问。 先前,鳞泷老师也提到了“鬼”的存在,还说她是稀血人类,十分容易被鬼所袭击。虽说传闻中确实有“鬼”这种东西,但那到底是传闻,没听说过哪里真的有鬼的。 听她这么问,锖兔也想起了她是稀血体质、容易招鬼的事情。于是,锖兔便收起了刀,走回屋檐下,很认真地说:“所谓的‘鬼’,就是一种食人的怪物。它们在夜晚活动,不能见到太阳光。除非用日轮刀斩首,或者被日光所晒,否则就是不老不死的存在。” 闻言,阿绿微吸一口气:“这么可怕?吃、吃人?” “嗯。”锖兔点头,“据说吃的人越多,他们的力量就越强大。” 阿绿又紧张地问:“那种鬼,长什么样?” 这问题叫锖兔犯起了难。虽说他在为了成为一个猎鬼人而努力,但他其实就见过两三只鬼,而且那两三只鬼个个都长得不同。他只能勉强描述个大概:“头上长着角……涎水乱流,浑身青黑,不会说话,一直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声……” 阿绿稍稍放下了心。 那位教宗阁下穿的体面又优渥,笑起来像是个轻佻的贵公子。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是锖兔口中这种食人的恶鬼。 果然,他只是个兴趣古怪的有钱人家公子吧。 阿绿抬起手臂,打量着薄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脉络。无论她怎么看,这细瘦的手臂也没显出什么与旁人的不同来,她也无从想象所谓“稀血”到底是什么样的。她只能小声说:“以后该怎么办啊……” 锖兔见她发愁,便转身向着雪中的篱笆走去。他在庭院里留下一串草鞋脚印,人在墙边停下了,抬手摘下一串紫藤花穗子。 “你把这个放在身边吧。”锖兔走回来,伸手将紫藤花穗递给她,“这种紫藤花很特殊,即使摘下来了,也能保持着开放的姿态,很久不会凋谢。鬼很畏惧这种紫藤花。” 娇嫩柔软的花穗,就像是花魁头上垂落的流苏,色泽娇艳美丽。落在少年布满茧子的掌心里,就愈显出一种妖异的美来了。 阿绿怔怔地看一眼锖兔掌心中的花穗,再抬头看一眼锖兔。少年银雾一般的眼睛,像是盛了一整片平静的湖泊,让望着他的人不由心生依赖。 “我可以收下吗?” “当然。” 阿绿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紫藤花穗子,揣在了自己的怀中。 虽说即使有了这串紫藤花也不是万全的,花是会谢的,她以后还得自己想办法弄来更多的紫藤,可至少在此刻,她的心底充满了感激与温暖之情。 “等我正式成为猎鬼人之后,就会努力地除掉更多的鬼。”锖兔压低了声音,很认真地对阿绿说,“这样一来,像你这样的人就不必受到鬼的威胁了。” 阿绿点了点头。 她偷眼瞄到锖兔腰间的佩刀上,心底暗自料定了:锖兔一定能成为很厉害的猎鬼剑士。 在这样想着的同时,又有另一种奇怪的念头涌上了她的心头来:锖兔和义勇看起来与她差不多大。同样是这个年纪的人,他们在努力成为猎鬼的剑士,那……她呢?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了,她便觉得身体里的血都沸腾了,热意从脚底涌起来,让她的脸颊微微发红。 次日。 晨间,太阳从雾蒙蒙的山巅升起,日光照彻了整片大地。屋外的森枝树梢上,冬日的麻雀一边发出啾啾鸣响,一边扑棱着翅膀。 “阿绿小姐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鳞泷左近次最后试了一次阿绿的额温,点了点头,“已经可以离开这里了。” 阿绿换回了自己那身赫色的短衣,腰上用细麻绳子紧紧地束起了,两袖宽松地垂落,盖住细瘦的手臂。她向着鳞泷师徒行礼,说:“这几天的帮忙,感激不尽。” “你妹妹的事情,我很遗憾。”鳞泷叹了口气,“人有生死,这也是难免。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问题,还可以来找我们。” 闻言,阿绿的心底颇为不舍。她抬起头,看到鳞泷身后左侧的锖兔,那种酸涩分别的感觉便愈发了。而锖兔似乎未察觉到她的不舍,只是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容。 没一会儿,阿绿就提着一个小包裹,踩着木屐向藤屋的门口走去了。她来时是两手空空,而现在却提了一个包裹,包裹里装着锖兔从厨房拿来的食物,还有一捧紫藤花种子。据说,只要时时刻刻保持身边有紫藤花的存在,恶鬼就不会再靠近她了。 藤屋外,下了一晚上雪的森林覆着淡淡的白,日光从林叶的缝隙间穿落下来,几只鸟雀振翅从光束中飞过。阿绿呼吸了一口外头的寒气,脚步却没急着往前迈。 她回头张望了一下,见鳞泷左近次和锖兔已经回去了,而义勇则留下来关门。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绕了回去,拽住了义勇的袖子。 “……做什么?”义勇拉着移门,有些困惑地盯着阿绿从门缝里探进来的手。 “义勇,那个——”阿绿压低了声音,小声地问,“如果…我也想拜入鳞泷老师的门下,成为和你们一样的剑士,那…有可能吗?” 义勇愣了一下。 当他听明白了少女的问题后,他的面色立刻变严肃了。又不如说,他发了火,用少见的、凶巴巴的语气说:“别开玩笑了!你和我们可不一样!” 第9章 “别开玩笑了!你和我们可不一样!” 义勇凶巴巴一句吼,把阿绿吼得有点懵。 她抬头,发现少年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严酷,眉头竖得紧紧,眼神如刀锋一样锐利。 虽说先前就知道义勇有些讨厌自己,可这还是她头一回被他这样呵斥。 阿绿咬了咬牙,将手中的布包抱紧了,也板起脸来,顶回嘴去:“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干什么那么凶啊……” 真的很凶! 义勇原本就是一幅冷冰冰、沉闷闷的样子,这样发起火来就更可怕了。她不由有些退缩,闭嘴不再说话了。 见她不再提拜入鳞泷左近次门下的事情,义勇眉宇间的冷硬稍稍缓解了一些。他站在玄关门口,表情严肃地说:“不要再有这样的想法了。那不是你该做的事情。” 阿绿撇嘴,低了头,目光落在自己脚尖上:“哦……” 虽然嘴上这么应了,但她的心底还有些失落。 义勇一定是嫌弃她手脚瘦弱,看起来就不配做一个剑士吧。 也对,她这样穷苦出身的人,哪里有资格握起木刀呢?能有一口饭吃,好好地活下去就相当不容易了,更何况是与义勇、锖兔这样的人站在一起。 义勇说的是实话。换做是锖兔,可能还会顾着她的面子,委婉地找些借口来安慰她。但义勇不一样,他似乎原本就讨厌自己,说话也直接,会这样将心底话直说出来,也不意外。 阿绿把布包挂在了肩上,很快打起了精神,对义勇说:“我走了。不会再说些‘也想做剑士’之类的傻话了,你放心吧。” 她原本是有些失落的,但很快就强韧地板做了一副无所谓的面孔,接着转身往藤屋外的小径走去。 “等等。” 当阿绿走到一棵杉树下时,她听到义勇在喊她。侧头一看,发现义勇从玄关后追了出来,脚胡乱地踩在木屐里。他还是那副严肃的面孔,有些犹豫地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先去镇上找工作试试看吧。”阿绿说着,冲他摆了摆手,“有缘再见吧。谢谢你们。” 说完,她便扭过了头,强迫自己不再回头,径直向着林中走去。 她背后的藤屋越来越远了,那处掩映着紫藤花瀑的幽深宅邸,渐渐在杉与松之间消匿。 这片树林之外有两三座小镇,阿绿住了两年的香取镇就是其中之一。但她不喜欢那座城镇,也不想被吉川家抓回去,因此她不打算回香取镇,而计划去隔壁的麻叶镇上找个工作。 第9章 妹妹阿静的安睡之地就在这里,她暂时不想离开太远。 与香取镇相同,隔壁的麻叶镇也是因火车的铁轨而繁荣起来的。城镇沿着铁轨坐落铺陈,镇子里时常能看到往来的商人落脚。其余的景象,皆与香取镇十分相似。凌乱的电线与低矮的房屋,几乎都如出一辙。 若非与香取镇有一河之隔,阿绿会以为自己回到了那座熟悉的镇子。 阿绿背紧了行囊,穿过田垄上的小径,迎着晨间的冬日阳光走上了麻叶镇的街道。 屋檐上压着雪,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停在电线杆上。街道一侧,有披着厚袄的妇人在扫雪。她身后的生鱼铺子门口,贴有招工的启示牌。 阿绿眯了眯眼,快步走向那位正在扫雪的妇人。 在成为吉川家的奴仆之前,她便一直在花街上摸滚打爬。虽然年纪还轻,但对大人之间的门道却一清二楚。她的手也很勤快,上到厨房做菜、灶台料理,下到缝补洒扫、摘花梳头,全都懂那么四五分。虽然不精,却还算可以入目。 虽说不知道这家店要雇佣什么样的人,但她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 “请问你们在招人吗?”阿绿问扫雪的妇人。 扫帚扫地的刷刷声停下了,妇人抬起脸扫了一眼阿绿。在看清她的容貌后,妇人就扬了扬手,说:“这种年纪的小姑娘,看了就叫人心慌。你去别家吧!” 说完,妇人就提着扫帚走开了。 阿绿吃了个瘪,但也没觉得有多大意外。她看着就瘦弱,一副没什么力气的样子,店家不愿雇佣她,她习惯了。 于是,阿绿又跑向了下一家店铺。 可是—— “快走快走!你这幅模样,看了就晦气。”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啊,怪让人害怕的。指不准哪天就……” “我们不雇人了!” 一连去了五六户人家,都在第一眼时就被拒绝了。不仅如此,那些雇主似乎对她还格外厌惧,仿佛看到了沾满霉运的乞丐。 太阳靠近天中了,晒得人肩膀发暖,但驱不散手脚上的寒意。阿绿坐在街边一辆无人的牛车上,从包裹里掏出了锖兔装给她的馒头片,慢慢地咀嚼着。 街道的斜对角有两个拉人力车的车夫,他们没有活计,便倚靠在墙边闲聊。阿绿一边吃着馒头,一边听他们聊起天来。 “听说了吗?隔壁镇子上的那件事。” “是吉老爷家的那件事吧。” “是啊。怪吓人的。听说除了出门远行的儿子,一家人连带仆佣全都被烧死了。” “吉老爷的女儿才十二岁吧?真是可惜了。” “没有见过,但听说很可爱。” “是盗贼干的吗?” “不知道。据说是女佣干的。” “女佣?” “吉老爷家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佣,她和吉川家的少爷一直不清不楚的。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她和少爷吵起来了。她不高兴,就等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着之后放了一把火。” “说的这么有板有眼,难道是你亲眼看见的吗?” “他们吵架,是阿信送吉川少爷去火车站时撞见的,还能有假吗?而且吉老爷家全家人都被烧死了,警察却一直找不到那个女佣的尸体,那肯定是逃走了。” “这才几天,肯定还没逃远。” “也许还在附近的镇子上呢!大伙儿最近都很害怕,毕竟谁也不想睡着的时候被人放火烧死啊。” “吉川家的少爷回来了吗?” “昨天半夜从东京回来了。真可怜。” “所以啊,千万别招惹女人。” “等你真的碰上有点姿色的女人了,你还能记得这句话?” “别小瞧我,我对女人可是很克制的。” “你兜里又没几个钱,哪有女人愿意跟你,做什么梦。” 两个车夫的闲谈逐渐朝着女人和金钱的方向奔去了,但街对面的阿绿,却久久难以将思绪从吉川家的事情中转出。 不知怎的,她的心脏跳得厉害,一直咚咚乱响,似乎要从耳朵里蹦出来。 阿绿抱膝坐在牛车上的木柴堆里,僵硬着手将馒头片往口中塞去。虽然饥肠辘辘,可此刻食物入口却毫无味道,几如嚼蜡。她只能机械性地重复着塞食和吞咽的动作,一刻不停。 她没有听错,在她逃出来后,吉川家的人都死了。那个刻薄吝啬的吉川老爷、喜欢惩罚下人的吉川夫人,还有那位时常坐在庭院里画画的小姐,全部都死了。 她想起了自己抱着阿静逃出吉川家那夜时,回头所看到的火焰——原来,那并非她的幻觉,一切都是真的。 发生了什么? 他们怎么都死去了? 隐隐约约间,阿绿的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道轻佻却温柔的嗓音。 “我可不是来见什么老爷的。——硬要说的话,你就是我今天想见的人吧。” “从这里出门后,就不要再回头了。无论听到了什么声音,都不要扭头看哦……” 阿绿轻轻地打了个哆嗦,面色瞬时煞白。 是—— 是那位教宗阁下杀了人。 几乎是毫不费力的,她就得出了这个答案。旋即,便有一阵刺骨寒意铺天盖地涌起。 她很讨厌吉川家的人,讨厌轻贱人命的吉川老爷,讨厌以惩罚他人为乐的吉川夫人,讨厌戏弄她的吉川少爷。但她不讨厌吉川家的小姐。 那位年轻的吉川小姐总是独自坐在庭院里,就着午后的阳光在画纸上描摹绿藤萝的花样。 “等我画好了这幅画,就送给阿绿吧。这幅画的颜色,和阿绿的名字很相称……” 吉川小姐的长相不算太漂亮,但脸蛋圆润丰白,像一颗饱满的珍珠。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嘴唇下露出两道尖细虎牙。 这位吉川小姐已经死了。 而杀死吉川小姐的教宗阁下,是被自己引来的。 换句话说,她是吉川小姐之死的间接原因。如果不是她的存在,教宗根本不会来到这个小小的香取镇,吉川小姐也不会被杀死…… 阿绿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脑袋一阵一阵的疼。不仅如此,她还有些想吐。但是若把食物吐出来,那下午就会饿了,她没钱买吃的。于是,她强压着干呕的欲望,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沿着墙根的阴影慢慢向前走去。 她就像是一抹游魂似的,在街道上徘徊了许久,面色苍白如纸。附近的镇民本就对十四五岁、疑似纵火凶嫌的少女避之不及,见她神色恍惚,像是生了重病,更是不敢雇佣她。 半天过去了,太阳逐渐西沉,阿绿还是没有得到工作,然而她已经没有食物了。肚子饿得发扁,熟悉的饥饿感又遍布了全身。阿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街道上,脑海里一片混沌。 身侧店铺里煮着的年糕很香,她很想吃,但是她没有钱。 没有钱,该怎么办呢…… 不如像很久以前在花街时那样吧?和其他的孩子们一起翻窗偷东西,或者合伙抢走客人的钱囊。一个嗓门大的孩子负责大喊大叫吸引客人的注意力,一个手快的孩子负责顺走钱囊,剩下的孩子负责围住客人,不让他追…… 可是,去偷、去抢又是不对的。虽说从前她经常这样做,可她到底觉得这是不对的…… 但如果人都活不下去了,还管这么多做什么呢?留在这里也不可能找到工作。 可是…… 啊,不要犹豫了。自己早就做过比偷东西恶劣一百倍的事情了,不是吗?吉川家无辜的年轻小姐,就是被她所引来的教宗阁下杀死的。如果不是她的话,那位吉川小姐也许今天还在庭院里画画。相比之下,偷点东西也算不了什么吧。 阿绿表情麻木地站在卖年糕的木窗前。店铺的老板正在客人那头闲聊,听起来也在讨论隔壁镇上吉老爷家的那件事。镇子太小,一年出不了几桩大事。这样的惨案,那必然是瞬时传遍了四邻八乡。 趁着老板不在窗前的片刻,阿绿面无表情地将手伸向了打包好的年糕盏,打算像从前在花街那样,拿了就跑。这对她来说,本就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她的手向窗前伸去,越探越近、越探越近—— 啪! 忽然间,她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阿绿只觉得手腕一疼,仿佛被铁块钳住了。她龇牙咧嘴地嘶了口气,心虚地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义勇的脸。 “你在做什么?”义勇的脸冷得像是冰块似的,“老板还没回来,你自己动手拿的话,那就是偷。” 第10章 “老板还没回来,你自己动手拿的话,那就是偷。” 听到义勇的话,阿绿的心猛然跳重了一些。一股心虚的愧怍感涌了上来,打破了她先前满心的恍惚浑噩,让她的脸微微发烫。 她咬咬牙,说:“我……” 明明是想替自己辩解的,可却又说不出辩解之辞。 第10章 她确实是萌生了偷东西的想法。对于她这样出身底层的人来说,为了活下去,她几乎什么事都能做。因此,在义勇面前,她天然地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周围一片嘈嘈杂乱,店铺的老板浑然不知卖年糕的窗前发生了什么,仍旧大惊小怪地与客人议论着隔壁镇子上的事。 “吉老爷可是个善良的人啊!河上的那座桥,就是吉老爷捐的。” 义勇紧紧钳着阿绿的手腕,见她说不出个三四五来,心底也知悉她是理亏了。他皱了皱眉,说:“你跟我回藤屋去。” 闻言,阿绿立刻摇头。 “我不回去。”她挣了挣,想把手腕从义勇的掌心抽出来,但面前的少年力气也大的不可思议,她将肌肤都挣红了,也没法叫他松手。 “跟我回去。”义勇的表情更严肃了,“不能这样放着你不管。” 阿绿还是摇头,挣扎的动作愈发急切了。 ——她不想在被义勇撞破了盗窃之事后,再回到锖兔面前去。 要是锖兔知道她竟然在偷窃,他会如何看她? 一想到那位拥有银雾般眼眸的少年会露出吃惊的神色,继而礼貌客气、不动声色地疏远自己,她就打心底不愿再回藤屋去。于是,她便愈发卖力地抽着自己的手臂。 义勇见她一个劲儿地试图挣脱,但她的力气又显然是不如自己的。再这样下去,她兴许会脱臼也说不定。于是,义勇只好恼火地咬牙,威胁道:“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马上就把这件事告诉锖兔。” ?! 阿绿怔了怔,下意识道:“不要!” 旋即,便不再动弹了。 义勇只是抱着试探性的想法这么一说,谁知道,少女地眼眸微微缩起,人就这样老实了下来,头也乖乖地垂下了。 义勇的眼底有轻微的困惑。 自己软硬强迫都不行,但一搬出锖兔的名头,她就乖乖听话了。为什么? 抱着淡淡的不解,义勇松开了手。阿绿的手腕已经被他握得发红,但重得自由的阿绿并没有立刻逃跑溜走,而是一直老实站在他跟前。 “我答应了,还不行吗?”少女磨蹭着脚尖,小声道,“但你别告诉锖兔。” “总之,先跟我回去吧。”义勇将手搭在刀柄上,瞥了她一眼,“你也饿了吧?现在回去还能赶上晚饭。” 于是,阿绿就这样跟着义勇一路朝藤屋的方向走去。早上怎么出来,晚上就怎么回去。 出了麻叶镇,步入镇外的那片森林时,阿绿就在心底百般纠结了:如果锖兔知道自己做了这种事,他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会讨厌她吗? ……早知道,她就不做这种糊涂的事情了。 可是,她也不能一直饿着肚子啊。从前还小的时候,家里既没有钱,也没有食物。若非她与其他的孩子一起干这样的坏事,也不可能让自己和妹妹能长到如今的年纪。 想起妹妹,她心头又更难受了。唯一亲人的离开、吉川家的事、偷东西被义勇撞个正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交叠在一起,简直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针,把她扎得千疮百孔,鼻子也不由酸涩起来。 等义勇回头时,便看到阿绿咬着牙,一副要哭又倔着脸不肯哭的样子。不仅如此,她还将鼻子猛吸个不停,仿佛这样就能让眼眶的红色褪去。 义勇被她这副模样震了一下,他在原地僵了片刻,小声说:“……抱歉。” 阿绿微愣,有些不解他为什么道歉。但就在这会儿时间里,他们已经到藤屋了。 藤屋与阿绿离开时一个模样,冶艳绮丽的紫藤花穗如瀑布一般倾泻在藤屋的四墙上,昏黄的灯光令整座宅邸都显得陆离曼妙。义勇带着她穿过了庭院,在一间屋子前停下。然后,义勇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罢了,又补充道:“你要是敢偷偷溜走的话,我就把你做的事告诉锖兔。” 听了他的话,少女的模样便是前所未有的乖巧。她攥着衣角,双脚并拢了,像是个等待裁决的、犯了错的奴仆,就这样站在墙根的阴影里。 义勇最后看了阿绿一眼,转身敲开了老师鳞泷左近次的房门。 “进来吧。” 义勇进房间时,鳞泷左近次正在看一封信。一只负责送信的乌鸦停在门框上,眼珠子时不时转动一下。 义勇盘腿坐下来,低声地问道:“老师,是出了什么事吗?难得有人给老师送信来……” “啊……确实。”鳞泷左近次将信叠了起来,“这座藤屋的附近,似乎出现了‘十二鬼月’的踪迹。” 闻言,义勇露出微愕神色。 他听鳞泷老师说过,恶鬼之中有阶位的区别。而十二鬼月,则是鬼之中最为强大的十二个。对于还未正式成为猎鬼人的他而言,他只觉得可怖。 “不过,你不必担心,那只鬼似乎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鳞泷扶了一下天狗面具,问,“你想找我商量什么事?你把那个叫做绿的女孩带回来了吧。” 义勇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啊——我……”义勇慢慢地垂下头,说话有些艰难,“我希望…能将她留下来。” 他将阿绿走投无路在街上偷东西的事情告诉了鳞泷左近次。鳞泷听罢了,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如此。她举目无亲,又没有谋生的能力。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很有可能会就此误入歧途了。” 只是小偷小摸也就罢了,但她的容貌却又生的不错。对贫穷的人而言,这样的长相既是恩赐,也是麻烦。年轻女孩被拐去做皮肉生意之类的事,在贫苦的地方屡见不鲜。等待着她的,也许就是类似的宿命。 没有办法。这个世道正是如此。即使没有鬼,也有许多比鬼更可怕的事情。 “留下她倒是不成问题。藤屋的主人最近不是在发愁人手不够吗?不过,我很好奇——”鳞泷左近次横抱双臂,望着面前盘腿而坐的年轻弟子,“义勇,你从来不喜欢和陌生人多话,为什么这次会为了她开口恳请我?” 黑发少年有些拘谨地坐着,面庞落在烛光的影子里,晦暗不明。 “那个女孩,好像是因为被我所说的话打击到了,才会这样自暴自弃的。”他喃喃道,“虽然已经和她道歉了……但是,还是过意不去。” 早上的时候,阿绿兴致冲冲地来问他是否可以拜入鳞泷老师门下,说她也想要成为猎鬼人云云,但却被他劈头泼了一盆冷水。想必她心底一定很失落吧。但义勇没想到她会伤心至此,整个人失魂落魄、面色苍白,像游魂一样在街上乱走,几乎和一具木偶似的。 他的一句话,真的这么有冲击力吗? 富冈义勇很困惑。 第11章 阿绿在鳞泷左近次的门外安分地等候着。 冬日的庭院里,地上的白色细沙与薄雪融在一块儿,干净清透。反季开放的紫藤花穗,在月光之下透着淡淡的妖冶之色。 她用破旧的鞋履蹭了蹭地上的小黑石子,心底有淡淡的不安。 义勇把她带回来,是想做什么呢? 是想让那位鳞泷老师严厉地指责她,好让她再也不要犯下偷窃的罪行吗? 就在她思考的时候,纸门传来刷拉响声,富冈义勇出来了。 “我和老师说好了。”义勇走下木廊,对阿绿说,“他会让藤屋的主人把你留下来做帮佣。你会做饭和洗衣服吧?” 阿绿愣了愣。 “把我留在藤屋做帮佣?”她有些不可思议。 “嗯。”义勇侧开头,目光冷漠,“这是老师的主意。恰好藤屋的主人想要一个帮手,干脆就把你留在这里工作。” 阿绿的目光闪烁一番,心里竟有一种吃了梅子一般的酸涩之情。 没想到,她在麻叶镇上处处碰壁,根本找不到工作,连吃饭的钱都不大掏的出,而那位鳞泷老师却愿意为她说情,帮她找了这样的一份工作。 她张口,嘴中的寒气化成一团白色,徐徐升起。想说些什么,话又哽在喉中。 “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义勇见她不答话,便这么说,“你要走也可以。” 闻言,阿绿急忙深呼一口气,说:“我当然愿意!”末了,又冲鳞泷的房门欠了下身,很大声地说:“谢谢你,鳞泷老师——” 屋檐上的雪震了震,化成一团碎白落了下来。 等阿绿直起腰,义勇说:“今天已经晚了,藤屋的主人不见客。等明天,我再带你去见藤屋的主人。” 阿绿点了点头。 义勇目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向某个方向走去。阿绿见了,急忙跟上他的脚步,小声问:“我们去哪里?” “厨房。” “是要洗碗吗?还是烧水?”阿绿慎重地问。 “……是去找东西吃。”义勇似乎有些无语。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院子,到了后面的厨房。木门一开,灶火的热意就扑了出来。在堆满了木柴、锅碗瓢盆和扫帚木盆的厨房里,阿绿一眼就瞥到了一抹熟悉的人影——锖兔正挽着袖口,蹲在一口小炉子前扇扇子。 第11章 “锖兔?”义勇似乎有些意外,“你……也来找吃的吗?” “嗯。看到有剩下的饭,就打算烧点茶水冲一下。”锖兔说着,侧头看到了义勇身后的阿绿,眼底有略略的诧异,“啊,这个女孩怎么回来了?” “……” 义勇犹豫了,没有立刻回答。 这一瞬,阿绿颇有些紧张。 义勇会直白地将自己所犯的事告诉锖兔吗?“她在外面盗窃,被我抓回来了”——他会说这样的话吗? 她的呼吸有些凝固了,细细手指也小小地蜷了起来,一双眼在义勇和锖兔之间来回打量着,紧张地观察着二人面上每一毫厘的变化。 厨房里有火炉子的噼啪轻响,茶水好像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义勇终于说话了:“她找不到工作,就回来找我们帮忙。鳞泷老师已经答应让藤屋留下她了。” …… 阿绿微微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锖兔露出了淡淡的笑,“留在藤屋也好,这对身为‘稀血’的她来说更安全一些。”顿一顿,他抽出两条木柴作为凳子,对二人打招呼,“要来一起坐坐吗?我马上就把泡饭冲好。阿绿小姐还没吃东西吧?” 义勇很听他的话,无言地在木柴上坐了下来。 阿绿踌躇了一下,也跟了过去,在义勇的身边坐下来。 厨房里很狭窄,三个年轻人在火炉边一坐,就将这里挤得满满当当,世界也相应地变小了。 锖兔打开壶盖子看了看茶水,见水已经烧好了,就端来了剩下的白米饭和梅子。冲泡饭的时候,他顺口道:“藤屋的工作很累人,又要照看来这里投宿的客人,又要服侍藤屋的主人。不过,只要住在藤屋,就不需要为住所和饭食发愁了……” 阿绿听着锖兔的话,时不时点一下头。她的目光落进炭炉里,望见那些摇曳的火焰,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吉川家的大火—— 吉川家的火烧起来时,香取镇西面的天空都被映红了。吉川老爷、吉川夫人,还有那位喜欢画画、有着一对虎牙的吉川小姐,全部都死去了。 阿绿的四肢骤然一凉。 “你怎么了?脸色好白。”锖兔关切的声音,唤醒了正在出神的她,“是饿坏了吗?你先吃吧。”说完,他就将一碗冲好的茶泡饭递了过来。 阿绿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到了锖兔温和平静的脸。锖兔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但他的目光却像是柔和的湖泊,又仿佛浸泡着淡淡的月色与星光,让人心生宁静。 不过—— 不知为何,锖兔的脸上有一团炭灰。这团灰扑在锖兔的鼻子与脸颊上,硬是让一位端正的少年变成了花猫的模样。 “谢谢……”阿绿接过茶泡饭,试探地提醒道,“锖兔先生,你的脸……” “脸?”锖兔大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胡乱地拿袖子抹了两下,结果,他脸上的灰痕愈发脏乱狂野了。原本还只是一只花猫,现在则成了刚从煤山里出来的黑猫,这让阿绿忍俊不禁。就连义勇,都微颤着肩膀将头别了过去,一副憋着表情、不想破坏形象的样子。 见二人反应如此,锖兔的神色有微微的困惑,他走向了装有水的木盆,冲着水中倒影一看,然后紧张地喊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阿绿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时间,她暂且忘记了吉川家的那件事,而是低头闷声吃起了茶泡饭。 对富人而言,茶泡饭是粗陋的东西;但对饿了许久的阿绿来说,有米饭吃却是一种莫大的奢侈。没一会儿,锖兔递给她的那碗茶泡饭就被她消灭干净了。 吃好饭后,她将筷子叮当一声放在了空碗上。一股短暂的舒适满足感涌了起来,让阿绿感觉手脚暖洋洋的。 锖兔又去水盆边洗脸了——他脸上的煤灰很难擦干净,已经洗了三四遍,却仍旧有漏网之鱼——趁着锖兔不在身旁,阿绿小声地对义勇说:“谢谢你替我保守了秘密。” ——当锖兔问起她“为什么回来了”之时,义勇只说她找不到工作谋生,没提她盗窃的事情。要不然,锖兔今晚恐怕不会和她说话了吧。 面对她的道谢,义勇侧开头,说:“没什么。” 屋外传来哗哗的水声,锖兔终于把脸洗干净了。他用袖子擦拭着脸庞,问:“义勇,鳞泷老师有说过让阿绿小姐住哪里吗?” 义勇迟疑了一下,问:“难道不是和我们一起住吗?”他和锖兔就住在同一个房间。阿绿和他们两个一样大,都是这里的晚辈,当然也得和他们住在一起吧。 锖兔微愣,说:“可是,阿绿小姐是女孩啊。” 义勇更困惑了:“那又怎么了呢?” 锖兔摆正了面色,严肃地说:“义勇,你是忘记了吗!我们的房间可没有屏风、帘子之类的东西,怎么可能让男孩和女孩睡在一起啊!” “……”义勇张了张口,陡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什么。 下一刻,义勇那张板得紧紧的脸,迅速又别扭地发红了。 第12章 最终,阿绿在藤屋的一角住下了。 从前在吉川家时,她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而是与其他佣人挤在一块儿。一到晚上,同室人鼾声大作,呼噜如雷,还有人梦呓不断,房间内总是充斥着汗臭与霉味,十分难闻。 而在藤屋,她却拥有一间五六叠那么大的房间,窗明几净,宽敞温暖,木质地板被漆得乌亮。据说这间房间原本是招待客人的卧室,长久没人住,就给她用了。 休息一晚后,阿绿便养好了精神。 次日天亮之后,她就跟着义勇一起去见藤屋的主人。 冬日的晨光穿过紫藤花穗,光照似乎也被染上了一层幻梦般的紫色。昨夜的残雪从屋檐上慢慢滑下来,在庭院的脚踏石上摔作数瓣。 “藤屋是专门招待猎鬼人的地方。”义勇沿着点缀有紫藤花的长廊,一直向前走去,“这里从前很冷清,只有鳞泷老师和我们会来。不过,最近的客人逐渐变多,所以主人应付不过来了。” 阿绿小步跟在他身后,四处环顾着。 藤屋很宽敞,前后有三四个独立的小院子,十来个空置的房间。池塘青竹、扁柏矮松,一应俱全,还有无处不在的盛放紫藤,更使这座宅邸显得风雅古典。 可惜的是,虽然藤屋的景致典雅美丽,但来此处投宿的猎鬼人都有着任务,个个脚步匆匆,次日天明便离开,谁也不会停留太久。 想到此处,阿绿问:“义勇先生,你和鳞泷老师他们……也会很快离开这里吗?” “嗯。”义勇点头,“我们原本住在狭雾山,不过那里的地形对我们而言太熟悉了,不适合新的修炼,所以鳞泷老师才带我们来这里住一段时间。等到猎鬼选拔开始了,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闻言,阿绿有些失落:“那是什么时候呢?” “下一次选拔……春末吧。”义勇说,“至少等路上的雪都化了,我们才能出发。” 说话间,二人就到了藤屋的主屋前。这是一间格外宽敞幽雅的屋宇,临窗之地有一整片错落的竹竿,其下歪斜地躺着几樽小佛像。那小佛像的眉眼都被岁月磨平了,看着很滑稽。 “就是这里,你进去吧。”义勇说,“藤屋的主人叫做‘兼先生’,我也不是很了解他。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了。” 阿绿点头。 她微呼了一口气,推开了面前的格子拉门。 暖意迎面扑来,呵散鼻梁上一点冬日寒气。屋内有一阵酱油和生麦茶的香气,还有一阵嗦面时吸溜吸溜的声响。 “你来了啊!先坐下吧!”屋子的主人含含糊糊地说。 阿绿愣了下,忙按照吩咐坐下来。抬头一看,就瞧见蔀窗下有一位青年正端着面碗大快朵颐。冬日的暖光落在他披散的黑发上,将那一头长发照的如缎子一般柔软发亮。 与阿绿的想象不同,藤屋的主人并不是什么威严的老头或者严苛的妇人,而是一位颇无束缚的青年。他穿着栗梅色的上衣,外披一件蓝底白条纹的羽织,漂亮的乌黑长发散落在肩后,还戴着一枚金红色的耳坠。 不得不说,这还是一位挺帅气的男子。 就在阿绿拘谨地这么想着的时候,藤屋的主人“叮哐”一声放下了吃干净的面碗。“吃好了!山源屋的外卖,味道最正宗啦……”他用襟帕擦了擦嘴,露出了满足的表情,又抬起头来看阿绿,“你叫做‘绿’对吧?从今天开始,就留在这里给我做帮手吧。” “啊……谢谢。”阿绿连忙俯下身行礼,“兼先生,请多指教。” “你知道我的名字啊!”兼先生笑得眼睛微弯,露出了白色的牙齿,“我叫做和泉守兼定,你叫我‘和泉守’就可以了。” 这真是个奇怪的名字。阿绿想。像是一把刀,一个外号,而不像是人的名字。 “不行,那太不敬重了。”阿绿说,“还是喊您兼先生吧。” 第12章 “随你的高兴吧。”兼先生似乎对这些事很无所谓,“你留在这里,主要帮我招待客人,负责打扫房间,清洗衣物,偶尔要去请大夫过来。饭食和住宿免费,每个月都会给你工钱。想走的话,也随时可以。” 这样的条件,对她来说已算是优厚。而且,比起从前的雇主吉川夫妇,这位兼先生看着十分亲和且潇洒。 阿绿将身体伏得更低了:“感激不尽。” 看她很客气的样子,兼先生飒爽地笑了起来,“没必要那么拘谨!既然来了这里,那就是我的同伴了。好了,现在——”他将空的面碗和酱油碟子递过来,“能帮我将这些拿到厨房去吗?阿绿。” “是。”阿绿连忙接过了碗碟,转身向门口走去。 “今天你还可以放松一下。有什么事要做的话,就趁今天吧。”将要出门的时候,她的身后传来了兼先生的声音。她举着碗筷,回头一看,兼先生正笑容明朗地冲她招手,“明日开始,就要好好工作了。” “嗯。”她点头,“那我先去厨房了,兼先生。” 从主屋出来后,阿绿的心思就在那位兼先生身上打转。 那位兼先生年纪很轻,看起来脾气不错,穿着打扮也优渥,像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少爷。他一直独自住在这里,掌管偌大的藤屋,只有猎鬼人偶尔到访时,生活才会热闹一些。不知道他出身于怎样的家庭?又遇到过怎样的事呢? 也许以后她会慢慢了解的吧。 阿绿呼了口气,将兼先生交给她的面碗和筷子端进了厨房,顺手洗干净了。出厨房的时候,他迎面遇到了鳞泷左近次与富冈义勇。 看打扮,他们像是打算外出。 “阿绿小姐,怎么样?”鳞泷老师沉稳地问,“兼先生脾气很好,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吧。” “是的。”阿绿点头,用帕子擦拭手上的水珠,“兼先生还说了,让我趁着今天放松一下。不过……我也没什么事可以做。” 鳞泷抬起头,沉思片刻,说:“不如去探望一下你的妹妹吧?告诉她,你已经找到了安身之处,让她放心。” 阿绿的心暖和起来。她也暗自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好。”她点了点头。 见她同意,鳞泷侧头,对身旁的义勇吩咐道:“义勇,你陪她一起去吧。她是稀血,离开藤屋的话,终究有些危险。去一趟小山那边,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很快就会回来。” 老师之命,义勇本该毫无顾忌地答应的。但不知为何,此刻,这早熟的少年却显得有些踌躇。 片刻后,义勇垂下头,声音低低地说:“不…我觉得,还是让锖兔陪她去吧。” 第13章 雪半融不融之时,山路就变得很难走。泥泞的雪让本就坎坷的山径愈发滑脚,稍不留心,就会摔倒。 阿绿费力地盯着脚下掺满雪泥的山径,慢慢向着埋葬着妹妹的山头走去。一边走,她一边小声地说:“麻烦锖兔先生了,特意陪我到这里来……!” 话音未落,她的鞋履一滑,人直直向前一扑。 “?!” 视野骤然前倾,阿绿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手脚并用地扑腾着,想要保持平衡。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牢牢地扶住了她的肩膀,止住了她前摔的势头。 “小心一些,这里很滑。” 在这只手臂的帮助下,阿绿站稳了身体。她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抬起头来,恰好看到锖兔满面认真的脸庞。 这样认真的表情,她似乎从未在其他人的脸上看到过。她总觉得旁人对待自己时,不是敷衍,便是厌恶。因为她出身卑微,地位低下,所以她无法得到他人的耐心。 阿绿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很轻地说了声“我会小心的”。 锖兔松了手,走到了阿绿前面几步的位置,步履轻松地向着山上去了。 “这里有个水洼,小心一些。” “左边很滑,别再摔倒了。” “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阿绿跟着锖兔,终于爬到了山的顶端。静就安睡在此处,日夜俯瞰着山崖下宁静的风景。 这座山很少有人来,阿静的坟墓与先前时相同的模样。简陋的墓碑沾了点雪,露出一团素白的颜色。 阿绿将墓碑前的杂草打扫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了装有清水的竹筒和两个馒头。她将这些供品放在静的墓碑前,低声地喃喃道:“阿静,这些是兼先生给我的。等我以后赚了钱,我会给你带更多的好吃的来。” 锖兔没有说话,安静地站在一旁。于是,她就细细碎碎地和妹妹说了自己现在的打算:“我要在藤屋工作了,以后也有了住的地方。虽然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我会好好地活着。有机会的话,还会去看一看你很喜欢的海。至于海里到底有没有龙宫,等我去过之后再告诉你吧!” 阿绿有许多话想和妹妹说,但想到自己是所谓“稀血”,留在外面容易受到袭击;而锖兔又忙于修行,不好耽误他的时间,所以没一会儿,阿绿就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对锖兔说:“我们回去吧。” 锖兔问:“不再多留一会儿吗?” 阿绿摇头:“不能耽误你的时间。……而且,下次来也是一样的。” 见她执意如此,锖兔点了点头,和来时一样,走在前面给她探路,拨开芦苇杂草。 山上的风很冷,冬日的寒气从口鼻灌进来,将手脚都冻得发麻。但阿绿跟在锖兔身后时,却不觉得有多冷,心也很暖和。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和家人待在一起一般。 想到这里,阿绿便小心翼翼地问:“锖兔先生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锖兔头也不回地说,“我是孤儿,没有亲人。长大一些后,才被鳞泷老师收养了。” “……!”阿绿有些愧怍,“对不起。” “没事的。”锖兔似乎不以为意,“我已经习惯了。而且,正是因为我熟知没有亲人的滋味,我才会想成为鳞泷老师那样的猎鬼人,守护别的人,让他人不必再尝到我所吃过的苦头。” 闻言,阿绿的心像是一片叶子似的,打着颤轻卷起来。这一刻,她只觉得面前的少年似乎在发着一种独特的光,像水面夕阳的倒影,像波光里的火焰。 “比起我来,义勇才比较令人遗憾。”锖兔忽然提起了自己的好友,“和我这样从来没有亲人的人不同,义勇原本是有一个姐姐的。” “姐姐?”阿绿眨了眨眼。同样身为姐姐的她,对这个词有着非同一般的敏锐。 “是,他是和姐姐一起长大的,虽然不算富裕,但生活也还算快乐吧。后来姐姐打算结婚了,宴请了许多亲友宾客来家里……” “然后呢?” “婚礼的前一天,义勇的家被鬼袭击了。除了义勇,所有的人都死了。” 阿绿微吸了一口气。 “这么……可怕?” “嗯。”锖兔点头,摸了摸自己的刀柄,“鬼是很可怕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会努力修行。如果不掌握高超的剑术,也许哪一天就会死在鬼的手下。” “……是吗…” 此后,阿绿没有答话。铺着薄雪的山岭小路上,一片安静。 她盯着泥泞的山径,心底颇有些不是滋味。先前她总觉得义勇的表情太过沉闷,不够友好。但她没想到,义勇的过去竟然这样令人难受。 自己仅仅是失去了妹妹,便深受打击。更何况是义勇这样,从准备婚礼的快乐,直接降落至失去全部亲人的苦痛呢? 义勇一定在经受着非同一般的折磨吧。 这样一想,就算义勇平时的言行令她觉得有些生气,那也可以理解了。 大概是阿绿的沉默有些不对劲,走到小镇上时,锖兔说:“抱歉,和你提了可怕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住在藤屋的话,是不会被鬼袭击的。” 阿绿摇头:“没事的,这不算什么。” 她的表情还是有些惆怅。锖兔思考了片刻,说:“想想开心的事情吧!如果以后有空的话,一起去海边如何?” “诶?” “你不是说,要代替妹妹去海边看看龙宫的样子吗?”锖兔认真地说,“等天气暖和起来,有机会的话,就去海边吧!其实这里离海也不远。” 阿绿怔了怔,有些懵懂地点头,脸上露出了轻快的笑容:“好。” 能和锖兔一起去海边,似乎也很不错。但她其实早就知道了,海里是没有水晶做的龙宫的,也没有能实现任何心愿的公主。要不然,世间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不如意了。 回到藤屋的时候,天色还早。她向锖兔问着兼先生的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 “兼先生是富家出身的少爷吗?” “这个啊,我也不知道。他是很神秘的人。” 正说着,阿绿似乎察觉到有谁在看着自己。侧眸一瞥,却只看到紫藤花穗间有一道少年的暗赤色背影慢慢离去。风一吹,紫色的花帘飘飘扬扬,很快将他的身影遮住了。 第13章 这一天终于结束了。阿绿漂泊无定的人生,也在这一天结束了。从明日起,她所遇见的一切便都是崭新的了。 /// 次日的清晨,太阳很早便探出了山峦,将晴和的暖光洒遍了屋檐树梢。藤屋里很安静,唯有厨房的厨子那头有点剁剁做菜的响声。 阿绿将头发盘在脑后,换上了藤屋的小袖和服。这一回,她终于不用吝啬地拿一条麻绳做腰带了,而是有了一条棉布做的细腰带。最后,在和服的外面罩上一件白色的被布衿用于防污,如此一来,无论做什么活都不怕弄脏里头的衣服了。 依照昨晚兼先生的吩咐,她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早饭给兼先生送去,顺带把他叫醒。据说他是个很容易接受西洋风俗的人,有什么外国来的东西都愿意试上一试,所以早餐里时不时会出现“咖啡”这种新奇的东西。 阿绿到了厨房,从厨娘的手里接过了准备好的早饭,又行色匆匆地去往兼先生的房间。 “兼先生,已经是早上了。您该起来吃早餐了。” 阿绿端着早饭,在主屋的障子门前喊道。这件活她很熟悉,从前在吉川家时,她就负责把少爷从床上喊起来。 屋子里传来“咕隆咕隆”的声音,像是有人从被团里滚出来。没一会儿,纸门便“刷啦”一声开了,藤屋的主人露出了他高大的身影。 “也太早了吧……”兼先生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他松垮的披着一件栗梅色的浴衣——他似乎特别喜欢这个颜色——左手抓在刘海边。那头黑亮的长发,不知怎的被他睡成了一副格外不羁的模样,四处炸开,向天冲起,更因为冬天的静电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这是早餐。”阿绿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哦……”兼先生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可等他的目光扫到阿绿的衣服,他的表情却陡然清醒了,“你身上穿着的这个,是什么?” “……啊?”阿绿低头看了看,用手提起最外面的罩衫,说,“您是说……被布衿?这是厨娘昨晚给我的,用来防灰尘的。也可以当雨衣穿。” 兼先生摸索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说:“这也太土了吧!一点都没有流行的感觉!你赶紧把这个脱掉,换成西式的那种!叫什么来着……啊对,‘蕾丝围裙’!” 阿绿:? 第14章 虽然兼先生这么说了,可阿绿完全不知道什么叫“蕾丝围裙”。仅仅是围裙,她还是知道的。可围裙那样的东西,和被布衿也没什么区别,为什么要特地更换呢? 她在心底嘀咕着,将早餐交到了兼先生的手上。 “你顺便帮我把房间也整理了吧!”兼先生使唤起阿绿来,似乎没有任何的芥蒂,十分顺手。他一手端着豆腐碗,一手拉开了橱柜门,“这些衣服都是要洗的,记得今天晾出去!” 哗啦—— 一片栗梅色的衣服雨从橱柜里倾泻出来,在地上堆积为一座小山。 阿绿的身体一震。 面对这座栗梅色的衣服山,她一时心思复杂。 原来,真的有人会如此偏爱同一种颜色,所裁的衣服用色,全是相同的……!这就是传说中“同一个款式买十件”的男人吗? “是……” 阿绿应下了,艰难地将衣服从地上捡起来,塞进怀里。刚将脏衣服全部揣起,那头的兼先生又开始翻箱倒柜:“帮我找找我的耳饰去哪里了!红色的,有流苏的!” “诶?哦!好的!” 阿绿抱着衣服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如果手上挂满脏衣服,那她就没法翻找抽屉,于是她只能把衣服们堆在门口,再腾出手来,挨个挨个抽屉帮忙找东西。 她记得兼先生的耳饰长什么样——昨天兼先生还挂在耳朵上的——可是今天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两个人一个从房间的左边往右找,一个从房间的右边往左找,怎么都见不到耳饰的踪影。 “兼先生,你能回忆起来那个耳饰最后放在哪里了吗?” 阿绿趴在地上,将头贴在地板处,向壁橱的缝隙里望去。她没有看到那个耳饰,却在壁橱的缝隙里看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落灰的玩偶,小钱包,养护刀刃的磨纸,甚至还有一只筷子…… “记不得啊!”兼先生站在房间的最中央,很纳闷地说,“我睡觉前还戴着呢。” 阿绿一听,立刻放弃了搜寻橱柜角落,小步跑到了兼先生的被团边。兼先生的睡相显然不好,因此被褥也是乱七八糟的,枕头都飞到窗前去了。她将被子一掀,果然,那个红色的耳饰正好被压在床下。 “找到了!” “在这里啊……”兼先生蹲下来,拎起了耳饰,一副懊恼的样子,“真是叫我好找。” 末了,他将耳饰佩戴起来,顺了顺流苏,便冲阿绿露出了一个飒爽的笑,问:“怎么样?这个耳饰很适合我吧?很帅气吧?” 他是个很有朝气的年轻人,一笑起来,眼瞳似乎都在闪闪发亮。阿绿点了点头,说:“兼先生很帅气。” “不错!”兼先生很满意她的回答,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指着身后的一团狼藉,“不过,得麻烦你帮我把房间收拾好了!” 阿绿扭头一望,就看到了一地的杂物。这个房间原本就不算整洁,而他们二人为了翻找耳饰,更是将每个抽屉、每扇柜门都打开了,将细小的东西摊了一地。如此一来,这座房间简直像是街口的地摊一般杂乱。 阿绿微吸一口气。 她将袖口卷起来,很快便开始老老实实地收拾房间。而兼先生呢,则用脚拨开地上的衣物,找了个空地盘腿坐下来,开始吃早饭。 早餐是汤豆腐和煎鸡蛋,香气扑鼻。兼先生一边舀豆腐,一边翻开了一封书信。那信都有些发黄了,可见年代很久远。晨间的日照落在他的鼻梁处,投下一团淡灰色的阴影。那枚红色的流苏耳饰,便在晨光里流溢着华美的色彩。 阿绿捡拾着地上的杂物,偷摸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 和锖兔、义勇这样的少年不同,兼先生是个更成熟的大人。但他也并不是鳞泷老师那样的沉稳长辈,反而有些孩子气,糅杂了青年与少年的特质,浑身散发着暖和的气息。 不知道他出身何处,有没有家人呢?又为什么待在藤屋,负责招待猎鬼人呢? 阿绿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房间收拾好了。她很擅长家务,因此,当兼先生抬头时,就看到整座房间被打理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喔……厉害!”兼先生竟然拍了下手,“那以后收拾房间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 阿绿点头。本来她就是被雇佣来打杂的,这是职责所在。 见房间收拾的差不多了,她便一手抱着那堆要洗的脏衣服,一手端起空了的早餐碗盏,朝门外走去。穿着白袜的脚要跨过门槛时,她忽然停下脚步,郑重地转身,向兼先生欠了下身。 “谢谢您。” “诶?”兼先生正在努力分开打结的头发,见她忽然道谢,有些疑惑,“怎么了?” “谢谢您愿意雇佣我。”阿绿说。 “啊……”兼先生又笑了起来,一副开朗的样子,“一点小事,没必要道谢。我啊,就是为了强大的正义而存在的!” 这句话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的琉璃剧里学来的。阿绿将门合上了,将碗碟送回厨房,交到厨娘手上。 狭窄的厨房里,一团热气涌动。水槽浸满了水,碗碟就被“哗啦”堆在里面。另一头的灶台上,一口大锅正滚动着沸腾的汤汁。 “小绿,第一天工作,见到兼先生了吧?你觉得他怎么样?”臃肿的五十岁厨娘一边洗碗,一边兴致勃勃地问她。 “很客气,很亲和。”阿绿想起了橱柜里倾泻而出的脏衣服,“也很……随和。” “是吗!”在灶火的腾腾热气里,厨娘哈哈大笑,冲她弯起了眉毛,“兼定先生他啊,可是一直都没有娶妻呢。坐拥这么大一座宅子的有钱少爷,可要抓紧了喔!” “什么啊……”阿绿觉得有些古怪。 “就是那个呀!你总要嫁人的吧?”厨娘很热情地说,“与其嫁给外头的穷小子,不如嫁给兼先生这样的有钱人。做了他的老婆,可就吃穿不愁了啊!” 阿绿:…… 她招架不住厨娘的热情,连忙说一声“我要去洗衣服了”,转身离开了厨房。 她捧着兼先生的脏衣服,到了后院的水井边,挽起袖口,开始干活。从前在吉川家时,她就时常干类似的粗活,洗衣服对她来说再熟稔不过。将脏衣服丢进水中、打皂角、揉搓、洗泡…… 明明看着细瘦纤小,但她的耐力却不错。就算手臂酸涩了,她也能一声不吭地继续干活。一个上午过去,脏衣服山就变成了一堆洗好的湿衣服。 阿绿将湿漉漉的手在布巾上擦干,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躯,打算去晒衣服。她的手指肌肤被泡得有些发皱,在阳光下显得很苍白。 第14章 晾衣服的线绳拉在东侧的院子里,走到线绳下时,她正好看到锖兔与义勇在庭院中练习剑术。 “刚才的出招还是太慢了。”锖兔板着脸,仿佛大人一般严肃地说,“要是真的和鬼对战,也许会在瞬间被杀。” 冬日的阳光晴而暖,落在屋檐上,将半化的雪照得莹莹发亮。两位少年站在常青的松树下,呵出的暖气化作一团团白雾,消失在屋檐的下方。他们都握着练习用的木刀,卷着袖口,露出肌肉单薄的小臂。那手臂看着也不粗壮,却有一种紧绷的力量感。 阿绿一边踮脚将衣服挂起来,一边看着少年们练习剑术。对她而言,这颇有一种新奇感。 很快,锖兔就发现了阿绿的存在,冲她打了声招呼:“阿绿小姐——” 阿绿一愣,刚想回答,忽而一阵风起,哗啦一声,就将她木盆中的湿衣服吹走了。只听“啪”、“啪”两阵响声,义勇与锖兔,都被风吹来的湿衣服蒙住了脸,一人一件,分配恰好。 阿绿:…… 尴尬之情,瞬间喷涌而出。 义勇沉默地站在原地,任由湿衣服缓缓从他脸上滑落。从头到尾,他都是面无表情的。 而一旁的锖兔,则笑着将衣服从脸上揭下来,和阿绿打招呼:“我帮你把这件衣服晒了吧!”说完了,他直接拿走了阿绿手中的木盆,语气严肃地说,“阿绿小姐,你才病好不久,可不能太累了。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 “谢谢你,但是,我自己来也可以……” “这点小事,花不了多少时间!” 义勇闷闷地站在原地,表情微愣。看着锖兔很主动地帮忙晒衣服,而阿绿则在一旁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锖兔,义勇的心里有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还可以这样? 第15章 冬日的暖阳照在枝叶间,一片光影悠悠晃动。庭院里的晒绳上,一片衣物被风齐齐吹起,摇晃的波浪就像是被吹皱的水面。 在这片衣物之后,是一道积着晶莹残雪的屋檐。三位少年人正在这屋檐下,或盘着腿、或晃着脚,坐着休息。用于练习的木刀横七竖八地放了一地,草鞋也被甩脱在草地里。不知是谁从厨房偷偷拿来了冻柿干,盛放在竹编的箩筐里,霜糖细细发亮。 阿绿晃着脚,望着院子里晾好的衣物出神。原本该是她独自干的活,在锖兔和义勇的帮助下很快就完成了,平白多出了许多的休息时间,让她能悠闲地坐在这里偷懒。 可是这样的悠闲,想必也是短暂的。因为开春之后,两位少年就会跟随老师离开这里。 “锖兔先生,那个‘选拔’,是必须参加的吗?”阿绿问。 “嗯。”锖兔点头,“要想成为猎鬼人,就必须参加选拔。所有的候选者都会进入一座有鬼的山中,倘若能活着从那里出来,那便是合格了。” 听到“鬼”这个字眼,阿绿就有些紧张:“危险吗?” “危险。”锖兔郑重地说,“因为猎鬼本身就是伴随着危险的,选拔也是如此。” 阿绿愣了愣,想起锖兔说过鬼食人的恐怖传闻,她顿时有些不安。某一瞬间,她甚至有了“希望面前的两个人不要去参加选拔”的念头。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罢了。她知道,锖兔和义勇都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让他们为了性命而放弃猎鬼,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阿绿听到了义勇的声音:“锖兔一定会平安通过选拔的。” 他的声音充满了笃定。不知怎的,在听到义勇的话后,阿绿也稍微安心了一些。 锖兔轻笑了一声,正想说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便将话打住了,人一溜烟滑下了走廊,向着草丛中走去:“这里好像有什么……” 闻言,余下的两个人也纷纷跳下来,各自穿鞋:“什么?” 锖兔拨开积着细雪的草叶,碎雪哗然落下。在层叠的枯黄叶片下,有一樽歪斜的石像,已被岁月侵蚀得面貌模糊了,生满了湿漉漉的青苔。不过,阿绿仍能看出这是一樽小菩萨像。 “是菩萨啊。”锖兔在石像前蹲了下来,用一根枯枝刮去了石像上的青苔,露出菩萨慈祥的眉弯来,“听闻这种藏在角落里的菩萨,是偷偷摸摸跑到人间来的。向他许愿的话,也许就能实现心愿。” “诶?”阿绿觉得有些不可信。 先不说这个小石像是否真的灵验了,其实她对佛教本身就是不大相信的。不仅仅是因为她从未见过所谓的“佛”显灵,更是因为……她名义上,应该是所谓的“万世极乐教”的教徒。 菩萨应该不会喜欢异教徒吧? 话虽如此,但阿绿不想扫锖兔的兴致,便说:“要不要对它许愿试试呢?” “反正试一试也不吃亏吧。”锖兔轻笑着说,“那我就许愿义勇能通过选拔吧!我就只有这一个愿望,要不然,太贪心的话,菩萨肯定不会答应的。” 闻言,义勇和阿绿都愣了愣。 ——锖兔的心愿竟然是让义勇通过选拔,而不是为自己祈愿? 也对,锖兔很有剑术天赋,实力高强。通过猎鬼人的选拔,对他而言是近乎必然的事。反倒是义勇这个性格沉闷的人,也许会出什么岔子。 这样想着,阿绿笑了起来:“锖兔先生的愿望也太简单了吧!” “那阿绿小姐呢?”锖兔望向她,“如果觉得我的愿望简单的话,那你就多许几个吧。什么‘赚钱开店’啊,‘每天都有吃不完的好吃的’,‘走在路上捡到珠宝’……” 听着锖兔的话,阿绿半敛着眼睛,认真地思考起来。 她想许个什么样的心愿呢? 几乎是第一时的,她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锖兔的面容。拥有温和笑容和正义之心、总是对旁人伸出援手的少年,再过几年,就会成为稳重成熟、更有担当的男子。那个时候,他就会娶妻了吧?身着黑色纹付礼服,从旁人手中接过新娘的手…… 明明是很美好的想象,可是,在想到这副画面的一瞬间,她的心底又有了一种惶恐与畏惧——她害怕叫人猜到自己脑海中的所想。