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不能复婚》 第1章 《人死不能复婚》作者:预告有雨【cp完结】 简介: 【复活后拿着替身剧本追老婆】 顾轻舟重生了,回到了…… 不对,是去到了他死后的第六年。 误会了,是复活。 热恋变丧偶,前任牵着新人的手。 等等,他的新欢怎么还有其他男朋友? 渣男,那就不要怪他拨乱反正。 他拿着白月光替身剧本,挖墙脚的锄头挥得飞起。 有没有初恋的感觉?踹了那个渣男吧! 温执意:拒绝,拉黑,从我家出去。 ……为什么?! 温执意似笑非笑看着那张年轻的脸:“你长得很像我前任,他是个混账。” 标签:破镜重圆 甜宠 治愈 日常 前世今生 久别重逢 彩虹 捕梦网 伪替身 第1章 求婚事故 9月9日是个阴天,城市上空笼罩着森森雾气,舷窗外的云看起来都沾了丛灰。 顾轻舟的心情却很明媚,彼时坐在机舱里的他还不知道,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身旁的座位上,温执意把打印在a4纸上的厚厚一叠报告翻到新一页,从里面随便拣出几个字眼,就能让顾轻舟困到昏厥。而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纸面,只是偶尔左右活动一下颈部,仿佛在表达对顾轻舟安排的这趟长途旅行的不满。 算上等待转机,他们已经折腾了一整个日夜,但顾轻舟还是很兴奋,再过三小时,他们就要落地雷克雅未克。 余光扫了一眼温执意,他装作不经意地把手伸进风衣内袋,柔软衬布中间被金属圆环顶起,圈出一汪最小的湖,一侧还有方形的凸起。 他忍不住想到杰古沙龙冰湖对面的黑沙滩,听说上面到处都是冰山碎片,如果运气好遇到晴天,那些亮块就更加逼真,如同他藏起来的戒指顶端缀着的那一颗。 一直被忽视的天气终于引发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担忧,顾轻舟暗暗祈祷,他们在冰河湖停留的几个小时里能遇上一场日落。 虽然他清楚,求婚场景里只有温执意是绝对必要,其他都不过是锦上添花,但他还是想把那句话和全世界的钻石一起送给温执意。 最好以后温执意每一次想起,都能感叹他们俩真是占尽地利人和的天生一对,亚当和夏娃看了都要感动得流下水晶泪,暗自懊悔当时回应得还是不够热烈干脆。 “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 “特别!” “非常!” “我愿意!” 脑补了温执意的一百种答应方式,顾轻舟终于满意地从口袋里抽出手。这次他侧过脸,光明正大看着未来的老婆。后者正又一次伸展脖颈。 他用手掌垫在侧面,然后慢慢歪头,下颔贴在手腕处。顾轻舟看着他像片百合花瓣一样舒展开,觉得可爱,随着他动作加大,更大面积的白皙皮肤从衣领滑出来,隐约可见下面跳动的血管,又咂摸出点别的滋味。 按捺不住,臆想升级成骚扰,他索性用下巴压住动得人心猿意马的衬衫肩线,顺手伸手抽走那沓能当砖头用的a4纸。 “从机场就在看,你肯定累了,快休息会儿。” “没看完呢,还我。” 温执意抓了个空,一歪脑袋靠在他头上,发现这个姿势还挺舒服,于是放弃抵抗,懒洋洋地和他靠在一起,低声道: “其实不用去那么远。” 顾轻舟拉开背包拉链,“啊?” 他闭上眼笑了一下,“没什么。” “在这里。”顾轻舟恋恋不舍地离开他肩头,拽出一个u型枕,拎到他眼前晃了晃,“想不想枕着松软舒适完美贴合颈部曲线的枕头进入梦乡?” 下一秒他把u型枕挂在了自己脖子上,颇为无赖地向后一靠。 “亲我一下就给你。” 温执意冷哼一声,也伸手去他背包侧袋里摸索。顾轻舟慷慨地往他手边递了递,敞着两条长腿,大爷似地坐着,还不忘用膝盖碰碰他大腿。 “不要作无谓挣扎了温执意同学,行李都是我收拾的,这东西太占地方,我就带了一个。” 他用食指在颊边点了点:“抓紧机会。”后半句刻意压低了音量,“现在亲一下就送,等会儿说不准让你用什么来换。” “可是……” 他眼睁睁看温执意掏出一个小盒子,又从里面扯出一条袋子,开始充气。温执意学着他的样子向他展示慢慢成型的u型枕,故意拖长调子: “我、不、愿、意。” “什么时候放进去的?”顾轻舟短暂吃瘪后还是得逞,主动把脸凑到他嘴唇上,“啵”地堵住后面气人的话,“真聪明,奖励你。” 说完满足地靠在贴近温执意的一侧,“这下我们可以一起松软舒适进入梦乡了。”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机身传来剧烈的颠簸,飞机猛然下坠。 温执意手里还没来得及就位的充气u型枕滚到地上,被隔着过道的一位旅客不慎踩爆。 那声音在飞机里称得上微弱,随着氧气面罩弹出,周围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在大声喊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广播里传出的语音通报被嘈杂淹没。 “飞鸟……引擎……迫降……” 听到第三遍,顾轻舟才捕捉到几个关键词。但能否听清也显得无关紧要了,因为飞机在勉强维持了三十秒的稳定后,又一次疾速俯冲。 穿越雾气、云层,一片混沌的白飞速掠过舷窗。 视野中出现其他颜色时,顾轻舟看到斜前方一位母亲紧紧把孩子圈在怀里,用整个身体复原了孕育他时的子宫,他依样照做,搂住了因为过强的失重感而变得脸色惨白的温执意。 震,麻,然后才是疼痛。 顾轻舟意识到他们落地了,他先轻轻碰了碰温执意扣着的氧气面罩,温执意勉强回过魂来,看着周围状况对他摇了摇头。 整架飞机拦腰断成两截,他们所在的机舱里只有一位空乘人员,还受了伤,一边擦掉手臂上的血,一边独自疏散这趟航班半数失去理智的乘客。 “请大家按照顺序依次从裂口出去,不要拥挤!不要推搡其他乘客!” “大家冷静一下听我说,按顺序撤离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不要慌张,降落之前我们已经给附近的机场发了消息,救援人员很快会赶到现场。” “请大家有序撤离!” 她喊得声嘶力竭,然而收效甚微。乘客们嚷叫着沉浸在自己的恐惧里,慌张地从走廊向外挤的,去行李架上取箱子的,抱着昏厥的同伴哭的…… 温执意试着帮她维持秩序,劝说身边的人,被急匆匆往外冲的一家人用肩膀撞了一下又一下。顾轻舟把他拉到身侧,果断拽着他去往出口。 由于下落的冲击,残损机身斜插在地里,形成一面高墙,人只能向上爬出去。三个乘客把行李箱堆在一起砌成台阶,争执着谁该第一个往上走。 环视四周,没有其他可以垫高的物体。顾轻舟向着温执意伸出手,“我抱你上去。” “快一点,你先上去,我走他们后面。” 他朝旁边三位刚排好队的仁兄努努嘴。 温执意这才不再犹豫,然而顾轻舟揽住他大腿,刚一用力,就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不是胖了?”他语气夸张地问,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摇摇头甩掉,随后没起身,就蹲在那儿,别过脸,语气轻快地说: “算了,你踩着我。” 逃生时间宝贵,温执意没和他矫情,踩着他肩膀,手脚并用地翻出去。 “顾轻舟,快上来,我等着你。” “我往上走了。”顾轻舟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撑着地面一节节支起身体,心口下方一阵剧痛袭来,他猛地趴在地上。 头顶是一片边缘被割得歪歪扭扭的天空,降落时一片机身碎片砸在了他身上,凭借顾轻舟十分有限的医学知识和丰富的运动受伤经验,他应该是骨折了。 “你快点。” 温执意催促的声音传来,尽管他看不见,顾轻舟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 “跟你说个事儿,我肋骨好像断了。” “你自己搞不了,救援的人不是来了吗,你快点跑,找两个人一起来抬我。” 外面没有声音了,顾轻舟艰难地爬上第一个行李箱。 “等着。” 温执意只生气了一秒,就飞速往救援车灯闪烁的方向跑。顾轻舟无奈地想,这次回去以后,温执意恐怕很久都不会给他好脸色了。 爬上第三阶箱子,顾轻舟能看到外面的景象了,他们处在一大片空旷的雪原中间,温执意的衬衣几乎和这片白融为一体,他已经跑出一段距离,随雪花一起,随风悠悠飘向远方。 就在这时候,顾轻舟闻到了一股机油的味道。 有人惊呼:“侧翼起火了!” 第2章 温执意似有所感,猛地回过头。只一眼,他甩开步子,如同他飞奔向救援车一样,也许更快,拼命往回跑。 “你疯了?” “别去!” “不能过去!” 逆向的风,旁观者的劝阻,什么都拦不住他。他甩开不知道谁伸过来的手,只向着火光中小小的顾轻舟而行。 纯白,焰火,哄闹人群,以及正中间朝他跑来的温执意。 其实只是短短的几十秒,顾轻舟却仿佛看见了绵长的余生。 满足过后,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让他过来。 他了解温执意多么固执,因此他什么也没说,缓缓摘下了脸上的氧气面罩。 温执意目眦欲裂:“顾轻舟!你敢!” 别生我的气。顾轻舟笑了笑,拿着摘下来的氧气面罩,手背向外,向着温执意身后,故作潇洒地挥了挥。 回去吧。 轰隆声和飞尘穿过温执意的胸膛,他生生停住脚步,胸口巨大的空洞如有实质,使他没有力气大喊、哭叫。因此他近乎冷酷地站在那里,被风吹得通红的眼眶固执地张大,他不肯眨眼,最后一次看着顾轻舟鲜活的面容,一字一顿道: “我绝不原谅你。” 洁白大地之上,顾轻舟祈盼的日落以另一种方式降临,以爱人的眼泪为引线,火焰蜿蜒成一道壮丽的红色天际线。 他口袋里,世上最坚硬的物质也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遑论一具脆弱的身体。 “温执意!” 顾轻舟惊叫着醒来,撕心裂肺的痛感似乎仍停留在四肢百骸,不知是因为爆炸余波,还是温执意决绝的眼睛。 首先入目的是嵌着一圈筒灯的奶白色天花板,身下柔软干燥,顾轻舟环顾四周,这是他和温执意的家。 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他正躺在卧室床上。 床头电子钟的日期显示,今天是9月9日。 他回到了飞机事故当天! 第2章 复活 “温执意!温执意!温……” 顾轻舟从床上弹起来,在几个房间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人影。 “咳咳,哪儿来这么多灰……”窗户分明关着,他咕哝道:“秋天也有沙尘暴么。” “人去哪儿了,难道在上班?” 手机没电了,死寂得像一块板砖。顾轻舟抓起一块充电宝插上线,一股脑塞进风衣口袋里就出了门。 他必须阻止温执意上飞机! 还有,他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和温执意求婚。 穿过小区的景观水池到达西门,一路有种熟悉的陌生感,法式洋房的大理石外墙斑驳,雕花镂空的铁门上有了锈迹,一切都和家里的家具一样,像是蒙了尘,变得灰旧。 顾轻舟抬起头,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他没在意,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才等到辆出租车,招手上去了。 “师傅,去能源研究所。” “临安路那个?” “对,离下瓦地铁站不远。”顾轻舟画蛇添足道:“我老婆在那里工作,我每次送他去上班都说,那地方可真不怎么样,又偏又堵,三公里内连个好吃的饭馆都没有。” “可不是。”司机捧场地笑笑,“系好安全带,咱们现在出发。” 顾轻舟摸摸风衣内袋,原本应该放在内袋里的戒指消失了,但他还是说:“师傅您开快点,我要去求婚。” 想了想又改口:“算了,也别太快,咱们还是安全第一,生命至上。” “求婚?”计程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有老婆了吗?” “爱称,爱称。”顾轻舟摆摆手,“不过很快就是了,因为他一定会答应我。” 司机是个两鬓掺了些白发的大叔,闻言笑起来,用眼角和两腮的皱纹感慨了一句“年轻人”,随口问道: “你们认识多久了?” 等他意识到自己触发了什么,已经晚了。 原本安分坐在后排检查手机能不能开机的顾轻舟突然挺直上身,像勾住一个人肩膀那样伸手把住副驾驶的头枕,亲热地凑上来,以便他能听的更清楚。 “我们在一起六年了,要说认识的话还要更久,我想想啊……两千五百二十四天!” “哈?你记得那么清楚。” “当然了,那可是我的初恋。”顾轻舟又往前来了一点,放低音调,故作神秘道:“其实我们俩见面第一次就很来电,不能说是一见钟情吧,也很快就互相喜欢上了。” “嗯……” “之所以迟迟没有确定关系,完全是考虑到学业,为了对方的远大前程,才选择暂时压抑自己的感情。” “哦。”司机毫无波澜地踩着最后两秒绿灯急转弯,看起来十分迫切地想结束这一单。 “嗳!”顾轻舟的脸险些和副驾驶座来个亲密接触,“宁停三分不抢一秒,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不急,您也别急。” “刚刚我说到哪儿来着?对,那时候我们还是两个高中生。” 稳住平衡后,顾轻舟第一时间继续他的恋爱播报:“他那时候学习特别好,回回都考年级第一,长得也好看,现在那些青春偶像剧主角完全就是照着他写的。” 司机偏头瞟了他一眼:“那你呢?” 顾轻舟难得噎住:“我……我体育特好,人缘也不错。” 终于能从高强度喷射的秀恩爱牌蜂蜜糖浆中挣脱的司机抓住机会,慢悠悠补上一刀:“那你咋就肯定人家愿嫁给你。” 顾轻舟深吸一口气,司机本以为他受到了打击,刚生出一丝愧疚,就听他道: “六年啊,那可是六年,梁山伯和祝英台也就同窗三年,罗密欧和朱丽叶不提了,一周都没到。” “我们才24岁,也就是说,他给了我四分之一的人生。” “……” 他算是发现了,这位乘客内耗不会超过三秒。 很快,顾轻舟又神采飞扬地问:“花样年华您看过没?” “王家卫拍那个?” “对!” “看过,你爱看啊?” “不,我没看过。”顾轻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就是想说这电影名简直就是说的我俩,没准儿我们的实景画面还比电影镜头更好看,最好的年纪对的他,从校服一路到婚纱……” 大叔用尽毕生忍耐力,才没告诉他,《花样年华》拍的是关于出轨的故事。 导航传出“您已到达目的地”的提示音,司机大叔长舒一口气,“到了到了,快去吧小伙子。” “好的,我扫您。”顾轻舟拿起手机对准二维码,后知后觉发现,充电宝根本没电,手机仍然是块没用的砖头。“您有lightning的线吗?我手机没电了。” “甭给了。”司机大手一挥,“当我随份子。” “那多不好意思……” 顾轻舟很快被赶下了车,扬长而去的汽车尾气里,他对着出租车屁股用力挥了挥手:“谢谢啊!” 他盘算着是先找地方借个充电宝还是直接冲到办公室找温执意,但脚步已经朝着能研所的大门去了。 除了求婚路上不小心死掉,他的运气向来不错。刚刚走到紧邻入口车道的铁栅栏门前,就看到了温执意。 尽管只是背影,但顾轻舟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质地柔软的棉质衬衣罩在他身上,从后面能隐约看见两片薄薄的蝴蝶骨。 “温执意!” 顾轻舟高声叫道。 那个人的脚步顿住了,奇怪的是,他就站在原地,没有左右张望,也没有回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不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而是一句定身咒。顾轻舟又叫了他一次。 这次他僵硬地拧动脖子,缓慢地转身向后望过来。 “喊什么喊!”保安打开岗亭的门,一把将他拽了进去。“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对不起啊,我找人。” 被他这么一拽,顾轻舟瞬间避开了温执意的视线,他有许多话要和他说,飞机、求婚……因此他冲着保安双手合十,简短道了个歉就急急忙忙向外冲。 “你找谁?”保安伸手把他拎回来,顾轻舟指着窗玻璃外,“我就找他,温执意,我是他的……” 他含笑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出去,看见温执意的神情,却愣住了。 温执意盯着他刚刚站的地方,现在那里是空的,他的眼睛也是空的。 秋天的太阳在他头顶洒下温润的光,可是那暖融融的金色好像照不进他身体里,他披着一层沉默的阴影,把晴日、微风、鸟鸣都隔绝在外,自成一个灰暗冷寂的季节。 顾轻舟下意识按住左肋,他最后看见的就是类似的目光,也许那时候温执意的眼睛还要生动一些,双眸装不下的痛感变成眼泪,通过身后扑来的热浪,传到断裂的肋骨,最终作用在他身上。 在他愣神的当口,温执意漠然地背过身,脚步匆匆,很快走远了。 第3章 “你是谁也得先登记。”保安的声音把他从茫然中拉出来,他指了指桌上的登记表,“看见没,在这儿写名字,单位,来访原因……” “好,有笔吗?” 顾轻舟依言趴在小桌上填表,他人高马大的,弯腰在狭小空间里写字看着有点憋屈,保安用脚尖把椅子勾出来:“你坐下写吧。” “谢谢大哥,怎么称呼?” “姓王。” “王哥。”写完最后一格,顾轻舟不着急起身,笑眯眯地和他搭讪:“你是不是刚来工作不久,我感觉以前没见过你,我是温执意的家属。” “净扯淡。”王哥顶着一张天生黑脸,“我都在这儿工作好几年了。” “那可能是我以前没注意。”顾轻舟从善如流,把登记表递过去,顺便拍拍他肩膀:“今天在这儿刷个脸,咱们认识认识,叫我小顾就行。” “填好了,你看看,我是不是能进去了?” 王哥铁面无私,“打电话,叫他来带你。” “行。”手刚伸进口袋,顾轻舟就想到了他那没电的倒霉手机和充电宝,“那个……哥你有苹果充电线吗?” 拙劣得像是演的。 王哥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茶,摇头同时叹了口气。 “你是他家属,哪门子家属?” 毕竟是温执意单位,比起在出租车上,顾轻舟要拘谨得多:“我……”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王哥打断他,“堂哥,表弟,远房亲戚……还有装成供应商、合作方的,你这样的每个月都有那么几个,男男女女,我见多了!” 他打量了一遍两手空空的顾轻舟,“你还算聪明的,上次有个人捧了一大束红玫瑰,非说找温工有公事,你说这我能放他进去吗?” “那必须不能!”顾轻舟心道我怎么不知道,但还是十分感激地和他握了握手,“这单位没你得乱!那些人换着法子打扰我们温工工作,太没边界感了。” “不瞒你说,其实我是温执意的……” 王哥又一次无情打断他,“你还知道呢,所以你没事儿也少来招惹人家,替人温工想想,在单位影响多不好啊。” “是,低调,我们肯定低调。” 大约是看他态度良好,王哥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呐,看人家长得好看,脑门子一热,什么也不管,就要往上扑。人家温工有男朋友了,你们没戏。” “何止长得好看,还很聪明,一表人才。”顾轻舟铺垫了一大堆,正要揭晓那个幸运之子、传闻中温工的男朋友就是自己,就听保安道: “要不人家男朋友开迈巴赫呢。” “是!不然怎么配得上……迈巴赫?” 顾轻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接送温执意一直开的是辆揽胜。 “你是不是看错了?”这俩车标也不像啊。 “不可能,我来之后这几年,经常看见人来接温工。”王哥很笃定,“那小伙子我见过,瘦瘦高高,说话也和气。” “绝对是误会……” 话音未落,他瞥见桌角摆了一册日历。 日期是9月9日没错,可下方写的年份分明是“2025”。 飞机失事那天是2019年9月9日。 他并非回到了事故前,而是穿越到了六年以后。 或者更准确地说,死后第六年,他复活了。 第3章 遗忘 日落西山,顾轻舟看见了迈巴赫。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货:条纹上衣显得很没品味,裤腿外侧沾着形似猫毛的可疑絮状物,靠在车上等待的样子仿佛失去了脊柱。 不可能,温执意不可能喜欢这种类型。 下班时间的人流阴影一样向外腾挪,温执意夹杂在其中,随着他走近,旁边的人和物都化成了高斯模糊过的背景。顾轻舟的目光细细滑过他的每一寸皮肤,想要在他身上抓住那一闪而过的六年的影子。 可是他什么也没抓住,他的额头眼角依旧平滑,光洁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细纹,墨黑的发丝被轻轻吹动,偶尔会拂到睫毛上,但下面那双眼睛是沉静的,让人错觉风并不会经过他。 在他面前,时间不是一柄刻下痕迹的刀,而变作一泓流水,沉入他身体深处。仿佛什么都没留下,但在视线窥探不到的地方,一定有什么改变了。 比如此刻,他加快步伐走到另一个人身边,从对方手里接过一大束白色的重瓣百合。 “我好像又出现幻觉了。” 顾轻舟听见他对迈巴赫车主说,后者则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 “走吧。” 温执意点点头,坐进副驾驶。透过开了一半的车窗,顾轻舟看见那个鸠占鹊巢的男人问了句什么,也许在提议一个约会餐厅,温执意则摇了摇头。 窗户升了起来,镜面玻璃上照出一个藏在树后偷看的失恋倒霉蛋,又随车子驶离化成了一道残影。 短短几个小时从活到死再到活,顾轻舟的心理素质尚且能承受,但一睁眼直接来到死后第六年,不能不说是命运的捉弄。 几步之外有家便利店,顾轻舟进去买了个充电宝。开机后他点开微信,还好,还能登上。温执意朋友圈只有一条线,他设置了3天可见。用了很多年的头像也换了,原本是顾轻舟拍下来的他坐在琴凳上的背影,现在变成了一张树的照片。 顾轻舟往胃里浇了一瓶冰水,勉强冷静下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温执意不会再面临飞机失事的危险,他想回家看看,不知道父母现在如何了。 点进李雨微的动态——他本意是确认父母有没有搬家,却看到了一张全家福。 一张没有顾轻舟的全家福。 她朋友圈的最新一条是3月份,她和顾原搂着头像里的小孩站在幼儿园门前,三个人的笑容都很灿烂:“一转眼小家伙都上学了。” 很快,顾轻舟也站在了照片里那栋白色小楼前,独自面对着照片里三人背后的拱形大门和彩色花窗。 现在正好是幼儿园的放学时间,路边停满了家长的车,排成两队的小孩由老师牵着走到园区门口,老师一松手,一个个就像撒欢的小狗一样,大声喊着“爸爸”“妈妈”四散奔出来。 那些小孩都穿着蓝色的制服外套,清一色明黄小书包,他草率地扫了一眼,难以在其中揪出那个顶替他位置的小孩,倒看见一对来接孩子的年轻夫妻,妈妈把书包从女儿身上摘下来,爸爸紧接着把她抱起来,作势要用胡子扎她的脸蛋,惹得小女孩咯咯笑。 不知怎么,这个情景让顾轻舟有点心酸,他取出刚在便利店顺带买的口罩来带上,挂好挂绳后发觉一个小男孩正站在两步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加掩饰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顾轻舟心想,血缘是多么奇妙的东西,看照片时他还对这个接替他的小鬼感到陌生,甚至有一丝敌意,现在他俩面对面站在人潮里,跟滴下来验亲的两滴血似的,自然而然彼此吸引。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小孩双手扶着书包带,安安静静盯着人的样子让他仿佛看见小时候的温执意。 “哥哥。”小孩叫他。 “嗯?” “你的口罩带反了。”他指指顾轻舟的脸,“白色的这面在里面,蓝色的在外面。” “啊……嗯。”顾轻舟调转过来,小孩检查了一下,学着幼儿园老师夸奖他那样:“这次对啦,真棒!” 夸完就不再理他,拿出一只牛奶棒棒糖,剥开包装纸认真嘬了起来。 “哎,你能吃糖吗?”顾轻舟在他旁边蹲下,也不知道这么大小孩牙长齐没有,要不要预防蛀牙。 小孩还在努力舔,含糊地回答:“妈妈给我的,她说今天要晚一点来接我,要我等等她,她说,唔,等我吃完这个糖,她就来了。” “妈妈……”顾轻舟停顿一瞬,“你妈妈,她身体还好吗?” “嗯?”小孩歪着头想了一下,花了好大力气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很好啊,很……完整。” “不是问这个。”顾轻舟失笑,“她睡觉沉不沉,去医院的次数多吗,她开心吗?” 问题太多,小孩自动忽略前面的,只回答最后一个:“开心!妈妈说有我和爸爸在,她每天都很开心!” “那就好。” 顾轻舟笑笑,小孩却看着他说: “可是哥哥,你看起来不开心,你要吃糖吗?” “不了,我要走了。”他站起身,拍拍发麻的腿,“你去里面找老师吧,下次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等。” “哎?你要走了吗……啊!” 小孩还在口袋里找糖,身后有人扯着他的书包带,用力把他往后一拉。 “顾晚山!你在吃什么?我也要吃。” 顾晚山没防备,向后趔趄一步,吃了一半的牛奶糖骨碌碌滚落在地。 硬糖被摔成了好几瓣,顾晚山瘪瘪嘴,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我的糖!” 第4章 “不就是一根糖。”拉他的小男孩在制服里多打了一条卡通领带,像只花孔雀一样挺起胸膛:“明天我赔给你,别哭了。” “你不知道,呜,妈妈说我吃完就来接我的,你弄碎了,她会不会不来接我了?” “不会的,但是你再继续哭,你妈妈可能就不要你……哇啊啊啊啊!” 小花孔雀突然双脚离地,吓得蹬腿乱叫,顾轻舟去而复返,单手穿过他腋下把人抄起来,端到离顾晚山远一些的地方。 “胡说什么呢,倒霉孩子。” 他手里多了一个冒着热气的纸盒,塞进还在吧嗒吧嗒掉眼泪的顾晚山手里,“吃。” 顾晚山抹抹泪,还红着的眼睛和他十足十相似,乖巧惹人怜:“这是什么?” 同样一双眼睛到顾轻舟脸上就成了漫浪,他随意指指对面,小推车上写着“鲷鱼烧”三个大字,见顾晚山还是显得很疑惑,应该是认不全字。 “甜的,牛奶味,约等于奶糖。”顾轻舟草率地划了个等式,自己先捏起一只咬了口鱼头,冷热正好,“吃吧,吃完就能回家了。” “嗯!” 红豆馅的香味飘到旁边,小孔雀眼巴巴看着俩人你一口我一口,磨蹭着走过来,小声道: “我也想吃。” 顾轻舟斜睨他一眼,他后退一小步,目光心虚地在高大的男人和小小的顾晚山之间徘徊,顾晚山犹豫不定,轻轻拽了拽顾轻舟的衣角,后者却说: “你想不想给他?自己决定。” 顾晚山就把纸盒递到小孔雀跟前,小孔雀嘿嘿一笑,抓起一只金黄的鲷鱼烧就要往嘴里塞,感觉到头顶投来一道充满压迫感的视线,手硬生生停住。 他正正领带,认真对顾晚山道:“谢谢。” 顾轻舟似笑非笑,“还有呢?” 张大的嘴巴再次合上,小声道:“对不起,明天我带糖给你吃。” “好!” 俩小孩握手言和,最后一只鲷鱼烧进了小孔雀嘴里,顾晚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妈妈!” 他欢快地朝着李雨微扑过去,李雨微看着他手里的纸盒,“又偷偷吃什么好吃的啦?” “约等于奶糖。”顾晚山想着顾轻舟的话,重复了一遍。“是那边的哥哥买给我的!” “哎,人呢?” 等到他们转过头继续向前走,顾轻舟才直起腰从道旁停的一辆越野车后出来。 刚刚见到的女人比他印象中的母亲要瘦,两腮和眼眶有轻微的凹陷,长发剪掉了,整个人都被岁月削去了一块,变成薄薄的一片,所幸她脸上还带着笑意,黑色西服裙显得她很精神。 她牵着小孩慢慢走远,钻进车里之前,顾轻舟听见她温柔地交代顾晚山: “以后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最后一缕晚霞消散,夕阳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以下。暗下来的天色里,车流和人群纷纷经过他,只有顾轻舟独自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去哪儿。 顾晚山的存在终于让他对时间的流逝有了实感,六年可以让一个孩子孕育、出生,再长大到能说会走,当然也足够忘记一个人。 这不能怪温执意或是李雨微,死去的人死去了,但生活还是在继续。 一片还青绿的银杏叶被风吹落,掉在他肩上,顾轻舟自我安慰似地笑笑,伸手拂去。 “也不知道给我埋在哪儿了。” 他咕哝道,忽然想去自己的墓地看看。地址并不难找,他很快在李雨微朋友圈里翻到了当年的讣告。 就在他重新向着坟墓走去时,他看见一辆眼熟的迈巴赫。 刚才那只嘴角还沾着红豆馅的小孔雀跑到驾驶座门边,温执意现在的男朋友从车上走下来,副驾出来的的女人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 第4章 捉奸 小孔雀指着鲷鱼烧的摊子对着女人撒娇:“妈妈,我想吃那个!” “不许。”女人想也不想地拒绝,“你今天在学校肯定又吃了一堆零食,数你嘴馋。” 被她挽着的男人拍拍她的手,宠溺地笑道:“吃一份有什么关系,上次检查医生不是说了,明昭牙齿很健康。” “好啊蒋一阔,你向着他说话是不是!”女人竖起眉毛,空着的那只手撑在腰上,“我就知道不能把小孩交给你带,说吧,你平时还带他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她随即又转向小孔雀:“蒋明昭我告诉你,别以为现在是乳牙会换就敞开了造,甜食这种东西就跟毒品一样,沾上就戒不掉了。而且咱家基因不好,我补了九颗牙,”她指指蒋一阔:“他小时候起码补过六颗。” “好吧,不许吃了。” 蒋一阔举手投降,暗地里却对蒋明昭做了个“下次”的口型,于是蒋明昭的孔雀尾巴也顺了。 人家其乐融融,顾轻舟这厢却看得咬牙切齿。 这个叫蒋一阔的男人一小时前还去温执意单位门口耀武扬威地送了花,现在又在这里扮演五好爸爸,哥们儿你时间管理大师啊! 蒋一阔没察觉对街投来的充满敌意的目光:“翡湖边上新开了家素食餐厅,至少得提前三个小时排队,我拿好号了,去那儿吃行不行?” 呵呵,约会餐厅原本都是给温执意选的吧,一号两用,你是真的不浪费。 “去呗。行啊你,还会赶潮流了,以前不是说吃饭排队特傻吗。” 他只是对你不用心,家花没有野花香,何况还是温执意这朵高岭之花。 顾轻舟心里冒火,脱下风衣随手扔在路沿上,草草卷了卷袖子就要冲过去揍这不知天高地厚没有礼义廉耻的家伙一顿。 蒋明昭在这时候抱住了蒋一阔大腿:“我不吃素,我想吃肉!” 被他拦住的不止蒋一阔,还有顾轻舟。他生生停下脚步。 要是他现在过去,小孩就得识破自己亲生父亲是个混蛋的事实,家庭破裂之余还要观摩他被顾轻舟揍,估计会留下心理阴影。 但要让他就这么放过蒋一阔,任由他把温执意玩弄于股掌之中……顾轻舟攥紧拳头,不可能! 思忖片刻,他掏出手机,对着和老婆孩子搂在一起的蒋一阔咔嚓咔嚓,连拍了二十几张。 拍到最后忍不住冷笑,难怪他死不瞑目,原来是温执意在垃圾桶里找了男朋友。 短时间内第二次被迈巴赫扬了一脸灰,顾轻舟的心情跌到谷底,搁了六年的手机在高频使用相机快门后电量耗尽,生动地演绎了什么叫做雪上加霜。 他气得就差把手机扔进可回收垃圾桶,又觉得自己和它同病相怜,只好做了一个空气投篮假动作后给它插上充电宝,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 爸妈家是回不去了,三口之家里不再有他的位置。何况李雨微和顾原年纪也不小了,难说自己突然出现,会不会把俩人吓出心脏病。 温执意……就更别提了。 他记得出门之前,自己那套房子里到处是浮尘,那是不是说明,很久没人去过了? 命运虽然在玩儿他,但好歹没把他玩儿死,顾轻舟乐观地想,现在他只需要好好睡一觉,第二天重整旗鼓,一定能把事情一件一件一件一件地解决。 “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电子锁发出冰冷的提示音,顾轻舟疑惑地重新输了一遍密码,是他和温执意在一起的纪念日,仍然打不开。 密码换了。 试试他生日。 不对。 温执意生日。 错误。 他和温执意认识那天。 “输入次数过多,请在三分钟后重试。” 等待片刻,顾轻舟迟缓地输入了119199。 也不是。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又先后试了李雨微和他爸的生日、结婚纪念日,也都不对。 “会是那个小鬼的生日么……” 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他没能在父母的公开动态中找到顾晚山的生日,因此他最终也不知道,这扇曾经属于他的门,现在是为谁而开。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已经被隔绝在外。 电子锁发出刺耳的警报声,顾轻舟靠着冰冷的门板,盘点了一下自己现在的状况。 没房,没车,社会性死亡。 线上支付账户里一分不剩,原本绑定的银行卡也无法继续使用。充电宝和回来的车费能付款都要归功于他习惯在手机壳后面放一张一百块钞票。他掏出硕果仅存的纸币数了数,还剩下二十六块六毛,网吧包夜都不够。 “hello,在吗?”顾轻舟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一般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绑定个系统之类的?有没有客服来指导我一下,现在该怎么办?” 无人回应,他把二十六块六毛的纸币展平,不禁感叹醒来后发生的一切都像手里皱巴巴的纸币一样,太草率了,没有金手指也就算了,哪怕最抠的游戏开服也不能只送25.5金币吧?还有零有整的。 警报响得他耳朵疼,顾轻舟离开门板,在通道里转了一圈,成功在电梯间对面的墙缝夹角里找到一张幸存的小广告,他拨通上面的电话。 第5章 “你好,请问是开锁吗?” “对,地址在哪儿?” “观潮路9号。” “我看看昂,观潮路……师傅过去差不多40分钟,不换锁的话大概300块钱吧,不过具体还得看看现场情况,能接受的话我派人上门。” “嗯,我身上钱不够,你们先开锁,我进去拿钱,再付给你们。” “行,什么锁啊?” “密码锁。” “密码锁咋个关外头的嘛,没电咯?” 顾轻舟看看亮着的密码盘,睁眼说瞎话:“太久没回来,忘了密码多少了。” “那不好搞,先找人上门看看吧,实在不行可能要拆锁。换锁的话要另外收费的哦。” “那不行。”顾轻舟立刻反对:“门和锁必须维持原状,万一让人发现就麻烦了。”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地沉默,随即又问:“你有证件不?开锁前要给师傅看看身份证或者房产证。” “房产证没带,身份证倒是有……”顾轻舟迟疑了两秒,“死人的可以吗?” “可以,可以你个大头鬼哦!” 音量骤然增大,顾轻舟不得不把听筒拿远了一点。 “你的意思是你盯上了一户人家,想趁着房主过世去家里偷东西,结果打不开密码锁,这才来找开锁?” “不是,你误会了,你听我说……” “说什么!你还有脸说!开锁的钱你都要用赃款付,缺大德!”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小偷。” “你不是小偷你是什么,开锁爱好者啊?” “我……”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站在自己家门口做贼的顾轻舟放弃挣扎:“算了,打扰了。” “哦呦,小伙子还蛮有礼貌的,要我看你也不是没救了。” “这样吧,你来替我贴小广告,一小时五块,日结,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带你往正道上走一走……” 嘀,顾轻舟挂断了。一小时五块,周扒皮来了都得被你榨干。 不过他有句话说得对,多个朋友多条路,说到朋友,顾轻舟觉得自己还没走投无路。 他给叶予庭发了条消息,从小到大,这厮只会因为成绩单上他的名字排在温执意后面而情绪失控,应该不会因为一桩灵异事件大惊小怪。 “在吗?” 对方很快回过来一个问号。 “我知道这很奇怪,但确实是我。” 界面显示叶予庭正在输入中,为了增强可信度,顾轻舟发了条语音。 “飞机出事后,我莫名其妙回到了家里床上。” 下一秒一个视频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朋友,我就知道你靠得住。”顾轻舟颇为激动地接起来,“我命大,没死。虽然过了六年,但就算化成灰,你也还能认得我吧?” 叶予庭冷静道:“你的意思是,你复活了?” “完全正确。” “那现在你是人还是魂?” “是魂。”顾轻舟说话没正经,“所以需要你借我五万块钱重塑肉身。” “哦,五万够吗,要不给你五百万?” “六年间通货膨胀这么厉害吗?不应该啊,我今天还买东西了。”顾轻舟大骇,“这么大方,还是我认识的叶予庭吗,你是人是魂啊!” “照我说的做,我就给你。” “哈?” 不给他更多时间反应,叶予庭说:“你摸一下鼻子。” “什么啊。”顾轻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配合,叶予庭紧接着又要求:“用手遮住左眼,右眼眨三下。” 这次顾轻舟不肯了,手指从高挺的鼻梁滑下来,抵住唇峰,“你不会是垂涎我的美色吧,不行啊,我心里只有温执意,你知道的。” 叶予庭突然凑近,屏幕上的脸骤然放大,足够顾轻舟看清他的不耐烦。 “ai效果做得不错,不过背景调查太烂,温执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电信诈骗就这点东西。” “再打来我就报警。” 视频还没挂断,手机屏幕黑了。 一直给手机续命的充电宝仅存的一颗小灯灭下去。 顾轻舟垂下手,惆怅地靠在门板上。 复活第一天,很想死。 【作者有话说】 出现了,那个男人。 第5章 重逢 24小时便利店门边的喇叭自动发出一声“欢迎光临”,店员闻声抬头,上夜班的困意一扫而空,下午刚光顾过的帅气客人走了进来。 一开口,还是和上次进来时说了同一句话: “请问附近有地方租充电宝吗?”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滑稽:“这个点估计也不好找。有陀螺吗?” 占了轮廓深邃的便宜,顾轻舟那张脸在店内的死亡顶光下依然很英俊,眉目之间微妙的不爽使他多了几分痞气。 店员仍旧在状况外:“什么?” “没事。”要检验是不是噩梦没醒,也用不着转陀螺那么麻烦,顾轻舟掐了一下大腿,痛得抽气,但还是对店员补了句:“谢谢啊。” 他走到货架前,怀着借酒浇愁的心思拿起一小瓶伏特加,想到自己口袋里的二十六块六毛,又放了回去,转而到冰柜拿了一瓶最便宜的凉白开。 店员扫码替他结账,在顾轻舟摘下口罩吨吨吨的间隙里偷偷看他,默默感叹这人气质挺特别,在中二病和酷哥之间徘徊,一脸阳光的时候显得有点傻,脸越臭反倒越帅。 “我脸上有东西?”察觉到她的视线,顾轻舟坦荡地看回去:“难道走背字会写在脑门上?” “没有没有。” 店员连连摇头,顾轻舟收回目光,拿出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摁着。 “我替你充一会儿吧。”她举起一根lightning的充电线,顾轻舟道了声谢,站在柜台旁边,忧郁地喝他的凉白开。她小心翼翼道:“你心情不好吗?” 没有酒,能有个人说说也是好的,顾轻舟单手郁闷地把下巴用手支在柜台上,由于身高的关系,他做这个动作要把腰弯得很低,蜷成一大团,显得十分可怜。 “我失恋了。” “啊,节哀。”八卦面前,美色毫无吸引力,从他进来就一直黏在他身上的目光移到还没开机的手机上,“难道是查手机查出事的?” “怎么可能,别说和别人暧昧聊天了,我连表情包都只给他发。”顾轻舟快要整个人趴到柜台上了,“他喜欢上了别人。” “他出轨了?”店员瞪大眼睛,立刻对顾轻舟多了几分同情,长得帅也没用,照样被绿,“这种人只有挂在墙上才老实!” “我也有问题。”顾轻舟心道挂在墙上的是我,“当然问题最大的还是那个勾引他的家伙,我今天发现,他有老婆孩子。” “哈?”店员迅速拿了一包麻辣花生拆开,自费上班但听得津津有味,“他超爱,都到为爱做三的程度了。” “他不是那样的人。”顾轻舟摇头,“他一定是被人骗了。” 提起温执意,他总是有数不清的话:“他那个人,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唯独恋爱这件事情,学了六年还是很笨。” “表面冷冰冰的,其实心很软。他没什么亲人,谁对他好一点点,他能记很久,所以很容易相信别人。” ……好吧,你也超爱。店员欲言又止,怜悯地分他一把花生,“那怎么办,你要告诉他吗?” “当然。”顾轻舟摸摸挂在耳边晃悠的口罩,觉得还不够保险,目光定在她的帽檐上,“你们店里有帽子卖吗?” 店员大方地拿出一个新帽子,“不用买,送给你,就当我支持你弘扬正义了!” “那我代表正义谢谢你。” 这个晚上顾轻舟睡得并不好,趴在便利店窄窄的长桌上任谁也很难酣然入梦。第二天一早,他是被一声“欢迎光临”猛然惊醒的。 “什么东西……” 手臂传来一阵酸麻,顾轻舟转过头,温执意正好从他面前经过,他还没完全睁开眼睛就慌乱地把下半张脸埋在手臂里,快速扣上帽子又鬼鬼祟祟戴上口罩,才敢抬起头偷看。 “土豆丝鸡蛋卷饼,谢谢。” “今天没有了哎温工,给你换个火腿鸡蛋饼?” “好。” “那你稍等,我帮你加热一下。” “嗯。” “叮”地一声后,温执意拿着热气腾腾的卷饼走到顾轻舟这边,拉开和他隔了一个空位的椅子,坐下时有个小东西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 两个人同时伸手去捡,顾轻舟先摸到了光滑的外壳,只差一点就会抓到温执意的指尖。温执意蓦地收回手,先一步坐好,等他递过来以后淡淡道了声谢。 “不……”说出半个字音,顾轻舟谨慎地止住口,用摇头示意他不用客气。 这个小小的插曲过后,温执意不再看他,对着玻璃外的马路吃起他的鸡蛋饼。 刚掉下来的东西是一只黑色的塑料打火机,最常见的那种,顾轻舟却很在意。他也看着玻璃,不过他看的不是街景,是上面映出的温执意的影子,他没把打火机收起来,拿在手里熟练地把玩,转笔那样在指尖传来传去,黑影游曳在他瓷白色的皮肤上,烧出来一个个一晃而过的洞。 第6章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点变化,瘦了,吃饭还是老样子,磨磨蹭蹭的,不像是他在吃饼,倒像饼在吃他的食欲。 说他细嚼慢咽吧,喝东西又很猛。饼才吃了两口,咖啡水位线下去了一半,剩下的得有三分之一是冰块,无良奸商,也不怕太凉。 椅子再次被拉开,温执意衣角擦过他后背,顾轻舟如梦初醒,抓起桌上的半杯冰咖啡追出去。 “温……喂!” 他束紧嗓子,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名字收成一个古怪低沉的喂字。温执意回过头,从帽子和口罩的缝隙里,他窥见张略带疑惑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温执意要走过来掀开他的帽檐,然后问他,顾轻舟,你干嘛打扮得像个跟踪狂。 那他呢,他该说点什么?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却发现已经过了六年。” 太酸。 “我回来了,你要不要回到我的身边?” 土得能把他原地埋了。 “我和他之间你只能选一个,我能为你去死,他能吗?” 像个怨夫。 没想出个所以然,温执意上前一步,顾轻舟下意识摁住帽檐。 温执意却只是从他手里拿走了那半杯冰咖啡。 “谢谢。” 冰咖啡进了垃圾桶。 顾轻舟大受打击:“就丢了?” “嗯。不要了。” 这条街捡塑料瓶的大爷看见一个生面孔的年轻人在掏垃圾桶。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抢先用夹子从里面精准夹出一个塑料杯,当着他的面倒光里面的咖啡,空杯子踩瘪后扔进他随身携带的麻袋里。 对方没恼,拍拍他的肩膀,嘴里嘟囔着物尽其用走开了。 收完这条街的瓶子,他回来时看那年轻人还在垃圾桶附近晃。对面能研所的人下班了,他仿佛看见了一大堆值钱的废铜疙瘩,两眼都在冒光,快步跟了上去。 顾轻舟悄无声息地混进去向地铁站的人流里,跟在温执意后面大约三米远的地方,盯着他的背影,默诵下午想好的说辞:我是蒋一阔老婆雇的私家侦探,她叫我来警告你,离别人的老公远一点…… 第二个路口的红灯特别长,有120秒,等了一半,温执意突然掉头折返,经过顾轻舟身边时还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不好意思。” 