哪怕只有神明知悉此事,也足叫她暗觉自己卑劣。 锖兔是个前途无量的剑士,而她呢?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小侍女罢了。而且,身上还背负着吉川家的几条性命…… 对于这样的她而言,就连“想象一番走近锖兔的画面”,都是一种胆大妄为的冒犯罪行。不知不觉间,她脑海中那属于锖兔的面容,便被蒙上了一层雾似的纱。 她深呼了一口气,将少年的面容从脑海中抹去了,然后双手合十,说:“那就请菩萨帮助我过上安定的生活,再也不必流离失所。还有,以后给妹妹修葺一下坟墓,每年都能给她带些好吃的。” 许下这些心愿后,她就不敢再多说了。生怕贪婪之心惹怒了菩萨,叫菩萨恼羞成怒地说出她方才的妄想来。 听完她的心愿,锖兔说:“阿绿小姐的心愿也很简单啊。我还以为你会想做这个镇子上的首富呢。” 阿绿说:“做有钱人也未必快乐!这可是我亲眼所见的。” 锖兔不和她争执,便望向站在一旁的义勇,问:“义勇呢?” 义勇正沉默地站在一棵扁柏下,暗红色的衣衫落在肩上,像是日落时散在天边时的色泽。当他被锖兔问及时,便闷闷地说:“我没什么想许愿的。” 但锖兔却不放过他,执着地说:“你肯定有心愿。仔细想一想!” 义勇摇头:“许愿……没什么用。” 说着,他那双海一般的眼睛,似乎稍许黯淡了些。若说原本还有月光倒映在海面上,那现在则是水波彻底沉寂了,既无星,也无涟漪。 阿绿看着他的神色,心底忽然想到了一些事——“许愿是没有用的”——义勇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 当年,鬼袭击了义勇的家,杀害了他全部的亲人。在眼睁睁目睹亲人死去之时,年轻的他是否也在一遍遍许愿,恳请神明保护他的家人不要被伤害呢? 阿绿的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那头的锖兔还在执着地让义勇许愿:“许一个愿吧!也不会让你损失什么。” 义勇说:“可我不知道该许什么。……除了杀鬼,我不知道我还应该做什么。” 就在这时,阿绿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我来帮你想一个心愿吧?” 义勇愣了下,侧头一望,披着白布衿、盘着发髻的少女,正轻盈地蹲在石像前,一脸认真地望着他。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仿佛凝着鸦羽与夜晚的色泽。 义勇原本是想语气冷硬地拒绝的,但在看到少女的神色时,他松了口,侧过头去,说:“……随便你吧。” 阿绿笑了起来:“那我就不客气了!像义勇先生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嘛,心愿都是差不多的!比如说,长大以后能成为有地位的人,长相要变得十分帅气,还要受人尊敬……” 第15章 “我可没那样想!”义勇忍不住插口。他觉得阿绿说的这些事都有些俗气,并不是他所追求的。但对于阿绿而言,这种平凡的乐趣似乎是很讨喜的。所以,阿绿没有停下许愿,还在继续说着。 “以及最重要的——要娶一个漂亮的女人做老婆。”阿绿一拍手掌,郑重地对石像说,“菩萨啊菩萨,你可一定要帮义勇实现这些心愿。” 义勇:…… 第16章 忙忙碌碌一整日后,阿绿在藤屋工作的第一天就结束了。 夜幕四合,远处的山林里有几声鹧鸪鸣响。阿绿就着冷清清的月色,慢悠悠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屋檐上垂落的紫藤花穗,在夜风里时静时摇。 劳作整日,手臂难免酸乏,她自己斑自己锤了锤小臂。 洗衣服、洗碗、擦地板……这些事虽然累,却比吉川家的工作要轻松许多。从前在吉川家时,她不仅要做家务,还要应对少爷的戏弄和夫人时不时的责罚。 在冷的结冰的夜晚跪在院子里补衣服,那可不是寻常人能忍受的。 走了几步,她瞧见走廊的尽头有个高大的人影。那男子披散着鸦羽似的长发,耳下的金饰隐隐流光。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凭借着栗梅色的浴衣,阿绿一下子就分辨出了他的身份:“兼先生?” 喜欢穿栗梅色的,那就只有这座藤屋的主人了。 兼先生向前走了两步,从阴影中现身了。他露着飒爽帅气的笑容,问:“今天的工作怎么样?会不会太累了?” 阿绿停下脚步,说:“不累。” 而且,在不停的忙碌中,她忘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只能顾着眼前的工作了。原本飘浮无定的心,似乎也慢慢沉静了下来。 “那就好。”兼先生说,“鳞泷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起初我还有些担心呢……” “孩子?”阿绿觉得有些好笑,“我可不是小孩子。” 她虽然年轻,可从未被人当做孩童对待。或者说,贫穷微贱的人是无法拥有孩童的特权的。 而且,相比较而言,能将脏衣服堆成小山、翻来覆去找一只耳饰的兼先生,才更像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吧? “好了,天也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兼先生说着,冲她摆了摆手,朝院子里走去,“我也回去休息了。” 与阿绿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顺手拍了拍阿绿的发心。阿绿只觉得头顶一沉,大脑“嗡”的一声响,简直像是被锅盖砸了一记,人都快傻了。 ——兼先生的手劲,未免也太大了! 阿绿摸着脑袋,暗暗嘀咕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也许是工作疲累的缘故,她很快就睡着了。然后,她做了个模糊朦胧的梦。 梦里,她坐在一间华美已极的房间内。半透的纱屏上,姿态冶艳的莲花密密丛丛地盛放着,边缘渗出光怪陆离的金色。诡谲的红雾缭绕在眼前,将一切都遮掩得若隐若现。 “要好好长大哦。” 在那盛开的莲花丛中,有人笑嘻嘻地这么说。 那是一个男子,手持锋锐的金色对扇,整个人也如雾气一般渺远而不可捉摸。 阿绿有些困惑于对方的身份,可她却动弹不得,只能远远看着那片寂静瑰丽的莲。然后,她脖颈上那宛如蛇牙留下的旧疤,忽然开始了一阵烫伤似的疼痛。 …… 阿绿从梦中醒来。 没有莲花,也没有那红雾中的怪人。窗外有鸟雀的啼鸣,橘树的老绿残叶从窗缝里探了进来。她揉了揉眼,意识到自己还在藤屋之内。 真是奇怪的梦啊。 阿绿坐了起来。起身之时,竟觉得脖颈处的两颗疤痕有些发烫。她皱眉,伸手拍了拍脖子,好一阵子后,那股异样的感觉才褪去了。 怎么回事?是被虫叮咬了吗? 已经是这么冷的冬天了,还会有虫子吗…… 阿绿心里嘀咕着,利索地起了身。天未破晓,屋檐之上的天幕还灰蒙蒙的。她摸黑打水洗漱,又去厨房拿了萝卜干和团子,坐在栏杆上一口一口啃完了。 等洗净了手,她便朝着义勇和锖兔共同居住的卧室走去。这是她今天的头一个工作——将两位年轻的客人喊起床,然后帮他们将房间整理好,正如之前帮兼先生做的那样。 她沿着走廊,很快就到了义勇和锖兔的房门前。尚未走近时,她遥遥听到了锖兔的招呼声:“阿绿小姐,你已经起床了吗?真早。” 今天有雾,那灰色的雾垂在屋檐边,似乎能滴下水来。锖兔站在屋檐下,黄绿相间的羽织便成了雾间的一缕亮色。 “锖兔先生……你也很早。”阿绿连忙快步上前,将手上端着的早餐递了过去,“这么早起来,是要修炼吗?” 看着锖兔雾银色的眼眸,她轻轻低下了头。 锖兔点头:“每天早上都要训练,不然出剑的反应就会变慢。对了,你不必喊我‘锖兔先生’,叫我‘锖兔’就可以了。” 阿绿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又问:“义勇先生呢?还在休息吗?” “好像也睡醒了吧。”锖兔端着早餐,侧身望向拉门,“你进去看看吧。如果他还睡着的话,赶紧把他喊起来。如果修炼迟到了,鳞泷老师会生气的。” “啊……好的!”阿绿赶紧朝房门走去。 刷的一声,她将格子门拉开了。一股轻盈的果香味迎面扑来,甘甜地充斥了人的鼻端。定睛一看,才发现窗边摆放着一盘干柿饼,那是昨天没吃完的点心。 屋内一团晦暗,仅有半打起的窗沿处漏入了一缕亮光。一名少年正站在那团光线里,慢慢地套上白色的单衣。灰尘上下浮动着,在光线中,他肩膀处袒露的肌肤像是被水浸过那样透白。 十五岁的少年,身体尚且单薄,却已经有了单薄的肌肉轮廓。喉线细瘦流利,光照在上面,仿佛融化了,慢慢地流淌着。 阿绿愣在了原地。 她似乎来得不是时候——义勇正在换衣服。 也许是拉门的声音太大,义勇皱了眉,转过身来,说:“锖兔,你不用等我,我自己会过去……是你?!” 等看清了站在门口的人是阿绿,而非锖兔,少年立刻僵住了。片刻后,他迅速地将衣服穿好。期间,还将左右襟叠反了,手指紧绷着反复理了几次,才将衣服理顺。 阿绿目光闪烁了下,没有什么羞涩之情,很自如地走进了屋内:“我来给你送早饭,顺带帮你们整理一下房间。” 义勇紧绷着脸,表情板得很严峻,像是遇到了可怕的敌人。但张嘴说话的时候,又偏偏有些颠三倒四:“房间…我起床了,不用。嗯…你留在这。你出去。” 他的话实在是有些语无伦次,阿绿眨了眨眼,问:“义勇先生到底是要我出去,还是要我留下?” 义勇原本认真严肃的面具,瞬时崩落了。他咬咬牙,露出紧张的神色来:“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来就行了!” “喔……”阿绿目光一瞥,落到地上的被褥处。 义勇与锖兔的枕褥应当是并排的,锖兔已经将被子叠好放起来了,只留下一套叠得方方正正的换洗衣物。但义勇的被子还是一团乱,枕边的脏衣服也是内外翻层,胡乱地放着。 “可是,你要去修炼吧。”阿绿说,“锖兔交代了,要是去的迟,鳞泷老师会生气。” 义勇似乎被这句话噎住了。 阿绿眼眸轻弯,人笑起来,一边捋起袖子,一边说:“你还是把这里交给我吧。”说罢,她就捡起了义勇放在枕边的羽织外套,“你有换洗的外套吧?这一件,我就拿去洗掉了。” 下一刻,一只手探了过来,牢牢地拽住了这件羽织。义勇满面僵硬,握着衣服不松手,语气干结地说:“不了。我自己来就可以。” “义勇先生?”阿绿试探地说,“洗衣服可是我的工作之一啊。” 义勇怎么不让她洗衣服? 是讨厌她碰他的东西吗?总不至于是害羞吧。 义勇的眼底有一缕复杂色。他像是纠结了好一阵,才迟迟地松了手,说:“那好吧。” 也许是光线黯淡的缘故,少年的耳根显出了一阵很淡的红色。 他在原地僵立片刻,忽然转身拔腿就走,速度很快。若非阿绿知悉他是在担忧修炼迟到、惹怒鳞泷老师,恐怕会以为他在逃跑呢。 阿绿捡起了义勇和锖兔的衣服,又将二人的被子都塞进了橱柜。将柜几擦拭一遍后,她就将二人的衣物连同兼先生的浴衣一道洗好,在院子里晾开。 晴风吹来,晾绳上的衣物一阵翻飞。她在暖阳里抹了把汗,略略舒了口气。 她听锖兔说,义勇的几件羽织外套都很贵重。这并非是说布料昂贵的意思,而是说这些羽织是用义勇故去的姐姐的旧衣做成的,代表着他对姐姐的思念。因此,在洗晒时,她格外小心。 正当阿绿打算坐下来休息时,走廊上传来了一阵匆忙凌乱的脚步声。原本在厨房帮忙的佣工急匆匆地跑过来,冲阿绿道:“小绿啊!你见到药箱了吗?有人在练习剑道的时候受伤了。” 第16章 闻言,阿绿微惊:“是谁受伤了?” 女佣工很为难地说:“要说名字,我也分不清呀!是黑头发的那个男孩子。听说他今天心不在焉的,结果就被刀给擦伤了……” 原来是义勇。 阿绿去翻找出了药箱,拿了绷带和创伤的药膏,匆匆去往义勇和锖兔练习剑术的地方。还未走近,就听到鳞泷老师的疑惑声:“义勇,你可是很少这么心不在焉的。发生了什么吗?” 第17章 为了方便少年们练习剑术,庭院的雪是特地清扫过的。一片青黄色的低矮草叶边,柳杉树在冬日里张扬着光秃秃的枝干。 富冈义勇卷着袖口,一副愣住的模样,正盯着自己的手臂看,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轻易地受了伤。 一旁的鳞泷还在向锖兔询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锖兔也很没有头绪:“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说完,眼底还有一丝过意不去,“我早看出来义勇心不在焉,却没有及时收手。” 听到锖兔自责,义勇终于回神了。他放下手臂,沉闷地说:“是我自己的过失,和锖兔没有关系。” 阿绿恰好来了,扬着手里的药膏和绷带,问:“义勇受伤了吗?” 义勇不答,似乎往后退了一步。 这种举动让阿绿皱起了眉。她快步走到义勇身旁,说:“是你受伤了吧?” 目光一瞥,果然如此。义勇的手上有一道不深的条形伤口,像是锋锐的木刀不小心割出来的。此时此刻,那伤口渗着淡红的血珠,看着颇为刺目。 义勇将手往背后一缩,侧着头,语气淡淡地说:“练习剑术肯定会受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要是落下疤可不好了!” 说完,她就想把义勇受伤的手抓过来包扎。可她才碰到义勇的袖口,对方就像是被火烧了一般,将手快速地抽了回去,这让阿绿颇为困惑。 “你躲什么?”这样嘟囔着,阿绿又抓住了义勇的手腕,“老实把伤口处理好。” 这一回,义勇直接整个人倒退了数步,远离了阿绿,遥遥站在那棵柳杉树下,像是个孤独的地藏石像。 阿绿气得眉头直跳。 义勇是怎么回事? 他就这么讨厌自己,以至于根本不想碰到她吗? 枉费她决定放下从前的过节来替他处理伤口。真是可恶! 一旁的锖兔看了,也很无奈,说:“阿绿小姐,你就交给他自己来吧。” 说完,锖兔温和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很能宽抚人心,阿绿的眉头渐渐松开了。 “那好吧,我就把药膏和绷带放在这里。用完了记得放回去。”阿绿说着,弯腰放下了药箱。 她最后看了一眼庭院中的少年,转身就走。一面走,还一面踢着脚底下的石子。这是她的习惯了,但凡遇上不开心的事,就踢踢石子泄愤。 走了一小段路,她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阿绿小姐。” 是锖兔。 在辨认出锖兔声音的那一刻,她就有些紧张,然后开始思考些乱七八糟的事:头发是不是太乱了?毕竟干了这么多活。衣服是不是脏兮兮的?扫地的时候沾到灰尘了吧。手指不好看,是不是被锖兔注意到了呢…… 她紧张地转了身:“锖兔先生有什么事吗?” 锖兔是匆匆追过来的,手里还拿着木刀,高高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线条结实的手臂。他站在一棵未开放的梅树边,那梅树枝上有刚生出来的花苞,枯木丛中的一点淡红色。 “都说了,叫我‘锖兔’就可以了。”他板着脸,先纠正阿绿的称呼。 “啊……”阿绿低头,“好的。锖兔先生。” 她一边答应了,一边照旧不改口,这让锖兔有些无奈。他慢慢地笑起来,缓缓走近阿绿:“刚才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义勇就是这样的。” 想起义勇对自己的抗拒,阿绿也有些无措:“总感觉义勇先生很讨厌我,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锖兔摇头:“他不讨厌你。” “不,他一定讨厌我。”阿绿很坚定地说,“就算我想自欺欺人,也没法忽略他对我的厌恶……” 锖兔将木刀系进下绪,有些无奈地说:“为什么这样认定了呢?” 要说起义勇讨厌自己的行为,那阿绿就来了精神了。她竖起手指,开始仔细算账:“从最初见面的那一次就开始了。我跪在地上,他觉得我的衣服弄脏了刚扫干净的庭院,所以说我‘好脏’!这次就算了,毕竟我的衣服是真的很脏,这是我的过错。后来,他被鳞泷老师要求留下照顾我,所以没法和你一起出门,他就一直对我板着脸,脸上写满了‘都怪你’几个大字。再后来,我一时心血来潮,问能不能拜入鳞泷老师门下,和你们一起学习剑术,他就凶巴巴地吼我,说我和你们不一样。言下之意,就是我太弱小了,不配和你们站在一起。还有这次,他躲我快的像在躲妖怪……” 阿绿越说越气,忍不住飞起一脚,将石子踢得远远的。那石头轱辘轱辘滚过去,啪嗒沉入了冬日的水塘,很快消失了。 听她絮絮叨叨地数落义勇的行为,锖兔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归于一片复杂:“阿绿小姐,其实义勇并没有恶意,他只是不太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 “诶?” “就比如说,最开始的那句‘好脏’,他应当是怕你跪在地上,被地上的泥巴弄脏了裙摆。”锖兔说。 “???”阿绿懵。 她回想起了初初在藤屋前见面的那一夜,她抱着死去的妹妹万念俱灰,义勇却朝她伸出了手,说:“站起来,太脏了。” …… 说来,义勇确实没说,到底是地太脏,还是她的裙摆太脏。而且,义勇还一脸认真地朝她伸出了手…… 阿绿的表情一变:“不会吧……” “还有,”锖兔淡淡地笑起来,“你想学习剑术,他会说‘你和我们不一样’,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你确实和我们不一样,这并不是说你特别弱小,没有资格,而是说你和鬼没有深切的仇恨,不必为了一时冲动而踏入这个世界。……猎鬼人,往往活不到三十岁。” 阿绿怔住了。 面前的锖兔笑的温厚,但她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义勇那张凶巴巴又严肃的脸。 “是、是这样吗?”她喃喃地问。 锖兔点头。 “……”阿绿缓缓地低下了头。 仔细一想,义勇那些乍一听让人讨厌的话,确实能有其他的理解方法。如此一来,这些话就不是伤人的刀锋,而是一种笨拙的关切了。 …… 可是,谁让义勇这么不会说话啊!会惹怒人也是难免的吧。 阿绿又踢了一脚石子。 出乎意料的是,锖兔也陪她一起踢起了石子,像是回到了孩童的年纪一般:“义勇刚来到鳞泷老师这里的时候,几乎整日整日的不说话。他失去了全部的家人,将自己的世界闭锁了起来。除了半夜在被子里哭的发抖,什么声音都不发出来。现在,已经是比较好的状态了吧……” 听锖兔这么说,阿绿的心稍稍软化了一些。 也对,义勇可比她要惨多了。在姐姐婚礼的前一夜,瞬时失去了所有的幸福。遭到打击之后还能继续活下去,已经是了不起的人了。 阿绿的恼意慢慢地消散了。 她有些别扭地说:“我明白了,谢谢锖兔先生。”顿一顿,她又皱眉说,“我今天明明是想好好替他处理伤口的。要是落下伤疤的话,那就不好看了……” 说着,阿绿就翻开了五指,将手背朝上。她的手很不好看,充满了劳作的痕迹。除却茧子外,虎口处也有一道明显的旧疤,那是被吉川夫人责罚留下的。 在看到义勇受伤的时候,她就很担心对方的手最终会变成这副模样。 锖兔见她神色落寞,笑着说:“有疤痕未必代表丑陋。阿绿小姐的手就很好看。” ?! 阿绿的脸陡然一红。 她想说些什么,但是锖兔已经转身了。他冲阿绿摆了摆手,说:“我先回去了。请你不要把义勇的话放在心上。” 接着,少年便越走越远。 阿绿望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心竟然咚咚地跳快了。 接下来,心不在焉的人就不是义勇,而是她了。好在多年的勤劳让她的手臂形成了干活的记忆,到底没出什么纰漏。 今天太阳大,晾在院子里的衣服竟然一天就晒干了,只是还有些湿潮。到了晚上时,她收起了早上洗好晾出去的衣服,在炭炉边熏暖和了,再分别给兼先生、锖兔和义勇送去。 兼先生出门了,不在房中。锖兔和义勇的房间里,似乎也没人。阿绿对着屋子呼唤了几声“义勇先生、锖兔先生”都没得到答复,只好将熏好的衣服放在房门口的箩筐里,象征性地对房门说:“衣服收回来了,就放在门口,记得自己拿。” 第17章 这句话说得很敷衍,因为十有八。九,屋子内根本没有人。 说完后,她便管自己脚步轻快地走开了,打算去厨房拿点吃的。 当阿绿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后,房间的门却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一双手从门缝里探出来,摸索着将箩筐里的衣服拿了进去,然后,门又合上了。 屋内一片黯淡,月光流泻在窗棂上。富冈义勇慢慢展开了洗晒好的衣物,阳光的气息与熏香的味道同时升腾了起来。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从衣服堆里掉了出来。他捡起一看,原来是一条女子的发带,正是阿绿白天用来绑碎发的那条。 “……” 沉默片刻后,义勇无声地将发带放进了袖口里,什么都没说。 第18章 次日,阿绿发现自己的发带不见了。 原本是用于绑起碎发的发带,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她将卧室翻了个遍,也没有见到。仔细一想,兴许是在扫地、擦窗、洗碗的途中丢失了。 虽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没法将散碎的头发扎起来,也是个不小的麻烦。于是,在忙完了事后,她便在藤屋里转着圈找起了自己的发带。 灶台、水井、栏杆、玄关……阿绿把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一遍,并没有见到她的发带。 这座藤屋里也没几个人,不大可能是被谁捡走了。唯一的可能,便是被风吹走,或者被贪玩的鸟儿衔走了吧。 这样想着,阿绿叹了口气,坐在了屋檐下的阶梯上,托着下巴发呆。 今天也是个大好的晴天,日光澄澈,天空中连半片云都没有。她呵出的白气如果消散得慢些,还能充作是云的残影。院子的一角,梅树的花苞似乎比前几日更浓艳了一些。料想再过不久,这些梅便会幽幽开放了。 “阿绿,你在找什么?”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有人这样问。抬头一看,原来是兼先生。他披了一件厚实的白纹蓝底羽织,衣领也掖进了毛茸茸的领子里,一副要出门的打扮。 “我在找发带。”阿绿摸了摸自己的发髻,“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找不到就算了。” 一边说,她一边盯着兼先生的羽织出神。从前她听人说过,在还有将军的时候,不知道是东京还是哪里,就有这样一拨武士,都穿着白纹蓝底的羽织。之所以将这个颜色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净琉璃的人偶就穿着这样的配色,她在街上看过一眼,就记下来了。 “发带啊?”兼先生露出了思索的神色,“昨天傍晚的时候还在你头上吧。是不是收衣服的时候,落进衣服堆了?” “也许吧……” “你先找找看吧,我要出门了。”兼先生冲她挥了挥手,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得到了兼先生的提醒,她也觉得发带可能落进衣服堆里了。兴许,那条发带正夹在锖兔新收的干净衣服里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还颇有些不好意思。 阿绿掸了掸后膝处的灰尘,站了起来,快步朝义勇和锖兔的房间走去。 她的脚步起先是毫不犹豫的,走到后来,却有些踌躇了。不为别的,只为她和义勇之间微妙的关系。 就在昨天,她从锖兔口中得知,义勇并非生性高傲,也不讨厌她。义勇只是比较嘴笨,不擅长表达内心的想法。他那些看似伤人的话,其实都是拙劣的关心。 也就是说,阿绿先前一直误解了义勇,还因此摆过脸色给义勇看。也许义勇也很困惑,为何阿绿一直一副生气的模样吧? 总之,一想到这件事,阿绿心底就有不小的尴尬。 要如何做,才能让她和义勇的关系不显得那么尴尬呢?至少要让义勇知道,自己已经不再会莫名其妙生气了,也愿意和他打好关系。 阿绿苦思冥想一阵,转身回了房间。昨天晚上,厨娘将剩下的干萝卜片留给了她当做零食。她原本想留着慢慢吃,现在则将一整袋子干萝卜片拿了出来,又拎着袋子走向了义勇的房间。 正是午后偏晚的时候,两位少年结束了下午的修行,正在休息着等晚餐。他们今天去了山里,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回来时都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有人在吗?”阿绿在房门前问。 片刻后,门迟迟地开了,露出了义勇的身影。他低着头,人站在门窗的阴影里,只有发梢沾了一缕光线。 “锖兔不在。”义勇这样回答。 闻言,阿绿的耳根猝然红了一下。她咬牙,严肃地说:“我可不是特意来找锖兔的!” “哦……”义勇慢慢抬起了头,露出了清瘦的脸。 “我是来找我的发带的。”阿绿赶紧道明来意,用手比划一番,“大概那么长,可能落进收起的衣服里了,你们有看到吗?” 闻言,黑发少年的身影略略僵住。不知为何,他垂落在身侧的手,在阴影里慢慢的蜷紧了,然后复又松开。 他的沉默与以往有些不同寻常,似乎像藏着什么秘密。阿绿觉得他奇怪,又问:“看到过吗?” 半晌后,义勇摇了摇头,语气干巴巴地说:“没有。” “哦,果然如此。”阿绿并不意外,只当自己的发带当真被鸟衔走了。她没有放在心上,然后取出了那袋干萝卜片,递给义勇,“这个,送给你。” “给锖兔的吗?”义勇没有接,反而这样问。 “你们一起吃也可以吧!”阿绿晃了晃袋子,“是厨娘留给我的,我吃不下,想着你们要修炼,可能肚子会饿的更快。” 义勇迟疑地接下了,问:“我也可以吃吗?” “当然。”阿绿笑了起来,“为什么不可以?义勇对我挺好的嘛。” 她的话很直率,但黑发的少年却犹豫地低下了头,像是遇到了一件矛盾复杂的事。然而阿绿没有留心他的面色,已经说起别的事了。她伸手招了招,说:“要洗的脏衣服呢?拿过来。” 这回,义勇没有像上次那样死活不肯让她洗衣服了,很乖觉地将衣服递了过来,说了声:“劳烦了。” 阿绿将衣服挂在手臂上,嘟囔道:“以后也不必等我来收了,就直接把要洗的衣服放在门口的箩筐里,明白吗?” “明白了。” 不知为何,今日的义勇似乎格外地好相处。 阿绿没找到发带,便收了脏衣服,很快就走了。等她走后,义勇拎起了那袋干萝卜片,稍稍发呆一阵,很快转开了目光。 他从袖口中掏出了什么——那是一条女子的发带,正是阿绿原本用来绑碎发的东西。昨天,他在收起来的衣物中发现了这个,然后安静地揣进了自己的怀中。 义勇盯着发带出神片刻,人便动了起来,快步向外走去。 “锖兔,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 “阿绿小姐,这是你的发带吗?” 当阿绿将洗好的衣服晒出来时,她听到了锖兔的声音。 肉色长发的少年抬手撩开白色的被单,穿过丛丛的树枝向她走来。他晃了晃手臂,掌心里正握着阿绿苦寻已久的发带。 抱着木盆的阿绿微愣一下,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啊!就是这个!锖兔先生竟然帮我找到了啊……真是太厉害了。” 锖兔走近了她,将发带交还在她手上。他沐浴过了,穿着寝衣,外披黄绿相间的外袍,脸颊透着被热意蒸腾过的红。 “这其实是义勇找到的。”锖兔说,“不过,他不让我告诉你,说要我帮忙还给你。” “诶?”阿绿愣住。 “但我觉得,这是他找到的东西,总不能由我冒领了功劳。”锖兔的眼眸笑得轻弯,“所以,就偷偷摸摸把真相告诉阿绿小姐了。” “什么呀……”阿绿有些哭笑不得,“义勇还挺害羞的啊!算了,我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总之,谢谢你们两个。” 说着,阿绿顺手将发带扎在了头上。一旁的锖兔认真地说:“很适合你!” “这个?”阿绿摸着发带,“只是普通的发带而已,绑在谁头上都一样。” “但是阿绿小姐就是很适合。”锖兔说。 听他这样夸奖,阿绿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在锖兔还有别的事要做,和她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又匆匆去了鳞泷左近次那里,这才不至于看见了阿绿面红耳赤的样子。 无论如何,能找回发带,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阿绿摸着自己的发髻,抱着空木桶出了庭院。 踏上走廊的时候,她似乎察觉到有谁在看着自己。侧头一望,是义勇遥遥站在庭院那一侧的水塘边。不过,他也只是在看着院子里的紫藤花罢了,似乎没有特意看着自己。 阿绿没放在心上,向前走去。 没几步,门前传来开关门的喧哗,是兼先生回来了。他那披着羽织的身影,如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长发被傍晚的风吹得飘飘扬扬。 “阿绿——”一踏上走廊,兼先生就很兴奋地喊她的名字。 第18章 “啊,是兼先生。怎么了?”阿绿止住了脚步。 “你的发带不是丢了吗?看这个,”兼先生几步走到了她面前,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锦盒,“我去镇上的时候买的。这个应该比你原来的发带要好看吧?” 锦盒之中,躺着一条白色的蕾丝发带,有着精致的镂空花纹。很难想象,在细细的发带上竟然还能做这么多花哨的东西。 “真漂亮……”她小小地赞叹了一声,“但是,我自己的发带已经找到了……” 而且,这个东西一看就很贵重,不是她用的起的啊! “没事的,就用这条新的吧。”兼先生兴致勃勃地说着,“我买都买了,你总不能让我去退货吧!那可是会惹老板生气的。” 说着,他就将发带塞进了阿绿的掌心。 阿绿有些无措。她的目光四处乱晃了一下,发现原本站在遥远池塘边的义勇沉默地走开了。 第19章 那天之后,阿绿与义勇的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 至少,阿绿去他的房间拿衣服时,他不再态度激烈地抗拒,而是会老老实实地将衣服递过来,由她拿去清洗晾晒。有时他出门修炼了,则把自己的衣服和锖兔的衣服一起摆放在门口的箩筐中。 时间久了,连厨房的帮佣都打趣她:“阿绿要是嫁人的话,一定会是个周到的妻子。我看那两个整天练习剑术的男孩子就很不错!要不然,赶紧叫人去说亲吧。” 这个厨娘总是如此,前一回,她叫阿绿抓住兼先生这个有钱人,后一回,又开起义勇和锖兔的玩笑来。不过,这厨娘是一个五十余岁、儿女各自成家的妇人。她有这样的爱好,阿绿也可以理解。 每每阿绿听到这样的打趣,都会很直接地说:“我和别人可不一样。就算不嫁人、不结婚,我也能活得好好的。我干嘛非要做别人的妻子呢?” 话虽如此,厨娘却只当她害羞嘴硬,哈哈大笑着离去了。 今日,厨娘又拿同样的话来打趣她,阿绿敷衍地说了两句“人家可不喜欢我呢”,便匆匆地跑开了。庭院的衣服已经晒干了,她得赶紧去收起来,免得晚上下雪,衣服又白洗了。 院中有雪,那是前天夜里下的,轻薄的一团白,像是棉絮洒落在地上。快要新年了,换作是小镇上的其他地方,恐怕已经充满了喜庆的氛围。女子们穿上了花枝招展的新衣,在腰带和发髻上精心妆点,又成群结队地去神社拜访,祈求来年的好运气。 不过,这藤屋的时间似乎是凝滞的,一点儿都察觉不到新年即将到来的气氛。又或者说,那四时盛开的紫藤花,让人分不清如今的春夏秋冬。 她挨个挨个收下晾绳上的衣服,不经意间,脑海又掠过了厨娘方才所说的话——“我看那两个整天练习剑术的男孩子就很不错!要不然,赶紧叫人去说亲吧。” 阿绿攥紧手里的衣服,身形一凝。片刻后,她低低地嘟囔了一声:“怎么可能!” 她和那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远得可怕。他们是剑士,会成为猎鬼之人、为了守护他人而战斗。而她则连“鬼”是什么都不清楚,就是个穷得可怜的小侍女。她与锖兔、义勇,完全是属于不同世界的人。 这样想着,阿绿轻轻地撇了撇嘴。 就在这时,她察觉到手下的触感有些不对劲——刚收下来的、义勇的衣服上,似乎有一条口子,突兀地横在衣襟处。 她微微一惊,连忙展开衣服一看,果然如此。暗赤色的外袍上,赫然有一道半指那么长的裂口,颇为刺目。 看到这道裂缝,阿绿有些傻眼了。 不会吧?自己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吗?刚才出了个神,竟然把义勇的衣服给拽出了一道口子?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有本事?她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这道裂口,真的是她弄的吗? 而且,这件衣服对义勇来说很重要,是他用亡姐的遗物制成的,是对故去亲人的纪念。自己竟然把他的外□□破了,这可太过分了! 阿绿有些紧张,连忙去找了针线包来,想要将这道口子缝起来。她仔细挑选了颜色相近的丝线,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拿针头比划着裂隙的长度。 池塘的浮冰半化,有一片枯黄色的落叶在水面上打着转慢飘,碰到碎冰了,便拉起一道涟漪。因为天冷,她朝手掌呵了几口热气,又搓了搓掌心,这才慢慢将针头刺入了衣料中。 缝线一针一针游走,慢慢将裂口收起。可即使如此,补完之后仍旧能看出一二痕迹。阿绿一边握着针,一边在心里懊悔地酝酿着道歉的言辞。 她该怎么和义勇说才好呢?是该直接说“对不起我弄坏了你的衣服”,还是稍微狡辩一些,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干的”? 最后一针落下,她将线头打了个小结。此时,她的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道嗓音:“绿?” 阿绿瞬间就辨别出这是义勇的声音。 因为心虚,她人直直地从石头上弹了起来。慌乱之中,绷直的丝线掠过手指,还将她的指腹给割伤了。不过这样的小伤算不得什么,就是有些痒烫。她将手往袖子里一缩,就把伤口抛在了脑后。 不知何时,富冈义勇走到了她的身后。他有些狐疑地看着阿绿手中的衣物,问:“你在做什么?” 阿绿瞬间紧张起来。 怎么办?她该怎么为自己狡辩开罪?就说是鸟儿弄的?还是说衣服收下来就这样了?不,这太不诚实了…… 想到最后,阿绿略微沮丧了面孔,双手将衣服呈了上来,说:“抱歉,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你的外套…好像被我弄破了一道口子。” 义勇的面色似乎更狐疑了。 “不过,我已经尽力将它修补为原样了。我知道它是你姐姐留下的东西……”阿绿声音越轻了。她紧张地将衣襟展开,将缝补的地方指给义勇看,“就是这里。” “啊……这个,”义勇的面色放淡了,“那是我自己弄的。” “诶?”阿绿愣住。 “练习剑术的时候,不小心割破的。”义勇说。 “?”阿绿有些傻了。 枉费她愧疚自责了那么久,原来这道裂缝完全和她没有关系啊! 她微微松了口气,说:“总之,我已经帮你把衣服补好了。只要不凑近看,应当是看不出的。” 义勇点了点头:“谢谢。……你的手,没事吧?” 阿绿伸出自己的手指,说:“没事的,血已经止住了。”说完,她就转了转手指。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本就不深的伤口,不过那么一会儿时间,就已经凝结住了。 但是,义勇却皱眉,说:“包一下手吧。” “啊?”阿绿微愣,“不用啊,这么浅的伤口……” “包一下手。”义勇严肃地说,语气很重。 不知为何,少年的神态显得格外执拗。再加上他原本就稍稍有些固执,脸庞板起来后,就让阿绿有了不敢辩驳的想法。于是,阿绿小声地答应了:“好吧,你等着,我去找药箱。” ——她的伤口实在是太浅了,根本没必要用到绷带和纱布这些东西,只需要一颗糖就能忘得差不多了,但义勇却非要她包一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药箱在玄关,阿绿走到那里时,恰好与兼先生碰上。 藤屋的主人赤着脚,倚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雪景,一手用木梳打理着他那黑缎似的长发。听见阿绿的脚步声,他侧过头来,问:“阿绿?你是来拿药箱的?受伤了吗?” “一点小伤,没什么事。”阿绿将手指展示给兼先生看,“帮义勇先生缝衣服的时候割伤了手指,但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确实是小伤,但还是要仔细处理,反正纱布也不贵。”兼先生说着,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缝衣服啊……说来,马上就要新年了。你想要新的衣服吗?” “诶?”阿绿有些不解,因为兼先生的话题实在是跳得太快了。 “新年的时候,年轻的女孩都会想穿漂亮的衣服吧?”兼先生比划着,“就算初日前不穿,去神社初诣时也要穿新衣。之前见过有人将腰带绑成花的图案,真是太不容易了。” 阿绿摇头:“不用那么大费周章,而且,我也买不起新衣呀……” “怎么可能会让你出钱啊!”兼先生爽朗地笑起来,“我的人,当然是由我付钱了。你喜欢什么样的花样?外面好像比较流行牵牛花,金鱼,梅枝什么的。” 话虽如此,阿绿还是拒绝了:“可不能叫兼先生破费了。” 见她执着,兼先生露出扫兴的神色:“看来你不喜欢这些花纹呢……算了,我再好好想一想,你先去忙吧。” 阿绿点头,打开了药箱。 取出纱布的时候,阿绿忽然想到一件事:义勇和锖兔,需不需要新年的衣服呢?她买不起成匹的布料,但是,如果仅是做一个香囊,她还是可以办到的吧? /// 第19章 阿绿离开去拿药箱时,义勇便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她。 起初,他望着一旁的池塘发呆,看着水面上打转的落叶久久出神。然后,他就伸出手指,虚空比划着什么,看仔细了,才知道他应当是在模仿包扎的动作。 不仅如此,他还像是练习一般,低声磕磕巴巴地说起了什么:“让我包吧。……我来吧。……没什么。你自己做不好。嗯,我来…” 好一会儿后,阿绿的脚步声才响了起来:“我回来了!” 义勇愣了下,连忙将自己方才的练习成果说出来:“让我来帮你包——” 可在转身望见阿绿的一刹那,他喉中的话便止住了。 只见阿绿竖起了自己的手指,那原本有着浅浅伤口的地方,已经被她自己用纱布牢牢地包好了。她像是炫耀似地,轻轻地转动手指,说:“我已经包好啦,这下可以了吧?我包的还挺结实的呢……” 义勇沉默了。 片刻后,他迟迟地点头,说:“嗯,好。” 阿绿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只当他是太过认真。这么一点伤口,都要她仔细地包起来。明明对于一个仆侍来说,手上有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第20章 离新年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藤屋内似乎终于也被传染了喜乐的氛围。来藤屋帮忙的厨佣,高高兴兴地将里外都扫除了一遍,还在门口摆上了扎满彩纸的盆松。 阿绿没有闲着,除却白天干活之外,晚上回到房间内,还会取出收集来的布料,一针一线地缝制作为新年礼物的香囊。 她已经想好了,自己没有钱,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那就亲手做一个很小的香囊送给别人。这样的香囊既可以放镜子、手帕之类的东西,也方便携带。 很快就到了新年的前一天。一大早,阿绿就被兼先生唤到了面前。 “这是送给你的。” 阿绿一进屋坐下,兼先生就神神秘秘地捧出了一个包裹,放到了她的面前,说:“你不喜欢牵牛花和梅枝,我可是想了好久,才挑了这个图案的呢。” 阿绿愣了愣,有些不解地解开了包裹。只见其中放着一件丝缎制的小袖和服,豆绿底色上,绣着白色的菖蒲与红色的蜻蜓。还有一条细细的赤香色腰带。 “菖蒲是入夏时候最为茂盛的东西,蜻蜓在夏天也很常见,和你的名字契合。”兼先生揣起手来,有板有眼地说,“怎么样?是不是很适合你?” 阿绿怔了片刻,才迟迟地指向自己:“这个…是给我的吗?” “是啊。”兼先生说,“之前我不是问过你想不想要新衣服吗?这就是了。” 这一瞬,阿绿有些不知所措。对她而言,这件和服实在是太贵重了。须知道普通人家的女孩是穿不起丝绸和服的,好一些的,如店铺家的小姐,兴许会有一两件正式的和服穿。因为这种衣服一旦清洗就很容易受损,所以中下等人家的女孩都舍不得将衣服穿出来。 “兼先生,我可还不起这件衣服啊……”阿绿发起了愁。 “不必和我客气。”兼先生哼笑起来,“这点小钱,对我而言可不算什么。” 阿绿还是一脸惆怅。 见她这么不安,原本兴冲冲的兼先生表情渐沉。然后他咳了咳,严肃地说:“阿绿。” “……啊?” “现在去隔壁,把衣服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兼先生说。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兼先生露出一副严格的面色,“如果你不听从我的命令的话,那就不必留在这里工作了。” 一句话,就把阿绿给镇住了。 不让她在藤屋工作的话,那可就麻烦了啊!这个威胁真是太太太可怕了。 阿绿蔫了下来,只好老老实实地捧起那件和服,踌躇地向隔壁的房间走去。 兼先生在房间里等了片刻,没一会儿,门重新打开了,阿绿换好了衣服,回到了他的面前。 “是不是……很奇怪?” 一阵簌簌的轻响,阿绿低着头小步走了进来。她说话的语气,有着薄薄的不安。细碎的黑发落在额前,遮住一双清亮无尘的眼睛。 兼先生半敛起眼眸,打量着她——少女的身形太过纤弱,丝缎的和服并不能令她看起来更为健康一些。好在那浓夏一般的翠色,给她添了几丝鲜活的生机,让她终于有了这个年纪当有的青春活力。 “不奇怪,”兼先生拍了拍手,笑了起来,“如果以后要出门游玩的话,就可以穿这一身出去,挺合适的。” 听到兼先生说“不奇怪”,阿绿才微微松了口气。旋即,她小声地笑道:“我才不会出门游玩呢。我出去了,谁来干活呀……” 她摸了摸身后的腰结,颇有一些腼腆。她从前没有属于自己的腰带,只是帮吉川家的小姐绑过正经的和服腰结罢了。也不知道这样的腰结绑在她自己背后,是一副什么样子?会不会不太合适呢? 阿绿东摸摸、西瞧瞧,等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后,才从衣袖里掏出了什么,递给了兼先生:“兼先生,这个是我给大家准备的新年礼物。当然,它不像和服这么贵重,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嫌弃。” 兼先生眨了眨眼,伸手接过了,发现那是一个拙劣的香囊。说它“拙劣”,是因为它的布料很低劣,一看就是从日常的裁剪中省下来的边角料。但它的针脚却是不拙劣的,恰恰相反,透着施针人的娴熟和细密。 “这是你亲手做的吗?”兼先生问。 “嗯,”阿绿点头,“我还为鳞泷老师他们也做了香囊。可以拿来放钱或者手帕。” “真不错啊……”兼先生晃了晃香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这还是第一次收到别人亲手做的礼物呢。” 得到了他的嘉奖,阿绿稍稍有些兴奋:“太好了。” 这样的兴奋,一直延续到她离开了兼先生的房间之后。 “义勇先生,锖兔先生——” 离开兼先生面前后,她就立即去了少年们练习剑术的庭院。如果她的香囊能够令兼先生赞不绝口,那料想义勇和锖兔也该会喜欢的吧? 因为穿着那身菖蒲纹的和服,她迈不开步子,只能小步小步地走,这令她颇有些不习惯。好在少年们听见了她熟悉的声音,已经停下了练习用的木刀,朝她走了过来。 在看见阿绿的一瞬,义勇的面色便略略凝滞了。 今日的阿绿,与以往太过不同。从前的她总是穿着仆侍的粗衣短打,至多在外面套一件防尘的外套,头发也是随随便便地挽起来。但今天,她却穿着一袭丝缎制的小袖和服。 那和服是淡淡的豆绿色,点缀着摇曳的菖蒲与红翅的蜻蜓。跑动之时,那裙摆仿佛被夏天的风吹动起了一阵水波,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与鲜活。 在那衣服的映衬下,阿绿似乎也染上了夏天的热切和煦,白皙的面颊上融开了晨间的日光,而眼眸则像是闪烁的夜星。 短暂地打量过阿绿后,义勇将目光辗转向别处。他看着一旁的梅、松与池塘,就像是在欣赏冬日的美景,但却再也没返回阿绿身上。只见义勇张了张口,说:“……你这是什么打扮?” 阿绿:? ???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小袖和服:“啊,这是……” 还没说话,一股气恼就已经涌起来了。兼先生辛苦挑选了这么久,才特意选出了菖蒲与蜻蜓花纹的和服。这衣服明明这么好看,义勇却一副她穿了奇装异服的样子! 正当阿绿暗暗气恼的时候,锖兔追了上来,说:“义勇一定是想说,阿绿小姐今天穿的很好看!因为吃惊,才会说‘这是什么打扮’这样的话。” 听锖兔这么一说,阿绿反应过来了——哦对,义勇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义勇所说的话,不能用表面的意思来解释!他啊,一定是话里有话,别有意味。 总之,不气不气不气不气不气…… 阿绿深呼吸一口,平复了心底的恼意,露出了和煦的笑容,说:“这是兼先生送给我的,说是新年的礼物。” “很漂亮!”锖兔并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兼先生的眼光很不错。” 虽然明知锖兔夸赞的是和服,但听到那句“很漂亮”的时候,阿绿的心还是有一阵轻飘飘的感觉。她扬起双臂,慢慢地转了一圈,将衣服展现给眼前的人看,说:“我也觉得很好看。” 说这话的时候,她轻快地笑着,眼底亮晶晶的。 而义勇就站在一旁,目光从她的笑容掠到了锖兔身上,又辗转落回她的面孔,若有所思。 三人正站在池塘边,那头的鳞泷左近次等的有些不耐了,便遥遥地催促起来:“别耽误了修炼。这还需要我提醒吗?” 锖兔连忙说:“老师,我们这就来。”说完,他冲阿绿摆了摆手,“阿绿小姐,我们要走了。这身衣服,真的很好看。” 阿绿原本想将亲手制好的香囊也一并送出,见他们忙于修炼,只好将这件事往后推了。她点了点头,说:“要认真修炼哦。” 第20章 正当阿绿也打算离开的时候,义勇却忽然含住了她:“……等等。” 她抬头一看,发现义勇并未跟着锖兔一起离开,而是依旧站在远处。她有些困惑地问:“义勇先生有什么事吗?” 富冈义勇目光徘徊地望着脚尖前的地面,有些踌躇地说:“那个……” “嗯?” “就是……” “啊?” “嗯……” “什么?” 犹豫半天后,义勇终于深呼了一口气,郑重又低声地说:“很漂亮。” 等说完这句话后,义勇就将头落得更偏了。 方才,锖兔是这样说的吧?夸赞少女很漂亮。当锖兔说完这句话,阿绿就露出了很高兴的笑容…… 正当义勇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头的阿绿说话了:“漂亮?你说这个腰带吗?腰带确实很好看。不过这种腰带的结太难打了!” 义勇愣住了。 不,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不是说腰带漂亮。他是想说别的东西——想说一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 第21章 新年的前一夜,附近的城镇极为热闹。 因为香取镇附近有铁路的关系,人走得近了,就能听到火车的鸣响。那是一种铁块咯吱作响的声音,说不清是“哐当”还是“咯吱”,隔着山路与溪水远远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而在新年的时候,列车则格外频繁一些,因为阖家搭车外出的旅客更多了。 阿绿没有坐过火车,但是她从前听少爷说起过这种东西。那个时候,少爷一脸不屑地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就是普通地坐在座位上,睡一觉,就到东京了。” 时至今日,阿绿仍旧不知道坐火车是什么样的。但她知道,到了新年前的子夜,小镇上会燃放起烟花来。附近的几个城镇合在一起,在河上争相竞放绚丽的花火,这是与盂节、竹节同样令人期待的日子。 不过,虽说她对那烟火稍稍有些期待,但因自己不能离开藤屋的缘故,所以很快将这些事抛在了脑后。小镇上的热闹,其实和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厨娘急着回家,和女儿一道赶去神社进行一年最后一次的祈愿,做完一桌子丰盛的晚餐后,便匆匆下山去了。到了暮色四合的夜晚,这座藤屋里所剩下的,便是兼先生、阿绿还有鳞泷师徒了。 “酒啊!来喝酒啊。” 饭桌之上,兼先生笑嘻嘻地挥舞着手里的酒盏。暖炉将屋子里熏得热乎乎的,一群人环着小几而坐。桌上的碗碟琳琅满目,汤豆腐、青花鱼、煎鱼、章鱼块、海苔丝……今夜的晚餐,远比往日要丰富得多。 兼先生将外套松散地落在肩上,手晃悠着酒盏。他已经有些醉了,脸颊上飞着一团古怪的红。当他摇了摇酒杯,发现盏中已经一滴不剩了,他便将酒杯递过来,说:“再来一杯吧。” “您已经喝醉了吧!”阿绿有些忧虑。 “没事的,没事的。”兼先生的眉挑起来,“我可是好久没喝酒了啊……” 见状,阿绿微叹一口气,为他将酒盏灌满了。然后,兼先生便高高兴兴地扬起酒杯来:“喝!” 话虽如此,但并没有人回应他的邀请。 阿绿自不必说,她原本就不会喝酒。而义勇和锖兔,在老师的要求下也滴酒不沾,只低头动筷子。这里最有可能陪着兼先生喝酒的鳞泷老师——不知为何,在这种场合也不愿摘下面具,依旧顶着天狗的样貌,安静地坐在桌边。 但兼先生不见扫兴,仰头将酒喝尽了。结果,这杯酒下去后,兼先生的脑袋就“哐”的一声栽在桌子上,人也迷迷糊糊的,似乎是睡过去了。 “彻底喝醉了啊……”鳞泷老师说。 “啊…这,这可怎么办啊?”阿绿有些无措。 她趴下身,凑近了兼先生,听到他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回去…回……本丸……” “什么?”阿绿有些不解,“兼先生要去哪里?” 可兼先生却没有再说了,而是睡得更死。仿佛刚才的醉后呓语,只是她的幻听。 “没办法啊,”鳞泷左近次站了起来,扶起了醉倒的兼先生,“我送他回去休息吧。”说完,又转向了义勇和锖兔,“马上就是新年了,今天就短暂地休息一下吧,晚上不用修炼了。” 锖兔扬起头,说:“是。” 一阵凌乱的脚步身,是兼先生磕磕绊绊地被拖走了。 等鳞泷左近次与兼先生走了,这间屋子里就剩下年轻人了,房间一下显得冷清多了。 炭火有些弱了,阿绿挪坐到火炉边,将炭拨地更旺了些,说:“桌上还有这么吃的的,趁着今天饱餐一顿吧。平常都吃不上这些。” 锖兔端着汤碗,一边喝豆腐汤,一边问:“阿绿小姐不吃了吗?” “我吃的少。”阿绿说罢了,想起自己准备的礼物,便从袖中取出了两个香囊,分别递给二人,“这个给你们。是新年的礼物。最下面那个香囊,是给鳞泷老师的,麻烦帮我转交给他。” 锖兔连忙放下汤碗,伸手接了过来。还没仔细看,就先夸奖起来:“真好看啊。” 而义勇则迟疑了一些,问:“这个……我也有吗?” “是啊,大家都有。”阿绿笑说,“兼先生和鳞泷老师也有。” 听到这话,义勇才迟迟地接过了香囊。 香囊是绀色的,边角用赤色的线仔细地封了起来,系带上点缀着两颗小珠子。这个香囊很粗糙,比街上贩卖的还要简陋,但义勇却没有任何嫌弃的意思,而是将它放在掌心里,仔细地打量着。 “可以拿来放钱!虽然只能放一点点……”阿绿比比划划地说着香囊的作用。此时,外头似乎遥遥传来了一声烟花炸响。她愣了下,连忙站起来开门。 外头的夜空仍旧是一团沉沉的绀蓝,与香囊的布料是相同的颜色。几枝紫藤花穗从屋顶上垂下来,慢慢地在夜风里摇曳着。两三朵烟花相继升上夜空,在“砰”、“砰”的声响里,次第绽开。 “镇上面开始放烟花了……” 那花火很遥远,似乎在天神的座前,却仍旧映亮了她的面颊与眼底。尤其是当花火绽开的那一瞬,她的眸子里仿佛也有烟花重重地绽放了。 “真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这里这么热闹。”锖兔攥紧了香囊,也从屋子里出来了,一起抬头望向夜空。 花火是多彩的,有翠绿,也有亮蓝,像是宝石被打磨过后散落的雨花。它们在天幕中绽出炫浪的一瞬,然后兀自下坠,消失。当下一次烟花照亮夜空时,旁人还能看到它残留的烟雾的轨迹。 “从前都是在镇子上看的。没想到在高的地方望过去,花火会这么好看。”阿绿仰着头,喃喃说。 她在吉川家也就待了两年,到了新年的时候,她要忙于宴会上的活计,或者洗碗,或者打水,总之一晚上都忙得停不下来。烟火绽放的时候,她是从厨房的窗户下头看到的。因此,她总觉得那烟火带着薪渣与油烟的气味。 能穿着丝缎制的菖蒲和服,喝过茶水、用了新鲜的鱼肉,然后悠闲地和朋友站在屋檐下一起看着烟火,这对从前的她而言,近乎是不可想象的事。 一阵脚步声,义勇也从屋内走了出来。他抬头看了会儿烟火,又将视线落到了阿绿身上。在阿绿的手掌间,他瞥到了什么,问:“绿,还有一个香囊……是给谁的?” 阿绿低头,她手中还攥着一个没有送出去的香囊。这个香囊是她做的最精致也是最用心的。与送给男人们的香囊不同,它没有用沉闷的绀色,而是裁了一截有着樱花纹样的边角作为料子。 “这个啊……是给阿静的。”阿绿将香囊贴在面颊边,低声地说,“虽然她已经离开了我,但我总觉得她还没有走远。新年的礼物,也不能忘记了她。” 她喃喃着,仿佛在对着远处的妹妹轻声细语。 大概是怕她想起离去的亲人触景伤情,锖兔适时地将话题转开了:“我们去屋顶上看烟花吧?那里的视野更清晰一些。” “屋顶?”阿绿低头看了眼今天的穿着,“虽然我经常爬上爬下的,但是今天的衣服可不方便爬梯。子。” “没事的,我托你上去。”锖兔说着,神色温和。 “你托、托我……”阿绿在唇间咀嚼了一下这个说法,耳朵根瞬间有些红了。 是她想的那种托法吗?和拥抱一样的…… 她登时结巴起来,板着脸摆手拒绝了:“没那么夸张!只要有梯。子,我就可以爬上去。” 锖兔“嗯”了一声,立刻转身去找梯。子了。没多久,他就将院子里修葺屋顶时才会用到的木梯。子给搬了过来,靠在了屋檐边。 “义勇先上去吧!”锖兔说,“你在上面接我们。” 义勇向来很听锖兔的话,闻言便率先登上了梯。子。阿绿仰头一看,就瞧见他的脚底在头上晃悠着,赤色的羽织外袍垂落下来,被夜风吹得鼓鼓胀胀。 第21章 “好了,轮到阿绿小姐了。”锖兔朝阿绿伸出了手,语气郑重地说,“要小心一些。” “我可是经常爬梯。子的!别把我当成小孩子……”阿绿哭笑不得。做清洁的时候,她可是要爬在梯。子上,仰着头将屋顶的灰尘掸一遍呢。不能因为她穿了大小姐那般的和服,就真当她是个手不能提的小女孩了。 锖兔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还是将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我扶你上去吧。” 阿绿的目光落到了少年的掌心处,再瞥向他毫无暧昧、只显得风光霁月的面容,她的心情瞬时七上八下起来。 “我、我自己来……” 她红了脸,根本不敢碰锖兔的手,赶紧迅速地向上爬去。 锖兔也不生气,把手撤回来,还在下面叮嘱:“小心一点!……啊,你的脖子好红啊,是被冷风吹的吗?” 听到这句话,刚爬到梯。子最高层、正欲挪到屋顶上的阿绿,险些摔了个踉跄。但她的身体刚有前倾的趋势,人就被屋顶上的义勇接住了。 一缕很淡的□□花味向鼻尖传来,又仿佛暖阳照在融冻的冰面上。她竟然倚靠在了富冈义勇的怀里。 她轻轻地愣住了。 她还从未和面前的少年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 然后,阿绿就听到了义勇淡然的话—— “快起来,太脏了。” 阿绿:……? 这话是不是有点熟悉! 第22章 那天夜晚,锖兔、义勇与阿绿在屋顶上一起坐了许久,直到新年的烟火次第稀疏,夜色渐渐沉寂下去为止。 屋顶的风是寒冷的,吹得人面颊生红。阿绿坐一会儿,就要摩擦着脚趾,再将手凑到面颊前呵一口热气。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早早地下屋顶去。 也许是因为屋顶上的风景太好了吧?离小镇很是遥远的高处,将远方的山峦与城镇尽收眼底。坐在这里,便有一种甩脱了俗世烦恼的感觉,仿佛成为了一位旁观者,贫穷也好,苦痛也罢,再也打搅不到她了。 身旁的少年们没有低过头,一直在看夜空的焰火。他们也非出身富贵,且生活勤苦。能在忙乱的修行之间停下来仰望花火,对他们而言也许是很难得的放松了。 “刚才这串烟花也太大了吧!