顾轻舟僵站着,既没闪躲也没回应,等脚步声变远了,才转过身继续匆匆跟上他。 这次温执意的步伐明显加快了,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条巷口,顾轻舟追进去,只见里面空空如也。 “人呢?” 一个冰冷的管状硬物抵住他后背,温执意凉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是在找我吗?” “我……” 顾轻舟刻意压低声音,想转过来正对着他。温执意把手里的东西又往他背上怼了怼。 “别动。” 后腰被戳得生痛,温执意手上用力,声音却还是很平静: “虽然它很细,但是电流有4万伏,想试试吗?” 顾轻舟摇头。 “说吧,为什么跟着我?” “我,我是……” 刚刚背得滚瓜烂熟的那几句话就是说不出口。他想的话术烂透了,他怎么可能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假意警告温执意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 如果温执意其实知道呢?或者他被欺骗,但他已经爱上蒋一阔,为此伤心欲绝呢? 他怕温执意不在乎,更怕温执意在乎。昏暗狭窄的巷子和残破的机舱重合,他又一次把自己放到摇摇欲坠的境地,进一步是炎炎火海,退一步是万丈冰湖。 “嘶,痛!” 温执意仿佛看穿了他逃跑的意图,用另一只手拧住他的胳膊,把他压在墙上,“说。” 冰冷的砖石蹭了他一脸灰,兜里的两张5寸照片尖角戳着侧腰,浑身上下都很不舒服。顾轻舟觉得委屈,脖子一拧,把脑袋别到和温执意相反的方向。巷子出口正对着一家店,蓝底招牌上用白字写着“长厦保险”。 他自暴自弃道:“我是卖保险的,跟着你是因为想卖你保险,行了吧!” 意想不到的答案让温执意怔住了,“你不是便利店的吗?” 是了,他头上戴着便利店的帽子。 顾轻舟随口敷衍:“我被开除了,新工作必须得尽快开单。” “……哦。” 制着他的手松开,顾轻舟压住肩膀,缓缓转动酸痛的胳膊,“下手够狠的。” 他转过身,看见温执意的脸,气消了一大半,柔情蜜意地问他:“所以,要不要从我这儿买份保险啊哥哥?”目光向下,看见温执意手里的东西,神情一滞,“这是什么?” “不买。”温执意对他失去兴趣,把方才顶着他的、号称有四万伏特电流的蓝色玻璃管收起来,“口服液。” “看得出来是口服液。”顾轻舟走近一步:“我是问,这是治什么的,你感冒了?” 温执意冷漠地斜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他转身就走,顾轻舟追上去胡搅蛮缠道:“不说就不说呗,我们再谈谈保险的事?” “我没家人。” “给自己买一份也行。” “没有受益人。” “那有对象吗?”顾轻舟佯装不在意:“填对象也可以啊。” 温执意没有回答,古怪地看了一眼这人被帽子和口罩遮的严严实实的脸,懒得再重复一遍“不关你事”,脚下步子加快,手背向后,朝他挥了挥: “别跟着我。” 顾轻舟拉住他,轻轻往回一带,“说说嘛,你要是没对象……” “有,满意了吗?” 温执意嫌恶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直接把顾轻舟往旁边扫了一个踉跄。他回过头,冷冷看着顾轻舟,眼神足以使滴水成冰,但很快,冰面就裂开了。 拉扯之间,顾轻舟的帽子飞了出去,露出他一直藏在帽檐阴影里的眼睛,眼窝深邃,黑亮瞳孔里装得下整个宇宙的光。 此刻它们静静注视着温执意,那些黯淡了的过去又在目光交汇中开始流动,苏醒。 第6章 弄哭 半晌,温执意没有动作,只知道盯着那双眼睛,他被似曾相识的感觉封住了,周围的空气变成了胶质,濒临日落时分的阳光黏黏糊糊,把小巷里的一切包裹成一块巨大的琥珀。 僵硬地站了许久,温执意缓缓抬起手,放到顾轻舟耳边的口罩挂绳上,想把那张脸上最后的遮蔽摘下来。 “干嘛动手动脚?”顾轻舟微微偏头避开,随即握住他手腕,弯下身用那双明亮的眼睛逼视他。“刚才还很嫌弃,现在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温执意亲口对他承认身边有了新人,这刺激和从别人口中听到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因此尽管早有心理准备,顾轻舟还是立刻被一把邪火点着了。 “放开。” 刚刚他会被温执意轻松制住,纯粹是因为他不想和温执意动手。现在他倔劲儿上来了,温执意试图从他手里挣脱,竟然一点也动弹不得。 “要我放手,你舍得吗?” 顾轻舟眉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其间却全无笑意,蒋一阔的照片还揣在他身上,薄薄的两张相纸尖角锐利,刺得他口不择言。 “不再多看一会儿?恋恋不舍的,眼珠都不会转了。” 他又醋又气,恨温执意忘了他,又气他不擦亮眼睛,找个值得的人。而温执意恍惚之中透露出的一点眷恋转瞬即逝,很快褪得干干净净,固执地拧动被他攥在掌心的手腕,任由顾轻舟的拇指在腕骨处拖出一道红痕。 一时间两人弄得冤家似的,他越是愤愤瞪着顾轻舟,和他较劲要他松手,顾轻舟就越想犯浑,索性像温执意刚才对他那样,把人往墙根压,只不过这次是面对面的。 在温执意的脑袋即将磕上墙面时,顾轻舟的一条胳臂绕到他身后,强势地向前揽了一下他的腰,温热呼吸穿过一层口罩,稀薄地落在温执意脸上。 “喜欢这张脸啊?看我长得帅,还是我像你哪个老情人?” 啪。 闻言,温执意不再去管被禁锢的手腕,抬起另一只能活动的手干脆利落地甩了他一耳光。 顾轻舟眼睛都没眨一下,扬起下巴,有意把另一边脸偏向他。 “哟,玩儿得挺野,另一边要不要也试试手感?” “滚。” 说完这个字,温执意的两片薄唇紧紧抿在一起,再也不想和他说任何一句话。顾轻舟哪肯罢休,他慢慢摩挲着温执意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感受下面急促跳动的脉搏,非得想点什么法子把人欺负透了才好。 下一秒,温执意用力张大的眼眶里滚下两行泪珠。 “哎哎哎,这么大人了,不带打不过就哭的。” 温执意别过脸不看他,声音低哑:“滚开。” 第7章 除了某些时候的生理性泪水,算上这次,顾轻舟只见过三次温执意落泪,上一次是在飞机爆炸前。 他有道理也变成没道理,立刻松手乖乖退开两步,规矩地把两手举过双肩,悻悻道: “对不起,我是混账。” “你别哭了,不给你推销保险了。” 口袋里没有纸巾,他干脆脱掉外套递过去,“擦擦。” 温执意无视,抽出一张纸巾,冷静地展开在面上一压,拭掉泪痕后若无其事地走开。顾轻舟,等他走远了才一拳敲在墙面上。 咚。 保安室前,一只裹了层灰的手敲敲玻璃,黑脸门神王哥应声而出,外面空无一人,只在门把手处塞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没贴邮票,只写了一个名字,简单几个字写得歪七扭八,丑得像是存心设计过。 “温执意收……唉,又是哪门子桃花债哦。” 下班时间他从一堆人里精准揪出温执意,把信封塞进他手里。迈巴赫准时停在路对面,王哥不由多看了温执意两眼,在心里长叹造孽啊。 “来了。”温执意朝蒋一阔点点头,并不着急上车,“等我抽支烟。” “又抽烟。”蒋一阔打开驾驶座车门,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不是戒了吗?” “唔。” 温执意含糊应着,两指夹着一支烟送到嘴边,咬住烟嘴才掏出打火机点燃。他向旁边走了一步,和蒋一阔拉开距离。 “你不然去车里等,别吸二手烟。” “你也知道抽烟不好。怎么了,有烦心事?” 蒋一阔手肘搭在半开的车门上,越过他沉下去的肩膀,顾轻舟正好能看到温执意的动作。他吐出一口气,仰头盯着模糊的雾气在风中散开,其中一缕烟绕过他的细长脖颈,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项链。 信封没封口,温执意轻轻一捻,抽出里面的两张照片。 道旁高大的刺槐一震,簌簌飘下两片树叶后露出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顾轻舟不自觉拍了树干一掌,精神大振,三天只吃了份煎饼果子的饥饿感一扫而空。 温执意拿着的正是他精挑细选出的两张照片,角度堪称完美,蒋一阔正对镜头,左手搂女人右手牵小孩,身后的幼儿园招牌为这一场景做出完美注解。以防温执意看不清楚,顾轻舟还加了四块钱升级高清打印——要知道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是笔巨款,为此他吃煎饼果子都没舍得加肠。 去吧温执意,赶快和渣男摊牌,割席! 温执意只扫了一眼,甚至没把照片完全抽出来,就松开手,价值十二块钱的相纸滑回信封里。他随手递给蒋一阔,后者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顾轻舟恋恋不舍地从温执意身上挪开视线,警惕地盯着蒋一阔,要是这人看到照片后气急败坏,但凡说一句不好听的,他都一定会把幼儿园门口没完成的滴滴代打保质保量送达。 蒋一阔抽出里面的照片,皱起眉头:“这谁拍的。” 温执意耸肩:“不知道。” “相纸还是柯达的,高光绒面。”蒋一阔翻过照片,看着背面连连摇头:“这画质糊的,白浪费两张好相纸。” “我没注意。”温执意垂下手,把烟拿开,才体贴地靠近,和他一起看:“确实不清楚,可能手机拍的。” 两个人冷静客观得仿佛摄影大赛上的评委,只有顾轻舟暗自抓狂。 这是重点吗?能看清脸不就行了!不要只看形式忽略内容啊温执意,他,你男朋友,和老婆一起去接孩子,他欺骗你感情! 那混蛋还在诋毁他:“什么年代了还在用马赛克镜头,得是多老的机型,这位朋友不行啊。” 温执意无谓地笑了一下,继续把他的烟吸完,“可能只是比较恋旧。”他在垃圾桶顶盖上弹了下烟灰,下巴朝蒋一阔手里的信封点了点,“你收着吧。” 瞧瞧,漂亮话还是得漂亮人说。 不对,什么叫“你收着吧”?顾轻舟掏出手机,照片画质也没糊到看不清人啊。是什么损害了温执意的视力,绿光吗? 同样情况就算换成六年前的自己,温执意也绝不会这么轻松地抬手揭过,毕竟他可是曾因为顾轻舟收了别人的一束花,坚称自己突然花粉过敏长达两个月的特殊体质。 哪怕不把照片甩到对方脸上叫他走人,至少也应该问问什么情况照片里其他人是谁吧? “啊,我们温工怎么这么受欢迎,幼儿园门口都能偶遇我的情敌。”蒋一阔夸张地感叹,下一句话就回答了顾轻舟的疑问:“前天送完你,我姐说她腰扭了,叫我陪她去接孩子,我才在你们公司门口呆了多久啊,就让人盯上了。” 烟燃尽了,他笑嘻嘻地抛了一条口香糖给温执意,“下次我是不是该低调点?” “好啊。”温执意半真半假地应道:“那你先换辆车。” 蒋一阔哈哈大笑:“行,请温工亲自去我车库里挑辆喜欢的。” “少来。” 温执意拆开一片口香糖,脸上漫开淡淡笑意,醒来后顾轻舟第一次见到他出现开心的神色。 “走吧,吃饭去。” 原来是场误会。 昨天被温执意扇的一个耳光又开始痛,酸酸麻麻,从脸颊向下,爬到胸口。 迈巴赫尾灯注视着他,像恶魔的眼睛。被捉弄的感觉又来了,为什么偏偏隔了六年? 假如他在死后的六个小时,六天,六十天,或者哪怕六个月后醒来,顾轻舟相信,一切都会不一样。 李雨微会惊愕地看他一眼,然后扑过来抱住他,用眼泪灌满他衣领后狠狠锤他两下,说臭小子你吓死我了。 温执意也许就站在旁边,默默守着这对母子,等到李雨微哭够了就走过来牵他的手,从十指摸到颈间有力跳动的血管,最后捧住他的脸,珍惜地吻他。 他们是世界上最爱顾轻舟的人,即使在此时此刻他也毫不怀疑,他们一定曾在无数个夜里叫着自己的名字惊醒,祈求天亮之后能够再见。 但偏偏是六年,当名为顾轻舟的阴影终于从他们身上褪去,他应该叫他们回头吗? “喂,那边的。” 一道底气不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顾轻舟转过身,隔着一个树坑,有个戴眼镜的平头男人正双手举着公文包放在胸前,看不出是想拿来砸人还是用来防身。 第7章 pua大师 见他回过头,那人上前一步,又向后两步。 “你……为什么老盯着温工?我看你很久了,下午抽烟就看你在这里,你想做什么?” 为了看温执意的反应,他焦虑地这条路上徘徊了一下午,可能无意间吸到过眼前这位仁兄的二手烟。顾轻舟心情正差,语气自然也就不好,反过来问他:“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当然是看你可疑!” “哦。”顾轻舟懒洋洋道:“那我也是看温执意可疑。” “胡说!”眼镜男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对上他不善的眼神,又退回去,“我警告你,不要打温工的主意。” 这人又怂又刚,顾轻舟觉得挺有意思,“你也喜欢温执意?” “喜欢不喜欢的……我是他同事!” “哦,同事怎么了?”顾轻舟逗人上瘾:“只听说过禁止办公室恋情,没听过禁止办公室暗恋。” 眼镜被揶揄得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紫,闷闷转身要走。 咕噜咕噜,顾轻舟的肚子叫了两声,摸摸口袋里还剩的五块六毛钱,他能屈能伸地追上去,笑眯眯勾住对方肩膀。 “其实我也暗恋他很久了,以为他男朋友不太规矩,才想来提醒他。” “真的?” “我要是对他图谋不轨,能就站在大街上干看着?光天化日的,岂不是很容易被你这样的正义路人阻止。”顾轻舟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备胎何苦为难备胎。” 一番话说得眼镜男态度松动不少,顿时有几分和他惺惺相惜的意思,“那对不住啊,我刚才态度不好。误会你了。”迟疑了一下,又问:“他男朋友不规矩,是怎么回事?” “三两句话说不清楚。”顾轻舟摇摇头:“咱们换个地方细聊?附近有个麻辣香锅还勉强能吃,叫什么马记,现在他们还开着吗?” 色泽油亮的一大盆香锅很快端上桌,顾轻舟从盘子里盛了满满一碗扬州炒饭,把脸埋在米堆成的小山里,就着牛肉丸、鱼片和贡菜囫囵吞下溢出来的尖尖。 “我叫褚韬。”眼镜自我介绍道,他看起来没什么食欲,吃相与顾轻舟比起来十分斯文,“你是发现温工男朋友出轨了吗?” 顾轻舟扒饭的间隙抬头看了他一眼,褚韬并没有迫不及待想要抓住情敌把柄的兴奋,反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是个误会。” 他简单讲了幼儿园门口发生的事,又说起蒋一阔的解释。 “呵,什么姐姐弟弟。”温吞得有点懦弱的褚韬突然用力撂下筷子,掷出清脆的响声,“我就知道,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第8章 “什么意思?”顾轻舟停下咀嚼的动作,碗沿上方露出的眼睛闪过一丝警觉。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那天他们组聚餐,选在一家网红烤肉店,大家提早一小时下班,顺利排上了店内唯一一张大桌,温执意和褚韬都在。 他们刚刚在最里面的长桌上坐定,招呼服务员拉起屏风,织金翠鸟的隔断展开一半,蒋一阔就飞进了褚韬的视野里。 “哎,那不是……” 褚韬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蒋一阔身后跟上来一个男孩,肩膀亲昵地挨着他肩膀,两人有说有笑。 坐他身边的直男同事没品出不对味,大声招呼温执意:“温工,那是不是你对象?”他用力朝蒋一阔挥了挥手,“好巧啊蒋总!” 蒋一阔和身边的男孩说了句话,男孩自己先落座,他则走过来和温执意一行人打招呼。他拒绝了同事的拼桌邀请,称同行的男孩是他的表弟,怕生。 吃到一半,褚韬出去抽烟,却撞见了离开餐厅的蒋一阔两人。 男孩面色不虞:“你刚刚什么意思,谁是你表弟?” 蒋一阔轻佻地搂住他的腰:“你是我祖宗,行了吧?” 紧接着他低下头,快速在那男孩嘴唇上吻了一下。 “你是说,你们和温执意在里头吃饭,他和别人在外头打啵?” 顾轻舟放下筷子,脸一沉,如果没有中途打个饱嗝的话,他看起来应该会更像一个冷酷的杀手。“你看清楚了?” “当然,他俩正对着我,就站在路灯下面。” “行。” 一片阴影罩住了褚韬,顾轻舟点点头,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腕,立时就要往外走。 “你吃饱了?” “蒋一阔住在哪儿?” “不知道。”褚韬老实回答,“你问这个干嘛?” 门口吹进一阵风,冲散了周围的烟火气,顾轻舟逆光而立,随手拍掉风衣上的浮尘,落拓又洒脱。 “我啊。”他要笑不笑地挑起一边眉毛,“我送他去见祖宗。” “你冷静点,人家俩人一个愿打,一个愿……”对着顾轻舟愈发阴鸷的脸色,褚韬艰难地换了个形容,“人家情投意合的,你以什么身份去找他麻烦?” 身份。 他现在连身份证都用不了。 顾轻舟万分憋闷地坐回去,“这事儿温执意知道吗?” “你说呢。”褚韬苦笑,他甚至没能憋到第二天,当晚就和温执意说了。 聚餐下半场挪到ktv,当时点歌机放到陶喆的《蝴蝶》,灯球转动,轮流在每个人身上脸上撒下彩色的光点。因为音乐的声音太大,温执意(n)(f)听不清他说的话,只好坐得离他近一点。 “抱歉,你说什么?” 比身体先靠近的是气味,一股微微发苦的皂感香钻进鼻腔,同事放声大唱,褚韬的声音反倒比刚才更低。 我看见他们在接吻,他小声重复。 说完他看着温执意,温执意很快把脸转回前方,和他错开视线。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蓝色的光点落在他睫毛上,又很快跳开。 颜色很淡的唇动了动,简短地说了句什么。褚韬恍了神,只听到同事在唱:像一只蝴蝶飞过废墟。 等到一首歌唱完了,褚韬才根据温执意当时的神态确认了他说的话。 他说:“我相信他。” 临走前,褚韬又替他叫了一份炒饭才去结账,挥手告别的动作中混杂着同情和自嘲,“人家愿意吊着你,给你希望,才叫备胎。咱俩这样的,最多算舔狗。” 顾轻舟一直在店里坐到炒饭彻底冷掉,食欲全无,脑袋里全是蒋一阔那个pua大师。他叫来服务生:“麻烦打包,谢谢。” “好的,打包盒两块。” “不用了。”顾轻舟深吸一口气,“我突然又饿了。” 以为他要离开的服务生刚迎进来一位在门口排队的客人,为难道:“要不两位拼个桌?” “我可以啊,看他。” 这声音耳熟得可怕,顾轻舟狐疑地抬起头,对方被吓得倒退了两步。 “见鬼了。” 隔着一盆麻辣香锅,叶予庭狐疑地上下反复打量着他。他随手抓过服务员,又确认了一遍:“那儿是不是坐着一个穿棕色风衣的男的,在吃蛋炒饭?” “不。”服务员摇摇头,叶予庭下一秒就要夺门而出,服务员又说:“明明是绿色风衣,在吃扬州炒饭。” 顾轻舟淡定地咽下最后一口,慢悠悠起身往外走,顺道给俩人仔细展示了一下他的棕绿色风衣。很快,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等一等。”叶予庭追上来,从身后抓住他的肩扣,“你认不认识顾轻舟?” “顾什么?”顾轻舟转过头,叶予庭盯着一张茫然的年轻面孔,失望地松开手,“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我认识你。”顾轻舟欠揍道:“你是不是刚遭遇电信诈骗啊。” 叶予庭深吸一口气,“所以那天的视频不是ai合成的,微信联系我的人是你?” 终于反应过来了,顾轻舟稍感欣慰,叶予庭又问:“你是天生就长这样,还是调整过?” “你看我这脸,需要调整吗?” 顾轻舟胡乱在脸上搓了两下,证明自己纯天然,随后开始面无表情地背诵叶予庭从小到大的光荣事迹。 “抓周礼上你抓了钢笔我抓了花,这事儿你嘲笑了我二十多年;六岁你惹了农家乐里的一条边牧,我替你把狗引开的;初中运动会八百米你没跑过我,非要求重赛,当天晚上咱俩在操场跑了二十圈,腿都快断了你也没赢我一回。” “前十四年你在学校一直春风得意,门门功课拿第一,直到遇见了你命中注定的克星,温执意。” “从此你就带上了万年老二的帽子,学生代表发言和你再也无缘。” “高考你走自招,加分20分,和温执意的全省排名还是差了70多位,含恨和他一起进了临大……” “可以了!”叶予庭捂住脑袋尖叫,“停,我相信了!我相信你复活了!死了这么多年还没治好恋爱脑,也就你看那根大苦瓜哪儿哪儿都好!” 第8章 葬礼 托叶予庭的福,顾轻舟今晚不用枕着便利店的硬窄长桌入眠。他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两条长腿随意向前伸开。“你现在住这儿啊?” “我住西边,这套房子平时空着,你最近就先住在这里。” 顾轻舟自己开了瓶水,一张嘴一刻没停:“你今天去能研所那儿干嘛?别和我说你不知道那是温执意单位。” 叶予庭面露尴尬:“我到附近办点事,顺便来提醒他小心电诈。” 他蹑手蹑脚挪到顾轻舟旁边,趁他不备飞速摸了一下他手背,热的。叶予庭仰天长啸:“谁知道真有这么扯淡的事!” 被他半道一搅,叶予庭饭也没吃,现在忙着在手机上下单外卖,但顾轻舟给他的冲击显然还没过去,他每加一种烤串就要抬头看一遍眼前的人,重复了七八次后试探道: “我生日是哪天?” 顾轻舟被难倒,试图蒙答案:“7月,8月,9月?” 呵,男人。叶予庭换了个问题:“苦瓜脸第一次做饭给你吃是什么时候?” 这次顾轻舟立刻答出来:“2014年2月14号。”还不忘抗议:“都说了别叫他苦瓜,我们明明是温甜心。” 叶予庭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顾轻舟叹了口气:“你就宁愿相信,我为了骗你五万块钱先背调后换头,也不能接受我亡者归来是不是?” “起码第一种情况符合常识。”叶予庭把手机扔给他,“吃什么自己加。说说吧,怎么回事?” 顾轻舟加了四瓶啤酒,“三天前,我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卧室里。” “中间的时间呢?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顾轻舟摇头,“飞机侧翼起火导致爆炸,我的记忆就到这儿。六年对我来说其实只过了一秒钟。” “怪不得。” 怪不得他觉得面前的人和记忆里相比没有丝毫改变,看起来仍然那么年轻,因为眼前就是二十四岁的顾轻舟。 叶予庭若有所思地看着顾轻舟紧致的皮肤,后者砸过来一个靠枕,严肃道:“别想,我是不可能喊你哥的,死者为大。” “叫叔也行,从转生开始算你现在还不到1岁。” 说到这儿,叶予庭问他:“你去见过叔叔阿姨没有?” “没见到我爸,看见我妈了,看见她去接我那弟弟。”顾轻舟说得不太自然,当了二十多年独生子,弟弟俩字儿真别扭。 “小孩挺乖的,比你小时候强。”叶予庭宽慰他:“要是没有他,叔叔阿姨可能现在都缓不过来。你出事以后,他俩身体不如从前了。” 外卖到了,他俩挪到餐桌旁,面对面坐着。顾轻舟开了一瓶酒,“所以我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 “确实,别给他俩吓着,我见到你的时候心脏差点骤停。”叶予庭用瓶嘴和他碰了一下,“这件事急不得,慢慢来吧。” 第9章 “嗯。” 吃了两串肉,叶予庭状似无意地把话题绕回温执意身上:“我今天不是去找温执意吗,本来想约他吃顿饭,扑了个空。” “那个点他早下班了。” “他说他有约了。” “我知道。” 顾轻舟拿起烤串,换了个方向放,使尖锐的那端全部对着叶予庭,叶予庭只好伸长手去拿东西吃,“你幼不幼稚?” “我们成年人都是有话直说的。”顾轻舟像是渴极了,一口气把剩下的啤酒灌下去:“我见到那男的了。” 叶予庭松了一大口气:“我就怕这事儿打击到你。”一串肉吃了一半,又拿着油乎乎的签子朝他面门点点,“不对,你不会已经对他干了什么吧?” “你说谁?温执意,还是蒋一阔?” 暖黄色的餐厅灯在大理石餐桌上投出顾轻舟的影子,边缘模糊但又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神色是和石材一样的冰冷质地:“我还没和温执意摊牌。” 冷掉的食物香气变得腻味,喝进去的啤酒使胃胀起来,仿佛能感觉到麦芽在里面发酵。顾轻舟的身体变得沉重,说出来的话却轻得没有底气: “但我不打算祝福他们。” 窗外起了很大的风,把玻璃敲得砰砰作响,他们没(n)(f)有人再说话。 良久,叶予庭起身关上了窗。屋内的空气不再流动,闷得如同阴沉沉的夜色。 “算了吧。” 顾轻舟走到他旁边,向外望去,狂风中楼宇和街道依旧沉静,只有树枝在徒劳地抖。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不知道。” “那你劝我算了。” “因为如果没有他,温执意会一直是那副鬼样子也说不定。” 蓦地,停在路边的迈巴赫旁,温执意熄掉烟,接过蒋一阔递来的口香糖对他笑了一下的样子浮现在顾轻舟眼前。 “不用我说你大概也知道,你刚出事那几年,他不好过。” 刚从迫降事故中死里逃生,又亲眼目睹爱人葬身火海,叶予庭无法想象,温执意怀着怎样的心情操持完了顾轻舟的葬礼。 仪式上,温执意并没有和顾轻舟的父母站在一起,而是站在负责主持的工作人员身边。 仪式厅中央有三台电视,两大一小,滚动播放着悼词和顾轻舟生前的照片。顾轻舟并不怎么爱拍照,除了证件照和学校、工作场合留下的零星几张,那些他笑得很好的照片多是从他和温执意的合照里裁出来的,画面截取得很好,看不出来旁边有另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幸好温执意背对着屏幕,不会看到背后的电视上和他分割彻底的顾轻舟。 前来悼念的人排成两列,每人手里拿着一支长杆白色菊花,依次走上前,身旁的工作人员就沉声喊道: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献花。 那些人里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分别,温执意从头到尾只盯着那些被放在案台上的菊花,顶多在他们弯腰时扫到两个头顶。 放下手里的花后,最前排的人离开,绕过案台走至斜后侧,和站在那里的顾轻舟父母握手。这种时候来客和双亲往往都会微微低下头,错开彼此含着泪光的眼睛。 叶予庭轻轻拍了拍顾原的肩膀,走出花厅后忍不住回头,出口和入口是并排的两道门,还未行过礼的人正从他身边进去,走到温执意面前。 早在仪式开始前,叶予庭和一些关系亲近的朋友就到了殡仪馆帮忙,几个朋友留在外面发绢花和白菊,叶予庭则去休息室找李雨微和顾原。 里面有争论声,他开门的手停住。 “你就站我旁边,谁会那么没眼色来问你是谁!” “我在工作人员旁边,也是一样的。” 李雨微的声音里带着哽咽:“随你吧。” 有脚步声,应当是温执意走到她身边,低声安慰:“不管站哪里,我总是在的,我们好好送他最后一程。” 很快,他拿着一副挽联匆匆出来,撞上门口的叶予庭,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丧仪的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在操办,大到场地流程,小到讣告挽联,温执意主动挡在了顾轻舟父母面前,把他们和这场宣告死亡的仪式隔开,充当一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缓冲屏障,希望这样能略微减缓他们的心痛和哀伤。到了真正的告别仪式,他却又退开一步。 门口,温执意正和工作人员一起,小心把前厅原本挂着的挽联换下来。 叶予庭知道,他是不希望有人议论顾轻舟的性取向。 其实顾轻舟自己从不遮掩,如果他还在的话,迟早会把他介绍给所有亲戚朋友同事哪怕是沾一点边的路人认识。他对于婚礼的畅想总是极尽盛大之事,场地要在空旷的草原或者海边,最好把两人认识的人全都请到场,天大地大,他要放九百九十九注烟花,和全世界一起庆祝他和温执意终成眷属。 想到好友说过的那些傻话,叶予庭仰起头,眼眶热热的。 直到仪式结束,温执意都一动不动地守着案台,空桌子堆满了花,而他眼里始终没有泪落下。 中午大家简单吃了顿饭,之后很长时间,他和温执意默契地选择不再见面,就像葬礼来宾和顾轻舟的父母避开对方的眼睛。 其实后来想想,那时候温执意已经有自弃的迹象,只是他太平静了,让人察觉不到,水面之下生出一片沼泽,他正在干涸。 第9章 解脱 再听到温执意的消息,是他辞职了。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是闹得很难堪。 对温执意来说,学习和工作好像都是简单模式,他顺理成章地进了长临大学,录取通知上是本硕连读,毕业前由当时的导师保荐进了能研所,领导也是一位上学时带过他的老师,很看重他,刚一工作就顺利进入了核心项目组。 那位领导把他当作重点培养对象,对顾轻舟的离世深表惋惜,也破格替他批了丧假,因此当他贸然提出离职,又吃惊又生气。 震怒之下,他对温执意说了一些重话。诸如有什么能比你的前程还重要、离开那个人你就不能过了是不是。最后他用力一拍桌子: “你告诉我辞职了你要去哪儿?要是另有高就,我绝不拦你。还是说你打算从此回家躺着,每天以泪洗面,做一个废物?” “对不起。” 办公室的门开着,外面人影攒动,不知多少人在支起耳朵偷听。温执意向他鞠了一躬,看起来疲倦极了。 “我是废物。” “我可以走了吗,老师?” “你出去!”领导将桌上的茶杯用力掷到他脚边,滚水溅到他的裤腿和鞋面,温执意感觉不到痛,木然地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之所以叶予庭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现场有位同样毕业于临大的好事研究员录下了全程,把视频发在了他们校友群里,配上一句阴阳怪气的“天才的陨落~”。 人总是喜欢吃瓜的,温执意太耀眼,下坠的方式也轰烈,真一颗流星似的。群里很快掀起了一阵讨论,其中落井下石的也不在少数。 “哈哈,在学校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个装货,没想到还是个情种” “学霸私生活这么精彩啊,那些给基佬递过情书的女同学心都稀巴烂了吧~” “不会殉情吧?死了俩人埋一个棺材,家人是不是还得考虑考虑谁上谁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越说越过分,甚至有人用视频截图p了一张表情包,在温执意脸上打了“我是废物”四个大字。 很快,那个表情包就伴随着“哈哈哈”在群里刷了屏。 消息不停滚动,满屏幕都是温执意疲惫的神情。叶予庭心情复杂。 那些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可是大部分人和温执意其实根本没有交集。 温执意的性格,说好听了是清高,说难听点就是孤僻,他没什么朋友,但也不至于太得罪人,在做小组作业的时候他甚至很受欢迎,因为哪怕其他人都在划水,他也会把一切搞定拿到高分,且绝不在朋友圈挂人。 没准所有充斥着不堪入目消息的群聊里,他才是唯一真情实感讨厌过温执意的人。从高中时候起,他就一直在和温执意竞争,又总是被他压一头,屡战屡败的滋味实在不好过。 拿到排名写着“2”的成绩单,看见模范卷姓名栏写着温执意名字,那个一脸苦相的家伙又在礼堂舞台上发言…… 无数个时刻,叶予庭恨他恨得牙痒,心想如果温执意跌个跟头就好了,如果他突然被球砸到脑袋智商下降130,或者无可救药地迷上某个明星、某款游戏,再也无心学习就好了。 明明他才是最渴望温执意的神话终结的人,可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温执意从传说里跌出来,成了人人可以嘲笑的蠢蛋,叶予庭只觉得非常难受。 第10章 尤其是看到那段视频,那么骄傲的温执意当着众人承认,他是废物。 他难受了,就不想让别人好受。 “别酸,你也能装,别人是水晶杯你是大傻杯,便宜无需自卑。” “啊?人家都把排到法国的追求者拒绝完了,你还在塞纳河畔等着捡爱的号码牌呢?当流浪狗可以,不要随意大小便哦。” “你转生上帝得投石问路,最后只有畜生道不反弹。” “知道了单细胞废物,p图怎么不用自己照片,是长得太不方便吗?” 他逐条批示,把那些人统统骂了一遍,删除拉黑退群一条龙,终于觉得世界清净了。 以他和温执意的关系,发条微信关心对方都不知道说什么。他总是点开和温执意的聊天框,打下一句最近好吗又删掉,转而点开他头像去看朋友圈,那里始终只有一条直线。 从李雨微那里,他断续听到了一些温执意的消息。他离开了长临,先后去了西面和南面。山野连绵,草原平旷,水乡秀美,大海辽阔,但那些都没留住他。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城市,最终还是回到了长临。 当初砸坏了一个汝窑瓷杯的领导从中周旋,替他办了停薪留职,温执意接受了他的好意,回去继续工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的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而叶予庭心里的悲伤也有所缓解,他想或许有一天,他可以和温执意一起去祭拜顾轻舟,事后再一起喝杯酒,谈谈以前的事。 就在这时,他在李雨微家门口再次遇见了温执意。 温执意,叶予庭叫他的名字,好久不见。温执意点点头,越过他去摁电梯。叶予庭又问:你刚看完叔叔阿姨吧,我给他们送点东西,待会儿想去看看轻舟,要不要一起? 电梯停在顶楼,温执意显得有些急躁,连续摁了几下按钮。不了,我该回家了,他说。他看起来真的很急,叶予庭说,我送你。温执意没拒绝。 等到踏进他和顾轻舟那篇房子,温执意看起来没那么焦虑了,他慢条斯理地添满冷水壶,给叶予庭倒了一杯,然后去做饭。那天晚霞很美,可是他把饭菜端上桌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拉上窗帘。房间里骤然变暗,他穿深色的衣服,一下子也变得看不到,好像溶解掉了。 叶予庭有点慌乱地碰掉了筷子。抱歉,温执意说,很快把餐厅灯打开。水波样的光从琉璃灯罩里淌出来,漫到他身上,温执意又有了形状。他们相对而坐,温执意主动问,你想和我聊聊顾轻舟吗,叶予庭说不。他觉得自己沉在水底,食物变成海水,黏腻地灌进他喉咙。 我吃饱了,他干涩地说,窒息感让他想逃走。温执意点点头,没有留他,只问他能否帮忙打开餐边柜上的唱片机。他照做,里面那张黑胶是门德尔松的赫布里底群岛序曲。涌动的音符中间,温执意咬下一小口水饺的样子过于安详,那个瞬间叶予庭明白他为什么会回来。 虽然他的船已然在风暴里沉没,但是锚还在,只要紧紧握住那根断裂的锁链,就可以一直站在码头上,而不被海风卷到其他的地方,也许这让他觉得安全。可是叶予庭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想,人会溺毙在空气里吗? 是蒋一阔把他从无望的日子里拉了出来。 差不多四年前,顾晚山出生,这个人出现在温执意身边。他和温执意一起去了他们未能成行的北欧,飞机平稳起飞又安全落地,不知是不是太阳风暴改变了他脑袋里的细小电流,回来后,温执意开始看合适的房子。 顾晚山两周岁生日那天,叶予庭一家和李雨微三口在一起吃饭,温执意也来了,带着蒋一阔一起,那天大家都很高兴,香槟从郁金香杯里满得要溢出来,他们祝福新生,祝福一段刚开始的恋情,祝福过去的伤疤最终愈合。 听他讲述这些事情时,顾轻舟好像去过了自己的葬礼,狂风呼啸,他陷入长久的默哀。 最后,叶予庭说: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但温执意确实因他而解脱。” “也许他们走不到最后,可是,能救他的,绝不会是顾轻舟。” “六年,叙利亚改朝换代,俄乌开火又停火,关税几乎每天都在变,人工智障变成了人工智能,咱们高中老吃的那家灌饼早就不出摊了,还有你爱用的ipod,那玩意儿彻底停产了。” 叶予庭说了一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但他的潜台词顾轻舟全然明白。 生者释怀之后,失而复得四个字就变成了最短的惊悚故事,比死亡更难跨越的,是用于遗忘的时间。 第10章 改头换面 门铃响起,叶予庭拿进来两大袋东西,一袋是日用品,他随手搁到边柜上,另一袋顾轻舟接过来,沉甸甸的,伏特加、朗姆还有好几听果味气泡酒。 “买这么多,是打算开怀畅饮还是借酒消愁?” “我开怀畅饮,你借酒消愁。”叶予庭毒舌风采不减当年,“来吧朋友,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还没给顾轻舟灌醉,他先倒下了,经历了抱着顾轻舟嚎啕大哭、指责顾轻舟强闯民宅和意识不清地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三个阶段后,叶予庭倒头大睡。 再睁眼的时候他像具尸体一样躺在地板上,脑袋下被塞了一个沙发靠枕,脖子以下全身都酸痛。 原本散落在地上的易拉罐不见了,和烧烤外卖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叶予庭艰难地坐起身,阳台的门关着,但外面有个人影。顾轻舟的白t恤被风吹得鼓起来,在一堆落灰的花盆之间显得鹤立鸡群,封了一半的阳台玻璃刚过他的腰,以他的灵敏,甚至不必先爬上去,单手在边沿一撑,两条长腿轻轻松松就可以跨过。 “顾轻舟!”叶予庭一骨碌爬起来,踉跄着跑过去,想要抱住他的腰,却因为站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退而求其次抱住了他大腿。“你别想不开啊,就算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考虑别人,你要是跳了这一栋楼都得跌价!” 顾轻舟单手把他捞起来,认真道:“叶予庭,答应我,以后遇见别人轻生,千万别劝。你不开口可能还有希望,你这嘴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把ak。” 叶予庭正要反驳,一张嘴吃进去阵凉风,他搓着双臂跳回客厅,“冻死了,你真不嫌冷啊。” 一道光在他眼前晃过,顾轻舟跟着他进来,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机屏幕,他不是寻死也不是忧郁,单纯嫌弃客厅里的气味又怕通风会把叶予庭冻成一具尸体,干脆跑到阳台玩手机:“里面太闷,你还臭。” “说得好像你没吃没喝似的……等等,这什么?” 对话页面左侧赫然是一只鲸鱼头像,“好的,以下是我为你整理的2019年大事记……” 再往上翻,还有对叙利亚局势和俄乌战争的详(n)(f)细总结。 这货竟然在用deepseek复习他死掉的六年间错过的世界新闻。 “你说得对,我应该迎接新生活。” 叶予庭突然想到高中期末考,考试结束后他喜欢和人对答案,错了题就要抓着顾轻舟去打探温执意做对没。顾轻舟总是懒洋洋地把书包往背后一甩,说明天你比他多做对一道不就行了。 24岁的顾轻舟和85岁相比好像也没什么改变,脚步轻快,永远向前。 叶予庭正默默感慨,就又听顾轻舟说: “我要把温执意追回来。” 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全部考完后他直接去找温执意对答案,顾轻舟在旁边听着,明明自己的错了快一半,却还洋洋得意地在旁边拱火,说着不愧是温甜心这次第一又稳了云云。 阳台门砰地被吹上,叶予庭一双眼睛里左边问号右边感叹号:“我是这个意思吗?” 顾轻舟肯定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支持我。” “不,实际上我并不支持。”叶予庭无情拆台,“你清醒一点你在破坏别人感情啊!” “谁破坏别人感情?”顾轻舟反问,硬生生在道德洼地里起了一座望夫楼,“我们不是分手,是死别。” 叶予庭无力地扶住额头,“我三十了,很保守,行行好,千万别给我来‘不被爱的才是小三’那一套。” “跟我讲先来后到,”顾轻舟不屑,“我活着他顶多算个妾。” 不应该捂脑门,应该直接把两只耳朵堵死啊啊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叶予庭的声音变得十分虚弱,“去跟你那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科研工作者前夫说你复活了,本宫一日不死蒋氏终生为妃,先摧毁他的世界观后重建他的情感观?” 顾轻舟转向窗外,风已经停了,天空里没有月亮,层层阴云压在夜晚的城市之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对叶予庭提起蒋一阔一直在出轨的事,只说:“如果他需要的不是顾轻舟,我可以不做顾轻舟。把他的幸福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改头换面,从头开始。 “哎哟有日子不见了庭哥,又帅了,你俩站门口别提多养眼了,刚我还有同事说让你们多站一会儿,肯定招客,我说那哪行啊哪能让我哥在外面吹风。” 第11章 热塑料味混着白花香氛袭来,眉清目秀但声音裹了三吨油的小哥tony小哥将两人卷进了理发店,叶予庭是这家店的熟客,因此他分外热情。“你俩谁剪呀?” 顾轻舟看了看这位单口相声艺术家的一颗头,发型打理得很清爽,才谨慎地承认:“我剪。” 他洗完头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正好看见tony端了碟葡萄给昏昏欲睡的叶予庭,小声和他打听:“换男朋友了哥?和上一个画风差别挺大。” 一句话把叶予庭吓醒了,“别胡说,我朋友。” “行,朋友。”tony笑眯眯地问:“一会儿怎么搞?剪个什么样的?” 叶予庭想了想:“显老的。” “别听他瞎说。”顾轻舟自己拣了一张椅子坐下,招手叫tony过来,“来小师傅,咱俩沟通。顺便你跟我说说,我和他男朋友画风差在哪儿。” “得嘞哥。”tony想笑,当着叶予庭又不太敢,紧紧抿着嘴问他:“您说怎么剪,要烫染吗?” 顾轻舟沉吟半晌:“来个成熟点的。”为了区别于叶予庭说的“显老”,他又补充:“看起来像30就够了。” 半小时后,叶予庭看着强行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的背头版顾轻舟笑出了声。 “算了,去商场,换身衣服再看看。” …… “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镜子里,穿一身黑西装的顾轻舟活脱脱就是一个为了回村参加初恋婚礼而精心打扮了一番的,大学生。 “比刚才强点。”叶予庭半天憋出这么一句,掏出后衣领处的吊牌瞟了一眼价格,399,立刻改口说:“强多了,就它吧,瞧瞧这做工,这面料。” 顾轻舟脱掉上衣,翻出水洗标,指着上面写的“100%聚酯纤维”问他:“你确定?” “以我现在的经济水平,最多给你加5%羊毛。”叶予庭找了一副窄框眼镜,粗暴地塞进他耳后:“我一个月就两千块零花,你还挺会挑时候,月初复活,不然我一块钱都接济不了你。” 在他们讨论复活还是装死的那个晚上,顾轻舟已经对他现在的情况有了大概了解,因为醉酒睡过头的叶予庭没能展开反驳他的“不做顾轻舟”论调,就被时针指向4的挂钟惊吓到,留下一句完蛋这么晚了以及两百块现金就匆匆和顾轻舟道别,桩桩件件都显示着他现在家有猛虎。 “你到底怎么落魄至此的。”叶予庭可不像那么好拿捏的人,顾轻舟好奇,顺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这不错,看着顺眼多了。” “网上买吧,二十拿下。”叶予庭通过价签给那副镜架判了死刑,嘴上一点不服输:“你不懂,摆脱物欲是一种智慧。” “那我也教你个智慧。谈恋爱,三分靠打拼,七分天注定。”顾轻舟把脸转向叶予庭,在下巴上轻轻一点,“这,就是那七分。” “那怎么办,要不我预支一个月零花钱?” “算了。”顾轻舟摘下眼镜放回货架上,“你给我办的证件呢?” 俗话说得好,生前靠父母,死后靠朋友。但归根结底,人还是得靠自己。 只要叶予庭给他搞到了合法的身份证件,他就可以找份工作,凭借自己的努力全款拿下这副价格199的平光镜。 “哦,那个啊。”叶予庭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掏出卡片快速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立刻塞进他口袋,“办好了。” 