落下来的时候,简直是下雨一样……” 当锖兔在低声地嘀咕这句话时,阿绿笑了起来:“雨才没这么好看!” 说完,她就在心底默默祈祷起来:希望来年的新年花火,也能这么好看。未必需要像刚才绽放的那朵烟花一样大,但至少得够亮,够绚丽,要不然就太令人失望了。 三个人看完花火后,便各自回房收拾了。因为是可以偷懒的新年,阿绿甚至没有收拾餐厅里的一片狼藉。也正是因此,她睡得很不安稳,梦中总有个兼先生拔刀追在她身后发飙。 “我花钱雇你干活,你却偷懒不洗碗!” 阿绿被这句斥责吓醒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得差不多了。她想起餐厅里的杯盏碗碟,急急忙忙起来梳头穿衣,想要赶紧去干活。 她叼着发绳,一边用手指梳头,一边用脚推开了移门。正当她心里盘算着时辰时,她忽而发现屋门前不远处的池塘里,似乎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她眯了眯眼,迟疑地走近池塘。并非她看错,那池子中确实有闪闪发亮的东西——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仿佛是冰雪所雕成的,花瓣如蝉翼那样轻薄,在阳光下折射着粼粼的光。 阿绿盯着这朵冰莲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弯腰伸手去捞这朵莲花。 这是谁做的?庭院里的雪都化得差不多了,能找到薄薄的冰再雕刻成这样栩栩如生的模样,简直是不可思议。或者说,根本就像是“法术”一样的杰作…… 这样想着,她将莲花捞了起来。可就在莲花碰到她掌心的没多久,那冰作的花瓣便飞速地融化了,像是不胜她手掌的热度,迅速地化为了一摊冰水。一眨眼,莲花便消匿无形,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布袋留在她掌心。 “诶?!”阿绿傻了。 她放在手里这么大一朵莲花呢?!怎么瞬间没了?!虽说那莲花看起来确实是冰雪做的,可这融化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快到简直像是一场幻觉!而且,莲花在池子里的时候不融,到了她的掌心就融化了,这是怎么了?讨厌她吗? 阿绿满心疑惑,拎起了那个很小的袋子。袋子里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块小孩子喜欢的金平糖罢了,简直像是哪位不具名的神祗悄悄在这里遗落了给孩童的新年礼物似的。 “什么呀……”阿绿简直莫名其妙,几乎怀疑自己是起的太早没有睡醒,以至于将梦境延续到现实来了。 她将金平糖收起来,去井边用冷水洗了脸,这才觉得清醒一些。 等到了白天时,她和兼先生说起自己“把装有糖果的袋子看成了莲花”,还引来了对方一阵猛烈的嘲笑。 “是睡得太少了吧?”兼先生笑的整个人向后养去,“你以后还是晚点起床吧。反正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客人……” 话虽如此,阿绿可不敢当真起迟了。她总是忧虑自己太过偷懒会失去这份工作,因此照旧勤恳地对待藤屋的一切。准备早餐、洒扫庭院、整理房间、晒衣洗漱……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藤屋都没有除了鳞泷师徒以外的其他客人。听说有猎鬼人来过此处,但他们很忙,所以没有来藤屋投宿便又匆匆地走了。 新年一过,春日就来了。虽说天还冷着,料峭的春寒笼罩着四野,但人已能想见春暖花开的模样了。雪没有再下过,冬天的残雪也渐次融化;不知何时,山间有了一星半点的红,那是桃抽出了花苞的迹象。 这段时间,鳞泷左近次指点两位徒弟的时间便少了,反而时常伏案桌边,仔仔细细地雕刻木头面具。阿绿去送饭时看到过一两回,鳞泷所雕刻的面具和他戴的天狗面具类似,但是是狐狸脸的形状。虽然没有涂上颜色,却已经相当有神韵了。 “这是什么?”见的次数多了,阿绿忍不住问。 “是祛灾的面具。”鳞泷这样回答,吹了吹手边的木屑,“义勇和锖兔就快要去参加选拔了,这是祈求他们能平安通过选拔的东西。” 闻言,阿绿竟觉得有些失落。 这些面具将会陪着义勇和锖兔参加选拔,换句话说,那两个少年都快离开这里了。 也正是因为选拔测试近在眼前,鳞泷老师才会减少对弟子们的指点吧?在这样紧迫的时候,临时的指点已经没什么大用处了,只能确保人不忘记剑的感觉罢了。 一想到那两个少年都会离开这里,她的心便染上了几分惆怅。 虽然不知道选拔到底是何等难度的,但她总觉得二人都足够强大,也能顺利地通过测试,成为真正的猎鬼人。此后,他们就会四处执行任务,踏上漂泊的旅途。 也许,他们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不仅如此,猎鬼也是一项十分危险的工作。锖兔似乎说过,猎鬼人们往往活不到三十岁,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于非命。一旦成为了猎鬼人,就等于放弃了寻常人的幸福,终日在刀尖行走。 阿绿越想越难受。 她辗转了好一阵子,才稍稍解开了一些郁卒之意:猎鬼是那两个人的理想。他们之所以这样做,都是为了践行自己的信念。 但是,话虽如此,那种淡淡的惆怅和失落依旧萦绕在阿绿的心头。为了排解这种不安,她一有空,便跑到当初与义勇他们许愿的菩萨石像前,一坐就是许久。 她也不和石像说话,也不许愿,就一直沉闷地盯着石像,仿佛这样做就能让这樽菩萨的力量变得强大起来,能保佑他们当初在此地许下的愿望全都应验。 她的反常引起了锖兔的注意,终有一天,锖兔问:“阿绿小姐,你最近怎么总是坐在那个石像前发呆?” 春天已经来了,山吹花漫山遍野地开着,像是澄澄的金币铺落在嫩绿的草叶里。其间点缀着车前草,相传这是明治时代才坐船来到这个国家的花,可在四野却都极为常见。透过藤屋铺满重重紫藤花的窗户望去,便可以看到山间开满各种花的美景。 而锖兔就坐在这轮圆窗下,藤萝的影子映在他脸上,留下一截淡淡的灰色。 “石像…啊……”阿绿慌着脚,声音有些沉闷。 她该怎么和锖兔解释这件事呢?她想求石像保佑二人能成功通过选拔,又不舍他们离开这里,日后再不相见。 这种离别之时的惆怅之情,真是无法用语言说出来…… 锖兔歪着头,做出侧耳倾听的姿势。可好半顷过去了,阿绿还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闭目思考了一阵,忽而道:“安心吧,等我们通过了选拔测试,我们还会回来看你的。” 阿绿愣了一下。 她抬头望向锖兔,发现少年的面庞上正挂着一个清浅的笑容,像是山月,也像是灰樱开放。总之,让她瞬时便有些脸红。 第22章 “你、你猜到我在担心什么了吗……?”阿绿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抱歉,我只是一个藤屋的下人,还想着日后身为猎鬼人的你们能时常回来探望,这未免太可笑了…” “我们当然会回来看你了。”锖兔说,“不仅如此,也会来看鳞泷老师和兼先生。” 阿绿睁大了眼睛:“可我听说,猎鬼人都是很忙的……” “适当的剑术交流和放松休憩,那也是必须的吧?”锖兔答。 不得不说,在安慰人这件事上,锖兔很有天分。说了没几句话,阿绿心底的惆怅就散去了八成。但他看少女的眼眸似乎还带着一丝失落之意,便说:“啊对了——我先前和鳞泷老师说了,在选拔考试之前,要按照先前约定的那样,带你去海边看看。” “诶?” 锖兔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不是答应过你的妹妹要去看看海里有没有龙宫和公主吗?总不能失约吧。” 阿绿看着少年闪烁的眼眸,忽而觉得鼻尖酸酸的,一颗心像是被融化了似地,轻轻地卷了起来。她有些无措地低下头,说:“谢谢你…但、但是……” 但是——叫她单独和锖兔去海边,这也太为难了! 她确实很想帮阿静去看看海里的公主什么的,可要是单独和锖兔去,那她肯定会胡思乱想的。她可不希望自己生出不应该的想法来。 这样想着,阿绿红着耳根,小心翼翼地问:“只有我们吗?义勇先生……不去吗?” 三个人一起去的话,可能会更好些吧…… 锖兔看着面前少女面红耳赤的模样,眨了眨眼,陷入了深思。他没有染过恋爱俗事的小脑袋,飞速转动起来—— 阿绿小姐的脸这么红,似乎是害羞了。而且,她还询问义勇是否会一起去海边…… 莫非—— 阿绿小姐喜欢义勇吗? 第23章 一连数日,阿绿都沉浸在淡淡的兴奋里。 阿绿从未去过海边,只是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过“海”的样貌。据说那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水,看不到边际。而那海也许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只要搭乘船,就能漂泊到其他的国度去。 在妹妹和隔壁邻居的口中,海则是个充满了奇妙的地方。海底有无数金银珍宝,仙人妖怪,还有水晶做的宫殿与美貌的公主。只要向这位长生不老的公主许愿,她就会实现你的心愿。 她从前的生活寡淡而艰苦,“去海边”对她而言,是一件足能算作惊喜的事。因此,她仔细地挑选了出门那日的装扮,竭力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更合宜、更好看一些。 不过,虽说是“挑选”,但其实也只是将几条仅有的发带比来比去,看看哪一条发带更衬她的面颊罢了。她没有珠宝首饰,也没有昂贵的腰带与花样繁多的和服,便只能在自己仅有的东西上做文章了。 兼先生倒是提议送她一套轻薄的浴衣,据说东京那里的女孩子很流行穿着繁哨的浴衣出门玩。可阿绿拒绝了,觉得自己收了太多,不好意思。 最终,到出门这一日时,她穿了一件简单的浅葱色和服。这本是她日常穿的衣服,但因颜色尤为她所喜爱,所以总是珍惜着不穿;到了去海边这天时,再从箱笼里翻了出来。 此外,唯一的装饰,便是兼先生所赠的那条白色发带了——有着精美蕾丝花边的发带盘在她头顶,与朴素的衣装稍显不衬。也许是为了冲淡这种不衬,她将头发精巧地盘出了花样,从背后望去,显得很是精致。 对着镜子照了一番后,阿绿确认这样的打扮没什么问题,便提着一个小小的手袋出了门,向着藤屋的正门口走去。 天气晴好,太阳光暖煦地照在人双肩,将人的头发都染上了一团金色。藤屋的门前,已有几个人在站着了。厨娘见阿绿来了,便将一个小篮子递了过来,笑眯眯地说:“小绿,这个是午饭,中午吃的。可不要在路上吃光了!” 阿绿接过,往里一瞧,发现篮子里除了鸡蛋和饭团外,还有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像是三角形的馒头干里夹了几片菜叶。她忍不住指着这个奇怪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是三明治。”一旁传来了兼先生很有精神的声音。 阿绿侧头一看,兼先生双手揣在袖中,羽织外袍披在肩上,表情颇有些神秘的样子:“这个是西洋传来的东西,很好吃哦。” “哈?”阿绿狐疑地低头看了一眼所谓的“三明治”,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把馒头和菜叶夹在一起?馒头配萝卜干和酱菜才比较好吃吧!” “可西方的三明治就是这么做的!”兼先生强调道。 “……”阿绿有些失语。 见两个人为三明治的做法拌嘴,一旁的厨娘忍不住哈哈大笑。这笑声让阿绿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转开目光去找自己的同伴。 义勇没有参与进旁人的热闹,而是靠在门框上,似乎在眺望着山下的方向。他很俭朴,只有那几件旧羽织来回更换。就算是出门去海边,也照旧是这样的装扮。这点,阿绿倒是并不意外。 “锖兔先生呢?”阿绿四处望了望,发现没见到锖兔的身影,便这样问。 “哦,锖兔他临时有事。”来送行的鳞泷左近次说,“是他被我收养前的友人寄来了信,这还是挺重要的。所以,今天就去不了了。” 闻言,阿绿稍稍愣了下。 锖兔……不能来吗? 一种很淡的失望涌上了心头。 “是吗……”阿绿慢慢低下了头,手轻轻攥了下袖口,小声说,“那等我回来,我会告诉他海边是怎样的景象的。” 一旁的义勇冷不丁说:“锖兔去过海边好几次了。” 阿绿:…… 她登时有些恼火,一腔少女心被浇得透彻。但她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她不会为了义勇的冷言冷语而难受,只会想给义勇来两拳。 会不会说话啊! “差不多该出发了吧。”兼先生指了指天色,“阿绿,记得带着紫藤花。还有,傍晚之前必须回来。到了晚上,鬼就会出来活动了。” 阿绿点了点头。 义勇跨出了藤屋的门,回眸看了她一眼:“不要乱跑。” 阿绿看着他冷冰冰的侧脸,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关押移送的囚犯…… 这座山离海边的路途并不远。二人搭上了一辆顺路的牛车,坐在稻草堆边,向着海边出发了。 村镇的道路总是坑洼不平的,阿绿被颠得时上时下,脸有些发麻。她一边揉着自己的脸颊,一边望着不远处近乎不动的青色群山,喃喃自语道:“锖兔先生不能一起来,真是太可惜了……嘛,算了。等你们成为猎鬼人后,再请他一起来海边玩耍吧……” 坐在对面的义勇原本面无表情,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慢慢抬起了目光。 “有件事……我想问很久了。”义勇皱眉,面色稍显踌躇。在犹豫片刻后,他还是张口了,问,“你……喜欢锖兔吗?” ——你喜欢锖兔吗? 阿绿僵住。 这一瞬间,她的心底涌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义勇是怎么回事啊!他怎么可以这么直白地问出这种不害臊的问题?而且,她是女孩子。义勇怎么可以问女孩子这种问题呢?义勇在想什么啊!义勇到底怎么回事…… 这些念头轰隆轰隆地在她的脑海里撞来撞去,让她的脸倏然变红了。 偏偏这个时候,义勇还追问了一句:“是这样吗?” 阿绿憋着脸上的热烫,手胡乱地在空中挥动着,结结巴巴地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她忍着把头埋进臂弯的冲动,很不服输地看向了义勇,仿佛这种逞强的动作,可以证明她所言的真实性。 坐在对面的少年,还是那副平静淡漠的面容,黑色的长发在晨间的风中染了一点曦光,镀上了极浅淡的金色。他的眼眸也是如此,深深的、雾气一般的蓝色中,染着很淡的金。 阿绿望着他,深呼了一口气,说:“锖兔先生确实很好,可他太好了,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多想的……”说着,她又有些沮丧起来了,“我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侍女罢了。” 人世间最不缺的,大概就是她这种庸庸碌碌、平凡无比的人了吧? 义勇的眉轻轻一皱。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就在此时,前面的车夫讲话了:“就要到海边了!”原来,在颠簸了小半个上午后,他们已很快地到了近海之处。 瞬时间,阿绿的目光就被吸引走了。她抛却了方才的慌乱,探头探脑地朝前方望去——在两座山间的缝隙中,隐约似乎有碧蓝的颜色露出来。兴许,那就是山之后的海了吧。 车夫大概是听见了这对少年少女的谈话,又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时光,一边赶着车,一边高兴地吹嘘起自己来:“年轻人,要是喜欢就勇敢地去追求吧!我的老婆年轻时可是村子里有名的美女,我却身无分文。连续半年,我每天去帮她背柴,做家务,修房顶,最终打动了她……” 第23章 但阿绿已经无暇去管车夫的话了,满心满眼都是那一线之间的碧蓝色。 下车的时候,阿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下牛车。正当她的草鞋踩在地上时,她听到了义勇的声音:“要是真的喜欢的话……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阿绿愣了愣。 她抬头望去,却只看到义勇的背影。他朝着海边走去,暗赤色的衣摆被强烈的海风陡然吹起,日轮招摇之下,闪闪发光的海面在他身前不远处铺陈而开。 兴许是这无垠宽广的海太过瑰丽,阿绿的眼底满是诧异。 义勇…是在鼓励她去向锖兔求爱吗? 无暇多想,因为咸涩的海风与哗哗的浪潮声,顷刻间夺去了她的注意力。她有些痴怔地望着面前——碧蓝色的海就像是无垠的梦境,于天幕下一线排开。海水折射着金色的日光,一波又一波涌向浅色的沙滩。当浪头拍打到一旁黑色的断崖上时,便迸溅出无数白色的泡沫。 这样的景象,像极了洗碗时水花乱飞的样子。这样的比喻很滑稽,可这是阿绿唯一能想到的东西。但面前的海显然更辽阔、更美丽,她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是这般广阔的。 正当阿绿有些发呆地望着海面时,一旁的义勇忽然把手放到了刀柄上,缓慢地抽出刀,摆了一个剑招。因为海风很大,他的衣袍与长发都被吹得纷纷扬扬。 见他如此,阿绿有些紧张:“怎、怎么了?怎么突然拔刀……是有危险吗?”说完,便紧张地转头四处观望。 “不是,”义勇说,“我练习的是水之呼吸。在海边的话,能更好感受到水的力量。刚才忽然觉得水潮的纹路有点像四之形击打潮进攻的路线,也许我能趁机精进四之形……” 阿绿:……?(石化小人。jpg) 第24章 阿绿沿着一旁低矮的礁石,缓缓走向近海之处。 海浪一波一波地拍在礁石处,冲溅起白色的浪花。那些破碎的泡沫在日光之下粼粼闪亮,宛如鱼鳞一般瑰丽。海边的风很大,细碎的发丝纷纷扬起,衣袖也不曾有落下的时刻。 阿绿顶着带有咸味的海风,眯眼望向了海的远处。这片海似乎根本看不到尽头,极目的最远处,便与天穹融合在一块儿了。她听着那哗哗、哗哗的浪潮声,人仿佛也融入了阵阵的海潮之中。 “喂——”她将手放在面颊边,忍不住冲着大海的深处喊道,“有人吗?” 她的声音被送向了遥远的地方,似乎有重叠的回音。但是,海浪声却更响亮一些,始终哗哗、哗哗地响着,盖过了她的话。 她微呼一口气,又问:“深海的公主殿下——你在这里吗?!” 回声重重,在破碎的浪花里逐渐消匿了。 阿绿听着凌乱的风声,眯眼看了一会儿毫无回应的海面,知悉这片广袤瑰丽的水是不会给予她多余的回答了。于是,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礁石,向着海岸边的富冈义勇走去。一串小小的脚印,在她身后的浅色沙堆中蔓延开来。 义勇的黑发早被海风吹乱了,肤色在海边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半阖着眼睛,回答了阿绿刚才在礁石上问的问题:“海里没有人,只有偶尔出海打渔的渔夫。公主什么的,也不存在。” 他说话的语气很认真,眼眸也是一副严肃之色。从前阿绿不知道如何确切地形容他的眸色,现在她知悉了,这就是一片寂静的海。 “我当然知道啦,”阿绿轻悄地笑起来,“海里没有人,也没有长生不老的公主,水晶珊瑚做的宫殿……什么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问这些?”义勇皱眉。 阿绿想,他大概觉得方才的自己是个笨蛋吧。她说:“我是代替妹妹问的。我的妹妹很笨啊……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天真地以为海里真的有公主呢。她还说过,要和我一起来看大海。现在我帮她问好了,海里没有她说的那些公主、宫殿。” 闻言,义勇愣了愣。 他想起初次见到阿绿时,她抱着死去的妹妹久久跪在地上的模样,忽然有些不想抬头了。 如果抬起头的话,也许就会看到面前少女伤心的神色吧?——阿绿失去了妹妹,正如自己失去了姐姐一样。与亲人分别的痛苦,总是令人难受的。 义勇垂眸好一阵,才试探地抬起了头。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的少女并未显得失落、神伤,恰恰相反,她好像很有活力的样子。 阿绿抬着手,像伸懒腰,又像在冲大海招手,耳边的碎发被海风吹得乱飞。因为日光蓬勃,她半眯着眼,漆黑的眼里折射着粲金的日光,依稀也仿佛涌着海浪。 “虽然海里没有公主,但我早就猜到了。我以后还会去更多的好地方,吃更多的好吃的——”她大声地对海面说着,似乎是在进行某种诚挚的起誓,“连带妹妹的那份,好好地活下去——” 义勇望着她,表情有微微的触动。 他攥紧了手,似乎想要朝前伸出手去。但这只有着茧子的手,却在中途便止住了,最后堪堪坠回主人的身侧,没有再动了。 阿绿全然没有发现这段小插曲。她笑眯眯地弯下腰,将餐垫铺在了沙滩上,取出了厨娘装进篮子里的所谓“三明治”,献宝一般拿出来分给义勇:“来试试看这个三味包吧?” “……是三明包。” “不是,不叫这个名字!是三味治。” “三味治?……似乎也不叫这个吧。” 两个人始终没有分清楚这种馒头片里夹菜叶的食物叫什么,但他们也不在乎,便就着竹筒里的清水慢慢地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义勇忽然说了些什么。 “……比较好…” 他的声音很轻,隐隐约约的,阿绿没听清楚,便问:“什么?” “喜欢锖兔的话…比较好。”义勇重复了一遍。 “咳、咳咳——”阿绿险些呛住了,连忙拍着胸脯顺了顺气,“你在说什么啊!我都说了嘛,我对锖兔先生没有那种想法……” “……锖兔更强大一点,也更容易活下去。”义勇却没理会她的反驳,自顾自地说,“只有能活下去的人,才能奢望这种事……” 说着,他垂下了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双膝上。膝边有淡黄色的海沙,两块破碎的贝壳半埋在沙堆里,白中透着玛瑙一般绚烂的色泽。 “……”阿绿的胃口也稍稍淡下去了些。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义勇的话中充满了悲伤之情。 她将三明治三两下塞入口中,一边含糊地咀嚼着,一边举起了沙中的贝壳,说:“不说那些了!你看这个贝壳,真漂亮啊……很适合做成首饰。我们捡一些贝壳,给锖兔带回去吧!” 义勇点了点头。 二人站起来,在海岸边慢慢地走着,时不时弯腰捞起一个贝壳。 海边的风似乎将二人的影子都要吹散,海鸥响亮的鸣叫声,伴随着呼呼的风声与海潮拍打的浪花声,将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充斥了。 等到从海边回去的时候,阿绿精挑细选了好几块漂亮的贝壳。一块是粉色的,光泽像彩虹那样绚丽;一块是纯白色的,像是珍珠一样纯洁。还有一块是白色中带着均匀的红色斑点的,有着尖尖的角,像极了乐器。 二人与来时一样,坐着牛车离开了海边,在傍晚之前赶回到了藤屋所在的山中。等到阿绿回房沐浴更衣后,天色就已经彻底黯淡了。 “在海边玩的怎么样?”庭院中,锖兔在等她。 “玩的很高兴。”阿绿笑着迎上去,“只可惜锖兔先生不在。”她刚沐浴了,身上很清爽,一阵懒洋洋的轻松。 “碰上了要紧的事,所以失约了。”锖兔说,“下次一定会陪你去的。” “……我没有责怪锖兔先生的意思!”阿绿连忙解释,然后又掏出了自己捡回来的贝壳,“这个,送给锖兔先生。” “是海边的贝壳吗?”锖兔接过了,在走廊的灯光下仔细地看,然后又取出了阿绿做的香囊,小心翼翼将贝壳放了进去,“装在这里面,应该就不会摔坏了。” “是不值钱的东西,也不用那么上心。”阿绿说。 锖兔似乎有话要说。他犹豫了片刻,问:“那个…义勇……他怎么样?” “嗯?”阿绿眨了眨眼,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义勇先生…挺好的。很勤勉。在海边的时候,他还在练习剑术。” “哈?!?!?!”锖兔的嘴似乎有些歪了,“你说什么?!他在海边练习剑术?!” “是啊……”阿绿困惑地说,“说是海边有助于他理解水之呼吸,他看着海潮能够练习击打潮什么的,所以一直在沙滩上一遍、一遍地练习剑术……” “……”锖兔扶着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义勇,不愧是你啊……” “是啊,不愧是义勇先生,真是勤快啊……”阿绿也跟着感叹。 /// 从海边回来后,天气便更暖和了,一切都是一副春暖花开的景象。 第24章 鳞泷左近次的面具雕刻完毕,义勇和锖兔不止一次地向阿绿展示过这由老师亲手雕刻的驱邪面具了。据说只要是鳞泷门下出去的猎鬼人,都会有一个这样的面具。这是师门的传统。 不过,这也意味着,义勇、锖兔离开这里,去往选拔的时间,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一天的夜晚,阿绿端着晚上的白粥去往鳞泷左近次的房间,在门外时,她便听到鳞泷正在与兼先生说话。 “你担心他们吗?”兼先生的影子投在纸门上,很懒洋洋的样子。 “……说不担心,那是假的。”鳞泷叹了口气,“但是担心也没有用。要想成为猎鬼人,就必须过这一关。” “这次的两个孩子很有天赋,也许会通过选拔也说不定。” “不好说啊……”鳞泷的声音愈发沉重了,“我很信任锖兔的实力,但义勇……他还是有些稚嫩了。还有,心境也不够成熟,很容易被外物所影响。” 兼先生刚想说话,就发现门外有人,扬头问:“阿绿?” “嗯,”阿绿出声,“我来送晚上的粥。” “放在门口就可以了。”兼先生说,“我们在商量事情呢。” 闻言,阿绿便将餐盘在房门前放下了,然后不再打搅,慢慢地退远了。 庭院里很寂静,春日的夜晚,有几只山莺停在枝稍间。远处的月是圆的,难得的亮堂,光华四照,引人瞩目。 她循着月光向前走去,想起方才兼先生与鳞泷老师所说的话,内心微微地不安。 听起来,选拔比她想象的要更危险,而义勇失败的概率要比锖兔大的多。至于一旦失败了,他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呢?这阿绿不知道,她也不敢去问。 她在庭院里徘徊了一阵,走向了那座曾许愿过的菩萨小石像。 石像埋没在青色的草叶里,眉眼带笑,一副宁静安详、无忧无虑的样子。她呵了口气,在石像前蹲下,小声地说:“请保佑义勇能通过选拔吧。” 第25章 很快就到了义勇和锖兔出发的日子。 这一天的早上,整个藤屋的人都出来为两位少年送行。 天高云清,远处的山峦渺远地矗立着。那山被染上了春日的青色,显得生机勃发。老绿的杉树下,义勇与锖兔各自戴着老师手制的狐狸面具,拎着行囊,齐整地站着。一阵风来,二人的衣摆飘飘摇摇。 “接下来的路,我就不送了。”鳞泷说,“只能靠你们自己走。” 锖兔将面具挪至额角,露出了那张端正清朗的脸:“鳞泷老师,谢谢这些年的关照了。” 一旁的义勇也跟着行礼:“我们会尽力的。” 鳞泷左近次抬头看了看天色,说:“时间差不多了,再晚就会迟到了,选拔并不会等人。”说着,又转向了阿绿,“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赶紧吧。” 阿绿紧张地站在兼先生背后,手无措地攥着衣角。 她该说些什么好呢? 手指在衣角上动来动去,她却始终挤不出合适的话来。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鸟雀的啼鸣不合时宜地响着,仿佛整座山都在等着倾听她的话。于是,阿绿支支吾吾地说:“请务必小心呀……” 义勇看了她一眼,海一般的眸子似乎有些微的动容。 “嗯。”义勇说,“我会小心的,锖兔也会。” 锖兔笑起来:“当然会小心!我一定会让义勇好好回来的。” 阿绿松了口气,露出了为难的笑,不舍地说:“你们该走了。” “说的是,快动身吧。”鳞泷也这么催促。 少年们对望一眼,冲藤屋前的几个人挥了挥手,一前一后踏上了走向山下的小径。两丛灌木发出簌簌的轻响,绿叶摇晃起来,将光都染作了碧色。 阿绿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几步踏了出去,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声道:“我在这里等着你们!你们要成为猎鬼人,然后回来哦!” 义勇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停下脚步,冲她点了点头。但锖兔,却是越走越远了。 “好了,该回去了。”兼先生说。 “嗯。”鳞泷左近次与兼先生相继回了藤屋。 只留下阿绿,仍旧站在藤屋门前,遥遥地注视着两个少年远去,直到再也望不见他们的背影,这才转身回了藤屋。 没有了少年们奔跑、练剑的声音,藤屋里似乎又安静了不少。她微微呼了一口气,令自己习惯了这样的寂静,并告诉她:这样的清净,才是以后的常态。 她这样的想法是对的。 正如她所说的这样,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藤屋内都保持着别样的寂静。不过,因为又少了两个人,需要干的活也更少了。她不必再每日给义勇和锖兔送饭、打扫房间、洗衣洗碗……事情少了,人也清闲许多,只要对付兼先生一人就足够了。 兼先生还是照旧那副样子,偶尔迷迷糊糊,偶尔又很靠谱。总是很爽朗地笑着,仿佛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大概是钱没有地方花,他时常会提出些莫名其妙的建议,比如给阿绿买这个、买那个,统统被阿绿拒绝了。 兼先生口中的“丝绸遮阳伞”那么贵,长得也奇奇怪怪,有什么买的必要吗?出门包个头巾不就可以了?就算下雨了,也有普通的蜡纸伞可以撑。 反正,阿绿对兼先生的这些想法,一概是不理解的。 不知不觉间,少年们就已经离开了有十数日了。算算时间,他们兴许已走进了那座选拔的紫藤之山,开始了属于自己的试炼吧。 这天的夜晚,阿绿洗漱沐浴了,打算上床休息。 这个时间的藤屋是最清静的,万籁俱寂,只有早虫衰弱的鸣响。她躺下了,稍微辗转片刻,便合上了眼睛。明明也并不疲累,很快便沉入了半梦半醒之间。 梦境来的很快。 “阿绿小姐,阿绿小姐。” 有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 阿绿勉强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的身旁有什么在隐隐发亮。因为这团亮光,她稍稍清醒了一些,睁着眼睛坐了起来。此时,她才看清自己的身旁竟跪着一个人。 阿绿有些吃惊:“锖兔,你回来了?” 明明是春日,但院子里似乎有从不知何处飞来的萤火虫。它们闪烁着黯淡的白光,一亮一灭,聚集在格子拉门的附近,令阿绿更觉如在梦中。 半蹲在她身旁的,正是本当去参加选拔的锖兔。 他的额上歪别着鳞泷左近次制作的狐狸面具,身披那件黄绿交织的龟甲文羽织,安静地半蹲在阿静的枕侧,模样一如离开藤屋时的模样,就连笑起来的神态,都与旧日无多差别。 “阿绿小姐,要好好关照义勇啊。”锖兔这么说。 “……诶?”阿绿有些无措,“怎么忽然说这个?我们先去找鳞泷老师吧,难得你终于回来了……对了,义勇在哪里?你们通过选拔了吗?” 这一瞬,有很多的疑问咕噜咕噜地冒上了,像是井水里的气泡一般。但锖兔却对她的焦急熟视无睹,而是自顾自地从衣袖间拿出了什么。 “这个…我应当好好保存的,不过,现在只能还给你了。”锖兔说。 阿绿愣住。 少年递过来的,是当初她在新年时缝制的香囊,用了深绀色的料子,拉绳是赤色的,里面装着她和义勇一起从海边捡回来的贝壳。 “这原来就是送给你的,不必还给我……”阿绿小声说。 可锖兔却没有回答了。 下一刻,那阵白色的萤火忽然大亮,近乎要将格子拉门都淹没在光里了。这白光太过刺目,阿绿只好稍稍闭上了眼睛。 可当她再睁开眼时,白光消散了,锖兔的身影也从眼前消失了。 她微微一怔,转头四顾,却见房内已经恢复了原样。烛火已熄,月光紧紧从窗外流泻而入,一串胡枝子在窗口静静地摇曳着。 “是梦吗……”阿绿喃喃地说着。 就在此时,她的耳朵听到了“啪嗒”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坠落在地。她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枕边落着一个香囊,深绀色的布料束着赤色的拉绳,其上似乎还有什么猩红的颜色,隐隐约约的,看不分明。 阿绿的面色微微一白。 她捡起那个香囊,抽开了拉绳,从中倒出了两三个小贝壳,正是她与义勇一道从海边捡回来的。 “这…不是梦……” 阿绿的手轻轻地发起抖来。 屋外似乎有些吵闹,兼先生好像从房中出来了,正门那头,也难得地亮起了灯笼,灯光大作。阿绿连忙披上衣服,将香囊揣进袖中,匆匆出了门。 才走了两步,竟发现天上开始下雨。细密的雨丝一点点落在面颊上,令她沾了些许冷意。 “怎么下雨了……” 阿绿喃喃着,回屋拿了伞,撑开了,穿过了庭院。 主屋灯火通明,这对少有客人的藤屋来说十分少见。阿绿走到门前时,门恰好开了,兼先生的面容露了出来。他也像是匆匆起来的,在寝衣外添了件外袍。 第25章 “阿绿,我正好要去喊你。”兼先生有些诧异地说。 “有客人来投宿吗?”一边说着,阿绿一边向里张望,“这么晚了才过来,也许还没吃上饭吧……” “不。”兼先生说着,语气似乎稍微有些沉重,“是义勇回来了。” 阿绿愣住。 一瞬间,她就想起了自己袖中的那个香囊。她有些无措地问:“义勇回来了吗?太好了……他有受伤吗?通过测试了吗?” “没什么大伤,也通过选拔了。”兼先生说,“以后,他就是一位猎鬼人了。这段时间,他就留在这里休息。” “……”闻言,阿绿觉得鼻尖一热,心底的大石落了地,“真是太好了……” 顿一顿,她又觉得不对劲,小声地问:“那…锖兔先生呢?” 兼先生摇了摇头。 阿绿微愣,有些不解他的意思:“锖兔先生呢?还在路上吗?……还是说,受伤了呢?” “锖兔已经不在了。” 啪沙—— 阿绿手中的伞摔落在了地上。 第26章 锖兔已经不在了。 锖兔是被寄予厚望、最有可能通过选拔的那个人,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成为了这场选拔唯一的牺牲者。除却锖兔之外,所有的人都活了下来。 从兼先生口中听到这件事时,阿绿总觉得自己尚在梦中。 春日的细雨下的淅淅沥沥,将夜色慢慢地融开了。雨珠落在窗前的芭蕉叶上,淌下一团摇曳的碧色。她站在屋檐下,脚赤久了,被寒气所浸透,但她始终一动不动的,有些呆呆地望着院中的梅树发呆。 她到底是不是在梦中呢?如果不是,那为何会听闻锖兔已不在了的消息呢? 明明十数日前,锖兔还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笑着与她挥手作别,告诉她“会让义勇原样回来”。他也确实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让义勇平安地通过了选拔。 可是,他自己呢? 阿绿呆呆地站着,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漏下来。屋内似乎有轻微的响动,像是义勇撞到了什么。据说他回来时便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搭理旁人。鳞泷老师无奈,只好先让他独自待着,平复一下心情。 不知在屋檐下站了多久,阿绿的脚冷冰冰的,都有些发麻了,兼先生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走廊的转角处。 “阿绿,你没事吧?”他在阿绿的身旁停住了,这样关切地问。 “唔…还,还好吧……”阿绿慢慢地低下了头,“因为一时无法相信,总觉得我在梦中,而梦又会有醒来的时刻,所以…” 说着,她的头便垂得越低了。 庭院的白沙地被雨水打成了一片深色,锖兔与义勇曾在这里练习剑术。但如今,其中的一位少年已再也回不到这里来了。 她想起先前自己在房中看到的那阵萤火之光,越觉得今夜的一切都是梦境。可梦境又怎会如此真实?她的脚近乎冷到了失去知觉。 片刻后,她喃喃道:“啊,锖兔已经不在了。” 说完,她的视野便稍稍有些模糊了。 一只宽厚的手掌落在她的发心,轻轻地抚了抚。兼先生放低了嗓音,显露出少见的温柔:“觉得伤心的话,就大哭一场吧。” 阿绿却摇了摇头。 “那个人…应当不想看见我哭泣吧。”她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着,又伸手摸了摸袖中的香囊。她不知道这香囊怎么会出现在自己房中,但她感受到了锖兔所想要表达的意思——不要为他神伤,就当他没有出现过,好好地继续生活下去。 “阿绿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多了。”兼先生似乎是在感叹。 “毕竟,我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阿绿说,“妹妹死去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缘相伴的……” “是啊。”兼先生说着,视线移向夜幕,“猎鬼人的死伤太过常见了,你必须习惯这一切。” 阿绿点头。 片刻后,她咬咬牙,皱眉说:“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只有锖兔先生死去了……” 兼先生的面色沉了一些。 “听义勇说,他独身杀掉了山中所有的鬼。但是,正是因为他杀了太多的鬼,也许是体力不支,也许是遇上了强敌……总之,最后在战斗中力尽了。” 阿绿的面色渐渐染上了讶异,接着,便是难以名状的哀伤。 “怎么会这样……” 她忍不住蹲了下来,用手环住了自己,像是想要再寒冷料峭的雨夜中取暖一般,肩膀轻轻地打着颤。 兼先生也蹲了下来,摸着她的头顶,说:“难过的话,就哭吧。哭一场后,也许会好受些。” 她倔强地摇了摇头,说:“我不会为这种事哭的……” 话音刚落,她的视线便落到了庭院的一角。那里有一樽小小的菩萨石像,和蔼的眉目隐匿于夜雨之中,隐隐约约,看不分明。一截藤萝垂落在石像的头顶,仿佛新生出的发丝。 阿绿看着这座小石像,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当初,自己曾和锖兔、义勇一起在这座小石像前许愿。那个时候,她说她想要安定的生活,不再流离失所;而锖兔的心愿,则是让义勇能通过选拔。 她忽然想到,如果锖兔当初许的不是这个愿望,而是“自己也能平安通过选拔”,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呢?如果她没有要求“安定的生活”,而是希望锖兔能活着回来,是不是也会有什么转机呢? 明知不该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佛像上,但她却依旧忍不住这么想着。紧接着,酸涩的情绪便翻涌而上,让她的眼眶一阵热烫。 兼先生拍了拍她的背,说:“没事的,这里没有别人。放心地哭吧。” 雨丝细细,在春夜里慢慢地化开。雨水沿着墙头向下滚落,慢慢沾湿了无声的草叶。涟漪阵阵的池塘边,一柄无人在意的红色纸伞耷落在地,被风一吹,轻悄地滚了滚。 /// 阿绿再见到义勇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了。 据鳞泷先生说,义勇独自在房间待了许久,根本不愿开口,也不用饭喝水,甚至于在选拔中落下的伤都不怎么愿意处理。鳞泷老师去敲门时,会恭恭敬敬地回答一声“老师,我没有事”,但此外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鳞泷左近次有些无奈地说,“成为猎鬼人需要强大的心境……以后,他只会失去更多的同伴。要是这样的事情都承受不住的话,日后该怎么办呢?” 阿绿正坐在栏杆边修剪花枝,听鳞泷这么说,便放下手里的剪刀,说:“我去试试看吧?” “也只能这样了。” 阿绿取来了饭食和药物,朝义勇的房间走去。路上,兼先生像是不放心似的,也一路跟着她。 “你真的没问题吗?”兼先生似乎不大相信她,“你自己也哭了一晚上呢……” “没问题的。”阿绿说着,目光悄然垂落,“我……没什么资格为锖兔哭泣。要说难过,肯定是义勇先生最难过吧。” “怎么这样说自己啊……”兼先生撑着太阳穴。 阿绿扭头,看向留在不远处的鳞泷左近次。她想起这位戴着天狗面具的老人方才所说的话,便问:“鳞泷老师是不是经历过很多类似的事情?” “是的吧。”兼先生说,“他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在猎鬼了,后来成为了鬼杀队的‘柱’。其间死去的同伴,不知道有多少个。记得有一次,他很在乎的朋友死去了,他就哭着来找我喝酒……那个时候,他也才二十四岁吧。” “二、二十四岁?”阿绿微愣。她看了一眼鳞泷苍白的头发,心里顿时有些困惑。 虽然看不到脸,可光看鳞泷左近次的声音与白发,他如今怎么也该有六十岁了吧?鳞泷的二十四岁,那可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四十年前,鳞泷曾找兼先生喝酒——换句话说,兼先生如今也可能活了有六七十岁? 不对啊!兼先生看起来如此的年轻,刚好二十出头的模样,怎么看都不是年纪一把的老头子…… 也许是兼先生口误说错了吧。 那头的兼先生没发现阿绿的困惑,照旧在说着:“后来他年纪大了,便离开鬼杀队,收养了许多孩子。他教导孩子们呼吸法,将他们培育成剑士。不过,能通过选拔的孩子实在太少太少了,大多数孩子都和锖兔一样死去了……” 闻言,阿绿的手指攥紧了袖口。 怪不得鳞泷左近次说“要习惯这些”。对他而言,弟子的离去已经发生了无数回了。可即使如此,仍会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地拜入他的门下,想要成为猎鬼人。或许是因为对鬼的痛恨,或许是因为被夺走了家人的哀伤…… 只要有离别与苦恨存在,就总会有人想要成为猎鬼人。 阿绿微微叹了口气。 两人到了义勇的房门前,兼先生停住了脚步,忽然说:“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第26章 “诶?” 阿绿一转头,发现兼先生已经走了,房前只剩下了她。 于是,她只能独自敲了敲门:“义勇先生,吃点什么吧?小心饿坏了。” 没有回应。 昨夜的积雨从屋檐漏下来,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旁的竹叶被洗的纤尘不染。阿绿微微呼了口气,脚发冷地蜷了起来。 屋内一团寂静,像是无人在此。她又试探着喊了一声:“义勇先生,你的伤口也需要处理。” 还是无人回答。 她的眉心微折,心底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沮丧之情:锖兔不在了。她尚且如此伤心,更何况是义勇呢?也许,今天也等不到他露面了吧。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那扇似乎会永久闭合的房门忽然打开了,一道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进来吧。” 阿绿微愣,抬起头来,就看见了义勇比从前更显瘦削苍白的脸,像是久不见天日的病人一般毫无精神,眼下还有失眠所致的青黑。他的手上有伤口,但那绷带已经被血污浸透了,一团可怕的红。 在看到他的一瞬,阿绿便抛却了先前的悲伤。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她必须让这个少年重新打起精神来。所以,她不能显得软弱。 这一刻,她似乎回到了背着病重的妹妹阿静奔跑在小镇街道上的夜晚。但不同的是,妹妹还没有死去,只要她跑的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把面前的人救下来。 第27章 窗只开了一半,外头又是灰蒙蒙的雨天,因此房间里光线晦暗,一切都像蒙着一层黑色的软纱,叫人分不清是自己睡眼昏聩,还是天色太过阴沉,或者二者皆是。 义勇站在六折的屏风前,一道斜斜的影子慢慢越过屏风脚。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寝衣,发丝凌乱,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眼底也有着淡淡的血丝。 阿绿看着他这幅模样,将食物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说:“先吃点什么吗?” 义勇摇了摇头:“没什么胃口。” “可是,一直不吃东西的话会饿坏的吧。”阿绿认真地说。 闻言,义勇的眼帘慢慢垂落,遮去了近半的眸光:“……只要闭上眼,我就会想到那座山里的事情。血的味道…太浓郁了,让我什么都吃不下。” 阿绿也沉默了。 血的味道…… 是参与选拔的人所流下的鲜血吧?其中,也许还有锖兔的……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窗台上,发出玉珠一般的轻响,愈显得屋内一片寂静了。 阿绿有些犯难。 如果一个人没有胃口,却要强迫对方吃饭的话,这无疑会给人带来困扰。从前阿静发高烧时,什么都吃不下,舌头也品尝不出味道来,要让阿静吃下东西,就是件很难的事。而且,贫穷的她们那时只有发霉的食物,这些东西难以下咽,让阿静更受折磨。 阿绿皱眉,思考了一阵,说:“义勇先生,我给你讲故事吧!” “……什么?”义勇抬了头,有些不解她为何突然这样说。 “我出生的地方,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阿绿将语气放得温和了些。她一边说,一边顺手端起了饭碗和筷子,递给义勇,“一边听我讲故事的话,也许就能分分神,不再想着选拔的事情了。” 义勇的目光有些迟疑。安静片刻后,他应下了:“……好。” 阿绿微呼了一口气,娓娓说起了从前在花街的见闻。 “我十岁的时候,家附近的店里有一个年轻的花魁。据说她貌美如花,倾国倾城,比这条街上所有的女人都要美。许多男人听闻她的大名,纷纷赶来见她。不过,见她的代价也很大。要想和她一起喝杯茶,就得花很多钱。而且,因为她太过美貌,所以在喝茶时,她也绝不会摘下面纱,防止将男人迷得晕倒。” “然后呢?”义勇问。 “许多客人慕名而来,与她喝了一杯茶后,都说自己花的钱值得,这个女人比天上的辉夜姬还要美。这个花魁就靠着陪客人喝茶和聊天赚了很多钱,名气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她的名字传到了一个大富人的耳中。富人很有权势,命令这个花魁一定要摘下面纱——” 说到这里,阿绿微呼了一口气。因为口干,她停顿了一下。 而对面的义勇则听得入神,无知无觉地用筷子拨着饭,已经吃了半碗了:“后来呢?” “虽然富人这样命令了,可花魁却怎么也不肯,一会儿说自己太过美貌,一会儿则说这是店里的规矩,后来又说她去了面纱便会遭逢不幸……富人不耐烦了,便叫人把花魁的面纱扒掉了。大家定睛一看,却发现这个花魁奇丑无比,一点都不好看。” “怎么会这样?”义勇问。因为嘴里有米饭,他的声音稍微有些含糊,“是…在骗人吗?” “是的!”阿绿笑起来,“贪图美色的男人,碰上了专蒙傻子的骗子!” 义勇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他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说:“她也是生活不易吧。” 阿绿耸肩:“听说她给富人谢了罪,就从这条街道上消失了,好像拿着钱去了其他地方买房置业。这件事,我还是听邻居家的大婶说的。” 她跪坐着,手端正地放在膝上,生着疤痕与茧子的手指扣着衣摆,显得很是乖巧。一缕光落在她的锁骨上,留下淡淡的白色。 义勇看着她,忽然问:“你以前住在哪里?” “诶?”阿绿愣了愣,做出思虑的样子来,“以前啊……香取镇上。再以前的话……算了,说出来,也许会让你们看不起的。” 义勇悄悄放下了筷子。 “我不会看不起你。”他说着,神色黯淡,“不过,如果是会让你伤心的事,还是不要提了吧。” 见他这么说,阿绿忙道:“还好吧。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往事,但只是说出来,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这句话刚落,那头的少年望向她的眼神,便有了些依稀的温度,不再是方才那样黯淡如灰烬的模样了。 阿绿拨弄着自己的指甲,用很不在意的语气提起了很小时候的事情:“我和妹妹是双胞胎,出生在一条花街上。啊……你肯定不知道花街是什么吧。你就当是大城市好了!” “我的妈妈很奇怪,挣不到钱,脾气也不好,还爱喝酒。没办法,只好由我来照顾家里。但我也只是个小孩子,所以,只好跟着比我大一点的孩子,大家一起偷东西……说起来,还挺愧疚呢。”她摸了摸头,有些讪讪的样子,“妹妹生病要钱,没办法。” 义勇的表情稍稍凝重了一些。 “原来如此……”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以后,你不必再做这样的事了。” 阿绿点头。 “后来,我和妹妹就一起去香取镇上工作了。”她轻描淡写地将吉川家的往事带过,“碰到很多麻烦事,东家的少爷很好色啦,东家的太太爱鸡蛋里挑骨头……不过,我都忍过去了。” 说到此时,她的眼前忽而掠过了一道炽烈的红色。 她想起了吉川家的那场大火。 阿绿的面色有微微的僵硬,但她很快重新提起了笑容:“从香取镇出来后,就到了这里。这么一看,我还算是个幸运的人。” 义勇的神色有些复杂。 “……嗯。”他像是在赞同,但目光却暗自转开了,不望着她的脸,而是望着窗外的别处。 接下来,他便没有说话了,仿佛在出神。阿绿有心想继续说故事,但却不知道该讲什么了。好在义勇把饭吃的差不多了,她连忙将空的碗碟收了起来。 伴着碗盏瓷器的叮当响声,屋外的雨声也愈发清脆了。一杆芭蕉叶在雨水中摇晃着,影子落下来,将浅淡的灰在地面上抹开,像是残了墨的笔尖。 “……抱歉。” 当阿绿将碗碟埋头收拾好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义勇这么说。 “啊?”阿绿有些不解,侧头一望,却看到少年低着头,身影轻轻地摇晃着。头发落下来,挡去了他的神色,但她依稀能看见他紧皱的眉宇,那神情比哭还要难看。 “抱歉……”义勇再度道歉了,“我没能看好锖兔,刚进山里,就因为害怕和失血而失去意识了……在那之后,也没能把锖兔的东西找回来……” 说着,少年的肩膀便开始微微发抖。啪嗒两声,他的衣摆上有了深色的水痕,那是不知何时无言落下的泪珠。 阿绿有点懵住了。 这这这这…… 这样的场景,可是她没想到的。毕竟在她的印象中,义勇从来都是冷漠寡言的,除非在锖兔面前,否则连话都不怎么爱说,更别提是落眼泪了。 她稍稍慌乱了一阵,便赶紧假装自己没看到,稳下心神,说:“那不是你的错,没有必要和我道歉……我,我也没有资格接受你的道歉。” 毕竟,她和锖兔也不是什么特别熟悉的关系。 想到这里,阿绿自己也有些难受起来。但碍于在义勇面前,她按捺住了鼻尖的酸涩,轻声道:“既然锖兔先生在选拔中救了大家,那义勇先生就更应该珍惜他为大家换来的机会。……至少,要好好地吃饭和活下去。” 第27章 义勇咬了咬牙,头垂得愈发低了。 没一会儿,他将手伸了过来,轻声地问:“能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吗?” 阿绿连忙答应:“当然了。” 说着,她就取过了药膏和绷带。 义勇手上的伤是在选拔中落下的,原本的绷带早已被血污浸透了,黑红色的一团,干涸后紧紧地粘着皮肤。她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绷带,再为义勇清洗伤口。因为怕他疼,每隔一小会儿,便要抬头看一眼义勇的表情。 不过,义勇似乎丧失了对痛觉的敏感。从头到尾,他都面无表情。 阿绿将义勇的伤口重新包扎好了,微微呼了口气。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了,今天来得还不算失败。 “你刚从选拔回来,也该累了。我就不打搅你了,请好好休息吧。”阿绿说着,站了起来。 “等等,”义勇喊住了她。 “怎么了?” “衣服……”义勇指了指门口的箩筐,“要洗的衣服,放在那里了。” 阿绿微愣。 她忽然想起,不知多久以前,自己叮嘱过面前的少年:老实将衣服放在门口的箩筐里,不要等她挨个挨个来收,给她平添麻烦。 “嗯,好。”阿绿的眼神温柔了起来。 第28章 义勇所受的伤并不重,只要三四日就能好得透彻。但他的消沉意志,却并不能在短时间内消解。 从选拔回来后,他肉眼可见地变得比过去更为沉默寡言了,就像是合上了最后的窗扇,再也不愿与外头的人说话。 阿绿为他更换伤药时,他偶尔会说上几句话,但也仅限于此,绝不多言。剩下的时间,他要么就是在练习剑术,要么便是独自望着远方发呆。 此外,他练习剑术的时间也比从前多了许多。每天天不亮,他就已经在庭院里训练了。也许,他是在用锻炼来挤占自己的思绪,好忘掉失去伙伴的痛苦;也许,他是在忧虑如今的剑技不足以应对即将到来的猎鬼任务,因此愈发勤奋。 总之,每当阿绿看到他的时候,十有八。九,他都在沉默地挥着剑。 为了更好地照料他,阿绿帮着厨娘研究起了菜谱,努力想让义勇吃得更丰富点。不过,他的胃口只有那么一点,不好不坏。唯有饭碗中出现萝卜鲑鱼时,才会多吃几口。 后来,阿绿甚至问兼先生要了所谓“三明治”的配方,想要试试看这些西洋的食物。但她对这种新奇的东西知之甚少,完全不知道怎么搭配叶子与肉片才会让口味好一些,最后以失败告终了。 兼先生看她这副模样,说:“你恢复得比我想象中要快一点。我还以为,那孩子的离去会让你消沉很久。” 阿绿刚端着新做的汤出了厨房,听兼先生这么说自己,她头也不抬地答:“我确实很难过。但如果我不打起精神来,整天哭哭啼啼的话,义勇先生的精神会更不好的。为了让他尽快恢复,我也得坚强一点啊。” 闻言,兼先生笑起来:“阿绿可真是个了不得的女孩子啊。” 她毫不愧疚地收下了这句赞美,说:“我先去看看义勇先生吧!” 天已经很暖和了,隐约有了早夏的迹象,树叶碧绿如洗,从屋檐上垂落下来,留下一片淡淡的清亮树荫。义勇握着刀,袖口高高挽起,额上与脖颈处挂满了训练带来的汗水,胸膛起伏不定。 “义勇先生,要喝点什么吗?”阿绿托起手里的餐匣,“今天新熬了一种菜汤,味道很鲜美哦。” 义勇慢慢放下了刀,侧过身来。枝叶的影子落在他的面颊上,一片摇曳的灰色。他那双海一般的眼眸静而无波地望过来,像是褪去了所有情感的掣肘。 “我还想再训练一会儿。”义勇说,“抱歉。” “诶?”阿绿皱眉,“可是现在不喝的话,汤就会冷掉了。” 她皱眉的样子,颇有些生气的意味。义勇大概是很不擅长应对这种表情,迟疑一会儿,最终选择退让,放下了刀朝她走来:“好吧。” “这才对嘛。”阿绿满意了,将汤盅放在小几案上,又用袖口扇了扇凉风,小声嘀咕道,“一直练习,把身体累坏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义勇垂眸,说:“我并不是凭借自己的实力通过选拔的。为了弥补实力上的差距,我必须更努力才行。” “是——”阿绿托着脸,指了指汤勺,“在努力之前,先把这个喝了吧!据大夫说,在菜汤里放这种草药可以让你的伤绝不留疤。” 义勇似乎浅浅地叹了口气。 “好吧……” 他拿起了汤碗和勺子,慢慢地喝了起来。 阿绿托着面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在监督义勇。也许是她的目光太笔直了,义勇的眸光闪烁一下,口中淡淡地问:“做什么……” “盯着你把汤喝完。”阿绿一点儿都不心虚地说。 “……”义勇稍稍把头侧开了。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能感受到少女注视的目光。从眼角的余光里,也能看到一双晃晃悠悠的脚,白色的袜子踩着简单的草鞋,脚尖在草叶里晃荡着,像是乘着秋千一般。 汤喝完了,空碗被义勇轻轻地放在案几上。 “可以了吗?”他问。 阿绿接过汤碗,上上下下地打量,见他当真喝得干干净净,这才满意地笑起来:“很听话嘛,真不错。” 她的笑眸微微弯起,像是漾着池塘粼粼的波光。 义勇看着她,心思忽然有些复杂。他攥紧了手,烦闷地说:“我在这里…也留不了多久了。” “诶?”阿绿微愣。 “我已经是猎鬼人了。”义勇的语气低了下去,“等鬼杀队将我的日轮刀铸好送来,我就要出发去执行任务。……抱歉。” 阿绿怔住了。 好一会儿后,她才反应过来——面前的少年,恐怕再过一段时间就会离开自己。