这人帮了他一个大忙,居然不在他眼前嘚瑟两句,实在反常。顾轻舟的满心疑窦在看到身份证正面时烟消云散。 “叶、予、庭!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11章 骚扰电话 前两天他被拉着紧急去照的一寸证件照效果不错,端正五官英气十足,一看就是一名重新做人的积极分子。 然而,一切都被照片旁边的姓名破坏了。 顾小船。 顾轻舟从左到右将这个看似写实实则抽象的名字端详了三遍,近乎绝望地问:“你怎么不管我叫顾航母?起码听起来还比较霸气。” “我发誓我原本说你叫顾晓川,办事的人普通话不太好,就这样了。”叶予庭拿出手机:“要不再找人给你办张假证,上面写顾航母?” “不了谢谢顾小船挺好的。” “哦对了,还有学位证。” 真难为他能把一张硬纸对折两次,原本以假乱真的证书正中劈开两道折痕,生生加上两道仿伪标记。 学校还是他原来的大学,他怀疑叶予庭是直接拿他的毕业证书p的。 “我只有一个问题。”顾轻舟诚恳地问:“学信网可查吗?” “你先找到工作再考虑吧。” “也是。”顾轻舟放松下来,“就算没有学历,单靠项目经验,我找份工作还是不愁的。” 六年前的顾轻舟堪称一枚冉冉升起的职场新星。 读书上他实在没什么天分,从小卯足了劲儿也追不上别人家的小孩叶予庭,更别提温执意。 幸亏高考他只复读了一年,才得以和温执意同时毕业,温执意研究生毕业,他大学毕业。 但是工作后,他马上实现了弯道超车。那一年他赚的是温执意的四倍还多,顾轻舟大手一挥,重新装修了他们同居的房子。 书房里的家具全换成了卡西纳,他牵着温执意的手放在黄铜门把手上,叫他自己打开看。扇形书桌占据了正中央,十四根木材交错展开一张蝴蝶翅膀,足以捕住所有目光,而他只看向温执意,志得意满地等待着爱人的反应。 当时温执意的鼻子动了动,睫毛也跟着扑闪两下,茫然地转头问他,是不是甲醛没散干净。 除了甲醛呢,顾轻舟循循善诱。 还有……温执意干脆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不太确定地说:甲苯和木蜡油? 温甜心——顾轻舟威胁似地喊他绰号,不等他睁眼,一把将他抱起来,大步走进去放到那张宽大书桌上。 他捉住温执意垂下去的手,压在木质桌面上摩挲,“摸摸,你和它谁更像块木头?” 为了散味道开着的窗户里钻进来一股风,木头的味道,油漆的味道,地毯的味道都变得不甚明显,只有他们俩身上同样的沐浴露气味融在一起。 温执意扬起唇角,拉住飘起来的领带,把人拽过来吻了一下。 “谢谢,书桌很好看,买桌子的人我也很喜欢。” 那一年他跟了两个项目,对应的楼盘分别创下长临的最快售空和单日最高销售额记录。 顾轻舟想,他会给温执意买更大的书桌,让他比那时候更快乐。他可是金牌地产策划,区区工作,手到擒来。 “你的前六年大事件复习到哪儿了。”叶予庭的表情不太乐观,“看到房地产泡沫那节了吗?” “什么泡沫?” 往后两天,投出去的八百份简历石沉大海,泡沫破了太久,顾轻舟连点水花都没见着。 他在网上搜索前司的名字,跳出一大堆新闻,曾经年销千亿的公司资金链断裂,宣告破产后,留下了万亿债务和一幢幢烂尾楼,砸得无数人血肉模糊后彻底坍塌,商业神话最后不过是一片废墟。 原来的同事有些去了城投或国企,还有一些转成了其他行业的销售,那段经历早就消失在了他们的朋友圈。顾轻舟退掉了原来的微信——叶予庭给了他一台新手机,证件一办,他就彻底成为了另一个人,从前的东西再用反而麻烦。 他打开空空如也的通讯录,在里面存下温执意的手机号,敲下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时仍有种不真实感,到底从前的事情是梦,还是他现在仍在梦中? 也不知道温执意原来的号码还在不在用。 一晃神,手指多点了下屏幕,电话就这么拨了出去。 “喂?” 凉凉的声音从听筒里淌出来,电磁波隔着空气蛰了一下顾轻舟的手腕,阻止它抬起来挂断电话。 说点什么好呢?思考的功夫过去了好几秒,电话那头也很安静,只有均匀清浅的呼吸声提示着这场通话仍在进行。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温执意的声音再次传出来。 “你是……”他似乎不确定该不该问,停顿了好一会儿,“卖保险的吗?” 顾轻舟刻意压低声音,“不。” “哦。”打来的人不主动开口,温执意又问:“那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不小心拨出去的。”他老实回答,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等等,你先别挂断,其实……” “其实我是婚介所的,你有需求吗?”顾轻舟嘴里仿佛进了只仓鼠,一旦跑起来就停不住:“我们旗下业务从脱单到婚庆再到情感咨询一条龙,总有一款适合你。” 温执意疑惑:“现在还有婚介所吗?” “嗯……我们也有线上服务,x爱网你听过吧?那是我们外包商。”顾轻舟把电话拿得更近,信口开河:“我们的网络技术特别成熟,精准匹配个性化推荐,现在给你找到了一个完美对象,适配度200%,般配到分析系统都死机了,不成免费成了还随份子,要不要试试?” 第12章 说这些时他没想太多,温执意要是同意,他就把自己的新微信推过去,温执意骂他骗子神经病,多聊一会儿他也不亏。 然而温执意好像真的对蒋一阔死心塌地,“我没有注册过,你挂掉吧,不要再打来。” 仍有余温的手机在打开招聘软件后降至零度,一众高冷hr的头像自上而下排开,组成一列整齐的已读未回。好容易弹出一条新消息提醒,是叶予庭,哪壶不开提哪壶:“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软件替他量化了不顺利,“已投递50面试邀约0”,顾轻舟问他:“现在创业前景怎么样?” “容易中道崩殂。” “您有一笔转账待接收。”叶予庭转来一笔救济金,“这月剩下生活费,和你对半劈了。”随后特地叮嘱他:“不许创业啊。” 顾轻舟收下了,“想多了,五百冒头你让我启动什么?去能研所门口摆摊卖淀粉肠?” “对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一趟?再给我讲讲温执意的事。” 对话框安静下来,顾轻舟切出去看今年的新闻联播。他现在的当务之急除了找工作,还有填补六年间的信息空白,关于世界和温执意的,尽快变得像一个没死过的正常人。 根据新闻的时效性原则,他决定倒着看,从他复活的前一天看起,免得再发生公司倒闭了他还在看当年销售额类似的乌龙。 还有温执意。尽管他在叶予庭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要把人追回来,但心里其实没底:他对二十四岁的温执意了如指掌,但他不清楚三十岁的温执意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抽哪个牌子的烟,和同事坐在ktv时发呆会想些什么,微笑着对爱人的花边新闻照单全收时又是怎样的心情。这都是二十四岁的顾轻舟不知道的。 他要赢的不是蒋一阔,而是陌生的温执意。 “最近不去了。”叶予庭应该是下班了,文字消息换成了语音,“家里盯得紧,你这情况我不好解释,你自生自灭吧。” “家里”自然指的是掌管着叶予庭财政大权的那位男朋友。 “这些年我和温执意不怎么走动,知道的上次基本都和你说了。” “先不说了,他来接我了。” 想到自己现在还没资格接温执意下班,顾轻舟回复的语气不免变得酸溜溜:“好的叶总,下个月发零花钱了记得找我。” 怎么才能多了解一些温执意这些年的事呢?顾轻舟思来想去,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僚机,这个人要对温执意有一定了解,又看不上蒋一阔,最好还不认识从前的顾轻舟。 他想到一个人! 第12章 失恋阵线联盟 “你说什么?”褚韬一口咖啡呛在喉咙里,“你想追温工?” 顾轻舟在能研所附近的星巴克苦苦蹲守两天,终于抓住了这厮,他请褚韬喝了一杯馥芮白,自己花四块加了份浓缩,倒进额外要来的一杯免费冰水里当美式喝。 “没错。” “可是,”褚韬握着咖啡杯,像攥着个定时炸弹,屁股在坐垫上难为情地扭了两下,“可是他们毕竟还在恋爱。” 几天不见,这人不知从哪儿弄了副平光镜,气质看着沉稳了些,却隐不掉那股不羁的少年心性,此刻他正嚼着冰块,一双眼睛浓墨重彩,明晃晃写着句近似挑衅的“所以呢”。 层次丰富的香气在唇齿间弥漫,绵密奶泡中和了榛果的苦气和咖啡豆的酸味,和坐在对面的顾轻舟一样,叫人看不懂,又讨厌不起来。褚韬换了个问题: “为什么找我啊?你知道的,我对温工……”他羞于把后面的话说出口,索性又咽下去一大口咖啡。 “我明白。”顾轻舟小臂支在中间的圆桌上,微微向前倾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所以我才找你。” “啊?” 褚韬下意识向后靠,好离他远点,顾轻舟满不在意地笑了,“褚工,你知道自由市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什么?”虽然不明白话题怎么从道德伦理跳到了经济学,褚韬的思绪还是被他牵着走了。 “是反垄断。”顾轻舟转动纸杯,他原先的工作有一半销售性质,漂亮理论一套又一套信手拈来,不多时就能把人忽悠得找不着南北分不清黑白:“如果一个行业被唯一的卖方把持,那消费者就惨了。” “就拿面前这杯咖啡来说好了,方圆百里内要是只有这一家咖啡馆,那不管它定什么价格,做得有多难喝,你我都只能忍着。” 褚韬听得云里雾里,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你是说,蒋一阔就是咖啡……” “没有物化男性的意思,但是可以这么理解。毕竟温执意现在就在品尝爱情的苦。”顾轻舟不要脸,又十分坦荡:“所以我们俩应该打破这个局面,去和他公平竞争。” “话是这么说没错……” 眼看褚韬的理智在道德底线边缘摇摇欲坠,顾轻舟及时斩断他的犹豫,动之以歪理,晓之以真情:“我不在乎其他事,我只要他幸福。” “你说得对!”褚韬端起咖啡,激动地碰了一下他剩下的半杯冰块后一饮而尽,“我一直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得到了温工还不珍惜。” “那可是温工!” “温工啊!” “要不是他不同意,工会每次办联谊都得把他照片放在邀请函里。” “还有人力那个爱给同事们牵线搭桥的热心大姐,五十多岁的人了,gay和guy都分不清,听说温工喜欢男的,犹豫了一秒就把侄女的照片换成了侄子的,问他想不想见见。” “那家伙他凭什么!” 这些话褚韬憋在心里很久了,此时对着顾轻舟一股脑倒出来,俩人组成的失恋阵线联盟瞬间成型。 和情敌相谈甚欢这种事顾轻舟可谓是轻车熟路。 大学时他翘了课在温执意教学楼下等他,正无聊,旁边有个男生走过来,嘴里念念有词,背后还藏着一束花。 他过去拍拍人家肩膀,兄弟,你也来接老婆下课啊。 对面被他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不是,还没表白呢。 三言两语,顾轻舟就确定这人是来堵温执意的。他和对方聊得热络,从篮球说到游戏,他俩原本站着,很快移到一把长椅上并肩而坐,追求者把预备送给温执意的花放在两人之间,几乎忘了一会儿要表白的事,掏出手机和顾轻舟交换联系方式。 这边刚加上微信,那头温执意出现在教学楼门口,追求者根本没看见,还在说哥哪天打球我叫你,晚上一起开黑啊,顾轻舟冲着温执意挥挥手中气十足地叫了声老婆。 排位打球都可以约,他在追求者震惊的目光里取走了那束花,就别找温执意了吧,朋友妻不可欺是不是。 快要走到他们面前的温执意飞来一个疑惑的眼神,改了方向,绕过两人自己走开了。顾轻舟追上去揽住他肩膀,见他不太高兴,低声问怎么啦上课累啦? 温执意不答话,顾轻舟想了想,难道生气我当别人面叫老婆,以后公开场合不叫了,收到温执意一声不忿的鼻音。叫也不行,不叫也不乐意,顾轻舟嬉皮笑脸道,那我下次叫老公? 快走出学校大门他才得到回答——温执意问,为什么那个人要送你花。顾轻舟哈哈大笑,说因为他看咱俩般配,想祝福我们。 大概全世界只有温执意对顾轻舟的鬼话完全免疫,顾轻舟把花递到他面前哄他,温执意打了个喷嚏,“拿开,花粉过敏了。” 哦——顾轻舟明知道他在醋,也不解释,“那我一会回家好好检查一下,看身上有没有起疹子。” 逗他归逗他,回去以后顾轻舟还是给他看了聊天记录,拿走之前他就已经先把花束的钱转给人家。当天晚上他带着那人排位上分,算是履行承诺,扭头就把这事忘了,温执意也没再提。 大约过了两个月,他和社团的人聚餐完回到家,带着点酒气黏糊糊去亲温执意,被躲开了。 接着一杯蜂蜜水被塞过来,温执意逆着光打量他,他不爱喝酒,但架不住同学起哄,只好跟着小姑娘们蹭了几杯桂花米酒,就这样也上脸了。 大抵是觉得他醉了,温执意等他喝完一杯蜂蜜水,突然凑到他耳边,小声问:你为什么收他的花? 啊?什么花? 早就忘了那位老兄姓甚名谁的顾轻舟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迟缓的反应让他看起来更像被酒精麻痹了。 你还带他打游戏了。温执意的脸挨着他肩膀,微微仰着头看他,口气变得有点凶。 落地灯把他的每根头发丝都照得清清楚楚,让顾轻舟有种奇妙的幻觉,好像他身后竖起了一条平时藏得更好的尾巴,挠得他心痒。 他索性做足了醉态,往旁边一倒,嘟囔着在说什么,和谁打游戏啊…… 温执意果然不依不饶,俯身压下来。 5月17号晚上9点05分到10点24,你和一个送你花的人打了四局游戏。 记这么清楚,想必憋了很久,等他醉了才来套话。他这样实在可爱,顾轻舟装不下去,一翻身把人压在沙发上,暧昧地抚摸他耳边的一撮头发。 第13章 严刑拷打效率太低,我这个人不容易服软,你使美人计试试呢? 温执意冷笑,头发也不给玩了。你想得美。 眼见他快恼羞成怒,顾轻舟才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那天的事。 人家是要送给你,我替你收了,还个人情,你还吃醋,讲不讲道理? 那你也不该收。反正面子也丢了,温执意干脆小气到底。如果是我,我不会收的。 又理直气壮地补充陈述:“我只收你的花。” “我错了。”顾轻舟从善如流,“再也不和野男人打游戏了。” 他胡乱喊着甜心宝贝,肉麻话说了一堆,温执意终于不再皱眉,贴上来像是要吻他。 温执意越靠越近,被蜂蜜水盖下去些的桂花酒味此刻又弥漫在唇齿间,双倍的甜,又让人觉得干渴。 顾轻舟很受不住美人计,垂下头乖乖等他来亲,嘴唇快要碰上,温执意却向下错开脸,转而用鼻尖蹭在上面。 他仔细嗅了嗅,两次呼吸扑在顾轻舟的唇峰,然后故意极其缓慢地把他推开。 “不了,对花香过敏。” 啊,想温执意。 他真的很想知道,蒋一阔那厮用了什么手段,把他那能吃醋会记仇的可爱男友变成了麻木冷淡的受气包。 恰好这时褚韬说:“我有时候甚至在想,他是救过温工的命吗。” 联想到叶予庭之前的话,蒋一阔拿的还真有可能是救赎剧本。杯子里剩下的冰块化了一半,顾轻舟无聊地晃了两下:“他们怎么在一起的?” “我不知道。”褚韬迟疑,“嗯……不然我去问问温工?” “你别问他啊。”顾轻舟扶额,褚韬真诚请教:“那我问谁?” 顾轻舟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什么珍奇动物:“茶水间,八卦群,摸鱼搭子,你一个都不沾?” 一心只在实验室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理工男摇了摇头。 啪的一声,顾轻舟抽出二十块钱纸币拍在他面前,“拿去,请前台喝杯奶茶,或者等再发米面粮油,把你那份孝敬人力大姐。” 第13章 莞莞类卿 两人的下次见面还是约在了星巴克,褚韬的脸色比四块钱的浓缩还苦。 “怎么,没打探到消息?” 这次他点的是美式,顾轻舟直接不客气地匀了一半给自己。 “听到不少。”褚韬同情地看着他,“所以感觉咱俩没戏了。” 从女同事那里听到的故事和他们了解的相比,完全是另一个版本,大家口中的蒋一阔英俊多金还会搞浪漫,充其量只是爱玩了点。 “哪里英俊?”顾轻舟对第一个形容就提出质疑,脑子里全是蒋一阔裤子上的猫毛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笑,褚韬已然被打击得敌我不分:“你见过他吧?可能你没看清,他模样确实不错,温工桌上就摆着一张他的照片。” 纸杯被捏瘪了,里面的冰块咔嚓咔嚓碎成了小颗粒。 温执意从来都没把他的照片放在办公室过! 棚拍写真旅游照拍立得,亏他处心积虑拍了那么多大方美观兼具幸福感的照片,以防有一天温执意需要一张温馨家庭照来装点他的办公桌,一张都没用上过。 这下好了,后来者先他一步,直接上桌。 “据说他有一家私立医院,不像我们这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应酬自然少不了,在外面逢场作戏也是难免的……” 顾轻舟冷笑,怎么他死掉这六年,社会对好男人的标准已经降得这么低了。 “但是他对温工不一样,听说他们两个是家长介绍的,两个人是怀着长远打算在交往。” 家长?温执意哪里来的家长? “虽然他有点渣吧,但对温工也是真的好。” 褚韬眉毛向内撇成一个八字,蒋一阔的约会花样多得让人望尘莫及: “我以为烛光晚餐开瓶红酒已经很好了,结果人家在酒庄买了只桶,酿出来的酒每年寄到家里。” “风筝放过吧?他定制了一个超级大的,放到天上还能看见上面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他每年都带温工去音乐节,回来会和温工一起弹当天最喜欢的曲子。” “室内的户外的动的静的他是一样没落下,爬山这种常规约会也能玩出花,听说还在市郊认养了一棵树,这样就可以常常带着温工回去看。” 褚韬叹了口气,掏出皱皱巴巴的二十块纸币,正是顾轻舟给他的那张,压在他的咖啡杯底下。 “算了吧,咱们拿什么跟别人争,要感情没感情,要物质没物质。” 顾轻舟竟然在笑,不过嘴唇那用力上扬的弧度里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不会是石榴树吧?” “什么?” “他们认养的,不会是棵石榴树吧。” 短短一席话,顾轻舟的一颗心做完了趟九曲十八弯的过山车,从吃醋到愤怒再到疑惑,现在已经稳稳停在起点,变成了胸有成竹。 从酒桶开始,桩桩件件都那么耳熟。 褚韬说的全都是他和温执意一起做过的事。 没想到,前人栽树,后人套公式。 他的脸色风云变幻,褚韬生怕把他打击得精神失常,“今天我请你,想喝什么随便点。” 店里的音乐换成了一首节奏更快的英文歌,顾轻舟缓缓抽出压在杯子下的二十块纸币,收进胸前口袋后轻轻在上面拍了拍:“不,我请你喝。” 跟他玩菀菀类卿,他玩不死蒋一阔。 从咖啡厅出来,顾轻舟看着手里斥两块巨资彩打出来的简历发愁。 刚刚褚韬两句话就关上了他去和温执意做同事的大门。 “你们单位招人吗?” “招,你有硕士学位吗?” “有没有不卡学历的岗位?” “不卡学历的要求更高,一般直接卡人。” 就连路边的公交站牌上都是招聘软件的广告,“车还没来,刷刷新职位吧”,顾轻舟腹诽着这是什么广告词,一边却又像被输入了指令一样打开某聘,下拉后什么也没刷新出来。 一滴水珠落在屏幕上,顾轻舟出门前没看天气预报,险些以为是自己这个社会闲散人员留下的眼泪。又有两点打在手机上,化开一片水迹,上面的字彻底看不清楚,他才抬起头。 温执意的身影映入眼帘。 隔着拥堵的车流,他在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低头向前走,速度很慢,脚下仔细注意着避开水洼,却不在意雨点在他衣裤上留下印子。 “温——” 声音淹没在不耐烦的连续鸣笛声里,顾轻舟把简历胡乱卷了卷塞进外套内袋,以免它被淋湿,放弃呼喊温执意,顺着他走的方向大步跟上去。 斑马线宛若一道银河之上的鹊桥,湿漉漉闪着光,可惜是红的。等红灯转绿,温执意早已和他拉开一段距离。 雨势变大,雨点变成了水丝,温执意的衬衣上很快多出一大片水迹。顾轻舟小跑起来,脱下外套预备一会儿罩在他脑袋上,塞在里面的简历露在空气中,立刻湿了,他顾不上心疼那两块钱,继续朝着前方的温执意跑去。 下个拐角处,一把伞凭空冒出来,先他一步在温执意头顶撑开一片庇护。 蒋一阔握着伞柄:“怎么走这边?” 伞面向着温执意倾斜,顾轻舟看不见他的表情,“你怎么来了?” “路过,给你发了消息问要不要接你。”蒋一阔很无奈,“刚在车里就看到你了,摁了两声喇叭你都没听见。” “没看手机,对不起。”温执意反应迟缓,才回答他的问题,“去坐地铁。” “我记得地铁站在反方向啊。” “嗯,最近每天都多走一站路。” “下雨就别这么拼了。来吧,上车。” 顾轻舟只好生硬地停下脚步,总不能让温执意跟着自己淋雨。 下次出门一定要带伞。 他拿着湿了的外套钻进附近一家店的门檐下,展开洇皱的简历,思忖着回去冻进冰箱还能不能拯救一下。 雨水噼噼啪啪打下来,水花溅到他迈出去的腿上,他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把脚收回去。 看来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雾蒙蒙的水汽连成一片,顾轻舟只觉前路一片灰暗。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点火光。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他的同款聚酯纤维黑西装,从身后的店里走出来。他两指夹着一根烟,熟练地点上,瞧见顾轻舟以后又把烟盒拿出来,拇指指甲盖在卡合处用力一弹,朝他亮出里面零星剩的几只烟卷。 “来一根?” 顾轻舟抽出一支,虚虚咬住,又听他问:“平时抽么?” “很少。” “喔,抽得多的话就得担心肺了,一般我会建议老烟枪都配份重疾险。”那人丢来一只塑料打火机,“看来你不需要,不过,要想买补充医疗或者别的也可以找我。” 他向右边挪了一步,露出后面墙上贴着的店名——长厦保险。 第14章 命运的推背感让顾轻舟不自觉挺直了腰杆:“其实我现在还没有工作。” “哦,那储蓄险或者养老险你有兴趣吗?” “我有,我都有兴趣。”顾轻舟把好不容易捋平的简历塞进他手里,诚恳问道:“你们招人吗?” 男人愣了一下,一口烟圈忘记吐,呛在喉咙里。顾轻舟上前一步,不轻不重地替他拍着背,嘴上也没闲着: “我以前卖过房子,客单价比保险高,所以我有信心胜任这份工作。” 好一招反客为主,叼着半根烟的中年大哥突然从卖方变成了买主,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遍,然后才去看那份被硬塞进手里的简历。 没回答就是有余地,没拒绝就是感兴趣,见状顾轻舟更加来劲,争分夺秒地推销自己:“我,毕业两年有工作经验,适应力强随机应变,踏实肯干薪资可谈,了解一下吗哥?” 大哥把烟掐了,顾轻舟从他轻微抽搐面部肌肉上读出了一句他最近经常收到的话:“对不起您和我们的岗位不匹配。” 以前在地产公司工作的时候,销售部的同事基本都很信玄学,隔三差五要去求柱香卜个卦,他试图最后抢救一下:“相逢即是有缘,说不定我八字比较旺你呢?” 眼前这位不知道是不信神佛还是单纯听不得鬼话,仍旧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们确实在招销售,但是你不合适。” “为什么?” “你干不久。” 大哥看了看他身上完美适配保险销售的西装三件套,外套正被他拿在手里拧干,在他眼里,顾轻舟就像个逃课出来玩的大学生,就算想要找兼职也应该去奶茶店。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转身向店里走。顾轻舟上前一步,替他把还亮着火光的烟头踩灭,伸手拦他。 “等一下,我待得住!不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失业使人变态,他彻底豁出去了,面皮揭下来当饼吃。“因为我特别缺钱,我需要这份工作。” 对方转过头,“咋,家里破产啦?” “不是。”顾轻舟咬咬牙,把自己的真实经历艺术加工了一下:“我老婆卷我钱跟别人跑了。” “是嘛。” 顾轻舟闭上眼睛,脸上的痛苦毫无表演痕迹,“真的,我们还有个孩子,我得赚钱守护这个家。” 说到动情处,他打开手机,找出一张夹在家庭照中存下来的顾晚山照片,“你看,都快四岁了。” 大哥推开门,“进来聊两句吧。” “谢谢哥!你真是个大好人!” “想多了。”大哥脸上没有一丝同情,“就是觉得你挺能忽悠的,让你试试。” 第14章 上岗 顾轻舟拥有了一台座机和一个靠窗的工位,前者没什么重要的,响起来还十分烦人,后者就幸福得多,因为温执意下班的时候可能会从窗前走过。 保住这张桌子的前提是,他要在一周内开单。 招聘他进来的中年男人叫袁洋,成了顾轻舟的小领导,这行叫师父。袁洋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顾轻舟眼巴巴盯着他,喊了第一句师父。 接着就问:“您配重疾险了吗?昨天您还说来着,抽烟得注意肺。” “滚犊子。”袁洋一脚踹在他椅背上,正好给他踢回工位上配的座机前,“要求不高,除了只在网上卖的那个月费十块的抗癌险,其他产品卖出一单就算你合格。” 他指点顾轻舟,入行第一单一般都是从熟人开始做。 顾轻舟的椅子转回来,他又补上一句,咱俩不熟。 熟人他倒是有很多,可惜他是个死人,不太方便联系。 目前他只能可着一个人祸害。 他用座机拨通叶予庭的电话,现在已经月中了,不知道他这个月零花钱还剩多少。 “兄弟,买保险吗?” 叶予庭一句废话都没说,挂了。 顾轻舟拿手机给他拨回去,为了省点话费,打的是微信电话。 “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是我。” “我听出来了。” “那你还挂!” “我上班呢。” “我也在上班啊。”顾轻舟对潜在客户口气良好富有耐心:“所以你买不买保险?” “这就是你昨天和我说的,找到工作了?”公司就是叶予庭的炼丹炉,一旦到了工位,他的火气就蹭蹭蹭往上升,“科普一个基本名词,上班,指一种可以赚钱的行为。需要贴钱的叫捐款。” “我是在赚钱,只要一周内开单,我就能拿到这月工资和佣金。” “哦,那这种损人利己的行为,我们称为诈骗。”叶予庭懒得和他废话,“没钱。” 长厦保险小小的门面里塞下了三个单间和六排工位,格子和格子之间挨得很近,袁洋就坐在他旁边,肯定能听见他这里的动静,顾轻舟捂住听筒,小声道:“别这么小气,我忌日刚过,就当烧给我的。” “能用冥币支付吗?” “你这才是真诈骗吧!” “挂了,下月发生活费再聊。” 几张a4纸散落在桌面上,如同纸钱,顾轻舟为他和叶予庭逝去的友情默哀三秒,把那些纸归拢起来,发现上面打印的是一张表格,里面有很多人名和电话,不过大部分行后面都打了叉。 他转头问袁洋:“这我能打吗?” “你还没开单,所以不会分配销售线索给你,这上面大部分都是被别人打过的,你愿意的话可以试试。” 顾轻舟无所谓地点点头,抬手将一绺没被发酵固定好的头发摁服帖,“您知道附近哪儿能发传单吗?” 来这里短短几个小时,他大概摸清了同事们的工作规律,早上开会讲产品,白天各自去找客户,晚上复盘。一整天格子间上的电话声没停过,早上他在门口和两个拿着易拉宝、产品介绍册的同事擦肩而过,拓客渠道也就不难猜。 “都能发。”袁洋笑道,他看中顾轻舟机灵,但觉得他未必能吃苦:“都会被保安赶。” “那没事儿。”顾轻舟瞄准门口的产品单页和宣传册,“传单能给我多少份啊?” “随便拿。” 袁洋喝口茶的功夫,顾轻舟已经把门口装宣传单的盒子整个端过来了,他补上一句警告:“200张换不到一个客户,就从你工资里扣钱。” 顾轻舟立刻谨慎地放回去一大半。 手里的一叠宣传单还没放下,就看见温执意的身影从窗外飘过。 他发誓他不是那种没定力的人,但温执意今天穿了一件浅杏色的衬衫,实在很衬他。 “哎,你小子干什么去!” “拉客!我很快回来!” 脚步带起一阵风,前方浅杏色的衣角飘起来,如同初秋的第一片落叶。顾轻舟习惯性伸手去抓,临近却又收回来,很克制地“嗳”了一声,吸引前面的人注意。 温执意的身体僵了一下,身体像是强行踩下了刹车,急剧地停住,转身的动作却很慢。他回过头,顾轻舟手里还举着那沓保险产品宣传单,刚好遮住他下半张脸。 顾轻舟还没想好开场白,他先开口了,语速很快,像是不耐烦,但声线又有点抖: “我和你说过,我不需要保险。” 是了,上次就是硬要推销保险,才把他惹哭了。 “我知道。”顾轻舟连忙放下手,把传单收到背后,“我是来和你道歉的,上次是我不对……” 他没能说完,因为温执意的身体晃了一下,眼睛突然瞪得很大。 将落的太阳把半边天空映得微微发红,烧得人头晕目眩。他伸手扶住路边的一根灯柱,勉强稳住平衡,然后抬手狠狠揉了两下眼睛,拿开手时,眼尾已被揉得发红。 他死死盯着那张失了掩护、完全袒露出来的熟悉面孔,睫毛还未碰到下眼睑,又用力掀起来定住,上眼皮因强行止住眨眼而微微痉挛,小幅度颤抖着。 坏了,忘了今天没带帽子也没带口罩。顾轻舟举起胳膊想遮,又觉得欲盖弥彰。 早晚要给他看到,没准这样更好。伸出去捂脸的手向下放,变成不太自然地摸下巴。顾轻舟放轻声音,以求不要吓到他: “我能认识一下你吗?” 温执意扶着灯柱的手改为抓,五指紧紧箍在深灰色的合金上,屈起的手背鼓起两条青筋:“你不认识我?” “上次也算认识了吧,但我想重新认识一下你。”顾轻舟上前一步,低下头仔细观察他的神情:“你不舒服吗?” 随着他动作,温执意松手退开一步,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上半身微微前倾,仍旧一副要站不住的样子,眼神涣散无法聚焦,身体却警惕地弓起来。 “为什么。” 顾轻舟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问,为什么要重新认识他。 再次见面,温执意的反应超出了他的想象,顾轻舟绞尽脑汁地想着该说点什么来缓解气氛,“这个嘛……” 第15章 温执意强行从那张脸上移开目光,盯着顾轻舟解到第二颗纽扣的衬衫领口,露出来的锁骨中央皮肤上有粒小小的痣。 “你长得很像我梦里的人。” 太阳终于完全沉进云层,火烧云,水晶天,空气里浮着层薄薄的焰光,中午吃进去的辣椒此时在胃里作怪,传来一阵翻江倒海的灼痛。温执意捂住左腹,顾轻舟上来扶他,搭在腕上的手掌带着气血充足的活人才有的体温。 温执意被他烫了一下,用力将他推开,跌跌撞撞地绕过他,伏在最近的垃圾桶上吐了起来。 顾轻舟无暇分辨他呕吐的原因是亡夫同款的刺激太大还是临时想出的土味情话太恶心,一路小跑去路口的烟酒超市,买了纸巾和水又折返。 “给。好受点了吗?” 垃圾桶里的气味十分难闻,温执意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了,手掌撑在大腿上,弯着腰艰难地挪远了一些。递过来的水瓶是拧开了的,他喝下一大口,漱得差不多了才不情不愿地回到垃圾桶附近吐掉脏水。身边的人也不嫌弃,跟着他走过来,又贴心地展开一张手帕纸放到他下巴边。 “谢谢。”温执意费力直起身,顾轻舟判断现在是加微信的好时机,默默把手伸进口袋,手机却在这时候不配合地震动起来。 “喂师父,开会?五分钟,马上回去。”放下电话,他一分钟也不肯浪费,迅速打开微信亮出二维码,“我得回去上班,加个微信吧,需要帮忙你再联系我。” 温执意摆手:“你走吧。” “或者你告诉我你的号码?”顾轻舟退而求其次,“留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像是不愿意和他多纠缠,温执意率先背过身去,向着和长厦保险相反的方向走,“我叫家里人来接我,你走吧。” 他早就没有亲近的家人了,这个“家里人”指的只可能是蒋一阔。 一连五天,温执意没再路过他窗前。 离他的开单大限也就剩最后一天了,顾轻舟原本还斗志满满,早上和一众销售一起开会打鸡血,上午躲保安抓着商圈路人塞传单,下午对着那份打满了叉的表格打电话,一整天下来口干舌燥,进度为0。 再加上迟迟看不见温执意,这张桌子也没那么诱人了。 但他还是坚持把表里的最后几个电话打完,万一就出现奇迹了呢。 “您好,这里是长厦保险。” 嘀—— 下一个。 “先生你好,请问有配置保险的需要吗?” “我叫什么名字?” “呃,张无敌先生?” “哈哈,我知道了,你是在外卖平台拿到了我的电话,买卖信息,你们都死定了!” …… “天天防病防灾防意外,再给我打你全家出意外!” “你们保险都保什么啊?有保证我发财的吗?” …… 收集了一些对他家人的美好祝愿和来自成年人的天真问题后,顾轻舟终于在表格的每一列后面都打上了叉。 滚轮沉重地碾过地面,身旁袁洋的椅子转过来,“出去聊聊?” 抽完一支烟,他直入正题: “你就不是干这行的料。” 顾轻舟无从反驳,只能闷闷道:“还有一天,我不会放弃的。” “你不放弃我,我也要放弃你了。卖保险不是做慈善,谁能养着你吃干饭?” 一番话让他想到了叶予庭关于上班、捐款和诈骗的论调,顾轻舟有点想笑,嘴角刚扬起来,就被袁洋一巴掌拍在了背上。 “还笑!我这几天一直听你打电话,产品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就会问人家要不要买!”袁洋看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来气,“业务不熟悉也就算了,连个愿意帮你冲一单业绩的人都没有,老大不小了,怎么混成这样的?” 自觉众叛亲离的顾轻舟被他戳到痛点,瘪瘪嘴,“看在我吸了半天二手烟的份上,您别扎人心窝子啊。” “收拾东西。”袁洋连连摇头,“我看也不用等明天了,今天就给我滚蛋!” “别啊。”顾轻舟想到所剩无几的生活费,还是向生活低下了头,“万一我明天开单了呢?” “你拿什么开?靠你这张嘴还是这张脸啊?”袁洋将燃尽了的烟头掷到地上,“天上掉馅饼的事也就梦里有,趁早死了这条心。” 然而下一秒就有人从天而降,凉凉的一把嗓音像从琴弦上滚下来的珍珠。 温执意不知道听了多久,站在阶前仰头看着顾轻舟:“我想买份保险。” 第15章 如何维系客户 隔着两级台阶,两人视线交汇。 上次见面的狼狈消弥得无影无踪,温执意站得笔直,珠光米的衬衣领口延伸出一截修长脖颈,白皙皮肤在阳光下透出一种纯净的色泽。 就连那对黑色的瞳孔也是清澈的,毫无保留地映出顾轻舟的影子,他额前没太抓好的头发凌乱散下来两绺,莫名很配那张不驯的脸。 温执意平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应,一点情绪都没露。而顾轻舟在这个长长的对视里百感交集。 老婆真好看。 那天温执意会吐一定是因为吃坏了。 他还爱我。 “你们俩搁这儿脑电波交流呢?”被当成空气的袁洋忍无可忍,给了顾轻舟一肘:“赶紧请人进去聊啊!” 穿过被两块格子阵工位包围的狭窄走廊,顾轻舟带他去了里间的小会议室,玻璃门隔绝了此起彼伏的电话、交谈声,温执意拉开内侧的椅子,看着顾轻舟进进出出三次,先后拿进来一杯水一本公司介绍册还有串洗好的葡萄,葡萄是从同事手底下抢出来的,隔着门都能听见同事啐他。 一颗水珠从饱满果粒上滑落,滚到盘子里,顾轻舟拖出原本摆在对面的椅子,塞进温执意旁边,顺手把水往他面前推了推。 “渴不渴?” “还好。” “那吃点葡萄。” 顾轻舟揪下两颗最大的,塞进温执意手里,见他不吃,才随手翻开介绍册摊在桌面上,支着下巴微微偏过脸看他:“想买什么保险?” 温执意反问:“你不介绍一下?” “是我不懂事了。”顾轻舟笑笑,真的和他说起了险种:“我们的保险种类很全,有医疗险、重疾险、寿险,现在分红型的年金也很火热,看你比较偏向哪方面?” 他问了,又不认真听,一下下捏着手心里两颗圆圆的葡萄,敷衍地指了一下桌上的册子。 “那就这个吧。” “好啊。” 具体产品顾轻舟确实记得不熟,他低下头,打算对着上面的文字仔细给温执意介绍一下。 翻开的这页恰好是出行意外险。 配图里一架铁灰色的飞机在天空中穿行,理赔范围都加了红底标注,“民航”明晃晃地排在驾乘车、公共交通、骑行等出行场景前面。 他一挥手,硬卡纸印刷的册子被扫下去,砸到靠过来和他一起看的温执意手肘。 “嘶。” “我看看。”顾轻舟要去卷他袖子,被躲开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很快就若无其事地去拾掉在地上的册子。“买个补充医疗怎么样?” 经过快一周的学习,这是他判断最适合温执意的保险,不需要受益人,实用,且便宜。 “嗯。”温执意甚至没问月费,“你微信发我资料吧,现在付款?” 他亮出付款码的样子过于爽快,顾轻舟不着急扫,把那本碍事的宣传册丢到一边,一手搭上温执意的椅子把手,向前俯身:“到底是要买保险,还是后悔那天拒绝我,想加我微信?” 温执意没回答,将屏幕倒扣在桌面上,剥开那两颗已经被他攥得温热的葡萄来吃。顾轻舟又往前一寸,垂落的指尖堪堪蹭过他胳膊。 “是不是傻,免费的时候不加,非要花这份冤枉钱。” 干瘪的葡萄皮进了垃圾桶,手机也收起来了,温执意点点头,“是不太值得。”他作势要站起来,顾轻舟眼疾手快地抓住他手腕:“你干什么去?” “到大街上加免费的微信。”那张嘴只有说气人的话的时候才最红润,带点似有若无的笑意,讥讽意味的,“顺道找个庙把买保险的钱捐了,祝愿你24小时内能迎来下一个客户。” “我错了。”顾轻舟即刻滑跪,“付钱不急,投保需要一些材料,齐了再走流程,先加个微信,你扫我我扫你?” “松手。”温执意抬抬还被他抓着的手腕,“手机号。” 顾轻舟不太流畅地报出自己的新手机号。 “你兼职挺多啊。” “嗯?” 温执意把他的号码输进了通讯录,这个对他而言都还稍显陌生的号码在温执意的联系人里竟然有名有姓: “婚介所”。 谁会给婚介所备注啊! 顾轻舟被他这奇怪的严谨打败,“没办法,讨生活嘛。” 所性温执意没有多问,他把原本的婚介所删掉改成了保险公司,头也没抬问顾轻舟:“你叫什么名字。” 第16章 “顾……川。”身份证上的名字太丢人,顾轻舟的微信、在公司用的假名都是顾川。 温执意对他的名字没什么波澜,只是在从通讯录里存了一下。“哦,那再联系。” 从会议室出来,顾轻舟的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袁洋冷眼看着,正要敲打他别太得意,顾轻舟过来把剩下的葡萄放到桌上,揽过他肩膀用力拥抱了他一下。 “师父,你真是我的福星。”。 袁洋斜着眼睛去他,“不记恨我骂你?” 顾轻舟哈哈大笑,“要是你骂我就能开单,那麻烦您老人家天天骂我。”说又补充:“就站在今天的地方,在门外大声骂。” 最好温执意多来英雄救美几回,他直接以身相许报恩。 可惜英雄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自从当天短暂出现了一下替他解困,温执意就仿佛忘记了有这么个人。 他给温执意发微信:“早~” 到了中午温执意才回复:“表格填完了,体检报告晚点交。” “不着急,这周内就可以。”紧跟着他又发过去一个可爱表情包,是他最近关于“死亡期间网络流行文化变革”学习的重要成果,一只叫chiikawa的小白鼠。 “嗯。” “你吃饭没?”顾轻舟琢磨着怎么再见他一面,考虑到“顾川”对温执意来说约等于是个陌生人,矜持地铺垫了一下:“你知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餐馆?我刚来,不是很熟悉。” 又过了十分钟才收到回信,字字冰冷:“不知道。” 顾轻舟不死心:“听说能研所的食堂很好吃。” 这次温执意回得很快,拍过来一张照片。餐盘里两荤一素,炒猪肝、黄瓜虾仁和小油菜红红绿绿堆在一起,旁边还有一份果切和酸奶。 顾轻舟放大图片仔细看了看,得出两个基本信息。一,温执意是单独在食堂吃饭。二,他和温执意有戏。 毕竟这可是一张随手拍的照片,温执意可不是跟谁都分享日常的。 然而,等他心满意足地退出大图回到聊天界面,发现温执意的下一条消息是: “就那样。吃饭,不说了。” 啊,情场如战场,瞬息万变。 顾轻舟发了一个哭泣的乌萨奇表情,识趣地安静到下班,才又去骚扰他。 吃一堑长一智,他很直接地发出邀请:“今天晚上有安排吗?可不可以一起吃饭?” 温执意:“有事?” 想想复活后他和温执意为数不多的正面交集,一次调戏温执意把他弄哭了,一次说土味情话让人当场吐了。顾轻舟决定采取行动激进、言语保守的策略,选了一个比较贴合他们现在关系的说辞: “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客户,当然要好好维系关系了,想请你吃饭,有空吗?” 对话框的状态变成了“正在输入中……”,等待片刻,对面只发过来两个字: “不用。” 后来温执意就再也不回他消息了。 袁洋过来催他进度,见他眉头紧皱,“你怎么了?跟块被风干了三天三夜的腊肉似的。” 这两天顾轻舟在他眼里就是一只开屏的九尾边牧,每天把头发收拾得水光溜滑,穿着那套工服一样的西装在店门口晃悠,鼻梁上还装模作样架着一副骚包的金边眼镜。 现在尾巴都耷拉下来了,无精打采回答他:“温执意那单在等体检报告,今天我还开了一单补充医疗,已经付款了。” “不错,新的这单是电话开的吧?”袁洋的风格是手下人飘了就摁一下,蔫了就往上拔,真正做到了弹性管理。顾轻舟对第一个单子很上心,回去显然做了功课,把产品吃透了,最近逮谁给谁推同一个产品,竟然又让他卖出去一单。 他安慰道:“没事,反正有一单成了,温先生那单黄了也没事。” “不能黄啊!”顾轻舟从椅子上弹起来,帮袁洋把旁边的椅子拉开,摁着他坐下又一气呵成地推到桌子前,拿着手机虚心请教他:“平时应该怎么和客户沟通感情啊?” 袁洋翻了翻他的聊天记录,早上早安,中午吃了吗,晚上早点睡,温执意一条也没回。 他精准评价:“像个太监。” “这跟垃圾短信有什么区别。”袁洋把手机扔回桌上,“啥内容也没有,要我也嫌烦。你发点有用的。” 第二天再看,画风改了。 早上八点。 “早!今天长临13-22度,阴天,出门多穿点。” 中午十二点。 “链接分享:九月吃五样,冬天身体旺。” 晚上十一点。 “睡了吗?” “歌曲分享” “晚安,做个好梦。” 还是全部石沉大海。 袁洋点点头:“有进步,从内务府大总管进化成了智能管家。” 顾轻舟一脸苦恼,“那他为什么还是不回。” “可能他家里有小爱同学吧。”袁洋喝进去一口茶叶,边嚼边口齿含糊地点拨他:“动动脑子,想想客户喜欢什么。” 现在的温执意喜欢什么,他还真的不确定。 直到下班回去,这个问题还盘旋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导致他都坐在沙发上等一壶水烧开了,才发觉房子里不对劲。 工资还没发下来,叶予庭匀给他的生活费也有限,他只好省吃俭用,最近晚上都在吃泡面,昨天他买了一包新的火腿肠用来配着吃,拆开后随手插在了餐桌上的一只花瓶里。 现在桌上的外封袋消失了,花瓶里的火腿肠被调成了同等方向同等高度,整齐得像一把蓄势待发的礼炮。两侧餐椅也被严格对齐,仔细看,桌子和地板都擦过,他回家之前,有人来过这里。 他拍了拍叶予庭的微信头像。 “总算想起我了,田螺王子?” 叶予庭:? “你今天过来了?怎么不等我下班。” 叶予庭:过去交物业费,晚上要回家吃饭。 顾轻舟拨了电话过去,被挂断了。他往泡面桶里倒水,另一手举着手机发语音:“下月发生活费记得来给我冲业绩。” “你公司地址给我。” “哟,这么开窍?”顾轻舟发了个长厦保险的定位过去,叶予庭又发过来一条:他洗完澡了,不说了。 干嘛搞得像在偷情。 这家伙,一点都靠不住,他原本还想问问温执意现在喜欢什么的。 就连洗澡的时候他脑子里也全是不回消息的那个人,忍不住在脑子里列出一张swot分析。 比起蒋一阔和外面那些莺莺燕燕,他最大的优势肯定是这张脸,除了脸…… 水声哗啦哗啦,顾轻舟拿下花洒冲掉身体上的沐浴露,泡沫顺着他胸口流到腹肌,一直滑过更隐秘的部位。 除了脸,还有一具年轻鲜美的肉体。 第16章 照片 “睡了没?” 被子凹下去一块,盛着床头灯昏黄的光。顾轻舟靠在床头,翻来覆去换了好几个姿势,睡衣和床单的摩擦声在房间里清晰可闻,愈发显得枕边黑屏的手机过分安静。 十点钟,应该还没睡才对,他在干什么?洗澡,看书,搭积木,还是……和蒋一阔在一起? 按照六年前的作息,这时候他们正一起躺在床上,嗅着分不清谁身上的沐浴露气味,把床单弄得比现在还皱。 偶尔也会在沙发,温执意的手从深蓝色的绒面上垂下来,像夜空里流下来的一抹云,顾轻舟就是他的风,要他往哪里飘,他就往哪里去,到后面他的每根手指都在打颤,却还强忍着抬起腕,指尖戳进顾轻舟胸口,哑着嗓子要他把毯子铺在下面。 或者浴室,足以容纳两个人的宽大浴缸里放满温水,他握住温执意的小腿,缓慢向上,死水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浪,每当有水荡出去泼到地板上,温执意都会偏头看,这时候顾轻舟就要更用力,拉回他的注意力,水也就溅出去更多。 书房是不行的,温执意爱惜那张蝴蝶桌胜过家里的一切,不管是弄撒的咖啡还是其他水迹,他决不允许任何东西弄脏他的书桌。从顾轻舟抽出他的衬衣下摆,他就皱着眉说这里不行。 “哪里不行?这张桌子,还是书房都不行?”他来不及回答,双脚突然离地。顾轻舟环着他的腰把人抱起来,抵在墙上。 温执意屈着膝盖踢了他一下,“好硬。”他上半身放松地倚在墙上,合起手里还没放好的书轻轻砸了一下顾轻舟头顶,不知道是抱怨墙壁,还是其他的。 “一会儿就觉得舒服了。”顾轻舟在他侧颈上亲了一口,目光顺着他手臂向下,落在那本被他拿着的书上,“猫爪和……”后面的英文他不认识,“这什么书?” “弹射器。讲材料的。”温执意解释,抬起手往前递,发现够不到书桌,理直气壮地指使他:“放桌上。” 顾轻舟恍若无闻,温执意推推他脑袋,五指穿进他发间:“唔!别闹了……这本很难买……” 第17章 剩下的话被堵在胸腔里,化成不稳定的气流,随着呼吸起伏,颤抖。顾轻舟附在他耳边,“那你要拿好。” “混账……” 最后那本书还是掉在了地上。温执意失神的时候用拿书的那只手去勾顾轻舟的脖子,抓着书脊的五指在下一次冲撞中不自觉松开。细碎人声里,书册落地的声音被另一种更为剧烈的碰撞盖过。 蓝绿色的封页不幸折了一角,为此整整一周餐桌上的菜里姜丝比头发还细,甚至有半块切剩的姜出现在顾轻舟的可乐里。 回忆里的画面让顾轻舟感到一阵燥热,他解开两颗睡衣扣子,揪着领子轻轻扇动。再想到画面里的他替换成别人…… 妒意让身体里那把火烧得更盛,快把他整个烤熟了,他一把扯开了剩下的纽扣。 顾轻舟的手缓慢向下伸去。 咔嚓。 他对准腹肌摁了一张照片,拉高对比度,发给了温执意。 一、二、三,他在心里读秒,这地方堪称温执意的猫抓板,他就不信对方这都没反应。 …… 还真没反应。 数到一百一十九,顾轻舟默默长按,点下撤回键。 又故弄玄虚地补上一句:“不好意思,发错了。” 现在已经不喜欢了么,他颇为惆怅地躺下去,又对温执意道了一句晚安。 死寂的聊天框终于发生了变化——新消息旁出现了一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 “温执意!” 能研所大门口,下班出来的温执意被人一把抓住,带到了道旁的银杏后面。绑匪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语气幽怨:“为什么拉黑我?” 温执意盯着他看了两秒,手腕从他手里脱出来,“什么?” “微信!你为什么拉黑我!”顾轻舟委屈巴巴,他一晚上没睡着,不喜欢了就算了,那张照片也没恶心到要立刻拉黑的程度吧。 “你是不是看错了。”温执意显得很疑惑,“没有拉黑你。” 顾轻舟当场给他发了条消息,还真的发出去了。 “不对,昨晚我明明被你拉黑了。” “没准是你看错了。”昨晚没发出去的消息旁,那个红色感叹号作为证据保留了下来,温执意全当没看见:“毕竟消息都能发错。” “温执意。”顾轻舟单手撑在树干上,困住他后逼近,“你是不是吃醋了?” 温执意仰起脸,嘴角微微向下,眉尾却扬着,“这就是你对客户的态度?”他用手指尖戳戳顾轻舟肩膀,示意他让开,正如过去他常做的那样。闪身出来后他嫌弃地拍了两下后背,“说话不用贴这么近,我不耳背,也不吃那套。” “哦?”顾轻舟故意压低声音,“哪一套?” 温执意面不改色:“色诱。”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我答应了就会付钱,不会跑掉。但我买保险只是因为需要,恰好那天你在门口而已。所以别做多余的事,我不会为了那些付出更多。” 合着当他在群发找金主,顾轻舟无奈解释:“我是发错照片,不是发错人。我才不给别人发那种照片。” 温执意没那么好糊弄:“那你拍来干嘛。” “记录健身成果。”还好顾轻舟很擅长胡说八道,“你感兴趣吗?要不要看看最新进展。”他作势要撩起上衣下摆,看着温执意因为他的假动作错愕地睁大眼睛,忍不住松开手放声大笑。 “在街上不方便,我会害羞。”笑够了还不算完,要再去撩拨人家:“改天吧,改天有机会,找个私密的地方给你看。” “谁要看。”颜色浅淡的嘴唇飞快张开又合上,温执意小声反驳。有那么一瞬间他担心温执意会生气,但是那张嘴唇抿了一会儿,竟然从一条细线变成微微上扬的弧度。 九月中,银杏刚刚开始变黄,绿叶边缘镀上一圈金边,让人错觉是阳光凝固的形状。一片片小扇子在头顶哗哗作响,又被风当成印章盖在他们身上。顾轻舟挺拔地立在那里,身上的小片影子都显得明亮,凉爽空气将衬衣注得盈满,蓬勃的生命力在他周围涌动。 他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明显的酒窝,平滑的眼角微微拱起一个弧度,少经历了六年侵蚀的皮肤紧致而富有光泽,相片无法留住的生动快乐在他眼睛里跳跃,那样子足以让温执意原谅他的小小恶作剧无数次。 迟疑片刻,温执意还是开口:“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 “哦。”他不太熟练地发出邀请:“我今晚有空。” “但我还得回去上班。”顾轻舟看了下表,惊喜变成了为难,温执意下班时间比他早。“明天行不行,明天我休息,或者你等我一会儿?” “那算了,改天再说吧。” “改天是哪一天?” 他明明只是顺着温执意的话问,温执意又不高兴,“那不要吃了。” “你等等。”他转身要走,顾轻舟拉住他,“等等我,很快!” 路对面有个小推车在卖淀粉肠,三块一根,他很快返回,手里只有一根肠,他塞到温执意手里。“给你。”怕温执意又反悔,他语速很快:“今天先请你吃这个。不要生气,不要算了,我每周日休息,平时晚上要9点才下班。等你哪天有空,联系我。” 对着手里的淀粉肠,温执意犹豫了一下,“你不看315吗?” 顾轻舟诚实道:“这几年没看。” 不知道这根里有没有骨泥,孜然散发着邪恶的香气。温执意咬了一口,含糊道:“我第一次见人拿淀粉肠拜访客户。” “本来是应该送水果或者咖啡,但是我这个月工资还没下来……” 三块钱的罪恶感噎住了温执意,他停止咀嚼:“那你怎么生活?” “靠朋友接济。” “哦。”温执意点点头,顾轻舟又看了一次表,他问:“你要回去上班吗?” “不着急。”快要开会了,但顾轻舟舍不得这么快走,他可以跑回去,“等你吃完,我再走。” 幸好温执意吃东西真的很慢,一根淀粉肠吃出了金华火腿的架势,三个穿红白相间校服的中学生远远从道路尽头穿过一个路口,快要来到他们面前,他还没吃完。 三人拿了一个篮球,轮流拍得起劲,边走边讲着学校里的趣事,左右两侧的男生调侃起中间那个人的暗恋对象,轮流用肩膀去撞他。 咚咚的碰撞声越来越近,脚下能感觉到篮球拍在地面上的震感,温执意突然问他:“你会打球吗?” “当然。”顾轻舟随口接话,温执意其实没有看他,认真盯着那几个高中生,但神情变得有些落寞,于是他又改口:“我特别擅长空气投篮。” “烦死啦!你们俩有完没完!”走在两人中间的男生被说得羞恼,脸色涨红,朝着外侧取笑正厉害的同学举起篮球,威胁再说就要砸他的脑袋,后者笑嘻嘻伸手去抢,两人玩闹间篮球脱手,正冲着温执意的脸飞过来。 “看人!”顾轻舟眼疾手快拍回去,球正好落回最外面那人脚下,“喜欢就去追,不准乱扔,砸到别人的心上人怎么办。” 温执意默默背过身,低头玩手机。 “对不起哥,但我们不让早恋。”男生拾起球,冲他敬了个礼。 “那就毕业再追。” 袁洋的电话追过来,适时阻止他教坏未成年人,“你小子哪儿去了,赶紧滚回来。” “我马上。”根据他的八百米体测记录推算,两分半他就能跑回去。 “有人找你,看着像个大客户,再不回来被人撬了我可不管。” “来了!” 听到有客户,顾轻舟的肾上腺素急剧上升,感觉两分钟就能跑到,多余的三十秒他用来接收了温执意的转账,六块钱。 “谢谢你请我吃淀粉肠,我走了,一定要约我吃饭!” 第17章 衣柜 袁洋所言不虚,来找他的男人的确是个有钱的主顾。顾轻舟认识他手上那块表,能在长临市郊买套房。 但他不像是来买保险,更像来查户口。 “顾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顾川就行,请坐。”虽然比不了对温执意那么殷勤,顾轻舟还是给他倒了杯水。“是有想配置的险种吗?” 男人不答反问:“你是卖保险的?” logo墙上长厦保险四个大字在一排射灯下煜煜生辉,顾轻舟朝他身后指了指,笑道:“你走错了还是我走错了?” “抱歉。”男人脸色稍霁,“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单身吗?” “我有喜欢的人。”顾轻舟走到架子边,抽出一本产品介绍册放到他手边,“要是没走错,我们还是来聊聊保险吧。” 他没翻开,两手交握,压在册子上,俯身逼近顾轻舟,目光锐利:“要是你喜欢的人不是单身呢?” 顾轻舟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除了袖口露出的一块钻表,上半身穿得很素,仔细修剪过的眉毛紧紧皱着,极力压抑着怒气。他确认自己没见过这号人,简直要怀疑是蒋一阔派来试探他底细的。 第18章 “啊,目前我们没有产品是保障爱情永垂不朽的。”对面投来的咄咄逼人的视线里,顾轻舟放松地靠到椅背上,用点钱的手法翻了一遍介绍册,“十年前是有种恋爱保险的,但也只保三年,而且早就停售了。” 宣传册合上发出类似摔炮的声响,狭窄的空间里火药味弥漫。男人在手机上操作一番,亮出付款成功的页面给他看:“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 页面下方用黑体加粗标注出了产品名称:抗癌险(互联网专供)。顾轻舟叹了口气,“这款不算我业绩的。” “所以,我免费回答你。”他抬起手,手心向外,制止男人说话或者去买其他产品。“如果他不是单身……” “那就让他选择我。” 晚上,叶予庭家。 “你怎么又来了?” 一开门,叶予庭正坐在餐桌旁研究上面整齐划一的火腿肠插花,花瓶下压了两张百元大钞。 听见顾轻舟进来,他头也没回,“来送温暖。”他拔出一根火腿肠放在堆成金字塔形状的泡面桶边,“最近你就吃这些东西?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变态的收纳癖好。” “不是你干的么。”顾轻舟拿起花瓶,恭敬地将钱请出来:“这月发工资还你,到时候我就不至于过得这么惨了。” “什么我干的?”叶予庭莫名得意,“别光还钱啊,人情也得还,我已经和老方说了,让他去给你冲业绩。” “老方?”顾轻舟很快明白过来,这人应该是他家里那位掌握着经济命脉的神秘男友。“那感情好,他什么时候去你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先在办公室搜刮一番民脂民膏,好用来招待他。” “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顾轻舟去卧室换睡衣,“昨天交完物业费怎么不来找我,这二百不会是虚报账单从方兄手里骗出来的吧?” “你在说什么?” 顾轻舟线条优美的手臂高举过头顶,睡衣掀起,露出来的上半身被灯光上了一层精油,散发出青春果实独有的馥郁气味。 “就是昨天你来交物业费,顺便收拾了房间啊……”话音戛然而止,顾轻舟抓着准备换上的睡衣定住,脑袋里一道亮光闪过,宛如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天灵盖。“等等,你们家老方是不是带了一块满钻的皇家橡树?” “你在说什么梦话。”叶予庭还在状况外,“他是有块钻表来着,你怎么知道?” 咚咚咚。 有人敲门。 “你叫外卖了?”叶予庭走到门边,顾轻舟光着上半身从房间里冲出来阻止他:“不!别开!” “现在可能有点误会……” 来不及了。锁芯弹开发出一声脆响,门外的人已经输完密码,正缓慢转动门把手。 好友迷茫的目光里,顾轻舟果断拉开衣柜门,藏了进去。 方廷进来后,就看见叶予庭张大嘴巴一脸震惊地站在客厅和卧室之间的过道里。 “你来干什么?”叶予庭先发制人,一把拉开餐桌椅子坐下。 “来看看你为什么不回家。”方廷绕过他,径直往卧室走。 “等一等!”叶予庭冲过来,挡在卧室门口。短短两步路,他和衣柜里的顾轻舟都已经出了汗。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心虚,但是气氛渲染到这里,脑袋里只剩一个想法——不能让他发现顾轻舟。 “你是在怀疑我吗?”叶予庭单手抓住门框,“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完了,真的好像渣男倒打一耙的常用开场白。 方廷冷笑:“我不是怀疑,是确定。” “月初有一天晚上你没回家,你说是公司组织轰趴,可第二天我遇见你同事,你们根本没有团建。” 衣柜不隔音,顾轻舟听得很清楚,方廷说的应该是叶予庭在能研所附近遇见他的那天。 “没几天,你微信里就多了一个好友,备注是一个小船emoji。” 这下自认没有任何错处的叶予庭也有些生气了:“你查我手机?” “是,那又怎么样?”方廷反问:“如果我不看,我也不会知道,你还从那么点生活费里挤出钱来给别人转520!” “那是因为我当时只剩1040了!” “所以呢?这是什么夫妻共同财产吗你要和他对半分!” 顾轻舟翻翻聊天记录,叶予庭还真的给他转过五百二十块,这货就不能抹个零吗! “你还带他去做头发,理发师都告诉我了,是个男大学生。” 叶予庭说不出话,胸膛剧烈起伏,一般是气的,一半是憋的。方廷弯下腰,从他横着堵住门框的手臂下钻过去,一步一步逼近衣柜。 “如果他不是单身,那就让他选择我”——想起白天刚刚对此人发表过的横刀夺爱宣言,顾轻舟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随后在黑暗里闭上眼睛,安详地像躺回了棺材。 “你知道吗。”叶予庭冷静下来,开始发挥了,“亲密关系里有一种‘滑动门时刻’,当另一半需要你时,你可以选择拉开门走进去,也可以关上门离开,但是那扇门不会再开启了。” “现在你可以打开衣柜门,但是会关上我们俩之间的那扇门。方廷,我非常需要你信任我。” 顾轻舟推己及人,如果有一天温执意这么对他说,他想他绝对没法拉开柜门。 果然,方廷的动作停下了。 “叶予庭。”他转过身,手指在衣柜侧板上重重叩了两下,“我没拉开这扇门,不是因为那个狗屁理论也不是我蠢,是我在意你。” 外面的脚步远了,伴随着一道重重甩上门的声音,顾轻舟从衣柜里钻出来。他推了一把呆站在在原地的叶予庭,“愣着干嘛,去追啊!” “我又没错。”叶予庭嘴硬,“我为什么要低头。” “是我错了。”顾轻舟真诚地给他道歉,解释了一遍白天自己误解方廷是蒋一阔的朋友于是口出狂言的事。 “你大爷……你想上位想疯了吧!”叶予庭骂了他一句,一屁股坐在床上,“算了,也是他活该,谁让他疑神疑鬼的。” “低头脖子不会断,死倔是真可能分。”顾轻舟自己老婆还没追回来,先当上了家庭调解员,“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滑动门时刻。” “他还说那是狗屁理论呢!” 金牌调解顾轻舟只好换个角度再劝:“以退为进是一种智慧。谁先服软,谁先掌握主动权。他要跟你吵架,你不能惯着他,就得想办法和好,让他服服帖帖的。” 叶予庭白他一眼:“你以前和温执意吵架,就是这么精神胜利的?” 顾轻舟沉思片刻,无辜道:“不,我从不和他吵架。” “滚啊!” 好说歹说劝走了叶予庭,顾轻舟筹划起搬家的事,住在叶予庭家不是长久之计,等他发了这月工资,还是尽快找个房子。 白天他还听同事提起,在公司附近租一间不带厕所的十平米左右小房间就要三千块,而他的底薪是六千。顾轻舟下载了一个租房软件,定位到长厦保险后看了看附近的房源vr,立刻对租金有了更明确的认知——三室以下合租非隔断有滚筒洗衣机离地铁步行十五分钟内且价格在三千以内的房子就如同劳力士专柜里的现货,属于顶级稀缺资源。 他关掉租房软件,给温执意发了一个哭泣表情包: “完了,要露宿街头了。” 温执意不语。 过了片刻,发来包含体检报告在内的一套资料。 又过了三十秒,发来一张付款截图。 冰冷的金钱中透着一丝温情。 他还是在意我的,顾轻舟欣慰地想。 直到他打开温执意发来的资料。 个人信息表格上,紧急联系人一栏填着蒋一阔的名字。 第18章 接吻或者打架 第二天是个周末,顾轻舟拎着几乎花光他全部身家采购的两大兜水果站在一条土路边,对着温执意信息表上的地址和导航核了一遍。 “不是在耍我吧……都出六环了。” 地址只写到路口,“金鱼巷”。再往前走路面铺了石板,刷得雪白的平顶小楼分列两侧,院子被木质或者铁栅栏形式的大门锁起来。虽然每家都是独门独院,但相比别墅区,这里更像是一大片远郊自建房。 石板路和土路的交界处有一家店,门外方桌上摆满木质的按摩梳、刮痧板和痒痒挠,招牌下面挂着张米色的旗子,写着两个和那些商品格格不入的黑色大字:“卖油”。 里面坐了一个中年女人,顾轻舟敲敲窗户:“姐,知道温执意住哪户吗?” “温啥?”大姐茫然地摇摇头,“没听过这名儿。” “那可能我弄错了,谢谢啊。”顾轻舟从塑料兜里拿了一个苹果搁到窗台上,想到要拎着沉甸甸的水果再坐两小时公交倒地铁回到市里,不禁有些发愁。 “哎,你等等。”大姐拿起苹果,在衣角上蹭了蹭,叫住他:“你找的那人,是不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小伙子,在市里上班,长得挺水灵的?” 第19章 “就是他!” “原来他姓温啊。”大姐咔嚓咬下一口苹果,话音含糊:“你往前走,看见那棵杏树没?从那儿往里拐,有一家院子里面种了棵比房顶还高的树,那就是他家。” 那房子很好找,不单是因为大姐说的树的缘故。 在一众新近粉刷过的小楼里,只有温执意家的院墙是灰黄的,用作院门的铁栅栏锈迹斑斑,当中一根金属条断了大半截,有心人甚至可以直接钻进去。 但正站在院子里的主人成功把这些破败的细节变成了故事感,那棵高过房顶的树栽在房子右侧,整个院子里只有一棵树,竟然也不显得空荡,半边都被树荫占满。 那棵树长得极好,层层粗枝自房顶垂落,如同一阵风被拦在此处,只好就这么挂在屋顶,天长日久生了苔,就成了一川凝固的深绿。细长线叶中缀满红色果实,让人联想到很多东西,毒药,宝石,红豆,圣诞。 温执意穿着白衬衣,一动不动站在巨大的紫杉下。树叶摇晃,落在他身上的影子跟着移动,只有他是静止的,定定立在那里,连垂着的眼睫都没有眨过。 《第十二夜》里小丑的唱音仿佛环绕在他身旁:“为我罩上白色的殓衾,铺满紫杉。” 是他微信头像的那棵树。 会是蒋一阔和他一起栽的吗? 看着怪不吉利的。 不爱看莎士比亚的顾轻舟脑子里闪过这么三个念头,旋即高声叫道: “温执意——你怎么住得这么偏!” “你来干什么。” 温执意给他倒了一杯水拿出来,塞在他手里。如果放在酒吧里,这杯白开水应该叫逐客令。 “好歹让我把东西放下吧。”顾轻舟才不会听他的喝完就滚,要知道手上这些水果花了他858,单程路费也有15块,够他吃两个多月袋装方便面。 温执意这才发现他手上的东西,侧身让出一条通道。顾轻舟抓住机会冲进去,警觉地环顾四周,然后才把沉甸甸的两个袋子搁在茶几上。 “我来找你核实一下投保资料。”顾轻舟嘴上和温执意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楼梯,“体检报告我看了,你是不是低血糖?” “嗯。低血糖不能投保吗?” “那倒不是,你要多吃水果。” 温执意在他对面坐下,正好挡住他视线。顾轻舟收回目光,由警惕地看着楼梯改为放肆地看着温执意:“咳咳。我来主要是因为,你的紧急联系人信息没有写全,他的职业、年龄、籍贯、和你的关系……” 那张信息表很快出现在他眼前,温执意举着手机:“表格上写着选填。” “……还真是。”顾轻舟抓住一个错漏,“和被投保人的关系可是必填的!” “哦。”温执意低头敲了两个字,顾轻舟那里很快就收到了更新提醒。 打开一看,写非常含糊:“朋友”。 “什么朋友?” “和你有关系吗?”温执意颇为不耐烦地把那杯水往他面前推了推。 “我就随便问问。”顾轻舟抿了非常浅的一口,作出一派闲聊姿态,“他不在家啊?” “他为什么要在我家。”温执意随口反驳,说完以后又觉得不对,站起来也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哦,没同居! 捕捉到关键信息的顾轻舟跟到厨房,倚在门框上,更加放心大胆地打量了一遍温执意现在的住所,清清嗓子,声情并茂地开始表演。 “你家装修得真不错。尤其是这个花瓶,特别有艺术气息。” 温执意淡定地从不锈钢桶里拔出一把大葱,干脆利落掐掉尾端的花苞。“这是水桶。” “独门独户,特别安静。” 邻居的说话声清楚地钻进窗户,应该是隔壁正在骂小孩,方言里还夹杂着两声高亢的狗叫。 “嗯……南北通透,采光也很好。” 唰地一声,温执意拉下了厨房的百叶帘,光线骤然变暗。 “实不相瞒,我一看到这栋房子,就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趁着温执意还没把他赶出去,顾轻舟赶紧切入正题:“我昨天没骗你,我真的快流落街头了。你家这么大,要不租我一间?” “不。”温执意拒绝了他,却又问:“你现在住的地方为什么不能住了。” “说来话长。” 温执意转身就走,顾轻舟忙不迭拉住他:“好吧长话短说,我现在的房东误会我是他老婆的出轨对象,要把我扫地出门。” “活该。”温执意言简意赅,脸上没有丝毫同情,“松手。” “我是清白的!纯粹是一场乌龙。”顾轻舟非但不听他的,还又走上前一步,用身体把温执意圈在门边,不让他走。 他低下头,柔和光影穿过百叶窗落在他肩膀上,墨黑瞳仁在昏暗空间里显得分外明亮:“租我一间吧,增加点被动收入不好吗?” “好啊。”温执意别开脸,坐地起价:“每月两万,租吗。” 顾轻舟语塞,他冷哼一声,“不租就让开。” “能不能以工抵租?”和温执意讨价还价,脑袋得要转得飞快,顾轻舟语速都加快了:“我给你洗衣做饭打扫房间,捏肩捶腿陪吃陪聊,还可以每天送你上班。” 听到最后一句,温执意斜眼看他:“哦,你有车?” 短短四个字正中顾轻舟痛点,他迅速回忆了一遍复活后数次眼睁睁看着温执意上了蒋一阔车的经历,化悲愤为力量,积极争取:“我背你,公主抱也行,跑十公里不带喘的。” 身体继续往下压,他离温执意又近了一些,温热的呼吸几乎扑在对方脸上。他托住温执意的下巴,轻轻把他的脸转向自己。 “怎么样,考虑考虑?” 目光交汇,温执意歪了歪脑袋,巴掌大的一张脸完全陷进他掌心。这个动作就像是主动在蹭他的手,顾轻舟正小鹿乱撞,就见他唇角一勾,露出个半是挑衅半是嘲讽的笑。 “顾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容易上钩啊?”他伸出食指,抵在顾轻舟嘴唇上,不许他说话,另一手捏住他的眼镜横梁,缓慢地把那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平光镜摘下来,“就凭你这张脸……” 话音顿住,他原本不信邪,这张脸是很像,但每次见到,不是下半张脸戴了口罩就是眼睛被镜片遮住。现在把所有的遮蔽物拿掉,温执意还是迷惑,六年太长了,长到他恍惚,被框在黑白照里的人是长这个样子吗? “我这张脸怎么了?”顾轻舟学他的样子,歪头看他,那副模样十分欠揍:“哪里不满意?我整。” “别想了,整容很贵。”温执意把眼镜腿塞回他耳后,戴得歪歪扭扭,顾轻舟自己扶正,顺势抓住他的手。 “当着人的面脱眼镜,我只能想到一种情境,就是预备接吻。” “还有一种。”温执意抽出手,“可能是要打架。” “那你让我亲一下,亲完再给我一耳光?” 顾轻舟不像在开玩笑,真的把头埋下来。 不知是出于好胜心,还是对他不正常的脑回路感到无语,温执意没有动。 第19章 同居申请 顾轻舟最终也没能如愿,因为院子里突然传来小孩的声音。 “给我!” “我先捡到的!” “我先看到的!” 小孩吵吵嚷嚷,他一扭头往门外看,温执意就从他臂弯里溜出去了。 他跟在温执意后面出去,发现院门忘记关,不知哪里来的两个小男孩跑了进来,俩人都穿着运动套装,一黄一白像两只小狗崽,正在院子里捡树上落下来的红果子吃。温执意板起一张面孔,叫他们放下。 白衣服那个听话地松开手,果子骨碌碌撒在地上,黄衣服的则一把将手里的果子全部塞在嘴里,又捡了两颗掉在脚边的来,示威一样当着温执意的面吃进去。 温执意盯着他,突然笑了。他蹲下捡了一颗离他最近的紫衫果,丢回树坑里,看着还在咀嚼的小孩,慢悠悠说: “有毒的。” 黄衣服小孩愣住,傻傻地长大嘴巴,红色汁水沿着他嘴角流下来,他条件反射般往下咽。顾轻舟三两步跨过去,冲到他背后,用力拍在他背上。破碎的果肉被吐出来,溅在地上好似电视剧里蜂蜜和水和成的假血浆。 那男孩把果子吐干净了,嘴还张得老大,顺势放出哭声来,他的同伴也跟着他哇哇大哭。 “呜!我们……我们已经吃过两颗了……” 顾轻舟在他哭得一鼓一鼓的小肚子上压了压,“想不想吐,肚子疼吗?”根本没人回答他,俩人只顾比赛大哭,呜哇声一浪高过一浪一浪,小黄人张着血盆大口抽抽搭搭重复完蛋了要死了。他转向在一旁看戏的温执意:“要不要叫救护车?” 温执意还有闲心收集地上的果子,他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巫师,把邪恶魔药的原材料统统丢进大锅里。 “没事。”后半句的音量稍稍提高了一点,“远离这棵树,就不会毒发。” 第20章 “哇——救命!”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闻言跌跌撞撞往外跑,眼泪鼻涕啪嗒啪嗒摔了一路。 温执意攒了一把红果在手心,一个一个在空气里打水飘玩,圆圆的发旋晃啊晃,顾轻舟心想,变坏了,唬人的本事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他走到温执意旁边,从他手里捏出最后一粒果子,放在阳光下端详:“果然鲜艳的东西容易有毒,漂亮的人都会说谎。” “没说谎。”温执意拍拍腿站起来,“确实有毒。” “那他们俩……” 顾轻舟要出去追,温执意又笑,很无所谓的样子,“吃得少没事。” 他还是放心不下,“他俩说的不一定是实话,可能我们出来之前就吃了很多了。 “我每天都会扫。”温执意指指地面,“看数量他们确实没吃很多。”他伸了个懒腰,阳光从他指尖淌下来,在手腕处被树影截断,像一道疤。“吃这些没事的,我试过。” 顾轻舟没说话,推着他进了客厅,把来时候带的两兜水果打开。 先拿出一个红宝石柚,“这个贵,留下。”又拎出一盒石榴,“这个你爱吃,也留下。”剩下的草草分了两份,仍旧装在两个大塑料兜里拎走。 到门口发觉温执意没跟上来,他左手倒右手,单手拎住两兜水果,空出来的手去拉温执意胳膊。 “走。” “做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循着哭声,顾轻舟很轻松找到了两个偷果子小贼家,就在斜对过的院子。院门敞着,他们直接走进去,这户比温执意家布置得更像家,两边各有一块菜田,俩红嘴小鬼一边一个围住穿小花围裙正在浇菜的中年妇女,占着她的左右声道哭嚎。 “都别吵吵了!”她忍无可忍,直起腰在俩脑门上各赏一个爆栗:“什么毒啊死啊的,晦气!”她用壶嘴指着其中一个小孩:“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 顾轻舟在院门口打了声招呼,带着温执意走到她面前,小孩子们吓得躲进了屋子。他隐去果子有毒的事情,只说院子里栽了些野果,吃下去容易拉肚子,这两天要注意。 妇人看着他身后的温执意:“你是不是住在对面的?” 温执意十分不近人情地报出门牌号:“不要再让小孩去那里。” “他的意思是,再吃到那种果子就不好了。”顾轻舟替他解释,将拎来的水果放在院子里的圆桌上,“添麻烦了,这些给你们尝尝。我们就先走了。” 妇人叫住他俩:“等等。” 从她家院子出来,顾轻舟怀里多了一箱沉甸甸的石榴。他起初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十五,二十八,三十六,过会儿松了口气道:“也不亏。” 这下温执意知道他是在算水果钱,从纸箱里拿了几个石榴出来抱着,“巷口一箱30,还是亏了49。”又说:“这么爱以物易物,你回原始社会生活算了。” “外行了吧,这是我给你上的附加险。”顾轻舟踢到一粒小石子,轻巧地滚了好远,“诓骗小孩没事,但他们回家肯定要跟大人讲,家长来找你麻烦怎么办。” 温执意一怔,“我会解释清楚。” “万一他们不讲道理,和你动手呢。”顾轻舟转头看他,“你一个人住这么远,瘦还低血糖,我不放心。”说完掂了掂手里的箱子,示意他把石榴放下,“不沉。” 温执意不说话了,抱着石榴慢慢往他这边靠了一点,又听顾轻舟酸溜溜说:“这里离市区那么远,你那位‘朋友’也没什么用,被打了你还要找我来理赔,把紧急联系人换成我算了。” 咚咚两下,石榴隔着纸箱砸在他胸口,温执意一个个扔回去,“你盼我点好吧。” 这次顾轻舟记得关好院子门口那扇铁门,看着断掉的栅条借题发挥: “一个人住太危险了,时不时还有小贼来偷果子,不如找一个身强力壮的好室友。” 温执意搬出来一张木头小板凳,自己坐上去,掰开一个石榴。“我可以养条狗。” 汁水染红了他的手指,他问顾轻舟:“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石榴?” 凑过来分走半个石榴的顾轻舟心里一跳,面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这个世界上有人不爱吃石榴吗?”他将果粒一把塞进嘴里,含糊道:“那我就先不打扰了,改天再来拜访。” 他心虚地闪到门口,温执意在身后说:“你可以住进来。” 顾轻舟又回到他身边:“什么时候?” “唔,”温执意举着湿淋淋的手看他,他识相地去房子里拿了纸巾过来,温执意擦干净了才又说:“但是我不和陌生人住在一起。” “我算陌生人?” 温执意仰起脸,“我不了解你。” “哦。”顾轻舟在他的小板凳旁边蹲下,平视他:“你想了解什么?身高体重三围,还是感情史?随便问,我保证知无不言。”他手肘支在温执意膝盖上,托住脸凑近:“或者你现在想看我的健身成果,我也没意见。” “要是学不会保持社交距离,就当我没说。”温执意用一根手指戳在他眉心,把面前这颗脑袋匀速推远。“你的入职材料,给我一份吧。” “嗯?” “简历,身份证复印件,还有,体检报告。” “干嘛,你要跳槽啊?” 休息时间,顾轻舟吸溜着泡面在公司配的thinkpad上改简历,被拿着外卖回来的袁洋逮个正着。 “我哪敢啊。”顾轻舟还在加工他的学历和工作经验,随口敷衍道:“相亲用的。” “净扯淡,相亲谁写这些啊。”袁洋打开盒饭,夹了块烧鸭吃。顾轻舟凑过来,“那相亲都写什么啊?” “逛过人民公园没?”顾轻舟摇头,袁洋手里的筷子变成教鞭,在不存在的黑板上点点点,“基本信息不说了,职业、收入、本地有无房车,这些都得列清楚。” 职业保险销售,月入六千,没房没车。 袁洋看着顾轻舟新打下的这行字,打了个梅子酱味的嗝:“算了,还是别写了。扬长避短,这些都避一避。老家呢?老家有什么资产也可以写。” 顾轻舟陷入沉思,袁洋叹了口气,“实在不行,就多放几张照片吧。” “顾川,有人找!” “来了!”顾轻舟扒拉了两口面,飞快从袁洋盒饭里夹走一块烧鸭,撂下还没优化完的简历蹿出去。 “来者不善啊。”同事幸灾乐祸地提醒他,顾轻舟摆摆手,以他现在一片空白的人生经历,实在不必担心有人来寻仇。 看见来人才发现自己错了,冤假错案也会结仇家。 方廷站在长厦保险大门口,眼下青黑告诉顾轻舟他最近没睡过好觉,那些失眠的夜晚变成一圈深重的怒气,萦绕在他周围。 “顾川,叶予庭三天没回家了。” “你差多少业绩,我买给你,不要再纠缠他。” 第20章 小白脸 长厦保险门口,温执意抱着一袋石榴停在台阶下,不知道该不该踏进去。 只是因为家里的石榴实在太多了,他自己吃不完,要找个人帮忙消耗掉。 但是那个人一定会误会,看见自己会笑吟吟地问,一天不见就想我了吗?或者趁机缠着他松口,要住进自己家。 还是不要见他,还什么资料都没拿到,谁知道他有什么居心。 温执意转过身,又折回来。 都走到这里了,石榴也挺沉的。 “你找顾川啊?”袁洋和一个男同事出来抽烟,正好撞见他,“他这会儿不方便。” 男同事挤眉弄眼:“确实不方便。” “哦。”温执意要走,袁洋又说,“你要不要进去等他一会儿?”他指了指靠窗的桌子:“那是他工位。” “不用了,我来给他送东西。”温执意进去把石榴放到他桌上,正好听到里面一个人说:“小顾来了以后咱们这儿可真热闹啊~” 话里的阴阳怪气很明显,温执意顿了顿,放下东西走了。路过门口时他明显感觉袁洋两个人在看他,莫名感觉自己做了亏心事,加快了脚步。 刚走过转角,男同事的声音隔着一道墙传过来。 “洋哥,这个顾川,感情经历挺丰富啊。” “嗨,年轻人。” “你把他招进来,就不怕给咱们惹麻烦?就现在里面那大哥,上次他来找顾川,我就听了一耳朵,他准是勾引人家老婆被发现了。” 那天顾川说,他现在的房子没法住,是因为房东误会他出轨了房东太太。温执意不由得停下脚步。 男同事说得正起劲:“今天他还说改简历相亲用吧?我可看见了,他那文件夹里还有体检报告,正经找对象谁看这些呀,别是应聘做鸭吧哈哈哈。” 莫名被当成恩客的温执意走了。 里间小会议室,顾轻舟把一次性纸杯放在方廷面前,水面上飘着三朵菊花。 第21章 “败火。” 方廷脸色愈发阴沉,连黑眼圈都显得深了几分。顾轻舟摆摆手:“不爱喝还有白水,别生气。” “你到底想怎么样?”方廷扫开水杯,“他现在不接我电话,这几天他都和你在一起?” “如果我是小三,听到这种话,应该只会觉得很爽。”顾轻舟叹了口气,在心里把他列为反面教材。“你先别说话。” “什么?” 在方廷摘下他那块钻表和他打起来以前,顾轻舟拨通了叶予庭的电话,开免提放到桌上。 “亲爱的,你晚上回家吗?” 不等方廷翻脸,叶予庭先开口炮轰他:“顾小船,你脑子有什么毛病?”两口子火气一个赛一个大:“你要是再这么恶心吧啦和我说话我就录下来打包发给温执意,大家一起死算了。” “哟,还没和好呐?”顾轻舟自己端起菊花茶喝了一口,“那天不是说了吗,你给人道个歉得了。” “我又没做亏心事,只是把房子借给朋友住,我为什么要道歉?”叶予庭气焰高涨,“我真受不了了,世界上怎么有人控制欲这么强。老子每天累死累活,加班晚回去俩小时都要出示打卡记录,我到底是找对象还是找了个宿管。” 顾轻舟懒洋洋靠在椅背上,腿部肌肉却绷紧了,随时准备跳起来摁住可能暴走的方廷:“那你换一个不就行了。” “滚滚滚滚滚。最近别联系,提起来就烦。你那业绩我也不管了,找的什么破工作,自生自灭吧。” 电话被粗暴地掐断,顾轻舟找出刚从温执意投保资料里保存下来的身份证扫描件,放大了拿到方廷面前。 “看清楚了,温、执、意,我爱人,叶予庭刚威胁要把录音打包发过去的那一位。”他风度十足地和方廷道歉:“对不住,最近我家里有点情况,只好去叶予庭那里借住。很快我就会搬出去。” 方廷那张精英脸变成了调色盘,一块黑一块白一块青一块红,可谓是精彩纷呈。顾轻舟又倒了一杯白水给他:“面子怎么都是自己的,老婆却可能变成别人的。” 送走方廷,顾轻舟身心舒畅——方廷大手一挥,买了一堆保单作补偿,估计他未来半年都不用愁业绩了。 再看见桌上的石榴,顾轻舟得意的就差飞起来,他故作矜持地和同事确认:“谁送的?” “客户。” 他立刻给温执意发消息:“哪天搬家,你比较方便?” 温执意:? 温执意:材料 明白,过场还是要走的,毕竟他还没和渣男分手。顾轻舟打包文件发过去,嗔怪道:“都过来了,也不等我一会儿。” 温执意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石榴要放坏了。” 胡说,明明熟得刚刚好,还很甜。 但顾轻舟不能戳穿他,和口是心非的温执意调情,他很熟练:“可是我很想趁机见你一面。” 应该是在工作,温执意又不回复了。 唉,还没上位,他也不好表现得太黏人。顾轻舟把私事先放到一边,转而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客户,哐哐打了几十个电话加完十几个微信,温执意还是不理他。 他在搜索框里输入:送人石榴代表什么?百无聊赖地点开结果一个个查看。 冥府和死亡?晦气,不准。爱情和婚姻,很好,这很明显。生育……他就觉得那张腹肌照对温执意是有吸引力的。 他又按捺不住,去拍拍温执意头像: “看完没?我什么时候能搬过去?” 从天亮等到天黑,晚上他歪在枕头上快睡着了,温执意才回复:“明天答复你。” 顾轻舟只看见了前两个字,第二天是拉着行李箱去上班的。 25寸的箱子被他从家拖到长厦保险,又拉到了能研所门口。一整天发给温执意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他要当面得到准许,名正言顺地跟着温执意回家。 出来的人越来越少,顾轻舟没看见温执意,倒抓住了褚韬:“褚工,温执意呢?” “他今天没来公司啊。”褚韬一脸茫然,“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吧。” 他只好又把箱子拉到了金鱼巷。这里的生活节奏和市区不同,下瓦地铁站此时大概变成了一个巨型针线盒,伴随着附近街道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密密麻麻的下班族扎进去,而金鱼巷里空无一人,周围亮着灯的房子里传来饭菜的气味和说话声。 紫杉枝叶罩在温执意家的房顶,在暗下来的天色中成了一团混沌鬼影,房间里也没开灯,看不出有没有人在,行李箱滚轮碾过石板地,轱辘轱辘的声音显得莫名惊悚。 顾轻舟叹了口气,如果这房子有什么优点,一定是适合作为恐怖片拍摄场地。 “温执意!”他喊了一嗓子,声音在寂静空气里划开一道口子,又悄无声息被吞进去。 脑海里闪过一篇完整的社会新闻,年仅30岁独居青年熬夜看材料,家中猝死24小时无人发现,晕倒前曾向男友求救,男友正与出轨对象约会…… “天杀的渣男!” 顾轻舟退后两步,小跑上前,踩住那根断掉一半的栅条,轻巧地向上一跃,翻了过去。他站起来拍了拍手掌,一抬头正好遇上温执意从房子里出来。 温执意面色不虞:“出去。” “哦。”顾轻舟小声应了一句,原样翻出去,在铁门外辩驳:“我以为你晕倒了。”接着非常有礼貌地摁了两下门铃。“我才发现这里有门铃。” “所以下次不要大喊大叫。”温执意打开门,看见门口巨大的行李箱,瞬间想要再把门关上。 但是已经晚了,顾轻舟拎起箱子轻快地从他身边钻了进去。并且直接在院子里摊开了那口大箱子。 无论如何,他绝不可能让这个人和他的行李进房子里。温执意走过去,正要开口让他卷铺盖滚蛋,看见里面的东西,又疑惑地转了话风。 “这是什么?” 第21章 混账 只见顾轻舟从大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箱子,银色金属箱打开后从左到右依次是电钻、钳子、扳手、铁锤。 温执意随便拿起一把掂了掂,挺沉。“你是打算我不同意的话,直接入室行凶吗?” “那这儿还少把铁锹。”顾轻舟摘下那副装模作样的平光镜,随手插在胸前口袋,脱掉外套往箱子里一扔,扭头暧昧地看了他一眼:“再说了,我哪舍得啊。” 温执意对各种撩拨自动免疫,权当没听到。放工具箱的半边箱子里还有一些纸盒,他打开一个,拿出里面的东西,是灯泡。 “你的兼职越来越多了。”温执意放回去,“便利店、婚介所、卖保险,现在又多一个,上门维修。” “那我尊贵的客人能不能给我拿张椅子?第一天上岗,装备不齐,没配梯子。” 温执意搬着椅子出来,紫杉树上已经缠好了一圈彩灯。 碧蓝光点中夹着少许银白,粼粼连着一片,从树干到最低的一根枝条,那棵树好像生出血脉,阳光和湖水在其中流动,随着顾轻舟的手攀向更高处。 借着树上的光,他看见地上多了两块牌子,应该是顾轻舟刚刚拿出来的。一块写着“内有恶犬”,另一块“此树有毒”。 察觉他在看,顾轻舟主动解释:“左边那块挂在外面,恐吓小孩和其他人不要随便进你家。”温执意嘴唇动了动,他抢在前面说:“我不算其他人。”他指指“此树有毒”:“这块挂在树上,写给不信邪的小孩,还有你。” 温执意手里还抱着要给他当梯子的一张樱桃木鹿椅,闻言疑惑地松开一只手,指指自己: “我?” “对啊,我上次就想说了。”顾轻舟走过来,从他手里拎走那把椅子,温执意手上一轻,顾轻舟踩到坐垫上,继续把光送到更高的地方:“你没事儿试毒干嘛?以后别吃啦。” 缠完灯带,他又在树上挂了几只灯泡,湖水里又有了星星。原本看起来会闹鬼的房子一下子变成了姜饼做的,散发着酥脆甜蜜的陌生气味。 其实院子里不需要这么亮,他晚上从不踏出房间。温执意心想,然而他没有说出口,只是走过去替顾轻舟扶住椅背,看着那些晃动的光:“要换电池吗?” 顾轻舟又有点得意:“太阳能的。” “喔。” 他又不理顾轻舟了。挂完门口的牌子回来,顾轻舟看见他上了那把椅子,正拧动一个垂下来的灯泡,十几只灯泡里唯独这只像萤火虫屁股似的,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接触不良吗?”这次换他走过去,把手摁在椅背上。 “应该是。” “我看看?” “不用,我行。”温执意松开手,灯泡从他手里荡出去,亮晶晶滑到他耳边,映着他的眼睛。他低下头,用一副“看吧”的样子对着顾轻舟,使后者忍不住微笑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萤火虫屁股摇了摇,继续明明灭灭反复着。 第22章 “哎呀。”顾轻舟拖长语调,“我想起一个童话故事,《皇帝的灯泡》,我倒是可以假装看到了修好的灯,陛下赏我点什么呢?” “赏你一个好的灯泡。”温执意又将那只灯拽过来重新拧,在一眨一眨的光下瞪他,“或者一个坏灯泡。” 一开始他是认真在修灯泡的,向左转,亮起来,向右,就灭掉。重复得烦了,偷偷去瞄顾川,想到要被这人嘲笑就觉得还是在椅子上站一晚上的好。但顾川脸上没有嘲讽,嘴角噙着一点温柔笑意,在下面安静地注视着他。 左转,右转,顾川的脸也在闪烁,那张酷似年轻爱人的英俊面庞沉入夜晚,又浮出来。 树下人影若隐若现,温执意恍惚觉得自己在梦中,那些他一个人站在树下的时光都融化在模糊光晕里,仿佛几年来顾轻舟就一直站在那里,和他一起吹晚风,看星星。 掌心传来热热的触感,温执意转过头,灿烂的黄裹在水晶罩里跳动,一颗星星落在他手中。 许愿的人却是顾轻舟,他看着那颗终于长亮的灯,喃喃道:“应该在树上挂个风铃。” 温执意的声音很轻,他说:“好啊。” 他们走进客厅,顾轻舟随手摁了门边的开关。 “别!” 房子里亮如白昼,枝形吊灯正好照着桌上的简历和身份证复印件。 梦醒了。 六小时前,他拿着那些材料去了一趟警察局。 他和顾轻舟的高中同学岳千秋迎出来:“稀客啊大学霸,说吧,找我什么事。” 温执意把手边的文件袋往身后放了放:“有空一起吃饭吗?” “没空。”岳千秋板着脸摇摇头,见他神色尴尬,扑哧一声笑出来:“快省省吧温执意,你不适合走迂回路线,你又不是顾……”她捂住嘴巴,防止那个名字跳出来,“咳咳,拿出来吧,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 岳千秋拆文件袋的手顿住:“那恐怕不行,虽然我们有权限,但不能随便调别人的信息,违反个人信息保护法和人民警察法了。” 温执意低下头:“我只想知道,他的身份信息是不是真的。” “嗯……”岳千秋还在犹豫,她抽出里面的身份证复印件,看清上面照片后瞪大了眼睛:“平时不可以这么操作的……” “但是,要是有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疑似遭遇诈骗分子,那就不一样了。” 她带着温执意到里面,鬼鬼祟祟打开电脑。身份证照片上那张脸分明和顾轻舟一模一样,再看旁边的名字:顾小船。 “这人哪来的?”岳千秋精准吐槽:“像个盗版。” 温执意坐在她对面,没有直接去看屏幕。她往下翻着页面,飞速看了一遍,脸色越发凝重。 “确实是有这么个人。”她抬起头,对着温执意深吸一口气:“别说你了,我都接受不了。但他的身份信息是真的。” “其他我这里看不到,不过,”岳千秋抽出那张简历复印件,在里面看到顾轻舟的平行人生,“这些东西肯定是编的。” “他是个失踪人口,最近才被家人找到,补办了身份证。中间的十多年里,这个人的信息是空白。”她不忍心看温执意的神情:“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2007年公安就联网了,失踪期间,他没法做一切需要身份证的事情,小到住酒店、坐高铁,更别提上大学,我打赌他没有高中学历。” “一个失踪十多年才被找到的人,不可能拥有像顾轻舟一样平顺的人生。” “温执意。”勉强保住了初中毕业证的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瓶莫斯卡托起泡酒,“我还带了这个,庆祝我们成为室友。” 他了解温执意,当他像现在一样抿着嘴唇反反复复卷袖口,就意味着他正为了某事为难,打定主意但又难以启齿,结合现在的具体情境,可以理解为:他想过河拆桥。