虽不像锖兔那样永远的告别,但也会长久地奔波在猎鬼的路上了。 她的心底忽然有了一丝不舍。 “嗯……”阿绿低下头,看着自己晃悠的脚尖,“我知道。你要成为猎鬼人,就肯定会四处执行任务,很久之前我就明白了这件事……” 说着,她的眉心轻轻地折了起来,留下一团小小的阴影。 明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明明早就知悉义勇也会离开。可亲自听到他说这句话,却还是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不舍与为难。 她停下了晃悠的脚,目光闪烁,小声地问:“能多留一段时间吗?” 说罢了,她又觉得有些不合适,连忙解释说:“我觉得你的伤还没有彻底好透。等身体养好了,再去执行任务也不迟吧!” 也许是因为心虚,她的鼻尖有些红红的,像染上了樱桃的颜色;目光也闪乱无比,仿佛在躲藏着什么。 义勇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你希望我留下来吗?”他问。 “……有那么一点点…”她撇了撇嘴,回答得似是而非,“我都说了,是希望你能将伤彻底养好再走。毕竟带着伤肯定不好握刀啦……” 少女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她的发尖上盈着一团日光,暖澄澄的;白皙的手指托着面颊,不安地点着脸上的肌肤。明明穿着俭朴,头发也只是胡乱地扎成一把,可这样的她却显得格外漂亮,比那些精心装扮的富家小姐还要美丽。 一种难以说清的情绪在义勇的心中蔓延开了。 这是一种既苦也酸涩的滋味,让他本能地想要避开,生怕这种情绪会给自己带来伤害。可同时,他又萌生出一种靠近面前之人的渴望。 义勇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说:“其实,我也……” “小绿!小绿啊!” 远方传来了厨娘的声音。 阿绿刷的抬起了头,却见胖墩墩的厨娘辛苦地搬着几口大箱子,满头是汗地从杂物仓里走出来,嚷道:“来帮一把手!实在是太重了!” 阿绿连忙从走廊上跳了下来,胡乱地将手在帕巾上擦干净了,说:“这就来了!”说罢,又扭头对义勇说,“你就把碗放在这里吧,我回头会来收的。” “等等,我……” 义勇伸出手,想说“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可那少女却很见不得别人吃苦的样子,已经匆匆去帮忙了。没一会儿,她就从厨娘的手中接过了大木箱子,两个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义勇放下了手臂,没有再说什么了。 /// 阿绿帮着厨娘将东西都搬好了,又将义勇的汤碗拿回来,在厨房洗净。做完这一切时,天已经差不多黑透了。 早虫开始了辛勤的鸣叫,它们匍匐在夜晚的枝叶之中,发出冗长不歇的歌唱声,显得比谁都要无忧无虑。 阿绿沿着走廊走回自己的屋子时,脚步略显疲惫。因为帮忙搬了一天的东西,她浑身的筋骨似乎都在咯吱作响,差点儿就要散架了。 她原本是搬不完那些箱子的,好在兼先生出手帮忙了。他的力气像是用不完,很轻松地就能抬起三四个大箱子,然后一边说笑话,一边自在地走路,让阿绿很是羡慕。 第28章 “真累……” 她小小地抱怨了一声,想要捏一捏自己酸痛的手臂。将手伸进袖口时,她却摸到了一个小小的香囊——那是她原本送给锖兔的新年礼物,在锖兔死去后,不知为何又回到了她的手中来。 这个香囊啊…… 阿绿的脚步停住了。 至今,她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在那天看到锖兔的身影,也无法理解这个香囊是如何回来的。她只能猜测,也许是锖兔的灵魂又回来道别了吧。 就在阿绿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的转角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厨娘或者神出鬼没的兼先生,扭头一看,却发现转角处漏出了一袭黄绿交织的龟甲纹袖口。 阿绿愣住了。 龟甲纹的衣袖…… 那是锖兔的外袍,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一瞬间,她的心便咚咚跳了起来。她有些无措:锖兔先生的灵魂,再度回来了吗?就在她触摸着这只香囊的时候,锖兔听到了自己内心的话,特地前来了吗? 她摸着袖中的那只香囊,紧张地、像是告解一般,对来人说:“锖、锖兔……我……”她低下头,声音愈发紧张,“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照顾好义勇,就像…就像,照顾自己的弟弟那样……” 说完,她就抬起了头。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来人并非什么锖兔的灵魂,而是富冈义勇。他将锖兔留下的羽织裁了一半,与自己的羽织缝在了一起。 第29章 阿绿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锖兔的灵魂,而是义勇。他将锖兔的羽织穿在了身上,这才使得她晃眼看错了。 此时此刻,义勇安静地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这令阿绿既无措,又觉得不好意思,讪讪地低下头,说:“抱歉,我看错了……” 义勇移开了目光。他攥起龟甲纹的袖口,说:“我没能找回锖兔身上的东西,又想留一些纪念,就想到了把锖兔遗留在这里的羽织裁下来。” 阿绿点头,说:“确实是个办法。” 义勇原本穿的羽织是他姐姐的遗物,现在则又添上了锖兔的那一部分。对他而言,这也许是一种记号,迫使他不要忘记过去伤痛的记号。 因为自己错认了人,阿绿现在颇有些尴尬。她拨弄着手指,僵硬地岔开话题去:“那个……你,你是换衣服了吗?里面这件,变成了黑的……” 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义勇不仅换了羽织,里面的衣服也换了。他现在穿着一件西洋样式的黑色制服,系一条白色腰带,看起来很飒爽。 “是鬼杀队的制服。刚才送来的。”义勇说。 “啊……!”阿绿有些吃惊,“鬼杀队的制服,这么快就送来了吗?” “嗯。”义勇点头,又将手放到了刀柄上,“武器也一起送来了。” 阿绿这才瞧见,他所用的刀也不是过去训练时的那一把了。现在的义勇,似乎摆脱了庭院中练习剑术的少年弟子的模样,已是一名堂堂正正、独当一面的猎鬼人了。虽然他的身量还很瘦削,但却给人一种了不得的安全感。 阿绿望着他,忍不住喃喃道:“要是锖兔看到你穿上这一身衣服,一定会很高兴吧……” 听到这句话,义勇没有答话,只是神色微黯。 “也许吧……” 很淡的叹气声,慢慢消散了。 阿绿见他如此,有些后悔自己提起了锖兔。于是,她连忙说起了别的事:“今天白天的时候,义勇先生原本想对我说什么?我那时候急着去帮厨娘的忙了,没有仔细问。” 那个时候,她问义勇是否可以留下来,义勇似乎想答什么,但她却没有来得及听到那个回答。 “……” 义勇张了张口,目光掠过她的面容。 少女的眼神有着惊艳与关切。她那纯真的面庞,就像是沾了露珠的夕颜花一般可爱,让人不忍对她说出一个“不”字来。 可是,正是这样的她,方才对着自己露出了无措的表情,念叨着锖兔的名字。她说她为了锖兔,会好好地照顾义勇,就像照顾弟弟那样。 富冈义勇沉默片刻,低声地说话了:“没什么。我想说的是,我没法在这里多留。衣服和刀已经送到了,猎鬼的任务也就快来了。” “啊……?” 阿绿的眉轻轻地垂落下来,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 一种惆怅的失落慢慢爬上了她的内心。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听到义勇没有回环余地的回答,她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但她是个懂事的人,不希望义勇为了自己无礼的要求而违背内心。于是,她露出了温和的面色,说:“也好。成为保护他人的猎鬼者是你的愿望……早日踏上行程,一定是你所希望的吧。” 义勇点了点头。 “我先走了。” 说完,他就转过了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离去了。 春夏之交的夜晚,早虫的鸣叫一团一团散落在草丛中。庭院的石灯黯淡地闪烁着,仿佛一阵风便会熄灭。他独自穿过长长的走廊,袖袍被夜风吹得轻舞,影子很长,一直蔓延向黑夜的另一个角落。 阿绿就这样看着他一点点地越走越远了,直到彻底看不见为止。 等她踮着脚尖张望几次,确定义勇真的走了,她才小小地叹了口气。 总觉得,义勇今晚原本是想来找她说什么的,但最后却改了主意,把那些想说的话藏起来了。 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阿绿皱眉,思索起了自己方才的言行。 下一刻,她便想起来了——就在刚才,她将义勇当做了锖兔,并告诉对方,自己会好好照顾义勇,像照顾弟弟一样。 难道,是因为这句“当成弟弟”,义勇才会显得如此奇怪吗? 可是,为什么? 阿绿有些困惑地思索着。 旋即,一个奇怪的可能性便涌上了她的脑海——莫非,义勇对自己……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阿绿的面色便微微一僵,耳根也轻微发烫。 她有些无措,手指绞紧了袖口,像是头一次踏出家门的小姑娘似的。 旋即,她就在心底暗暗训斥起了自己:阿绿,你也太过自大了!你也不是什么美人,怎么就开始妄想别人会喜欢上你呢?义勇对你,也许只是同伴之情啊! 这样想着,阿绿微微呼了一口气,像是避过了一件麻烦事似的,心里的石头也悄然落下来了。 一定是她想多了。 阿绿开始往自己的房间走。 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原本消不了多少时间,可今日却像是有无限那般长。她踏在走廊上,脑海里便忍不住想起与义勇相处的点点滴滴来,面上的神情也因此酸涩地皱在了一块儿。 义勇这个不擅言辞的笨蛋,明明是和她两看生厌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出了“很脏”这种惹人误会的话,害的她以为义勇嫌弃自己。 后来她生病了,留宿藤屋,因为担心要付钱而不肯吃藤屋的食物,义勇就说“我和你一起吃”,打消了她对付钱的顾虑。 再后来,她的发带丢失了。义勇找到了她的发带,却不敢亲自交给她,只好委托锖兔之手。若非锖兔将此事说了出来,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找到发带的人是义勇。 去海边的时候,义勇站在礁石的边缘。她对他说:“喜欢锖兔的话比较好。”理由是锖兔更强大,也更容易活下去。只有能活下去的人,才能奢望这种事。 海边的风很大,将他的头发吹得极是凌乱,但海也很美,一望无垠的碧蓝色,那是阿绿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景色。 “怎么办啊……” 阿绿垂头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像个刺猬似的把自己蜷了起来,喃喃自语:“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事啊……” 这一晚,就在阿绿的复杂与失落之中度过了。 她本以为第二天再见到义勇时会很尴尬,但遗憾的是,义勇短暂地出门了,好像是去买任务用的药和刀剑的保养用具,阿绿见不到他。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这省却了阿绿的尴尬,但她也没有闲着。她想到义勇执行任务一定会四处奔波,鞋履的损耗必然很大,于是便与厨娘一起,打算给他赶制一双结实的草鞋。 虽然听说鬼杀队会发制服,但鞋子这样的东西,肯定是自己人亲手缝制的更结实一些。 这几天,一旦有空,她就在赶制鞋子,夜晚也没怎么好好睡觉,而是就着烛火与鞋垫战斗个不停。兼先生喝酒回来,看到她这么晚了还没熄灯,便很纳闷地问:“要不要拉个电灯呢?比蜡烛可亮堂多了。” 终于,在这一天的早晨,她赶好了两双紧实耐用的鞋子。虽然是最普通的草鞋,但因为针脚很密、用的线也结实,料想它们一定能踏过许多土地。 第29章 她用一块布将鞋履包好,急匆匆地出了房门,朝义勇的房间走去。 “义勇先生,你今天在吗?”在义勇的房门口,她紧张地说,“我有东西想要送给你……” 一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阿绿叹了口气,猜测是他因为别扭与尴尬而不愿见自己,又或者今天也出去购置出行的装备了。 “下午再来试试看吧……” 正当阿绿自言自语的时候,池塘的对面传来了兼先生的声音:“阿绿,义勇和鳞泷先生已经走了噢。” “诶?” 阿绿的身体顿住了。 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晃了晃脑袋,朝声音的来源望去——兼先生披着栗梅色的浴衣外袍,很悠闲地在池塘边喂鱼。 “什么?”阿绿眨了眨眼,大声地问,“他们走了?真的?” “真的,”兼先生将鱼食一把洒完,拍了拍手,说,“昨天半夜,联络乌鸦紧急下达了猎鬼的任务。因为那只鬼每晚都要吃人,情况很紧急,所以他们今天天不亮时就走了,现在应该在车站等火车吧。” 阿绿瞬间懵了。 怎么会这样…… 她看了看手里的草鞋,再看看面前紧闭的门,一时不知道当说什么。 没想到,义勇和鳞泷走的这么快…… “要是喊我一下就好了,我还能给他们送别……” 一种浓浓的失落和挫败感涌上了阿绿的内心。 “义勇说了,不想打搅你的休息,就没有特地把你叫起来了。”兼先生慢慢走近了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说,“这是他叫我留给你的,说是迟到的还礼。” 阿绿愣住,目光落到了兼先生的手掌上。 半个巴掌大的盒子,漆成了漂亮的黑色,上面绘有一枝粉色的樱花。打开一看,上侧是铜镜,下侧是一团胭脂。 原来是女孩间时兴的化妆品。 不仅如此,这个小盒子还有最下一层的空档,像是用来盛装照片这样的私物的。当她打开那最下一层,却发现里头装着一小片淡黄色的沙子。 “这是什么?”她有些疑惑。 “是海边的沙子,昨天他去了海边。”兼先生说,“义勇说,你很喜欢海边,但因为稀血的缘故,没法常常去那里,所以他就把海边的沙子放在这里,送给你。” 阿绿彻底地怔住了。 她盯着这个小小的匣子,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半晌后,她憋出了一句哽咽的话:“那个……笨蛋……” 第30章 义勇已经离开了这里。 阿绿看着手中的胭脂盒子,目光渐渐暗淡。 连夜赶制的鞋子被她夹在臂下,似乎还带着昨夜灯火的余温。但是,这双鞋似乎已经送不出去了,本该收到它的人早已离开。 阿绿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自怨自艾地喃喃自语:“我怎么睡得那么沉呢?要是早点醒来的话,说不定就赶上了……” 兼先生耸了耸肩,笑着安慰她:“他还会回来的吧?别太舍不得了。” “唔……”阿绿垂下头,“话虽如此,可还是……”有些失落。 她靠在栏杆上,目光怔怔地望向庭院中。一棵茂盛的柳杉树向四周伸展出翠绿色的细密枝叶,两只麻雀停在枝头,轻快地扇着翅膀。 就在这柳杉树下,曾有两个少年认真勤快地练习剑术。但现在,他们都不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乌鸦拍翅的声音。阿绿侧头一看,却见一只乌鸦停在了兼先生的手臂上。他解下乌鸦脚上的木筒,取出一张纸来。 “是信吗?”阿绿问。 “嗯,”兼先生点头,继而目光微亮,“等等——阿绿,现在我们出门去,还来得及。” “哈?”阿绿有些不解,“出门做什么?”是哪里开了集市,兼先生迫不及待地想去买东西吗? “去火车站!”兼先生收起了信,已经开始朝房间迈步,“是鳞泷的信。他说火车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如果火车一直不来,可能得多留一天。——走,我们现在去车站吧!” 阿绿愣了愣,好一会儿,她才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好!” 没一会儿,两个人便急匆匆地出门了。因为藤屋没什么客人,兼先生便将一切都交给厨娘管理,自己则领着阿绿出门了。当然,没有忘记给她捎带上紫藤花。 车站离小镇有些距离,二人先搭车,再走路,紧赶慢赶,才瞧见了火车站的轮廓。 阿绿从前没来过车站,因此,她刚走进车站时,还显得有些拘谨无措,像极了刚来到城市里的女孩,尤其是当她看到停在月台前的火车时,更是吃惊得不得了。 月台上站着密密丛丛的人,长椅边则堆满了行李箱。火车静停在铁轨上,一格一格的窗口,像是蔀窗上交织的小方块。有的窗户紧紧合拢,只留下斑驳模糊的玻璃朝外;有的窗户半开,露出旅客们忙碌的侧颜来。 “这是什么东西啊?”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长长的一节铁皮,就是人们常说的火车了。 旅客们正从狭窄的车门里流水似地涌下来。他们大多提着行李箱,有披着披风、穿着西式大衣的,也有穿着和服、梳着发髻的。伴着汽笛的声响,一团黑气呜呜地从烟囱里冒出来,涌向遥远的天际。 阿绿在人群里左右张望,却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她无措地问:“兼先生,义勇他们在哪里呢?” “不知道啊!”兼先生也在左右环顾,“也许是上车了吧!我也在找呢!” 二人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一边努力站稳脚跟,一边试图找到义勇和鳞泷的身影。因为人实在太多,阿绿一连被踩了好几脚,脚指头疼的要命。 但遗憾的是,无论她怎么转头寻找,都没看见熟悉的人的身影。孩童的尖叫声、女子的笑声、男子的呵斥声混杂在耳朵里,让她的脑袋乱哄哄的。 不由自主的,一个失望的念头涌上了她的心头:也许,义勇他们已经搭着上一班火车离开了吧?所以,就算自己再怎么寻找,也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呼喊:“阿绿?!” 这声音似乎很遥远,在嘈杂的人群里几乎随时能被淹没。她愣了愣,迅速抬起头来,却并不能辨别出声音的来源,眼前只有一团攒动的人头。因为她矮,男人们的肩膀能轻易地遮挡住视线,她不得不跳起来,才能看清那些高高低低的帽子与风衣。 “义勇先生——是你吗?你在哪里?”她有些徒劳地喊着。 “左边!”她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于是,阿绿奋力地扭过头去。这一回,她终于看到了——在火车的窗口里,富冈义勇撑开了窗户,将身体探了出来。他的神情挂着少见的紧张:“你怎么离开了藤屋?太危险了!” “义勇先生……”阿绿怔了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摇了摇头,再定睛看去,那个将身体探出火车窗口的少年没有消失——富冈义勇就在那里,紧张地看着他。列车员在吹哨,催促人赶紧上车。在哨声与喧闹声里,他的眼睛——那双海一般的眼睛,正紧紧地看着她,目光跃过人群,不偏不倚。 “找到了……”阿绿松了口气,表情微喜,旋即,她就怪责起少年不和自己告别的行径来,“笨蛋!为什么不把我喊起来,害的我都没有好好和你说话!” 她一副气呼呼的样子,这让义勇怔了一下。大概他没想到,好不容易见到了面,阿绿的第一句话就是教训他。 “……抱歉。”他很小声地道了歉,又问,“我的还礼,你收到了吗?” “嗯,”阿绿努力挤到了火车的车窗下,踮起脚,高高地仰起头来,“胭脂和海边的沙子,我都收到了,我很喜欢。” 义勇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啊对了,我做了鞋子……”阿绿低头,正想拿出自己的草鞋,谁知此时传来一阵笛声,脚下地地面震颤起来,她面前的火车竟开始徐徐开动了。 轰隆、轰隆、轰隆—— 车轮慢慢地转动着,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开始向前行驶。汽笛又发出了呜呜的鸣响,黑色的烟雾一大片一大片的涌出。 “车要开了,”义勇皱眉说,“你快回去吧,外面太不安全了。” “哈?”阿绿有些傻眼,没想到火车这么快就开了。而且,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她和义勇之间已经相差了三四个人的距离。 “等等,义勇先生,至少拿上我做的鞋!”阿绿紧张起来,掏出了装着草鞋的布包裹。她想将包裹递给义勇,但车已经开出了一段距离,她的手够不到了。没办法,她只好一边小跑着追赶,一边扬起手臂,试着将整个包裹朝着义勇的窗口扔去,“接着!义勇!” 嗖—— 布包裹朝着义勇所在的窗口飞了过去。 “?”义勇没想到她竟然扔了个包裹过来,当场愣住。下一秒,那包裹就直直地拍在了他的脸上…… 第30章 邦! 只见包裹正中目标,狠狠地砸在义勇的鼻梁上;接着,又沿着义勇的脸下滑、下滑、下滑,最终滚落在月台上…… 阿绿懵了,脸上留着一个红印子的义勇也懵了。 眼看着那包裹打了一个滚,安静地停在地上,而义勇的脸被包裹砸的发红,阿绿的嘴角轻轻地抽搐起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火车越开越远了。伴着车轮哐当、哐当的声响,一阵炽热嘈杂的风吹拂而来,将阿绿的发丝吹得乱舞。一眨眼的功夫,那在窗口探头的少年已经随着火车远去了,向着远处的群山奔赴。 因为实在追赶不上了,阿绿停下了脚步。她气喘吁吁地,冲着火车的影子喊道:“义勇——要小心啊——!早点回来——!” 回音层叠,但却没有答复。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人从车窗里探出了一只手,冲她挥了一挥。 火车拐了个弯,彻底远去了。阿绿站在月台的尾巴处,呆呆地凝视着远处的山峦。 “啊……走了……” 她喃喃自语。 第31章 阿绿最终还是没有将自己亲手缝制的鞋履送出去。 不仅如此, 那双鞋还砸到了义勇的脸上,让义勇带着一道巨大的红印子出门了。一想到这件事,阿绿还觉得有些心虚。 但她觉得这也不能怪她啊! 她怎么会知道, 义勇平时看起来那么敏捷, 结果在自己丢包裹的时候却笨手笨脚,反倒被砸了满脸呢? 这不是她的错, 对吧? 回到藤屋的时候,阿绿还在心底嘀咕这件事。 兼先生帮她推开门,说:“你看起来, 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是吗?”阿绿想起义勇脸上的红印子,无声地笑起来, “好像是这样……” 但话虽如此, 在短暂的脚步声后, 当她面对藤屋内的一片寂静时, 心又慢慢地落了下来。 现在, 这座藤屋里再没有其他人了。 锖兔也好, 义勇也罢,都已经不在这里了。义勇也许还会回来, 但锖兔却已经永久地告别了,连带她那一点懵懂难明的少女心思, 一起消逝在了开满紫藤花的雨夜里。 想起两位少年的面容, 阿绿便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立在走廊上,望着屋檐垂落的一簇簇紫藤花穗, 喃喃地问:“兼先生,什么时候会有其他的猎鬼人来投宿呢?” 也许有新的客人来到这里后,一切便又会热闹起来吧? 兼先生耸肩,说:“那可不好说。毕竟我们这里, 从来都没什么人啊。” 阿绿有些失望。 她托着面颊趴在栏杆上,目光怔怔地望着一片空荡荡的院子。隐约的,她像是听到了木刀相击的声音,但仔细一听,她才察觉到那不过是她的幻觉。没有人在练习剑术,院子里只有水流声,哗哗潺潺,很是轻快。 哎。 离别总是如此,让人一时无法习惯。正如妹妹初初离开阿绿时,她也把眼睛哭肿了。 想必,必须要过个六七日、七八日,她才能渐渐熟悉这样的生活吧。 /// 次日开始,这间藤屋里便只余下了无限的寂静。 阿绿早上起来时,四下便是一片安静的。没有练习剑术的少年、没有鳞泷的脚步声、没有急急匆匆的脚步。除了兼先生和厨娘,她并找不到可以谈话的人。 因为没有留宿的猎鬼人,她也不需要洗衣做饭和打扫房间,时间空余了不少。于是,在无所事事的午后,她便百无聊赖地和枝头的麻雀说起话来。 “你吃饱了吗?想吃小米吗?” “你能飞多高?去过云的上面吗?”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你就叫做……叫文太郎,怎么样?” 被取名为“文太郎”的麻雀转着毛茸茸的脑袋,“啾啾”、“啾啾”地叫唤着,也许是在应好,也许是在拒绝,阿绿也听不懂,只慢悠悠地笑着。 她想伸手摸一摸这只麻雀,但麻雀畏生,不等她的手指伸过来,便胆怯地扇着翅膀飞走了。扑棱扑棱一阵振翅响,那小小的黄褐色毛球便消失在了远处的林间。 阿绿有些气馁。 她低头重重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拿脚踹起地上的石子来。石子轱辘轱辘滚过小径,在池塘边停下了。 不知为何,阿绿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座藤屋里的某一处,会有人需要她帮忙收走衣服洗好晒干,也会有人在练习时无意间受伤,等着她去包扎;会有人嘴笨地说着令人生气的话,也会有人和她一起坐在屋顶,看小镇上放的烟火。 但这些都是幻象。事实上,藤屋里没有别人了。现在也不是新年,镇上不会放隆重的花火。 当阿绿清楚地意识到这些事实时,一种难言的伤感像是流水一样没了上来,将她淹没了。再看庭院中的紫藤与绿树,便觉得紫也好、红也罢,都慢慢地褪色了。 她明白了。她比自己想象的,要更舍不得那个名为义勇的少年。 也许是因为锖兔和妹妹都与她阴阳之隔,而义勇却还好好地活着,所以她对他更不舍、更珍重;也许是因为义勇确实很特殊,让人无法轻易地忘却他的存在…… 总之,义勇才走了那么几天,她便在期盼着他再度回来藤屋的场景了。 也不知道他回来的时候,会是怎么一副模样呢?头发会更长吧?会不会受了伤呢?还是说,他会更高、更结实一点?不会缺胳膊少腿吧?应该不至于如此…… 她的脑海里总是充斥着类似的幻想。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流淌过去了。 一段时间后,便入夏了。山林穿上了浓绿色的新衣,河川与晨雾似乎也被染作了碧色。晨起时,太阳便耀目地挂在当空。等到了中午,太阳更如火炉一般横在空中。人如果在阳光下站久了,便会晒得发晕。蝉鸣大作,没日没夜地响着。尤其这还是在山里,蝉叫声便愈发猖狂了。 阿绿换了更轻薄的单衣,白天总是把袖口卷起来,也不再穿袜子了。可即使如此,却还是嫌热,只要稍稍做一些家务,汗水便止不住地沾到额头上。 兼先生从外头弄了些冰块来,两个人一起将大的冰块塞进地窖,小的冰块则拍碎了,放入竹筒之中,当做乘凉的道具。 因为无人到访,藤屋中的人无所事事,阿绿便听兼先生讲了许多故事。他似乎很喜欢明治之前的时代——也就是东京还被称作“江户”,被将军掌管的时代。他常常说起那段历史,提起武士、浪人、新撰组什么的。 阿绿对这些原本不大了解,只是在劳作时听人闲聊过。但兼先生却能将这些故事说的很有意思,就像他亲自经历了一般,这也让她兴趣大增。 比如,现在的她知道了,在元治年代,有个武士叫做“土方岁三”,他长相十分帅气——用兼先生的话说,就是“比我都要帅气好多的、真正的美男子”——他剑术高超,率领部下作战英勇非常;同时,他还定下了严苛的法制,被人称作“鬼之副长”…… 鬼副长的刀与兼先生同名,也叫做和泉守兼定,据说是名家所作,华丽、帅气、锋锐。此外,鬼副长还有一把短一点儿的刀,从刀种上来说,是一种叫“胁差”的刀,名为堀川国广,据说也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不知为何,兼先生对这两把刀的形容都奇奇怪怪的,说什么“他们的关系很好”、“经常一起训练”、“堀川总是擅自洗衣服”,就像这两把刀都是活生生的人一般。 但阿绿可不会真的将他的胡言乱语当真,毕竟,兼先生在说这件事时已经喝得半醉了。酒后之语嘛,要么都是真的,要么都是胡说。 兴许,兼先生是真的很喜欢这两把刀吧!刀对男人来说,就像胭脂眉笔对女人一样。兼先生很喜欢有故事的名刀,才会给自己取了个与刀相同的名字。 但可惜的是,这兼先生的故事里,位鬼副长的结局却不大好。据说他在战争中受伤坠马,其后便死去了。 阿绿不喜欢这样的故事,她更喜欢那些高高兴兴、所有人都活着欢聚在一起的结局。 再后来,两人还给锖兔摆了个小祭龛。 说实话,阿绿至今还不大能接受锖兔在选拔中死去的事实。她总觉得也许哪一天,那个少年就会回来了。但兼先生却认为锖兔需要祭龛,至少这样能让阿绿的牵挂有个去处。 祭龛摆好后,阿绿偶尔会来这里坐坐,但却不会常来。这大概也是因为她的心中存在那种虚无缥缈、矛盾不已的幻觉吧——也许,锖兔哪一天真的会回来也说不定。 在天气最热的那一天,藤屋终于收到了义勇的来信。那封信是一只乌鸦送来的,装在爪子上的信筒里。信有两封,一封是给兼先生的,一封是给阿绿的。 在给兼先生的那封信里,义勇写了自己成为猎鬼人后执行任务的事。他去了东边的村落,在一个渡口处猎杀了一只鬼。那只恶鬼似乎才成为鬼不久,像一只没有理智的野兽,在路上随意地袭击人,也不具备智力,只会野蛮地乱叫,因此义勇毫无无损地将它收拾掉了,还因为救了很多人而晋了级。 第31章 但是,义勇给阿绿的信却只有只言片语,只说天热了,让她不要贪图凉快,小心着凉。 阿绿拿着两封信对比了一下——义勇给兼先生的信横横竖竖写了那么多,一大片墨迹;但是写给她的却只有这么一列字,这让阿绿非常之不满意。 “为什么只给我写了这么一点啊!”她挥着手里的信纸,气呼呼地对兼先生说。 说完了,她还觉得不解气,把愤怒的目光移到了来送信的乌鸦身上——每个鬼杀队员都会有一只乌鸦,负责联络队友和送信。而帮义勇送信的乌鸦,正停在院子里的藤椅上。 这只乌鸦毛色黑亮,翅膀有力,目光炯炯有神,看起来十分英武。但是,在阿绿杀气腾腾的目光逼视之下,这乌鸦竟然悄悄地后退了一步,仿佛看到了什么天敌。 这一退,就让阿绿更恼火了,她仿佛看到了富冈义勇退后躲开自己的模样。 这就叫做物肖主人形吗?! “不准躲!”阿绿伸出手臂,张牙舞爪地捉住了乌鸦,一边托着它的胸膛,一边故作凶巴巴的样子,质问道,“你的主人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他写给我的信如此敷衍?是讨厌我吗?!” 可怜的乌鸦发出了弱小的叫声,翅膀在她的手指缝隙里扑腾不停,眼睛都要被颠成圈圈眼了。一旁的兼先生笑了起来:“好了,不要为难它。它也只是负责送信的乌鸦而已。” 阿绿一看,果真如此,乌鸦快要厥过去了。她终于大发慈悲地停了手,气呼呼地说:“到底为什么啊……” 兼先生拿过了那两封信,各自扫了一眼,露出思考的神色。片刻后,他说:“义勇是不希望你担心吧?毕竟猎鬼的生活很危险。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将信的内容直接告诉你。” 闻言,阿绿的面色稍微有些缓和,但怒意未消。 “可是……” “而且,他一定很怕自己说错话。”兼先生低声地笑起来,“鳞泷说,他很不擅长和女孩子说话。” 阿绿愣了愣。 她想起义勇曾经做过的好事——说她“太脏了”、还说什么她“和义勇锖兔不一样”,每一句都轻而易举地惹怒了她。 但事实上,义勇是笨拙地想要关切她,只不过他不善言辞,所以让她误会了。 阿绿的神色一松。 是兼先生说的这样吗? 这样一想,似乎也可以理解了。义勇怕自己多写多错,反而惹得她不快吧?两人相隔如此遥远,就算想要解释,也没有机会。 阿绿再看那只乌鸦时,便觉得这黑漆漆的小家伙顺眼了不少。她露出了亲和的笑容,摸了摸乌鸦的脑袋,说:“来来来,跟我来,我给你喂些吃的吧!” 说完,阿绿就捧着乌鸦去了厨房。等兼先生再看到这只乌鸦时,便发现它已经被喂得肚皮滚圆,只会趴在花架子打盹了。 “别喂这么多啊!吃的太多,飞不动了怎么办?它还要回义勇那里去呢。”兼先生哭笑不得。 闻言,阿绿忽然眼前一亮,问:“这只乌鸦还要回义勇那里去吗?那我们也可以给义勇写信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兼先生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还没说完,阿绿已经蹭蹭蹭跑回屋里去了,脚步飞快,根本拦不住。 阿绿回了房间,铺好信纸,又拿了笔墨。认认真真地做好这些准备后,她忽然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她根本就不怎么识字。 出身低微的她,从小就是在尘土里摸滚打爬着长大的。别说花钱请老师了,就是有纸质的东西看都很难。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的她,根本没机会读书识字,只能认识几个常用的字,譬如街上的店铺招牌,或者人的名字。 要她写一些复杂的东西,那就有些为难了! 没办法,阿绿只好找兼先生代笔。 “说吧,要写什么,”听了她的来意后,兼先生盘腿坐在桌案前,拿起了笔,“如果是情书的话,我不写噢。” “您在说什么啊!”阿绿露出气恼的神色来,“我怎么可能给那家伙写情书?” 见她生气,兼先生连忙笑嘻嘻地说:“哎呀,开个玩笑嘛。想写什么,说吧?……唔,以后也该考虑教你识字,至少要知道我们的名字怎么写嘛。” 阿绿撇嘴,把头转开了。 给义勇的信里,写些什么好呢? 在这一瞬,她的心间涌起了很多念头:夏天来了,天气很热。庭院里的荷花开了,是紫粉色的,很漂亮,飘在池塘上,就像是姑娘头顶的绢花。最近厨娘总是加太多糖,吃什么菜都甜丝丝的,味道奇奇怪怪。前几天她梦到妹妹阿静了。妹妹在海的宫殿里,似乎变成了水晶宫中的公主。不过梦醒来后,妹妹的容貌又模糊了。 义勇现在在哪里呢?有好好吃饭吗?生活还习惯吗?战斗辛苦吗?衣服如果破了,会有人给他缝补吗?下一个任务地点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有想起锖兔吗?……有想起她吗? 这些念头闹哄哄的,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像极了乡下的农夫去喂鸡鸭时打开笼门时,家禽们争先冒头的画面。但因为念头实在是太多了,她反而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她闷着脸,手指绞着衣袖,想要理出一点头绪来。外头的蝉鸣声长长地响着,炎热的夏季阳光晒在窗棂上,屋檐下的风铃发出叮当轻响。 片刻后,阿绿终于理清了头绪。她在兼先生身旁坐下,问:“能先帮我向义勇先生先说‘抱歉’吗?之前在车站,我不小心用包裹砸了他的脸。我不是故意的。” “哈?你还做了这样的事啊?”兼先生笑起来,“好啊,我这就写。还有呢?” “我希望义勇能按时吃饭——菜里有萝卜也好,没萝卜也好,都要老老实实地吃饭。”她掰着手指头说,“战斗肯定很累吧?如果实在懒得洗衣服,就别洗了,把衣服都打包寄回来给我,我帮他洗。受了伤,要及时治疗,不要光顾着耍帅,说什么‘这是小伤’,闹着别扭不肯包扎。”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兼先生全都事无巨细地记了下来。等这封信写完一看,密密麻麻好几折,像是僧人的经书一样可怕。不过和尚的经书无欲无求,这封信里却写满了俗世的挂念。 兼先生将信折了几折,勉强塞进木桶,捆到了乌鸦的脚上,要乌鸦将信给义勇送去。 当兼先生正要将乌鸦放走的时候,阿绿却说:“等一等!” 只见阿绿举起了一个布包裹——包裹里装着她亲手所做的、没能送到义勇手上的鞋子——她试图将包裹挂到乌鸦身上:“你把这个也给义勇带去!是我做给他的鞋子!他走的时候没能给到他手上!” 阿绿给乌鸦喂了这么多吃的,就是为了这一刻! 可惜的是,乌鸦太小,包裹太大。阿绿才将包裹才系上去,乌鸦就被压得直接瘫在地上了。兼先生没办法,只好去解救乌鸦。一边救,一边说:“饶过它吧,它只是一只乌鸦啊……” 终于,乌鸦带着二人的信走了。 阿绿站在走廊下,看着那只乌鸦越飞越远、越飞越远,最后化作云间的小黑点,心里便生出了淡淡的期待来。 不知道回信什么时候会来呢?后天?大后天?三天还是十天呢? 她在信里写了这么多话,义勇怎么也要多回两句话吧?也许一拿到信,就迫不及待地立刻到处找笔墨呢。 她就怀揣着这样的期待,眼巴巴地等了三四天,然后,她就被兼先生的一盆冷水泼醒了:“回信肯定没有那么快。也许我们的信现在还没到义勇手上。” ——因为任务的缘故,猎鬼人总是行踪不定。只有空闲下来、绝对安全的时候,他们才有机会看信。而且,乌鸦出来送信后,主人也许就不在原地了,因此乌鸦也要花费好一番功夫,根据气味来寻找主人的去向。 如此一来,信的往来效率就更低了。 阿绿起初还不相信兼先生的说法,怀抱着很快就能收到回信的念头,每日期盼个不停。但一直过了十几天,信还没有任何的回音,她才不得不扫兴地相信了此事——猎鬼人的信,能收到与否,那完全是随缘的。 大概一个多月后,夏日的热已经有些消散了,秋意徐徐、需要增衣之时,义勇的下一封信才寄回到她手上。 这一次的信明显是匆匆写就的,字迹十分潦草,还沾着泥巴与血,不过这不是义勇的血,而是他的队友的血。 他在信里写,他一切都好,又晋了等级,但是这次和他一起出来的队友却战死了。他刚埋葬完队友,所以手上有血和泥。 “晋级的速度比一般人快多了啊……”兼先生看到这封信时,还如是感叹着,“他一定很努力吧。” 阿绿无视了那些血和泥,强迫自己不去忧虑义勇现在的处境。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忧虑是无用的,因为这封信寄到她手里时,也许离这个义勇写信已过去了半个月、一个月了。 第32章 这一回,她在信里写下“要好好活着”几个字。——她向兼先生学了一些知识,这些字都是她亲笔写下的,没有假借他人之手。 大概是她的信很快就寄到了义勇的手里,秋日的时候,她和兼先生收到了一份特别的回信——路过的猎鬼人特意绕路来了一趟藤屋,带来了义勇的一堆衣服,以及一封信。 “实在是破到没法穿了,所以想出钱让阿绿小姐修补一下。如果补好了的话,就让藤村带过来。”——那封信上写着如是文字。 阿绿有些傻眼了。 她看看手里的信,再看看面前的景象——名为“藤村”的年轻猎鬼人,畏畏缩缩地跪坐在她的面前,像是个犯了事的孩子。他用手推着一个包裹,一点点将其挪到了阿绿的面前来。 而这包裹之中的,则是小山一般的鬼杀队制服,每一件看起来都破破烂烂的,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洞。 阿绿看着包裹里的制服,心里有些小震撼。一来,她没想到义勇竟然真的把衣服寄回来给她,她很感动;二来,鬼杀队的衣服也太不耐用了吧! 她抓了抓头,露出一副恼火的表情,说道:“这也太多了吧!” 藤村不经吓,忙给她低头道歉:“抱歉、抱歉!给大姐添麻烦了!” 听到“大姐”这个称呼,阿绿的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看得出来,义勇在猎鬼人中的形象一定和“亲和”这个词语无缘,以至于藤村如此畏畏缩缩、慎重无比。 “算了……”阿绿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她抱起这堆破衣服,说:“我补还不行吗?” 阿绿让藤村在客厅里喝茶,自己则拿了针线包来,开始补衣服。 “补一下是没问题,很快就会好的。本来还可以洗一洗的,但你急着走,那就不洗了。”阿绿将线穿过针眼,拿起了一件鬼杀队制服,眯眼说,“怎么会破成这样?” 这条裤子上开了好大一条口子啊!义勇穿着这样的裤子,岂不是把大腿都露出来了吗? “啊,那是被鬼的爪子撕裂的……”藤村小心翼翼地解释。 “这样啊……”阿绿撇嘴,开始比划下针的位置,“义勇那个笨蛋怎么样了?他一切还好吗?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说到这里,她手中的针线停了。她瞥了一眼包裹中的衣服,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裂口,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衣服都破成这样了,想也知道,他经历的战斗一定很激烈吧。但是在那个笨蛋的信里,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叮嘱她要注意身体罢了。 藤村说话时是一副弱不惊风的样子。他把义勇信里的话又说了而一遍——富冈先生一切都好,因为实力很强,所以晋升也快。也许再过不久,他就会成为一名年轻的“柱”,就像他的老师鳞泷左近次一样…… 等阿绿将衣服缝好了,打包完递给藤村的时候,藤村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好奇模样。 “怎么,有什么想说的吗?”阿绿问。 “我有些好奇……”藤村接过包裹,小心翼翼地问,“您是富冈先生的妻子吗?” “噗——” 阿绿差点把刚喝的茶水呛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问啊?” 见阿绿这等反应,藤村也知道自己猜错了。他连忙来了几个标准的欠身礼:“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顿一顿,藤村才羞赧地解释道:“富冈先生一直有收到家信,我们就猜是有家人很记挂富冈先生之类的。可问了一下才知道,富冈先生只有一个姐姐,而且那位姐姐已经不在了……”藤村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是富冈先生能得到这样的关切,也很不容易。我们左思右想,那就猜写信的可能是富冈先生的家里的妻子了!” 阿绿:…… 富冈义勇,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啊! 这下好了,你的队友都误会了啊! 她露出了恼火的表情,轻哼一声:“我才不是他的妻子。就他那样的性格,怎么可能娶的到老婆?” 藤村仔细一想,发现这话竟然还挺有道理的…… 富冈先生总是冷着一张脸,又不爱和人说话,连朋友都没几个,更何况是妻子呢…… 看到阿绿发火,藤村很怂地即刻开溜了。没一会儿,他就跑的毫无踪影,只丢下一句“我会帮您问候富冈先生的!” 阿绿看着他跑的飞快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忘记把自己做的鞋塞给这个人,让他一起拿给富冈义勇了!! 她追了几步,没能追上藤村的背影,只好放弃了,提着鞋独自走回藤屋。 她看着自己手中送不出去的鞋子,脑海里又回响起了方才藤村的问题:“您是富冈先生的妻子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啊。 竟然会误会她是义勇的妻子…… 啊,这也不能怪藤村吧。一直给义勇写信,还帮他洗衣服和做鞋子,听起来确实很像是一位在等义勇回家的妻子。 阿绿的脚步顿住了。 不知怎的,她觉得面颊有些烫。她甩了甩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从脑海里扔掉,快步回了藤屋中。 藤村走后,日子便又恢复了往日的那种寂静。 期间,终于有其他的猎鬼人来投宿了。但是再也没有哪个人,像义勇与锖兔那样,恰好与阿绿同龄,还能和她说的上话。那些往来匆匆的猎鬼人们,和她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完全无法搭上话。 他们有的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为人严肃,并不愿与小辈多言;有的是野蛮的男性,将武器放下后,便去附近的镇子上喝酒赌骰。还有年轻的少女,似乎对藤屋也颇为戒备,蜻蜓点水一般停留一会儿,要了些药物,便立刻离开了…… 没有哪个猎鬼人是能多说上两句话的。 期间,她还碰上过莫名其妙的事——比如名为“绫月芽衣”的少女慌慌张张地跑来,说自己迷路了,想要问问怎么去“打车”。阿绿帮她喊了人力车,她却露出了一副崩溃的表情,抓着头发自言自语地问“这是什么古代的地方啊”。 好在兼先生出面解决了这件事。据说她把少女平安地送回家了。 就在这样的平静之中,岁月一点点流逝。 不知不觉,三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这一年入夏时,天热得晚,大雨却一场接一场的下,瓢泼的雨水能落个两天两夜,才能有稍微停歇的时光。无论是在屋子里,还是在走廊上,但凡抬头时,都只能见到一片灰蒙蒙的雨色。 “兼先生还没回来吗?” 藤屋的走廊上,一位猎鬼人这样询问。他是个三十几许、矮矮壮壮的中年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副打算冒雨出行的打扮。 “雨这么大,兼先生应当是暂时回不来了。”阿绿从屋子里步出。 雨水从屋檐上滴答淌落,几乎要将她的声音淹没了。十七岁的少女穿着一件轻薄的浅草色小袖和服,乌缎似的长发在腰上束紧。袖子与领口下,露出了一星瓷白的肌肤,那肤色仿佛雨中的昙花一般娇艳。 “这样啊……”猎鬼人很失望地扶了一把斗笠,说,“我要走了,就没法和他喝酒了。阿绿,你帮我和他说一声!” “是。”阿绿轻盈地向他行了个礼,目送这位行色匆匆的猎鬼人离开了藤屋,随即拉熄了玄关的灯——从两年前起,藤屋就拉了电线,和城镇上一般用起了电灯。 玄关的灯灭了,四下便黯淡下来,一片灰愔愔的。十七岁的阿绿从洞窗向外望去,只见到上山的小径处一片迷迷的雨花,一切都淹没在夜雨之中。 雨这么大,兼先生又没有急事,应该会在外留宿吧。 她在藤屋工作三年,早就对兼先生的习惯和作息一清二楚。但她还是不了解兼先生的往事——他几乎从不提起自己过去的故事。 就在这时,她听到山的另一侧传来了“轰隆”的响声,像是泥土不堪雨水的冲刷而塌陷了。阿绿愣了愣,想起了妹妹阿静的墓地去年恰好移到了那座山头,心底便有了略微的不安。 这大雨不会损伤到阿静的沉眠之地吧? 她望着一团灰暗的走廊,不由如此忧虑着。 思量片刻后,阿绿便回屋拿了伞和灯笼,又取了一包紫藤花,穿上雨天便行的草鞋,独自出了门。因为去往山头墓地的路不远,她甚至没有取外出的披风,只是穿着单薄的小袖和服便出门了。 没了屋檐的遮蔽,外头的雨显得更大了。阿绿才走出藤屋没几步,被风斜着吹入伞下的雨水便打湿了她的衣襟,留下了点点深色的水印。 她有些冷,不过却没有丝毫的畏缩,照旧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泥泞的山径向前走去。很快,她就看到了阿静的墓地。 已经修葺过的坟墓沉默地立在雨水里,石刻的墓碑完好无损。那轰然的巨响,似乎只是什么动物从山上摔落下来了。 阿绿站在墓地前,悄然舒了一口气。 第33章 “你没事,那就太好了……” 忽然间,她似乎听到了什么簌簌的响声。她扭头一看,却望见那迷蒙的灰色雨雾里,有一道红色的身影冒雨而行,朝着她走来。 阿绿愣在原地,有些奇怪为何会有人来到这样的深山野地之中。而那人则毫无犹豫地向她越走越近,直到阿绿能清晰地看清他的面容——带着轻佻笑意、眼如彩虹一般瑰丽的橡白色长发男子,手持一对锋锐的金扇,仿佛是传闻之中的山野精怪。 “好久不见了。”橡白色长发的男子轻轻地眯起了眼,那眼睛之中刻着几个字——“上弦”、“贰”——他就用这双眼睛打量着阿绿,“你似乎已经长到了可以入口的年纪了呢……” 一阵风吹来,灯笼光倏忽熄灭了。阿绿小吓一跳,下一刻,她便被人拢入了怀中。 第32章 厚重的屏风、乌亮的地板、画着金色莲花的格子门、光火微暗的蜡烛。 阿绿从昏沉中醒转后所看到的, 就是眼前这样一幅景象。 她扶着发疼的脑袋,勉强从地上坐了起来,打量四周。没错, 这不是她的梦境, 她正身处一间宽敞又华美的和室之中。 “怎么回事……” 明明前一刻,她还在妹妹的墓碑之前;怎么下一刻, 她就来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她忽然想起来了——在失去意识之前,她似乎被一个拥有橡白色长发的男子拉入了怀中。 “你醒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温柔且轻快的嗓音。 阿绿抬头, 便看到了先前她于山雨中所看到的男子——手持锋锐的金色对扇,笑颜透着无害的天真, 一双眼犹如虹一般变幻莫测。 阿绿的瞳眸微微一缩。 她记得这个男人。 即使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她的记忆却还是很清楚——在妹妹阿静死去的那一晚, 她在吉川家碰到了这个男人。对方以“好好长大”为条件, 帮助她救出了妹妹。随后, 吉川家便沦于火海, 阖家死去。 “教、教宗阁下……”阿绿的手指紧张地攥了起来。 “你还记得我呢,真不错。看来, 你也有很好地遵守我们的约定。”教宗似乎很高兴,向前走了几步, 用扇子指向她身后的某处, “既然你醒来了,就先换衣服吧。你这样的打扮, 可是令人完全提不起食欲哦。” 阿绿回头,就看到身后的屏风上挂着一件苏芳色的衣服,还有一条洗朱色的腰带。那衣服的缎面像是浸泡了珠光,不知为何闪闪发亮, 下摆上有连缀的梅花枝,精巧无比。 阿绿皱眉,没有如他所言的那样去换衣服,而是站了起来,问:“教宗阁下是想做什么?” 教宗说:“和你一起进餐而已。” 阿绿疑惑:进餐?特地把她抓来,只是为了陪着吃饭?她又不是什么厉害的厨师,能做出天下无双的美食。太奇怪了吧…… 等等—— 这个世界上也存在“鬼”这样的生物,以人为食。 会不会…… 所谓的“餐”,就是她?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阿绿便浑身紧绷起来。她仍旧没有走近那套华美的和服,她总觉得那身美丽的服装便如丧服一般,一旦穿上了,就离死期不远了。 “教宗阁下,我有话想问你。”她深呼一口气,努力稳住脚跟。 “咦?”教宗露出好奇的表情,“什么?” “三年之前的那个冬天,是你杀死了吉川家的人吗?”阿绿问。 教宗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吉川?谁?” “就是我逃出来的那户人家。”阿绿紧紧地盯着他,脑海中闪现过了许多一度被她刻意掩埋的回忆——吉川家的葡萄架子,坐在藤萝下画画的吉川小姐。珍珠一般圆润的面庞,一对可爱的虎牙。还有那天晚上,将夜色都烧红的大火。 教宗用折扇抵着面颊,思考了片刻,轻快地回答:“不是我吧。” “啊……”阿绿愣了下,神色一松。 原来,不是他吗…… 那也好…… 正当阿绿暗自舒了一口气时,那头的教宗懒洋洋地说:“没办法啊,被我送去极乐的幸运之人实在是太多了。就算你说了姓氏,我也想不起来到底有没有碰到过他们呢……” 说到最后,他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阿绿瞬时浑身冷透。 “你…”阿绿向后退了一步,眸光闪烁,“杀了很多人吗?” “呀?杀人?”教宗恢复了温和如春的笑意,“我只是想让人去往极乐之地罢了。无尽西方,永世快乐,这是人人都想要的东西吧……” 阿绿的心咚咚乱跳起来。 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教宗当年所说的约定到底有什么意味——她请求教宗将妹妹救出,作为代价,她必须在几年后被教宗杀掉,也就是所谓的“去往极乐”。 面前这家伙,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阿绿的肩轻颤起来,她警惕地问:“你也想杀掉我吗?不…想让我去往极乐吗?” “当然啦。”教宗说着,目光上下打量,“不过,说实话,你让我不太满意。” “啊?” “你为什么还是这么瘦小啊……”教宗走近了她,声音困惑,“无论是我自己享用,还是献给那位大人,都显得太不够看了。为什么人类会这么弱小啊?” 阿绿忍不住说:“我也不想的!” 小时候就没法吃饱饭的孩子,指望她能长多大的个头啊! 但教宗的这句话,无疑给了她一点生的希望。阿绿目光微转,忙说:“女人是要靠养的。没钱没食物的话,女人就不会漂亮丰满。不如让我再长高一点……” “诶……”教宗的眼眸半阖,目光危险,“你,很想活下去吧。” “……”阿绿微吸一口气。 她的意图,好像被教宗看破了。 但是,教宗并没有生气。他用折扇轻拍掌心,悠闲地盘腿坐下来,说:“不过,我也不想享用这么瘦弱的你。不如这样吧,只要你能把我哄高兴了,我就让你再多活一段时间。如何?” 教宗的笑容,似乎有一种蛊惑的魔力。 阿绿听着几乎要冲到耳膜的心跳声,小声地问:“要怎么样才能把你哄高兴?” “我不知道啊。”教宗回答得理所当然,“首先,要将那套衣服穿上吧?现在的你也太令人倒胃口了。” “……”阿绿催动自己的身体,走到了挂着和服的屏风边。她没有脱掉自己的衣服,而取下那件和服,草草地穿在了最外面,又系上了腰带。 因为多穿了两层,她显得有些臃肿。不过,这样反倒有一种厚重的端庄感了。苏芳色的衣摆在地板上铺开,就像像是辛夷的花瓣。她抚平了衣角的褶皱,问:“这样可以吗?” “不错,虽然看起来还是很小家子气的样子……”教宗说着,又问,“你会唱歌吗?” “唱歌?”阿绿愣住,“会倒是会,但只会简单的……” “那就唱歌吧。”教宗托着面颊,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拥有好歌喉的人,也许会被我放在身边,好好活到老去的哦……” 他虽然在笑,但是却透着一种无形的冷意,让阿绿汗珠涔涔。 她捻着衣襟,小声地唱起了以前学会的小调。 “山间的小路,长啊长。” “总不见尽头,长啊长。” “太阳与月亮走上了这条路,从没回过头。” “我的情郎也走上了这条路,怎么也不回来?” 因为调子很简单,她随便哼了哼就结束了。但教宗却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问道:“这条路有这么长吗?为什么女人的情郎走上去就不回来了?被吃掉了吗?” 阿绿有些无语:“这首歌说的是女人等候情郎的焦急之情!‘怎么也不回来’,不是说男人真的再没回来,而是说女人迫不及待地想见情郎,可他却迟迟不到,因此夸张地怪罪路太长了,才让情郎回不来。” “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啊!”教宗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但还是不理解。” “女人盼着喜欢的男人,心底等得焦急,这不是很好理解嘛……”阿绿小声地说。 “为什么要等的焦急?”教宗问。 “因为喜欢啊!”阿绿说。 “……”教宗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阿绿看他这副模样,就明白他还是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换句话而言,这个疯子也许根本不懂男女之情是怎么回事。 “所谓的男情女爱,是怎样的一种东西……”教宗果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旋即,他将目光挪到了阿绿身上,语气纯真地问,“你喜欢我吗?” 阿绿:…… 明明是个杀人成性的疯子,可他问问题的模样,又像是个天真的孩子,真是太奇怪了。 她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喜欢可不是那么随意的感情。” 第34章 “原来如此……”教宗摸索着下巴,“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一瞬,阿绿的脑海中掠过了一位少年的背影。但那少年到底是谁,生的怎样容貌,她全然看不清楚。又或者说,更像是许多人融在一块的幻影。 她摇了摇头:“没有。” “那真是可惜了!”教宗笑嘻嘻地说,“要不然,你来喜欢我吧?” “太随便了吧!”阿绿忍不住这样说,“哪有这么随便的……” 被她喝了一声,教宗竟然露出了一点委屈的表情来,像是求爱不成的少年。 阿绿不想再和他讨论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便说:“我再给你唱歌吧。” “好啊!”