所以他得赶紧堵住那张嘴才行。 温执意没说好也没反驳,拿起桌上的水杯,去厨房把里面的水倒掉,又多拎了一只马克杯出来,还是上次顾轻舟来给他喝水的那一个,上面印着能研所的logo,顾轻舟怀疑他家里只有这俩杯子。 该不会蒋一阔来的时候,也用这只杯子喝水吧。 他果断拿着这只杯子去厨房,挤了半杯洗洁精扔在水槽里,转头招呼温执意,要把他的也顺便拿过来洗一洗,却发现这人早就捧着杯子喝上了。 他倚在操作台上,“顾小船,你为什么叫自己顾川?” “身份证上的名字太傻,没法用呗。” 马克杯几乎被他洗掉一层釉,顾轻舟终于满意了。温执意看他把湿淋淋的杯子擦得干净光洁,“你有洁癖啊?” “不是洁癖。”顾轻舟摇头,意有所指:“我只是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喜欢的东西。”他就差直说,你要是想泡我,就先把蒋一阔甩了。 “喜欢也没用。”温执意的心思仿佛全在杯子上,“家里就这么一个多余的杯子,不可能送你。” 蒋一阔果然用过! 他哀怨地瞪了一眼温执意,掏出二十块钱拍在石英台面上:“拿去,买袋一次性纸杯。” “再加十块。”温执意收起来,又朝他伸手,顾轻舟忍痛把两张五元纸币放在他手心,“不要再让其他人碰它。” “卖给你了。”温执意咽下一口酒,“一会儿出去记得带走。” 温执意——顾轻舟威胁般喊他的名字,甩干净手上的水珠,凑近了用指尖戳戳他脑门,“你是什么奸商?我修灯挂牌上门服务,什么报酬都没有就算了,还倒贴三十买了个能研所发的不知用了多久的杯子。现在你还撵我走?”他扶着温执意身后的台面,无赖道:“我不管,我无家可归了,我和我的杯子都要留下。” “你怎么会无家可归。”温执意侧过头,避开他的手,“房东赶你,难道房东太太也不管你吗?” “都说了我是清白的。”顾轻舟心道在外面乱搞的可不是我,是你现在的男朋友,语气里就沾了点恼火:“为什么单单不相信我。” “你拿什么让我相信?满纸假话的简历?” 刚蹿起来的气焰在温执意冷冰冰的目光里熄灭,“我……”他被温执意嫌恶的神情刺了一下,退开一步:“我是有苦衷的。” “其实我……” 电话铃声打断了顾轻舟的话,温执意接起来,蒋一阔的声音从听筒里漏出来。 “你在家吗?” 温执意轻轻应了一声嗯,那边又问:“怎么没来找我,电话也打不通。” “我忘记了。”温执意显得很抱歉,“明天好吗?”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这种时候蒋一阔倒显得很殷勤,完全看不出来他天天在外面乱搞,“我去看看你吧。” “你别来,别麻烦。”那头蒋一阔又虚情假意地关心了一番,温执意重复:“不用,真的,你不要来。我没事,我们明天见面好吗?” 不管顾轻舟多么不愿意承认,温执意对蒋一阔的态度比对他好上千百倍。等电话挂断后,他举起杯子又凑到温执意身边,“我也要喝。” “自己去外面倒。” 他胸口憋着一股气:“我就要喝你的,不行吗?” 马克杯容量起码有三百五十毫升,里面的酒倒得很满。温执意瞥了他一眼,突然拿起来吨吨吨喝得精光。他把空空如也的杯子倒过来,拭掉唇边的酒渍,“不好意思,我也不爱和人分享。” 这个人总有本事一脸平静地让他心跳加速血脉贲张,心动的时候如此,气人的时候更是如此。对蒋一阔就是不要折腾明天见面好不好,对他就是眼不见心不烦赶紧滚,蒋一阔出轨的证据就摆在面前也只有一句相信他,而他不过是无奈换个身份就成了撒谎精。 千言万语化成三个字:凭什么? “是嘛。”他笑起来,抓住温执意的手腕把他钉在流理台边,低下头粗暴地吻他:“我偏要尝尝。” 起先温执意没反应过来,惊愕地张开嘴唇,倒是方便了他进一步动作。和怀里这个满身冰碴的人不同,那两片嘴唇柔软,温热,沾着酸酸甜甜的果香——他买的什么味儿来着?顾轻舟用舌尖细细品着,哦,青提冰茉莉。 熟透了的果肉饱满多汁,又酿进了一点清新、微微发涩的春天。酒气很淡,顾轻舟却有些醺醺然。他满足了,平静了,动作也就变得温存。扣着温执意的手松开了,轻轻把他散下来的头发拨回耳后,唇瓣讨好地去蹭被他吮红的唇,却被恶狠狠地反咬一口。 “嘶——” 嘴上的痛感还在蔓延,顾轻舟腿间感觉到一阵风,迅速从温执意身上起来,后撤一大步,清楚地看见温执意的膝盖抬到了他腹部位置——要不是他闪得快,下半辈子这具身体还有没有实用性都不好说。 下唇传来一阵湿意,顾轻舟一摸,出血了。 “来真的啊。” 第23章 “省得你误会我在和你调情。”温执意去把他的行李箱拿进来,丢在他脚下,“我想好了,这房子不租,出去。” “因为我亲你?”顾轻舟举起手,“我改,下次一定先征得同意。” “不。”温执意眯起眼睛,“因为你长得像我前男友,他是个混账。” 第22章 十七岁:雨 顾轻舟第一次遇见温执意,就把他惹哭了。 那天他因为59分的物理试卷被老师留堂,挨骂挨到天都黑了。一场及时雨救了他,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教师办公室的窗棂上,玻璃很快变得雾蒙蒙的。他卷起差一分及格的试卷,十分狗腿地替老师取下了衣勾上挂着的外套。 “刘老师,你累了吧,我看这雨要下大,不如你先回家,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来骂我。” 刘老师接过外套翻了个白眼,总算大发慈悲放过了他,“挨浇还不是拜你小子所赐。”他用伞敲敲顾轻舟的头,“带伞没有?” “带了带了,您先走吧。” 顾轻舟撒谎了,他宁愿挨浇也不想和老师在一把伞下,出校门的路上必然又得挨一路数落。他还特地去了趟厕所,和刘老师错开。 学校里面这关勉强算过了,但今天的挨骂环节还没结束,他妈肯定在外面等着接他呢。李雨微女士的怒气值和等待时间成正比,现在离放学时间起码过了一个半小时,以她的铁腕风格,会让顾轻舟雨中徒步五公里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放水都不顺畅了。这时候,最里面的隔间传出一声巨响,震得整排门板都抖了一下。 “靠!”顾轻舟吓得手一抖。窗外电闪雷鸣,他提起裤子走过去,“何方妖孽,报上名来!”走到跟前才看见,隔间的门上插了一根拖把。“好草率的封印。” 里面传出一道低哑的声音:“放我出去。” “哦,好。”顾轻舟再缺根筋也反应过来,有人被关在里面了,他抬腿一个飞踢,那根棍飞出了两米远,撞在水槽边的墙上后坠地。随即他拉开门,以一个自认为非常帅气的姿势对里面的人伸出手:“同学,不要怕,现在安全了。” 那人绕过他的手,钻出来冷冷瞪了他一眼,飞快跑了出去。 是温执意。 他们不同班,班级也不在一个楼层,俩人的距离就像成绩单上相隔几百人的两个名字那么远,交集少得可怜。但由于叶予庭一天要念叨他八百遍,这个人也就变成了顾轻舟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个名字通常和叶予庭的拒绝绑在一起:不出去吃,不然至少比温执意少半小时学习;不去打球,温执意那家伙体育课都在看书;不打游戏,马上考试了,不能输给温执意…… 有次跑完操,叶予庭猛地拎住他校服领子,指指前面清瘦的少年,用口型夸张地对他叫道:温、执、意。一个小小的蓝色方块本从温执意校服口袋里掉出来,叶予庭想看又怕被发现,撺掇他去捡,“是不是单词本!我就知道这个大苦瓜一定每天死命学习,连跑操都不放过!” 顾轻舟捡起来,里面写的不是英文是数字,只用了加减法,是账本。他追上去,抓住温执意肩膀。“同学——你东西掉了。” 他现在还记得温执意那时候的反应,一言不发把小本子揣进口袋,转头瞥见他额头上的汗后还非常嫌弃地掸了掸校服肩线。 算上刚才,两次了,这人欠他两句谢谢!顾轻舟想着温执意刚刚剜他那一眼,顿时觉得叶予庭给他取外号叫苦瓜也有些道理,好像多看他一眼就欠了他钱似的。 被他莫名其妙的嫌弃刺激到,顾轻舟打了洗手液后认真搓出绵密泡沫,在水流下仔仔细细冲洗干净,这才往外走。 老天也没什么好脸色,阴沉沉地带着湿冷的雨水压下来。完蛋了,李雨微心爱的鹅蛋黄小车一定溅满了泥。顾轻舟把校服披在头顶,像只海燕一样悲壮地冲进了暴风雨里。 空荡荡的学校里竟然还有人在,一个身形单薄的男生缓慢地走在前面,顾轻舟很快超过他,大声喊道:“同学,别墨迹了,快跑啊!雨好大!” 对方抬起头,竟然还是温执意。顾轻舟才发现这人不是在雨中漫步,纯粹是一瘸一拐地走不快。他应该是摔了一跤,在污水里滚过的校服正面惨不忍睹,那张脸却仍然是洁净的,透明雨水顺着乌黑的头发淌下去,滑过精致的下颌,顾轻舟想到他书架上一尊白玉雕的小鹿。 玉雕当然不会开口说话,顾轻舟跑开了。 雨越下越大,堪称凶猛地砸下来。 雨水模糊了温执意的眼睛,他湿透了,阴冷得不像在人间。但雨是不会砸死人的,他想,要是下的是冰雹就好了。反正他也赶不及见外婆最后一面了,舅舅他们收敛完了尸身,明天就要送去火化了,才打电话来学校,要老师转告他,外婆走了。 他说今晚要回去守灵,舅舅说小孩子还是离尸体远点,好好上学吧。常常被夸聪明的温执意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很轻易可以将逝去的人从心里抹去,就像死神将人从世上抹去。长大以后忘记就会变得容易吗? 他央求了很久舅舅才同意,偏偏那个蓝毛蠢货堵住他,把他关进了厕所里。温执意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水,在心里咒骂该死的天气,不知道公交有没有停运。 忽然,雨停了。 雨声没停。 一柄十六骨的黑伞在他头上撑开,广阔得像第二片天空。 刚完成了一趟百米冲刺折返跑的顾轻舟从口袋里抽出一段段皱得乱七八糟的卫生纸,“擦擦吧,你都成搓泥落汤鸡了。” 温执意麻木地接过来,在脸上胡乱蹭了两下。也不知道这个人废话怎么这么多,还在旁边喋喋不休: “我还是很明智的,出来之前特地去厕所揪了点卷纸。” 顾轻舟正颇为得意地说着,就看见温执意眼圈红了。“哎,不是,虽然是从厕所拿的,让我攒吧皱了,但它是干净的,你不至于吧。” 温执意终于和他说话了:“走开。” 顾轻舟不乐意:“不行啊,我就这一把伞。” 温执意不再理他,自己加快脚步往前,要从伞下钻出去。 “我说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 顾轻舟拉住他,猛地把人往后一拽,温执意转头要骂他,结果鼻梁刚好磕在他肩膀上,鼻子一酸,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 刚爬到道德制高点上准备激情输出的顾轻舟怂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伞柄被塞到温执意手里。顾轻舟三下五除二脱掉刚去车上换的干净外套,递到他面前,又老老实实把伞拿回来举着。“你用这个擦吧,昨天刚洗。” “不用你管。”温执意恶狠狠拿袖子抹了把眼,结果越擦越湿。顾轻舟又说:“你别生气了。我妈开车来接我,在外面等着呢,一会儿让她送你回家。” 温执意拿过他的外套,把脸整个埋在里面。雨声隔着伞面,他的声音也隔了一层,嗓音沙哑,带着哭腔,短短的句子碎成了一片一片。 “回不去了。” 很久以后顾轻舟才明白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世界上最后一个爱他的人也不在了,他没有家了。 而当时的他像个傻子一样,无措地在温执意背上拍了几下,驴唇不对马嘴地安慰他: “没事,我妈那车能跑400公里,实在不行路上找个加油站。” 那一天顾轻舟被李雨微骂了两次,一次是他跑过去拿伞又不上车,第二次是他带着眼圈通红的温执意坐进后座,李雨微问他是不是欺负同学。温执意抿着嘴唇,脸颊也漫上一点红,小声说没有的,谢谢阿姨。 回家以后,他拿下书架上的小鹿玉雕,用绒布细细擦拭了一遍后,把它放回带有柔软底座的盒子里。他决定原谅温执意不和他说谢谢,以及不给他好脸色的事,长成那样,觉得别人看他一眼要交钱也是情理之中。想起那双水气弥漫的眼睛,他又偷偷在心里补上一句,而且还那么楚楚可怜。 人和人一旦产生交集,就像往平静的湖里投了一颗石子,水纹很快一圈又一圈。隔了两天顾轻舟又遇见温执意,还是在同一间厕所里。 这次他是从数学老师办公室出来,也是边挨骂边做题。装着一半知识点一半谆谆教诲的脑袋实在太沉重了,以至于他过了足有三秒钟才反应过来,厕所里在打架。 被摁在地上爆锤的蓝毛顾轻舟认识,应该是叫周烨。这人在追他们班班长岳千秋,开场白是一句气震山河的“放学别走”,两小时后在操场被岳千秋当教导主任的爹抓获,据说当时他嘴里还叼了一枝玫瑰花,逃跑过程中不慎掉落,在岳老爹脚下零落成泥碾作尘。 而骑在他身上、拳拳到肉打得他嗷嗷直叫的人也十分眼熟。 “温……温执意?”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会有7章校园往事,希望大家也喜欢年轻的小顾和小温! 第24章 第23章 十七岁:石榴 察觉有人来,温执意一把将周烨从地上拎起来,踹进最里面的厕所隔间,顺手拿拖把挡死门,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看得顾轻舟目瞪口呆。 见是他,温执意颇为意外,他把掉到腰间的校服外套拉好,“出去。” “哦。”顾轻舟晃晃脑袋,知识点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想法:温执意竟然会打架,还挺厉害。 “不对。”他出去又重新进来,“我想上厕所。” “那就上你的。”温执意在洗手,“别多管闲事。” 周烨听见他们说话,冲顾轻舟大喊:“喂!外面有人是不是!快把门打开!” 顾轻舟没理他,偷偷看温执意。 “那个……”他伸手去摸温执意额角,后者偏头避开:“你出血了。” 温执意很冷淡:“解决完了就出去。” “你们在外面说什么!别听他的,快开门!你知道我是谁吧?我,周烨!十三中一哥!” “别叫了。”温执意拍拍门板,“一小时三十七分钟后放你出去。” “我x你xxx!温执意你个大xx!”周烨高声骂道,“喂!外面的!你还在吧!只要你今天放我出去,以后我罩着你!” “我在。”顾轻舟走到那扇门前,温执意卷起袖口,轻轻活动了下手腕,就听他说:“你别骂人了,骂人不好。” 然后就这么走了。 周烨哑着嗓子骂了一个小时,剩下三十七分钟实在骂不动了。“就算你把我关一辈子,我也不会放弃岳千秋的。你休想把她从我身边抢走!” 他之所以去找温执意麻烦,是因为听说岳千秋给温执意递了一封情书。他叫温执意交出来,温执意却说,自己还给了岳千秋,如果他想看,应该去问她愿不愿意。一气之下,他才把温执意关进了厕所。 温执意掏出一本货真价实的单词本,翻过一页,“这话你跟教导主任说去。” 啊!这货哪里像模范生了?嘴毒手黑,简直是一款生化武器!周烨绝望地用头撞着隔板,几乎气绝,被放出来后也只说了句“你给我等着”,薅下来来两根蓝毛后愤然离去。 温执意没把他当回事,也出去了,顾轻舟竟然还在外面,靠在墙上等他。 “真神奇,竟然真是一小时三十七分钟。”他拿着一部iphone5s在掐表,“你怎么做到的?” “你很闲吗?”温执意反问,越过他继续往前。顾轻舟追上来,笑嘻嘻说着我好奇嘛,又问要不要一起回家,不过今天李雨微没来,他骑自行车。 “我住校。” “那你那天怎么要回家?” 温执意被他问得不胜其烦,为了尽快摆脱这个烦人精,他停下来,指了指自己胸口。 顾轻舟的眼睛追着他手指,心想,他还挺适合弹钢琴的。 “心率。” “嗯?” 他一副痴相,温执意大发慈悲地给他解释:“我的心率刚好是50次每分。” 十三中一哥的威严不容挑衅,温执意很快又被一帮人堵了。 “姓温的,听说你很拽啊?” 说话的黄毛站在周烨旁边,得知外婆去世那天,他就用这样的语气警告温执意,离岳千秋远点,用腿拦住温执意去路,把他绊倒。 温执意脱掉校服外套,上去先给了他一拳。 “我擦,你小子不讲道义!狠话没放完呢就动手,呜呜呜呜呜!” 黄毛剩下的话被闷在衣料里,温执意把他衣领拽到头顶,唰地一声将拉链拉到顶,用他身上的校服现做了一口麻袋,蒙着他的头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周烨倒退了两步,不知怎么,他有点怕温执意。但他的另一个“小弟”冲上去,狠狠推了温执意一把:“削他!”他被一帮人簇拥着,上去放了一通乱拳,期间还被自己人误伤,挨了几脚。 以多欺少的事情周烨干过很多次,挨打的人一般会蜷缩起来,或者用手护住身体的关键部位,但温执意不是那样。他的背始终挺得很直,一双清高的眼睛扫过每一个对他动手的人,再伺机把疼痛还回去。即使被推搡着倒在地上,他也一定要拉一个人垫背。 这副样子很能激起别人的征服欲,周烨发誓,他原本只是想吓吓他,现在却真的打红了眼。他带来的那些人也是。有人摁住温执意的胳臂,黄毛对着他侧腰连踢了十几下,“你服不服?服不服!” 温执意用力将额头撞在摁着他的人的肚子上,趁着那人吃痛,把双手抽出来,头还有点晕,但不妨碍他精确地抓住黄毛脚腕,向后用力一拉,将失去平衡的人甩在了地上。 他跨到黄毛身上,扣住他脖子,轻蔑道:“以多欺少,你凭什么让我服气?” “干死他!” 十几个人一齐向他包过来,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缓缓抽出藏在里面的一把美工刀。 “干什么呢!” 小树林外传来一声呼喝,周烨抬头看去,一个带红袖章的瘦高个站在围栏边,他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别多管闲事。” “什么叫闲事。”顾轻舟穿过围栏,走进操场,指指从叶予庭那儿拿来的红袖章:“我是学生会纪律部代理部长,劝你们立刻停手,不然每人扣3分风纪,班级流动红旗就该没了,要有集体荣誉感啊朋友们。” 看脸没对上,听声音周烨想起来了:“哦——那天在厕所见死不救还叫我别骂人的孙子就是你吧?兄弟们,给我打!” 顾轻舟摆出冲刺姿势,对温执意道:“跑!” 温执意像是没听见,踹开身边的黄毛,和另一个人扭打在一起。原本涌向顾轻舟的人又转头去找他,眼前银光一闪,顾轻舟撞开前面的人,扑在温执意身上。拳脚雨点似地落下来,而他岿然不动,结实得如同那天撑在温执意头顶的十六骨长柄雨伞。 不过,雨伞没有这么聒噪。 “你们冷静点,想想流动红旗!” “毕业证!” “医药费!” “就算都不在乎,上台检讨也很丢人啊!” 身上的人热乎乎沉甸甸,校服上带着股柔顺剂香味,像刚从烘干机里拿出来的,温执意推了推,没推动。他艰难地伸手下去,从另一边口袋里拿出个钢哨,鼓起腮吹响。 这场混乱的群架以保安室大爷拎着他那专照晚自习后幽会小情侣的超大号手提电筒在操场扫射,周烨一行像畏光的蝙蝠一样四散奔逃而告终。 “起来。” 顾轻舟翻身下来,用一条胳膊垫在脑袋下面,顺势躺在草皮上。今晚的月亮是一枚小小的弯钩,但很明亮,光倾泻下来,盖在他们身上。温执意坐起来,突然也有点懒得动。 “谢谢,但我不需要帮忙。” “我不是帮你,是拦着你。”顾轻舟揪下一支草梗,咬在嘴里,青春片主角都是这样的,但是人造草皮的塑料味真的好难闻。 他吐出来,强行让那块塑料落叶归根。他看着温执意放在口袋里的手:“你要是动了刀,事情就闹大了。” 无所谓,温执意的表情是那么回答的。 “如果你受伤,家里人会担心的。” 温执意向空中伸出手,薄薄的风里有薄薄的月光,下面发生的一切,外婆,还有爸爸妈妈,他们会知道吗? “哎。”顾轻舟爬起来,“你饿不饿?” “我要回宿舍了,老师会查寝。” “不是吧。”顾轻舟皱起眉头,“你都持刀和不良少年打架了,竟然还怕查寝。” 笨蛋是听不懂婉拒的,温执意想,笨蛋接着说:“走吧,我请你吃石榴。” 学校小西门连同着教职工宿舍楼,从石墙下的月洞门里穿过去,就能看到一棵起码有三个顾轻舟那么高的树,枝杈肆意向上伸展,唯有尾端被一盏盏红色果实压着,极具诱惑地向路人垂下头。 温执意后悔跟他过来:“你管偷叫请?” “什么偷不偷的,这是自然的馈赠。”顾轻舟在树下蹲下来,“你踩我肩膀,我托着你,就能摘到了。” 他和别人干过这事,一般要石头剪刀布输的人在下面,但这次同伙是温执意,猜拳环节就省略了,他总怕稍微一使力,温执意就会碎。 可能是不好意思,温执意没踩他,跳起来去摘最低的那一颗,重复了两三次,没得手。 更像鹿了,顾轻舟噗嗤笑出声,温执意不明所以地瞪了他一眼,去找了块石头垫高,助跑一段再踏着它弹起来。那块石头长得不够端正,连累他的起跳弧度也变得歪歪扭扭,抓到一片树叶后失去平衡,猛地坠下来。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他再一次落在暖烘烘的、干净柔软的人体被子上。顾轻舟平衡性很好,他们没有跌倒,他上半身向前倾,撑住了两个人的重量。这个姿势使得他的下巴靠在温执意肩膀上,两个人胸膛贴着胸膛。 约莫过了一分钟,顾轻舟问:“温执意,你的心率真的是50次每分钟吗?” 第25章 “它现在跳得好快。” 你先跳高又要跌倒试试,心率也会加快。温执意要开口反驳他,晚风把顾轻舟身上的气味送进他口腔,他关上嘴唇,下一秒又被顾轻舟的动作弄得叫出声。 “你干什么!” 环着他的手臂松开,向下,顾轻舟圈住他小腿,一下子把他举得很高。他仰起头看温执意,夜晚的楼宇和树木都影影绰绰,只有他的轮廓清晰,注视他的眼睛亮过远处城市的模糊灯火。 “这样好像能摘到。” 伸出去想要胡乱抓住什么保持平衡的手碰到一个摇晃的、表面微凉的物什,最低的那一颗石榴就在他手边。 他们分食那一只石榴,顾轻舟剥下六粒石榴籽:“对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认识你。”温执意一口气吃掉大把红籽粒。 在素质教育除教育以外的部分,顾轻舟十分活跃。校篮球队他是主力,运动会要是有个人金牌数排名那他一定遥遥领先。锦上添花的是他还会点乐器,吹拉弹唱各有一样足以拿出来在各种文艺汇演上混掌声,在头脑里塞入了些艺术细胞均衡匹配发达的四肢,温执意知道他也很正常。 他正想问温执意是经常看他打球还是喜欢听他弹琴,温执意未卜先知,吐出两个字:“李华。” 顾轻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除了以上那些,让他在全校出名的还有一件事——高一的寒假作业他没写,抄了叶予庭的。英语作文叶予庭叫他别照抄,可是当时他已经写在卷子上大半。 当时还年轻的顾轻舟灵机一动,后半部分不抄了,落款特地改成了自己的名字。 他忘了那封信是替高考英语统治者李华写的。 被提起糗事,剩下的时间他都丧丧的很安静,回宿舍路上温执意嚼完了半个石榴,酸甜的汁水抚平了打架生出的暴躁和干渴,今晚也不算太糟糕。 “这也给你。” 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的顾轻舟把剩下半个石榴递给他,他只吃了六颗,那半个石榴果粒几乎还是完整的。 “我吃不下了。”温执意摆摆手,“走了。” 顾轻舟坚持塞进他手里,“如果晚上睡不着,就数石榴。” 奇奇怪怪,温执意不懂他的脑回路,转身走了。没迈出两步,顾轻舟又在身后叫住他: “温执意,你可不要浪费石榴啊。” 他瞟着温执意左边的口袋,温执意摸摸里面那把美工刀,点了点头。 第24章 十七岁:出头 第三天了。 据顾轻舟观察,三天了,温执意每天都在他们班门口的热水机前出现。昨天他还专门去考察过,温执意那层的热水机没坏。 他拿着水杯凑过去,借着两道水流声的掩护,低声问温执意:“你真喜欢岳千秋啊?” “嗯?” “不然干嘛来这层接水,怪麻烦的。”自觉在多管闲事的顾轻舟十分心虚:“总不能是喜欢饮水机吧。” 温执意吹吹杯口冒出来的热气,悠悠道:“我喜欢爬楼梯。” “……哦。”顾轻舟心里舒服了一点,但又不太舒服,温执意捧着杯子边吹气边小口喝水的样子看得他口干舌燥,也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结果被烫得直吁气,温执意就笑,很隐晦地在保温杯后面勾起一点唇角,那副样子让顾轻舟觉得心口也被热水烫到。 果然秋天不应该喝热水。 周五上午最后一堂是体育,叶予庭拿着149分的英语小测卷扬眉吐气,难得约顾轻舟早点去操场,多打会儿球活动活动。 “不去。”顾轻舟拿起杯子向外张望,“万一温执意等会儿来接水了怎么办。” 叶予庭吐槽:“你现在好像巴甫洛夫的狗。” 门外没有人,顾轻舟快抻成长颈鹿的脖子缩回来:“叶予庭,我最近好像不太对劲。”他环顾四周,教室里剩下的同学不多,他俩周围的座位都空了,才放心说后半句:“我觉得温执意特别好看。” 叶予庭听到温执意就要翻白眼,懒得理他。他抓着叶予庭背后的衣领晃,“好看啊,我觉得他好看,你懂吗?” “我阅读理解好得很。”叶予庭从他的魔掌中挣脱,“就是你弯了呗。” “原来我是同性恋!”一语点醒梦中人,顾轻舟豁然开朗,松了一大口气。“还好还好,我以为我变态了呢。” 他接受现实的速度总能让叶予庭惊掉下巴,“大哥,突然发现自己喜欢男的,还不够惊悚吗?” 顾轻舟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从头发看到眼睛,嘴唇,再往下没兴趣看了。叶予庭被他盯得发毛,下意识倒退,双手护住胸口,“干嘛?真变态了?” 而他心如止水:“没有,我确定了,我只是喜欢温执意,不是见个男的都喜欢。” “给我滚啊!” 一整个课间,温执意没有来。上课铃响了顾轻舟才慢吞吞往下走,蔫头巴脑像被热水浇过的茄子,体育课这么消极他还是头一遭。 到了操场却发现温执意也在,老师说七班调课了,所以这堂两个班一起上。他点顾轻舟的名字,叫他先带着两班人跑三圈。 他们班级在前,七班在后,才跑出五十米,顾轻舟就从自己班级一侧掉到了七班队伍。经过七班体委身边,对方夸张地大叫:“顾轻舟你要谋朝篡位啊?”以第一排排头为代表的几个同学喜闻乐见,嚷着让他下次运动会来给七班拿名次。 他人缘好,别人起哄得热闹,温执意……在专心跑步,连余光都没给他。顾轻舟悄悄地停在他那排,想和他并排跑,又被体育老师喝住。 “顾轻舟,你是早上没吃饭,还是被七班哪个漂亮小姑娘勾走了魂啊?”教他们体育的是个小麦色皮肤高马尾的女老师,声音洪亮如钟:“老实回你们班队伍去,跑完你可以去和七班姑娘们打排球。” “不,老师,我要打混篮。” 顾轻舟悻悻跑回原位,勾人魂魄的温执意看着他背影笑了一下,不幸岔气,只好捂着肚子跑完剩下两圈。 自由活动时间叶予庭推着他去球场,顾轻舟犹犹豫豫的,说要不叫温执意一起?叶予庭叫他死了这条心,一般温执意都找个角落看书。顾轻舟突然就感受到了对知识的渴望,说那我们也去看书吧。 他试图给叶予庭制造一些焦虑,可怕的不是有人比你优秀,而是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努力。沉浸在小测接近满分喜悦中的叶予庭踹了他一脚,老子德智体美全面发展。 体确实是发展超过温执意了,其他三方面他持保留意见。为了维系和叶予庭岌岌可危的友情,顾轻舟识相地把后半句咽了下去。他俩拌嘴的当口,温执意在篮球场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了。 顾轻舟一把揽住叶予庭肩膀,“走走走。” 三中的球场分了四块,温执意坐的位置刚好是东侧球场的最佳观众席。顾轻舟他们占了南面的篮筐,正吆喝队友,北侧的球场里飞出一个球,直勾勾冲场外埋头翻书的温执意砸过去。 “温执意!” 被顾轻舟这么一喊,温执意抬起头,可是已经躲闪不及,篮球砸到了他额头,贴着太阳穴弹开。 “没事吧?”顾轻舟跑过来,他额头上很快肿起一块,边缘还在渗血,在白皙皮肤上看起来触目惊心。“要不要去医务室?” “不用。”温执意抹了一把,不算太痛,他没当回事。 “哟,不好意思啊。”始作俑者站出来,一头蓝毛褪了色,成了绿的。周烨阴阳怪气:“没注意这儿还有个东西” “真的不去?”顾轻舟又问了一次,得到肯定回复后弯腰拾起地上的球,朝周烨扔过去,周烨向后一闪,篮球重重砸在他两脚之间。 顾轻舟站在温执意身前,冷冷看着他:“你会不会打。” “什么意思?挑衅是吧。”周烨撸起校服袖子,露出纹着岳千秋名字的胳膊。 顾轻舟冲叶予庭招手,示意他把他们带下来的球扔过来,然后他稳稳接住,“会打我们来3v3,输了的人绕操场跑十圈,边跑边喊我是混蛋,你敢吗?” 球场边已经聚起了一堆人,岳千秋也在其中,她关切地看看温执意,再转向周烨时,表情明显由同情转变为“太过分了”。周烨受不得激,挺胸抬头,“我不敢?你那天挨打没挨够,还想被扣球是吧,成全你!” “别这么大声。”顾轻舟再次将球抛出去,这次球从周烨耳边擦过,准确无误飞进了他身后的篮筐,“怕你等下输了,没力气喊你是混蛋了。” 周烨带着两个跟班,顾轻舟叫上叶予庭,他们这边还差一个人,七班一个叫黄贺的高个子男生主动站出来加入,指着周烨的鼻子说:“你敢打我们学委,你死定了。”温执意不知道这人为何突然替他报不平,黄贺拍拍胸脯:“好歹我抄过你那么多次作业。” 篮球场边一下子热闹起来,原本散开自由活动的同学聚过来,自动分成两拨,给同班的人加油。气氛烘托到这里,温执意也把书合上了。三个人把外套放在他身边,顾轻舟的搭在最上面,一角滑下去,耷拉在地上。温执意替他捡起来,叠好放在膝上。 第26章 裁判、啦啦队和两队队员都就位了,顾轻舟却又跑过来,朝他伸出手。众目睽睽之下,温执意想了想,像击掌那样抬起手在他手心拍了一下。两人一触即分,顾轻舟愣住,手指蜷成拳又张开,“我是问你带没带哨。” 一声哨响,比赛开始。 开场周烨先拿到了球,他迅速穿过叶予庭,把球传给黄毛,和他俩组队的还有个大块头,至少两米高,腰有半米那么粗。大块头在他们身前虎视眈眈,黄毛做了一个传球的假动作,防守他的黄贺扑了空,篮球从他肩上起飞,直奔篮筐划出一道抛物线。 周烨同班的人发出一声“喔——”,顾轻舟在篮下跳起来,截断了这一球和对面的喝彩。篮球落地,又弹回他手上,周烨弯着身子横在叶予庭身前,顾轻舟丢给黄贺,黄毛和周烨又一齐向他围过去。 “接着!”大家都穿着一样的校服,黄贺眼花缭乱,大块头接过他抛来的球,上篮得分,“谢了兄弟!” 周烨对顾轻舟竖起中指:“怎么样啊,谁要留着力气跑圈啊。” “不是大哥,你看清楚人啊!”叶予庭冲黄贺喊了一句,又阴恻恻转向顾轻舟:“要是输了你自己跑三十圈。” “看脑袋。”说话的功夫顾轻舟已经抢到球,他大声告诉黄贺:“黑头发的是自己人!”球却扔给了叶予庭。大块头和叶予庭面对面,他只觉前后左右都有人似的,索性单脚起跳投出去。 球砸在篮筐上,没进。 面对三个临时凑起来的搭子,周烨一队明显要更默契。前五分钟顾轻舟他们只得了一分,还是因为大块头带球过人撞倒了黄贺,被判罚球。比分拉到了5:1。 为了传错球的事,黄贺打得畏手畏脚,传球时对上叶予庭越来越黑的脸,失手被周烨带走。顾轻舟去追,嘴上不忘安抚他俩:“输不了,三个球的事儿。” 球回到他手上,顾轻舟左脚点地,奋力向上一跃,进球得分。 “漂亮!” 场边尖叫混着掌声,但随即,岳千秋发出一声惊呼,喝彩声很快变成了一连串“嘘”。 周烨在下面拱起身体,狠狠撞了一下将要落地的顾轻舟。顾轻舟整个人飞出去半米,狠狠摔在地上。 第25章 十七岁:爱心早餐 如果不是他反应快,被撞开的瞬间护住脑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会在地上磨成一张搓衣板。 一双绿色球鞋哒哒靠过来,鞋帮几乎停在他鼻尖。周烨走到倒地不起的顾轻舟面前:“你不是很喜欢替人出头吗?我再送你一分。” “你出生的时候没长脑子还是没长眼睛?”叶予庭冲过来拉开他,“开了眼了,什么玩意儿都能直立行走了。”他去扶顾轻舟:“摔断了没?我就不该听你的打这破比赛,早知道你脑子有病,沾上苦瓜脸准没好事。” 场边的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人,只有校服外套放在上面,两件团成团堆在一起,还有一件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一边。 “姓温的不会是怕丢人,自己先跑了吧。”周烨蓝绿色的脑袋像发了霉的蘑菇,摇摇晃晃,“他倒聪明。” 黄贺和大块头黄毛俩人互相推搡着,担任裁判的同学还有场边的岳千秋等人紧张地跑过来问他有没有事,温执意的位置还是空的,校服被吹起一只袖子,风从里面穿过后又瘪瘪地垂下去。 周烨还在说风凉话:“要不就算了吧,现在认个怂,省得一会儿丢人。” 顾轻舟站起来抖了抖震麻的胳膊和腿,掀起上衣下摆在脸颊上随意一蹭,“你是真的不会打球。”他一步步走到周烨面前,站直的时候他比周烨要高,他低下头,在空气中虚虚摸了摸周烨发顶,“我教教你。” 比赛继续。 被激起斗志的三个人换了战术,每人咬死对方一个人防守,大部分球传给顾轻舟。场外周烨班里的人散去了一半多,几乎满场都是顾轻舟阵营的加油声和喝倒彩,他们气势愈发强,很快拉平了比分。 “牛!”叶予庭和进了一球的顾轻舟击掌,气喘吁吁指了指场边,“算他有良心。” 温执意带着一个红色半透明大塑料袋回来了,他把塑料袋放在长椅上,自己站在一边,从里面取出一瓶宝矿力,贴在额头上冰敷。 原来去买水了。 顾轻舟正欣慰,温执意指指他受伤的手臂,蹙起眉头。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仿佛一瓶宝矿力已经从天灵盖灌进去了,生龙活虎地绕场半周。 最后两分钟,顾轻舟连进了两个三分。球刚刚穿过篮网,裁判吹响了哨子。 周烨躲在大块头和黄毛身后,不动声色地要溜。顾轻舟轻松拨开那两个人,摁住他肩膀。 “去哪儿?”他下巴上还有被蹭出来的血丝,钳着他的手是没受伤那只,将他肩头捏得咔咔作响。他很轻易地将周烨拉近,在他耳边道:“你要不服咱们就换个方法,我打到你服。” 上次打架顾轻舟没动手,只是趴在地上挨揍。周烨一直以为他是个软蛋,到现在才发现,他只是比温执意更有耐心以理服人。 “喂。”岳千秋站在几步之外对他大喊,“你快把我名字从胳膊上洗了,被你喜欢真是太丢人了。” 一句话成了压死蘑菇的最后一滴农药,“啊——”,周烨突然双手握拳,对着顾轻舟一声长啸,随后高喊着我是笨蛋跑开了。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他要跳起来打我。” 顾轻舟推着叶予庭和黄贺,光明正大去找温执意讨水喝。温执意从袋子里拿了一瓶给他,他随手给了黄贺,说要喝他手里那瓶。 温执意额头还贴在瓶身上,“这个不冰了。” “没事,太冰对身体不好。”顾轻舟拿过来,瓶身被捏瘪了,他也不嫌弃,拧开盖一口气灌了半瓶。 叶予庭翻了个白眼,把整袋拎走,招徕黄贺和岳千秋等几个刚才声援力量大的临时拉拉队员,“走吧,吃饭去。”他要走了顾轻舟的饭卡,对其他人大喊道:“顾轻舟请客!” 球场边只剩下他们两个,温执意在那张长椅上坐下,顾轻舟于是占住另一边,他的校服外套依旧叠得整整齐齐,搁在两人中间,他悄悄伸手过去,抓住两侧折缝把那件衣服端起来,搁在腿上,慢慢慢慢滑向温执意的方向,直到和他挨在一起。 红色塑胶跑道和大片草皮之上,阳光在看台的排排彩色塑料椅上排排坐好,拼成一面巨大的玻璃花窗。顾轻舟轻轻动了一下手臂,肩膀碰碰温执意肩膀,好像在约会啊。 周烨三人破坏了眼前宁静美好的画面,他们把“我是混蛋”简略掉两个字,大喊着混蛋穿过斜对面的转角,顾轻舟又后悔叫他们在这里跑,真的好聒噪。 但是温执意应该看得很爽,因为他唇间抿着一点笑。 “温执意——”顾轻舟喊他的名字,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温执意转过头,用食指抵住他嘴唇。 “别说话。” 呼吸撞到手指,热气返回来,顾轻舟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温执意摇摇头,笑意就在他脸上漫开。 “算了。” 他移开手指,转去戳戳顾轻舟破皮的下巴,“你很喜欢陪人挨打?” “我只是有英雄救美情结。”顾轻舟疼得嘶一声,还很不服气,“再说了,明明今天我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温执意伸个懒腰站起来,顾轻舟拉住他衣摆,“我请你吃饭吧。” “饭卡都给别人了,请我吃什么。”温执意反问:“再去偷石榴?” “也不是不行……哎你怎么走了?等等我!” 早上六点五十,顾轻舟带着一身烟火气准时踏进了七班大门。 “哟,顾老板出摊了。” “哥,你真是我亲哥。” 在各大外卖app上线前的最后一个冬天,顾轻舟在自行车把上挂满从离校门口五百米的小推车上买来的鸡蛋灌饼,派送到二十几张课桌上。 他最后把鸡蛋灌饼放在温执意桌上,一言不发从后门离开,又在走廊里放慢脚步,温执意果然追出来。他说不用送食堂有早饭,顾轻舟就说顺便的也要给别人带,他问多少钱我给你,顾轻舟又说你都请我喝宝矿力了我不能请你吃灌饼吗。 “可是已经一个月了。”温执意坚持把钱递过去,顾轻舟等的就是这一刻,假装进行一些同学间的客气礼让推回去,趁机用冰凉的手指碰一下他的手背。 回到自己教室派发完剩下的鸡蛋灌饼,他感觉还没缓过来,边搓手边叫冻死爸爸了。坐在前桌的叶予庭回过头,“往年这时候不都停止代购了么,11月骑着你那破自行车嘚瑟什么呢。” 顾轻舟不语,只是默默翻看着刚发下来的月考模范卷,六份试卷里有五份印着温执意的名字,顾轻舟把它们珍重地装进一个印着小鹿斑比的粉色半透明文件袋,剩下那份抽出来放到一边。 叶予庭幽幽道:“你知道什么叫买椟还珠吗?” 第27章 “你是说,我不应该只收藏温执意的试卷,而是要好好学习上面的知识吗?” 下一刻顾轻舟就被叶予庭用课本砸了头,“逆子,我要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孤零零搁在桌上的是月考英语的模范卷,顾轻舟这才记起来,在温执意的全方位压制下,万年老二叶予庭只有英语偶尔能打过。 “我忘了。”顾轻舟无辜道:“没想到你这次英语分数比他高。”为了防止再挨一记虚情假意地补上一句吹捧:“你太棒了!” “你快去和苦瓜脸早恋影响他学习!”叶予庭尖叫:“求你了!” 那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刚吃完立冬的饺子,气温就骤降到零下。早上天还没亮,大部分人往教室走的时候,空气里就飘着分不清是雨还是雪的细细水汽,等待上早读的间隙,雪花成型了,窗户边长出一堆脑袋,不知谁推开玻璃扇,寒气飘进来,一群人仍旧堵在风口,笑着伸出手去接那冰凉的六瓣晶体。 温执意却没有赏雪的兴致,黑板旁的挂钟刚好走到六点五十,他环顾左右,看看走廊再看看外面灰蒙蒙的天,打了个寒战。 整个早读他都没发出声音,烦躁地把书本从一页翻到另一页,但大部分时间他的眼睛都不在纸面上,难以控制地望向窗外。周围同学的朗读声英语里杂着语文课文和生物知识点,像某种古怪的经文。 走廊里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顾轻舟拎着两大袋零食姗姗来迟。一袋给找他捎早餐的其他同学分了,另一袋全都给温执意。 “对不起啊,今天鸡蛋灌饼没出摊,下次我不来送早饭,你就吃点零食垫垫。” 温执意低下头,他校服裤上还有一块是湿的。“以后别送了,我没那么爱吃灌饼。” 当着其他人的面,顾轻舟只是哦了一声,赶回去上课了。整整一天,温执意没再看到他。 是不是说得有点过分? 最后一堂晚自习前的课间,他心事重重拿着保温杯上楼,一口气接了半杯喝了半杯,还是没看到顾轻舟。 他虚张声势地扶着保温杯放在出水口下,扭头正撞见出来上厕所的叶予庭。叶予庭没搭理他,回头冲着教室里叫了一句顾轻舟。 “……谢谢。” 第26章 十七岁:蒹葭 看不出顾轻舟有没有生气,他见到温执意没有转身就走,但也没像以前一样热络地凑上来。温执意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变得很低,你还有什么作业没写完,他问。 什么?顾轻舟果然靠近他一点,只是拖着右腿走得不太利落。温执意重复了一遍,他笑得眼睛眯起来,问干嘛你要替我写啊。温执意答:也行。他嫌走太慢索性往前跳了一步,追问为什么。温执意轻轻用腿碰了碰他校服裤右腿上污掉的一块,“因为你太笨了。” 好痛,顾轻舟夸张地抽气,温执意收回腿,很愧疚无措的样子,他想温执意有时候也不太聪明嘛。现在他大概什么都能骗得来,于是顾轻舟说,我不想让你替我写作业,我想吃早上给你买的那个巧克力。温执意果然答应,立刻就要下去拿。 “等一下。”顾轻舟拉住他,“现在不吃,你放学后在石榴树下面等我。”不然岂不是要浪费课间十分钟。 温执意又像拧发条的那种娃娃一样乖乖停住,“那我们在这里干嘛?” “你给我讲题吧。”话音刚落,温执意就见证了跛足小子秒变亚洲飞人的医学奇迹。顾轻舟光速冲进教室拿了一张空白卷子出来,随便指了道大题让小温老师开讲。 讲到一半,上课铃打响,温执意趴在窗台上迅速把解题步骤写下来,留下一张水晶试卷匆匆跑下楼,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顾轻舟才进教室,一低头,选择题答案也写在了最后。 小西门人烟稀少,月亮高悬,树影在白墙上晃呀晃。顾轻舟推着自行车穿过月洞门,惊走了墙根一只狸花猫。温执意拎着一兜零食在石榴树下等他,见他过来顺手将袋子挂在他的车把上。 “说了给你买的,我就吃一块。”顾轻舟抗议,很不满温执意总和他算的清清楚楚,鸡蛋灌饼他没收钱,温执意隔天给他充成了话费,“下次别给我充话费了,你又不和我打电话,用不完。” 温执意哦了一声,从袋子里面摸出块黑巧拆开,往他那边递了递。顾轻舟双手把着自行车,比骑起来的时候还要端正,“我手占着呢。”不解风情的温执意点点头,用空着的手帮他扶住车。 “哎呀,腿不疼了,手有点疼。” 如果他翻脸,顾轻舟准备推车拦住他的去路,但是温执意今天非常好耐性,举着巧克力往前伸了一点点,他低着头,仿佛在十分昏暗的树影里努力辨认包装上的文字。顾轻舟得寸进尺,说够不到太远了,他才抬起头瞪他一眼,把巧克力整块剥出来飞快塞进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里,指尖不小心碰到他嘴唇。 “干什么呢!”保安大叔巡查到此,拎着不知道刚让多少对小情侣现形的巨型手电筒打光到他们身上:“你俩还挺会挑地方,知道这儿住的都是老师,顶风作案是不是?” 柔软温热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温执意心虚地弹开,顾轻舟哈哈大笑,随便抛了一包饼干过去:“我们在吃宵夜,来点吗叔?” “臭小子。”保安大叔显然认识他,收了灯笑骂:“我还以为你不霍霍石榴了,在这儿霍霍小姑娘。” 顾轻舟看着假装在思考万有引力的温执意,贫嘴说我哪儿敢啊。口腔里满是巧克力的甜味,奇怪,他记得买的是黑巧。 第二天一早他抓住叶予庭:“我要郑重宣布一件事。” 期末考临近,叶予庭如临大敌,醒着的十七个小时里至少有十六小时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他埋在卷子里头也没抬:“要是你和温执意在一起了,不用告诉我,他考试名次掉出前十我自会知道。” “以后禁止叫温执意苦瓜。”他俩各说各的:“叫他温甜心。” 考前叶予庭的屁话屏蔽系统严密堪比高考考场,闷头在草稿纸上狂写。顾轻舟拿出昨天温执意写了选择题答案的卷子,他回家还是自己做了,老师没骂出来的上进心被温执意勾出来,好想和他上同一所大学。 “abccd……” 隔壁大学也行。 “bcddb。” 哪怕同城市呢。 …… 卷子上满是鲜红的叉,顾轻舟丢下笔,绝望地趴在桌上,叶予庭每一笔都好像通过桌板写在他脸上,抖得他下巴酥酥麻麻,他的灵魂和叶予庭一起奋笔疾书,头一次理解了好朋友近乎神经质的行为。温甜心其人,真的无形中给人施加了很大压力。 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考试紧张。 “我真的要疯掉了,这是现在该干的事情吗,考完试再欢庆元旦好不好?” 考试周的前一个周五塞进了一场元旦晚会,只有高一和高二参加,叶予庭焦虑得就差把书吃掉。“好羡慕高三生,我能不能去高三教室里和他们一起上自习啊。” “没事啦。”顾轻舟穿了一身灰色长衫,正在系扣子,“你可以在台下默背课文。我看温执意今天还有节目呢,他浪费的时间肯定比你多。” 穿戴好他就串到后台抓温执意,七班的节目似乎是古风的,温执意穿着月白色的曲裾袍,衣领和袖口绣着蜿蜒的花纹,正在绑腰封。“温甜心!” 被叫到的人毫无反应,只顾摆弄腰上的丝带,顾轻舟张口要喊第二次,他低着头冷冷道:“再叫一遍你就死了。” 七班的文艺委员过来问要不要帮忙,温执意还没说什么,顾轻舟拉住那两根带子:“要要要,快来教教我怎么系!”他很快按照指令打好一个双耳结,把两边的带子收紧。文艺委员刚走,他又拉了一下垂下来的部分。“温甜心,你腰好细。” “这是叶予庭新想出来的羞辱我的外号吗?”温执意皱着眉问他。 “他起的哪有这么可爱。”他在温执意面前转了个圈,“猜猜我演什么?” 温执意看过节目单,知道他们班演《雷雨》,随口说了个角色:“周萍。” “不对。” 他懒得再猜:“反正不是繁漪,旗袍你穿不进去。” 顾轻舟点点头,两只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他的腰线,“你倒是有可能。”他不给人恼他的机会,立刻揭晓答案:“因为顾轻舟同学风雨无阻地做了一个月鸡蛋灌饼代购,被全班同学一致推举为衣食父母,在周朴园一角的激烈竞争中获得了压倒性胜利。” 从见到他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温执意脸色终于放晴,小声骂了他一句笨蛋,演这角色有什么好,一个花心老渣男,控制欲还很变态。顾轻舟觉得他可能不太理解高中生爱给人当爹的恶趣味,也没解释,“是哦,干嘛没事儿给老婆送药喝,我要让他每天喂我吃巧克力。” 七班演的是《蒹葭》。一条宽大的蓝色扎染布在舞台中央抖动,女孩在一端,温执意在另一端,水蓝色的裙裾翻飞,长袖如水流抛进河中,温执意就踱过来,缓缓唱出“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第28章 顾轻舟是站在后台看完的,对台下的人来说,温执意在对岸徘徊求而不得,但是在他的视角,温执意才是那个“宛在水中央”的人。别人鼓掌,他只有心跳。 作为压轴节目的《雷雨》没什么好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周朴园贴胡子的时候贴成了卓别林的,他一开口台下就爆笑如雷,叶予庭书也不看了咔咔给他拍照,十分钟后顾轻舟脱下长衫做回自己,等他收拾完道具,后台的人早都散了,也不见温执意,他下台他上台,两个人都没搭上话呢,顾轻舟只好颇为遗憾地往外走。 余光瞥见一抹蓝色,他其实快走到出口了,又折回去,其他道具基本都被收起来了,只有那块充作河流的蓝布被草草丢在地上,他想着在水一方的温执意,于心不忍,弯下腰想把布条捡起来,中途却突然对上一双沉寂的眼睛。一堆杂物中间,温执意静静坐在装道具的纸箱上看着他。 “吓我一跳。”顾轻舟后退一步又上前,“你怎么不叫我。” 温执意回答得很敷衍:“忘了。” 在干燥得只有浮尘的后台,顾轻舟又看见那个雨天,温执意一定是被什么伤心事淋到。 “哎,温甜心。”顾轻舟装作认真研究那块布的样子,“你说,《蒹葭》里那个人干嘛不直接游过去?” 温执意很勉强地笑笑,脸色苍白,“也许那条河是忘川呢,有些河流就是无法跨越的。” 他快被浇透了。顾轻舟迈过那块蓝色道具布,站到他身前。 “那我跨过来了。” “我是小船,没有我渡不过的河。”他弯下腰,看着温执意的眼睛:“我载你过去。” 温执意怔住,顾轻舟夸张地摇摇头:“算了,你不想见我,那我回去吧。” 他作势后退,温执意拉住他,虎口紧紧扣在他食指指骨上,“不要跳来跳去,会踩脏。” “温执意。”顾轻舟抬手,严肃地把罪证举起来,“你怎么牵我的手啊!” 他像是无比介意,温执意松开,却被他反握住,“我还没谈过恋爱,就被你摸了,你要负责。” 温执意慢慢、慢慢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温软皮肤滑过他掌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扯平了。” 第27章 十七岁:约会 考完最后一场,温执意被班主任叫住。 “假期七班和八班的老师会一起给大家补习,在兴庆里那边,你来参加好吗?”马上要升入高三,各个班老师都在组寒假补习班,班主任拉着他远离教室,低声说:“你家里的情况老师们都清楚,费用方面不用担心,不要跟其他同学讲就好。” “谢谢老师,但我假期有事,不在长临。”温执意诚恳道:“真的谢谢您。” 班主任叹了口气,“那你自己在家也要好好安排预习和复习。”走之前拍拍他肩膀,“要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就和老师说,知道吗?” 她走后温执意自己在走廊里又站了一会儿,从被拍过的那边肩膀开始,紧绷的脊背慢慢漏气。他取下坠着身体的书包,拎在手里下楼。 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他一下,随后手里一轻,顾轻舟不知什么时候推着自行车追上来,拿过他书包挂在车把上。顾轻舟问他上不上补习班,说他打听过了,学校好多补习班都在兴庆里,感觉寒假就是换到兴庆里上学一个月。 “不去。” 哦,顾轻舟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温执意被他传染,后知后觉为拒绝了老师的好意而惋惜。 但他没撒谎,撇开他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假期也几乎排满了。温执意翻开随身携带的小方块本子,他的业务范围很广泛,家教辅导笔记出售作业代写,而且他怕遇见熟人。只接郊县的工作。他寒假排了三家的家教,过去路上就要一个半小时,算上外婆留下来的钱,足够覆盖他下面一年的生活需要,以及,让他在这个假期无暇去想别的。 隔壁邻居至少叫了七八人到家里打牌,城中村里的筒子楼隔音很差,扑克牌被摔在桌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楚,更别提男男女女三五不时的大笑和叫骂。他把门口的一道铁格栅一扇木门打开又关上,回到鞋柜边的小桌上,本子最新一页“住宿费”一项原本被勾掉了,他又重新写在下面。多找一份家教好了。 找是找到了,第四户人家没有前三户挨得那么近,在东北方向,他的往返路程又要多出两小时。不过那家人很慷慨,愿意给他报销车费。他一早带着两个芝麻饼出门,讲六个小时课,中间在车上把芝麻饼吃掉,有时候剩一个再背回来,到家天就黑透了。他只开一盏小台灯,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上写作业,他又累又困,房子里还很冷,城中村没有集体供暖,他一般不舍得开电暖器,写到后面手指冻得僵硬如火柴。如果不是答案也能卖点钱,他真的不想写。为了缩短这种痛苦,他花了三个通宵做完。 白天他连赶路的时候都在睡觉,什么小车小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但等到晚上,穿过一条被平板车、纸箱、玻璃瓶生生挤成单行道的巷子,三步一闪的老旧路灯下,顾轻舟又跑进他脑子,有时在雨里跑,有时叫他摘石榴,有时投篮,有时带着鸡蛋灌饼。 今天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巷口等他。 “温甜心!” 面前这个家伙显然不是他想象出来的,顾轻舟骑上车奔过来,显得比他还要意外。温执意没说话,但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找你们班班长要了你家地址。” 顾轻舟没好意思说,他在巷子口徘徊好几天了,只是今天才等到温执意。学生联系表上的地址就只写到巷子口,没有门牌号。 “这给你。”他掏出两本笔记本,温执意拿过来翻开,难为他把狗爬字写得横平竖直,像是小学生的练字本。是课外班笔记。 他看得认真,睫毛垂着,跟着翻页的节奏时不时眨一下,嘴角慢慢扬起来。顾轻舟心里痒痒的,看见自己的字迹又有点羞愧。 “咳咳,我看你没去,其实我心里也不愿意去,谁假期还想上课啊。但是我妈说钱都交了,我敢逃一堂课她就打死我。” 温执意抿了下唇,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一缕头发从耳后溜出来,滑到他脸颊边。顾轻舟想给它塞回去,手动了动,没敢抬。 “然后我就想,假期都浪费了,就别浪费钱了,这笔记也拿给你看看。” “谢谢。” “你先别急着谢我。”顾轻舟说:“不白给你看。” 温执意合上笔记本,想到自己的账本,顾轻舟不会也要卖给他吧。下一秒顾轻舟理直气壮道:“我想抄一下你的作业。” “就这样?” “对啊,你不愿意?” “……愿意。” “那我明天还来找你!” 温执意茫然地抬起头,“啊?” “我来找你抄啊。”顾轻舟早就准备好了理由,“我把你的作业带回去,万一弄丢了怎么办?你也不放心,所以我来找你,当面抄。” “也没什么……”温执意本来想说,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想想又把后半句咽回去,“我家没有地方给你坐。” “那……”顾轻舟环顾四周,成功在不远处寻到一家小卖店,门口支了一张矮方桌两个小马扎。“我们去那儿写!” “啊?” 温执意还没反应过来,顾轻舟已经把自行车一支,拉着他走到小卖店跟前,从窗口探进头去。大声吆喝:“老板在吗?” 窗边上挂了一面红色小旗,“刨冰汽水”四个黑字左右排开。老板探出头来,顾轻舟放了一张一百的纸钞在台面上,推进去。 “老板,明天我来吃刨冰,后天也来!给我们留座啊!” 老板是个卷头发的阿姨,笑眯眯看着他:“这时候没有刨冰的呀。” “那就冰棍,再留两瓶热牛奶。”顾轻舟转头问温执意,“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没有。” “那就这样,一定要给我们留座位啊老板!” “放心吧。”阿姨这才收下钱,跟着他看向温执意,柔声感叹:“年轻真好啊。”不知怎么,温执意被看得有点脸红。 他问顾轻舟什么时候来,顾轻舟说补习班下课就来,他说好,顾轻舟又问早上上课前可不可以来,中午休息时间可不可以来,温执意统统驳回。每天只给他三个小时时间。商量完已经十点钟,小卖部收摊了,顾轻舟还不想走,温执意问是不是还要我给你唱长亭外古道边啊,又说明天见。顾轻舟才乖乖骑上车,说明天见。 送他的时候温执意才注意到那辆自行车,不是他之前见过的那辆,白色车身闪闪发亮,横梁上喷了黑色的英文字母trek。他不认识那个牌子,但料想应该很贵,因为下午他打车去补习的那一家别墅院子里也停了这么一辆车。 回家他先给那户人家打了电话,说很抱歉后面不能过去了,明天一早会去把钱退给他们。放下听筒,他靠在墙上打量自己的家,鞋柜,一张用作书桌、餐桌和茶几的桌子,床,还有一个年纪比他还大、从乡下搬来的衣柜,这就是这间屋子的全部。 第29章 温执意到厨房拧了一块抹布,把能擦的地方都擦干净,还墩了一遍地板,擦完他蹲在地上,看见床底的东西,其实他已经尽量把杂物收拾得很整齐,分门别类放在鞋盒以及没扔掉的小家电包装盒里收纳好,但那些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盒子从垂下的床单底部露出来,还是很刺眼。 他抽出一个盒子,抱着它茫然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衣柜顶上早被占满了,小小的厨房和厕所也塞得满满当当,最终他还是把它放回床底。 不供应刨冰的季节里,他每天晚上和顾轻舟挤在小卖店外面的蛋卷桌上,借着一盏小小的壁灯看书写字。顾轻舟总是先吃冰棍,他骑车,骑完就热,坐一会儿冷得不行,又喝牛奶。后来天气实在太冷,他嘴甜,哄着小卖店阿姨把桌椅抬进去,三个人挤挤挨挨的。进去了他又不好好学习,跟着阿姨看电视剧,温执意轻轻推他,顾轻舟不明所以,“你冷啊?”,突然就牵住了他的手。 其实就算坐在里面,也还是很冷,小卖部里没有暖气,只在老板娘脚下放了一台“小太阳”,长临冬天的风又干又利,穿过门窗缝隙瞬间就把室内的热度刮掉一层,他们一坐就是三个小时,到最后脚都被冻成了鞋子形状的冰块。 温执意的手其实比顾轻舟还要热一些,顾轻舟去研究他穿了什么,比鹅绒羽绒服还暖和,伸手捏捏他的袖子,软的。温执意说是外婆套的棉衣,顾轻舟说哇你外婆真疼你,温执意点点头,顾轻舟又问能不能也给我套一件,温执意敲他的头,要他快点抄。 这天下了雪,小卖店老板老远看见他们两个就招手:“孩子们,今天别约会啦。”太冷了,她在小太阳面前都坐不住,给了他们俩每人一瓶热牛奶,要他们早点回家去。顾轻舟难掩失望,把他那瓶牛奶也塞给温执意暖手,说走吧。 自行车轮碌碌碾过地面,雪碎了一路,他们在巷口不约而同停住。顾轻舟轻声问他:“再走一段?我送你,就到楼下,行吗?” 温执意摇摇头,顾轻舟原本紧张得肩膀都架起来,见状泄了气,“好吧,那你小心路滑,早点休息。” 他翻身上车,温执意又捏住他的闸,让车子动弹不得。 “还在下雪,去我家待会儿吧。” 第28章 十七岁:吻 温执意避开了那条堆满破烂的小道,带他绕远走另一边,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他去补习的那一户人家,明亮,干净,宽敞,每一处都是这里的反义词。 旁边的顾轻舟左右张望,温执意想,他大概很少来这样的地方。他拽拽车把:“看路。” “附近有没有水果店啊?”实际上,他脑子里完全是另一套东西。一路过来有两家店,招牌都没有灯,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见:“超市也行。” 他摸摸自己的头发,湿乎乎的,一定看起来很挫,“我第一次去你家,不好空手吧。我是不是应该整理整理仪容仪表?” “不用。” 要在到达他家之后,顾轻舟才能读懂温执意说这两个字时的神情。一进门,鞋柜上摆着四张照片,一张全家福,三张单人照,只有全家福是彩色的。 “对不起。” “没事。”温执意拿出两双拖鞋,把自己的鞋收进鞋柜,“我爸妈在我小学的时候就去世了,外婆把我带大的,前阵子她生病走了。” 他表现得很淡然,顾轻舟却对着他张开手臂,认真问道:“要抱一下吗?” “又不是演电视剧。”温执意放在餐桌上,“过来等着。”自己进了厨房,窄窄的推拉门拉开一条缝,又很快合上,把顾轻舟的目光隔绝在外。 顾轻舟悄悄回到门口,对那几张照片合掌鞠了一躬,说声打扰。温执意的家人看起来都很和善,目光柔软,看着镜头微微扬起嘴角。他长得应该更像妈妈和外婆,三个人的眉眼几乎是一辈比对着上一辈画出来的。 全家福上的温执意还是一小团,穿着鹅黄色的绒线衣被爸爸妈妈拥在怀里,那个年代的照片有些模糊,但是还是能看出他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孩,唇红齿白,笑起来脸蛋鼓鼓囊囊,像咬开了一颗苹果。 如果他的家人都还在,温执意会不会还是一个活泼爱笑的男孩?现在的他很少这么笑,只会不甚明显地扬一下嘴角,那两个小小的梨涡总是不见天日。 “不是叫你在桌上等。” 温执意的声音冷不丁在旁边响起来,顾轻舟被吓了一跳,猛地背过身去想装作没在偷看,却撞上了对面的墙壁。 “啊!”顾轻舟捂着鼻子,他被撞得眼花,好像看见温执意的梨涡了。 “来吃饭。” “喔。”他接过温执意手里的一碗饺子,自然地放到鞋柜上的照片旁,推着温执意往餐桌走,上面也有两盘饺子,是他们俩的。 水饺在冰箱里冻得时间太长,面硬硬的,又因为煮过了,有些破了皮。温执意默默把露馅儿的饺子埋在下面,而顾轻舟毫无察觉,在一边吃得心满意足。 “啊,好幸福。” “这有什么好幸福的。”温执意又去端了一碗醋,“忆苦思甜?” 顾轻舟咽下一口饺子,捧着脸凑近一点:“天天见很幸福,到你家做客很幸福,认识了小时候的你也很幸福。” 碗是温执意收的,出来时他发现顾轻舟很自觉得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正在看窗外。 他走过去,“还下吗?” “嗯,下得挺大的。” 确实很大,雪花像碎了的饺子皮,包着月光,洋洋洒洒落下来,一刻不停,地上积起一层白色,盖住了坑洼不平的肮脏路面。 这样的雪里,老旧的城中村都显得慈祥可亲,吵闹的邻居成了一种人间烟火气,温执意喃喃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顾轻舟转过脸看他,笑得很无赖:“可千万别停啊。” 玻璃上映出他们两个的影子,窗外是漫天飞雪,身后有一盏暖融融的灯,他和顾轻舟变成两个站在水晶球里的陶土小人,被夜色妥帖地收进这栋低矮的小楼安放好。 那天雪真的下了整整一晚,顾轻舟给李雨微打电话说要在同学家住,温执意从衣柜顶层抱出来一床被,放在原来的被子旁边。 “我睡这张床?” “不然你想睡地上?”温执意反问。这房子实在放不下第二张床,连张沙发都没有,外婆在的时候,节假日他回家,外婆就会去舅舅家睡。 “不不不我想睡,我想和你睡!” 一米二的单人床上,两个被窝实在局促。温执意的衣服顾轻舟穿都太小,他只好趁温执意背过身,脱掉衣服一整条钻进被子里。温执意本来都躺下了,又起来把他踢到床尾的衣服叠好拿到椅子上。 “温甜心,你睡着没?” 躺在外侧的温执意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睡着了。” “那你能不能转过来,和我说会儿梦话。” “不能,会醒。” “好吧。” 背后安静了一会儿,被窝里又窸窸窣窣一阵动静,顾轻舟坐了起来。 温执意改成平躺,胳膊垫在脑袋下,“你得听童话故事才能睡着吗?” “我亲一下睡美人也行。”顾轻舟弯下腰,温执意警觉地睁开眼睛,他笑着从温执意身上翻过去,“我要上厕所。” 他光着身子跑到厕所,竟然也不觉得冷。床边支了一架电暖器,开到二十八度,小小的房子就变成一座暖炉。不知为什么旁边还放了一盆水,顾轻舟伸手蘸了蘸,就是很普通的清水。他跨过水盆,把温度调低了两度。 床上温执意静静躺着,应该是睡着了。这次顾轻舟从床尾爬上去,枕着靠近他一侧的枕头边边,凑过去看他。房间里黑着,他其实看不清楚,只能大致分辨出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他大着胆子再往前,下巴几乎搁在温执意肩头,后者呼吸均匀,一动不动。 好想偷偷亲一下睡美人。 他轻轻撑起身体,对上门口的鞋柜,又心虚地缩回去。总感觉温执意的长辈们就在房子里看着他,偷亲人家小孩未免太孟浪。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许想温执意只能想周公,可是老头的脸实在不好看,他叹了一口气,睁眼又对上乖顺得任人摆布的温执意,内心面临剧烈挣扎。 最后他伸出手,用指尖点在温执意嘴唇上,轻轻向下压了压,软的,随即飞快地收回来,印上自己的唇,烫的。一个非常隐秘的飞吻,唯一留下的证据是温执意嘴唇上的一点水迹,也很快蒸发在温暖的空气里。 太阳向北回归线移动,那个相拥而眠的夜晚被留在了地球上的某个冬天。开学后顾轻舟总会在午休、放学或者某个课间突然出现,拿走塞在他课桌肚里的情书和巧克力,要他好好学习小心蛀牙,隔天却又给他一盒新的。温执意习惯了和他天天见,在大家都掰着手指倒数还要多久才能脱离苦海时,他偶尔会希望毕业来得晚一点。 第30章 进入高三后,时间摁下加速键,就连顾轻舟也被加快了,他像即将到来的夏天的月亮一样来去匆匆,他还是会去七班送早饭,但往往放在温执意桌上就走。偶尔温执意去楼上接水,他也是没说两句就折回教室。 同样是埋头学习,顾轻舟总是显得更加半死不活。别人是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他是跳进青春的坟墓,学到濒临走火入魔的叶予庭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过来:“你不对劲。” 顾轻舟丢下笔,趴到桌上一声长叹。“我期末考语文不是考了88分么,我妈说我简直不配做中国人,让我滚出国读预科。” “我说我英语才考70多,也不配做英国人啊,被她暴揍一顿。” “之所以现在我还能和你坐在一起,是因为我向她老人家保证,一模成绩一定能过一本线。” “要是我做不到,就得从她眼皮子底下消失,尽早滚出去。” “那不挺好吗。”叶予庭理智分析,“以你现在的成绩,悬。不如放弃挣扎,早点出去把语言读了,肯定比你走高考强。” 顾轻舟拾起笔,边继续做题边哀嚎:“那我就要和温执意异地恋了啊!” 叶予庭嘲笑他:“人答应和你恋爱了么,还异地。” “所以更不能去国外了!”顾轻舟正色:“万一他不答应我了怎么办,一去至少要四年哎,要是照我妈的想法再读个研,就六年了。他不愿意等我跟别人走了怎么办!” 每年六月初学校都会出现夏日飞雪的奇观,高考结束的学生纷纷把书撕掉,从教室窗口向外抛。 温执意没撕,等成绩出了他的课本和笔记估计都能身价暴涨,他拎着和往常一样沉重的书包去找顾轻舟,他们很久没一起走了,顾轻舟放学后总是在补习。他有很多想再去一次的地方,小西门的石榴树,重新翻修过的后操场,正在兜售刨冰的家门口小卖部。没有目的地也没事,只要顾轻舟推着自行车走在他身边。 阳台上顾轻舟愁眉苦脸,叶予庭撕完自己的书还不过瘾,要去撕他的,他宝贝似的把书包抱在怀里。 “不准撕,我总觉得,我可能还用得上。” “安啦。”叶予庭折了只纸飞机,嗖得扔下去,“去国外也不错啊,我假期还可以去找你玩。” “别说话。”在他第一千零一亿次重复温执意怎么办之前,叶予庭拦住他:“我现在不想听到苦瓜脸的名字,毕竟我终于要摆脱他了。” 教室门口有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温执意走了。 第29章 十七岁:靠岸 假期里顾轻舟往他家打了很多电话,温执意都没接,他成年了,干脆直接找了个教培机构做暑假工,每天从早到晚课排得满满的,比上学累,但是比他以前做家教轻松,不用换好几个地方跑来跑去。 他总是在机构租的教室里备完课才走,可以多蹭一会儿空调,也不用怕晚上回去有人堵在他家巷口。 出成绩那天他很高兴,因为老板当场给他涨了工资。但也只高兴了短短两分钟,和他一起在那个机构打工的同学告诉他,顾轻舟没考好,好像打算出国了。 那天老板说要帮他庆祝,叫他和其他员工一起出去吃烧烤,温执意没拒绝,而且难得很给面子的坐到了最后。十二点多才带着一身酒气和油烟味往城中村走。 巷口的路灯彻底坏了,风从一片漆黑的另一头穿过来,吹得温执意打了个寒战,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不知道要一个人再走多久,也不知道路尽头有什么在等他。 “温执意?” 混沌黑影里脱出一个人形,顾轻舟打开手机带的手电筒,对着他晃了晃。 “你终于回来了。”他站起来,脚麻得快要失去平衡,他想质问这个人为什么不接电话也不见人影,看见他红扑扑的脸语气又变得很温柔:“你喝酒了?” 温执意笑笑:“你在这里等等我。” “嗯?你不会丢下我跑掉吧。” “不会的。”温执意拿出刚发的工资,装进他口袋:“押金。” 他说有礼物要给顾轻舟,顾轻舟因为成绩而低落一整天的心情稍稍回暖,满怀期待地守在巷口。再回来时,温执意手里多了一个纸箱。 “这是……电饭锅?”纸箱外包装上印着电饭煲字样,顾轻舟疑惑地打开,里面全是书。他大受打击:“温甜心,你是不是嫌弃我没文化啊?” 手机灯光照亮了那些书的封皮,是英文的,温执意送了他一套雅思教材。顾轻舟关掉手机,低声问: “你不想再见我了吗?” 纸箱被塞进他手里,像没有温执意的未来一样沉重。隔着那个四四方方的箱子,温执意轻轻拥抱了他一下。 “顾轻舟,从此山高水阔,我祝你扬帆万里。” 那天晚上回去温执意做了一个梦。 2005年的元旦,他和外婆、妈妈、爸爸围坐在圆桌上吃饺子。起初所有人都笑着,他吃到了包糖块的那一个饺子,外婆说他以后一定顺顺利利吉祥如意。 十岁的温执意又拣出三个饺子,分别塞了一块冰糖进去,分给其他三个人,说他要和家人一起甜蜜幸福,永远不分开。爸爸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妈妈摸摸他的头,说暂时分开是为了让小意过更好的生活呀。温执意知道,吃完这顿饭,爸爸妈妈又要去很远的地方工作。 咬碎糖块的时候他许了一个愿望,如果爸爸妈妈回不去就好了,再也不要到那个连电话都没办法常常打的地方,永远留在他身边。 窗外传来两声汽车鸣笛,刺眼的远光灯从现实射进他梦里,温执意猛地惊醒,像以前无数个被噩梦截断的夜晚一样,他忍不住想,假如他当初没有许那个愚蠢的愿望,是不是爸妈就不会出车祸? 他再也不会祈祷任何人回头。 “你又改主意了?不复读,要出国?” 李雨微把切好的西瓜放在顾轻舟书桌上,见他正翻来覆去地看一本雅思教材。 整个暑假她这傻儿子都不太正常,天天一大早往外跑,至少晚上十点才回来,上周更是凌晨才到家,就在李雨微打算报警去翡湖打捞他的时候,顾轻舟失魂落魄地进门了,还带了一大箱书。 结合他之前要死要活不愿意出国,李雨微初步判断,这小子应该是失恋了。 她拿起片西瓜,脆生生咬下去。“顾轻舟,你表白被人拒绝啦?” “我没表白,就被拒绝了。”顾轻舟看起来真的受到了很大打击:“他可能是觉得我没出息吧。” “那她看人挺准。”李雨微咔哧咔哧吃完一片瓜,“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喜欢学习好的吧。” 顾轻舟彻底说不出话,呆呆地翻着桌上的雅思教材。其实温执意人还是很好,送他书还帮他做了详细的笔记。 这副可怜模样还是唤醒了李雨微的一丝母爱:“她有没有可能跟你一起出国念书呢?” 顾轻舟摇头,“他家里条件不是很好。” “没事,我可以资助你们。”李雨微很慷慨,“你毕业记得还就行。” “而且他应该会去临大。” “算了吧儿子。”李雨微把瓜皮扔进垃圾桶,“留在国内估计以后也是被甩,好好学雅思吧。” 她带上门出去了,留下顾轻舟一个人对着两叠书惆怅。这叫他怎么学,温执意送的书,温执意写的字,温执意不要他。 干脆把这些书收起来,买套新的,以后再也不要想了。他下了决心,动手的时候又舍不得,仔细把每一本书从头翻到尾。 翻开最后一本,扉页里飞出一抹红色。 里面夹着一朵石榴花。 穿过连接城中村和柏油马路的巷子,温执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被拆迁潮遗漏的建筑群外墙灰黄,是贴在城市皮肤上的一块膏药。村委会发了公告,今年秋天就会启动集体供暖改造,往后的冬天里因为用电甚至用煤取暖而发生的安全事故应该会大幅减少,那些饱经风霜的房子不必再多添一道烧伤,里面做着一夜暴富梦的人们也可以睡得更安稳。 也许那些美梦会成真,这片房子会被推翻重建,变成完美融入城区的高楼洋房,总是堆满东西的巷子会消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柏油里。 不过那些都跟他无关了。舅舅说想把房子卖掉,买一处离学校更近的。当初外婆也是为了他来城里上学,卖掉了乡下的房子,所以他好像没什么立场反对,何况舅舅说会资助他念完大学。 温执意转过身,大片阳光突然涌入眼眶,他眯起眼,一根睫毛掉在脸上,痒痒的。他生出一点像脱落的睫毛一样微弱的可惜,不会再有人能在巷口找到他。 车还没有来,温执意打开新买的二手手机,那年夏天嘀嘀打车改名为滴滴,温执意第一次使用智能手机,还不太会看司机和自己的位置关系,他对很多软件的具体功能都不熟悉,只知道滴滴是用来打车微信用来聊天,微信好友列表里只躺了一个人,是手机店老板。 第31章 老板给他下载好软件的那天,教他怎么加好友,可以扫码也可以搜索微信号。那时候温执意也有小小的可惜,他应该晚一点把书给顾轻舟,那样他就可以在扉页上写下自己的微信号。 温执意取下脸颊上的睫毛,把它吹走,不再去想顾轻舟。大部分人之间的联系只是一根蛛丝,就算能颤颤巍巍结到大洋彼岸,随便哪里吹来一阵风,就断了。 尾号4399的白色比亚迪停在他身边,温执意把他的行李箱和书包都放进后备箱,拉开车门,“师傅,去临大。” 还没来得及坐进去,手臂被人猛地向后一拽,力气之大差点把另一端连着的车门带下来。 “等一等师傅,五分钟。”顾轻舟站到温执意原本的位置,“不,十分钟。最多十五分钟!” 他把温执意拉回巷后,和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时一样,温执意脸上是带着疑惑的惊奇,无声地问他为什么会在。 “还你。”顾轻舟竟然拿出一沓纸币,“那天你把书给我,钱忘记拿回去。” “哦。”温执意把钱装进口袋,顾轻舟对着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押金退回了,我来拿我的东西。” “什么?” 一抹红在温执意眼前一闪而过,顾轻舟手里拿着一张透明的塑料卡片,那朵在书里压平的石榴花被封在里面,颜色依旧鲜艳。 他晃了两下,温执意只觉脸上一热,下意识伸手去夺,顾轻舟高高举起来,他没捞到,微微仰着脸,气恼道:“不是在你手里,还拿什么。” 顾轻舟顺势低下头来吻他,手里还举着那朵封好的花,像擎着一簇小小的火焰。明明被亲吻的是嘴唇,他却觉得上眼皮不对劲。好像刚刚脱落的睫毛正在重新长出来,酥酥的,迫使他把眼睛合上。他坐上一趟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空气里浮着的灰尘,堆满了杂物的暗巷都在窗外后退,世界只剩下两片柔软的嘴唇。 温柔的试探之后,顾轻舟的手搭上他后腰,将人往前勾了一点,唇舌、呼吸更深地交缠。说不清过了五分钟,十分钟还是十五分钟,他们紧紧贴在一起,胸膛里传来很凶猛的心跳,分不清哪颗是谁的,但频率一定都远远快过六十次每分钟。 最后他和温执意分开一点,仍旧揽着他的腰。这时他才把石榴花放下来,吝啬地插进胸前口袋:“这个不还。”他另一只手也放到温执意身后,完完全全环住他,“我想要的在这里,你给不给?” “我又不欠你。”温执意翻脸不认人,“雅思学得怎么样?” “离5.5遥遥无期。”顾轻舟笑得没心没肺,“不过最近我的语文突飞猛进。”他再次低下头,用鼻尖点了点温执意额头,“祝什么扬帆万里,你要让我早点靠岸。温甜心,快给迷途的小船一个温暖的港湾吧。” 温执意别开脸:“你语文也没什么进步。” 顾轻舟托着他的下巴,把他掰回来,亲了非常响亮的一口,“哎呀,这张嘴怎么又软又硬。”他捏捏温执意脸颊,认真道:“和我在一起吧,我不会让你久等。” 半晌,温执意说:“让我想想。” “不行。”顾轻舟不放手,“我明天就要去复读机构了,封闭式的。你要么现在拒绝我,我考完再继续追,要么立刻答应我,不然你影响我重新做人。” “我……唔!”他说得洒脱,温执意一张嘴,两颊的肉又被推成一团,挤得他说不出话。顾轻舟补充道:“今天八月三十一,当做恋爱纪念日的话很好记。” 温执意挣脱他的魔爪,“明年也有八月三十一。”顾轻舟嚣张的模样立刻塌掉,他看在眼里,慢吞吞道:“算了,早一年晚一年也没差。反正这一年你什么也干不了。” “对哦。”顾轻舟威胁似的逼近,“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干点什么?”最后却只是牵起他的手往外走。“司机师傅该等急了。” 就这么把人放了,他又不甘心:“你都不说喜欢我。” “你也没说。” “喜欢你。” 温执意沉默,只是悄悄握紧了他的手。顾轻舟没再在这句话上纠缠,抓紧和温执意相处的每分每秒絮叨着: “到了大学,要记得想我,每天至少想一节课吧,大学是不是有挺多水课?” “如果我给你打电话,要接。” “不准收情书,花或者礼物也不行。不准和别人打电话撩闲。不准喝醉。” 他给温执意定了一大堆规矩,温执意毫无回应,也不知道算不算同意。白色比亚迪映入眼帘,司机正靠在车上抽烟,瞥见他们后将烟头扔在地上,踩了两脚钻进驾驶座,动作中的催促不言自明。 这条巷子太短了,顾轻舟又有点不满意,“你说你那天害羞什么,就抱一下,万一我没反应过来怎么办。你直接亲啊。” 温执意叹了口气,“顾轻舟,你睫毛上有杨絮。”温执意朝他眼睛里吹了一口气。顾轻舟条件反射闭上眼,下一秒,一个吻落在他脸颊。 “明年见。” 第30章 现任 顾轻舟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混蛋,他和温执意在一起以后,水果都摆成心形才端上桌。 “出去。”温执意坐在地上,两腿伸长,懒懒向后靠着沙发,“你找金主也好,情人也罢,别打我的主意。” “吃醋就吃醋,好好说话,不要阴阳怪气。”顾轻舟在他旁边蹲下,“我可以解释。” 顾轻舟带来的行李箱躺在他身旁,刚刚被他摔开了口,里面有个遥控器,控制树上灯串的。温执意拿起来,轻轻一摁,院子里的光尽数灭了,屋里也暗了些许。 “谁会吃保险推销员的醋?”遥控器在顾轻舟胸口点了两下,掉到他大腿上,“你现在搞的这些,都是我男朋友玩剩下的。” “也是,天天在外面搞三捻七,是得有点哄人的本事。”顾轻舟好好把遥控器放回去,单膝跪地,向前伏在他身上,“不过我们才认识多久,你怎么知道我没他会玩?不如试试。” “没兴趣。” 被拒绝是意料之中,但顾轻舟依旧不依不饶,捏住他下巴,“我就奇怪了,你看上他哪点?你前任再混账,能混得过他?” 温执意挣不开他,喝得不痛快,索性拿起瓶子对着瓶口往下灌,酒液顺着他下巴淌到顾轻舟手心。 “他好不好,轮不到你来说。” “轮不到我。”顾轻舟笑着重复了一遍,用衣服把手擦干净后去摩挲他颈侧动脉,附在他耳边,“差点忘了,谁让你前任死了呢,起码姓蒋的还会喘气儿。” 咣啷一声,天旋地转,温执意反过来把他压在身下,一把扣住他的脖子,“闭嘴。” 斥资三十购入的马克杯被从桌上扫下来砸碎,原本攥在他手里的酒瓶也倾倒在地,里面剩下的酒液洒在顾轻舟腿根。顾轻舟无暇顾及,温执意手劲不小,他脖子上很快出现几道红痕,他却不去掰开温执意的手,揽住他的腰,强硬地把人往前一拉,迫使温执意趴在他胸口。 “咳,看不出来,你……喜欢,咳咳,这么刺激的。” 脸都涨得通红了,他居然还在笑,侧过脸去嗅温执意的头发。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温执意松开了手。 “出了这个门,就当不认识,我不会找你理赔,也不会再帮你冲业绩。” 罩着他的影子挪开,枝形吊灯的光慢慢回到他身上,温执意用手背盖住眼睛。地板上的酒液悄无声息地扩大版图,侵入他裤缝。 高中毕业,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顾轻舟的那天晚上是他第一次喝酒,也是他最后一次借酒浇愁,和顾轻舟在一起以后,喝酒变成了很有情调的一件事,他把不同气味的小甜酒倒进各种形状的漂亮杯子,在他精挑细选的灯具下面,“葡萄美酒夜光杯”有了具象的呈现。 其实温执意的酒量比顾轻舟想得还要好,他只是常常视情形装醉,气氛缱绻要微醺,要说些难以启齿的话或者做点难为情的事就当上头,过火了则直接倒下睡过去。每种结局都以接吻收场,荔枝,苹果,梅子,还有顾轻舟每年必煮的热红酒,他们几乎共享过所有果酒的味道。酒精加持下温执意总不害臊地直视他,餐厅的水波纹光,墙上鲜明的排排小山丘,沙发边月亮般的暖调,摇摇晃晃的光线里,顾轻舟的眼睛是最好的琉璃灯罩。 顾轻舟在时,他没有愁要用酒去浇,顾轻舟走后,酒只会让人愁上加愁。在他最努力要忘记顾轻舟的那两年,他滴酒不沾,也开始讨厌明亮的环境。 头顶的灯灭了,温执意以为是停电,没在意,但是很快脚步声靠近,温执意抬起头,刚被他赶出去的人端来一杯水放在他手边。 “你怎么还没走?” 客厅里只剩电视墙上一盏壁灯亮着,顾轻舟黑着一张脸,借着那点光蹲在地上收拾马克杯的碎瓷片。“怕你踩坏我的二(n)(f)手马克杯尸体。” 温执意无语,端起家里仅有的杯子喝了口水,酸酸甜甜,他都快忘了冰箱里还有蜂蜜和柠檬。 第32章 “你……可能你经历了某些事情,觉得男人,比如你现男友,”顾轻舟非常不情愿地停顿了一下,“可能还有你前男友都是混蛋。” “但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在你脆弱的时候留你一个人。” 刚刚差点扭断他脖子的脆弱的温执意没说话,只是又喝了口柠檬蜂蜜水。顾轻舟权当他接下了自己给的台阶,下一刻就图穷匕见挑拨离间,“所以男人还是要找有责任心的,姓蒋的就不行,知道你不舒服,打个电话问一句就算完了?都不会来看看。” 话音刚落,院门口的铃响起来,顾轻舟右眼皮直跳,紧接着,伴随着笃笃的敲门声,蒋一阔的声音钻进门缝。 “执意,你在家吗?” 顾轻舟站起来,理了理被温执意抓皱的衣领,想想又扯回原样,衣衫不整但趾高气昂地走向门口,准备给蒋一阔开门。还没碰到门把手,温执意弹起来,一把将他推进了厨房。 他就这么见不得人?顾轻舟不满,他挑起眉毛,温执意竖起耳朵,入户门处发出锁孔转动的声音,门外的蒋一阔(n)(f)等不到回复,在用钥匙开门。 “呜呜呜呜呜呜!” 砰! 温执意一把捂住他的嘴,压着他身体关上了厨房门。 “执意?温执意?” 客厅里空空荡荡,蒋一阔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杯子碎片和酒瓶,他心里一沉,越过厨房径直上楼,大声喊着温执意的名字。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温执意以为他是问干嘛要躲起来,松开手平静地解释:“避免误会,先躲一下。” 顾轻舟在意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他有你家钥匙!” 脚步经过他们头顶,又走远,蒋一阔肯定正着急地在楼上找他。温执意转动门把手,顾轻舟靠在门板上,就是不起身。 “别闹了。”他声音压得很低,时不时抬头看天花板。顾轻舟起身让开,却又很快用手压住弧形把手,把他刚拉开的一条缝合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轻舟上上下下玩着把手,制造出咔哒咔哒的响声:“我也想要把钥匙,唔!” 温执意拎着他的领子,拉近后吸了吸鼻子,“你喝多了?”随后把他向一旁甩开,“没醉就别说疯话。” 客厅里台阶吱呀吱呀叫起来,这房子的楼梯在石台上铺了一层木板,因为年岁久了有些开缝,踩上去就如同穿了一只开口的旧皮鞋,带起一阵拖沓扭曲的风声。 蒋一阔在下楼,顾轻舟重新贴上来,“哎呀,他好像走过来了。”他粗暴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衬衣,崩掉两颗纽扣,“租我一间房,不然我现在就出去和你男朋友说,你酒后乱性轻薄我。” 方才被他掐住脖子留下的指痕现在红成了模糊的一片,皱巴巴挂在肩膀上的衬衣让人忍不住想象他都在房子里哪些地方滚了一圈,裤子上大腿处还残留着一大块酒液造成的水迹。 怎么看都很不清白。 口袋里的电话响起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顾轻舟的手滑进里面,摸索着替他把震个不休的电话按掉。但已经来不及了,循着声音,蒋一阔靠近这扇紧闭的门。 “执意,你在里面吗?” “怎么办,要被发现了。”顾轻舟还霸占着他口袋,伏在他耳边用气声说话,吞吐间气流弄得耳道很痒,“他要是看到我们贴得这么近会不会生气啊?叫了半天你也不理他,躲在厨房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 抵在温执意后腰的把手开始转动,蒋一阔喊着他的名字在开门,刚转到底,顾轻舟单手压着门板强行合上锁芯。门外的蒋一阔愣住,“你在干什么?” 顾轻舟反复将温执意耳边的一缕头发绕在食指上,鹦鹉学舌:“你在干什么呢温执意。” 温执意瞪了他一眼,掀开他,开门,出去,关门,动作快得甩出一道残影。 “你还好吗?”蒋一阔没看见门口一晃而过的顾轻舟,目瞪口呆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事,就是昨天加班晚了,早上没起来去上班,忘记跟你说。” “那就好。吃东西了没?出去找地方一起吃点?” 一门之隔,顾轻舟抽出水果刀,切下一块柠檬。 蒋一阔迟疑道:“里面有人吗?” “没有!” 又是一刀。 “如果你认识了新的人,完全可以告诉我。”蒋一阔退开一步,“就算要分手,我们也还是朋友,毕竟……” 温执意打断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啪,顾轻舟把剩下的柠檬整个拍扁了。 温执意用后背抵住门,像压住一扇棺材板,微笑着说:“下次过来提前告诉我。” “我准备找个室友。”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来晚了,这次连更到周二哦! 第31章 租房守则 不准动手动脚。不准带人回家。不准推销保险。 温执意刷刷在纸上写下三行字,又在最下面写了自己的名字,把纸笔一并推到他面前。 “能做到就签字,否则别再提租房的事。” 顾轻舟眉飞色舞地提起笔,在“顾”后面写了一横,发觉不对,抬起头温执意正盯着他笔尖。 笔锋一转,顾轻舟在上面画了一只小船。他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心的汗,“太激动了,突然忘了船字怎么写。” 这样看,这人初中有没有毕业都不一定。温执意叹了口气,“你签别的文件也这么草率吗。” 顾轻舟还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加深了在温执意心里的文盲形象,拿起那张纸点了点最顶上的“租房合约”四个字:“说到草率,这文件才草率吧。正常租房合同约定这些?” “租金、押几付几、违约金、付款时间……”顾轻舟数出一长串温执意漏掉而租房合同里最重要的东西,手掌摁住那张纸,倾身向前,“温执意,承认吧,你根本不是为了钱,就是想让我住进来。” 刚刚赶走了蒋一阔,现在又松口租房给他,顾轻舟简直称得上得意忘形。温执意懒得搭理他,拿过笔又在纸上添了几行,推回去。 租金20000/月,押一付一,房内物品如有损坏押金全扣,每月一号必须付款,违者清退。 “还有问题吗。”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顾轻舟沉痛道:“没有。”他数了一遍租金后面的零,“两万是吧,没问题,以后我每个月三十号去抢银行。” 新鲜出炉要素齐全的租房合约被贴在了餐桌靠着的白墙正中央,温执意心如磐石:“你可以走了,搬家提前一天告诉我。” 门铃再次响起,这房子从未在一天之内迎来这么多访客。温执意来不及阻止,顾轻舟已经打开了房门。 来人的大嗓门隔着院子清晰可闻:“同城快送,有人在家吗?” “来了来了!” 很快,顾轻舟抱着一个大纸箱回来了。“不用那么麻烦,我这就搬进来。” 夜长梦多,谁知道温执意会不会又变卦。他待在厨房的时候紧急求助叶予庭,让他帮忙收拾东西送来,这下正好拎包入住。 他重新打量了一遍自己的新家,偌大的客厅和足以再分出一间储藏室的厨房相连,一张黑色的五人位大皮沙发配了四组黄花梨木高背椅,硕大的茶几显得对面墙上挂着的电视十分迷你。靠近厨房的地方摆了一张玻璃板压着的白蜡木圆桌,六把樱桃木鹿椅将其团团围住。有了年头的木质家具兀自氧化成自己的颜色,与身旁的家伙毫不相关,红红黄黄凑成一屋滑稽的热闹。 很难想象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五把椅子中间吃饭的样子,或是独自在客厅看电视的样子,单是散发着陈旧气味的皮沙发就能躺下两个温执意。 两个人应该能把这里填得满些。顾轻舟目光扫过靠近天花板处脱落的墙皮、微微发黄的玻璃胶和被擦得光可鉴人但是划痕累累的瓷砖,想着该贴什么颜色的壁纸、铺哪种材质的地毯。 靠近楼梯的地方还有一个房间,他正好奇是不是温执意的卧室,温执意指了指那道门:“你住这里吧。” 根据床头的抽纸和全副武装的床垫枕头,可以判断这就是温执意的房间。 顾轻舟抱着箱子,挑了挑眉,“你要跟我一起睡?” 温执意报之以一个“想什么呢”的眼神,拿起床头唯一的枕头,“我去楼上。” “我去。哪有租客赶走房东的道理。” 既然睡不到一起,顾轻舟睡哪里都一样。温执意认床,大学的时候顾轻舟要和他出去住,他起先不肯,说会打扰顾轻舟休息,搬出去后顾轻舟才发现,他要花很久才能适应一个新地方。 “那每个月房租涨五千,因为楼上的卧室带卫生间。” 男人有钱就变坏,温甜心变黑心仔,顾轻舟认命地放下纸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纸箱有一米多高,他的东西分明不多,竟然装得满满当当。 第33章 拆下床笠的功夫,温执意看他从里面掏出了一身衣服、一套洗漱用品,随后停下,对着箱子摆出思考者的姿势。 除了他少得可怜的个人物品,箱子底部满满当当,左右整齐码着泡面和火腿肠,他数了数,一根一桶不少,此外箱子里确实没有任何东西了,比如,温执意正从床上拿走的枕头被子四件套。 他怀疑这行李是方廷代为打包的。 “附近有没有超市?” 借机和新房东一起去采购家居用品也不错,奈何温执意十分不给面子,留下一句无情的“不知道”就带着拆好的四件套走人了。顾轻舟只得躺在空空如也的大床上,用外卖软件搜床上用品。他习惯性输了一个常买的枕头牌子,竟然还真有店能送过来,他毫不犹豫地下单,却被“余额不足”提示挡了回来。 顾轻舟丢掉手机,沉浸在落后生产力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典型痛苦中无法自拔。一匹布从天而降,带着海盐香皂和太阳的气味罩在他脸上。顾轻舟掀开和温执意同款味道的床单,发现他把枕头和被子留在了床尾。 “别说话,不然就还我。”来送温暖的温执意只走到门口,并且拒绝和他交谈,“除非要交房租,没事别来烦我。” 目送他上楼,顾轻舟拿起枕头塞进枕套,在侧面发现t字打头的水洗标,温执意在睡的枕头竟然还是他喜欢的牌子,明明他在的时候总抱怨太硬。 