教宗的眼神似乎微微发亮了。 于是,阿绿又唱起了田间劳作时农夫所唱的歌。 “麦浪啊麦浪,像是海的波纹。今年丰收了,家中换新衣。” 一首接一首,她唱了许许多多的歌,偶尔会重复,但教宗却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不停唱歌,她觉得嗓子疼的厉害,声音都沙哑了。而且,到后半夜时,她止不住地开始困倦疲惫,想要休息。 但碍于面前的教宗,她不敢入睡,只好继续唱歌。 “拉钩钩,一百年,不许变……” 当她唱到这首歌时,教宗的面色似乎微微地凝住了,就像是霜花忽然冻结的样子。 阿绿疲惫地坐着,声音有气无力地唱歌。当她唱完这一首后,教宗忽然说:“我决定了,今晚就让你回去吧。我下次还想听你唱这首歌。” 第33章 “我决定了, 今晚就让你回去吧。我下次还想听你唱这首歌。”教宗说。 “啊?”阿绿萎靡的脸稍微有了些希望,“你愿意让我离开这里了吗?” “是哦,”教宗笑眯眯地说, “不过……” 下一刻, 面前便白光一闪,那间华美的房屋不见了, 二人一道立在一处山崖上。夜色沉沉,现在是黎明之前的最暗时刻,寂静无比, 山崖上的树木都沉浸在了浓浓的夜中。 “能不能活着离开这座山,要看你自己哦。”教宗笑嘻嘻地说罢, 在阿绿的背后一推。 “等等——” 脚步一摇, 阿绿跌跌撞撞地向着下山的小径冲去, 险些直接栽倒在地上。 灌木与高大的树丛栖息在夜色里, 没有星也没有月的夜幕就像一整张的丝绒布, 寂静而深沉。周围的树林鬼影幢幢, 似乎随时会有可怕的妖怪出现。 阿绿在泥泞的山径上站稳了,回头一看, 却发现山崖上早没了那位教宗的身影。 她的心跳得愈发紧张了。 她总觉得教宗没有那么好心,会这样直接地放自己离开…… 教宗一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阿绿攥紧了手, 慢慢地沿着山径向前走去。 这座山很陌生, 并不是她所熟悉的地方,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四下的树林一片幽邃, 半点光火都没有,森冷无比,时不时有水珠从头顶的树枝滚落,滴到她脸上, 便吓得她微微一个激灵。 她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许久,忽而间,她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嚎叫。 “嗷——” 很凶狠的咆哮,像是饥渴至极的嘶吼。阿绿的身体一麻,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从脚底涌起。 她扭头一看,林间出现了许多双发绿的眼睛——那是一群瘦的皮包骨头的狼,正慢慢地朝她靠近,獠牙上滴落的涎水,散发着阵阵的臭味。 阿绿的眉头跳了跳,心底大呼不妙。 她就知道,教宗根本没想让她活着离开这座山! 指不准,他就等着看自己被狼咬死的凄惨模样呢!等狼把自己折磨死了,他再开开心心地驱散狼群,来捡肉吃,可能还要撒点佐料! 兴许她死的时候浑身紧绷,肉会格外好吃呢…… 阿绿微呼一口气,咬牙后退,再后退,然后撒开脚步疯狂向前跑了起来。 “嗷——” 群狼见她逃跑,似乎愈发兴奋了,嚎叫着纷纷追来。她小胳膊小腿,根本没法跑多快,与狼之间的距离越缩越近了。 此起彼伏的狼嚎声近在咫尺,阿绿屏气凝神,心狂跳不止。因为一路奔逃,她的耳朵被冷风冻得发痛,像是有一杆钻子在里头钻。 一个不小心,她被山径的石子路绊倒了,人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膝盖剧烈一痛,像是被嗑出了血。 阿绿跌落在地,仓促地扭头一看,便看到一只饿狼纵身扑来,尖锐的牙齿似乎闪着星点寒光。 阿绿的心脏几乎要停跳—— 完了,要被吃掉了! 她眼前甚至已经有了自己被撕裂分食的可怕幻觉,四肢都提前察觉到了被吞咬的痛楚。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骤然袭至。空气仿佛被撕裂了,旋即,便有万千蓝色的水波自那裂缝中溢出,像是滔滔的浪头,凶猛地拍向了群狼。 明明是柔软的水,却拥有莫大的威力。转瞬间,饿狼之首便被这水波斩首,狼头沾着飞溅的血珠,落在了地上。没有了头颅的狼身晃了晃,很快无力地瘫倒在血泊之中。 群狼嗅到了威胁的气味,止住了猎杀的脚步。它们警惕地停在原地,然后相继向后退去。在一阵阵狼嚎之后,群狼慢慢地消失在了黑色的森林之中。 危险散去了。 阿绿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狼尸——狼的头颅保持着獠牙大开的姿态,贪婪地张着嘴,但却再也回不到脖子上了。这只方才还凶狠无比的饿狼,现在已经身首分离,成了一具尸体。 “没事吧?” 有人这样问她。 “没、没事了……”阿绿喃喃地念着,抬起了头,旋即,她愈发怔住了,“义勇先生?!” 来人也愣住了。 阿绿打量着方才出手相助的青年——没错,这雾蓝色的眸子,长而不羁的黑发,还有龟甲与暗赤色的羽织……她太熟悉了,正是三年来除了书信和脏衣服外没有半点音讯的富冈义勇。 “义勇先生!真的是你啊!” 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义勇。 阿绿难耐激动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打招呼:“义勇先生!你、你终于回来了吗?已经三年了诶,你从来都没有回来过呢……你长高了啊!” 她的嗓音,既埋怨,又开心,一会儿上扬,一会儿下沉,显得很是百变。但她是笑着的,显然很高兴能和义勇再度相见。 富冈义勇怔了怔,问:“阿绿……?你怎么离开藤屋了?太危险了。” 说完,他就皱起了眉,一副严肃的样子。 “前两天下了大雨,我怕阿静的坟墓被冲毁了,就出来看看。结果,遇到了可怕的鬼,把我丢到了这个地方来,差一点儿就死了。”阿绿说着,想要站起来,但是她的脚踝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痛,让她龇牙咧嘴的。 “站不起来吗?”义勇问,“受伤了?” “好像崴到了脚……”阿绿小声地说。 “……” 义勇似乎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将阿绿从地上抱了起来。 “诶?” 阿绿愣了下,下一刻,人已经到了他的怀里了。 “做什么啊……”她觉得有些别扭,想要挣出去。 “你不能走路,那就只能这样了。”义勇的声音很沉静,这反倒显得阿绿多心了。 阿绿被噎了一下,停下了挣扎的手脚,乖乖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义勇抱着她,向着下山的路口走去,二人离狼的血泊越来越远,但是那腥臭的血腥味,却总是盘旋在鼻端,若隐若现。 阿绿半僵着身体,忍不住抬头打量着怀抱自己的青年。 唔…… 首先,没有受伤,也没有缺胳膊少腿,这真是太好了。 他的确长高了不少,也比以前结实一些了,是个大人了。现在的他,当用“青年”来称呼才差不多。 头发长了一些,和过去一样在脑后束成一股,衣服打扮也没什么变化。也对,义勇不喜欢在这种事情上花心思。 长相呢? 阿绿把目光移到了义勇的侧颜上。 她印象中的义勇,青涩安静、沉默寡言,总是像个小大人似地板着脸。但现在的他,轮廓似乎长开了一些,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有了时间沉淀的沉稳。 “怎么了?一直看着我。”义勇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这样问。 “我在好奇,你是真的还是假的。”阿绿嘀嘀咕咕地说,“总觉得你不是义勇,而是我的幻觉呢。也许一会儿我醒来了,就会发现我还在山上,你只是我的一场梦而已。” 这三年里,她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同样的事情了。 梦中梦见义勇回来了,已经到了藤屋的门口。她很高兴地去迎接,但是人才走出房门,她就从梦中醒来了,周围还是那么的安静,也没有客人到访。 “……我是真的人。”义勇说,“要在附近执行任务,所以回来了。” 第35章 “你在我的梦里也是这样说的!”阿绿的眼睛睁圆了,“说了好几次!结果每一回都是我醒了,你就消失了。” “……”义勇似乎有些无语。顿了顿,他问,“你梦到过我吗?” “啊?”阿绿没想到他的重点是这个,不禁有点脸红。她小声说,“我梦到过很多人呢。比如妹妹和母亲……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义勇没再说话了。 二人走下了山,到了一条宽敞的田间小径上。阿绿终于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这里是离麻叶镇不远的深山里。原来她并没有离开太远。 她有些怕累着义勇,便问:“抱着我是不是很麻烦?我感觉我的脚好了一点,可以自己走路了。” “你和原来一样轻。”义勇瞥了她一眼,“没什么麻烦的。” “和原来一样轻?”阿绿有些不解,“你知道从前的我多重吗?” “嗯。”义勇点头,“你十四岁的时候,我们陪你埋葬妹妹,你因为发烧昏过去了。那一次,是我把你抱回去的。不过,过了这么多年,你好像还是一样的轻。” 阿绿微微怔住。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吗?她竟然完全不知道。 她低下了头,轻悄悄地缩在义勇的怀里。他总是冷着脸,面覆寒霜的样子,但是怀抱却意外地很暖和。缩在这样的怀抱里,许多被封冻的回忆似乎都融化了,慢慢地从记忆之海的深处流淌出来。 冬天的雪,埋藏在白色之下的菩萨石像,绮丽曼妙的紫藤花穗;屋顶看到的烟花,从口中呵出的寒气;藏青色的香囊,海边的浪,浅黄色的海沙,螺钿做的胭脂盒子…… “你终于回来了啊……” 阿绿喃喃地念叨着,攥紧了他的衣襟。旋即,她给了义勇的胸膛浅浅一锤,恼火地说:“这些年你叫我补的破衣服,可真是有够多的啊!” 富冈义勇挨了一拳,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第34章 回到藤屋的时候, 兼先生和厨娘正在四处找阿绿的身影。 “我们还在想,你这一晚上跑去哪里了!” “外面很危险的吧?” “还好平安回来了……等等,怎么弄成这样了?是伤到脚了吗?” 兼先生撑着伞, 从庭院中迎上来, 抬头看到抱着阿绿的青年,他愣了一下, 旋即露出了笑容:“这不是义勇嘛!你到附近来执行任务吗?真是好久不见了。” 义勇点头,低声说:“好久不见了。” 厨娘见到阿绿伤了脚,便急匆匆地去取药箱。义勇则横抱着阿绿, 进到了正厅里。 天刚刚亮起不久,黎明的光穿破了层云。雨又下了起来, 淅淅沥沥的, 将晨间的寂静打碎在池塘的涟漪里。 阿绿抱着腿坐在地上, 由厨娘仔细给她上了去淤血的药膏。 厨娘一边用手指将药膏抹开, 一边皱眉道:“兼先生急匆匆地来找我, 说你不见了, 我们都吓了一跳,找了你整整一个晚上。你跑去哪里了啊?小绿。” 见厨娘一副疲倦的样子, 显然是一晚没睡,阿绿心底颇有些过意不去, 说:“不好意思……” 一旁的兼先生也不解地问:“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嗓子似乎也格外地哑。” 阿绿低头一看, 发现自己还穿着教宗给的那身梅花纹的丝缎和服。她连忙将披在外头的和服脱了下来,放在地上, 小声地说:“昨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怕静的坟墓受损,便出门看看,结果碰到了鬼。” 厨娘微吸一口气, 然后双手合十,做出祈祷的姿势来:“真是佛祖保佑啊!你没有被吃掉。” 阿绿苦笑一下:“要不是义勇先生恰好回来了,我也许会死在外头也说不定。” 一旁的义勇面色淡淡地侧过了头,似乎并未听到她的感谢之言。 兼先生深思片刻,问:“是什么样的鬼?还活着吗?” 阿绿想起了教宗温柔中带着寒意的笑,身体染上了些微的寒意。隐隐约约的,她的耳旁似乎响起了孩童天真的歌谣:“拉钩钩,一百年,不许变……” “那只鬼……”阿绿垂下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只鬼,还活着。而且,他不会放过我的。”她的指尖擦过两道牙印形的圆疤,那是很小的时候,在某夜的睡梦中忽然出现的伤,迄今未褪。 “什么意思?”义勇问。 阿绿皱着眉,说:“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把我卖给了那只鬼。他给了母亲很多钱,就是为了能让我平安长大,然后送给他享用,就像是人类饲养家禽一样。……他一定会再来找我的。” 义勇的面色轻凝:“我记得鳞泷老师说过,你被某一只鬼给‘预定’了……” 阿绿点头:“当时我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现在总算理解了。我长大了,所以那只鬼觉得,是时候把我吃掉了。” 义勇思考片刻,问:“那只鬼有什么特征吗?如果它实力不强的话,也许我能直接把他处理掉。” 阿绿开始回想教宗的形貌。 优哉游哉的富家青年,橡白色的长发,温和又可怖的笑意,彩虹一般光怪陆离的眸色。 “你不想要无限的快乐吗?” 他这样笑嘻嘻地问阿绿,金色的扇面上,莲花妖冶地盛开着。 阿绿的身体微僵。 她比划着,喃喃道:“拿着一对金色的扇子,眼睛里奇异地写着几个字……” 义勇瞳眸微凝:“有字?……十二鬼月?糟了……”他的面色微沉,咬牙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问,“是什么字?” “上弦,贰。”阿绿认真地说,“虽然看不太清,但应该是这几个字。” 义勇的表情凝固了,像是时间就此停滞,兼先生的面色也很不好,仿佛听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噩耗。 空气冷寂无比,阿绿有些紧张,无措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义勇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扣住阿绿的手,说:“我们得离开这里。” “诶?”阿绿怔了一下,不解地问,“怎么了?我们不是才回来吗?要去哪里?院子里?” 义勇的面色轻轻发寒,他喃喃地解释道:“上弦之二……鬼王坐下排名第二的鬼。那不是我一个人能对付的东西。而且,普通的藤花也是拦不住他的。” 阿绿有点傻了。 “……哈?” 她没听错吧? 什么“鬼王坐下排名第二的鬼”、“不是义勇一个人能对付的东西”、“普通的紫藤花拦不住”……? 教宗阁下竟然这么可怕吗? 阿绿的嘴角轻轻地抽了起来,她抓着自己的头发,喃喃地说:“不会吧,我竟然招惹上了这么一个怪物吗?啊早知道我就——” 就绝不答应“被教宗救赎”了。 这和答应免费给教宗吃掉有什么区别啊! 兼先生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一直知道阿绿被某些鬼盯上了,但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可怕的鬼。如果是上弦之二这种等级的鬼,他是完全有可能进来藤屋的,紫藤花未必对他有用……他能保持耐心,忍到现在,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义勇冷着面色:“因为‘稀血’很难得吧。食用稀血人类可以获得的力量,比食用普通人类要强得多。所以他想等阿绿先长大再说。” 阿绿捂住面颊,颇有些抓狂的意味:“我可不想真的被吃掉啊!” 义勇郑重地说:“所以,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又去哪里呢?”阿绿说,“那个鬼很强吧?无论我藏在哪里,他都会找过来的……” “去主公那里,”义勇半蹲下来,握住了阿绿的手,像是在安慰她,“如果我出面请求的话,主公一定会答应让你留下来的。只有那里才是安全的。” 阿绿的面色轻凝。 义勇所说的,又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她好不容易才在藤屋有了归属之地,现在又要去往全然陌生的地方了吗? 她垂着眼帘,安静片刻,有些不安地问:“义勇会待在那个地方吗?” 如果义勇也不在的话,那就是一个熟人都没有了。 “会的,”义勇说,“虽然我需要执行任务,但是任务完成了,我就必须回到主公面前。” “……”阿绿抿了下嘴,表情有点苦巴巴的。 一旁的兼先生叹了口气,说:“阿绿,这也是没办法。藤屋没法保护你的安全,你必须去主公那里,直到那只鬼被杀掉为止。” 阿绿的心情更复杂了。 虽然她很舍不得兼先生,但是,一想到自己留在这里,也许会将教宗阁下再度招来,在藤屋酿成如吉川家一般的祸事,她内心的不舍之情就这样被驱散了。 兼先生对自己很关照,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兼先生添麻烦。 这样想着,阿绿攥紧了拳头,坚定地说:“那我就跟着义勇先生一起走吧。” 第36章 屋外的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到了午后才有停下的迹象。但雨水仍旧沾在屋檐和树枝上,湿漉漉的,留下一片珍珠似的眼泪。 藤屋门口站着几个人,厨娘不舍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小绿,我还想看到你嫁人的样子呢!可要小心啊……”厨娘抹着眼泪,一副舍不得样子。 兼先生将手揣在浴衣的袖口里,叹了口气。他望向义勇,说:“你难得回来了,本该好好迎接的,但是出了这样子的事,也没空管那些了。” “我无所谓。”义勇淡淡地说。 这话稍有些伤人,就像是不在乎和兼先生的交情似的。阿绿连忙从义勇的背上探出了个头,解释道:“兼先生,他的意思是不必客气,他不在乎虚礼!” 兼先生无奈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义勇不擅长表达,这是鳞泷早就说过的事了。 阿绿上午匆匆睡了一会儿,弥补了彻夜唱歌消耗的精力。但她的脚还是伤着的,没法好好走路,因此义勇提出背她去坐车。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这是唯一的办法,所以阿绿正乖乖待在义勇的背上,肩上则挎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原本兼先生想塞一大堆的衣服行李进她的包裹,但为了方便行动,阿绿拒绝了,最终只拿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和用具,外加义勇当初所赠的胭脂盒子。 “兼先生,我会好好待在主公那里的。”阿绿环着义勇的脖子,很认真地交代,“反倒是你,我不在的时候,要学会自己整理房间。” 兼先生摸摸头,有些讪讪地说:“哎呀,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阿绿匐在义勇的背上,看着面前熟悉的门廊,心底颇有些舍不得。 以后会不会再回到这里来呢?应该会吧?阿静还沉睡在这里呢。虽然兼先生保证了会好好照顾阿静的墓地,可不是自己看着,终归不太放心。 “我们走了。”义勇垂着眼帘,说。 “辛、辛苦你背我了……”阿绿连忙道谢。 义勇开始逐步向山下走去。 他背上的阿绿扭过头,望向了山野深处那座被紫藤花包围的宅邸。璀璨瑰丽的紫色,一如她初初见到这座藤屋时的模样,但现在,她要离开这里了。 第35章 小镇一侧的的火车站, 人群熙熙攘攘,月台上挤满了提着行李箱的旅客。 “一共两位,是吗?”列车员从义勇手中接过了车票, 撕下了车票的一角。 “嗯, 两位。”义勇说完,转身扶住靠在车门上的阿绿, “能上来吗?要我抱你吗?” “我可以自己上来的!”阿绿连忙立起来,用脚尖点着地,一格格跳上了台阶。她崴着的脚已经稍稍好了些, 至少可以短暂地碰一下地面了。 “小心。”不过,义勇似乎还是不放心的样子, 伸手搀住了她。 两人一起穿过了挤挤挨挨的车厢, 在中间的位置坐下了。 一落座, 阿绿就忍不住左右环顾起来, 张望着车厢内外的景象。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车站, 上一次还是三年前送义勇离开藤屋时, 好奇是难免的。 车厢里很拥挤,人头攒动。妇人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拿帽子盖着脸假寐的工人、西装革履的商人、像是要去东京读书的女学生……大伙儿或安静, 或喧闹地拥在车厢里,香水与汗味混杂, 一道浮动在空中。 阿绿有些紧张地问:“坐火车可怕吗?” 义勇瞥她一眼:“不可怕。你睡一觉, 我们就到目的地了。” 阿绿攥紧了手:“鬼会不会在半路追上来?” 义勇沉思片刻,问:“也许吧。不过, 当初你是怎么从他手下逃开的?我遇见你的时候,你的身边没有鬼,只有狼。” 阿绿的神思微微恍惚。她想起了教宗懒洋洋的笑脸,还有他颜色瑰丽、彩虹一般的眼眸。“他原本确实是想吃掉我的, 但是他觉得我唱歌好听,所以打算留着让我继续唱歌……” “你唱歌好听吗?”义勇露出了怀疑的眼神。 “?”阿绿的头顶蹦起了一个十字架。 义勇这话的意思是说她唱歌难听吗?不——不不,义勇一定是话外有话。他肯定是没听过自己唱歌所以很好奇,而不是想嘲笑她唱歌难听,没错一定是这样! 义勇托着下巴,目光紧凝:“如果他主动放你走了,那他可能暂时不想吃你,所以不会特地来追。总之,保险起见,我们要在鬼无法出现的白天多赶路,到夜晚时,则待在人多的地方。气味一复杂,鬼的嗅觉就不会那么的灵敏了。” 听义勇这么说,阿绿点头。旋即,她看着义勇笑了起来:“总觉得义勇先生长大了,变得很厉害,很可靠了。” “……”义勇侧开了头,“哦。” 阿绿知道他也许是不好意思了。她其实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说:义勇会变得这么厉害、这么可靠,一定是在这分别的三年里吃了不少苦吧? 火车徐徐开动了,车轮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响声,月台的景色慢慢向后退去。 阿绿将头扒在窗口上,认真地凝视着窗外的景象。她在藤屋待了三年,从未远行过。东京也好,其他的大城市也罢,都是别人言谈之中的东西。此刻,坐在火车上的她心底也涌起了很淡的期待之色。 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样的呢? 山沉眠不醒,云雾飘摇慢移,谁都不会回答她内心的疑问。 “你该换药了吧?”此时,义勇忽然对她说。 “哦……对。”阿绿想起了自己红肿的脚,便打开了布包裹,翻找出厨娘塞来的药膏。 药膏清清凉凉的,抹在脚踝的红肿之处很舒适。 正当她合上药膏盖子时,她忽然听到义勇问:“胭脂……你没有用过吗?” 阿绿愣了愣,侧头一望,发现义勇正望着她的包裹。衣服堆里放着一个圆形的黑漆盒子,上面有一枝螺钿贴成的樱花。这是三年前义勇离开藤屋时送给她的礼物,里面还装了海边的沙子。 胭脂盒还很新,没有任何的磨损,显然是不常用。 阿绿拿过胭脂盒子,打开了,里面的胭脂膏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的使用痕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舍不得用啊……这是义勇先生送的礼物嘛。而且看起来也很贵的样子。” 义勇皱眉,似乎有些无言。 “卖它的店家说了,只能放半年的。过半年再用,对身体不好。”义勇说。 “啊?!”阿绿大惊,她有些无措地看着手里的胭脂盒子,渐渐沮丧起来,“怎么不早说啊——早知道,早知道我就用了……” 虽然涂抹了胭脂也没人看了。 义勇无言,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阿绿叹了口气。虽然知道这盒胭脂已经不能用了,还是将它小心翼翼地和药膏一起收了起来。 火车继续行驶着,车厢有规律地震动,不知不觉间,阿绿便有些泛困,眼皮不自觉地合拢,头也一点一点的,脑袋不小心落下去,人又陡然清醒过来。 “很困吗?”义勇发现了她的窘况。 “不困。”阿绿连忙摇头,又揉了揉眼睛。 她可不敢睡觉。她正在被鬼追杀呢,要是睡着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而且,把戒备的任务都交给义勇,也太为难他了。 “你休息一会儿吧。”义勇说,“我会看着的。” 说完,义勇就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折了几折,垫成一个枕头的模样,放在了桌子上:“头靠在这里,会更舒服一点。” 阿绿看着那件羽织做的枕头,脑袋更昏沉发困了。但是她的心底仍然有一个声音在坚持着:不能睡。 至于为什么不能睡呢…… 阿绿揉着眼睛,转头懵懵懂懂地盯着义勇,问:“我醒来之后,你还会在这里吗?义勇先生。” 青年用海雾一般的眼睛望着她,沉静地点了点头:“会的。”说完,他把手伸了过来,“不放心的话,就握着我的手睡觉吧。” 阿绿愣了下。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内心的不安却战胜了这种腼腆之情。于是她试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富冈义勇的手。 不算太热,也不冷,掌心软软的,有一层老旧的裂茧,粗糙地覆盖在掌心的外围。 阿绿把头倚在羽织堆成的枕头上,慢慢地睡着了。 明明是坐在火车上,她却做了一个不错的梦,人像是在海浪上坐着船,一摇一晃的,船桨摇动着,船只载着她向着遥远的月亮那头划去。水波很温柔,轻轻地从身下滑过。 等阿绿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一些。因为困意没有散去,眼前的一切都像蒙着一层水。她想揉揉眼睛,但是手掌一动,才发现自己还握着义勇的手掌。 富冈义勇也在合目休息。他抱着刀,以一种很警惕的姿势靠在座椅上,仿佛随时会醒来拔刀。 阿绿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掌,面庞微微地泛红。她连忙将手掌心抽出来,又把垫在面颊下的羽织摊开了,想要披回义勇身上。 第37章 这细小的变动惊动了义勇,他醒来了,露出了有些倦怠的神色。但很快,这抹倦怠便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冷与沉静。 “你醒了?”义勇看了看窗外,“我们应该快到了。” 说话间,车就到站了,旅客们相继站起身来拿行李。 阿绿有些紧张地望着站台:“这、这里就是主公的家吗?”——外面是一个简陋的车站,路牌孤零零地立在铁轨边,地是红泥铺的,看起来有些脏兮兮。主公就住在这种地方吗?他睡在哪里?草垛里?还是月台的长椅上? 义勇叹了口气:“当然不是,我们还要转其他车……” 要到主公面前可不容易。那是个极为隐秘的地方,必须有专人带着前往,否则必然会迷路。也正是因此,他才决定送阿绿去主公面前。 阿绿站起来,收起了自己的行李。此时,她发现自己的脚已经不怎么痛了。 “义勇先生,我的脚——”她有些欢喜地嚷着,想说自己的脚已经好了。但是,义勇却把手伸了过来:“我抱你吧。” “啊?”阿绿忙摆手,“不用了,我的脚已经好了。我可以走路了。”说完,她就轻轻地跳了两下,证明给义勇看。 本来就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休息了一天后,便奇迹般地好了。 “……”义勇慢慢地放下了手。不知怎的,他的眼底似乎有很淡的失望。 两个人挤在人群里,一起下了车。正是傍晚的时候,流霞铺在天边,金灿灿的颜色,像是美人头上的平打簪一样秀丽。 “今天我们要在城市里过夜。”义勇指了指车站外不远处一片灯火璀璨的地方,“在人多的地方,鬼更不容易找到你。” 阿绿看到那片纷繁的灯火,稍稍有些吃惊。电线横七竖八地掠过空中,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有着暖和的电灯光。明明天色已晚,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热闹极了。名为“汽车”的东西,慢悠悠地碾过马路,留下一阵滴滴叭叭的喇叭声。 “好、好亮……”阿绿站在街道上,颇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义勇注意到了什么——街边有一家店铺,贩卖女人爱用的眉黛口脂。他转了身,几步走到了店铺前。 “哦,小哥!”老板娘很热情地走上来,“给妻子买礼物吗?要不要试一试西洋来的口红?” 义勇摇了摇头,手指了指柜台上的一个小匣子:“能把这个给我吗?” 没多久,义勇就从店铺里回来了。 “给。”他将一个圆形的匣子递到了阿绿的手上,“新买的胭脂。原来的已经不能用了,丢掉吧,用新的。” 第36章 这座城市比阿绿从前住的地方要繁华的多, 明明已经很晚了,可街道上照旧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暖黄的纸灯笼在屋顶圆晃晃地招摇着, 手持团扇的少女们拉着手从小巷间钻过。 街道的尽头有一座金色的高台, 装饰着白色的注连绳,几个戴着假面的舞者手持金铃, 正在翩翩起舞。阿绿从未见过这样隆重的景象,不禁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义勇驻足看了一眼,说:“今天是缘日吧, 这是城市的庆典。” 她眨了眨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高台上的舞者打扮的华美夸张, 但高台下的看客也不逞多让。女人们穿着各式各样西洋的衣裙, 有的袒露肩膀, 有的踩着高跟鞋, 有的穿着水手服…… “和我长大的地方完全不一样。”阿绿偷偷地感慨。 义勇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说:“看完缘日的舞蹈再走吧。” 虽然要赶路, 但也不必急于一时。阿绿想看的话,那就多留一会儿吧。义勇这样想。 金色的高台上, 戴着假面与发冠的舞者跳的越发尽兴了,铃响交叠, 犹如神明的回声。那裙摆上绣满了古朴典雅的花纹, 只要看着他们,便觉得物语中的旧时代又回到了面前。 但高台之外, 又是截然不同的模样了——汽车、电灯、广告画、高跟鞋、香水……完全是两个世界。 阿绿站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街道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前,仿佛在祈愿一般,眼睛微带亮采, 紧紧地盯着那高台。 她周围的女郎们打扮入时,躺着卷发、戴着垂有纱帘的西洋帽子,相比之下,她朴素的就像是刚从后厨之中走出来。可即使如此,那微亮的眼睛和秀丽的鼻尖,却足让人移不开目光了。 阿绿稍稍在街道上站了一会儿,就不安地说:“义勇先生,我们走吧。不在这里耽搁时间了。” “不再看一会儿吗?”义勇问。 阿绿摇了摇头:“不想给你添麻烦。” 说完,像是怕义勇拒绝似的,她拽住了义勇的袖口,暗示一般向前扯了扯。 义勇看着她细细的指尖,说:“好,我们走吧。” 两人很快将缘日的舞台抛在了身后。 城市深处的巷道里,有一座被老旧宅院和古朴樟树怀抱的藤屋。这片住宅不比外面崭新的西洋楼,都是老旧的房宅,夹杂着剑术的道场和茶道学校,因此藤屋也不显得惹眼,附近的居民只将他当做众多不开放的道场之一。 义勇领着阿绿进来时,阿绿颇有些拘谨。她知道各地都有藤屋供猎鬼人歇脚,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去到别的藤屋。 不过,当她看到熟悉的、布满庭院的紫藤花时,一种淡淡的安定感便涌了上来,她仿佛又回到了兼先生的面前,心也落在了地上。 “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义勇说,“这里的布局和兼先生那边是一样的,你应该不会害怕。” 阿绿点头,心底有轻轻的暖意。 两人穿过了挂满紫藤花穗的走廊。 这座藤屋比兼先生那里要热闹,不仅仅有他们在,还有其他猎鬼人。走到一半时,两三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身着黑色制服,握着日轮刀,一边闲谈一边迎面走来。 “接下来要去东边的村子,好远啊。” “等佐藤的伤好了再出发吧。要不然佐藤跟不上我们。” “吉川呢?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年轻的猎鬼人们原本谈的热烈,迎面撞到义勇后,打头的少年愣了下,紧张地问:“是水…水柱阁下吗?” 他身旁的同伴有些不解:“怎么了?你认识这个人吗?” 打头的少年连忙将同伴的脑袋按下来,强迫对方弯腰行了个礼,又小声提醒:“太失礼了,这是九柱之一的水柱阁下。” 这个名号似乎有很大的威力,年轻的猎鬼人们瞬间恍悟了,然后齐刷刷地弯下了腰,很恭敬地行礼。 “水柱阁下!” 而义勇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似乎打算绕开他们。 阿绿眨眼,看了看那些不敢抬头的年轻人,又看看义勇的背影,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敬佩感。 义勇竟然这么受尊敬,还被称作是“柱”…… 这一定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吧。 她从前听兼先生说过,只有最厉害的剑士才能被称作“柱”。而义勇还这么年轻,竟然已经成为了柱。 也不知道他是经历了多少战斗,才换来了这样的声威。他嘴上不说,也许私底下受的伤数都数不清了。 阿绿正在心底感叹着,耳旁忽然听到一个迟疑的声音:“阿绿?” 她愣了下,本以为是义勇在喊自己,可这声音又不像是义勇。她困惑地望去,却在那几个年轻的猎鬼人间,看到了一张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脸—— 看上去也不过十八岁的年纪,脸很年轻,但眼中却凝着一团灰暗,这让他看起来比身旁的伙伴要年长一些。 他和其他猎鬼人一样穿着黑色的制服,但衣领内却露出洗的发旧的丝绸内衫,像是个家道中落的少爷,将旧时的衣物洗了又洗,仍舍不得丢弃。 此时此刻,这个猎鬼人正怔怔地盯着阿绿,迟疑地问:“你是阿绿吧?香取镇的那个阿绿……” 听到“香取镇”这个熟悉的地名,阿绿的身体凝在了原处。 她和那人四目相对,彼此迟疑地望着。然后,她迟迟地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吉川家的少爷,吉川源庆,那位曾说过要娶她的少年。 这一瞬,许多冷冰冰的回忆冲了上来。 在被藤屋收留之前,阿绿被母亲卖给了吉川家做奴仆。吉川一族是香取镇上是有名的富户,但老爷夫妇却为人刻薄,对她动辄打骂。不仅如此,因为夫人听信法师的坏话,他们还打算将病重的阿静丢到山里喂狼。 吉川源庆——这位比她大一岁的年轻少爷,曾对她热切地表达爱慕之情,又告诉她自己愿意恳请母亲放了阿静。但最后,他却背弃了誓言,在阿静即将被丢进山里的那一夜离开了家,去往东京。 也就是在那一晚,吉川家的人被教宗随手杀死。其后,一场大火将整个吉川家燃烧殆尽。留给从东京回来的源庆少爷的,只有一片焦黑的废墟。 阿绿的身体僵住了,轻微的冷意从心底涌起。她看着源庆鹰一般的眼睛,肩膀轻轻哆嗦了起来。 第38章 她想起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源庆时的场景—— 源庆急着要去车站,而自己追在他后面,想尽办法地阻拦。 源庆说:“阿绿,你的妹妹原本就活不了多久了,何必浪费时间救她?” 然后,他又安慰她:“你不是很喜欢橱窗里摆的那种丝巾吗?我去东京的时候,顺便买一条给你,算作补偿,你别生气了。” 那天的夜很寒冷,冬日的夜风吹得人浑身发凉。源庆坐上了人力车,身影消失在了香取镇的街道尽头。 这是阿绿最后一次见到他。 可没想到,三年之后,两人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重逢了。 “阿绿,真的是你……”源庆粗暴地推开了身旁的伙伴,表情可怕又阴沉地朝阿绿走了过来,“你还活着啊,你还活得很好!” “喂,吉川……”源庆的同伴紧张地拦住他,“突然间是怎么了啊!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别的任务……” 但是,源庆完全不顾同伴的阻拦,就像盯着仇敌一般望着面前的少女。不——也不仅仅是仇恨,还有一种绝望的哀伤。 阿绿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脚步微微后退。她很想假装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说一句“你认错了”,然后掉头跑开,可是她的身体却不停使唤,只是驻足原地。 “怎么了?”义勇走了几步,见阿绿没跟上来,身后又是一团喧闹,便有些困惑地询问,“发生了什么?” 吉川源庆扭过了头,很凶恶地说:“你知道你身旁这个女人是什么吗?是恶魔啊。” “……”义勇皱眉,“莫名其妙。” 这种全然不信的回应,让源庆的神色越发的疯狂了。他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一副崩溃的模样,大吼道:“就是这个女人,把鬼引来了我家,让鬼把我的家人全部杀掉了!如果不是她的话,如果不是她的话……父亲,母亲,妹妹,他们还活着……” 空气寂静了下来,那是一种落针可闻的可怖安静。 有人在小声地说话:“我想起来了,吉川的家人全都被鬼……”因为不忍心说下去,所以最后悄悄收了声。 阿绿的瞳眸微微缩起。 她吞了口唾沫,心底只有一个想法:逃走。 没错,逃走。从这个知道她不堪过去的少年面前逃走。如此一来,她就无需面对大火之中的吉川家了。 于是,她就这么做了——她转身就走,因为脚伤还没有好透,所以姿势有些歪歪扭扭的。没几下眨眼的时间,她就消失在了紫藤花丛间。 “阿绿?!”义勇愣了下,连忙追了上去。 而吉川源庆则喘着气,狼狈地坐在了栏杆上。他擦了擦眼尾,发现自己并没有哭,于是只能茫然地看着眼前。 第37章 阿绿抱着膝盖, 蹲在墙角的树丛中。 女贞树的影子落下来,在她的脚畔蔓延开。白袜沾了地上的泥渍,显得有些乌糟。她将头埋在臂弯里, 只露出一双呆呆的眼睛, 长久地盯着不远处的紫藤花发呆。 紫藤冶艳地开着,坠满了墙头。这花似乎不知疲倦, 无论四季都是同样的美丽。可是,这样的美丽却无法驱散少女心头的云翳。 阿绿的脑海里,徘徊着吉川源庆方才所说的话——“就是这个女人, 把鬼引来了我家,让鬼把我的家人全部杀掉了!” 源庆那扭曲挣扎的面孔, 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腿瑟缩地盘起。 说实话, 源庆的话并没有任何的错处。教宗确实是因为她而来到吉川家的。如果不是因为她在那里, 吉川家的人不会遇上教宗, 也不会死。 源庆少爷如今穿着黑色制服、握着日轮刀出现在这里, 这说明他也成为了猎鬼人。 也对,亲人全部被鬼杀死, 从小长大的家还被付之一炬。这对当初才十五六岁的少爷来说,无异于是巨大的打击。他直接丢掉了家业跑去做猎鬼人, 太正常了。 一种闷闷的钝痛遍布心中, 阿绿觉得自己的肩背很沉,仿佛背负了什么可怕的枷锁。 身旁传来草叶拂开的沙沙脚步声, 一道暗红色的羽织下摆垂落在阿绿眼前。富冈义勇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阿绿?你没事吧。” 阿绿喃喃地说:“义勇先生还是不要和我说话比较好。” 义勇面色微凝:“怎么了?” 阿绿垂下目光,声音有些飘忽,说:“我害死过人。”说完,她就将头埋的更低了。 在藤屋的三年, 她没有将吉川家的事告诉任何人。她在下意识地逃避那桩惨案,就仿佛这样可以把自己与之彻底地撇开干系。而且,她也怕旁人知悉她在吉川家的过去后,会露出嫌弃鄙夷的眼神。 但是,吉川源庆的出现,却让她无法再逃避了。源庆当着义勇的面,直直地将当年的旧事说了出来。她已经无法再隐瞒了。 义勇慢慢地蹲下来,目光迟疑,然后试探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发生了什么?” 他的手很轻,慢慢地掠过阿绿的发顶。她的不安似乎被稍稍抚平了些,于是她小声地说:“源庆少爷的家人……是因为我而死去的。” “这样吗?” “教宗……就是那个眼睛里写着‘上弦’、‘二’的鬼,追着我来到了吉川家。他放走了我,却将吉川家人全部杀死了,只留下了少爷。”阿绿说着,语气越发地虚无了,“如果不是我的话,吉川家人根本遇不上这样的事。” 义勇沉默了。 片刻后,他将手收了回去。 阿绿很沮丧地说:“我是害死过人的家伙,还是不要和你待在一起为好。就算我被教宗吃掉了,那也是罪有应得吧……” “别说这样的话。”义勇说,“那不是你的错。” 阿绿的眼眸微微睁大了。 “杀人的是鬼,不是你。”义勇认真地看着他,“那个时候的你,连‘鬼’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并没有存任何害人的心思,不是吗?” 他的眼睛像是一望无垠的海,湛蓝清透,又蕴着晴日的风。 阿绿看着义勇的面庞,心似乎稍稍宁静了一些。 “我没有想过要杀掉他们。”阿绿小声地说,“那个时候,我只想让阿静活下去,哪里有空管别的呢……” “那不就对了吗?”义勇朝她伸出了手掌,“是鬼的错。所以,这个世界上才需要猎鬼人。……来,站起来吧。” 他的掌心横在阿绿的面前。 雨水从屋檐上落下来,滴入池塘中,发出清脆的响声。阿绿没有立刻将手给他,而是在墙角蹲了好一会儿。义勇也不急,就这样安静地等着她。 终于,阿绿微呼一口气,扣住了他的手腕,慢慢站起来。 “好点了吗?”义勇问她。 “嗯……”阿绿慢慢地点头,“稍微想通了一点。” 少爷要讨厌她就讨厌吧,这种迁怒也是无可奈何。 阿绿和义勇一前一后朝外走去。 刚到走廊上,阿绿便看到有人堵在那里,像是在等着她。 “喂,阿绿。我有话要和你说。”吉川源庆守在走廊的出口,紧紧地盯着她,表情很可怕。 富冈义勇戒备起来,手臂横在了阿绿的面前。 源庆身旁的同伴连忙苦着脸拉住源庆,小声说:“吉川,冷静一点,你不是答应我们会好好处理这件事吗……” 因为同伴的劝阻,源庆的面孔没有先前这么扭曲了。他恢复了那种衰败而安静的表情,低声地说:“我只是想问问你那只鬼的情报,并不是想向你寻仇。” 阿绿攥紧了双手,面色紧张。 义勇瞥她一眼,低声地询问:“你不想理他吗?我们走吧。” 阿绿想了想,小声地说:“……不,我还是和源庆少爷谈一谈吧。” 义勇皱眉,露出反对的模样来:“我觉得他有些危险。” 阿绿摇头:“我要和他谈一谈。” 她语气这么执拗,义勇也不好阻拦,于是便放下了手。 阿绿缓缓地走向了源庆,二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有戒备,也有不安。片刻后,两人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无声地在栏杆边坐了下来。 不知何处,有鹧鸪鸟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声音遥远。 阿绿瞥了一眼源庆。这位曾经的富家少爷似乎早已褪去了旧日意气风发的光环,只有制服内洗的陈旧的丝绸旧衣,仍透着从前的富贵。 阿绿想起了从前的源庆——无忧无虑的少爷,呼朋引伴,挥金如土。虽然年纪轻轻,就已经开始帮家里跑生意。 他曾对阿绿表达过爱慕之情,还答应过帮她救出妹妹。可这些似乎都是年轻少爷一时的玩笑之语,并不值得他践行。 而现在,时过境迁,少爷不再是少爷,她也不再是吉川家的佣人了。 “少爷,我没想过要害死老爷。”阿绿轻声地开口,“从来没有。” 第39章 “哦。”源庆的表情有些冷漠,像是已经对三年前的旧事麻木了。 此话过后,便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等了许久,源庆才终于开口了:“那天晚上,我从东京回来的时候,我的家已经没有了。然后,我在大火过后的废墟上遇到了那个鬼。” 阿绿紧张起来:“你遇到了鬼……” 源庆点头:“他笑着告诉我,他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那个时候,我很生气,也很恨你。” 阿绿无声地低下了头。 源庆又说:“那个鬼原本想把我也杀掉的,但是天亮了。鬼不能见太阳,他离开了那里。于是我活了下来。后来,有猎鬼人来找我,问我是否想要为家人报仇。我就加入了鬼杀队。” 阿绿有点想象不出源庆所说的故事。 ——满心欢喜地从东京回家,却只见到了一片火灾后的废墟。家人全都死去了,父亲也好,母亲也罢,还是纯真无邪的妹妹,全部都不在了。 他站在家门的废墟前时,是怎样的心情呢?会不会后悔那一晚他离开了家,去了东京呢? “抱歉……”阿绿的声音有些哽咽了,“那个时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明白鬼是什么,我只是恳请了那只鬼放我和妹妹离开。” 源庆的面色恍惚了一下:“妹妹……喔,对,你还有个妹妹。是叫阿静吗?她现在怎么样,身体如何了?” 阿绿摇头:“她已经不在了。因为病的太重,离开吉川家的那一晚,她就去世了。” 源庆张了张口,像是有些无可奈何。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从衣襟内取出了什么,递给阿绿,说:“这是给你的。” “……”阿绿有些困惑。 她接过了源庆手中的东西,发现那是一方包扎仔细的丝巾,用冰冰凉的绸缎制成,印着杜鹃与百合的秀丽花样。如果扎在脖颈上,那就像是颈上开了一片春天似的。 丝巾…… 阿绿忽然想起来了。 多年前,在源庆离开家去往东京的那个夜晚,他为了弥补自己无法救出阿静的过错,说他会给阿绿带一方丝巾作为礼物。 “你不是很喜欢橱窗里摆的那种丝巾吗?我去东京的时候,顺便买一条给你,算作补偿,你别生气了。” 原来,他去东京的时候真的为她买了礼物。 可是…… 阿绿摇摇头,将丝巾递还给了他:“少爷自己留着吧。我用不上这样的东西。” 源庆微愣了一下,但也没有坚持,随手把丝巾收了起来。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具空壳,除却为家人报仇之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执念。 收回丝巾后,源庆便问起了那位教宗的事。 阿绿对教宗也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很强大,于是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源庆。 等说完了教宗的事,二人便无话可谈了。源庆站了起来,很漠然地说:“我要走了,明天还要去执行任务。” 他走了两步,忽然侧过身来,告诉阿绿:“绿,你姓夏川。” “……啊。”阿绿愣了下,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的母亲把你卖进我家时,说你们姐妹姓夏川,父亲是个有钱的商人。但是做仆人不需要姓氏,所以我们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丢下这句话,源庆便远远地走开了,背影像是覆上了一层灰色。 第38章 入夜, 天幕暗沉沉地垂落。今夜有月亮,那月钩弯弯的,从云间透下清浅的辉, 仁爱慈怜。 “那个人和你说了些什么?” 富冈义勇坐在窗前, 望着外面的一丛竹影。 阿绿正在往脚上抹药膏,闻言, 她想起了白天源庆和她说的那些话。 “没什么,告诉了我,我的姓是什么。”阿绿将药膏在脚踝上抹开。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不再肿痛。明天起来,应当就恢复得彻底了, “少爷说我姓‘夏川’, 父亲是个商人。” 义勇的面色微凝:“我一直知道你叫做‘绿’, 但我没听你提过自己的姓氏……” 阿绿笑起来:“因为不知道嘛。所以我也说不上自己姓什么。” 她和阿静的生母是个游女, 姐妹两人自小没见过父亲。她们的父亲, 也许只是母亲众多客人的其中之一, 又或者曾经与母亲相恋,但后来却无缘地分开了。 母亲从没有提过那个人, 阿绿对父亲的存在自然一无所知。不,别说是父亲了, 就是母亲, 阿绿也不了解。那个醉醺醺的女人,总是在赌博、喝酒、玩笑, 整天不见踪影。 “夏川”,这还是她头一次知道自己的姓氏。 “夏川……”义勇低低地念了几遍她的姓氏,说,“很好听的姓, 与你和妹妹的名字很衬。” 阿绿愣了下,垂下了头。 夏川……绿。夏川静。 确实如此…… 安静的夏天,漫山遍野都是碧绿的树木。风轻悄无声,叶子细细地招摇着。 阿绿抱着自己的膝头,心底忽而有一点酸涩。 虽说不大可能,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有了一种幻象——也许,自己和妹妹出生的时候,也是被父亲和母亲所怜爱着的,所以才被赐予了两个美丽的名字。她们两人,可能也曾被父母拥在怀中,悄然寄托了许多未来的期愿。 她叹了口气,喃喃道:“虽然有姓是一件好事,可我对姓也无所谓啦。姓什么其实都没有区别……” “不是这样,”义勇认真地看着她,“有了姓氏,就代表你可能有其他的家人。” “其他的家人?”阿绿愣住。 她低下头,仔细思考。 她知道了父亲的姓氏,也许就能找到父亲。据说父亲是个有钱的商人,那也许他会有兄弟吧?,那么,她也就会有堂姐妹、堂兄弟了。 可是…… 阿绿咬了下牙,说:“我不需要其他的家人,算了。” 义勇微怔,像是有些不解她的抗拒。但义勇没说什么,很快接受了她的决定:“你不想找他们的话,就算了吧。” 阿绿松了口气。 她的母亲是游女,父亲极有可能只是母亲的客人之一。她不想千辛万苦找到了父亲之后,再被告知一遍这个残酷的现实。所以,还是不要去主动寻找了。 一只手探了过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顶。义勇靠近了她,低声说:“你不想找家人的话,那就和我待在一起吧。” 阿绿眨了眨眼,有片刻的懵神。 和义勇先生一直在一起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是…… 她的面颊微微发红了。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夜色愈沉了,阿绿简单地收拾洗漱,钻入被褥中睡觉。 被子的味道不是她所熟悉的,这让她合眼时有些微的不安感。但她想到富冈义勇正在隔壁的房间休息,那颗悬着的心便渐渐落了下来。 于是,她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 后半夜的时候,藤屋的庭院里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在慌张地跑来跑去,还有人来拍义勇的房门:“水柱阁下,您在吗?” 阿绿被这嘈杂吵醒了,揉着朦胧睡眼坐了起来。她看到纸门外幢幢奔跑的人影,便披了外套站起来,推开门问:“发生了什么?” 灯笼光在屋檐下透着碗口大的晕黄之色,富冈义勇站在走廊上,正皱眉穿上鬼杀队服。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年轻的猎鬼人,那猎鬼人神色惊恐,衣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味。 “那只鬼比我们要强太多了,我们对付不了他。水柱阁下,拜托您出手吧。”年轻的猎鬼人捂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很焦急地说,“我们还有好几个同伴被困在那座山里。” 义勇穿好了羽织,将日轮刀挎在腰间,问:“为什么不在最开始就让我一起去任务,而是现在才来找我支援?” 鬼杀队员为难地说:“在和对方交手之前,我们没想到它的实力这么强。” “……我知道了。”义勇随意地将头发扎起,向外走去,“我现在就过去。是在东面的山上,对吗?” 眼看他就要走了,阿绿扶着门框,紧张地喊:“义勇先生,你要去哪里?” 义勇看到她起来了,神色微微诧异。 “把你吵醒了……”他叹了口气,说,“东面的山上出现了难以对付的鬼,已经重伤了好几个队员了,我要去支援。” 阿绿顿时紧张起来。 她吞了口唾沫,拽住义勇的衣袖,小声地说:“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她无法自私地说出“别去”这样的话。她所能说的,不过是让他注意安全。 义勇点头。 在转身的前一刻,他忽然伸手摸了摸阿绿的脸,低声道:“等我回来。” 手指像沾着夜色的温度,天明便会融化。 阿绿的眼睫翕动一下,慢慢地点头:“嗯。” 义勇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上,但是藤屋的吵闹却没有停下来。过了没多久,便有几个伤员被送了回来,大夫急匆匆地跑来,像是刚从睡梦中被叫醒。 第40章 这几个队员在半夜时被委派了猎鬼的任务,但是情报出了些差错,鬼的实力远比他们要强得多。一时大意,他们便受了伤,其中有两三个失血过多,生命垂危。 大概是从未同时碰到那么多的伤员,藤屋的侍者们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当家的老太太也有些应付不过来了。她拄着拐杖,问前来投宿的客人们:“有谁懂得怎么照顾人,能来帮帮忙的?” 阿绿连忙探出了头:“我来帮忙吧。” 她将衣服草草穿好,扎起头发,到了安置伤员的屋子里。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像铁锈,更像墓草,令人胃里泛酸。 昏暗的灯光下,七八个伤员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席上,伤势不尽相同。有的只是轻伤,还能坚持给自己包扎;有的缺了腿,即使伤处裹上了纱布,鲜血依旧源源不绝地从草席下渗出来。 苦痛之声遍布耳际,阿绿干吞了一口唾沫,稳稳地向前走去。 “能帮我按着这个人吗?”大夫指了指身前的伤员。 “好。”阿绿撩起了袖子,按照大夫所说的那样按住了人的手脚。 “没有麻醉的东西,只能这样了……”大夫喃喃自语。 哀嚎声又响了起来。 阿绿不想看面前的血色,便转开了视线。她瞥见墙角睡着一个人,那人身上盖着草席,脸被草席牢牢地蒙住了,密不透风。她担心地问:“大夫,那张草席盖的那么紧,会不会喘不过气?” 大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说:“哦,他已经死了。” 阿绿愣住,面色微微一白。 没一会儿,大夫便领着她到了下一个重伤的鬼杀队员面前。这个年轻人的伤势很重,从胸膛到腹腔被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黑色的制服被血浸彻了,竟然透出了一种很深的红色。 阿绿拿起手帕,为伤员擦了擦脸。血污被去除后,露出了一副不算陌生的五官。 “少爷……”阿绿诧异起来。 这受了重伤、气若游丝的猎鬼人,正是吉川源庆。 他的呼吸很羸弱了,像是随时会湮灭于夜色之中。但在听见阿绿说话时,他还是竭力睁开了沾满干涸血渍的眼帘,露出一双半涣不涣的眸子。 那眼眸很虚无了,仿佛空荡荡的古井,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剩。 “阿绿……” 他喊了一声阿绿,声音也很弱,陌生的不像是他。 “我在呢,少爷。”阿绿回答。 源庆的眼睛微微合拢了些。他用那孱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阿绿凑近了他的面前,说:“少爷请说吧。” “我…我欠了别人一份恩情……”源庆的声音很模糊了,像是烛火最后的光辉,“选拔的时候,我差点……被鬼杀掉了。