再套被罩,两米多宽两米多长的蚕丝被左上角绣了一朵红色云纹,像这床粉色双人被的心脏。顾轻舟摸了摸有些起毛的丝线,确认这床被是他们搬家时李雨微添置的。 床上的人都换了,物件却还留着。顾轻舟吁出一口气,发微信问温执意,不说话网上发消息可不可以,当然没有收到回复。他把床头柜上的火腿肠攥成一朵重瓣塑料花,一根根抽出来,他爱我,他忘了我。最后一根是忘了,他把那根不诚实的火腿肠丢开,拿剩下的又数了一次。 没有租房经验的顾轻舟还没养成睡觉要关卧室门的习惯,半夜被一阵穿堂风吹醒。他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感觉外面有人。他睁开眼睛,温执意站在他门口,长久地凝视着房间里的景象,床头散落的火腿肠在黑暗里看起来像美杜莎的蛇发,使他变成一块石头。 顾轻舟坐起来,温执意仍旧僵在那里,他轻手轻脚走过去,伸出五指在他睁着的眼睛面前晃了晃,没反应。 难道温执意现在会梦游?他知道不能叫醒梦游的人,于是和温执意面对面站着,数他的睫毛,结果越数越困。在他的上下眼皮即将亲密接触时,温执意小声问: “你是哪里人?” 也不知是梦话还是在问他,顾轻舟还是回答:“仰川。”那是“顾小船”身份证上的家乡地址,他出差去过一次。 “老家有什么好玩的?” 温执意低下头,比起和他对话,看起来更像是梦里在说胡话。顾轻舟也就随便答:“那地方全是山,你估计不喜欢。有个森林公园还不错,可以坐索道上去。” 出差时他并没料到仰川会成为他第二故乡的缘分,只是对那里的山水很有好感,拍了很多张风景照给温执意当做行程报备,说下次带他一起来,得知爬到山顶要两小时后温执意果断拒绝,顾轻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说我宁愿读十万卷,最后顾轻舟说有双程索道他才勉强答应。 现在他俩之间可不是索道能跨越的,得时空隧道才行。顾轻舟颇为伤感,温执意突然抬头盯着他,目光如炬:“你怎么知道我前任死了?” “什么死了?我说他死了吗?”顾轻舟打了个激灵,倒退两步干笑道:“哈哈哈分手后大家不都默认对方死了吗。” 温执意点点头,换了个话题:“睡得还习惯吗?” “不太好。”不到三秒酣然入梦的顾轻舟一本正经道:“主要是枕头太硬了,不习惯。” “那你明天自己换一个。”温执意摆摆手,若无其事地转身上楼。走到台阶下又突然转过身,“对了,之前说要一起吃饭,明晚回来吃吧,我做。” 顾轻舟点点头,屏息等待着他的下一句,果然,温执意似是不经意地问:“有忌口吗?” “没有!”顾轻舟坚定地像要入党,想想又视死如归地补充:“葱姜蒜辣椒没有不吃的,而且我特别喜欢吃姜,姜母鸭姜丝炒肉仔姜小煎兔姜丝可乐都是我的最爱!” 回到床上,顾轻舟睡意全无,打开手机备忘录,郑重写下一篇人物小传: “顾川,曾用名顾小船,仰川人,喜睡硬床,好吃姜……” 在他决心改换身份的那一刻,并没意识到重新做人这条路和违法犯罪一样,走上了就很难回头。蒋一阔虎狼在前,温执意心思难测,只有一点能肯定,要是温执意现在发现被他耍了,他就真的要变成死了的前任了。 为什么,为什么蒋一阔要和温执意相遇相亲再相知,他就不能晚三十年出生吗?为什么9月9日那天他不能假装没看见保安室的日历,直接上去嗨老婆,把道德困境扔给后来者蒋一阔?为什么他要撒谎说自己爱吃姜,明天温执意做一桌全姜宴,他要怎么办,边吃边吐边夸赞吗? 顾轻舟把脸深深埋进他最喜欢的枕头,痛苦地睡着了。 第32章 晕倒 早上顾轻舟是被厨房的声音弄醒的。平底锅里油烧得滚烫,滋滋咬着什么东西。房门关着,那声音其实不算大,但是顾轻舟还是立刻醒来,好像从重获新生以后,他就对和火相关的东西变得比较敏感。 缝隙里透出的一截深灰色天空做了窗帘的镶边,手机显示现在才六点半。顾轻舟翻了个身,咕囔着温执意怎么起这么早,离上班还有两个半小时。 两个半小时!顾轻舟从床上弹起来,他现在可是在长临远郊,从金鱼巷到长厦保险路上至少两小时。 “温执意,走了!”他用十分钟极限挑战刷牙洗脸换衣服,拎着温执意牌大挎包出门。 大门在眼前合上,温执意只来得及最后看了一眼桌上新鲜出锅形态完整的脆皮牛肉煎饺,“我有说要跟你一起走吗?” 顾轻舟拽着他往前跑,“迟到一天全勤奖就没了!五百呢!你就给我当一天导航员吧,求你了。” 温执意拉住他,指指身后叹了口气:“你跑反了。” 一、二……顾轻舟对着公交站数数,再看看导航,绝望地捂住脑袋:“老天,这什么地方,竟然要坐五站公交再倒两趟地铁。” 温执意正在查打车路线,路费就要两百多块,并且预计时长比公共交通还多五分钟。他关掉打车软件:“不然你搬出去。” “多好的地方,人杰地灵,生命在于折腾。”顾轻舟立即改口,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温执意:“公交怎么还不来?” “五分钟。” 金鱼巷瞧着人不多,原来全在早晨的公交车上了。顾轻舟一上车,瞧见好几张熟面孔,巷口给他指路去温执意家的店主大姐挎着环保购物袋,瘦小但腰背很直的老奶奶一左一右拎着去温执意家吃紫衫果的倒霉小孩,他一一打了招呼,比起他温执意更像那个新搬来的邻居。 在老奶奶从多大了哪里人问到他年方几何有无对象时,温执意忍无可忍地越过他站到门口,“下站下车。” 进站时温执意在他前面走得飞快,娴熟地疾步穿过电动扶梯左侧。顾轻舟正默默感叹他体力有进步,上车后就发现他面色苍白,几步路的功夫已经出了一头汗,看来他不在的六年里温执意也没养成运动的好习惯,而长成了更脆皮的大人。 第一趟地铁他们从起点站上车,进去后就有座位,坐下后温执意缓过来些许,顾轻舟又开始犯困,哈欠连天地去看剩余路程。 “下趟车没座位。”温执意语速很慢,听起来就比平时温柔,“你睡吧,下车我叫你。”就连顾轻舟得寸进尺地问能不能把肩膀借他靠,温执意也只是轻轻把他的脑袋推到墙边。 远程通勤的痛苦在换乘通道里得到了最具象化的体现,人挨着人,从广告牌圈出的管道中钻过去,二氧化碳使得秋天的空气也变得非常闷热,由于人流的密度大,大家又走不快,从顾轻舟的视角看,一颗颗人头如同浮在水面上,缓缓飘向扶梯入口。 他忍不住加快脚步想要快点通过,一回头,却发现温执意不见了。 半米外,温执意眼前的画面开始摇晃,眨眼的动作被无限拉长,脚步也停下了。后面的人越过他时肩膀撞了他一下,他登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有人牵住他的手,贴到一边,再睁开眼,顾轻舟关切地看着他:“怎么了?” 温执意抽出手,改为扶着广告墙,“有点晕。”他语速飞快:“你走到头去做左手边地铁,荆台方向,下瓦c口出。” 顾轻舟显然被他的病态吓到,“要不要去医院啊?” “没事,低血糖。”温执意了解这种感觉,他必须立刻休息,补充糖分。顾轻舟还傻站在那里,应是在良心和奖金之间摇摆,温执意手臂飘起来搡了他一把,“你先走,出地铁跑两步,来得及。” 第34章 晕影的视野中间,模糊的顾轻舟迟疑地点点头,走了。他刚背过身,温执意就扶着墙慢慢蹲了下去。 他把全身上下的外套都摸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才想起今天被顾轻舟拉着出门,忘记带葡萄糖口服液。他实在没力气了,蹲都蹲不住,渐渐就滑坐在地,中途被路人踢到了小腿。对方看了他一眼,惊惶地道歉。他小声说了句没事,费力地把腿蜷起来,以免影响别人走路。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靠在广告牌上,心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 2035年夏天,他在地铁上晕倒过一次,那时候能研所刚取消居家办公,尽管封控在大半年前结束,地铁上仍然全都是带着口罩的人。长临那天最高温度40度,温执意从公交换进地铁,被强冷车厢的空调吹得反胃,医用口罩敷在脸上,将氧气滤得很稀薄,他鼻腔一紧,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他被挪到了地铁的椅子上,躺着霸道地占了一排座位,早高峰的地铁上多是赶着去打卡的上班族,见他睁开眼睛,大家默契地散去,其中一个女孩子下车之前在他身边放了两块巧克力。温执意攥着软软的锡箔纸,看着涌出车厢门的人流,茫然地想:顾轻舟呢? 那趟地铁是环线,他坐了整整一圈,回到换乘站后独自下车,巧克力在他手心里化得不成形状,温执意只好把它丢进垃圾桶,然后在空调风口下面站了一会儿,重新把自己冻成坚硬的人形。 这次他没有晕倒,意识也很清醒,因此他没在盼望什么,但还是有像融化了的巧克力一样的懊悔沾上他的皮肤,温执意觉得自己确实和从前不一样,那时候他只会想,要是顾轻舟没有遇见过他就好了。而现在,他想的是,要是他没让顾川住进来就好了。 他想要叹气,一张嘴,被人塞进一颗水果糖。 糖果侠蹲在他面前,不够挺括的西装外套搭在肩膀上,做了一件潦草的披风,他头发丝里都冒着热气,胡乱解开衣领下的几颗扣子,好好一件衬衣被他弄成了擦边款,“太热了,这站人这么多,就不能在里面搞个自动贩卖机,我得跑了两公里才看见一家便利店。” 顾轻舟手里捏着开了封的水果糖袋子,拿撕下来的那一条在耳边扇扇扇,见温执意没反应,又剥开一粒扔进他嘴里,跟往扭蛋机里面投币似的。“你好点没?” 两粒糖总算扭出一句话,温执意问他:“你全勤奖不要了?” “不要了。”顾轻舟的表情还是很惋惜,嘴上坚定道:“别说才五百块,就算给我五百万,我也不离开你。”他自己也吃了一颗糖,“这么齁!应该再买两瓶水的。”说完自然地把手掌伸到温执意下巴边,“你要吐掉一颗吗?” “想得美。”温执意一掌拍在他手心,借力撑着站起来,迟缓地回复他:“谁要给你五百万,最多退你一个月租房押金。” 从下瓦地铁站到能研所还有一段距离,温执意走得略显吃力,死活不肯让他背,早高峰的车不会为任何起步价的单子停留,顾轻舟只好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拍拍座椅:“上来。” 悬铃木宽大的树袍下,他推着温执意缓慢穿过阴影,来往行人使得他们的行驶路线变得很窄,偶尔有一两块砖凸出来,颠车子一下,温执意恍惚有种错觉,好像路的那一头不是能研所,是城中村。 “你什么时候开始低血糖的?” “忘了。” “那你以前也在地铁晕过吗?” “很少。” 那就是有过,当时蒋一阔在干什么?顾轻舟心里堵了辆迈巴赫,停在车库里的奔驰还不如共享单车。他又想指点温执意看人的眼光,但又觉得生病还要被责怪太可怜,最后只是转过头看着他,认真道:“以后不会了。” 温执意没有答话。远远的他看见褚韬正背对着他们往能研所大门去,顾轻舟也看到了,“没事,一会儿被人看见,就说你给了我二十块钱,雇我推你。” 但温执意还是跳下了车。 第33章 马脚 流年不利,顾轻舟迟到超过十五分钟,不仅没拿到年终奖,还要扣一小时工资。长厦保险门口他和位踩钻扣鞋拎铂金包的贵妇撞上,细高跟正中他脚尖,顾轻舟疼得龇牙咧嘴,但还秉持着微笑服务的宗旨,倒退两步请对方先进。 富婆姐姐是店里的大客户,他之前见过,十次里有九次都是来找钱进,据说买几十万的保单眼睛也不眨一下,钱进就是把她哄好了,才不用操心业绩,大半时间都在工位上肆无忌惮嚼别人的舌根。 现在他就站在饮水机旁的过道里大放厥词,另一个同事问兰姐是不是今天又要来,调侃他傍大款就是好,这月又不用发愁了。钱进一卡一卡地笑起来:“得了吧,郑君兰那种女人当尊财神,放在庙里供着得了,谁请进家门谁倒霉。” 他凑到同事耳边,状似神秘,声音可并不低:“你不知道吧,她死了两任老公,现在的钱可都是沾着血的。你说这女人克夫厉不厉害?她三天两头往公司跑,砸了那么多钱,上次还说要去我家找我,什么意思我能不懂?可我是万万不敢应承绝命黑寡妇的……” “我倒不知道你有这么多心思。”郑君兰推门进去,把铂金包往最近的椅子上一甩,她两手比划出一个大方形,正好框下钱进的脸,嗤笑道:“也不照照镜子。” “姐你误会了,我和同事说笑呢……”钱进低眉顺眼地凑上来,又是给她倒水又要替她点烟。一杯水全被她泼在了地上,她骂了句晦气,冲还站在门口的顾轻舟招手,“帅哥,你过来,以后我的单你来做。” 十万的单她确实是眼皮都懒得抬,说要买理财,顾轻舟才介绍了两句,她二话不说叫他拿出保单签字。等她走了,方才还鹌鹑似蹲在角落的钱进跳起来,揪住顾轻舟衣领:“新来的,撬单是吧,你有没有规矩?” “关他什么事。”袁洋不痛不痒地敲打他,“这小子顶多算运气好,倒是你,嘴上该加个栓子了。” 钱(n)(f)进冷哼一声,“你直接去当男模好了,卖什么保险。” 顾轻舟掰开他的手,用左脸倾斜四十五度的黄金拍照角度对着他,“我得练练唱跳再去,不然没什么竞争力。” 他拎起椅子上的铂金包,拿着刚签好的保单追出去,“兰姐!”他把包和保单一起递过去,低声道:“我还没录系统,你要只是想打钱进的脸,不用赌气花这么多钱。为那种人不值当,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保时捷车门打开又关上,郑君兰拿出烟盒:“抽一根吗?” 朱红色的口红被烟卷拭掉了,细细的薄荷味烟雾后,她的脸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我和第一任男友青梅竹马,他身体不好,遗传病。那时候他家里不同意我们领证,说找人算了,我俩八字不合。” “我们在一起八年,没能做法定意义上的夫妻,但他还是去世了。死之前,他把我托付给他弟弟照顾。” “我那时候其实想离他们家人远远的,可是小叔坚持要和我结婚再离婚,说要让我得到应得的遗产……后来的事,也说不清了。” “我们还没离婚,他走了。他身体很健康,却遇上了一场交通事故。” “老爷子觉得我是灾星,把我赶出了公司,很长一段时间,我靠他的理赔金过活。” 其实顾轻舟既无意撬走钱进的客户,也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但是他太知道那种话有多么伤人。 温执意很小的时候还随外婆住在村子里,村口小卖部属于一个瞎眼大爷,他卖果蔬零嘴,也卖纸钱,常常替人画符算卦,村里有小孩高烧不退或是遇上了鬼压床,也请他去念咒驱邪,大家叫他刘半仙。 刘半仙也给小小的温执意看过命盘,说他是天煞孤星,会给周围的人带来祸害,注定孤独一生。 顾轻舟起初是当笑话听的,因为温执意告诉他,他说这些话之前刚邀请温执意吃了半个桃子,说不甜不要钱,小温执意仔仔细细品味完,和他说不甜也不脆,不买谢谢。买卖不成仁义就不在,刘半仙连他出生的具体时间都没问,装模作样地给他分析了一通命盘。 第二天早上温执意偷偷把桃子筐前的大字报“三块一斤”换成了“不买咒你”,刘半仙看不见,还奇怪一整天怎么都生意惨淡,到晚上家里人来关店才知道。刘半仙气得拽下了一撇胡子,“这孩子坏得很!” 顾轻舟听到这里的时候笑着去揉温执意的脸,“哎哟这孩子聪明得很,打响村里反封建迷信第一枪。” 可是就算理性如温执意,那种近乎诅咒的话也不会完全不留痕迹。特别是在他父母和外婆相继离世后,午夜梦回之际,温执意也会想,刘半仙说的会不会是真的?他曾经在顾轻舟的臂弯里冷汗涔涔地醒来,小声问他:“我是不是不该说桃子不甜?” 他想到从噩梦里惊醒的温执意,就没有办法轻巧地敷衍郑君兰。顾轻舟陪她吸了半支烟,真诚道:“他不能继续照顾你,有一笔钱支持你的生活,我想他会高兴的。” 第35章 郑君兰掐掉烟,十分风情地瞟了他一眼:“我都分不清,你是说真的,还是在哄我。” 顾轻舟摇摇头,“我从不哄漂亮女人,不然老婆会吃醋。” “你老婆运气不错。”郑君兰又笑了,将签过字的保单拍在他胸口:“我早就把股份拿回来了,现在不差钱。说了以后我的单都给你做。” 顾轻舟一语双关:“运气好的是我。” 又开一单,他却高兴不起来,一副超然物外的深沉模样,钱进想挑事都无从下手。袁洋转着椅子过来,轻轻踢了他一下,“行啊小子,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了。” 顾轻舟是真的忧愁,他每次出行都买意外险,温执意应当也能拿到一笔不菲的赔偿金才对。但他用那些钱做了什么呢?买了那间每天通勤四小时随时可能在路上晕倒的大房子吗?还有他找的那个男朋友,死人也要被他气活。 “师父,我下午想早点走,我老婆生病了。” “你老婆不是卷钱和别人跑了吗?”袁洋半信半疑,“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以德报怨型的。” 顾轻舟叹了口气,“就当是为了孩子。” 撒谎的报应来得如此之快,只隔了几秒钟。 他给温执意发消息:“下班等等我,一起走吧。” 温执意回:“我晚上有事,饭改天再吃。” 谁会惦记一顿全姜宴啊!顾轻舟暗暗吐槽,又说:“加班?那我等你。” 新消息弹出来:“不用,我要去接孩子。” 地铁上,温执意脸色欠佳,顾轻舟更是顶着一张不爽到极点的冷酷面容,每靠近幼儿园那站,周身温度就再下降一度。 温执意奇道:“没人逼你去吧?”下班出来,顾轻舟已经站在能研所门口,坚持和他一同去。 “怎么没有。”顾轻舟理直气壮,“我是被你胁迫的。” 他从早上憋到现在,准确地说,从复活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对蒋一阔开炮:“他知道你早上差点晕倒吗?不来接你下班就算了,竟然还让你替他去接孩子。” “他不知道。” “那他总该知道你低血糖吧?”顾轻舟义愤填膺,“温执意,恋爱不能这么谈,一个男人要是不在意你,甚至骗你辜负你,你就踹了他,找个更好的!”他挺直腰杆,希望温执意能擦亮眼睛发现,现成的选择就在眼前摆着。 然而温执意只是说:“没办法,总不能让小孩放了学一直在那里等。” “不是还有那女人吗。”顾轻舟还不消停,“他没空那女人也没空吗,干嘛非来折腾你。” “哪个女人?” “就是那天在幼儿园门口和他一起接孩子的……” 话音未落,顾轻舟警钟大作,完蛋了,他合上嘴巴,可是已经来不及,温执意眯起眼睛,一字一顿肯定道:“那张照片是你拍的。” 第34章 小孩 前一天才被他跟踪,后一天温执意就收到了蒋一阔和女人手挽手接小孩的照片,怎么想他都很可疑。温执意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再开口,这让顾轻舟心里更加没底,然而除了装傻,他暂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其实……” 列车到站,温执意打断他:“回去再说。” 幼儿园门口放着两个小孩,穿深蓝色银边制服,带小黄帽,手齐刷刷扶着书包带,像是玩具店门口的卫兵。 两个都是熟面孔,顾轻舟没想到顾晚山也在,他看了一眼温执意,好奇他知不知道,和蒋明昭站在一起的是他亲弟弟。 温执意拿出一个口罩让他带上,俩小孩朝他们飞过来。顾晚山歪着脑袋盯了顾轻舟两秒:“鲷鱼烧哥哥!”他指着对面摊子挂着的小旗,很快乐地仰起头,“我认识约等于牛奶糖了哦,妈妈说‘鲷’是一种鱼。” “什么鲷鱼烧?”这下温执意变成了四个人中最不清楚状况的,蒋明昭认出顾轻舟后默默退到顾晚山身后,顾晚山耐心和他解释:“就是有一天妈妈还没有来接我,哥哥路过,给我们买了鲷鱼烧吃。” 不愧是他的好弟弟。 顾轻舟点点头:“对,我路过,正好遇见蒋一阔和一个女人来接他,你刚说什么照片?”他揪过蒋明昭,“是不是啊小孩?蒋一阔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小舅舅,快放手,我的领子都乱了!”蒋明昭从他手底下逃出来,钻到温执意身后,“小温哥,这个人好凶,我不想和他玩。” 顾轻舟又一次无情地把他拎出来:“你为什么要管他叫哥?不觉得差辈了吗。” “顾晚山叫他哥哥啊!我要是叫小舅妈,不就比顾晚山小了!” 一句小舅妈差点让顾轻舟直接把他扔出去,他们俩拉拉扯扯走在前面,顾晚山乖巧地伸手攥住温执意的小指,慢慢跟上去。 到了商场,蒋明昭吵着要先去玩游戏,玩完再吃东西,顾轻舟说不行,蒋明昭准备发挥小孩的特权当街哭闹,顾轻舟单手将他举起来抄在腋下,“消停点啊,撒泼打滚我小时候都替你实践过了,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挨揍。” 蒋明昭在他胳膊里拼命蹬腿,嗷嗷叫着小温哥,温执意叫顾轻舟把他放下,顾轻舟照做,但还在用眼神威胁他安静点。蒋明昭不敢和他任性,拼命给顾晚山使眼色。顾晚山又拉拉温执意,“我也不饿,可以回家再吃。” 顾轻舟反对:“我饿。” 根本就是带了三个小孩,温执意头大,“那你先去吃饭,我带他们去玩。” 他一手一只小朋友,坐扶梯上了三层,穿过陈列着彩色童装的橱窗,来到杂着笑声和哭声的游戏区。蒋明昭和顾晚山又走不动了。蒋明昭瞄上了游戏厅里闪烁不停的方块,顾晚山则巴巴看着近处摊位上摆着的陶土小人和马赛克杯垫。 温执意左手被拉着向前,右手被拽着不动,期间游戏厅有个小孩被家长拎出来,双手做了提把,两腿像瘪掉的塑料袋那样在地上拖行,哇哇大叫着还要买游戏币。到后面家长弄不动他,又急又气,踹了他一脚,结果他躺在地上,翻滚着大哭起来。 低血糖的感觉好像又来了,温执意很怕远处的那位家长就是五分钟后的自己,那他宁愿先一步躺在地上。蒋明昭连着他打摆子,“小温哥,你说,我们先去干什么!”顾晚山不说话,很倔强地抱住他胳膊。 左右为难之际,顾轻舟脚踏电动扶梯身披脆皮炸鸡出现了,温执意从未看他如此顺眼,举起还挂着小孩的手,大声招呼他:“在这里。” 顾轻舟不费吹灰之力把俩人从他身上扒拉下来,听完双方辩词非常草率地指了一下手工摊位,“先玩这个。” “为什么!”蒋明昭双手叉腰,警惕地蹦开一步,以免再被人挟持。“我要跳格子!” 顾轻舟蹲下来,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那边有家店看起来不错,‘快乐数学’,你想去吗?” 嘴巴嘟成金鱼的蒋明昭最终还是和顾晚山并排坐到木头小板凳上,不情不愿拨弄着手边的彩色玻璃块。店员过来教他们往圆形竹垫上涂胶水,顾晚山用胳膊肘碰碰他,他才勉强不计前嫌,消停地往下学。 除了小孩们围坐的环形长桌,摊位外还摆了一圈座位,是给家长设的等待区,这也是顾轻舟选择先来这家店的原因。坐着等的基本都是夫妻,两个年轻男人夹在中间很显眼。他们旁边坐的一位年轻妈妈笑眯眯和他们搭话,问里面的孩子是他们的小孩还是兄弟。 “都不是。”顾轻舟拿出在楼下买的炸鸡小食,递给温执意,“路上捡的。” “哈?” 对方的脸色由震惊到忧虑,在她掏出手机报警之前,温执意解释道:“他开玩笑的,我的孩子。” 他瞪了顾轻舟一眼,小声道:“你是不是想被抓走?” 顾轻舟懒洋洋摊开两条长腿,回头看了看里面专心贴马赛克的小鬼头,“能不能叫警察把他们俩抓走?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原本挨着顾轻舟的那位女士登时挺直了腰杆,强行把头扭回正前方,但耳朵明显支棱起来了。 温执意吃了块炸鸡,淋的是他喜欢的酸甜酱。“你就这么不喜欢小孩。” “也不是。”顾轻舟看他两腮一鼓一鼓,手掌在裤子上来回蹭了两遍,“分人吧,你要是能生……” 努力目不斜视的女士拿出了手机,温执意都能想象到她在微信聊天框里打出的话——和你说个大瓜…… 他眼疾手快地往顾轻舟嘴里怼了一块炸鸡,“别说话,当我求你。” 说完默默往旁边挪了一个座位,和顾轻舟拉开距离。顾轻舟随手把袋子放在中间,里面还有一个纸盒。温执意手里的盒子已经空了三分之一,拿着签子的手停在半路,不知道该不该吃下一块:“就两盒?” 顾轻舟一句话概括没多买的原因:“一盒三十八块八。” “我转给你。” “不是那个意思。”顾轻舟压低声音,“你先吃,我考察好了,楼下水饺店开业大酬宾,馄饨一碗五块还送份儿童餐,一会儿他俩饿了正好去吃。” 第36章 顾晚山突然回过头,“我不想吃馄饨。” 温执意放下手里的盒子,问他:“炸鸡吃吗?” 顾晚山点点头。 “小孩吃太多垃圾食品不好。”顾轻舟将食盒塞回温执意手里,拿起另一盒冲进去,“你吃你的,我和他们分,只许吃十九块四的!” 纸盒往桌上一放,顾晚山正在弄填缝剂,举起黏糊糊的双手向顾轻舟展示了下,对着他张大嘴巴:“啊——” 麻烦,就算是温执意生的他估计也不喜欢。 手作店里的流水线上多了一条机械臂,顾晚山每贴一块马赛克,嘴里就会被投进一根鸡柳,“乌恩无。”他说的应该是“太多了”,顾轻舟停下。蒋明昭转过脸,对着嘴巴满满当当的顾晚山咽了下口水。顾轻舟闲着也不投喂他:“刚刚谁说不饿?不许吃。” 蒋明昭瘪瘪嘴,“我才不稀罕!我不吃你买的东西,你臭!” “那正好。”顾轻舟又喂给顾晚山一块鸡腿肉,“咱俩多吃点。” 蒋明昭摔了刚贴好一半的杯垫,要找温执意告状,扭头发现温执意没在位置上,一张嘴就启动了眼泪开关。 顾轻舟拧起眉毛,“不准哭。” 这下音量开关也打开了。蒋明昭哭起来地动山摇,刚才和他们搭话的女人坐在外面连连摇头,“不是亲生的就不心疼。” 最后还是顾晚山哄好的,他拿起摔碎的杯垫说替他粘好,又说把自己的鸡块分给他。两个小孩头对头拼同一个杯垫,顾轻舟默不作声把炸鸡放到他俩中间,自己去拼顾晚山还没完成的大作。 温执意上厕所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温馨画面,蒋明昭听见脚步声顶着红眼圈回头看,扭回来对顾晚山说我也想吃地瓜条,我看见小温哥在吃,这里面没有。说完还控诉般瞪了一眼顾轻舟,后者只当没听见。顾晚山安抚他一会儿再去买,温执意自己吃了一根,有点甜。 两个杯垫几乎同时完工,顾晚山看着顾轻舟手里的成品大受打击,“哥哥,你怎么贴得这么丑!” 温执意也过来看,顾轻舟举起手里黄绿相间的竹子小圆盘,“艺术创作本来就是多元的,要拥抱不同的审美。” “外面本来应该贴蓝色的。”顾晚山指着桌上已经码好的一堆蓝色马赛克块,“这样配上中间的黄色,就是海边日落的颜色。” “嗯……”顾轻舟只心虚了两秒,就给自己也找了个意象,“现在是小青蛙在吃鸡蛋黄。” “可是我本来打算送给小温哥的。” 顾轻舟大惊,“不早说!早知道我贴认真点了。” “你果然没有认真贴!” 这下顾晚山有点生气了,温执意摸摸他的头,“没事,小青蛙也是在水里看太阳。” 蒋明昭带领他们三个冲向电玩城,“跳格子!我来啦!” 还没走到那个闪烁的游戏区,蒋明昭又看上了投篮机。他伸出手指头,认真把四个人点了一遍,“我们分组比赛吧,输的人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他像是怕有人和他抢,霸道地隔开温执意和另外两人,“我选小温哥!”还没开始他连要求都想好了,小声和顾晚山商量:“明天能不能再带上次的糖果来吃?” 顾晚山点头,顾轻舟摁住了他脑袋,“你先别答应,他可不一定赢。” “嘁。”蒋明昭没把他放在眼里,“你看起来就不靠谱,是吧小温哥?” “哟,你还知道靠谱。”顾轻舟不和他一般见识,转向温执意,“如果我赢了,小温哥也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温执意想了想,“除了降房租,都可以。” 第35章 疑心 说是组队比赛,以蒋明昭和顾晚山的身高,玩投篮机属实费劲。蒋明昭很快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战术错误,看起来更稳重的大人也可能是更虚弱。温执意确实十分认真地在比赛,但是他的命中率和自己相差无几,都要看球的心情。 反观隔壁,顾轻舟左手倒右手,一个接着一个球扔进篮筐,平静的神色让人觉得这游戏对他来说过于无聊。顾晚山抱着一个球,一直没找到机会扔出去,呆呆站在旁边瞪大了眼睛看他投。第一轮时间还剩三秒,他和这台机器的最高纪录打平了。 两边分数差了三倍还多,蒋明昭急得跺脚,“小温哥,要不你抱着我投吧。” 温执意很有自知之明,“那不超过十五秒咱俩就要一起倒下。”他拿着球,很专注地盯着篮筐,“加油。” 第二轮篮筐开始移动,温执意试图计算出一道合适的抛物线轨迹,脑袋会了,手没跟上,连着两下和篮网擦肩而过。总算有一次到了筐口,被同样好不容易命中的蒋明昭扔出的球砸开了。 “啊!”蒋明昭气极了,扭头就要抱怨,顾轻舟扔出最后一个球,叫顾晚山自己玩一会儿,过来把他抱起来,“好了小孩,别气了,让你几个。” 蒋明昭被他举得高高的,他还能腾出一只手递球,第一个没进,蒋明昭大声道:“不许晃我!再来一次!” “好,不晃。”顾轻舟稳稳箍着他的腰,继续传球。连着四五个,都没进。他递下一个球时虚晃一招,没给蒋明昭,单手抛出去,球轻轻松松穿过了篮筐。“这不是挺简单的。” “放我下来啊啊啊啊!我不和你玩!” 蒋明昭抓狂,一边被连带嘲讽到的温执意也斜了他一眼,很快转回去换着角度砸背板。顾轻舟搭着他一边肩膀,凑到他耳边,“认输吧小温哥,乔丹来了十秒也进不了四十个球。” 温执意抖掉他的手,装作没听见,决然地扔出球,那颗篮球气势汹汹地划破空气,伴着电玩城混乱而富有动感的音乐,一脑袋撞在了距离篮筐至少二十厘米的背板处。 两片薄薄的嘴唇张开又合上,温执意被打击得浪费了两秒,才又拿起一颗球,喃喃道:“下次一定能进。”比起打压敌人的气焰,更像是在徒劳的自我安慰。 计时器进入最后的倒数,他举起手,顾轻舟突然转到他背后,托住他手背,找准角度向前一送,“再让你一分,小温哥。” “我不服!”被现实毒打的蒋明昭跳起来,“我要再比!” 顾晚山拉拉他,“他好厉害,比不过,我们换一个玩。” 顾轻舟“嘿”了一声,“你到底哪边的啊?” “现在他是我这边的了。”蒋明昭推着顾晚山,艰难地帮他爬上了一面鼓前放着的高脚椅。“我们来玩这个!大人一队,小朋友一队。” 和他差不多高的椅子下面,蒋明昭双手叉腰,“你输定了!” “是么。”顾轻舟拿起鼓槌向上一抛,在半空中挽了个花,“输了不许躲在小温哥怀里偷偷掉眼泪哦。” “我才不会!”蒋明昭眼珠一转,拽着他小腿把他从椅子上拉下来,同时给温执意使眼色,“小温哥,你来比。” 顾晚山也可怜兮兮地转头看他,两个人就差把“求黑幕”写在脸上。顾轻舟倒是不介意,站在温执意身后替他选了曲子。这次比赛的人很安静,蒋明昭因为紧张也很安静,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鼓点上,除了顾轻舟。 温执意握着鼓槌的那只手稍一用力,薄薄皮肤下裹着的青色血管就更加明显,他很容易连错两拍,如果前一个点敲早了,第二次下锤他就要在鼓边停顿一下,往往就错过了最佳时机。这种时候顾轻舟就十分想要握着他的手敲下去,顺便在他冰冰凉凉的手背上摸两把。 “耶!全连!”蒋明昭抓住顾晚山的手使劲晃了晃,又跳过来晃温执意的,“小温哥,你太棒了!” 顾轻舟挑拨离间和激将法一起用上了,“他觉得你打的像放水哎。” “我没有。”温执意抽出手,拍拍蒋明昭的头,叫他老实呆一会儿。他是打算第二首曲子再隐晦地让让小孩的,但现在看起来不需要。 原本垂在地上的腿不自觉抬起来,两脚踩在脚踏上,温执意正襟危坐,顾轻舟勾着他肩膀长吁短叹,一会儿是小温哥再不认真就真的要输啦,一会儿又唉全勤奖没了不会还要请小坏蛋吃地瓜条吧。 他聒噪得很,温执意心里却奇异地安静,两首全连后成功保护了顾轻舟瘪瘪的钱包。顾晚山不知为什么在偷偷看他们,瞄两秒又欲盖弥彰地转向前,如此反复。蒋明昭哇哇大叫,嚷着顾轻舟作弊,“我看见你用手指在小温哥肩膀上打拍子了!” 温执意扭过头,正对上顾轻舟放大的脸。他半边身子都靠在椅子上,自然地把温执意揽在怀里。搭在他肩上的手现在食指还在有节奏地点着,就像以前教他弹琴时那样,嘴里轻轻哼着最后那首前前前世。 刚刚打鼓的时候,他好像就无意识地在跟着这样的动作落槌。温执意后知后觉,顾轻舟的手指变成一块烟灰,在衬衣上烧出一个洞,碎成细小的灰屑,钻进去烫着更大面积的皮肤。而始作俑者丝毫不觉得越界,神采飞扬地反驳蒋明昭:“别瞎说,我只是在偷偷占小温哥的便宜。” 第37章 他俯下身子,下巴几乎贴在温执意肩膀上,用盈满笑意的眼睛盯着他嘴唇,“想吃地瓜条,拜托小蒋同学了。” 到了结账的时候还是顾轻舟付的钱,纸盒里的甘梅地瓜条堆成了一座小山,压到蒋明昭手里,“喂,记得叫你小舅舅还我二十块钱。还有,告诉他,小温哥身体不好不要支使他跑腿。” 顾晚山在旁边笑,一脸傻样,顾轻舟敲敲埋头猛吃的蒋明昭脑壳,“还有,你也不准欺负他。”他叹了口气,“真担心你长大以后把脑袋染得五颜六色然后在学校里为非作歹。” “不要往小孩脑袋里装这些奇怪的预设。”温执意捂住小蒋的耳朵,瞪了他一眼,自己又被这句话戳中笑点,背过身去笑。 “哥哥。”顾晚山对他招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顾轻舟俯下身,又是运动又是吃东西,来之前温执意给他的口罩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顾晚山双手拢在嘴边,在他耳边道:“你长得好像我哥哥,亲哥哥。” 虽然俩人的姿势像在说悄悄话,但小孩没能控制住音量,除了被捂住耳朵畅游地瓜条山不知天地为何物的蒋明昭,另外两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顾轻舟瞥了一眼温执意,尽可能装作不在意:“小孩还挺会套近乎。” 顾晚山怕他不信,补充道:“真的,而且你对小温哥也很好,我听妈妈说,哥哥以前最疼小温哥啦。”而温执意始终背对着他们俩,双手紧紧箍在蒋明昭耳朵上,看不见表情。 大约九点钟温执意接到了一个电话,挂线后忽然对顾轻舟说想吃小馄饨,给了他一张百元大钞,让他帮忙去打包。蒋明昭的妈妈在外面等,李雨微也在路上了,他带着两个小孩出去,在商场门口叮嘱他们,不要对家长讲起今天见到的哥哥。 蒋明昭点点头又摇头,“可是小舅舅还要还他钱呢。” 他向来不听大人的话,倒是把顾轻舟的话放在心上,温执意笑笑,“他开玩笑的。” 送走蒋明昭,顾晚山小声说:“好想让爸爸妈妈见见刚才的哥哥啊。” 温执意在他身边蹲下来,替他把歪了的帽子扶正,紧紧搭扣,“为什么?” “我感觉爸爸妈妈很想哥哥的。”顾晚山说:“之前有一天,妈妈想他想得都哭了。” 温执意知道是哪一天,这月月初是顾轻舟的祭日。“所以不能让爸爸妈妈见到他,因为太像了。” 顾晚山不解:“那不是很好吗?妈妈看到他,就不用对着黑白照片流眼泪。” “不是的。”温执意压低他的帽檐,于是他又看不见小温哥的神情,“太像了,又不是,会更加伤心。” 顾晚山仰起脸,“那你看到哥哥会伤心吗?” 温执意没有回答,隔着帽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李雨微很快出现在商场门口,顾晚山握住温执意的小拇指,向下拽了拽,“小温哥不要伤心,我答应你,替你保守秘密。” 他朝门口用力挥挥手,李雨微走过来,从温执意手里接过他,问温执意最近怎么样,工作忙不忙,有没有被中招新一波流感。温执意说还好,没有,李雨微又问他国庆假期什么安排,“要不要回家里住两天?” 想到家里多了个人,温执意迟疑了一下,李雨微没在意,“出去玩也没事,想回来随时回来。” 温执意想了想,“我中秋回去吃饭。” “好呀,带上小蒋。”李雨微笑着用胳膊肘碰碰他,“叫你叔叔买好大闸蟹等着。” “他可能要和家里人过。”温执意含糊道:“我再问问。” “他来不来无所谓,你回来就行。”李雨微摆摆手,“本来要给你带箱栗子,上周老顾出差,不知道怎么想的,拉回来一车板栗。怕你不好拿就没带,明天给你寄过去。” “好,或者中秋我去家里吃。” 温执意摸出手机联系顾轻舟,没人接。他转过身,零星向外散去的顾客中间,顾轻舟拎着两碗打包好的小馄饨从扶梯后走出来,神色复杂,不知道看了他们多久。 温执意向他招招手,把手机放回口袋,同时将刚从顾晚山帽子上拿下来的一根头发塞进最深处。 第36章 要求 假期前一周刚好是顾轻舟发薪水的日子,可谓双喜临门。 除了刚住进来那天,他其实对和温执意同居这件事并没有实感。温执意有意和他错开出门时间,而他的下班时间本身就要更晚,每天他到家的时候温执意基本已经睡着了,房子里静悄悄黑黢黢,只有院内树上的灯亮着迎接他。 方廷和郑君兰的单子提成都要下个月才发,这个月他只拿了八千出头。进门后顾轻舟先对着客厅墙上的租房协议站了十分钟,思索着温执意拿不到钱会不会直接把他扫地出门。 他想了想,留下一点生活费,转了六千给温执意。从前温执意是不管他的钱的,发了工资还会转他一笔,说是“共同储蓄”。今时不同往日,他终于还是沦落到了和叶予庭同样的境地。 “这些你先收着,剩下的下个月我想办法补齐。”他在输入框里敲下这么一句,还没发出去,温执意却突然转回来一笔钱。 一点机会也不给,立刻就要撵他走吗!顾轻舟在国庆假期前去抢银行和用情感咨询服务敲诈勒索方廷之间摇摆,定睛一看,温执意转回来的钱少了一点,金额四千五百。 射灯投下的小山丘罩在那张略显潦草的手写协议上方,白亮的灯光里,顾轻舟终于看清楚,租金处的“20000”最后一位上多了细细一道横线,不知什么时候被划掉了一个零。 温执意的数学肯定没问题,多转回来的五百又是怎么回事? 不待他发问,聊天框里蹦出三个字:“全勤奖。” 顾轻舟果断点了收款,“哥哥,你人真好。” 温执意没理他,但他就跟院子里的太阳能灯泡一样,给点阳光就灿烂,动力满满地发去骚扰信息:在干嘛,睡了吗,漫漫长夜好冷啊,真的不理人家吗。 如此坚持了十分钟,终于被温执意拉黑了。顾轻舟干脆跑上楼,长长的走廊里两排房门紧闭,不远处一扇门嵌了磨砂玻璃,暖黄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顾轻舟象征性敲了两下。 “不许进。” 他推门而入,结果这房间不是温执意的卧室,是浴室。温执意正在系浴袍的带子,头发湿漉漉披着,瞪他的眼神极其没有杀伤力。顾轻舟毫无诚意地道歉:“不好意思,听成请进了。”又指指门把手,“这门也没锁。”好像全都是温执意的错。 温执意拿毛巾胡乱擦着头发:“你最好说一件明天就会过期的事。” 顾轻舟不假思索,“你怎么洗澡还有功夫拉黑我?” 发梢不再往下滴水,温执意把毛巾扔进脏衣篮,绕过他向外走。顾轻舟拦住他,“你说答应我一个条件,记得吗?” 温执意眯起眼睛,睫毛上挂着两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我只是洗了个澡,不至于脑子进水。” 顾轻舟看着那两颗水珠慢慢滑下来,一步步向前靠近。温执意下意识后退,很快就碰到了洗手台,“你想干什么?” 门被带上了,水汽散不出去,周遭空气潮湿而闷热。顾轻舟俯下身,两臂圈住他身体,“你说呢?” “到底是我提条件,还是你?”温执意伸出食指点点他肩膀,示意他退开,然而顾轻舟只是一昧逼近,视线从他眼睛滑到浴衣领,比水汽要热一点的呼吸扑在他嘴唇,“我要什么小温哥都给吗?” 温执意淡定地拢拢领口,“心肝脾肺,既不整装也不零售。” 顾轻舟学着他的样子戳戳他左边胸口,心口上方位置,“口是心非。”接着那只手转向墙壁上挂着的吹风机,摘下来替他吹头发。 氤氲雾气里,他们谁也没再说话。无论是顾轻舟还是顾川,不开口时都是很迷人的。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眉眼处着墨极重,像夜色里连绵的山,但山谷并不寂静,随时会掠过一阵凛冽的风。遇见顾轻舟之前和之后,那种近乎侵略感的生命力他没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感受过,而这才是眼前的人最占便宜的地方。 温执意别过脸,对上墙上贴的镜子,他看着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同样盯着他。其实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已经三十岁,他还和二十多岁一样,瘦削,苍白,但那双眼睛的确老了,时间好似一张抛光纸,六年来日复一日在上面打磨,使得眼眶微微凹下去,瞳仁也暗淡了,显出一种麻木的漠然。他忍不住想,顾轻舟三十岁时也会有一双疲惫的眼睛吗? 身旁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没有答案。顾轻舟只是很轻快地说:“那就先欠我吧。” 当晚温执意做了一个梦,梦里一辆推土机从门前开过来,轰隆隆撞碎院墙,院子里那棵紫杉拦腰折断,然后推土机开进正门,把整栋房子夷为平地。他站在一边,觉得应该进去找谁,可是想不起来,急得汗水从眼睛里流出来。 第38章 他猛地睁开眼睛,梦里推土机动工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踩上拖鞋下楼,从二楼拐角处的扶手上方狐疑地探出头。 餐桌上多了一台榨汁机,气吞山河地搅动着内部的红色不明液体,刀片每旋转一圈底座都要跟着跳一下,感觉它被买来之前就摆在大卖场门口的桌上,按照“十块十块全场十块”的节奏用力扭动,。 顾轻舟端着两个餐盘从厨房出来,温执意觉得自己在梦里想找的应该不是他,他显然是开推土机的那个人。 “醒了?正要去叫你。” 盘子里有一个煎蛋,一片培根。温执意用叉子划开鸡蛋表面,蛋黄瞬间流出来,他又放下叉子,“你是怎么把鸡蛋煎成这样的?” “溏心蛋不就是这样吗?”顾轻舟塞了半个蛋在嘴里,“啊呸!” 温执意好奇地把焦黑的那面翻过来,“一面糊成这样,另一面还没熟,你的锅和榨汁机是同一个卖场买的吧。” “送的。”在他疑惑的目光里,顾轻舟得意地指了指盘子里的煎蛋和榨汁机,“锅和这些全都是!我和杨奶奶去赶集了,集市门口扫码领鸡蛋,旁边还有个银行支的摊,办信用卡送小家电,我办了两张。” “杨奶奶?” “就是那天在公交车上打过招呼的邻居。我正不知道去哪儿找超市,出门就遇到她了。”顾轻舟关掉榨汁机,把带有沉淀物的红汁水倒进印着银行logo的随身杯,转头看见去倒水喝的温执意警惕地停在厨房门口,“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温执意盯着桌上的危险化学品和物理爆炸隐患胡诌:“我晕血。” 顾轻舟扫了一眼餐盘,好歹他非常勉强地把培根吃了,“我想好让你做什么了。”他郑重宣布:“以后你每天陪我早起,吃早饭,然后把这个带上。” 温执意全身写满了抗拒,“这是三个要求。” “那就你每天吃完早饭后带着果汁和我一起出门。”顾轻舟换了个说法,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石榴汁不行,西瓜火龙果也够呛,那明天榨梨汁好了。” “就这样?” “嗯,你能做到我就谢天谢地了。” 温执意沉默,顾轻舟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真让你和蒋一阔分手,你也不答应啊。”他悻悻道:“再说了,有些事心甘情愿才有意思。” 温执意拿过顾轻舟手里的杯子,拧开喝了一口,他有很多年没吃过石榴了,这实在是种适合做果汁的水果,甘甜液体滑过喉咙的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怎么能忍住一次也没买过。他拧紧瓶盖,上楼洗漱,路过顾轻舟身边时悠悠道:“也说不定。” 等地铁的时候顾轻舟还在回味这句“说不定”,他看看带一个口罩拿一个口罩的温执意,觉得自己离上位又近了一步。温执意手里的那个口罩原本是给他的,而他抱着以色侍人的觉悟果断拒绝,坚称身体强壮免疫各类流感病毒。 他们是被推进车厢的,顾轻舟叹了口气说你每天都在经历什么生存挑战,没考虑过搬得离公司近一点吗,温执意斜他一眼,他就举手投降,“当我没说。” 俩人一直钻进不开门一侧的角落,还是人挨着人,好处是温执意也靠他很近,不需要抬手就能牵住的程度,他又觉得这样也不错。温执意显得不太自在,顾轻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另一只手去摸口袋里的糖,“头晕吗?难受吗?” 温执意摇头,他还是把糖果拿出来,放进他口袋,“可是你脸好红。” 借着把手插在他兜里的姿势,顾轻舟又把他拉过来一点,凑在他耳边问:“你当时不会就是看上你前任的脸了吧,你说我和他长得像,那我们谁比较帅一点?” “不是他帅,是我那时候没见过世面,比较好骗。”温执意拉着他袖子拽他胳膊,“不过他还是比你好看很多。” “那我就更不能戴口罩了,不然怎么方便你睹物思人。”顾轻舟存心和他作对,就是不抽手,温执意只好抓着他的手从自己口袋里往外拿,却被反握住。 恶人先告状,顾轻舟笑吟吟地捏捏他手掌,“温执意,你看就看,怎么还占我便宜啊。你知不知道,传说在10号线上牵手的人要在一起一辈子?” 车厢门打开又关上,温执意怔了一下,指指“下瓦站”下面闪烁的红灯,“我只知道,坐过站的人这个月没有全勤奖。” “完蛋了!你怎么刚不提醒我!” 第37章 装病 假期的前一个晚上,顾轻舟夜不能寐,半是兴奋半是心烦。他听到温执意在和蒋一阔打电话,这房子隔音不好,但还不够,他站在床上,脑袋几乎顶着天花板,从模糊的字音里分辨出他们在约时间,蒋一阔邀请温执意去他家吃饭。 一向在他回来后就没有声响的温执意破天荒下楼,在外面翻箱倒柜,顾轻舟还是不关卧室门,直接走出来问他:“在找什么,要我帮忙吗?” “不用。”温执意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塞回去,重重关上柜门,“回你房间去。” 