有一个人救了我……我…报恩……他……” 源庆的话有些语无伦次,阿绿勉强理清了他的意思:“少爷是想向在选拔时救了你的人报恩吗?那个人是谁?” 源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说:“我不知道……他…不知道……但是,他穿着…和水柱阁下很像的……羽织,还有…面具……拜托你…帮……道谢……” 阿绿的瞳眸微微一凝。 和义勇相同的羽织,戴着面具,在选拔的山中救下了队友的年轻剑士……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锖兔清朗的笑容。 “那个,少爷,我知道,我知道他是谁,可是……”阿绿紧张地低头,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了。 吉川源庆合上了眼睛,再没了声息。一张沾了血的西洋丝巾从他的衣襟里滑了出来,无声地落在地上。 第39章 帮忙处理完伤员的伤势时, 天已经快要亮了。 阿绿将手泡在热水里反复地搓洗,才去掉了那些凝固在肌肤缝隙里的血污。浓浓的倦怠感涌了上来,无处不在。 她将手擦干净, 走出了安置伤员的屋子。门外的夜空依旧沉闷, 又像是凝聚着雨色,暗沉沉的。她抬头望着遥远的天, 心底有些空落落的。 背后的房间里,伤员们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而不幸死去的三个人则已经被抬走了, 安置到别处。其中,就有吉川源庆的尸体。 想起少爷死前灰白的面容, 她便察觉到一种酸涩的苦痛来。这苦痛像是漂浮在水面, 被包裹在泡沫里, 很不真实, 却又存在于眼前。 她曾经讨厌过少爷, 厌烦他的戏弄和谎言。他答应要救妹妹, 却又背弃誓言。他说他喜欢着她,却又没把她放在心上, 甚至还在吵闹之时打过她。 可是,当源庆真的在这座异乡的藤屋死去时, 她的心便不可避免地被一种悲哀所浸泡了。 无论是怎样的人, 富人也好,穷人也罢, 还是说好人与坏人,在不幸的厄运之前竟是完全平等的。即使如源庆这样生来受宠的人,也会遭逢巨大的变故,失去家园和亲人, 然后死在鬼的手下,就连最后的心愿,也无法达成。 源庆说,他想向救了自己的恩人道谢。可他的恩人其实也早不在人世了,这注定是一句无法传递到的谢言。 阿绿叹了口气,伸手在衣襟中摸了摸,取出了一个很小的香囊。香囊已经很旧了,但仍看得出精细的做工。这是她曾送给锖兔的礼物,在锖兔死后,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她的手中。 “锖兔先生,有人想向你道谢喔。”阿绿对着香囊轻轻地说话。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夜色下的庭院一片安静。 * 天亮后不久,富冈义勇便与剩下的猎鬼人一道回来了,恰好能赶上早饭的时候。 他一进门,阿绿便紧张地迎上去,询问道:“伤重吗?”一边说,她一边反复打量着义勇的身体,尤其注意胸口与肚子的位置。 义勇的衣服上沾了些泥,还有点血渍,但脸却是干净的,只有刘海被汗珠沾的凌乱了些。可饶是如此,阿绿还是不大放心,生怕他藏起了自己的伤势,差点儿就要伸手去拽义勇的衣服了。 “我没有受伤。”义勇看她紧张的样子,似乎有些失语,“那只鬼比我弱一些。……要是我早点去的话,也不至于损失了两个剑士。”说完,似乎是有些自责的样子。 阿绿松开了他的羽织,见他确实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了心。 藤屋的早饭已经准备好了,义勇恰好能填填肚子。他坐下来吃饭团,阿绿则将毛巾打湿了,为他擦脸上的汗与血渍。 “昨天夜里,源庆少爷死了。”阿绿一边帮他擦着额角,一边小声说,“虽然我以前讨厌过他,但是,没想到会这样。”顿一顿,她在义勇的身旁蹲下,小声地问,“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鬼呢?” 如果没有鬼的话,就不会有猎鬼人死去吧。其他被鬼伤害的无辜的人,也不会失去生命。 “……不知道。”义勇放下筷子,语气沉沉,“但是,鬼迟早会消失的。” 他的语气很坚定。 阿绿看着他沉静的面色,也慢慢地笑了起来:“那我相信你的话。” 吃好了早饭,义勇要回房间去换衣服。在他要踏出房门时,他的衣角忽然被阿绿拽住了。 “阿绿?”义勇停住脚步。 “……”不知何时,阿绿走到了他的背后,一边攥着他的衣角,一边将他抵在了他的背上,像是在寻求可以小憩背靠的大树一般。“义勇先生,你也会和源庆少爷一样,突然离开吗?” “啊……?”义勇有片刻的困惑,“应该……不会吧。”但也只是“应该”而已。猎鬼人的前路,谁也无法料定。 阿绿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不安蜷起的脚趾。 人和人的缘分是短暂的,没有谁能陪着长久地走下去。父母,姐妹,还是所谓喜欢的人与憎恶的人——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结局都是分离。 所以…… 阿绿的眉绞了起来,她轻轻地说:“义勇先生,请尽量在我身边待得久一点吧。” 她的话轻的几不可闻,像是下一刻就会在阳光下融化的雪。富冈义勇的影子长久地留在原地,许久后,他说:“嗯。”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答应了。 阿绿松开了他的衣角,让他回屋子去换衣服了。 将伤员和鬼的事情处理完后,两个人继续踏上行程。 坐火车,走路,坐船。走累了,义勇便背起阿绿,让她在自己的背上小眠一会儿。到了最后一段路程时,阿绿则是被蒙着眼睛带进去的。据说这是规矩,哪怕是鬼杀队的剑士来这里,也都需要蒙上眼睛。 “有的鬼会读取记忆,所以,为了不让鬼知道主公详细的位置,就只能这样做。”义勇是这么解释的,阿绿也表示理解。 她寄人篱下,也没什么好不满的。 等到摘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条时,眼前就已经换了一番景色了。重叠的山峦与一望无际的江河不见了,她正站在一栋宽阔宅邸前的白石子坪上。 第41章 “这里……就是……” 她有些紧张,不由左右张望了一下。与她想象的不同,这里既不阴森,也不威严,不像是列满了刀剑武器的地狱,而是一栋秀丽典雅的庄园。松树参天而起,石子坪边栽满了木芙蓉花,香气盈鼻。 面前有一道半开的纸门,纸门后,似乎有个人卧靠在床褥间。他也许是身体不好,不便起身,所以便只能在床上这样待客。他散着头发,看不清面容,肩上披着一件素色的外套,偶尔咳一下,没什么杀气,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人。 “主公,她就是我在信中所说的人。”义勇在这扇至门前跪下,低头行礼。 阿绿小吓一跳,也连忙跪下来,双手点在膝盖前,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她没想到那位看着很温和的人就是主公,所以表情有些苦巴巴的。 “请多多指教!”阿绿紧张地说。 门后的主公笑了起来:“这就是你故乡的妻子吗?义勇。” ……? 正埋头不安的阿绿当场石化。 等等,她没有听错吧?主公在说什么?“义勇故乡的妻子?”义勇先生娶妻了?什么时候?谁?这里还有别人吗? 她有些紧张地用余光四处瞥了一下,发现这片庭院里只有她和义勇两个人。换句话说,主公口中的“义勇故乡的妻子”——只可能是她! 一旁的富冈义勇不改神情,淡淡地回答道:“是的。她叫做‘绿’。” “富冈绿啊……”主公似乎陷入了沉思。旋即,他温和地笑说,“我应该给你准备见面礼的,不过前两日一直在病中,所以疏忽了。” 一股热气陡然从阿绿的脑袋上冒起,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壶开了的水,耳朵和脑袋里都是嗡嗡的响声。 她有些搞不明白现在的状况,但为了不让义勇难堪,她还是红着脸很小声地回答:“是,是的……主公的身体最重要。礼物什么的,没关系的……”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那头的义勇却一副淡然的样子,仿佛事情当真如此。他很简短地说:“阿绿是稀血。上弦的鬼盯上了她,想把她献给无惨。以防万一,我就把她带来了。能让她和我一起住吗?” 主公点了点头:“你自己决定就好。……啊,对了,别忘了带她去见见其他的孩子。大家知道你的妻子来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义勇语气平淡地回答。 主公的身体不好,没法提着精神说太多话,会面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从那座栽种着木芙蓉花的庭院里出来后,阿绿就握着拳头,咬牙问道:“义勇先生,您在说什么呢!” “什么?”富冈义勇露出了困惑的眼神,“怎么了?” “你还反问我……”阿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说我是你的…妻子……” “哦,”义勇神情淡淡,“只有猎鬼人的家属才能被带进这里来。主公知道我的姐姐已经不在了,所以你只能是我的妻子。” 阿绿噎住。 ……原来是这样。 这么一解释,好像也可以理解了。 是义勇的妻子,总比是义勇的女儿要正常一点吧?! 搞不好义勇根本就没多想,只有自己会为此感到脸红心跳而已。 可是—— 还是觉得不对劲! 阿绿抓着自己的头发,颇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可是我不是你的妻子啊,义勇先生。如果大家一直这样误会的话……” “不是我的妻子吗?”义勇的眼神很困惑,“你刚才不是自己也答应了吗?” “啊?”阿绿愣住,“答应?什么时候?” “在主公面前的时候。”义勇说,“主公问,你就是我的妻子富冈绿吗,你很认真地说了‘是’,还让主公不用在意见面礼的事情。这不就是答应了吗?” 阿绿:…… 第40章 从主公那里离开后, 阿绿便跟着义勇去他的住所。 虽然猎鬼人时常奔波于任务,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但等级为“柱”的剑士们, 往往在主公的身侧有固定的住所。这算是一种双向的保护。 富冈义勇的住所是一栋位于竹林中的屋子, 既俭朴,又清静, 几乎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也许义勇当真不怎么住在这儿。 阿绿踏进这栋房子时,忍不住左右探头探脑, 并且努力想要描摹出三年间义勇在这儿起居的模样来。 客厅空无一物。也对,义勇先生确实不是个有心思装点房屋的人。 窗台上放着一个空的花盆, 里面的植物枯萎了, 只留下腐朽的叶子。也许, 义勇曾在哪一天心血来潮想要照料花草, 但突如其来的任务又打断了这个计划。 纸门外的院子里有一片碧绿的竹子, 翠色的竹竿生的很高, 一直要探过屋檐去,阳光洒落在竹林间的空地里, 那看起来是个练习剑术和晒太阳的好地方。 阿绿在屋子里转了转,只觉得这栋房子太冷清了。如果义勇一个人住在这里, 想必会很孤单。 然后, 她就看到壁橱里堆着几件破破烂烂的鬼杀队制服——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战斗才会破烂成这样,没人缝补也没人打理, 就这样随意地塞在壁橱里,也许在等着几百年后被后人挖掘出来当宝贝。 “……”阿绿的眉头跳了跳。她几乎瞬间就想起了三年间义勇寄回藤屋让自己缝补的那些衣服,表情也因此变得很古怪。 “你睡左边的房间。”义勇说,“我睡右边的那间。不过, 我偶尔要出任务,不一定会待在这里。”顿一顿,义勇犹豫片刻,问,“你会害怕吗?” “害怕什么?”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会为此感到害怕吗?” 阿绿笑着摇头:“不会。我早就知道你是那个什么……‘水柱’。既然是水柱阁下,那就肯定要执行任务,总不可能一直陪着我。” 义勇的目光垂落下来:“我不是真正的水柱。” 他垂着头,黑发自耳畔落下,身上似乎流着淡淡的哀伤。 “诶?”阿绿怔了下,“可是我听到他们都这么说……”那些年轻的猎鬼人,确实都称呼义勇为水柱阁下吧?鳞泷左近次写给兼先生的信里,也提到义勇晋级的速度很快。 义勇侧开了头,说:“连选拔都不是凭借自己力量通过的人,怎么有资格被称作为‘柱’?……再过几年,就会有更合适的人取代我这个冒牌货成为水柱的。” 阿绿的目光微凝,心底也有了一声浅淡的叹息。 义勇会这么说,是因为锖兔的缘故吧。锖兔以牺牲自己的代价救下了那场选拔中的所有人,其中就有义勇和吉川源庆。 想起那位已离开多年的温和少年,阿绿免不了有些酸涩。很快,她打起精神来,笑说:“好,那我就不把你当做柱了。正好,喊你‘水柱’还觉得有些疏远呢。” 而且,她也不觉得“柱”是什么了不得的荣耀。比起荣耀,“柱”这个称谓更像是一种血的见证。只有历经了重重战斗的人才能成为柱,他们所面对、所背负的东西,要远比普通的剑士来得多。 所猎杀的鬼越多,离普通人的幸福便越遥远。如果有所选择的话,她一定更愿意义勇成为一个不必握剑的普通人,而不是所谓的水柱。 阿绿将行李在房间里放好,又拿扫帚和抹布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屋子。期间义勇想要帮忙,不过主公那头有人找他,于是他只能留下一句“很快回来”,便离开了阿绿的面前。 房间很大,但因为没有什么家具的缘故,打扫起来也很方便。等阿绿将房间收拾好了,便把手洗干净,坐在正门前的屋檐下晒太阳。 阳光很暖和,照在她的双肩上,暖洋洋的,让人懒得想要打盹。院子里的竹叶投下婀娜的影子,随着很轻的风一起舞动。 她眯眼看着竹叶的影子,忽然想起自己应该给兼先生写一封信报平安。但自己会写的字不够多,恐怕得等义勇回来才能认真地写信了。 “下午好呀。打搅了~你就是……富冈先生的妻子吗?” 正当阿绿思考着写信的事情时,一道清甜的少女声从小径的不远处传来。那是一个披着蝶翅样羽织的少女,明明是与阿绿差不多的年纪,但脸上却挂着与年纪不符的完美笑容,分毫没有少年人的随心所欲感。 她身材娇小,走近阿绿时,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振翅而飞的蝴蝶似的。阿绿看着她,颇有些不知所措——啊啊啊,她该怎么回答?她可不是义勇真的妻子啊!但要说“不是”,自己就会失去住在这里的机会,义勇先生的苦心也都白费了吧? 阿绿在脑内天人斗争一会儿,硬着头皮说:“没,没错。我就是…富…富冈…绿……” 说出“富冈绿”这个名字时,她觉得自己的牙齿和舌头正在凶狠地打架。 少女轻掩嘴唇,露出微诧的神情:“真的…没想到义勇把妻子带来了。我可以叫你阿绿吗?我是蝴蝶忍,也住在这附近。” 第42章 住在附近,那说明她也是“柱”之一了。 年纪轻轻却成为了柱,也不知道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阿绿忙站起来和她打招呼:“可以!怎么叫我都行。我今天才搬来这里,没有茶也没有招待人的东西,抱歉……” “哎呀,没事的。”忍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这笑就像是面具一样,摘不下来,“每次路过富冈先生这里,都觉得冷清的要命。终于有其他人来了,是件热闹的好事啊。” “是…是吗……”阿绿讪讪地笑。 面前的少女虽然看着很客气温和,但她是真正的“柱”,所以阿绿免不了有些拘谨。但蝴蝶忍却并不见外,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 “你是和富冈先生一起长大的吗?”忍问。 “不是……是十四岁的时候认识的。”阿绿摇头,“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成为猎鬼人。” “那也认识了很久嘛!”忍托着面颊,语气有一种少女的梦幻感,“我听说富冈先生之前在外任务的时候,一直能收到家里的信,大家也很羡慕他能把衣服寄回去给妻子补。真好呢……我也好想收到家信啊!” 阿绿眨了眨眼,问:“忍小姐的家人很忙吗?不方便写信吗?” “啊,这个嘛……谁知道呢?”蝴蝶忍没有回答。她张开五指,笑着打量自己的手指甲,“说实话,富冈先生竟然娶到了妻子,当初知道这件事时,我们都吃了一惊呢。” “诶?” “富冈先生总是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忍露出一副烦恼的表情,“总感觉他看起来就是不会讨女孩子欢心的类型。” 阿绿的嘴角抽了抽,心底疯狂赞同。没错——富冈义勇,这个能把关心全都表现成讨厌的家伙,是完完全全的不善言辞啊! 于是阿绿心情复杂地说:“啊,确实呢,义勇有时候是会说些让人误会的话。” 忍像是找到了一个共鸣对象,当即控诉起了义勇在鬼杀队干过的好事:“在开会的时候,九柱全部在场的情况下,富冈先生一个人躲的远远的,还说什么‘他和我们这样的人不一样’。总感觉我们都被他无形地鄙夷了……” 阿绿的表情大震动。 她就知道会这样!! 一个人站远,还留下一句“和你们不一样”,那不就是高傲地将自己和旁人划分开,蔑视别人的意思吗?!可是,可是—— “那个,义勇的意思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阿绿连忙摆手,尝试解释,“他是对自己不自信的那种人,所以他总觉得自己不太合适站在你们中间……” 蝴蝶忍歪了歪头:“是这样的意思吗?” “对,就是这个意思!”阿绿点头如捣蒜,“他的话要从相反的意思去理解。因为他不太喜欢开口,能少说就少说,省略的太多,就会让人误会……啊,对了,我们最初见面的时候,他也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说了什么?”蝴蝶忍一下子就有兴趣了。 阿绿的眼神死。 最初见面的时候,义勇说了什么啊…… 那可真是一段让人无语的回忆啊…… “他说我‘太脏了’。”阿绿表情麻木,“还是在我刚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的情况下。” “诶?!”蝴蝶忍捂着嘴唇,惊讶地说,“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么伤人呢……” “是吧?”阿绿苦笑起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我被地上的灰尘弄脏了,是担心我的意思,只是省略的太多,就叫人误会了。” 蝴蝶忍晃了晃脚,语气有些不可思议:“这样的富冈先生,是怎么娶到你的呢?” 阿绿木。 啊这,她要怎么解释呢? “就这样娶到了……”阿绿硬着头皮说,“相处久了之后,意外地发现他是个很温柔的人,所以就,慢慢地喜欢上了……” 第41章 “相处久了之后, 意外地发现他是个很温柔的人,所以就,慢慢地喜欢上了……” 说实话, 阿绿说这句话时很为难, 脸也红的可怕。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不像是一句谎言, 而是一句微妙的预言或者谶言。 确实,最初阿绿觉得义勇总是会说些惹人讨厌的话,但只要仔细一点, 就会发现义勇温柔的本质——他只是表面看起来冷冰冰而已,心底也是有温情的。 因为自己的前半句话是真的, 所以连带着后半句话的谎言都有些不像假的了。阿绿垂着头, 面颊红彤彤的, 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蝴蝶忍笑起来:“哎呀, 真好啊。这种家里有人等着回去的感觉……” 听忍这么说, 阿绿就更腼腆了。她忍不住在心底想到:如果忍小姐的家人很忙, 没空给她写信的话,那自己有空时就可以给她写信。 不过, 自己会写的字太少了,写出来的信一定很幼稚吧。 没一会儿, 忍看了看天色, 遗憾地说:“我还有事情要做呢,就不打搅你了。”说完, 她就站了起来。 柱们应当是很忙碌的,于是阿绿连忙挥手和她道别:“下次再来玩呀。”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竟觉得自己像是在家里招待客人一般。可这也不是她落脚的家,她也不是这里的女主人。这种奇怪的感觉, 是从哪里来的呢…… 蝴蝶忍笑眯眯地冲她挥了挥手,蝶翅一般的衣袖荡开了秀气的涟漪。没一会儿,她娇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竹林间。 阿绿正想回屋子里去,一旁的篱笆边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富冈义勇从篱笆后现身了。看起来,他一直站在那里,只是没在忍和阿绿面前现身,也不知道偷听了多久。 “义勇先生?”阿绿愣了下,脸瞬间更烫了,“你怎么可以偷听女孩子讲话啊?!” “偷听?”富冈义勇很困惑,“我只是站在那里。” “那不就是偷听吗!” “……”义勇更困惑了,“普通地听而已。” 阿绿叹了口气,知道和这个家伙有理说不通。她问:“你都听到了什么啊?” “你说你喜欢我。”义勇露出认真的面色,“还是慢慢喜欢上的。” 他的表情很严肃,没有任何的戏谑和玩笑,就仿佛是在主公的面前答话一般。声音也是如此,既不紧张,也不羞涩,坦荡地像是在陈述一个真理。 阿绿的脑袋上险些冒出了蒸汽。 怎么回事啊这家伙…… 偷听就算了,还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把最不该当真的话说出来了,难道他以为自己说的是真话吗? ……好吧,大概是有一成的真吧。她确实希望义勇能留在自己的身边。可是余下的九成都是假的! 阿绿搓了搓自己的脸,赶紧把话题转移开:“我把房间都打扫干净了。啊对了,我想给兼先生写信,可以请你帮忙吗?” 义勇皱眉,思绪仍在旧话题上打转,说:“你确实说了你喜欢……” “我想写信!”阿绿拽住义勇的手,把他往屋子里拖。义勇没办法,跟着她进去了。两个人在书桌前坐下,铺开了信纸。 “要写什么?”义勇问。 阿绿站在义勇的背后,歪着头,忽然觉得这幅场景有些熟悉——义勇离开藤屋的三年,自己都是站在兼先生的背后,由兼先生帮忙写信寄给义勇。偶尔有简单的句子,她也可以自己写。 但现在,却变成了她站在义勇的身后,由义勇帮忙写信寄给兼先生。这简直就像是女孩子从娘家出嫁到了夫家……不,简直像是从一家店跑到了另一家店做工! “嗯…就说,我在这里安顿下来了,一切都好,义勇先生也很照顾我。”阿绿掰着手指头说,“要请兼先生好好照顾自己。年纪也不小了,不要太随心所欲。” 义勇狐疑地问:“兼先生不是才二十多岁吗?” 阿绿皱眉:“不止吧?他说他和年轻时的鳞泷老师一起喝过酒。鳞泷老师可是年纪那么大了!” 义勇陷入了沉思…… 一封信快写完的时候,阿绿的脑海中忽然掠过了蝴蝶忍的面容。那犹如蝴蝶一般娇小轻盈的女子,曾对着阿绿喃喃说“我也好想收到家里人的信呢”。 “那个…忍小姐,”阿绿小心地问,“她的家人很忙吗?还是家人和她闹别扭了?她说她家的人不给她写信呢。” “蝴蝶忍?”义勇瞥了她一眼,“她的家人全被鬼杀掉了。” “……”阿绿愣了下,慢慢地低下头,“这样啊…算了,我早该想到的。” 普通的人怎么会成为猎鬼人呢?肯定是有什么苦涩的缘由的。她怎么没早些想到呢?还问了“家人是不是很忙”这样的问题,简直是在伤口上撒盐。 阿绿说:“以后我也给忍小姐写信吧?” 义勇微怔,说:“你要给她写信吗?” “嗯。……有什么不好的吗?” “……没什么,”义勇撇开头,“你以前只给我写过信吧。给兼先生就算了,还给她……” 第43章 阿绿听了,一头雾水。这家伙什么情况啊?是担心自己识字太少,写出来的信会闹笑话吗? 将信寄出后,很快就到了夜晚。阿绿躺在新的房间里,竟然很快就睡着了。虽然这座屋子对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地方,但意外地却有一种家一般的安全感。 到了第二天,又有新的客人来了。这回,是个浑身散发着爱心气泡、仿佛浸泡在糖罐子里一般的可爱女孩。 “我叫做甘露寺蜜璃!”对方一上来就自报门户,满眼都带着闪亮的小星星,“你就是、你就是——义勇的那个,对吧?” “‘那个’……?”正在晒衣服的阿绿露出不解的眼神。她从脚凳上跳下来,和这位发色粉嫩的可爱小姐打招呼,“我叫做绿。” “就是‘那个’呀!”蜜璃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义勇的妻子,对吧?” “……啊,是吧。”阿绿竟然已经有点习惯这个称呼了。 下一秒,对方就扑了上来,扎在她身上,开始了好奇的问东问西:“阿绿是怎么和义勇开始恋爱的呢?是谁先告白的呀?他送过你礼物吗?是怎么追求你的?什么时候结的婚?打算生孩子吗?呀——好开心、好开心啊……” 阿绿被她一连串的问题冲的找不到北,她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上来——她和义勇,其实还没有彼此告白过。礼物倒是送过,追求…也许也追求过。可要她仔细回答,那是不可能的呀…… 幸运的是,甘露寺蜜璃似乎也并不想要她给出答案,只是沉浸在对恋爱的幻象之中。 这还没完,一旁的竹林里嗖嗖又蹿出了三个人——三位英姿飒爽、波涛汹涌的大姐姐,她们穿着性感又干练,就像是物语中的古代忍者那样。 “你是义勇的老婆呀?”为首的性感姐姐很自来熟地冲上来,搂住了阿绿的肩膀,笑着问,“你会做饭吗?” “啊……?!做饭?会,会的……”阿绿后退了一步。 她之所以会后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此时此刻她被四个女人环住了。这四个女人和身体纤瘦的她不同,全部——发育良好,身材极佳。波涛荡漾,令人震撼…… “你会做饭的话,那就太好了!”女忍者们露出高兴的表情,“我们正在愁最近做饭的人手不够呢!因为柱们都要外出执行任务,很忙,没法好好照顾自己,要想让他们吃上精心准备的料理,就只能由我们这样的后勤妻子们来完成了!” “后、后勤妻子?那是什么?”阿绿愣住。 “就是你和我们这样的存在!”女忍者们骄傲地回答。 甘露寺蜜璃握着双手,一副少女祈祷的模样,语气如梦似幻地说:“这三位是音柱阁下宇髄大人的妻子哦。虽然她们不是专门的猎鬼人,但是却一直在背后努力支持着宇髄大人的战斗……” “三、三位妻子?!”阿绿更懵。 “是的!”三个女忍者彼此勾肩搭背,“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并肩出生入死的那种!” 阿绿倒吸一口凉气。 “妻子,三位,同伴,音柱……”她的目光在三个大姐姐的身上飘来飘去。 阿绿还没理清三位妻子之间的关系,其中一位女忍者便很不客气地抱住了阿绿,拽着她向外走:“走啦,跟我们一起去做饭!你也想给水柱阁下好好做饭吧!‘隐’准备的饭菜,味道可不怎么样哦……” “等等、等等……”阿绿挥舞着手,却还是被女忍者们拖走了。 * “这是什么?” 这天的午后,义勇收到了一个饭盒。他看着面前的阿绿,有些困惑地问:“是…饭菜吗?” 阿绿将饭盒递给他,脸有些红。她正想说“这是普通的中饭”,她的身后忽然窜出来三个人——音柱的三位妻子,气势高昂地站在她背后,中气十足地说:“水柱阁下,这个是阿绿小姐特意做的‘爱妻便当’!” 富冈义勇愣了下:“什么……便当?” “爱!妻!便!当!”三位女忍者异口同声地强调。 “喂!”阿绿恨不得当场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第42章 鬼杀队的人比阿绿想象的要好相处。 蝴蝶忍总是笑眯眯的, 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甘露寺则活泼开朗,喜欢问一些恋爱的八卦。音柱的妻子们飒爽无比,比起“妻子”的身份, 她们更像是讲义气的大姐头。 唯一的麻烦, 便是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阿绿是义勇的妻子。久而久之,阿绿都习惯了这种称呼。 虽然并不是真的, 可是别人一直这样喊的话,也就成为了她的代号了。 阿绿来到义勇的住宅四五日,每天的白天都有客人来访, 相当热闹。蝴蝶忍、甘露寺、音柱的妻子,还有蝴蝶忍好奇的学生们——都是些小姑娘, 听闻水柱的妻子来了, 便激动地跑来一睹真容。 “没想到水柱阁下真的能娶到妻子!” “太不容易了, 值得道喜。” “一定是很喜欢水柱阁下, 才愿意嫁给他吧……” 年轻的小姑娘们不懂事, 说话偶尔也会不大体面, 掺杂着几丝没恶意的天真,让阿绿听了暗觉得好笑。 义勇到底是有多惹人嫌呢?这鬼杀队的大家都对他很无可奈何似的。 到了晚上时, 这座被竹林所包围的住宅终于清净下来。 阿绿将窗台上的花盆清理干净,放入了一朵绢花。这绢花是一簇樱枝的模样, 颜色娇嫩, 镶缀着几颗珠子,闪闪发亮。 “那是什么?”她听到义勇在背后问。 “是甘露寺小姐给我的。”阿绿用袖子擦了擦绢花, 笑着说,“我觉得窗口上缺了点颜色,就擅作主张把它放进花盆里了。” 这座房子原本既朴素,又单一, 只有纯粹的木色,连屏风的花样都极其单调。窗台上有了这一簇两眼的樱,屋子似乎变得鲜活了些。 “甘露寺……”义勇的语气有些奇怪,“她给你送花…” “是呀,怎么了?”阿绿眨了眨眼,回过身,看到了刚沐浴完的义勇。他穿着一件宽敞的浴衣,头发湿淋淋的,没了平日刺手的弧度,乖顺地贴在面颊一侧,任由水珠落入衣领。 阿绿连忙将目光移开了。 虽然不是没见过义勇沐浴后的样子,但在这种二人相处的地方看到他这幅模样,还挺不好意思的。 “你喜欢花吗?”义勇走近了她。 沐浴所用的皂木香味,慢慢地落向了阿绿的鼻尖。他站的有些太近了,这让阿绿为难地扭开了头,想要向后退一步。 但她身后就是放着花盆的窗台了,再无处可退。于是,她只能这样老实地站在义勇身前。 “喜欢吧……” “那我也送你花吧。”义勇露出沉思的样子,“明天起来,我就去看看哪里有樱花没有谢。” “诶?!”阿绿愣了下,有些哭笑不得。 这家伙是在和甘露寺小姐争什么呢? 总不会是在吃甘露寺小姐的醋吧。 ……唔,应该不会。 毕竟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夫妻。而且,甘露寺小姐肯定有心上人了。她会一直追着自己问“怎么和喜欢的人告白”,显然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阿绿目光一转,岔开话题,说:“我帮你擦头发吧。你不能湿着头发睡觉,会头痛的。” 义勇皱眉,没有应下,反倒继续思索花的事情。“甘露寺…和你才认识了一天吧……” 阿绿撇了撇嘴,说:“要擦头发吗?不擦的话,就算咯。” 这家伙,昨天是因为蝴蝶忍而不对劲,今天是因为甘露寺而不对劲。到底在介意什么呀…… 义勇沉默了,闷闷地点了头。 阿绿拿了一条干的帕巾来,和义勇一同在窗边坐下了。 屋子外头,是一片舒展的修长竹影。漫天星河,如水一般闪烁着,穿过竹叶的缝隙,落在人间的大地上。窗台花盆里的那簇绢制樱花,成了一片淡色里唯一的春。光。 阿绿坐在义勇的身后,撩起一缕湿淋淋的发丝,用帕巾仔细地擦拭着。 “这几天的饭菜……还合胃口吗?”阿绿问。 这几天来,音柱的妻子们像上了瘾似的,一直拉她去做饭,说是为柱们提供最强力的背后支持。几位女忍者十分全能,自己捉鱼、自己劈柴、自己生活、自己做饭,精心为丈夫准备料理。 阿绿也会做饭,但她觉得自己的手艺并不精湛。好在她记得义勇这家伙喜欢吃脆萝卜,于是便一口气切了许多辣萝卜干进去。只是不知道多年过去,义勇的口味改变了没有。 义勇点头,又说:“不过,你最好别做菜了。” ???? 阿绿当场石化,抽搐的手差点没把义勇的头发拽秃。 义勇的意思是,自己做菜不好吃,把他给毒到了吗?所以叫自己快点收手,救勇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这样吗? 第44章 不、不对,一定是有别的意思在里面。她还能不了解义勇嘛…… “我的意思是,我对吃的东西不挑剔,所以你可以不必累着。”义勇低头,这样说,“你也还没适应这里的生活,不要太辛苦了。” 阿绿的神色缓和下来。 ……果然是这样嘛。 这个家伙不会说话的毛病,还是一点都没改。要不是自己早就知道他不善言辞的缺点,恐怕要伤心坏了。 “没事的,偶尔做做菜也能锻炼厨艺。”阿绿笑起来。 她的手掠过义勇的头发,用毛巾将水珠吸干了,又用梳子把发梢仔细地梳开。青年的黑发在她的掌心柔软无比,挠的她肌肤发痒。 夜色安静,这一刻万籁俱寂,只有浅淡的呼吸声。 阿绿忽然觉得,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这一晚,也没什么不好的。这样的生活,未必不可依赖。 没一会儿,义勇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阿绿收起了毛巾,说:“再等一会儿就可以睡觉了。” 义勇像是才从出神中回转,皱眉问:“我的头发好像还是湿的。” “不,已经干的差不多了。”阿绿严谨地强调,“早点休息喔。” 说完,她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义勇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像是沾了柔软的星。 * 第二天,义勇要去参加柱之间的切磋练习。 柱是鬼杀队最重要的战力,除却任务之外,这种切磋也是很有必要的。 阿绿送义勇到门前的小径处,叮嘱他:“要小心安全呀。” 义勇点头,却踌躇着没有走。 “怎么了?” “今天…没有……”义勇的目光落到了别处,“便当吗?” 说的是所谓的“爱妻便当”。 阿绿立刻板起了脸:“没有!” 不是这家伙自己说要她别做饭的吗?结果到头来还是想要的啊。 奇怪的人。 义勇没有拿到便当,但表情也不显得失落,只是一副平淡的样子,转身向小径外走去了。 等他走远了,阿绿便管自己回屋子里去了。房间有书,她虽然看不懂,但看看图画还是很有意思的。尤其是那些真实无比的照片,比画更要吸引人。 到了午后的时候,外面有人来找她:“水柱阁下好像和风柱阁下吵起来啦。” 阿绿愣了愣,方向手里的书,探出窗口。窗外站着蝴蝶忍的弟子之一,蝴蝶屋的小葵,她捧着围裙,紧张地说:“他们打得有点凶…阿绿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我…我去看看吧。” * 风柱叫做不死川,是个藏不住话、一戳就爆的性格。他大概看义勇不顺眼很久了,今天在切磋的时候产生了些口角,于是切磋练习就变成了动真格,一水一风,两位柱的剑气险些将屋顶都掀开了。 “怎么会产生口角呢……”阿绿有些不解。 “水柱阁下又说那句话啦,他说他和风柱阁下不一样,所以不想和风柱阁下切磋。”小葵小心翼翼地说。 “又来?!”阿绿想抓脑袋。 说“自己和风柱不一样”,然后拒绝切磋,那不就是高傲地觉得对方不配做自己对手的意思吗?难怪对方会生气呢…… 阿绿心底嘀咕着,跟着小葵一路向前跑去。 不远处的庭院里,刀剑相击的金属声时不时传来。风柱不死川对义勇不停地发动猛攻,布满疤痕的脸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你再说一遍!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做你的对手?” 义勇皱眉,后退数步,格挡住风柱的进攻。他淡淡道:“我说了,我只是觉得,我和你不一样,所以不能和你切磋……” “那不就是我不配的意思吗!” “……” 阿绿看着这一幕,紧张的说:“义勇先生,那个……” 富冈义勇愣了下,避过了风柱的攻击,放下了刀:“阿绿?”说完,他就想朝阿绿走去。 “喂,你还没给我解释清楚。”风柱恼火地用日轮刀指着义勇的背影。 富冈义勇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解释什么?” “什么叫做‘我们不一样’?” “啊……我的意思是,你的剑气很容易把衣服袖口切断。”义勇说,“我和你不一样,我的衣服不是穿完就直接丢掉的,而是要给妻子缝补的。如果和你切磋的话,阿绿就要缝很多件衣服。” 说完,义勇像是强调一般,郑重地说:“我是娶了妻子的男人,你不是。所以我们不一样。” 第43章 “我是娶了妻子的男人。你不是。所以我们不一样。” 义勇的话言简意赅, 平平淡淡,语气没有波澜,但却令周围瞬时安静下来。 小葵捂着脸, 一副不敢再看的模样;阿绿则嘴角跳了跳, 有了一拳把自己打晕过去的冲动。 义勇说的这是什么话啊!他是在嘲笑风柱阁下娶不到老婆吗? 娶不娶妻有什么可以嘲笑的!而且,义勇自己也不是真的娶到老婆了呀…… 阿绿心底碎碎念个不停。 因为义勇的这句话, 不死川愣在了原地。他握着刀,保持着进攻的姿势,在牙齿间反复琢磨了一下义勇的话:“娶妻……不一样……娶妻…不一样……” 片刻后, 不死川的背后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他瞪大了眼睛,布满疤痕的脸更显凶恶了:“富冈义勇, 你果然看不起我!!!” 怒吼声重重叠叠, 回音不绝。 义勇困惑地说:“我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难道, 你有妻子吗?”说完了, 又转向阿绿, 加了一句话, “这是我的妻子,你看。” 不死川愣愣地将目光转过去, 果然看到了义勇身旁站着一位年轻姑娘。纤纤瘦瘦的模样,眼睛亮澄澄的, 一副干净又秀气的长相。 这就是义勇的妻子…… 而富冈义勇, 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露, 但不死川却莫名觉得他身上飘过了几个大字——“我有老婆。你有吗?” 我有老婆。你有吗? 你有吗? 有吗? 吗? 不死川背后的怒火陡然拔高,整个人都要被熊熊的火焰包围了。要是不知情的人见了,恐怕会以为风柱大人偷学了炎柱大人的呼吸技呢。 “少在那得意!!”不死川怒吼道,“甘露寺不也夸过我的疤很帅气吗!!别以为只有你有女人缘!” 他的进攻来的凶险, 富冈义勇微微皱眉,紧急拔。出刀,抵挡住不死川的进攻。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打起来了,阿绿有些无措,连忙紧张地上前阻止:“义勇,好啦,快给人家解释一下,你没有恶意的。而且,这是你的不对……” “是我的不对吗?”义勇有些困惑。 “是啊……”阿绿很无奈,“虽说是为了让我轻松些,可风柱大人想和你切磋也是好意。怕袖子碎掉的话,把袖子绑起来不就好了?” 富冈义勇愣了愣,说道:“是…还可以这样……” 说完,他很听话地找了两条绳子,将袖口都绑窄了。如此一来,剑风就不容易将袖子割裂了。 绑好之后,义勇便一反先前抗拒的姿态,大方地站到了不死川的面前:“来吧,切磋。” 不死川愣了下。 怎么回事…… 刚才还死活不肯切磋的富冈义勇,老婆一来,就听话地愿意切磋了。 这是故意想展示他们两个人夫妻感情好吗? 说到底,还不是在暗示他有老婆,自己没有吗?那不还是在看不起自己吗! 可恶! “你果然看不起我!!”伴随着一声大吼,不死川凶恶如野狼一般冲向了义勇。 “诶?”一旁的阿绿被剑风吹得头发散乱,表情有些傻了。 怎么感觉,义勇答应切磋后,风柱阁下反而更生气了呢? 事情怎么会这样? * “义勇先生,你和风柱阁下的关系……很不好吗?” 离开训练场的时候,阿绿这样问义勇。 她一边走,一边偷偷地瞄义勇的袖子——虽然特意用布条绑起来了,但在风柱的怒火下,义勇的袖子还是被割碎了。看来,今晚她也得拿针线。 “……没有吧,”义勇说,“我和他,关系不错。” “哈?”阿绿愣了下,“关系……不错?” “嗯。”义勇点头,语气认真,“朋友。” 阿绿沉默了。 她想起风柱那副恨不得把义勇揍进地里的样子,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义勇竟然觉得他和风柱的关系非常融洽……这肯定不对啊! “就算、就算关系不错……但你们看起来也像是吵架了的样子,”阿绿讪讪笑说,“你看风柱阁下走的时候那么气呼呼的,要不要和他和解?” “和解?”义勇不解。 “就是送他一点礼物,或者请他出去玩之类的。”阿绿提意见,“这样一来,风柱阁下也许就会忘记你们吵架了的事,和你和好如初了。你们是朋友嘛!” 第45章 义勇陷入了沉思:“可我不认识其他的女人。” “???”阿绿愣住了,“你在说什么?”怎么就跳到女人的话题上了? “我没法给他介绍妻子……”义勇喃喃地说,“他生气的原因是这个吧。他没有妻子。” 阿绿:…… 你竟然知道啊…… “算了…”阿绿叹口气,“我去向忍小姐她们打听一下风柱阁下喜欢吃什么吧。回头我做一点吃的,你送给风柱阁下,也许他就能和你和解了吧。” “嗯。”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没几步,义勇忽然停下了。他低下头,望向脚边的篱笆。那里有一片粉紫色的牵牛花,藏在绿茵茵的碧草间,颜色娇艳,沾着露珠,如垂着眼泪似的可爱。 “阿绿,你很喜欢花对吧?”义勇说着,弯腰摘下了两朵牵牛花,“昨天说过要送你花……但找来找去,没有合适的。” “咦?” 义勇将手指探了过来,沉默地把花别在了阿绿的耳边。 阿绿愣了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边。牵牛的花瓣柔柔软软,像是最薄的丝缎。 她有一点脸红,低下头小声地说“谢谢”。 义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很平静的样子。这样坦然的目光,让阿绿越发不好意思。 “你喜欢这朵牵牛,还是甘露寺送你的绢花?”义勇忽然问。 “诶?”阿绿摸着耳边的花瓣,说,“都喜欢。” 开玩笑,都是别人送的礼物,怎么可以没礼貌地说出“这个比那个好”这样的话来呢? 不过,要是私心来说的话,她更喜欢义勇送的牵牛花吧。 于是她笑起来,眼睛弯弯地说:“不过,甘露寺小姐的花适合花盆,义勇先生的花适合我。” 富冈义勇怔了下,有些为难地移开了目光,耳根有一点淡淡的绯色。 * 阿绿拜托蝴蝶屋的姑娘们去打探风柱的喜好。小女孩们最爱八卦,每天叽叽喳喳的,很快打听到那位风柱阁下喜欢吃萩饼。 说实话,阿绿有些意外——风柱阁下看着那么凶巴巴的,却喜欢吃甜滋滋的萩饼。外貌与口味,实在是有些反差。 为了让义勇和不死川和解,她决定亲手做一盒萩饼,让义勇给不死川送去。 从名义上来说,“义勇的妻子亲手做的、表达歉意的萩饼”,这显得十分郑重,恰好适合道歉这样的场合。 她先去音柱的妻子那里,请大家帮忙准备了糯米和红豆,再亲自煮糯米、打红豆馅、撒糖、擀饭团,忙忙碌碌小半个下午,才捏好了一盒萩饼。 虽说她的厨艺不算特别的精巧,但是做出来的萩饼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小巧又圆滚滚的一排白色的糯米中包裹着香甜的红豆沙,闻起来就香香甜甜的。 她将萩饼打包好,放在了厨房外的柜子上,自己则进厨房去收拾残局。等她将灶台上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出门一看,发现义勇站在厨房门口,正将萩饼盒的盖子盖上。 “这是我做的萩饼,看起来很不错吧?”阿绿笑眯眯地说。 “嗯,确实。”义勇点头。 不知为何,他说话时也带着香甜的气息。阿绿皱眉,有些困惑这萩饼的香气竟然这么强烈,竟然隔着饭盒让义勇也沾上了。 “这是专门做给风柱阁下的萩饼,你快拿去送给风柱阁下吧。”阿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说,你想要和他和解。” 义勇愣了下。 “是……给不死川的吗?”不是给他的吗? “是呀。”阿绿说,“小葵说,风柱阁下就喜欢吃萩饼。好啦,快把这盒萩饼送去吧,我还要补衣服呢。” “……”富冈义勇的表情有些微妙。 他板着那张平静的面孔,安静地提起饭盒,无声地离开了厨房,向外走去。 走到远处的小径上后,义勇回头看一眼,确信阿绿看不到自己了,这才将萩饼盒子打开。只见盒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_就在刚才,萩饼已经被他吃完了。 他根本没想到,阿绿所做的萩饼并不是给自己的。所以理所当然地吃完了。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了风柱的声音:“富冈义勇,你在这里干什么?”原来,义勇不经意间走到了不死川的住所附近。 “……没,没什么。” “这味道,是萩饼吗?”不死川已经闻出来了。 “……嗯。”富冈义勇表情平静,“我的妻子想做萩饼送给你吃,然后让我们和解。” 闻言,不死川的表情一怔。他像是没想到阿绿会这么做,有些难得地别扭了起来:“算了…看在你妻子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了。” “好。” “那萩饼呢?” 义勇淡淡地呼了一口气:“我吃完了。……就在刚才。” 不死川愣住。 第44章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明明让义勇先生去送萩饼了, 为什么最后还是和风柱阁下打起来了?” 阿绿抖了抖手里的鬼杀队制服,表情充满不可思议。 白天时,她特地做了萩饼, 请义勇给风柱阁下送去, 以此充作和解的礼物。可没想到和解没和成,义勇反而和风柱打了起来。据说两个人在风柱的家门口大动干戈, 以至于义勇新发的制服又被割出了几道口子。 富冈义勇跪坐在阿绿的面前,沉默不言,表情有些木。他的坐姿格外端正, 因此不像是坐着,反倒有种在请罪的意味。 “这衣服破的还真是有水准……”阿绿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目光又落到了义勇身上, “还不交代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富冈义勇低下头, 语气有些犹豫:“就这样…打起来了。” “就这样打起来了, 是怎么打起来的?” “因为……不死川没吃到…萩饼, 所以打起来了。”义勇的话很踌躇。 “为什么会没吃到萩饼?” “……” “诶?为什么?” 义勇微呼一口气, 表情僵硬地说:“我以为是给我的萩饼。所以,我全都吃掉了。” 寂静。 寂静。 阿绿有点儿石化了。她抖着那件制服, 不解地问:“你全部吃掉了?真的吗?” “……嗯,”义勇没有遮掩的意思, “我没考虑到那是给不死川的。所以, 在你叫我给不死川送去之前,就把萩饼吃掉了。” 阿绿的眉头跳了跳, 心底充满了无数碎碎念。她问:“既然都已经吃掉了,那你直接不去送就行了嘛。怎么最后还是跑到了风柱阁下家门口,还和人家打起来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义勇斟酌了一下, 认真地说,“我不能说谎。所以我告诉不死川,我的妻子给他做了萩饼,但是被我吃完了。结果他就生气了。” 阿绿:…… 你这不就是讨打吗!!简直像是故意冲到别人面前开嘲讽啊义勇先生! 阿绿有些无奈。她扶着额头叹了口气,说:“要是想吃萩饼的话,我下次专门给你做就好了。可是风柱阁下的事情该怎么办啊…会更讨厌你的吧?” 义勇:“我没有被讨厌。……我和不死川,关系不错。” 阿绿眼神麻木。 “啊,好的,好的,你没有被讨厌。”她很敷衍地应和了。 萩饼没有送出去,阿绿也不敢再让义勇去送别的了。她怕义勇再说出什么火上浇油的话来,让风柱更不高兴。 * 次日,恋柱甘露寺蜜璃听闻了义勇和不死川的事情,很关切地跑来探望阿绿。 “风柱先生虽然看着凶,但是人还是很好的哦……不用太担心啦。” 甘露寺很认真地宽慰阿绿。 她是个容貌甜美乖巧的女孩,静心保养的长发蓬松丰密,还是惹人目光的樱色,看起来就像是某种糖水的点心一样可口。 “是、是吗……”阿绿叹了口气,小声地说,“算了,我也该习惯了。” 甘露寺带了很多新奇的点心来,据说都是西洋传过来的食物,甜腻腻的蜂蜜茶、入口即化的蛋糕,还有轻脆的饼干,每一样都是阿绿没尝过的东西。 “对了对了——”甘露寺摆正了坐姿,有些腼腆地说,“今天来找阿绿小姐,是有事情想要请教。” “咦?”阿绿连忙抹了抹嘴边的饼干碎屑,“请说吧!我一定尽力帮忙。” “请问…”甘露寺的目光流露出微微的羞意,“该怎么和喜欢的男孩子相处呢?” 第一个问题,就险些让阿绿败下阵来。 该怎么和喜欢的男孩子相处?她也没有任何的头绪啊…… “为什么会请教这样的事……莫非是有了心上人吗?”阿绿问。 “差不多啦!”甘露寺很不好意思的模样,“我来鬼杀队,原本就是为了寻找一位英勇又合意的夫君。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但完全不知道怎么和对方相处。阿绿小姐是已经结婚的人,对这种事比较了解吧?” 第46章 阿绿沉默。 这这这这—— 她没办法告诉甘露寺,其实自己和义勇也不算是真正的夫妻,顶多算是……四成,不,五成的夫妻。 “其实…我是比较内向的人……”阿绿斟酌着,这样为自己掩饰,“也不太懂得怎么和人沟通。要不然去问一问音柱阁下的三位妻子?” “我问过了!”甘露寺露出执拗的神情来,“可她们不一样。她们是小时候就约定好要一起嫁给音柱阁下的,这和我不一样嘛。” 这么说,还真的只能问阿绿了。 阿绿的脸皮微微泛红。 “就是平常地相处,偶尔特别照顾一下。”她努力地想着自己和义勇,“但有时候又会对方感到生气……这是没办法的,因为是特别亲近的人,才会抱有更大的期待,也更容易生气。如果是无关的人,那才是什么情绪都没有。” “生气?”甘露寺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阿绿小姐会对富冈先生生气吗?” “经常会生气!”阿绿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他总是说些奇怪的话就算了,而且,他太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之前的三年,一直在不要命地到处杀鬼,一点都不肯停下来休息。” 完全没考虑过,如果义勇哪天与锖兔一样遭逢噩耗,那担心他的人会有多伤心。 甘露寺露出了“了解”的表情。“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吧!!”她双手合十,一副期待的样子,“因为对方是喜欢的人,所以特别担心他,不希望他遇到不好的事……没错,这就是所谓的爱情!” 阿绿愣了下,有些不知所措。 “不、不是…啊也不是不是,没错,你说的是…不是!” 她语无伦次,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想说自己对义勇不是那样的感情,可她和义勇又是名义上的夫妇。更何况,她确实觉得。如果义勇哪一天受伤或者遭逢不幸,她肯定会很难过。 甘露寺看她结结巴巴的样子,便露出了一副“我明白”的神情。 就在这时,甘露寺看到了窗台上的绢布樱花。她想起这是自己送给阿绿的礼物,便问:“阿绿小姐,富冈先生给你送过什么礼物吗?……我正在思考要怎么给喜欢的人送礼物呢,完全没有头绪。” “诶?”阿绿仰起头,思考了一下,“送过吧。女孩子喜欢的胭脂,还有海边的沙子。” “沙子?”甘露寺有些不解,“为什么要送沙子?” “因为我很喜欢大海,”阿绿说着,嘴角翘了起来,“小的时候,妹妹就闹着要去海边,所以莫名就对大海有种执念了。” 甘露寺眨了眨眼:“没想到富冈先生还挺心细的嘛。”说完,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大腿,“我认识的那位……” “送了什么吗?” “绿色的袜子。” “……” 阿绿盯着甘露寺的大腿袜,干干地笑起来:“呀这也是人家的心意嘛!” 甘露寺也甜甜地笑起来:“虽然有的人觉得送袜子很奇怪,但我可以接受!”说完,她又蹭近了阿绿一点,在阿绿的耳边小声问,“阿绿小姐,我可以问一件……嗯,很‘那个’的事情吗?” “啊?什么?” “你和富冈先生……”甘露寺对着手指,眼神很腼腆,“有接吻过吗?” “……” 阿绿的脸陡然变得通红,像个熟透的大番茄。 “什什什什么……” “就是接吻啊!”甘露寺比划着,“恋人之间的那种亲亲。那是什么感觉?会很舒服吗?” 阿绿的身子往后轻轻一弹。 ——接吻?! 她怎么可能和义勇先生做那种事…… “没、没……”她有些小声地说。 “不可能吧?!”甘露寺说,“你们是夫妻嘛!一定有哦。我只是想问问那是什么感觉啦……和喜欢的人……” 阿绿懵了下。 也对,在别人眼里,她和义勇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是夫妻,那就肯定接吻过。甘露寺少女心切,想问问感觉如何,那也很正常。 关键是她,要是说不上来,那不就是露馅了吗! “就是……”阿绿硬着头皮,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就在这时,门开了,富冈义勇的身影出现在纸门外。他有些警觉地看着甘露寺蜜璃,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甘露寺凑得太近了,几乎整个人都贴在阿绿身上了。 “富冈先生回来了!”甘露寺很高兴地说,“我正在打听接吻是什么感觉呢!阿绿小姐好像很害羞的样子,是我问了不好的问题呀……” 富冈义勇愣了愣,平静地说:“就是吃萩饼的感觉。” 阿绿:??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富冈义勇! 一旁的甘露寺眼底闪着星星,整个人蹦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就是想吃最喜欢的甜食一样,甜滋滋的,心底很高兴。吃的时候很快乐,但一下子就吃完了,时间因此显得格外短暂,对吗?” 义勇:“对。” 阿绿:…… 你就是个萩饼吧你! 第45章 甘露寺离开后, 阿绿再看义勇时,表情就很复杂。 “不要自作主张地说奇怪的话啊,义勇先生。” 义勇微愣了下, 说:“我说了什么不对的吗?”说着, 他就很认真地反省起来了,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并没有说什么不对的吧。” 阿绿被气了一下。她攥着袖口,小声地说:“什么‘接吻就是吃萩饼的感觉’……你这是在误导甘露寺小姐。万一人家真的以为是那样的呢?” 而且,看甘露寺的样子, 明显是已经信以为真了,真的以为接吻和吃萩饼是一样的。 义勇的目光轻怔:“不是吗?” 阿绿的眉头轻跳:“你知道接吻是什么吗?” 义勇的目光移开了:“不是很清楚。但我听人说过, 和吃大福、萩饼的味道差不多……” 阿绿:…… 这家伙根本自己都不懂什么叫接吻啊!! “以后少说奇怪的话!”她恨不得给义勇来上一拳。 阿绿气呼呼的。因为义勇说了奇怪的话, 她打算一整天都不理会义勇, 以此作为对义勇的惩戒, 希望他能长长记性。 但到了第二天, 她就打破了自己的誓言, 因为主公忽然派了任务下来,要义勇离开这里, 去其他地方猎鬼。 这没什么奇怪的,柱不可能长期休息, 必然会四处猎鬼。或者说, 出门任务才是他们的常态,一直待在住所, 反倒是少见的。 安定的日子才过了没多久,义勇又要离开了。阿绿的心被不舍所占据,她立即打破了自己“不理会义勇”的誓言,很紧张地找到了义勇。 “会去多久呢?”阿绿问。 “不太清楚, 要看那只鬼好不好处理。”义勇说。 “那…大概回来的时间总有吧?” “也许是十天之后。” “会遇到危险吗?” “嗯。应该会。” “啊……那、那可以和别人一起去吗……至少这样会安全点…” “我自己应付得来。” 无论阿绿问什么,富冈义勇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动作熟稔地擦拭日轮刀,准备外出的衣装。他像是经过千百次同样的任务,对此早已习惯了,因此没有畏惧,没有紧张。 阿绿坐在一旁,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滋味。她一点都不希望义勇遇到危险,可她也明白义勇必须去猎鬼,这是他想做的事情,自己没资格阻拦他。 也许只有等到哪一天,世界上的鬼都消失了,义勇才会从这样的负担中解脱出来吧。 义勇下午才会和同伴一起出发,趁着这点剩下的时间,阿绿急急忙忙地跑去厨房准备饭菜,打算让义勇带一点食物在路上吃。 音柱的三位妻子恰好也在准备食物。看见阿绿来了,她们露出一副很懂的表情:“阿绿小姐是来给水柱准备带在路上吃的东西,对吧?我们也是!” 几个女子各忙各的,烧水、煮米、捏饭团、熬汤。过了许久,阿绿才带着一身的油烟味从厨房里钻出来。 她洗了洗手,将饭盒用蓝布包好,拿去塞到义勇的手里。 “这个,带在路上吃。”阿绿小心翼翼地说,“你不是很想吃萩饼吗?新做了几个萩饼。就是时间紧迫,可能碾的不够软,义勇先生将就着吃一下吧。” 义勇愣了愣,看着手中的布包,眼神有片刻的柔和。 “嗯。”他答了。 阿绿这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她想起自己的发梢上可能还沾着厨房的油烟,脸也许被柴火和炭熏出了污渍,她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还有点儿懊悔。 怎么也不洗一下脸再来找义勇呢?叫他看到自己这幅乱糟糟的样子。 这样想着,她偷偷摸摸地用袖子掸了一下发丝。 第47章 就在这时,阿绿忽然想起了什么。“等我一下!”留下这句话,她急匆匆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翻箱倒柜的声音后,她又气喘吁吁地从房间里跑出来,手中托着什么东西。 是一双草鞋。 她提着草鞋跑到义勇的面前,有些腼腆地说:“这个给你。……这双鞋是当年你通过选拔,要离开兼先生的藤屋时,我连夜做出来的。可惜的是,一直没机会送到你手上。” 义勇的目光落到了鞋子上——一双很简单的草履,但看起来非常结实,很适合爬山涉水。 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坐火车离开那座小镇时,阿绿站在月台上,将一个包裹遥遥冲他丢过来,要他带在路上。但他没借住包裹,反而被包裹狠狠地拍了一下脸。 “这就是当年打到我脸上的东西吗?”义勇问。 “……嗯…”阿绿也想起了月台上的旧事,顿时有些脸红,讪讪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明白。”义勇说着,提起了鞋子。但很快,他皱了皱眉,将鞋子放在自己的脚边比划了一下,低声说,“我好像…长开了一些。” “诶?”阿绿微愣,立刻蹲下身去,用手指在草鞋和义勇的脚边比划。 果然如此,三年多过去了,义勇长高了不少,脚也相对地变大了。原来的草鞋虽然刻意放宽了尺寸,但明显也不够穿了。 “怎么会这样!!”阿绿顿时有些沮丧。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把多年前做好的礼物塞给义勇了,可他却完全穿不上了! 她苦着脸,一副懊恼的样子,甚至开始翻旧账:“要是我在月台上送别的时候,扔的稍微准一点就好了,也许义勇先生就能早早地穿上这双鞋子……” 义勇见状,思考片刻,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留给后辈穿。” “后辈?” “嗯。有比我年轻的猎鬼人,他们和我不一样,没有家人照顾。”义勇说,“先前我在冬天时救了一个少年,他在鳞泷老师那里修行,他可能穿得上这双鞋子。” 阿绿叹了口气,说:“这样也好,好歹派上用场了。” 顿一顿,她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刚才——义勇说,“别的人和他不一样,没有家人照顾”…… 这句话,怎么听着怪不好意思的呢? 是把她当做家人了吗? 阿绿红着脸,把头垂下了:“总之,任务千万要小心啊,要好好地回来。” 义勇问:“我会尽力的。” 阿绿听了,有些不满意。她觉得义勇似乎抱着一种随时会死去的想法在战斗,她不想看到这样的义勇。于是她很紧张地说:“你不可以死!要是死掉的话,我就、我就……” “我就”了半天,也没个所以人,说不出下文来。 她有什么可以威胁义勇的呢?根本什么都没有嘛。 情急之下,阿绿只好说:“要是你死掉的话,我就改嫁给别人了!!” 她发誓,她真的只是一时紧张,没有多想,脑袋混沌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富冈义勇却怔住了,表情还变得有些不好。 “我明白了,”义勇把手搭在刀上,像是准备战斗的样子,“我会好好回来的。” 阿绿愣了下,脸庞变得通红。 什么啊,他还对这句话认真了吗? 时间差不多了,义勇要和同伴出发了。阿绿站在竹林小径上,目送他一路离开。 “早点回来——” 她挥了挥手,而义勇则转身冲她点头。 看到义勇转身的时候,阿绿的心底忽然有了一种淡淡的安全感。 很久之前,义勇和锖兔已经去参与选拔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站在山腰上冲两个人告别的。锖兔没有听见她的道别声,也不曾回头;但义勇却听见了,给了她回应。最后,义勇活着回来了。 那这一次,也一样吧? * 义勇离开后,阿绿便觉得有些不习惯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座屋子里,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好在蝴蝶屋的小葵偶尔会来找她玩,让她这里不至于太寂静。 小葵的家人被鬼吃掉了,她被蝴蝶忍收为学生,在蝴蝶屋做照顾病人的工作。也许是因此常常接触受伤之人的缘故,她的心思很细腻,一眼就能看出阿绿在感伤什么。 “水柱阁下去执行任务了,阿绿小姐很担心吧?” “嗯。” “虽然很想说‘水柱阁下一定会活着回来’之类安慰的话,”小葵年纪轻轻,脸上却有与年纪不符的坚毅,“但是,猎鬼人是很容易死去的。无论何时,我们都要做好失去同伴和家人的准备。这是忍大人告诉我的。” 阿绿愣了下,她看着小葵的面容,心底很不是滋味。 小葵的话虽然残酷,但却是现实。义勇和锖兔还没去参加选拔的时候就告诉过她了:猎鬼人很容易死去,往往活不到三十岁。 随时做好“失去”的准备,这才是她应该做的。 可是,如果义勇真的不在了呢?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阿绿便不敢往下想了。她抱着双腿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心底觉得有些苦痛。 原来她对义勇那家伙,是如此的在乎啊…… 一想到会失去他的可能性,心底便觉得十分不情愿。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啊,总不至于—— 是真的喜欢上了义勇吧? 第46章 阿绿从未仔细想过, 自己是否会当真喜欢上别人。 她所经历的男人并不多,最初对她示爱的吉川源庆不过是个匆匆的路人,玩笑一般地向她求爱, 又因命运的不堪而匆匆谢幕。 后来她遇见了锖兔与义勇, 她对锖兔燃起了一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那想法是如此的浅薄、细小,像是刚落在泥土表面的种子, 还来不及扎入深处、生根发芽,就被大雨淹没至死了。 而义勇,则是与她一道走的最久的同龄人。在妹妹阿静死去之后, 义勇便是她最为亲近的同龄人了。她对义勇有许多的不舍和期待,她也从未压制过那种关切之心。 可是, 她不敢确认这种感情是否当真为“喜欢”。 在义勇离开的第三天, 阿绿找到了蝴蝶忍, 先是帮蝴蝶忍一起看护伤患, 然后在闲聊时趁机向她求助。 “我的朋友给我写了信, 想向我问一些感情上的事情……” “哦呀?阿绿小姐应该比较擅长感情的事吧?”忍笑眯眯地说, “毕竟阿绿小姐和富冈先生处得很好呀。” “……倒也不是这样,”阿绿有些为难, “对于别人的感情,我果然还是不擅长的。” “我也不太擅长呀……”蝴蝶忍笑说, “要是问我药理方面的事情, 我还能帮忙。不过,我还是听听看吧。是什么样的问题呢?” 阿绿犹豫了一下, 说:“我的朋友说,她对附近的一个男人相当在意——她会担心他的身体,在对方远行时她也会感到不舍。男人回来时,她就很高兴。这是独一份的, 对附近的其他邻居则不会这样。但她不清楚,这种感情算不算是喜欢。” 蝴蝶忍眨了眨眼:“不是吗?” “是吗?”阿绿有些不敢相信。这么快就下定论了吗? “这就是男女之情吧。”蝴蝶忍竖起手指,语气很肯定,“非亲非故,却单独对那个男人这么在意,这不就是爱情嘛。我虽然自身没有恋爱过,但这种事不是一眼就能看懂的吗?” 阿绿只觉得头顶打了一道霹雳。 这这这这难道就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 等等,这么说,她是真的喜欢上义勇了吗?! 阿绿紧张地抓起了自己的脑袋,说:“糟了啊,糟了啊,义勇他……” “诶?富冈先生?”蝴蝶忍歪头,“莫非那个女孩喜欢的是富冈先生吗?这也太过分了吧!富冈先生都娶了阿绿小姐了,她怎么可以再爱慕有妇之夫呢……” 阿绿愣了下,连忙尴尬地摆手:“不是、不是——” “放心吧,阿绿小姐,”蝴蝶忍握住了阿绿的手,郑重地说,“我可以看出来,富冈先生是忠诚地喜欢着你的。他只有对着你的时候,才会显得聪明一点!这足以说明,阿绿小姐是特殊的。” 阿绿:?? 义勇先生,你看看你!赶紧反省一下你自己的风评为什么这么不好! “阿绿小姐和富冈先生是最匹配的,我们无条件地支持你!”蝴蝶忍虽然是笑着,但眼底有一种坚毅,“绝对不会让其他女人夺走阿绿小姐的丈夫的!” 阿绿:…… “谢、谢谢……” 从蝴蝶屋出来后,阿绿就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逐渐能确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对义勇确实是存在一份那样的男女之情的。只是,她不觉得这种感情能毫无遮掩地释放出来。 第48章 对义勇来说,她的感情应该算是一种负担吧?也许他对自己并没有那样的意思,而自己却强加上了感情…… 阿绿走在栽满竹子的小径旁,幽幽地叹了口气。 “喜欢”可真是一种麻烦的事情啊。 * 在七天后,富冈义勇结束了任务,回到了主公面前。 不过,他遇到的鬼有些棘手,因此人受了伤。一回到鬼杀队,便立刻去蝴蝶屋治疗养伤了。 阿绿晒衣服晒了一半,从小葵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便将还没晒的衣服往箩筐里一丢,心急火燎地往蝴蝶屋跑。 “出发前不是答应我要好好回来的吗?怎么还是受伤了!那个笨蛋,不会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等我去见最后一面吧——” 阿绿一边跑,一边露出畏惧的面色来。 小葵连忙安慰:“没那么夸张!水柱阁下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伤到了脚,要跳着走路……” “啊啊啊伤到了脚!”但阿绿的表情似乎更畏惧了。 如果人能撬开脑袋,那小葵就会看到阿绿脑海里的画面了——在阿绿的想象中,富冈义勇重伤在床,双腿喷血,一副快要挂掉的虚弱样子,画面惨淡灰暗不已。 不怪阿绿多想,她实在是经历了好多回这样的事情。妹妹也好,锖兔也好,还是不幸的源庆少爷也罢,都是如此。从前还能笑着一起说话闲聊的人,在某一日就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并且再也不回来。 她会如此担心义勇,也是难免的。 阿绿一路冲到了蝴蝶屋,推开了玄关前的纸门。蝴蝶忍正在给两个学生示范包扎,看见她进来了,便笑眯眯地说:“富冈先生在左手边的第一间喔~” “谢、谢谢……”阿绿匆匆地道了谢,把鞋子踹在地上,赶紧向那间病房冲去。 走廊上有一整排差不多模样的房间,她急急地敲了敲左手第一间的房门:“义勇先生?我进来了哦?” 房间里传来了闷闷的回答:“是阿绿吗?进来吧。” 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大碍,门外的阿绿稍微放下了心。她推开门,探头探脑地望进去,只见靠窗的病床上,义勇正倚着垫子坐着,手里还捧着日轮刀慢慢擦拭。 病房里有一股苦涩的药味,西洋式的高床偶尔发出铁质的嘎吱响声。窗台上摆放着一瓶胡枝子,粉紫色的细碎花瓣向着窗外的阳光扬起了面庞。 她在门口定了一下,用目光上下打量义勇——确实没什么大的伤口,好端端地穿着鬼杀队制服,但右脚上缠了一圈绷带,看起来有些可怜。 大概是阿绿的目光太过尖锐,义勇不动声色地翻身上床,把那只缠着绷带的脚放进了被子里。这样一来,阿绿就看不到了。 “干嘛藏起来,我都看到了。”阿绿走到病床边,拉过椅子坐下了。 义勇将刀放在枕边,神色淡淡地说:“只是累了,所以躺下来休息。”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没有对向阿绿,而是在别处打转。 一别数日,他的外貌倒是没有任何的改变,只是那硬质的发丝没了发带束缚,散落在背上,让他看起来稍微懒散了一些。 阿绿将手扒在床上,把头探过去仔细打量他的五官,一一扫过他海色的眼、鼻梁和嘴唇,这才严肃地问:“伤势怎么样?” 义勇沉默一下,说:“可能有半个月不怎么能走路。但有蝴蝶屋看着的话,会好的快一点。” 阿绿微叹了口气。虽然这种伤也很令人心痛,但能养好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估计是在战斗中摔伤了,或者撞到了石头上吧…… 她闻着空气中那种苦涩的药味,心底涌起了一片酸涩之情。她是真的不希望义勇在哪一天忽然死去了。 这种情绪在她心底左冲右撞,到处徘徊着,却无处发泄,让她憋的很是难过。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中隐约响起了一道声音——“这就是男女之情吧。”蝴蝶忍笑眯眯地对她说,“非亲非故,却单独对那个男人这么在意,这不就是爱情嘛。我虽然自身没有恋爱过,但这种事不是一眼就能看懂的吗?” 阿绿坐在病床边,手悄然扯紧了自己的裙摆。 她再看向义勇时,心情便莫名地紧张了。光线穿过半抬起的蔀窗,将义勇的侧颜轮廓勾的微微发亮。这光是如此的醒目,几乎要落到阿绿的心里了。 她露出一种很奇妙的表情来,混杂着苦涩、不甘与安慰。然后,她向着义勇伸出了手。 “千万不要死掉啊……” 她揽住了义勇的腰,将头抵在义勇的肩膀上,喃喃自语道。 “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和义勇先生一起做。至少,要再一起去一次海边吧。还有,再看一次新年的烟火,缘日的舞蹈……” 她说着,声音紧张青涩,像是一条随时会崩断的弦。 少年身上的药味与血腥味钻入了她的鼻端,她深深地呼吸着义勇身上的味道,将眼睛闭上了。 虽然… 虽然不想给义勇造成负担,可是她实在太想说出这些话了。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义勇死去。 义勇愣了愣。他看着埋头搂着自己的阿绿,原本皱着的眉微微舒缓开了。 他摸了摸阿绿的发心,低声说:“我明白的。” 说着,义勇也朝她伸出了手。 就在两个人快要抱到一起的时候,义勇病床另一侧的白色布帘忽然被“刷”的拉开了,同样包着一只脚的风柱不死川恼火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朝他们两人发出了怒吼。 “我警告你们,给我适可而止!富冈义勇,我忍你很久了!!” 第47章 富冈义勇在蝴蝶屋住了一段时间, 就从病房里搬回了自己的居所。原因无他,是隔壁床的风柱阁下意见太大,频频和蝴蝶忍投诉义勇有多过分, 闹得蝴蝶屋不得安宁。 “富冈他老婆隔三差五就来看他, 两个人就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说情话,你说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不死川站在蝴蝶忍的办公桌边, 义正辞严地说。 “嗯嗯,确实很过分。”蝴蝶忍笑着,继续调配手里的药剂。 “他老婆还给他喂饭!你敢信吗?喂饭!富冈义勇伤的是脚, 又不是手,怎么还需要喂饭?难道富冈平常是用脚吃饭的吗?”不死川头顶几乎有火焰腾起来。 “哎呀…这对不死川先生来说, 确实是太残酷了呢……”蝴蝶忍晃着药剂瓶。 “哦!还有!”不死川越说越来劲了, 几乎忘记脚上的伤, “富冈那家伙, 等他老婆走了, 就会转过来和我说话!” “只是说说话而已, 怎么了吗?”蝴蝶忍关切地问,“难道是说了什么不应该的话?” “他竟然说——”不死川表情扭曲, “‘虽然我很想给你介绍妻子,但我不认识女人’。这是什么话啊!!” 蝴蝶忍笑出了声:“哎呀哎呀……太过分了, 真是太过分了。” 因为不死川的种种不满, 过了一段时间,义勇脚上的伤好了些, 他就搬出了蝴蝶屋,由隐的人背着送回了自己的住所。 阿绿见到他回来了,还有些担心:“不待在蝴蝶屋的话,治疗会不会变麻烦?” 富冈义勇淡淡地说:“不死川太关心我了。我们关系好, 不想让他担心。” 阿绿:…… 你确定你和风柱那叫关系好吗? 义勇虽然伤了脚,但日常生活却没什么大碍。他靠着单脚跳能完成大部分事情,完全没露出阿绿想象中那种惨兮兮的样子来。 “义勇先生好像很习惯单脚跳来跳去的样子啊……”阿绿忍不住这样问。 “以前就断过脚了。那段时间练出了这种本事。”义勇语气平常地说。 虽然他的话没有起伏波澜,但落到阿绿的耳中,却足够让人心酸了。在阿绿没有来的三年间,他可能也曾一次或数次伤了脚,但不同的是,没什么人关心他、帮助他,他就靠着自己挺了过来,以至于都习惯了受伤。 话虽如此,但阿绿还是常常给义勇帮忙,让义勇能不动,就不动,尽量好好躺着养伤,譬如打饭送饭、拿取东西、洗脸洗头,甚至是帮义勇擦背。 因为义勇的脚上有伤,他没法正常沐浴,只能简单地用毛巾擦拭身体。通常义勇都是自己做的,但阿绿怕累着伤患,一有机会,就会主动揽下这个活计。 “你看不见背吧?让我来帮忙好了。” 阿绿第一次和义勇这么说时,义勇还露出了有些抗拒的表现。 “不…还是算了,”义勇低声喃喃,“似乎…不太合适。” 阿绿眨了眨眼,意外地觉得义勇这副模样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多年前她第一次要给义勇洗衣服时,他不也是这么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吗? “放心吧,我很会搓背的。”阿绿说,“受伤的猎鬼人在兼先生那里投宿时,都是由我帮忙擦脸和梳头的。” 义勇愣住了,他回头,问:“阿绿,你…你帮其他的人…擦过背吗?” 第49章 “擦过啊!”阿绿捋起了袖口,“伤的厉害、浑身淌血的人,总不能让他们自己清洁身体吧。不过我的力气有点小,有的时候还得让厨娘来帮个忙才行。” 义勇目光微动,慢慢把头低下了:“那我也…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阿绿把毛巾绞干了。 她把大话说的响亮,但等到义勇真的脱了鬼杀队服,露出自己的上身时,阿绿的身体却又僵住了,一种紧张的情绪在她的脑海里蔓延看,让她的动作无限变慢。 义勇的身体并不强壮,在猎鬼人中也算是体格偏瘦的,但他的背上却有许多疤痕,纵横交错,一看便知是陈年的老伤了。 阿绿盯着义勇的背,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义勇的身体。从前,她只是偶尔远远地看到过一眼,像今天这样靠的如今之近,是从未有过的。 从前,她在藤屋也照顾过伤患。但那些人与阿绿非亲非故,又往往受伤昏睡。在阿绿的眼里,他们的背和普通的树枝、石像没什么区别。在为那些人擦背时,她只会忧虑病人的伤势,此外再无其他的念头。 可义勇和那些藤屋的伤患不一样。义勇是她最熟悉的人,且还是她所谓的“丈夫”。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阿绿紧张起来。 “怎么了?”见阿绿迟迟不动,义勇有些困惑地问。 “没、没什么!”阿绿咳了咳,赶紧把毛巾覆了上去。 她的手指隔着热毛巾碰到了义勇的背。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毛巾太烫了些,烫的她指尖发抖。 “那个…会不会太烫了?”阿绿小声地问。 义勇摇头。 阿绿微舒了口气,继续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拭着义勇的背。 旧的疤痕,有的粗,有的细,横亘在背上,像是一道道无言的勋章。青色的脉络深深地埋在肌肤之下,单薄的肌肉则在阿绿的掌心间轻轻起伏着。 阿绿心不在焉地为义勇擦拭着背,脑袋却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不知怎的,她竟有了将头依偎上去的冲动。她甚至想环住面前的人,告诉他“不要太累着自己了”。 “阿绿?”义勇的声音打破了阿绿的出神,“你一直在擦同一个地方。”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胛。 阿绿愣了下,低头一看,果然如此——她的手指一直在义勇的肩胛上擦拭,以至于那块的皮肤被毛巾烫的通红。 “啊啊——抱歉!”阿绿紧张起来,连连道歉。她赶紧撤下毛巾,将其放到木盆中清洗。 水发出哗哗轻响,木盆里荡起的一串涟漪打碎了人面的倒影。阿绿看着水面上自己那模糊的脸庞轮廓,眸光微漾。 她对义勇,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的。她不敢彻底确信那是所谓的男女之情,但她知道,自己不想离开义勇,并且希望能与义勇一直待在一起。 她不想去追寻这种情感是否当真为喜欢,总之,她知道自己存在这样的情感便足够了。 可问题是——义勇呢? 他对自己…是否也相同呢? 阿绿的脑袋有些浑噩。 毫无疑问,义勇对她很好。不仅仅是日常的关切与相处,更是有着救命之恩的好。身为猎鬼人的义勇为了保护她,千辛万苦地带她来到主公的居处,收留她、给她一个安定的住所,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多年前,阿绿曾考虑过义勇是否对自己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感。但碍于这家伙实在太不会说话、太不会表达了,阿绿一度怀疑义勇根本没那种意思,是自己误解了。 但到了现在,她的心又不是那么的确切了。 阿绿凝视着晃动不停的水面,又用手指将那水上的倒影搅的更碎了。她问:“义勇先生,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 “如果有一天,鬼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接下来,你会怎么办呢?” 富冈义勇目光微怔。 他仰起头,看着窗外面长长的夜色,说:“我没有想过那样的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鬼的始祖藏身何处。只有杀掉它,才会让所有的鬼都消失。” 阿绿执拗地说:“我是问‘如果’嘛。想象一下,也不要紧。” “……”义勇的目光垂落下来。他似乎当真在认真地想象,所以默不作声。 许久后,他说话了:“大概是找个地方住下来,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吧。” “别的呢?”阿绿紧张地追问,“比如——” “比如什么?” “会不会,娶妻,生子,什么的……”阿绿声音喏喏的,脸上有一点红。 义勇轻愣,说:“我不是已经娶妻了吗?” “啊?”这回,轮到阿绿愣住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义勇说,“既然要去找地方住,那肯定是带着妻子。没道理我搬走了,却把你留在主公这里。” 阿绿的心咚咚乱跳起来,一只手无措地在水里乱搅着。 等等,这家伙在说什么啊?他是理所当然地觉得,这种名义上的夫妻就是真正的夫妻了吗?所以他是认真地把自己当妻子了吗? “义勇先生,不要说奇怪的话!”阿绿咬咬牙,对义勇强调,“我之所以自称是你的妻子,是为了方便你在主公面前有个交代。但是,这不代表我真的是你的妻子了。” 义勇根本不知道夫妻是什么样的吧。夫妻,那可是比情侣更亲近一点的关系,犹如家人一般,是要互相陪伴着过一辈子的。 义勇露出沉思的面色。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半晌后,义勇垂了眼眸,认真地说,“但是在我这里,从你说出你是我妻子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了。” 阿绿:…… 别和笨蛋说话,会被气死。 第48章 阿绿被义勇气的有些没脾气。 这家伙啊, 理所当然地说自己是他的妻子,但似乎完全不懂夫妻真正的意思。 阿绿板正了脸,问:“义勇先生, 你说我是你的妻子, 可你明白夫妻是什么样的吗?” 她的面孔上盘着一团认真之色。 义勇闻言,思忖片刻, 说:“就是男性和女性结伴生活吧。” “从表面上来说,确实是这样,但夫妻却不仅仅于此, ”阿绿竖起手指,郑重地和义勇讲解, “所谓的‘夫妻’, 就是成为了家人、亲人、信赖的人, 彼此陪伴着度过剩下的人生。你明白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吗?” 这可是分量很重的一句话啊。若非是当真深切地爱着彼此, 那是很难长久地在一起相处下去的。 听了阿绿的话, 义勇果然愣住了。 “家人…信赖的人……”他喃喃念了一会儿, 忽而仰起头,困惑地说, “那我们确实是夫妻啊。” ——那我们确实是夫妻啊。 ——确实是夫妻啊。 ——是夫妻啊…… 阿绿差点没被气的噎死。 果然,这个家伙还是分不清夫妻和普通同伴的分别! 她咬牙切齿地将毛巾绞干了, 人站起来, 说:“算了,我放弃和你讲这些了。等你弄懂了真正的夫妻是什么样的, 我们再说这些事情吧。” 说完,阿绿便扬长而去了,留下了义勇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 * 一连几日,义勇都在思考阿绿所说的“真正的夫妻”是什么样的。 但是, 对于从未思考过这些事情的义勇来说,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了。于是,他决定向旁人求助。为此,他甚至不惜单脚跳着离开了自己的住所。 他的求助目标很明确:音柱宇髄天元。原因无他,音柱和他一样,是个娶了妻的男人,还娶了三个妻子。 宇髄天元正好任务回来,在住所休息。富冈义勇来的时候,宇髄便露出了闪亮的笑容:“真是难得啊,你竟然会来找我。不是来找麻烦吧?” 他是个笑容爽朗的男性,身材高大,身上缀着细碎的宝石饰品,整个人和他的笑容一样耀眼,是个乍一看很讨女性欢迎的人。 “我有事想要请你帮忙。”义勇低声地说着,“……如果你介意的话,就算了。” 音柱愣了愣,心底涌起一股不适感。富冈义勇总是一副和其他柱相当疏远的样子,不愿主动亲近。这次竟然来找自己帮忙,看来是真的遇到麻烦了。 想到义勇的妻子和自家的三个女人相处的不错。这样一想,音柱就很大方地说:“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义勇还包着脚,那副撑着拐杖站着的样子看着着实可怜,宇髄赶紧让他坐下了。 虽然义勇被大家讨厌了,但他好歹也是为了主公战斗而受伤的,不能太过不近人情。 义勇搁下了拐杖,在屋檐下坐下。宇髄的妻子端来了茶水,他却没有心思喝,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半天过去了,义勇都没有开口,院子里一片宁静。 第50章 “到底是什么事啊?”宇髄歪头,眨了眨眼睛,面颊边的宝石挂饰一闪一烁。 “……”义勇沉默。 “嗯??”宇髄的头顶飘过问号。 半晌后,义勇终于说话了。 “所谓的‘夫妻……’到底是什么意思?” “哈?”宇髄愣住。片刻后,他指着义勇,不可思议地说,“你都已经娶妻了,还不知道夫妻是什么意思?这也太夸张了吧!” 义勇皱眉,说:“我以为,两个人彼此信赖,成为家人一般的存在,那就和夫妻差不多了……” 宇髄:“确实,你说的没错啊。” 义勇:“但是,阿绿说,我们这样不叫真正的夫妻。” “……?”宇髄的头顶又飘过了一个硕大的问号。 他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扫视着义勇,问:“你是不是做错事了?比如——你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女人看,没有搭理你的老婆?” 义勇思索片刻,立刻坚定地说:“绝对没有。” 宇髄的目光仍旧充满了怀疑。 真的没有吗? 就算没有看其他的女人,那也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 说到底,义勇的老婆忽然说“他们不是夫妻”,这是在闹别扭吧?夫妻吵架了,妻子就要回娘家,也是同样的道理。 十有八。九,是义勇这家伙惹老婆生气了而不自知。 “你再仔细想一下?”宇髄说,“你是不是吃完了饭没有把碗收起来?你是不是脏衣服到处乱丢?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对你老婆表达倾慕之情?” 义勇听着听着,便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仿佛初初听闻一种传说中的呼吸之法。他喃喃自语道:“碗碟…衣服…应该都没有,但是…表达倾慕之情……” 义勇犹豫了一下,说:“没有表达过。” 宇髄打了声响指,爽朗地笑起来:“这就是问题所在!” 依照宇髄的经验,结了婚的男人很容易就过上了老夫老妻的日子,渐渐忘记了年轻时的浪漫,婚前时常说的爱语,婚后也懒得再说了,这是一种懒惰的表现。 在妻子看来,那就是女人到手了,男人就不想付出了,连说几句甜言蜜语来维护爱情都不肯,相当过分! 为此,宇髄至今还时常对三位妻子表达倾慕之情,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常常哄的妻子们尖叫连连,红着脸夸赞他“宇髄大人宛如天神”。 听了宇髄的话,富冈义勇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我明白了。……不过,我觉得这也不是症结所在。阿绿从前也没要求我说过那些,她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在生气的……” 闻言,宇髄的嘴角抽了抽。 啊?既然不是没说爱慕之语的缘故,那义勇的老婆又是在为了什么闹别扭,吵着说他们两个不是夫妻? 思量片刻后,宇髄忽然说:“我明白了!” “什么?” “你们……”宇髄压低了声音,声音愈显得郑重,“还没有孩子。” “……?” “如果家里有孩子的话,夫妻的感情就会变得很好。你们没有孩子,所以你不在的时候,她都感受不到家庭的意义。你懂我的意思吗?” 义勇的神色微微一愕。 “孩、孩子……?!” 这显然是他完全没想过的方向。 “没错,孩子!”宇髄肯定了他的想法,“一般来说,夫妻都是想要个孩子的吧!” 义勇的表情越发困惑了。 他盯着宇髄看了一会儿,疑惑地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没有孩子……” “可能是因为我太华丽了吧!”宇髄笑的闪亮。 义勇看着他四放光芒的笑容,心底有很淡的不解。孩子?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就算有了孩子,可如果自己以后不幸死去了,那孩子就少了一个家人,很可怜吧。 不过,如果运气好,自己能一直活着的话,也许确实可以要一个孩子。 义勇思考了片刻,问:“孩子是怎么来的?” 正在华丽地笑着的宇髄,笑容微微一僵。 “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宇髄问,“你一个娶了妻的人,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 “……”义勇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不言不语。 宇髄:…… 看起来,是真不知道的样子。 啊,也对,富冈义勇这家伙很年轻时就成为了猎鬼人,这些年一直在四处奔波任务,根本没机会了解这些事吧。不像自己,小时候在家族里就有人教导。 说来,为什么这种家伙都可以娶到老婆啊!难道义勇和他老婆是纯情派吗?! “算了……”宇髄叹了口气,“看在你为了主公战斗受伤的份上……” * 这天傍晚,阿绿从蝴蝶屋回来时,发现义勇竟然在门口等她。 “怎么不在房间休息?你的脚有伤呢,出门不方便吧。”阿绿说。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义勇说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先前,你和我说的‘真正的夫妻’的意思……我好好考虑了一下。” 闻言,阿绿露出了淡淡的惊诧之色:“难道你想明白了吗?” 义勇已经知道了,真正的夫妻是一种责任与诺言,而不是为了应付主公随口一说的关系吗? “嗯,差不多吧。经过音柱阁下的教导,我已经想明白了。” “……?”阿绿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那拥有海色眼眸的青年便将面颊凑了过来。 蜻蜓点水的一瞬,对方将一个很淡的吻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这触感柔且短暂,比烟火消逝的还要快,却足以让阿绿脑袋轰然变得空白。 “……?!” 阿绿原地怔了许久,然后有些傻乎乎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问:“发生了什么?” 义勇侧开了目光,他的面颊,似乎也染上了一点淡红。 “没什么,”义勇说,“宇髄告诉我,我们应该有个孩子。但我仔细想了一下,孩子的话…会给你带来麻烦,还是算了。所以,只能这样……” 阿绿听完,脑袋像是沸开了水似的,她几乎能听到一阵咕嘟咕嘟气泡乱涌的声音。 富冈义勇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啊!! 怎么就要生孩子了啊——!! 第49章 阿绿忘了自己是怎么从义勇面前跑开的, 她只记得那段时间的记忆像是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她便已经溜回了自己房间里,背靠着门坐着。 她像是想把自己藏在贝壳里, 抱着膝盖蜷着腿, 一声不发地坐在角落里,一张脸像是被蒸熟了, 稍稍碰一下,便能感受到极其烫手的温度。 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窗台上的花瓶里, 一支木芙蓉静悄悄地开着。她把头埋在膝头,表情变来变去的。一会儿咬牙切齿, 一会儿发呆出神, 眼神也徘徊在为难和气恼之间。 义勇先生刚才是在做什么、说什么啊! 他突然亲了自己也就罢了, 可是“要一个孩子”之类的, 又是什么话? 他连夫妻的真正意义都还没弄明白, 竟然就想要孩子了……可恶! 真是在说梦话! 阿绿在心底嘀嘀咕咕的, 把头埋的更深了。她伸手,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眼神泛起很淡的涟漪来。 义勇亲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个梦。但这个梦又很真实, 那花瓣似的轻柔触感, 她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就是所谓的……接吻……吗? 好像并不惹人讨厌。 正在她发呆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义勇的声音:“阿绿, 你怎么忽然跑了?” 声音有些困惑,一如既往。 阿绿愣了愣,脸更烫了。她用手掌拍拍自己的面颊,说:“啊, 我只是、我想休息了!我困了!” “这么早吗?”义勇问。 “……是!今天格外的困!所以这就打算睡觉了!”阿绿大声地回答。 一边说,她一边在心里感到不甘:怎么义勇先生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紧张?似乎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那好吧。”义勇说,“早点休息。”接着,他就从阿绿的房门前走开了。 阿绿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义勇就这样走了吗?不追问她一点什么吗?比如……“会不会不习惯”之类的……? 义勇会不会…… 其实还在门口,等着自己出去? 阿绿微呼了一口气,放轻声音,蹑手蹑脚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朝外望去——走廊上空空如也,没有义勇的身影。 他真的已经走了。 阿绿的心底燃起了一阵恼意。 啊啊——可恶的义勇先生! 他对她做了奇怪的事、说了奇怪的话,害的她一阵胡思乱想,结果他倒好,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就这样随便地走开了! 第51章 什么人啊! 阿绿气呼呼地,出门打了水来洗脸擦手。因为生气,她擦手的力气很大,将皮肤都搓红了。然后,她赌气似的,当真很早地睡下了。 不过,这一晚她却难得地失眠了。 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那月光洒落在竹叶和窗棂间,清丽的像是秋池中的水。阿绿不知多少次转身看到那片月光,但她的眼底却始终没有睡意,神思反倒越来越清明。 无论她怎么辗转反侧,只要一闭上眼,义勇的亲吻就会立刻出现在她的眼前,惊的她连忙将眼睛睁开了,然后拽着被子胡乱地滚来滚去。 为什么要滚来滚去?她也不太明白。她只是想要做些什么来排解这种心底莫名其妙的情绪,于是她蹬腿、滚来滚去、拽着被角,甚至还对着枕头乱捏一气。 可如此一来,她的清醒程度就愈发了,根本不可能睡着。不仅如此,她的脑袋里甚至还有了奇妙的胡思乱想,像是手影戏一样模模糊糊地播放着—— 如果,她真的打算和义勇先生一起要一个孩子的话,那孩子是什么样的? 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她更喜欢女孩子,可爱,漂亮,能穿各式各样的漂亮衣物,就像个乖巧的布偶。 该给孩子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她可是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取那些文绉绉的名字呀。义勇先生也许会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吧?实在不行,就请兼先生帮忙取名…… 算了,不如就叫“静”好了,阿静的名字很好听,也适合女孩子。 等等—— 可问题是,孩子是怎么来的?她一点都不知道啊! 阿绿胡思乱想了一阵,人越来越精神了。于是,阿绿索性不再尝试睡觉,而是披了一件外袍,打算起身去院子里走走,吹吹风。 她赤着脚推开了门,走到了被竹影所覆盖的走廊上。夜晚很安静,远处似乎有鹧鸪鸟的叫声,月华轻慢地流淌着,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 她站在门前,抬头望着屋檐上的月亮,原本躁动不安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这片刻的宁静,终于让她能仔细思考傍晚时所发生的事了。 义勇先生说,他好好思考了所谓“夫妻”的意义,然后,他就得出了“需要一个孩子”的结果。又因为孩子会给她添麻烦,所以义勇打消了这个想法,以一个吻代之。 无论是孩子也好,还是吻也好,那对于一对夫妻而言,都是正常的。也就是说,义勇是认认真真地把她当做妻子来对待的,即使二人最初自称夫妻不过是为了在主公面前有所交代。 一阵夜风起,竹叶沙沙地摇晃着,地上的影子也跟着一起舞蹈。阿绿拢了拢肩上的外袍,心底忽然涌起了一阵酸甜的滋味。 如果义勇是真的将自己认定为妻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是个认真的人。一旦决定了要娶妻,那就肯定会对妻子照顾到底吧。 但阿绿还是很担心。她担心义勇不过是混淆了男女之情与普通同伴的情谊。他会如此笃定地称呼自己为“妻子”,也是不明白其中的区别。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墙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阿绿?你也睡不着吗?” 阿绿愣了愣,扭头一瞧,便望见了身披浴衣的黑发青年。富冈义勇目光茫然地立在夜色里,袖口与散乱的黑发被风吹得扬起,一双晴空色的眼睛,染上了几缕夜的沉意。 “啊……我——” 阿绿想回答,但瞬间涌起的别扭之意又令她的喉咙卡住了。下一刻,她便红着脸,拔腿转身就跑,就像是躲避一个炽热的求爱者一般。 “阿绿?!”义勇愈发困惑了。但他的脚不太方便行走,没办法追上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绿的身影迅速没入了竹林中。 阿绿一路小跑,穿过潇潇的竹叶,在一根粗大的竹竿边停下了脚步。再远处就是寂静的山峦了,她不再往外跑去,而是在原地停下休憩。她一边轻轻地呼吸着,一边沉思:自己怎么见到义勇就跑呢?太没出息了吧。 不过,义勇的腿脚不便,他应该不会追上来吧。 此时,她听到了有人单脚跳着艰难行走的声音。阿绿怔了下,从竹叶的缝隙里望过去,便看到义勇扶着墙壁,很慢地一跳、一跳着朝自己这边来了。 因为受了伤,他的动作很不便,落到阿绿眼里,显得很是可怜。她有些不是滋味,咬牙踌躇了片刻,还是走出了自己藏身的竹林,向着义勇走去。 “别跳了,你的脚不好,赶紧坐下休息吧。”阿绿走到了义勇的面前,打起勇气直视他。 义勇愣了下,说:“你不生气了吗?” 阿绿问:“我生气做什么?我没有生气啊。” 义勇摇头:“不,你生气了吧。所以你躲着不见我,看到我就跑开……” 阿绿沉默。 在义勇眼里,她确实是想办法躲着、避着了。可是,那也不代表她生气了,更有可能代表……她不好意思啊。 义勇叹了口气,说:“抱歉,是我的错。” “诶?” 义勇抬头,黑色的刘海被风吹得纷乱,那双雾蓝色的眼里,像是团着水的涟漪:“我做了不好的事情,让你害怕了吧。……原本想让你安心一些的,但是没想到你可能讨厌这件事…” ——这件事,是指亲了她一下。 说完,义勇的目光便慢慢垂下去,人似乎很低落。 阿绿轻怔一下,脑海里立刻蹦出一个声音:不是的!她一点都不讨厌义勇的吻。 她微呼一口气,连忙摆手,说:“不——不是那样的啦。我没有对你生气,也没有讨厌你……” 富冈义勇,你怎么回事啊!拿出你在风柱面前的自信来啊!风柱和你打成那样,你都说你们两个关系好不是吗!怎么在她面前,就变得这副没自信的样子了?! “……你不讨厌吗?”义勇迟疑地问。 “……嗯。”阿绿低头,手指不安地彼此勾着,“虽然很突然,但是…我也不讨厌义勇先生做那样的事。”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更轻了。 义勇像是不相信,特意反问了一遍:“真的……不讨厌吗?” 阿绿摇头:“真的——不讨厌,”她胡乱地搓着指尖,小声说,“因为是义勇先生,所以,可以这样做……” 话音刚落,面前的青年又凑了过来。 陡然凑近的影子,让阿绿小小地吓了一跳。她紧张地问:“你做、做什么啊!” “你不讨厌,对吧?”义勇将面颊抵了过来,“那再试一次吧?阿绿。” 第50章 那天晚上, 阿绿再度落荒而逃了。 没错,在义勇提出“再试一次”之后,她结巴地说不出话来, 只能手舞足蹈地说自己“困了”、“要回去休息”、“下次吧”。 义勇眨了眨眼, 似乎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又认真地问:“下次就可以了吗?” “嗯,”阿绿决定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了, “下次——下次一定可以!” 她实在是羞于接受义勇的亲吻了。一想到要做这种事,她的耳朵里便只能听到咚咚的心跳声,此外, 什么声音也听不进去了。 于是,她逃走了。 至于“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 次日起来的时候, 她发现义勇竟然起的比她还要早。她在院子里晒好衣服, 发现这个伤患竟然还坐在她的房门口等着。 “做、做什么……”阿绿不解地看着他。 义勇目光笔直地盯着她, 说:“阿绿, 你还欠我一次——” “对了、我要去蝴蝶屋拿药!”阿绿一拍手掌, 打断了义勇的话。她心急火燎地说,“虽然你的脚伤看起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但药还是要按时喝的!我去蝴蝶屋了!” 说完,她就一阵风似地冲出了门, 将满面困惑的义勇丢在了家中。 她小跑出了好远, 才终于慢下脚步,改为了走路。 即使离义勇已经很远了, 她的心还是跳的厉害。兴许,这是因为方才她一路小跑的缘故吧。 一想到义勇盯着自己、似乎有着希冀之色的目光,她就觉得心底胀胀的。于是,她开始蹂。躏自己的头发, 还偶尔拍一拍自己的面颊,仿佛只要做了这种奇奇怪怪的事,就能排解掉内心奇怪的情绪。 她就这样红着脸走到了蝴蝶屋。这里一如既往的忙碌,几个年轻的学生正在门口晒草药,看见她来了,便齐齐冲她打招呼:“阿绿小姐!” 阿绿轻轻地呼吸了一口气,平稳了自己的心态,也笑着冲她们回了声招呼,这才若无其事地进门去找蝴蝶忍。 蝴蝶忍刚巧给给风柱看完伤势,见到阿绿来了,便笑眯眯地问:“富冈先生身体怎么样了?风柱阁下可是很想他呢。” “……哈?”阿绿忍不住问,“风柱阁下很想义勇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他天天念叨着想要把义勇先生揍一顿呢,”蝴蝶忍的笑容愈发温和了,“哎呀呀,这可不是思念之情吗?” 第52章 阿绿:…… 义勇,你到底对风柱说了什么话啊,竟然让人家这么讨厌你…… “义勇先生的脚恢复的很快,”阿绿想起他昨天凑过来想要吻自己的样子,表情不受控制地变得有些怪怪的,“现在已经偶尔能走一下了,我看他马上就可以正常地跑跑跳跳。” “是嘛,那可真是太好了。”蝴蝶忍将包好的药递了过来,又问,“发生了什么高兴的事吗?” “诶?”阿绿不解,“为什么忍小姐这样问呢?” “阿绿小姐的身上,有很高兴的气味哦~”蝴蝶忍煞有介事地说着,做出吸气的样子来,“香香甜甜的,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阿绿紧张起来,连忙说:“可能是——早上吃的糕点很甜吧!是…萩饼……!” “哎呀?原来是吃了萩饼呀。”蝴蝶忍慢慢笑起来,“我还以为是富冈先生终于开窍了,做了什么让阿绿小姐高兴的事情呢。” 阿绿连忙摇头:“义勇先生的性格,忍小姐也知道吧……算了。” 说完,她就不敢再在蝴蝶屋待着了,生怕又被蝴蝶忍看出什么端倪来。 她走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还听到了病房里传来风柱不死川的咆哮——“富冈义勇那家伙!到底在张狂什么啊!因为他娶到了老婆,他就和我不一样了吗!” 被不死川的声音所惊,阿绿赶紧加快脚程往外跑。 她跑的急,没怎么看路,一个不小心,就和一名矮矮的少年相撞了。她手中的药包落在地上,少年怀里的杂物也洒了一地。 “啊——抱歉,我太不小心了。”阿绿连忙弯腰帮忙捡东西,又把药包挂在手臂上。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容貌平平,看起来像是负责后勤的“隐”的成员,脸上有一圈青涩的雀斑。他好像很胆小,看着阿绿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来塞在自己的手心里,他结巴地道谢:“谢…谢谢……” 大概是因为没见过阿绿的缘故,少年小声地问:“你也是蝴蝶屋的人吗?” “算小半个吧!”阿绿说,“蝴蝶屋人手不足的时候,我偶尔会过来帮忍小姐的忙。” 闻言,少年露出了求助的神色:“那,请问你知道药材库在哪里吗?” “知道,不过那离这里有点远。”阿绿思考着,“这边的空地都用来做安置病人的地方了,只能把药材库移到更远的地方去。……唔,我带你去吧。” 少年露出感激的神色:“谢谢。” 于是,两个人一起朝外走去。 路上,少年很紧张地提起自己的身份,说他是新被分配来蝴蝶屋打下手的人,但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对鬼杀队的各位剑士们也又怕又敬。因为年纪小,他在这里什么都不敢说。 阿绿听了,便安慰他说:“放心吧,忍小姐、甘露寺小姐她们都很好相处的。”也就是风柱比较麻烦罢了,建议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娶妻恋爱的话题。 她的声音柔柔的,像是一池清泉,眼眸微弯,绽着晴空一般的笑意。少年看着她的面容,面庞不自觉地就红了。 “我、我叫做阿俊!”少年紧张地自我介绍。 二人正向前走去,阿绿的眼角余光里,忽然瞥到了一抹熟悉的羽织颜色。旋即,义勇的声音就从远处传来了:“阿绿?那个人……是谁?” 她侧头一望,发现左侧的池塘后,竟然就是自家的小院子,一片密密丛丛的竹林边,还晾着几件飘飘扬扬的衣服。 而义勇就坐在屋檐下,远远地看着她。因为两人距离遥遥,义勇的面庞模糊成了小点,她也看不清义勇的表情。 “是‘隐’的孩子——”阿绿冲他招了招手,“我送他去放药材的地方,马上就回来。” 义勇微愣。 阿绿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和那矮小的少年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她走的没有顾虑,但是这一幕落到富冈义勇的眼里,就让他的表情愈发的凝重了。 阿绿…… 早上从自己的面前匆匆地逃跑了。现在,却和另外一个人这么开心地并肩走路。 而且,虽然隔得遥远,无法看清,但那个人似乎对阿绿…有些别的想法。 没错。哪怕看不清表情和面容,义勇也能察觉到这种讯号。 富冈义勇皱眉,人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鬼似的,进入了紧张的戒备状态。 等阿绿提着药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义勇一脸严肃地问:“阿绿,你陪着那个人去散步了吗?” “是帮他指路,不是散步。”阿绿说,“义勇先生怎么这么紧张的样子?有什么问题吗?” “……”义勇答不上来。 他觉得自己很不高兴,很不愉快,身体内就像是有一团沉沉的乌云。但是他说不上来这种情绪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和阿绿表达。 “阿绿,你和那个男孩是今天认识的吗?” “嗯,在蝴蝶屋外遇到的。” “……” “怎么了?” 义勇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开了口,说:“我想了想,我们还是要一个孩子吧。” ?!?! 阿绿有点懵住了。 这、这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好端端的,又提起了生孩子的事情,太奇怪了吧! 义勇严肃地说:“有个孩子的话,那种奇怪的人就不会靠近你了吧。” “奇怪的人?”阿绿的思绪转了一圈,终于反应过来,“你说隐的那个孩子吗?人家哪里奇怪了啊……” “他走在你身边,很奇怪。” 阿绿:? 义勇先生你几个意思?别人走在她身旁就很奇怪,难道她是会导致人变奇怪的罪魁祸首吗? 这是什么惹人讨厌的话啊! 不——等等,义勇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阿绿托着下巴,仔细想了很久。她看看义勇凝重的面色,再思考阿俊走在自己身旁红着脸的模样,终于有一点点反应过来——义勇这个不善言辞的家伙,不会是在吃醋吧? 因为不想看到她和别的男性在一起,所以才会突然说出“要个孩子”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招呼声,是阿俊从药材库回来了。 “阿绿小姐,谢谢你给我带路——”阿俊远远看到阿绿的身影,就朝着这片竹林跑来了,冲她兴奋地打招呼。等跑近了,阿俊才发现这里还有水柱阁下在,便急急忙忙地行礼,“见过水柱阁下。” “喔,你从药材库回来了啊。东西放好了吗?”阿绿问。 “已经放好了。”阿俊紧张地说,又问,“那个…请问,怎么称呼你呢?” 阿绿瞥一眼身旁的义勇,思考片刻,露出了轻轻的笑容,“我叫做——富冈绿。” “富冈……?”阿俊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和水柱阁下是同样的姓……姐妹吗?” “不,是夫妻哦。”她说。 第51章 阿俊走后, 义勇的面色就好多了。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阿绿知道他肯定很在意阿俊的存在。 严格来说,这应该算是“乱吃醋”的行为。但阿绿一点都不觉得烦恼, 反而有一点窃喜。 只有在乎的人, 才会有占有欲,才会不想让别人靠近。对吧? 这一晚, 阿绿显得很高兴,不复早上一个劲儿躲开义勇的样子,还特地亲自下厨, 给义勇加了餐。 义勇看到自己便当盒里超量的团子时,表情又变得很困惑。 阿绿心想:他大概是在迷惑女人为什么这么多变吧!早上躲着、逃着, 晚上却又显得高高兴兴了。义勇这样的性格, 一定是无法理解的。 不过, 管他呢! 夜晚, 阿绿洗漱沐浴后便回房休息了。因为心情不错, 她连梳头时都忍不住对着镜子傻笑了一下。后来, 她还取出了当初做给妹妹阿静的香囊,把这香囊当做阿静, 傻乎乎地对着它说起话来。 “阿静,我觉得义勇先生对我也是有感觉的吧!要不然, 他怎么会吃醋呢?”她晃着香囊, 用手指戳着镜面,“你怎么想的?你觉得他喜不喜欢我?” 顿了顿, 阿绿掂了掂香囊,说:“我把香囊往空中丢,落下来是正面朝上,那义勇先生就不喜欢我。如果是反面朝上, 那义勇先生就是喜欢我的。拜托你了,阿静。” 说完,她双手合十,祈祷片刻,便将香囊向空中抛去。 布片缝制成的香囊飘飘悠悠地落下来,眼看着就要正面朝上地落地了,阿绿眼疾手快,连忙抓住香囊,喃喃道:“刚才窗外有风吹进来,不算数!” 说完,她又重新抛了一次。这回,香囊也是正面朝上飘扬下来的。阿绿又在香囊落地前拦截住了,辩解道:“我扔的力道不对,为了公正起见,还是重新来吧!” 第三次抛香囊的时候,香囊终于是反面朝上地飘下来了。阿绿心满意足地捡起了香囊,开心地说:“阿静,果然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吧?义勇先生也喜欢我。” 第53章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青年嗓音:“阿绿,你休息了吗?” 是义勇。 阿绿连忙收起了自己的香囊,跑去开了门:“有什么事吗?” 义勇站在门外,穿着寝衣,神色有些犹豫。他斟酌片刻,问:“我可以……在你这里留一会儿吗?” 阿绿轻怔,心底掠过了一些紧张的胡思乱想。 大晚上,只有两个人的卧室,都穿着寝衣…… 这,这很容易让人想多吧! 阿绿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小声地问:“义勇先生想做什么呢?” 义勇的目光微微一斜,他喃喃道:“我的房间太冷了,所以想来这里取暖。” “冷?”阿绿看了看窗外头,夏夜的蝉鸣不绝于耳。夏天的晚上,她不盖被子睡着了都落得一身黏腻的汗,义勇先生竟然还觉得冷吗? 她提议道:“要不要加点被子和衣物?我的壁橱里有备用的。” “……”义勇沉默了一下,又说,“其实也不是冷,是——我好像在窗外看到了…鬼……” “鬼?”阿绿大惊失色,“是、是吃人的那种鬼吗?!在这里?!” “不是!”义勇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解释,“是说幽灵,总之是奇怪的东西在窗外飘。我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所以找个人陪着……” 阿绿微微释然。 原来是这样啊。 山野精怪,幽灵亡魂的传说,哪里都有。阿绿偶尔也会对此感到很害怕,尤其是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可义勇先生竟然怕这些?她真是完全没看出来。毕竟义勇常年和真正的鬼打交道,总是在拔刀战斗,应当是无所畏惧的才对…… 不过,阿绿没有多追究,很大方地敞开了门,说:“那你就进来坐一会儿吧。” 义勇点头,步入了她的房间。 一进房门,义勇的身体就显得有些僵硬,大概是因为这房中盘旋着与阿绿身体上的气味所相似的淡淡香气。 阿绿也有些紧张。虽说平常她和义勇很亲近,但像这样于夜晚在房间中独处,却是很少的。她无措地原地徘徊一阵,指着榻榻米说:“你要是害怕幽灵的话,我们就坐着聊聊天吧。” 义勇姿势迟滞地坐了下来,点头。 阿绿也同手同脚地坐下来,呼吸声都不敢放的太重。 该聊点什么好呢?明明平常有很多话可以谈,可真到了这种时候,就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了…… 半晌后,阿绿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说:“你的脚……怎么样了?” “快好了。因为我会呼吸法的缘故,脚伤会愈合的更快,现在走路除了慢一些没什么问题。”义勇说。 “那,今天吃的还好吗?” “……嗯。” “哈,哈哈哈,不错嘛——” 有了以上这段尴尬的对话,阿绿简直想锤自己的脑袋。她到底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啊! 而且,义勇先生怎么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他不是觉得窗外有幽灵经过,很可怕,所以才来这里寻求自己的陪伴的吗? 还是说,这只是他来自己房间的借口?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坐着,你也不开口,我也不开口,房间里安静地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义勇忽然说:“我能在这里过夜吗?” ——我能在这里过夜吗? “?!?!啊……”阿绿几乎是立时弹了起来,紧张巴巴地问,“什、什么意思…义勇先生,你不会是,不会是想做什么坏事……” 义勇指了指房间的一角,说:“我把我的被褥拿来,放在这里。我就睡在这个地方。” 阿绿微愣。 她的目光在自己的被褥和义勇手指的方向间挪来挪去——这两个地方,恰好处于房间的对角,是整个房间中彼此距离最遥远的地方。 如果义勇和她隔得这么远……也没什么问题吧? 她有些为难,脖子上也慢慢浮起了一层热气。片刻后,她对着手指,小声地说:“可、可以吧……” 义勇点头,回屋去抱来了自己的被褥。 阿绿看着他脚步慢吞吞地将被子铺好,又把枕头铺平了,她的目光开始了一阵凌乱的闪烁。 今天晚上……她要和义勇先生一起在这间卧室里过夜。 虽然隔了很远的距离,但那也是在同一间卧室过夜。 这么亲密地和他相处,似乎还是第一次。 比起往常,两个人好像更像真正的夫妻了,彼此的距离也更近了一步。 阿绿背过身去,故意转开视线,不看那头整理被褥的义勇。她吹灭了蜡烛,往自己的被窝里钻去。 屋内一片昏沉,唯有呼吸声浅淡地起伏着。 阿绿虽然躺下了,却根本无法入睡,自己翻来覆去,眼睛睁开合上。 没一会儿,她便听到义勇的声音遥遥传来:“阿绿,你睡着了吗?” “没有。”阿绿缩在被窝里,轻悄悄地回答。 “……” 她本以为义勇会说些什么,但义勇却又沉寂了下去,没了声音,仿佛只是想获悉她是否睡着了。 又过了一会儿,义勇又说话了:“你饿吗?” “……哈?”阿绿说,“饿也得忍着。这个时候了,还是不要吃东西了吧。” 再过一会儿,义勇忽然说:“我会不会很吵……” 但这一回,阿绿没有回答了,因为她已经睡着了,只余下绵长的呼吸声均匀地起伏着。 义勇背靠着墙,在黑暗里望着阿绿的方向,神色变得很宁静。然后,他也合上了眼睛。 * 次日,阿绿是被太阳光照醒的。 她翻了个身,有些迷蒙地睁开眼,脑袋还被睡意统治着,一片浑噩。但是,她侧身望去的方向,义勇正跪在地上,慢慢地叠被褥。 “……嗯?”阿绿的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义勇先生怎么在这里……” “啊!”然后,她陡然坐了起来,想起昨夜义勇是在她房间中过夜的。 她伸手看了看自己的五指,再看看身上的被褥,确认昨夜什么也没发生,两个人就是普普通通头尾相隔地睡了一觉。 “你醒了?”义勇放好枕头,转过身来,跪坐在地,郑重地说,“阿绿,这样子,我们应该就会有个孩子了吧。” “……?” 正在打呵欠打到流眼泪的阿绿,被这句话砸的脑袋一沉,人瞬间清醒过来。 “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啊?”阿绿说,“我们就是在同一个房间里休息了一晚上,怎么可能就这样有孩子啊!” “不是吗?”义勇露出疑色,“可是我听说,只要在一起睡觉的话,就会有孩子。” “……”阿绿忍无可忍。她站起来,认真地说,“义勇先生,你还记得吗?我们来主公这里时,坐了一辆火车。因为路途很长,所以我们在火车上睡着了。” “……啊,是的。”义勇困惑地说,“怎么了吗?” “如果只要在一个地方睡觉就能有孩子的话,那当时火车上有那么多的男人、女人,大家都很累地睡着了,那又该怎么算啊!”阿绿的声音振聋发聩。 富冈义勇,当场愣住。 第52章 富冈义勇试图“要一个孩子”的企图, 就这样失败了。 不仅如此,他还让阿绿有些小生气。 “先前你自己也说了,随随便便地要一个孩子, 会给我添麻烦, 可你现在却一声不响偷偷摸摸地打算要孩子……你在想什么啊!”她这样训斥他。 虽然义勇的想法很傻,以为“在一个房间里一起过夜就会得到孩子”——这无疑是错误的——可他这么做的本因, 不就是想要在不告知阿绿的情况下拥有一个孩子嘛! 这太过分了吧! 义勇这家伙,恐怕是一点都不懂恋爱和婚姻的常识。他大概不清楚,要想生育子嗣后, 就要为子嗣的一生负责。如此一来,他就会背上更多的重担。 妻子的幸福、孩子的幸福, 全都会成为义勇身上的枷锁。要让妻子温饱, 让儿子平安地长大, 过着幸福的生活——这样的要求, 对于身为猎鬼人的义勇而言, 是不是有些太为难了? 义勇要四处执行任务, 并无法常常陪伴在妻儿身边,也许以后还会在某一天突然死去, 他的孩子也会就此失去父亲。这样的家庭,对于孩子来说, 真的能算是幸福吗? 一想到这件事, 阿绿便难以自抑地有些哀伤。 拥有孩子对一个家庭来说,原本该算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情。可对于她和义勇而言, 却显得那么的遥远又不真实。 义勇没有辩解,就老老实实地跪坐在地上,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训诫。 “你都没想明白我们的夫妻关系是怎么回事呢,就想跃过这一层, 去要一个孩子了吗?真是太过分了!” 阿绿瞪着义勇,像是一位严苛的私塾先生。 第54章 义勇跪坐着,不言不语,受下了她的一切训斥。 等阿绿终于停下了,义勇便低声地说:“我明白了。” “明白了?”阿绿挑眉,一副生气的样子,“我看你根本不明白嘛。” 她漆黑的眸子里,有一团隐隐的火光。义勇看着她的面色,眼神似乎落寞了一些。 “嗯。我明白了——‘孩子’是必须经过深思熟虑才能诞育下的。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就决定了他的出生。在做好能让他幸福的准备之前,我不该让一个孩子来到这个危险的世界。”义勇说着,眼神更黯淡了,“而且,阿绿…大概也不会答应给我生孩子吧。” 阿绿喉咙里的话噎了一下。 “为什么……这样说呢?” 为什么义勇就觉得她不会答应呢? 明明都理所当然地以“夫妻”相称了,也答应过要一起陪伴着活下去了不是吗? 其实,她也……没那么抗拒。 只是一想到未来,就会感到惶恐和敬畏罢了。 富冈义勇的目光轻轻闪烁一下,他没有解释这句话,只是喃喃道:“你应该……不会答应的。”说完,他就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义勇先生?”阿绿喊了他一声,他却没有回头。 阿绿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稍稍地不安。 * 一整个下午,富冈义勇都不见人影。 等阿绿再见到他时,他对阿绿说:“我们去见主公吧。” “诶……?”阿绿正在擦拭窗台,闻言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去见主公呢?” 义勇垂眸,说:“我仔细想了想,果然,就算我自己再怎么认为阿绿是我的妻子,阿绿也并不能真正地嫁给我。所以,我打算对主公实话实说,我们并不是夫妻。” 说完,他就朝着竹林外走去了。 “……啊?”阿绿当场愣住。 她攥着手里的帕子,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等等,义勇先生刚才说什么?他想要告诉主公,他们两个并非夫妻? ——这怎么可以! “喂!”阿绿紧张地朝外跑去。 富冈义勇没有特意慢下脚步,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今天下午的事。 因为孩子的事,他惹阿绿生气了。怀抱着不解和落寞之心,他又找到了唯一的求助者——宇髄天元,和他提起了今天发生的事。 “是我太天真了,想着只要拥有一个孩子就能和她成为真正的夫妻……”富冈义勇说,“但是,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太过分了。我不能不问她的心意,就这样做。” 而且,他无法保证孩子未来的幸福,就不该生下子嗣,让他们来品尝人世的冷暖。 宇髄天元听了,露出了揣摩深思的神情。 片刻后,宇髄说:“确实有些过分啊!你怎么可以不问问人家的心意呢?你得知道,生孩子可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啊……?”义勇微微一愣,“这、这样吗?” “你小子不会不知道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吧?”宇髄露出一副嫌弃的样子,“女人生育孩子,不仅辛苦,还很危险,稍微不小心,就会死掉。就算你想要孩子,也要先关切一下妻子才对。哪有你这样,一言不发就要别人为你生育子嗣的?” “???”富冈义勇彻底愣住。 他的目光很震愕,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听说生育竟然是这么危险的。 宇髄看着他震惊的脸,有点恨铁不成钢:“你到底是怎么娶到老婆的啊,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女人愿意嫁给你,你可真是走大运了!” 说完,宇髄就替义勇讲解了一通生孩子的危险,还特地提到自己小时候的邻居因为难产导致母亲和孩子一起死掉的事情。 听完这顿讲解,义勇的表情变得很微妙。他攥紧了衣袖,说:“我…很过分。……嗯,很过分。” ——他确实觉得自己很过分。 他竟然因为自己那一点点吃醋的念头,就想让阿绿冒着生命的危险来诞育子嗣。而且,他还未必能给那个子嗣幸福。 这样子的他,根本不是一个好的丈夫。 所以,经过反复的考虑,他决定将一切都对主公和盘托出。在成为一个合格的、真正的丈夫之前,他不会再萌生出“要一个孩子”之类的念头了。 “义勇先生?你怎么了?突然要做这种事——” 阿绿气喘吁吁地追在他后面,伸手勉强抓住了义勇的衣袖,小声地说:“这样不好吧?先前对主公说我们是夫妻,现在又说不是。这可是欺骗啊!主公会对你生气的吧?” “主公很仁慈,不会因为这种事发火。”义勇说。 “可…”阿绿咬牙,又说,“主公不是一直在生病吗?我们因为这种琐事去打搅他,不好吧?反正现在这样,也不是不能过日子,挺好的嘛……” “主公最近精神还好,经常召见其他柱,应该没问题。”义勇说。 “啊啊?这样吗?”阿绿心底暗觉“糟糕”,又开始绞尽脑汁想理由。 可恶,她该再想点什么理由来,好阻止义勇去见主公呢? 要是再想不出什么借口,义勇就当真要去见主公,向主公说出“二人不是夫妻”的事实。到时候,他们就真的——不再是夫妻了啊! 一想到这里,阿绿便把眉皱的死紧。 思来想去,她实在找不到不去见主公的理由,只好“哎哟”了一声,蹲下来捂着脚。 “怎么了?”义勇紧张地回头扶她。 “我、我的脚扭伤了……”阿绿装模作样捂着脚踝,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那个,义勇先生,今天……就不要去找主公了吧?” 但是,富冈义勇的面色却格外地严肃:“不行。我可以背你去,但是今天我们必须去主公面前说清楚。” “……”阿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义勇先生无论如何都要去找主公,说出二人不是真正夫妻的事实吗? “你太过分了!!”她忘记了自己的脚“扭伤了”,怒冲冲地站了起来,“义勇先生真的——太过分了!” 丢下这句话,她转头就跑。 明明先前还固执地说她就是义勇先生的妻子,现在那些话又不作数了。 义勇先生也太奇怪了! 阿绿一路奔跑,很快将义勇甩开了,消失在了竹影叶间。 因为气恼,她一口气跑出了很远,直到累坏了,这才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盘腿休息。 小路上静悄悄的,远处有不知哪位猎鬼人练习剑术的木刀相击声。她就听着那有节奏的“啪”、“啪”响声,长久地发着呆。 不知怎的,她竟然这样不舒服地睡着了,然后开始做奇怪的梦。 “阿绿——阿绿。你现在,藏到哪里去了呢?” 一片金色的莲花在池水中徐徐绽开,缭绕的云雾间显现出一名身着红衣的男子。他手持一柄流光溢彩的金色对扇,眼底刻着“上弦”、“贰”两个字。 梦中的阿绿怔怔地看着这个男子,喃喃道:“教宗阁下……?” “是我哦。”教宗笑嘻嘻地说,“你在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吗?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呢。” “……”虽然明知这只是一个梦,阿绿还是紧张地后退了一步,“你怎么会在我的梦境里?” “哎呀,因为你是特殊的嘛,”教宗说,“我想给予你无限的快乐,所以,每当你在梦中显露出需要快乐的迹象,我就会感知到哦。” 顿一顿,教宗歪头一笑,声音满是蛊惑:“你不开心了吧?被人欺负了吧?要不要——跟我走呢?” 第53章 这是一个令人沉迷的梦。 雾气舒卷, 像是传闻中的仙人之境。清澈的池水中,金色的莲花灿灿生辉,迷的人移不开眼。她的身体轻飘飘的, 像是被风托起了, 有一种抛却了所有世俗烦恼的感觉。 教宗就站在雾气的对面,冲她露着温柔的笑容, 用蛊惑的声音问他:“要不要跟我走呢?” 阿绿怔怔地望着他,不解地问:“为什么要跟你走呢?” 教宗眨了眨眼,说:“因为你需要快乐呀。而我能给予你无限的快乐。” 阿绿眯起眼睛, 托着下巴认真地思考。 教宗阁下看起来很有钱,像是一位贵族少爷似的。而且, 所谓的“教宗”, 就是那种被众人顶礼膜拜、过着有权有势生活的家伙吧? 如果他是个人类的话, 那跟着他, 或许确实能获得一点世俗的快乐。但“无限的快乐”就免了, 那对人类来说是不可能的东西。 更何况——这家伙是只鬼啊!是打算吃了她, 让她被“救赎”的食人之鬼。 她会答应跟着他走才怪呢! “不要,”阿绿直接拒绝了他, “反正这只是梦境吧?我不想跟你走,也没什么问题。” 教宗愣了下, 露出黯然的神色:“你怎么可以对我说‘不要’呢?当初, 你可是和我定下了约定的——我救出你的妹妹,你会好好地长大, 然后被我救赎。” 第55章 说完,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不遵守诺言的孩子,是会被神惩罚的哦。” 阿绿噎了一下。 她想起多年前在吉川家与教宗定下契约的事情,心底有一团恼火之意:“那是不平等的约定吧!我根本不知道‘救赎’就是白白被你吃掉的意思!这种约定, 就不该成立。” 教宗露出了很刻意的、被吓了一跳的表情,说:“你生气了吗?不要生气啊,那样就不可爱了。”说完,他用折扇拨着自己的头发,困扰地说,“好吧。就算你不想履行约定,我也可以不救赎你。但是,你不快乐呀,这会让我很担忧的。我希望你能一直、一直……很快乐。” 阿绿:“没有那种事情。” 教宗说:“掩饰是没有用的喔。” 阿绿撇了撇嘴,低下头。 她现在处于“不快乐”的状态吗?如果是真的,那肯定是因为—— 是因为义勇先生决定和她撇清干系,从“夫妻”变回普通的同伴了。 阿绿攥紧了手,低声说:“虽然,我现在确实不太快乐,但这是很少见的状况。我已经…我已经找到了想要托付一生的人。只要和他在一起的话,我就会一直感到很快乐的。” “‘想要托付一生的人’,是什么意思?”教宗问。 “就是喜欢的人!”阿绿说,“不,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爱’。” 教宗彻底愣住了。 “爱……” 他喃喃地念着这个词,那双漂亮的、宛如幻梦一般的眼睛,有着明显的惑意:“那是什么?” 阿绿说:“反正鬼是无法理解的吧。就是想和一个人长久为伴,让他感受到幸福的感情。” 闻言,教宗露出了释怀的笑脸:“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可以理解为,我是爱着你的吧?”丢下这句奇奇怪怪的话,他就做出了畅想的模样,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这还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种感情呢!爱的感觉,可真不错啊……” 阿绿的表情微微一变。 面前的教宗,说着奇奇怪怪的话,兀自沉浸在幻想的世界中。他根本不像是真的爱上了谁,而是在扮演着自己能爱人的假象罢了。 没错,他只是很享受这种“假装能爱上别人”的状态吧。 阿绿皱起了眉,说:“教宗阁下,你才是在遮掩的那个吧。” 教宗的笑容顿住了:“……哈?你在说什么呢?” 阿绿说:“教宗阁下明明就一点都不爱我吧。你之所以和我的母亲定下契约,再和我定下契约,只是为了吃掉我罢了。”说完,她抬起了头,目光透出一点锋利,“因为我是稀血,能让教宗阁下获得更强大的力量。这就是教宗阁下所谓的‘爱’的唯一理由。” ——因为我是稀血,能让教宗阁下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阿绿最终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 她可受不了一只鬼在这里装模作样,说自己懂得爱、希望对方能获得快乐之类的话了。他根本就是在掩饰不懂得情感的内心。只要将这些虚伪的表象揭开了,就能看到教宗内心最纯粹的恶意。 吃了她,仅此而已。他只想吃了她。 教宗的笑容凝住了。 这一刻,梦境中轻飘飘的雾气骤然散去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团血色。天也好,池水也好,还是那池中盛放的莲花,全都徐徐染上了嫣红的血色。原本轻飘飘的身体,也陡然有了坠落感,像是马上会落入不见底的深渊。 “阿绿……”教宗展开了折扇,以扇遮住了自己的一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讲情谊呢?” 阿绿说:“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她觉得身体很沉,像是有千百斤,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跪下了。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强撑着,逼迫自己直视着教宗的面容。 “什么‘实话’啊。”教宗说,“人类是要追求表面的爱与快乐的。你怎么可以这样伤害我呢?竟然说我不懂得爱,只是想要吃掉你……” 说完,教宗那美丽的眼睛中,竟然出现了泪光。 阿绿看着他的泪水,干干地吞了口唾沫。 这只鬼太过危险了。 还好,如今只是在梦境中。她必须赶紧醒过来,摆脱他的影响才好。 可是,该怎么做? 阿绿左右张望了一番,得不到任何线索。毫无办法,她尝试性地将手掐上自己的脖颈,狠狠地扼住了。 如果呼吸不过来的话,应该很快就会醒来吧! 她没有对自己留情,就这样狠狠地掐住了脖子——缺氧的感觉涌了上来,眼前开始昏黑。 “哎呀——阿绿,你还真是无情啊……”教宗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他抹着眼泪,哀伤地说,“你和你的母亲,完全不一样呢……” “母……亲…?”阿绿艰难地望着教宗。 “是哦,你的母亲……”教宗露出了怀念的神色,“年轻,漂亮,贪财,肤浅。但是,意外地却很好吃呢……阿绿,你应该比你的母亲更可口吧?” 阿绿的瞳眸微微缩起。 教宗说——母亲很好吃。 她和阿静的母亲,在将姐妹二人卖入吉川家后就消失了,再无踪影。她以为母亲只是拿着钱去挥霍了,不愿再找回两个累赘一般的女儿。可如今她知道了——母亲被吃掉了。 “你——”阿绿的意识已经模糊了,梦境与现实逐渐割裂。 “阿绿,我对你的爱,恐怕已经要被耗尽了……” 梦境的最后,她听到教宗这样说。 “阿绿?阿绿?” 义勇的声音传来了,像是清明的风破开了迷眼的雾气。阿绿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义勇正蹲在自己的面前,用严肃的表情看着她。 “抱歉,我又惹你生气了。”义勇握着她的两只手,有些忧虑,“你做噩梦了吗?一直在掐自己的脖子。” “……嗯。”阿绿疲惫地点头。 已经从梦中醒来了吗? 太好了。 希望以后再也不要梦到那个可怕的家伙了。 就在这时,她感受到自己的脖颈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热烫与疼痛感。那疼痛如此之剧烈,让她瞬间苍白了面色,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嘶…脖子……疼……” 她颤着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她的脖子上,那两道蛇牙印一般的圆形旧疤,正在向外扩散剧烈的痛楚和热度。 “怎、怎么了?”义勇有些无措。 “鬼留下的伤…疼……” 阿绿的额上淌着汗珠,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了,一切轮廓都重重堆叠,像是幻象一般分开又合拢。 她想起了梦境中教宗所说的那句话—— “阿绿,我对你的爱,恐怕已经要被耗尽了……” 教宗的意思是,终于下了决心,让她死去了吗? 即使她藏身在教宗无法找到的地方,他也有办法让她死去,是这样吗? 阿绿苍白着脸,倚靠在树根上,目光虚无地看着义勇,喃喃地说:“义勇,我好像会死掉。” “在说什么傻话!”义勇斥责她,旋即,他将她横抱了起来,“我带你去蝴蝶屋看看。” “我是说真的喔!”阿绿闭着眼睛,声音虚弱。剧烈的疼痛让她头脑昏沉,像是随时都会陷入永恒的死亡。但她仍旧强打着精神,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在我死之前,义勇先生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还有,你不会死。不要说这种话。” 阿绿闭上眼睛,身体像是处于无限的下坠之中,要沉到她看不见的海洋深处去了。那里或许会有水晶做的龙宫,长生不老的美貌公主,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宝。 “我果然…还是想和义勇先生成为夫妻。我喜欢义勇先生,想做义勇先生的妻子。” 说完这句话,她的意识便陷入了漫长的昏沉中。 第54章 阿绿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的世界没有鬼的存在, 她也并非出生于花街的贫寒女孩。她拥有美丽且开朗的母亲,还有经商为生的父亲。虽然母亲从未读过书,也没什么大智慧, 却是个活泼宽厚的人;而父亲则诚恳辛勤, 十分努力。 她与妹妹阿静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必为吃饱穿暖而愁苦, 也不必忧虑明天会如何。阿静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每天都会拉着她在原野上跑着、跳着,直到被母亲喊回家中吃晚饭。 这个世界没有鬼, 也没有可怕的人。没有命运的因缘,没有无常的恩怨。她和阿静就在父母的爱护下, 慢慢地长大了。后来, 她还与邻居吉川家的小姐成为了友人。 十四岁时, 阿绿遇到了两个少年。那是道馆家的两位年轻学子, 一个叫锖兔, 一个叫义勇。他们二人都有着极好的剑术天赋, 被师傅无比地看中。 锖兔温厚坚毅,而义勇则不太爱讲话。第一次见面时, 义勇便说阿绿“看起来很容易被刀砍到”,让阿绿被他小小地气了一下。 第56章 好在义勇的姐姐及时赶来, 耐心地和她解释:义勇的意思并非是阿绿笨手笨脚, 而是害怕会在练习剑术时伤到阿绿。 那之后,阿绿和两位少年越来越熟悉, 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 有一天,阿静问她:“姐姐,你更喜欢哪一个男孩呢?” 阿绿愣住了,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问这个?” 阿静坐在葡萄架下, 双脚一晃一晃的,神色认真:“我有预感,他们其中一位就会成为姐姐未来的丈夫。可到底是哪一位呢?我也分不清楚。” 阿绿有些脸红:“在说什么呢!我们都还小呀……” “如果一定要选一位作为未来的丈夫呢?”阿静问。 阿绿的心微微一跳。她的脑海中已经有了某个少年的面容,但她却甩了甩脑袋,把那人的面容抹去了,然后低声地说:“大概……是锖兔先生吧。” 阿静眨眼,说:“姐姐在说谎呢。” 阿绿说:“锖兔为人温柔,又是我最初喜欢上的人……” 阿静说:“最初的恋情,并不一定能得到结果。姐姐想要的,应该是那个能真正地陪着自己走下去的人吧?” 阿绿愣了愣,她看向面前的妹妹,阿静还是十四岁的少女模样,虽然脸色健康,透着青春的活力,可她却一直是十四岁的青涩模样。只有自己,还在一年一年地长大,十五,十六,十七…… “可是,锖兔先生……”阿绿在阿静的面前蹲下了,“总感觉,我稍稍有些放不下他。” 阿静说:“如果是锖兔先生的话,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呢?” 阿绿用手拨弄着地上的蒲苇,喃喃道:“锖兔啊……大概是希望我和义勇能忘记他,好好地往前看吧。他是个不希望别人受伤和难过的人……” “那不就是了吗?”阿静露出了柔软的笑颜。 阿绿抬头,看着十四岁妹妹的面孔,愣愣地出神。不知何时,天边燃起了一团火焰,那熊熊的火光涌起来,越蹿越高,似要将天幕都撕裂了。她就在这片大火里呆呆地站着,直到从这个漫长的梦中醒来—— 哗哗,哗哗。 忽远忽近的海潮声在耳旁回荡着。这声音很不真实,如同从龙宫的深处传来,让刚睁开眼的阿绿以为自己进入了另一个梦中。 视野渐渐清明了些,她看到了一道垂着花草的房梁。光很亮堂,照的那些草叶翠绿如凝。她眯了眯眼,侧过头去,发现自己正躺在窗边的床上。 窗外的不远处,是一道浅黄色的沙滩。海浪正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沙滩,漫无止境,悠闲自如地撞出白色的细碎泡沫来。 窗外的天是湛蓝与青白相接的,几只海鸟展开宽大的翅膀,掠过礁石与断崖。鸟鸣伴随着浪声,就这样一起模模糊糊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这里是海边? 阿绿的脑袋有些浑噩。她想站起身,但身体实在没力气,四肢就像是不属于她了似的,牢牢地粘在床上,只能勉强动弹一下,让铁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样的金属响声惊动了不远处的人,一个胖胖的妇人放下了手里打了一半的毛衣,惊讶地朝床边跑来:“富冈夫人,你……醒了?我不是在做梦吧!睡糊涂了吗?富冈夫人竟然醒了……” 阿绿歪着头,看着妇人紧张地奔到自己的床边,还有些不明白对方在喊谁。“富冈夫人”,谁?富冈义勇的老婆吗?——啊,原来是在喊她。 说来她是怎么晕过去的? 阿绿的目光放空,头脑着实是有些混沌了,只能慢慢地听着海浪声,躺在那里发呆。 而那位妇人则手忙脚乱地给她倒茶,又拿毛巾来给她擦脸。一边忙,她一边说:“富冈夫人,我马上就找大夫来看看。真是不可思议啊!我们都以为你可能要这么睡一辈子了,老天保佑,竟然醒了过来……” 阿绿被喂着喝了口茶,说出了第一句话:“义勇先生呢?” 妇人往身上披外套,闻言,笑说:“老爷出去工作啦。人要赚钱的嘛!不赚钱怎么照顾夫人呢?……我去镇上找惯常给夫人看病的大夫来。稍微等我一下,很快的!” 砰的一声关门响,妇人就这样出去了。阿绿艰难地坐起来,左右扭着自己没力气的脖子,疑惑地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隐隐约约地想起来了——她原本住在鬼杀队的居所,那是一个对于身为“稀血”的她而言极为安全的地方。但她却不小心在梦境中惹怒了教宗阁下。于是,教宗便打算杀了她。 在她很年幼的时候,教宗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蛇牙印一般的疤。正是那两个小小的圆疤,忽然迸发出了剧烈的痛楚和烫热,让她昏了过去。 在昏过去之前,她好像还对义勇说了“想做夫妻”之类的傻话。 再醒来时,她便处于这个地方了。 发生了什么?已经是第二天了吗?不……这里看起来可不像是主公的居所,而是更遥远的海边。莫非,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吗? 她就这样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望着远处遥遥的海平线。那海与天近乎融在一处了,美丽而宏大,让她有些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就在这时,门开了,几个人影争先恐后地紧张冲来。打头的是那位照顾阿绿的胖妇人,后面有个大夫模样的老头,再后面则是—— “义勇先生!”阿绿很惊喜地喊他。 没错,那正是他所熟悉的富冈义勇。他没有穿着鬼杀队的制服,而穿了一身偏西洋的衬衫,让人很不习惯。面貌倒是没什么变化,相同的青年模样,但看起来更瘦削了些,像是被太多的事情剥去了灵魂的重量。 不仅如此,义勇还有一只袖管空空荡荡的,看起来很奇怪。 “阿绿……”义勇就这样怔怔地站在门口,像是遇见了什么可怕的神迹。 大夫走到了床边,搭着阿绿的手就上下一通检查:“富冈夫人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躺的实在太久了,身体的肌肉都退化了,一时半会儿可能没法走路和用力,需要慢慢恢复。不过,能平平安安地睡上这么久,也真是不可思议啊……” 大夫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那头的义勇已经拨开了人,凑到了床前。他深处手臂,紧紧地把她拥入了怀中——当然,是单手。 阿绿的脑袋被闷到了青年的怀里,险些喘不过气来。但这种紧巴巴的感觉很好很好,让她有一种被人牵挂和在乎着的滋味。 阿绿盯着义勇那只空荡荡的袖管,问:“义勇先生,你的手是怎么了?” 义勇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沉默地拥着她。大夫和女佣也不好意思说话了,只能退远一些。窗外头的海浪哗哗地响着,冲刷着沙岸与远处的礁石。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这样昏睡下去……”义勇喃喃道,“已经三年多了。” “三、三年?!”阿绿吓了一跳,“这这这这么久吗……”难怪她刚醒来这么昏沉,像是从土里被挖出来一样。 她想掰一掰自己的手指,但却没什么力气把手臂抬起来。大夫看出来她的疲累,便赶紧扶着她躺下,又对义勇说:“富冈先生,您的太太才从昏迷中苏醒,不能太耗费精神。” 富冈义勇点了点头。 他站起来,说:“阿绿,你先好好休息——” “等等!我不休息!”阿绿不能动,就用眼睛执拗地盯着他,“我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呢。” 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充满了坚决。富冈义勇被她这么看着,便重新坐回了床边,叹了口气,说:“一切都结束了。” 女佣给阿绿垫上了靠枕,又将窗户敞的更大了些。阿绿就倚靠在这能看到海与天的窗边,听义勇慢慢讲她昏迷后的事情。 三年多前,她忽然陷入昏迷,义勇对此束手无策,蝴蝶忍也找不出治疗的方法,只能判断一切的起因都是那位“教宗阁下”——上弦之二。唯有击败上弦之二,才可以让阿绿醒来。 于是,义勇便将阿绿交给蝴蝶屋的姑娘们照料,自己与其他的剑士继续外出猎鬼,打探上弦的踪迹。 上天没有辜负鬼杀队的苦心,历经了惨重的损失后,鬼杀队将上弦与鬼王全部剿灭了。在这三年后的如今,世界上已经没有“鬼”这样的东西了。 但代价就是鬼杀队失去了许多队士。那位如蝶翼一般轻盈的忍小姐,曾为阿绿出谋划策的甘露寺小姐,还有鬼杀队其他的柱们,甚至于那位温厚的主公,都在这场可怕的战争中死去了。相比之下,只失去了一只手臂的义勇已经算是很好了。 如今,鬼杀队已经解散了,义勇解下了日轮刀,成为了一个普通人。他在靠近城镇的海边购置了房屋,靠着主公一家散下的钱财做一点生意。 听完义勇的话,阿绿竟然有些不知道当说什么。她这一梦,竟然就是漫长的三年,实在是不可思议。 曾经熟悉的人就在她沉睡之时离去了,难免惹人伤感;可世界上没有了鬼,又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第57章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说:“我睡的可真够久的啊。” 义勇说:“你能醒过来,已经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啊……”阿绿眯起了眼睛,“你原本是想让我在这张床上躺一辈子的吗?” “如果你醒不来的话,就只能这样照顾你了。” “很麻烦的吧……要照顾完全昏睡的人。” “毕竟是我的妻子。”义勇低声地说。 阿绿听了,心底翻开一阵酸甜的苦涩。她想起了梦中的阿静,想起十四岁的少女对她说“姐姐想要选谁作为未来的丈夫”,她忽然觉得鼻尖发酸。 “义勇先生,你的手啊……”她露出难过的表情,“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没事的,现在已经习惯单手吃饭了。”义勇一脸严肃。 阿绿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心底的阴云竟然稍稍散去了一些。 算了。 断掉的手臂不可能回来。既然如此,就让她来照顾义勇吧。不过首先,她这个睡了很久的瞌睡虫,得先把身体恢复到普通人的健康程度才好。 她露出了很淡的笑容,眸子像是倒映着海中的晴日,有一种绚烂的美感。义勇看着她久违的笑容,似乎有些不适应与不自在。 “那个……阿绿,”他呼了口气,低声说,“我擅自告诉大家,你就是我的妻子。你……不会生气吧?” 阿绿摇了摇头:“当然不会。……我说过的吧?我想做义勇先生的妻子。” 义勇踌躇了一下,又说:“即使,我不是你最先喜欢上的人吗?” 阿绿轻怔。她看着义勇犹豫的模样,一下子就猜到了他在忧虑什么——他肯定是在忧虑自己曾经对锖兔的感情。 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梦中的她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了。 “锖兔先生已经不在了,”阿绿说,“人是要向前看的。锖兔肯定也是这样希望的吧?” 她的语气很坚定。 义勇的目光一闪。 “是这样的吗?” “没错。” 他盯着她,迟迟地点了头,又用手掌握住她,说:“那么……我不会再放手了。” 窗外的海浪鼓动着,发出亘古而来的不变声响。哗哗、哗哗—— 门忽然被敲响了。 正感动地抹眼泪的女佣跑去开了门。门外露出了几道身影,打头的是一个身穿黑绿相间格子羽织的少年。 “义勇先生!我们来看望你了。”这少年领着一串人,看起来像是义勇的后辈。 “炭治郎?”义勇抬头,有些困惑,“比预定来的日期要早啊……” “因为伊之助说要带我们一起跑过来,所以就提前到啦,哈哈哈——”炭治郎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但是,当炭治郎看到床上坐着的阿绿时,表情则变得很震动:“啊…义勇先生的太太……” 炭治郎身后有个黄发的少年,他刚把脑袋探进来,看到了屋里的这一幕,就露出了震撼无比的面容:“坐、坐坐坐起来了!水柱那位一直昏睡不醒的太太——” 下一秒,他就蹿到了床前,坐出了单膝下跪的姿势,“夫人,请问你有没喜欢的类型呢……” “善逸,她可是义勇先生的妻子啊!你在想什么呢!”炭治郎赶紧制止了同伴的举动,又紧张地问,“我们是不是起来的不是时候呢?” 富冈义勇摇了摇头,声音淡淡地说:“我觉得,来的正好。” 阿绿看着面前的场景,轻轻地歪了下头。义勇被年轻的后辈们环绕着,像是个承载光辉的英雄。他的身旁如此热闹,再也不是那片雾蒙蒙的灰色。于是,阿绿心底的皱痕慢慢地舒展开了。 她也笑了起来,说:“确实,你们来的正好。我也想听你们说一说这三年间发生的故事。” 海面在太阳的照耀下,散发出粼粼的瑰丽光彩。海边的小小窗户里,热闹的笑声慢慢地流淌而出。 尾声 近一个世纪后—— 20xx年,东京。 闹钟的响声滴滴不绝,扰人清梦。床上的女孩翻了个身,随手将闹钟按掉,又把头埋入了枕间,继续睡觉。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她在梦呓。 “小番茄……吐司…培根……” 时间过了二十分钟,女孩还没有起床。于是,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推开了房门,催促道:“阿静,还没起床吗?校车都走了!” 这中气十足的催促,总算让女孩清醒了过来。这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顿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慌慌张张地从床上弹下来,开始七手八脚地穿衣服。 阿绿系着围裙,手里拿着一盒开了盖的牛奶,嘴里嘟嘟囔囔地教训着:“你又把闹钟按掉了吧?这是坏习惯啊!该改一改。” “我知道啦,妈妈!”名为阿静的女孩拽起了绣有“富冈静”名字的书包,急匆匆向楼下跑去,“早饭我带在路上吃!” “跑慢一点!”阿绿连忙跟着自己的女儿跑下去。 阿静跑到玄关口,蹲下穿鞋。一边及系带,她一边问:“哥哥呢?” “早就去学校了。”阿绿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中学三年级可是要紧的时候呢,他自己也很自觉啊,不像你,整天睡到那么迟。” 阿静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拿上便当盒子就往外跑。 才出了门,就有一辆车停在富冈家门前。车窗降下了,露出义勇没什么表情的脸。他问:“阿静,要我送你去学校吗?今天可以晚点去公司。” “!!”阿静露出劫后余生一般的表情,“帮大忙了!”说完,她立刻拉开了车门,蹿到了父亲身旁的副驾驶座上,“快快快,爸爸,带我去学校!千万要赶上啊!” 富冈义勇看着小女儿紧急的样子,露出了微微困惑的表情。 为什么阿静这么能睡呢…… 算了。先送她去学校吧。 车辆徐徐启动了。今日天晴无风,富冈家一切照旧。 ——正文完—— 第55章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 可能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从蝴蝶忍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富冈义勇没有露出任何的惊讶之色。 他就像是戴上了一张面具,始终保持着那副冷静寡言的样子, 又像是早已猜到了这个结局, 因此不会流露出任何的动摇。 忍坐在床边,平日的温婉笑颜在此刻也消匿不见了。她伸手为床上的女子理了理发梢, 眼底带上了一丝遗憾之色。 床上的人是富冈义勇的妻子,年轻的阿绿。因为受到了血鬼术的诅咒,她陷入了漫长的昏迷。无论是主公还是忍, 都无法找到能唤醒她的方法。 主公翻遍家中的书籍,遗憾地告诉义勇:也许只有杀掉那只施以诅咒的鬼, 才能让这少女醒来。 可是, 义勇也好, 其他鬼杀队员也罢, 谁也不知道那只对阿绿施以诅咒的鬼——上弦之二到底在哪里。而且, 就算找到了它, 义勇也未必是它的对手,更有可能会葬送性命。 摆在义勇面前的未来, 竟然是肉眼可见的灰暗。 蝴蝶忍叹了口气,说:“我还有事要忙, 这里就交给你了。”说完, 她便惋惜地站起来,将病房留给了这对无法再对话的夫妻。 白色的病房充斥着落寞的气味, 床头摆放着一片桔叶,那是用来驱散苦涩的药味的。义勇沉默地在床边坐下,凝视着陷落在枕褥深处的人,不言不语。 阿绿睡着了, 面容平稳而寂静,秀气的眉再也不会皱着,仿佛沉浸于宁静的梦中。她平常的神色明明如此的鲜明强烈,无论是羞涩的眉眼、恼怒的眉心,还是含着淡淡恋意的双眸,都像是春日的风与夏日的杜鹃一般秀丽,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义勇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面颊,想起了阿绿昏迷之前的事—— 他自认不算是个合格妥帖的丈夫,无法好好地照顾阿绿,因此决定去主公处说出事实的真相。然而,阿绿却突然陷入了昏迷。在昏过去的前一刻,她说——她想做他的妻子。 那句话带着羸弱与苦痛,却显得如此坚毅,像是赌上了余生的幸运。义勇愣了一下,再想询问时,怀中的人却陷入了沉睡,再也无法发出回答。 这是何等让人苦涩之事。 如果可以的话,至少……至少能让他也说出自己的心意。 他也想与她结为夫妻,成为她的丈夫。只是,他觉得自己还不够格。倘使有机会的话,他便一定会竭尽所能,成为能让阿绿露出笑颜的夫君,然后,让阿绿忘记离去的锖兔与妹妹,还有那些糟糕的往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命运并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他紧紧地盯着床上昏迷的女子,不由在心底想象着她忽然醒来的模样。会不会在他的某一次转身时,阿绿便苏醒了过来,轻声地喊他“义勇先生”?会不会在他某一次小眠时,阿绿便睁开了眼睛,用手轻触他的掌心? 第58章 但这些到底只是想象,奇迹是不会发生的。无论义勇如何幻想,床上的女子都只是无声无息地躺着,毫无睁眼的迹象。 不知过了多久,义勇陡然站起来,用手握紧了日轮刀柄。对鬼的愤怒与不甘,在此刻再度强烈地燃烧了起来。 姐姐被鬼所杀,锖兔被鬼所杀,现在就连阿绿,也要被鬼所夺走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鬼……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鬼的话—— 他微微呼了口气,沉静下来,脚步沉稳地走出了房间,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 “水柱阁下……”蝴蝶屋的弟子小葵,面带忧虑之色地望着他,“您还好吗?” “嗯,我没事。”富冈义勇语气淡淡地说。他的身上,似乎披了一层坚硬的外壳,令他比从前看起来更不好接触了。“阿绿就拜托你们照顾了,我会尽力找到那只鬼的。” 小葵点了点头。 说完这些,富冈义勇便往主公那里去了。 小葵对忍说:“水柱阁下的状态……好像比我想象的好一点,很快就恢复过来了。” 说实话,虽然她早就知道成为猎鬼人就面临着失去、分离与死亡,可真的遇到类似的事情时,这正处于花季的少女还是难免/流露出哀伤之色。 忍垂落的眼帘,说:“富冈先生啊……只是把一切都藏起来了。” 外表越冷硬,内里便越伤痕累累。就像受过伤的动物,将自己的伤处都藏起来了,反而将锋锐的刺展现在外人面前,避免被再度地伤害。 现在的富冈先生在想什么呢? 肯定是不顾一切、耗尽全力,想办法猎鬼、猎鬼、猎鬼……仅此而已吧? 蝴蝶忍叹了口气。 * 正如蝴蝶忍所料的那样,富冈义勇开始以比过去更频繁的频率执行任务。他时常不眠不休,奔赴在猎鬼的途中,很少花时间休息。即使有回到居所的情况,也只是在蝴蝶屋这里小坐,并不会回到自己的屋子中去。 那座他与阿绿曾生活过的房屋,对现在的他而言,大概就像是一种鞭笞和指责,在他踏入的每一刻,向他发出无声的问询:为什么还没有找到那只鬼?为什么还没有将鬼抹消掉? 于是,每次回到主公这里,义勇便只来蝴蝶屋。每次进门时,都会询问一句“她醒来了吗?” 即使每一次的答案都相同,都是“没有醒来”,他也从没放弃过如此询问,就好像在哪一日,他所期待的奇迹就会发生似的。 在蝴蝶屋时,他也不做什么,只是坐在妻子的病床边,安静地望着沉睡的阿绿。如果恰好小葵来帮忙照料,他就会亲自动手,帮阿绿梳头、擦脸、清洗身体。 从未帮女性梳过头的水柱阁下,竟然也慢慢学会了仔细用发梳打理顺直长发的诀窍。小葵甚至还突发奇想,想要教导水柱如何编发,可惜被义勇拒绝了。 “阿绿好像不喜欢编头发。”他这样说。 阿绿曾经工作的藤屋也曾寄来信,询问阿绿的状况。但那位藤屋的主人并非猎鬼人,也只能遗憾与痛惜。他似乎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比鳞泷左近次的年纪都要大,所以在字里行间,奇异地并未显露出哀伤。 兼先生在信中告诉义勇:无论是谁,只要身处于历史之中,便必然会消亡。接受,然后努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后来,鬼杀队的后辈们逐渐成为了中流砥柱。鳞泷左近次又培育了新的猎鬼人,将其送来了鬼杀队。名为灶门炭治郎的少年,在一次任务之后,因为受伤而来到蝴蝶屋治疗。 因为对蝴蝶屋不大熟悉,炭治郎在回病房时走错了。推开房门时,就看到富冈义勇正握着阿绿的手出神。 “啊啊啊——抱歉!是我走错了!”炭治郎紧张地说罢,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义勇先生,床上的这一位是……?” 在炭治郎的印象里,义勇总是一副不近人情、冷漠寡言的样子。他竟然会这么安静地坐在别人的病床边发呆,这真是太少见了。而且,床上的那一位,似乎还是名女子,这更是少见中的少见。 她是谁?义勇先生的姐妹吗?还是…… 富冈义勇放下了阿绿的手,淡淡地说:“是我的妻子。因为鬼的诅咒,陷入了昏迷之中。” 炭治郎露出了微讶之色。 “义勇先生的妻子……”他的目光轻轻闪烁着,“不会醒来了吗?” “不好说,”义勇回答,“不过,大概是不会再醒过来了吧。” “……这样吗?”炭治郎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眼底顿时染上了一些哀伤,“那义勇先生打算照顾她一辈子吗?”顿一顿,炭治郎又劝说,“也许,还有醒过来的可能性也说不定……” 义勇摇头。 “应该不可能醒来了。”说完,义勇便低声回答,“我会就这样照顾着她,哪怕我死去了,也会把她托付给放心的人。” 炭治郎轻轻攥紧了手。 “义勇先生,我觉得她会醒过来的。”他认真地说。 义勇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阿绿会醒来吗?他不知道。 阿绿不是猎鬼人,也不会呼吸之法,甚至没有强壮的身体。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不仅在鬼的面前毫无自保能力,甚至连普通人的恶意都无法抵抗。 她与那些被鬼杀死的万千普通人一样,都只是被不幸所碾碎的沙尘之一。幸运没有降临到如姐姐那样平凡的普通人身上,难道就会降临到比姐姐更年轻的阿绿身上吗? 富冈义勇不知道。 他呼了一口气,望向蝴蝶屋外的阴天。那天是灰蒙蒙的,云像是无法散开,厚厚地积压着。那云后有怎样的风景?无人能瞧见。 他就这样望着窗外的天幕,漫无目的地出神。 如果哪一天,鬼消失了,阿绿能醒来的话,就再带她去一次海边吧。海浪与沙,泡沫与海鸟,这些都是她曾喜欢的,也必定是她醒来后所想看到的。 富冈义勇在心底对自己这样说。 第56章 “你还记得一个名为‘绿’的女孩吗?” 当童磨听到这个问题时, 露出了微微困惑的面色。 无限城是广大而寂静的,水面悠然无声,无根的莲花在其中自由地飘浮着。他站在赤色连廊的尽头, 手持折扇, 歪着头看桥对面的少女。 少女十八九岁的年纪,但身材却格外娇小, 仿佛一捏就断,身披一件蝶翼形的羽织,若紫色的眸中透出与年纪不符的冷硬。 “阿绿……谁?”童磨的目光轻轻一转, 语气很茫然,“这是你的名字吗?你想告诉我, 你叫‘绿’?”童磨问。 蝴蝶忍皱眉, 声音中的冷意愈发了:“你竟然根本不记得这个名字了啊……” 看着她的神色, 童磨眨了眨眼, 试探地问:“是你的姐姐或者妹妹吗?被我吃掉了吗?真是不好意思……我吃过的可爱女孩实在是太多了呀。一时半会儿, 我想不起来她的长相呢……” 说完, 他就发出了呜呜的哭声,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认真地向旁人忏罪。 蝴蝶忍看着他的模样,握着日轮刀的手轻轻颤抖:“……确实, 我的姐姐也死于你的手下。你还记得这一身蝴蝶纹的小褂吗?这就是被你杀死的姐姐所留下的遗物。” 童磨眼睛一亮, 像是恍然大悟:“啊,你说你的姐姐啊!我想起来了, 是叫绿是吧?鬼杀队的年轻小姑娘……” 蝴蝶忍愣了下,心底泛起了一阵凉意。 阿绿是阿绿,姐姐是姐姐,这是两个不同的人, 只不过一个被面前的鬼杀死了,另一个则与死无异。而这只上弦之二,似乎根本分不清那些被他残忍杀害的人,完全将名字记混了。 “阿绿……”蝴蝶忍微呼一口气,脑海中掠过了富冈义勇坐在病床边的背影,“她是少见的稀血,你无法把她吃掉,就让她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稀血——这个词语似乎终于提醒了童磨,他笑着说:“哎呀,我想起来你说的‘绿’是谁了。确实是很少见的稀血,原本想自己留着吃的,但她却怎么长也长不胖,还被人骗跑了。说实话,我可是花了好大代价,耐心地在等她长大呢……” 说着,他用扇子遮掩住了面庞,只露出一双难以猜测的眸子。“那个孩子。把我惹的好生气呢。” “生气?”蝴蝶忍的嗓音稍稍尖利了些,“这种感情,你没有资格拥有!” 说完,她就拔。出了形状奇特的日轮刀,向着面前的鬼袭去。 “我不可以生气吗?”童磨笑眯眯地扬起了扇子,那扇上的莲花似有生命一般,妖娆地张开了花瓣。四周的水珠凝结起来,化为寒冷的冰棱,锐利地向少女的方向袭去。 “她告诉我她喜欢上了其他的男人,这可是对我的不忠和背叛呀——”童磨说着,声音里有孩子气的理所当然。 少女的身影如一只蜂鸟般,在群花间灵活地飞舞着。童磨看着她的身姿,眼中有了一丝盎然的兴致——在这一刻,童磨想起了阿绿的母亲。 第59章 那个曾是花街游女的女人,身材也是如此娇小而灵活的,脑袋转的也很快。在拿到了他的钱后,她反手将女儿再一次地卖掉了。 后来,她在童磨的面前忏悔,满面泪痕地说:“至少,在吉川家,阿绿和阿静能有一个住的地方。跟着我的话,实在是太辛苦了。教宗阁下,看在我对孩子的真情上,请怜悯我,饶恕我吧。” 她的话不无道理。明明先后将女儿卖了两次,换了很大一笔钱,可当她与童磨再重逢时,却又变得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了,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如何将钱花的这么快的。 童磨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语气仁慈:“你也是迫于生活,没有办法吧。这实在是太可怜了。神明听到,也会为此落泪的……” 阿绿的母亲露出了喜极而泣的表情:“您原谅我了吗?” 童磨点了点头,笑着说:“虽然你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但我还是愿意救赎你,送你去往拥有无限之快乐的净土……” 阿绿的母亲拜伏在他脚下,做最后的祷告:“教宗阁下,阿绿和阿静就交给您了。” 这段记忆实在是太过模糊了,在童磨几百年的生命中渺小的不值一提。可不知为什么,在被蝴蝶忍斥责的时候,他就这样隐隐约约地将其想了起来。 直到童磨将蝴蝶忍击败,抱着忍、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时,童磨还时不时会想起那位母亲哭泣的面容来。 仔细一想,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那个叫阿绿的女孩都是属于他的东西。阿绿擅自爱上了别的男人,还试图从他的视线中逃走,这就是“背叛”吧? 既然如此,那她接受惩罚也是天经地义的。 童磨抱着蝴蝶忍,视线懒散又漫无目的地望着无限城的天顶。四壁的血渍冷透了,一块块干涸凝起,颇有一种艳丽的美。 身旁传来了脚步声,新的对手在惊闻忍的死讯后匆匆赶到了——蝴蝶忍的继子,栗花落香奈乎正站在那里,用苦痛却坚毅的眼神看着他。 童磨不理解人类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苦痛?悲伤?哀愁?那都是什么呀…… 他从出生起,就无法感知到任何的情感。他被父母送上教宗的座位,每日聆听信徒痛哭流涕的祷告,然后虚伪地做出怜悯的姿态。但实际上,他的内心无法感受到任何的波澜。 爱是什么,恨是什么呢?人类的情感,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童磨轻松地迎战着,没有流露出分毫的劣势。无论栗花落香奈乎如何进攻,他都保持着一副笑容自若的姿势,就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幼童游戏。 这样游刃有余的姿态,一直保持到“那个意外”发生为止—— 童磨的身体忽然开始融化。 无法感知到手臂,无法看清眼前的人,无法使冰与水自由地流动,也无法再挥动金色的对扇。脑袋好像从头上滚下去了,身体也像是雪水一样流淌开,他在和这座无限城融为一体。 哎呀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很好玩、很有趣的样子…… 童磨想。 栗花落香奈乎在说话。 唔,好像是小忍服食了大量的紫藤花毒素。当他将小忍吸收后,也就吞下了大量对鬼致命的紫藤花…… 原来是这样啊。不得不说,小忍还挺聪明呢,值得嘉奖。 童磨的脑袋落在了地上。 脑袋被砍下来了……那就意味着他要输掉了吧? 可是,他还是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甘、愤怒,或者哀伤。此时此刻,他的心底只有一种想法:所谓的“恋心”到底是什么呢? 这一瞬,他的脑海中浮现起了许许多多的可能——拥有绿色双眸的美丽妇人,正抱着婴儿唱着“拉钩钩、一百年不准变”;生下了稀血的花街游女,哀哀地恳求他的原谅与怜悯;还有阿绿,执拗地告诉他,她爱上了别的男人;也有蝴蝶忍,微笑着让他这个渣滓去下地狱。 啊……分不清啊,到底哪一种感情才是恋情呢?唔,说实话,她连这些女人的名字都有些记不清了,总是对不上号,将她们的名字叫错呢…… 算了,算了。 就当做他全都恋慕过吧。 ——全文完—— 什么时候才能让屏蔽词正常一点啊!我知道拔。出经常用来写那啥,可是这也是清水常用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