他刚拿出来的东西在顾轻舟面前一闪而过,一瓶红酒,应该是在盘算去蒋一阔家带什么礼物。温执意转过身,故作镇定的表情和他紧紧压住柜门的手形成鲜明对比,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心虚,几乎一比一还原了八点档狗血电视剧里男人被抓到出轨的经典画面。 顾轻舟脑海中播放了一遍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节,通常妻子发飙会得到道歉,小三质问就容易当场被甩。虽然他一万个不愿意承认,但他此时的处境显然更接近后者。 思虑再三,顾轻舟忍辱负重地退回房间,关上门之前不忘散出一缕茶香:“没关系,我不会让你夹在我们两个中间为难。”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温执意上楼了。躺在床上的顾轻舟睁开眼睛,怎么才能让温执意为难一下呢? 他从市郊游一直查到外省,无论是长临小瑞士还是平津小巴黎应该都吸引不了温执意。凌晨三点他从票务软件退出来,重温甄嬛传第四十二集、五十五集和六十三集,想从其中获得一点灵感,结果看得太入迷,再抬头已经是六点了,还没想到办法的顾轻舟只好爬起来做早饭。 煎蛋的时候他手一抖,把鸡蛋甩到了地上,他弯腰去捡,起来的时候眼前发黑,脑中却灵光一现,他可以装病啊!简单快捷性价比高。 恰好被榨汁机叫醒的温执意从楼梯上走下来,“你今天也要上班吗?” “不上,但你要按时吃饭。” 顾轻舟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第二个煎蛋也不幸殒命。他的嗓子怎么会像喝完安神汤的陵容一样哑?难道是因为熬夜?看来他在装病方面也是天赋异禀。 他很快镇定下来,装模作样咳嗽了两声,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像是刀片在他喉咙里搅,吞口水都变成了种酷刑。温执意走过来,两指在他额上一搭,“你发烧了。” “我怎么感觉我要死了。” 顾轻舟没在扮可怜,他上一次感冒大概得是两年前,不,八年前了。他确实抵抗力很强,在听取擤鼻涕声一片的季节里,他永远是那根屹立不倒的独苗苗,偶尔感冒也就烧个半天,睡醒一觉就又活蹦乱跳了。 现在这种浑身发软,脚下一片云头顶一吨铁嗓子里还有一台榨汁机的情形从未出现过。 “别胡说。”温执意对病号一点也不温柔,“这波病毒比较厉害。”他把顾轻舟安置在沙发上,从药箱里找出体温计,片刻后又递给他一个盒子,“先测一下,不行再去医院抽血。” 盒子里的东西在顾轻舟看来很新鲜,一个书签大小的白色长条方块,中间有一条窄窄的透明窗格,上下各标注一个字母。他又看了一遍盒子上的字,给叶予庭发去消息: “什么是x病毒?” 大清早的,就算是淘宝客服也无人回应。顾轻舟在搜索框里输入这两个字,很快跳出来一大堆内容,拭子、隔离舱、绿码……每一个词都很陌生。 他一目十行地浏览着一篇世卫组织发的报告,2019年暴发的新型病毒,引发的全球死亡人数大约七百万人……手里的狭长窗格出现两道红线,他拿起检测试剂的使用说明,阳性。 温执意端着一杯水回来,沙发上只剩一个两条杠的试剂盒,地铁上抵死不带口罩的人现在倒是捂严实了,躲在只敞开一条细缝的卧室门后瓮声瓮气道:“我是不是得隔离啊?” 他向前一步,门整个合上,“你离我远点,别传染你!要去哪里,我自己去。” “你是不是还要囤菜啊?” 温执意无语,在门板上敲了两下,把手纹丝不动,他只好把水都放在门口,自己退回客厅。过了一会儿房间里鬼鬼祟祟伸出一只手,把水杯拿进去了。他无奈叹了口气,上楼打了几个电话,再下来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服。 “我出门了,有事打给我。” 防盗门、铁门和眼睛相继合上,手机在耳边震动起来,是叶予庭。 第39章 “你阳了?” “嗯。” “哎,好想去看看你。”兄弟情很快就露出塑料本色,叶予庭兴奋道:“难得听你这么半死不活。” 他打来仿佛就是为了幸灾乐祸两句,方廷在不远处叫了他一声,他立刻说:“我在山上呢,信号不好,晚上回去我送你两盒连花清瘟,在家里搁好久了。” 顾轻舟心想等你到家可能只能送我两朵莲花了,没等说出口,电话迅速挂断了。他支起上半身又重重跌下去,像一头搁浅的大鲸鱼,索性放弃自己去医院的念头。 现在应该没有六年前那么糟,顾轻舟艰难地挪到床头,起码他枕着喜欢的枕头,盖着和温执意睡过的被子,遗容会显得比较安详,而且温执意也不会和那时一样伤心。 不止嗓子,浑身都痛,内脏在慢慢融化,身体变得轻飘飘,《神曲》里天堂和地狱之间有一处炼狱,而他正站在里面向上望。 一圈人手拉手围起来在他脑子里唱歌,温执意,李雨微,顾原,还有小小的飘起来的顾晚山。顾轻舟昏沉地睡去。他用力阖着眼皮,眉头皱起来,病毒是一床二十斤重的棉被,紧紧裹着他,使他很难醒来。 因此他毫无知觉,回来的温执意走进房间,替他摘掉脸上的口罩,低声骂了句笨蛋。 他在床头坐了片刻,用手背在顾轻舟额头上试试温度,收回手时身边的塑料袋碰到胳膊,簌簌一响,里面装着他跑了三家医院才买到的特效药。 温执意拿起袋子,放轻脚步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药被搁在门口,原来放在那里的水也新换了一杯温的,温执意打电话给顾轻舟,公事公办地叫他起来吃药,似乎一切只是房东怕租客在自己家出事而尽的义务。 难缠的房客由于神智不清,吃了药继续很乖巧地睡去,任由房东闯入三次,额温枪抵在头上也浑然不觉。 下一次苏醒是半夜,顾轻舟摸了摸自己,应该退烧了,但身上还是酸痛的厉害。他清醒了就不敢再闭上眼睛,生怕下一觉就无法醒来,索性去客厅沙发上呆着,点开了一部关于那场大流行病毒的纪录片。 画面里出现空空荡荡的街道,车辆停在路边,城市里没有行人,如果不是镜头向前推移,他会以为这个画面是静止的。大片集装箱把陆地变成了码头,医护人员穿着盔甲出现,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也看到了温执意说的囤菜,市场停转了,所有人都回到方方正正的居民楼里,等着全副武装的社区工作人员送货上门,外卖软件上的菜秒空,人们重返以物易物的原始时代,用可乐交换香烟,药片交换鸡蛋。 最让他震撼的是一段手机录制的模糊视频,远远的能看见一位穿着粉色睡衣的小女孩蹲坐在阳台上,左手拿着她的拨浪鼓,右手拿着会发光和播放音乐的魔法棒,她一下接一下摇着左手,小魔女变身的欢快音乐里,红蓝紫三色光变换,将她的脸照成下雨天的霓虹灯,她在哭。视频后接了一段事后采访,原来那时候她妈妈被传染了,不知道怎么去医院,“明明妈妈就在我身边,我们就在家里,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我没有办法变身,所以希望有别的人或者神仙看到我,救救妈妈。” 一片漆黑里,顾轻舟觉得身上更冷了,他按下暂停键,不慎打翻了桌上的水杯。 啪。 通道的壁灯打开,温执意拎着嗡嗡作响的油锯站在楼梯上,警惕地望着声源。 看清客厅里的状况,他关掉那把武器,随手放到一边,“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顾轻舟清了清嗓子,下意识要往房间里跑,温执意已经坐在他身边,“我至少阳过两次了。” 顾轻舟突然惭愧起来,“第一次感染,比较紧张。” “喔。”温执意瞥见他的手机屏幕,定格在那位伤心地挥舞玩具的小女孩采访画面,“她妈妈后来康复了。”又说:“基本所有人都感染过一两次。” 他明白温执意是在安慰他没事,但看到那时情景,心里很难轻松。“你第一次感染是什么感觉?” “记不清了。”温执意想了想,明明才只过去了三年,细节却完全模糊了,那场全球性灾难不再被媒体提起,连常常用来分析防控结束后经济形势的“后xx时代”也成了过时的名词,“那时候已经不需要去隔离舱了。” “那你当时痛吗?”顾轻舟的身体被一种酸酸的物质占领,包括心脏,他忍不住想,那时候温执意也像他现在一样痛吗? 温执意只是简单回答:“还好。”流行病开始离顾轻舟出事只过去了半年,那时候全世界都在痛,所以他个人的痛苦显得很微弱,好像可以承受。 “蒋一阔呢,他在不在你身边?” “二零年我还不认识他。” 半晌,顾轻舟只是用因为发烧显得有点红的眼睛看着他,盯到眼眶酸酸的才眨了一下眼睛,“对不起。” 温执意只当他发烧了在说胡话,顾轻舟又说:“他不行。” 这就对了,抓住一切机会诋毁蒋一阔才正常。 他的眼神实在越界,温执意向后靠,和他稍微拉开距离,“二零年你在哪里?” 顾轻舟不好说是在墓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那有人给你送菜吗?” 看纪录片里的情况,城里应该也没人能去烧纸。顾轻舟于是回答:“没有,但是好在我也不太需要吃东西。”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不可以太贴近现实,所以这章调整过,提醒大家特别注意文中提到的纪录片和新闻采访均为虚构~ 第38章 回家 “我出门了。” 温执意站在玄关,回头看顾轻舟。 不知道是药物起效还是他钢筋铁骨,第三天这人脸色就比他看起来还要红润,躺在那里没事找事的样子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无病呻吟。 今天他倒是出奇地安静,昨天温执意要去赴蒋一阔的约,他(n)(f)可是一会儿头晕一会儿想吐,最后连心绞痛都出来了。温执意说那不是新冠的症状,他认真道可能是转成相思病了。 “去吧。”顾轻舟非常体贴懂事,甚至主动帮他把礼物拎到了门口,“我在家等你。” 迈巴赫就停在门外,他没出去,蒋一阔也没进来,两个人默契地保持了一道门的距离。顾轻舟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他大学的时候,李雨微和顾原搬到了现在的房子,离顾晚山的幼儿园不远,现在住着倒也方便。 他的男朋友带着新男朋友去见他爸妈,这事儿多少透着点诡异。那天看见李雨微,他就想到褚韬说,两个人是家长介绍认识的,没想到,是他的家长。 其实一开始李雨微知道他喜欢男生,别扭了很一阵子。 复读完的那个暑假,成绩还没出,他就把他和温执意的事抖落了个干净,介绍温执意时很心机地选了一张他在临大入学典礼上演讲的照片。 顾原指着照片一角面目模糊的女生,“这个啊?嚯这姑娘,个子真高,这气质,像你妈!” “不是,那是主持人!”顾轻舟怕挨揍,没过去,顾原仔细看了看,终于又在照片上找到另一位女性,“这个……你俩年龄差有点大吧?” “爸!那是校长!”顾轻舟又退开一步,随时准备逃跑,“中间讲话那个。” “中间讲话那个……是个男孩啊?”顾原终于意识到了坐在他身边的李雨微脸色为何如此难看,“你小子中邪了吧?跑什么!给我过来!” 为了这件事,李雨微足有一个月没和他说话,有时候他和温执意在房间里黏黏糊糊打电话,李雨微就会过来把他卧室的门关上。顾原在客厅里暴跳如雷,“等什么成绩!让他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国,不去就把腿打断了再托运!” 顾轻舟探出头,“爸,国外更危险,同性恋更多。”他敢和顾原插科打诨,但是李雨微看过来,他就立刻噤声。李雨微女士在外呼风唤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家也有绝对话语权,她说打断腿没用魂都被人勾走了,顾原立刻收声,去厨房霍霍了一袋糯米粉,把面团想象成儿子,揉搓出一盆小圆子泄气。 当晚顾轻舟借花献佛,煮了一碗端到阳台,“妈,吃点甜的,心情好。” 李雨微坐在摇椅上,没动,他捂着心口,“明明爱神的箭射中的是我,怎么伤了李女士的心啊。” 他妈终于笑了一下,顾轻舟立刻双手把碗捧到她面前,被无情推开,“得了吧,你煮的东西能吃才怪。”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和我说话了呢。”顾轻舟蹲在李雨微面前,大大松了口气,李雨微叹了口气,揉揉他的脑袋。 “我不和你说话有用吗?” “有用啊,我会难过。” 从重新和他说话开始,李雨微慢慢试着接受这件事,先是在他和温执意出去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到他在饭桌上提起温执意时不会放下筷子离席,她把温执意叫做顾轻舟的“男同学”,他们交往第三年李雨微说,请你那个男同学来家里吃顿饭吧。 第40章 下一年的元旦他们也是一起过的,温执意到厨房包饺子,他捏皮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两手一捏一挤,小元宝就成型了。李雨微惊奇,“你还会包攥饺子。”事情就变成全家人围着温执意学怎么捏饺子,顾轻舟骄傲道:“他会得可多了。” 李雨微白他一眼:“看出来了,就是不太会挑男朋友。” 被亲妈拆台,顾轻舟却笑得很得意,温执意在旁边脸红红的,很隐晦地勾起唇角,桌上唯一无法融入的是顾原同志,但是不久后他也就妇唱夫随地接受了现实。 顾轻舟没想过,在他去世后,他爸妈还会和温执意有来往,毕竟连叶予庭都和他疏远得像陌生人。 前几天他往爸妈家门口放了一箱大闸蟹还有一盒月饼,自己躲在另一侧楼道里,亲眼目睹李雨微把它往外踢了两步,顾原问她干嘛,李雨微指了指上面的月饼,“保险公司发的,回头收了有人来推销,多烦。” 原本的儿子复活计划是这样的:逢年过节往家里送点礼品信件,给李雨微和顾原做好有人在默默关心他们的心理铺垫,等到他们的疑惑达到顶峰,他再现身说法。 他就不应该省那盒月饼的钱,用了公司发的,这下好了,他彻底成了一个烦人的保险销售。更气人的是他和叶予庭倒苦水,叶予庭说幸亏他没实施到底,这计划真的很像门前三五不时出现鬼记号的恐怖片。 想到蒋一阔正坐在他家餐厅里,挨着他男朋友吃他家大米,顾轻舟就五内郁结七窍生烟,他拍案而起,冲到厨房里拿了块抹布,把餐桌擦掉了一层木蜡油。 擦完还不过瘾,顾轻舟激情下单了沙发巾桌布酒杯花瓶等若干物品,余额和信用卡额度都不足以支撑他再冲动消费,只好接着大扫除以泄愤。 楼梯扶手被蹭得比滑梯还光亮,顾轻舟在二楼入口踟蹰片刻,决定把这层也打扫了。 顺便去看看温执意的房间。 两排关着的门是放在走廊里的大型盲盒,顾轻舟不着急拆,今天还很长,他总得想办法打发过去。他先进了上次去过的浴室,牙刷、漱口杯都是单人的,很好,不像经常有人来过夜。 顾轻舟擦完浴室柜外面,开开心心拉开抽屉,想给里面也蹭一下,笑容瞬间消失——里面装满了酒店拿回来的一次性洁具。 现在好了,走廊拖了三遍,他都不敢开门,生怕在温执意房间里看见什么冲击性画面,就算捡到一根毛絮,他都得想一整晚到底是枕头大衣还是蒋一阔留下的。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尽头的一扇门,见到里面的景象,不由愣住了。 第39章 四季 正对着门有整整一面墙的神龛。 说神龛不太贴切,因为它们并没有小阁形状的顶。墙上打着中药柜样式的格口,只是没有抽屉,一尊尊小小的神像搁在里头。 双臂平敞的耶稣和坐在莲花上的观音做了邻居,下方有一尊拿着权杖的ganesha,长鼻子尾端的弯钩刚好指着隔壁手持麦穗的卷发女神,边角处还住着惨遭折翼的厄洛斯。大概没有哪一片天空可以同时集齐这样多的神明,正如奥林匹斯山和须弥山不会相连。 木雕,铜像,陶瓷画片,金箔立牌,那些大小材质各异的神像反射出不同的光泽,顾轻舟一一扫过去,还发现了串珠、佛牌和御守。浏览温执意的“藏品”,约等于看完了六年间的寺观教堂周边发展史。他拿起手边一格里的一叠纸制品,是在某个寺庙抽的签文,大吉、大吉、大吉……每一张都是大吉,他抽了足足有五十多张,和票根夹在一起,成了本旅游纪念册,门票只有一张,也就是说他那天就守在寺中某个角落,不停地求签,明明第一张就是大吉,还要一直抽下去。 “贪心鬼。”顾轻舟嘟囔道,“也不知道这几位同不同意他这么供……” 他吸口气,被呛了一鼻子灰,这屋子朝北,光线昏暗,久不通风,实在不是供神的好场合。他转身去推窗,瞥见一张长凳,搁着排照片。在温执意城中村的家里,他见过那些黑白照,只是如今多了一张他自己的。 满墙神佛和亡者相对而列,温执意,你到底在求谁被庇佑? 顾轻舟走过去,长凳上靠了一支卷起来的长杆,玫红色褪成了浅皮粉,上面也裹了一层灰尘,顾轻舟轻轻抚摸着那层纤维布,他认识这只风筝。 它早就不再飞了,温执意和他们的过去静静靠在他的遗照旁,哀悼逝去的六个春天。 在那些仍是彩色的日子里,顾轻舟和温执意有他们独特的岁时习俗。 春天,灰头鸭巡视着公园碧绿的湖,岸边垂下细密的柳枝,风一起,五颜六色的风筝和雪白柳絮一起在天上舞。顾轻舟握着卷轴在草坪上大步向前跑,温执意在后面替他举着这只在风筝节上崭露过头角的超大号玫粉色爱心,黑色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一是因为防飞絮,但更主要的还是想挡住旁边人好奇或者惊叹的视线。 路过的人不管什么年纪,总要往那颗夸张的心上面看一眼,也常会有小孩拉住家长的手驻足,大声指出:“妈妈,那上面有错别字!” 原本顾轻舟要把两个人的名字并排写上去的,温执意坚决反对,那对他来说无异于在街上裸奔,顾小船和温甜心也被无情否决,遮羞作用也就相当于多加了条裤衩,微乎其微。 最后顾轻舟灵机一动,选了个夹带私货的四字成语: 温顾知新。 做文盲比做显眼包更让温执意能接受一点,但他出门还是戴口罩,有一年被多个小朋友教育过以后第二年甚至戴上了帽子,等风筝升起来了,他立刻走远几步加入观众席,装作不认识顾轻舟。 作为报复,顾轻舟等到那颗爱心飞得很高很高,不需要再不停跑动后转回他身边,把线轴塞进他手里,摘下他的口罩飞快亲了一下露出来的脸。年轻的妈妈捂住小孩的眼睛,喃喃自语道不是错别字是cp名。被偷袭的温执意脸上染上一片晚霞的颜色,既错愕又有点恼怒,线轴烫手似地从左手倒到右手,最后索性自我放弃,装作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仰头看着天空专心地去调整那根牵着风筝的细丝,任由只挂了一边的口罩在颊边荡来荡去。 等到槐树细小的绿芽占满了枝头,空气里能闻见啤酒花的香气,顾轻舟就该开始看音乐节的门票了。 进场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杯冰沙,顾轻舟不耐热,经常喝完一杯水果冰沙再去抢温执意苏打水里的冰块吃。不过就算是盛暑天气,和温执意贴贴也是一件美事,他不爱出汗,皮肤永远干燥,体温偏低,像一块搁在冷水里的玉,因此每逢夏天,顾轻舟都觉得喜欢他还要更多一些。 像这种人多到几乎前胸和后背要贴在一起的场合,温执意总是恹恹的,比平时要依赖顾轻舟一点,为了防止走丢,他总是手动和顾轻舟身上的某部分连在一起,有时候抓他的t恤衫下摆,有时用一根手指勾住他牛仔裤的裤袢,像跟着家长到游乐园的小孩,显得很乖。 偶尔顾轻舟察觉到轻微的牵扯感,微笑着转头看他,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动作弄得人心软,只以为顾轻舟是热,举着手持小风扇过去给他吹。 等到台上开唱了,温执意就不理他了,专心的像在上必修课。只是偶尔顾轻舟唱起来的时候跟着他轻轻地哼两句。结束顾轻舟是要考他的,问他最喜欢哪一首,他其实对音符不敏感,下意识说出口的总是顾轻舟跟唱的多的那首。 回家后,顾轻舟很快就把温执意心选曲目的伴奏整理成琴谱,在家里那架施坦威上教他弹。这件事上顾轻舟有他的心机,人总是有种慕强心理,怪只怪他找的男朋友太聪明,他也就在运动和乐器上能扳回一成。温执意学识谱很快,但到指法就不行,一脸认真但就是弹不出连贯琴音,欣赏他这种罕见的笨拙也是顾轻舟的一大乐趣。 在被要求再示范一次的时候,顾轻舟就如同那种打着免费旗号的软件,要求温执意付出一些类似看广告一样的代价来解锁,而被激起了好胜心的温执意总会答应得很爽快——除非十分过火,那他就装作听不见,沉下脸心无旁骛地自己一个键一个键按过去,直到顾轻舟自己再贴过来手把手教他。 叮叮当当,黑白键交错,成为他们整个夏天的伴奏。 九月下旬,银杏和枫叶还没到最佳观赏期,但是整座城市已经染成了非常漂亮的颜色,长临最先黄的是白蜡,金灿灿的在一片绿中间闪着光,栾树结了大串花朵一样的粉色果实,石榴也沉甸甸压弯了枝头。 他们认养的那棵石榴树在市郊,千瞰岭脚下的一处农家院,是有一年顾轻舟打着吸天地精华采日月灵气的旗号,叫写论文快写傻了的温执意去没有天花板的地方散散心时发现的。他连哄带骗连拖带拽地迫使温执意爬了半段山,后者表示灵气没采到他快被山神婆婆采补了,下山闻见烤鱼味儿说什么也走不动了,俩人就进了那处飘着香气的小院。 第41章 那时候院子里有石榴,还有山楂,都是红得耀眼的颜色。温执意好似忘了烤鱼,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顾轻舟去点了菜,回来见他还在看,又悄悄去找老板,过了一会儿抱着一兜红果子塞到他怀里。 就着新出锅的玉米饼用肥而不腻的鱼肉把肚子填满,旁边已经堆起顾轻舟剥好的石榴籽,晶莹剔透的小粒宝石从碗口溢出来,衬得温执意的手指愈发白。看着他把小山吃下去一个洞,顾轻舟忽然说,我们把那棵树买下来吧。 温执意的手谨慎地停住,低声辩解我哪有那么能吃。顾轻舟就笑,说我喜欢剥石榴行不行,明年,后年这时候都还给你剥。温执意被他说得心动,但不是因为石榴,他看了一眼离他们最近的一棵树,粗略数了数上面的果子,咕囔道都吃完得得糖尿病。 吃不完就送人,送不出去就卖,总之让老板年年给我们寄。顾轻舟总是有办法打消他的顾虑:就当养宠物好了,每年回来看一看。 温执意立刻不吃了,一副休想让我每年来爬一次山的架势。 不识好人心,顾轻舟点点他脑门,不爬山还可以去游湖啊,离这儿也就两公里,喏,他指指烤盘里剩的鱼骨头,这就是里面捞的,养出这么好吃的鱼,想必也很适合找灵感写论文。 一旦气温到了零下,温执意就更有理由不出门了。顾轻舟也很喜欢窝在室内,把他和温执意用同一条毯子裹住,下巴搁在他肩头看他在电脑上敲敲打打,温暖的怀抱是冬天最舒适的巢穴。 柜子里早就摆满了酒庄新酿的葡萄酒,他不爱喝酒,温执意偶尔会喝一点,每年都能囤很多瓶。它们最终的归宿是和苹果、橙子、草莓、肉桂一起被扔进锅里,加点冰糖和葡萄汁,煮成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热红酒,再咕咚咕咚倒进两个人——主要是温执意的肚子。 他把诸如此类的事情安排进他和温执意的每个时令,但那不是什么恋爱花招,他只是希望温执意永远都不要再露出那样的神色,十七岁的冬天,在温执意和已故的外婆一起居住的老房子里,他对着桌上的黑白照片露出的那种寂寞神情。 来时的路或许孤独难行,但从今以后,有顾轻舟,他会陪他很久,牵着他的手走过下一个春夏秋冬。 时间使他的承诺、他的面容褪成了灰色,满是尘埃的房间里面,顾轻舟迟滞地感受到温执意曾经的心痛和哀伤。 他安慰自己,起码他还活着,仍然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去补偿,而且温执意给他挑的这张遗像挺帅的。 顾轻舟拿起照片,摸到了一个手感光滑的东西。他将相框翻过来,背面支架处夹着一个透明密封袋,袋子里有两根头发。 第40章 秘密 “嘶,这就是你和我说的急事?” 叶予庭站在温执意家门口,顾轻舟连院子都没让他进,一见面就拔了他根头发。 顾轻舟将手里的抹布搭在不久前刚修好的栅栏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密封袋,拿出里面一根头发扔掉,再把叶予庭的放进去。 “干什么?”叶予庭十分警惕,“你不会要拿我头发作法,给温执意转运之类的吧?” “要转也是拿他头发给你转运吧,事业运求学运桃花运他哪点不比你……”话没说完叶予庭已经转身往巷口走了,顾轻舟急忙拉住他,“哥,叶哥,我错了。”他指指袋子,解释道:“里面应该是我和顾晚山的头发,我怕他送去做亲子鉴定。” “那不是更好。”叶予庭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大人不记小人过,回来当他的狗头军师,“正好你堂堂正正把他追回来。” “你是第一天认识温执意吗?” 叶予庭回想起高中时传得人尽皆知的他把周烨锁在厕所一小时三十七分钟的光荣事迹,觉得以温苦瓜那个小气又无情的性格,要是知道顾轻舟复活了还瞒着他,可能会把顾轻舟在棺材里关六年。想到温执意气得脸都绿了的样子,他竟然有点期待。“说起来我还是赢了温执意一次,起码你复活这件事,我比他先发现。” “你是不是嫌我死得不够久。” 此时此刻,顾轻舟又体会到了四天前看到核酸结果的心情,感觉自己生死难料。叶予庭锤了下他的肩,“你和他坦白算了,直接问他,要不要和你重新在一起。省得天天提心吊胆,你脑细胞本来就不多,迟早耗光。” “那,”顾轻舟极少出现这种犹豫的神情,他的目光飘出金鱼巷,不知是问叶予庭还是问自己:“万一他不愿意呢?” 叶予庭无言以对。原来嚣张地说着“我活着他顶多算个妾”的顾轻舟也会心里没底,他不是没有想过,温执意可能真的已经放下过去,不愿再回头。对他来说,不戳穿顾川的身份,就好像还有一张底牌。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被时间留下的朋友,只好双手抱住肩头,夸张地摩擦了两下,“别光站在门口说啊,我都来了,你也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不行。”顾轻舟抽下抹布一抖,抖光了他刚刚生出的多余的同情,“我答应过温执意,不带人回家。” 那天是中秋节,晚上温执意并没有回家,顾晚山粘着他,要去逛灯会,李雨微就留他在家里住一晚。 温执意思考再三,还是给顾轻舟发了条消息,说晚上在外面住。他飞速打完短短一句话发出去,做贼似地把手机揣回口袋里,在心里补上长长一串括号:这不是报备只是为了预防你深夜打电话来一哭二闹三上吊。 手机安安静静,顾轻舟没有立即回复。温执意拿出手机来看了好几次,顾晚山拽拽他的手,“小温哥,你是不是染上网瘾了?”还要一本正经告诉他:“不可以总看手机哦,妈妈说那样长大会变笨。” 李雨微揽着顾原的胳膊走在前面,闻言回过头,笑着看了他一眼,温执意又心虚地把手机收起来。 竹编纸糊的灯笼挂在连廊两侧,湖心飘着一朵朵七彩莲花,小孩子手里提着会发光的金鱼和兔子,草地上也多了一串游鱼,退休的大爷大妈在花灯中演奏起萨克斯和大提琴,其实是非常热闹的一番景象,但温执意心不在焉,家里那棵挂满灯串的紫杉树不时跑到眼前一闪一闪。 顾晚山跑到长廊最里侧,好奇打量着灯下悬的花笺。顾原和李雨微走过来,“是灯谜。”三个大人轮流念给他听,顾晚山抢答很踊跃,可惜受到年龄限制总是答错,顾原比他强不了多少,最后就只负责念题,李雨微和温执意轮番替他揭晓正确答案。 “相在心上,人在耳旁。猜两个字。” 顾晚山瞪着一双大眼睛在李雨微和温执意脸上扫来扫去,“什么呀什么呀?” 李雨微抿着嘴唇,推着顾原向前走,“问你小温哥吧。” 口袋里震动了一下,顾轻舟的消息刚好发过来。 “和他一起?” 得寸进尺,不过温执意还是回复:“不,在和顾晚山看灯。” 对话框上方的备注变成了“正在输入中……”,温执意想他肯定马上就要报出新冠的七七四十九条后遗症。 卖保险的:那你玩得开心点 片刻后又弹出一条。 卖保险的:但也别忘了,家里还有个寂寞的病号在等你 温执意没回复,顾晚山还在他耳边什么呀什么呀,他转过头,食指抵在唇上对小孩眨了眨眼睛,“是大人的秘密。” 夜里,温执意躺在客房里,静静盯着落地窗外,等到对面楼的灯光全部熄灭,整个城市的人应当都睡熟了,他悄悄打开了房门。 顾轻舟从前的卧室在二楼南侧,可能是怕他触景生情,李雨微每次都让他住在一层离楼梯最远的客房。 那个房间应该是锁着的,温执意知道。李雨微一直把那间房保留原样,怕顾晚山乱动里面的东西。但他还是想去看看。 他轻手轻脚地上楼,那扇门居然开着,从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他走过去,李雨微垂着头,独自坐在床边,一盏台灯映着她略显凌乱的发丝。 听见脚步声,她就知道来人是谁,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进来坐。” “今天累了吧?顾晚山跑来跑去的。” “没有。”温执意挨着她坐下,有意把话题往轻松的方向引,“他很乖的,蒋明昭,就是蒋一阔姐姐的小孩,他才能闹呢,带他出去玩一圈,相当于跑趟马拉松,带跨栏的那种。” “那孩子看着就活泼。”李雨微果然笑了,“晚上你是在和小蒋发信息吧?” 温执意怔住,她又说,“谈恋爱就这样才好,一会儿都不想分开,早知道不留你了。” 温执意低下头,李雨微只当他是害羞,“你还记得那年元旦吗?” “当然。” 那时候李雨微和顾原对于儿子喜欢男生这件事还很别扭,尽管邀请他来家里吃饭,只当两个人是关系好的高中同学,李雨微每次都提前给温执意整理好客房的床铺。 他在顾轻舟家也不自在,特别是对上顾原探究的眼神,或者欲言又止的神色,有时候他都能感觉到李雨微在桌子下面踹了顾原一脚。他默默拿起桌上被震得一抖的筷子,埋头吃饭。 第42章 来顾轻舟家过元旦的晚上,他失眠了。顾轻舟在旁边睡得香甜,昨天顾轻舟刚和他一起去祭拜过父母,他也不能让顾轻舟独自面对反对这段感情的家人。和他爸妈相处明显比在墓碑前鞠躬要难,他用力捏了一下顾轻舟的脸,真狡猾。 顾轻舟仍旧睡着,他又忍不住想,如果爸妈还在,也会反对他和顾轻舟在一起吗?也许吧,他们都是很传统的人。 他毫无困意,起来接水喝,推开门却遇见穿戴整齐的李雨微和顾原。顾原冲着空气随便一点头就要开门出去,温执意局促地把水杯藏到身后,问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顾原胡乱摆了摆手,匆匆忙忙往外逃,李雨微拽住他。“好啊,老顾你回去睡觉,小温陪我下楼吧。” “穿厚点。”李雨微举起手里的一扎黄纸,“要在下面呆一会儿。” 小区里有元宝形状的铁质容器,温执意现在知道它们的用途了,烧纸。李雨微把印着五路财神日夜进宝的纸钱丢进去点燃,“我入行的时候,逢年过节,初一十五,老板总带我在路边烧纸,说是祭财神,也不知道准不准,但这么多年,我也就照着他的规矩烧。”她递了一叠给温执意,“你要不要烧?” 温执意沉默地烧完了那些纸钱,李雨微问他要不要去便利店买点吃的,他点头。李雨微正在保温柜里挑拣,发现温执意拿了一听冰镇桃子酒。 “你能喝酒啊?”李雨微很意外,他第一次来家里吃饭,顾原准备了一瓶飞天茅台,温执意一滴没碰。 温执意怕她误会,急忙解释:“我不喝白酒。” “要不要吃关东煮?”李雨微拿过来一起结账,“为什么,怕辣?” 迟疑了一会儿,温执意还是老实回答,“顾轻舟不喜欢白酒的气味。” 李雨微突然笑起来,“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吗?” “为什么?” “小学的时候他偷家里的酒拿出去卖,有一次在储藏室被你顾叔撞个正着,他一慌就把瓶子打了,52度的五粮液,洒了一地。在酒香里被揍得半死,是得有阴影。” “噗。” 温执意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李雨微递给他一瓶热牛奶,“对嘛,笑起来多好看。” 她替温执意理了理围巾的流苏,“不用那么拘束,在我和老顾眼里,你们还都是小孩呢。”她用另一瓶牛奶和温执意碰了碰,把桃子酒装进塑料袋里,“这个拿回家,明天再喝吧。” 那天晚上的事他们谁也没对顾轻舟提起,第二天餐桌上李雨微调侃他不会挑男朋友,隔着傻笑的顾轻舟和错愕的顾原,他们心照不宣地对视,像共享了一个秘密。 “真快啊。”李雨微将头发捋到而后,偏过脸仔细看他,“虽然你都三十岁了,但我看你还觉得是孩子。” 她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里面是轻舟的赔偿金和这些年你打过来的钱。” “以前总觉得,我不拉着你,你会做傻事。”李雨微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现在你和小蒋很好,我也看得出来,小蒋每次来,你们都不自在。” 她将手搁在温执意膝上,“六年了,我们都该走出来了,小温,不要有顾虑,去过你的新生活吧。” 第41章 忘了 假期最后一天下起了大雨,就好像是所有明天要上班的人的眼泪倾斜而下,想把整座城市淹没。顾轻舟撑着一把黑伞,从院门走到巷口,又往前到石板路和土路交汇的地方。温执意从早上就不回他消息,他边踩水边看手机,如此徘徊了半小时,才有一辆公交姗姗来迟,在站牌处吐出了温执意。 “温执意!” 他叫着他的名字迎上去,温执意却绕开他,自己撑开一把透明雨伞。顾轻舟收了伞,硬挤进去,“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打车啊?姓蒋的也不知道去接你。” 脚下溅起来的水扑到温执意裤腿上,“伞太小了,你自己打。” “不小。”顾轻舟一把揽过他肩膀,伞面顿时把两个人遮得严严实实。他打量着温执意和云一样灰的脸色,“你和姓蒋的吵架啦?哎呀,吵架而已,干嘛生气,直接分手就好了。” 温执意不理他,怀里紧紧抱着个纸包。进了家门把纸包往桌上一放,生硬道:“月饼,想吃就拿。” “呀,我还有礼物呢。”顾轻舟随手把伞插在门口的亚克力桶里,醒花桶买一赠一,正好一个拿来当伞篓。“那我也送你个礼物吧。” “送我一个塑料垃圾桶?” “是醒花桶。”顾轻舟纠正他,真的从玄关柜里取出一个盒子,“喏,拆开看看。” 里面躺着一个坐垫形状的圆咕隆咚的物件,表面标着数字,温执意把手掌贴上去,凉凉的,他翻了个面,背面也是一样金属质地的材质,只是没有数字和纹路。他思索着这东西的用途,嘴上只说:“不要乱翻家里的柜子。” 顾轻舟又开了一次柜子,举起手说下不为例,亮出藏起来的木槌,“是鼓,那天看你敲得挺开心。” 温执意用手拍了拍,不同数字会发出不同的音调,把它想象成顾轻舟的脑袋,还挺解压的。 “这可以敲完整的曲子,有十个音,简单点的曲子够了。”顾轻舟走过来,随手打了段《前前前世》的高潮,打完将鼓槌向空中一抛,抢在温执意前面接住,捧着脸笑眯眯问他:“想学吗?” “我还是去玩太鼓达人吧。”温执意不中圈套,上楼去了。 “大六岁就是难骗。”顾轻舟摇摇头,自己坐下来扒谱子,才上楼的温执意又折回来,眉头紧蹙,“你去过楼上?” “昨天我做了大扫除。”看他的表情,顾轻舟自觉地站起来,“除了灰尘我什么也没乱动!” “我记得我只是租房给你,没有请你来做保洁。”温执意站在台阶上,并不下来,“未经允许不要进别人的房间,你连这点边界感都没有吗?” “我现在有了。”顾轻舟也来了脾气,后院起火烧到城门,他还要做被殃及的池鱼,他赌气指着墙上的租房协议,“要不要写在协议里?还有什么不让我干的,你出本书好了。” 老旧楼梯遭了殃,吱嘎吱嘎变成痛痛痛,温执意冲下楼,揭下那张a4纸撕了个粉碎。 “不需要,我赔你两倍押金,你明天就搬出去。” 他撕完犹不解气,抓起桌上装着月饼的纸包一并扔进了垃圾桶。顾轻舟伸手去拦,正好被纸包击中手背,“啪”一声,久久回响在空气里。 温执意盯着他红了一片的手背,尽可能平静道:“一个月,你再找个房子吧。住在我这里没什么意义,又贵又远,我也不会再买保险。” “你觉得我就是想卖你保险?”顾轻舟气极反笑,“就为了一张不知道能不能生效的保单,住得比墓地还偏,每月再倒贴两千?”他单手箍住温执意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何必装傻,你感觉不到是冲什么来的?我明明就是喜欢你啊!” 温执意掰开他的手,冷笑道,“我以为喜欢一个人起码是建立在尊重基础上的,我和你说过了,我有男朋友。” “那你想我怎么样,要我祝福你们吗?”顾轻舟向前一步,把他堵在餐桌前,“我不仅上楼了,还看到了你前男友的照片,不让我乱翻乱动,就是怕我发现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吧?”他弯下腰,几乎要挤进温执意瞳孔里,和里面的人影合为一体,“你敢说你从没把我认成他,没对我动过心思吗?” 那张无限放大的笑脸在温执意看来无异于种嘲讽,多可笑,眼前的人第一次见面是尾随他,第二次就搭讪要微信,不是见钱眼开也是见色起意,他竟然把这样一个人认成顾轻舟。明明过去六年里有各种人用各种方式提醒他,顾轻舟死了,可是只要看见一个和他长得像的人,他就疑神疑鬼,什么科学、常理都抛开,魔怔到要去验dna。 他推开顾轻舟,上楼取下那张照片,当着顾轻舟的面扔到了垃圾桶,“我早忘了。” 雨下了一整夜,夜色里什么都晕开,都不清晰。凌晨三点,顾轻舟还没合眼,站起来贴着天花板听了会儿楼上的动静,只听见坚持不懈叩着窗户的水声。他做贼似地跑到客厅,终于有一些其他响动,听方位不在温执意房间,在另一侧。 顾轻舟竖着耳朵,手也没闲着,从垃圾桶里掏出温执意白天带回来的纸包,一拨开,月饼的酥皮香气冒出来,仔细嗅还有一股咸香。 是他以前最爱吃的椒盐月饼。 垃圾桶里的相框消失了,他知道温执意在哪儿,那个摆满了神像的房间。 也许他不该逼得这么紧,顾轻舟放弃上去找温执意聊聊的想法,站在餐桌旁吃完了四个月饼,掩耳盗铃地将外面的油纸包成鼓鼓的形状,重新丢回垃圾桶。 一周后,顾轻舟又把许久不见的褚韬抓进了能研所旁边的咖啡店。 “温执意最近心情好吗?” 第43章 褚韬面前摆着一杯金光闪闪的低因萃取金桂拿铁,之前老喝兑水浓缩的人今天大出血,还买了一块芝士蛋糕。在对面投来的充满期待的目光里,他费力地回忆了一下:“应该不错吧。”他吃了口蛋糕,努力再提供些有用信息:“他估计要升职了。虽然还没确定,但总共报上去两个人,另一个人各方面都没他好。” 看起来刚毕业不久的咖啡店服务生走过来,往他们桌上放了盒咖啡味蛋卷,又悄悄回去打奶泡。顾轻舟捕捉到褚韬脸上可疑的红晕,褚韬清清嗓子,又说:“我觉得他最近没什么烦心事。可能蒋一阔浪子回头了,最近每天都给他送早饭,温工情场职场双双得意。” “那是我送的。”顾轻舟抽出一根赠送的蛋卷,夹在两指间,像抽烟那样一节节咬断,“我贿赂了保安王哥两箱石榴,他才同意每天帮我送进去。” “你还没放弃啊?”褚韬吸溜一口咖啡,“温工没那么好打动的,我见过送早饭送花甚至还有送项目的,他照样一个都不理。” 顾轻舟看看柜台后那位和他一直眉来眼去的店员,“你也放弃得太快了。正好我告诉你件事,也不用怕你生气。” “你说。” “我和温执意同居了。” 褚韬还是吃了一惊,咖啡呛在喉咙里,“咳咳咳咳!”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租了他家一间卧室。”顾轻舟咔哧咔哧又吃一根蛋卷,“前几天我们俩吵架了,他一直没回去。” “等等。”褚韬捋了捋前额所剩无几的头发,“你是说,你租了温工的房子,吵完架他搬出去了?” 顾轻舟点点头,“对,你也觉得这不合常理吧?他对我是不是很特别!” 褚韬心直口快:“他得多烦你啊,一秒都不想看见。” 他鬼祟地瞟了一眼柜台,压低声音道:“我也告诉你件事,我和温工约会过。” 第42章 算命 “你?和温执意?约会!” 顾轻舟连发三个上扬的重音,褚韬挥着餐巾纸嘘他,“你小声点!” “他好像有个谈了很长时间的前任,分手后一直没走出来。你也知道追他的人很多嘛,但他贯彻落实三不原则,谁也没戏。” “什么三不原则?” “让人不敢追、不想追、不能追。”褚韬现在提起来还郁闷,“结果有一次,他答应我周末出来吃饭。” 看见了希望的曙光,褚韬订好长临饭店顶层的旋转餐厅,翻出压箱底的西装,抱着一大束黑纱款红玫瑰赴约。温执意比他到得要早,支着下巴在看窗外,阳光穿过双层纱幔细细的眼,被筛成金色的流质,沿着他的发丝滴到睫毛,顺着细长脖颈,一直淌到衬衣和肘部抵着的方桌上,勾着花边的白色桌布轻轻荡到他腿边。 褚韬看得出神,不慎踢到椅子腿,绊了一跤,鲜花底部的水都被他晃出来些许,成功破坏了这幅安静美好的画面。温执意坐在座位上,问他没事吧,他摆摆手走过去,把花搁在桌子最里面,服务员把菜单拿上来,他翻开,就这么两分钟的功夫,温执意说抱歉,他转给他花的钱,却没把那束玫瑰拿走。 “那天我一直在想是哪里不对,难道是买错了花,不知道他前男友追到他是不是也很费劲。” 其实他没觉得温执意很难追,被他缠着缠着就答应了。顾轻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保险销售工服,“可能他不喜欢人穿西装。” “也许吧,但总之是人不对。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他和蒋一阔在一起了,比惰性气体还稳定,不管蒋一阔和谁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他都无色无味不燃烧。”褚韬作为过来人,劝他及时止损,“看他名字就该知道这人多犟,一旦认准了,不回头的。” 倒完肚子里的话,他甜甜蜜蜜吃口蛋卷,“没事的,戒断反应总会过去的。我之前也觉得非他不可,可能他和前任分手时候也那么想,但是爱啊痛啊的说着说着就忘了,大家都会遇见新的人。” “你多吃点。”顾轻舟被他的好言安慰扎了一刀又一刀,这人的嘴和叶予庭有一拼,叶予庭是物理攻击,褚韬是魔法攻击,他拿蛋卷当盾牌往他面前推了推,又把装着石榴汁和厚蛋烧的提袋放到他手边,“正好一会儿帮我把早饭送去。” 他赶着去见客户,先走了。褚韬应了一声,去吧台加了杯咖啡再和店员腻歪一会儿,就忘了拎走那只手提袋。 顾轻舟从星巴克赶到地铁站附近的另一家咖啡店,一进门就看见了郑君兰,这次她旁边坐着一个男人。 她招招手,“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小顾。” 男人向他点点头,“项平瀛。” 顾轻舟递过去一张名片。郑君兰搅动着咖啡杯配的小银匙,“你们公司有什么要买的,考虑一下小顾啊。” 她是来拿中秋节礼品的,顾轻舟殷勤地双手递过去,嘴上也没闲着:“项哥有什么想了解的险种随时问我。取个东西兰姐干嘛还亲自跑一趟,我能送货上门。” 这话说得亲昵,项平瀛脸色一沉,对顾轻舟的态度立刻变了:“他级别不够。航空险是大单,要竞标,小网点也吃不下。” “我今天领证,顺道就来了。”郑君兰说这话时对着顾轻舟,却是说给另一个人听,她用胳膊肘怼怼项平瀛,让他别那么小气。 “新婚快乐。”顾轻舟最是上道,立刻指了指刚递给郑君兰的提袋,“那我的礼物就送着了,22姆米桑蚕丝四件套,祝两位永结同心。我还定做了块金币,就厚着脸皮当是份子钱了,主要是意头好,情比金坚。” “团险可以试试。”项平瀛伸出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下次约你们店长出来一起聊聊。” “太好了,那我们再约时间。”顾轻舟握住他的手晃了两下,“我可会做标书了。” “你以前和我们航司合作过吗?”项平瀛这才给他名片,最上面的航司logo让顾轻舟眉心一跳,项平瀛又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很眼熟。” 顾轻舟罕见地沉默,郑君兰拍了他肩膀一下,“小顾才刚工作不久呢。”这话很快岔了过去。 走的时候项平瀛先去开车,他陪郑君兰在门口等,一阵风过来,顾轻舟往风口处挪了两步挡一挡,郑君兰捋捋头发,手上的鸽血红宝石戒指一闪而过。艳色原来比钻石更衬皮肤白的人,下次求婚他也要买一颗,她的手放下去,顾轻舟还盯着,或者干脆送枚戒指求和? “要不要摘下来给你观赏观赏啊?”郑君兰把手伸到他眼前,顾轻舟大方地报以赞美:“太好看了,完全配得上你。” 那枚宝石戒指带在中指,旁边的无名指上有一圈等宽的浅色印记,郑君兰自己端详着,“我还记得上次带上婚戒的感觉呢。” 项平瀛的车子开过来,停在他们身边,她将戒指换到无名指,摇了摇头,“没办法,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不然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一直到下午,站在能研所门口,顾轻舟仍然会想起这句话,因此他没叫住下班出来的温执意,任由他上了熟悉的迈巴赫。 复活后,道旁的刺槐替他打了无数次掩护,顾轻舟忧愁地摸摸树皮,深感自己和这棵城市道路守卫者一样,一辈子就栽在温执意门口了。 “帅哥。”树下突然冒出来个人,穿棕色卫衣的女生刚一直蹲在树背面,所以他没看见,“听你唉声叹气半天了,肯定是有心事?” 她从肚子上的口袋里扯出一卷黄布,唰一下正对顾轻舟展开,只见上面用初号宋体加粗写着八个大字:风水八字塔罗星盘。 “想预知未来吗?想改变命运吗?要不要先算一卦!” “不了谢谢。”顾轻舟扭头就走,开什么玩笑,他看起来像傻子吗,还要攒钱给温执意买戒指呢。 “等一等帅哥!”女生小跑着追上他,“虽然你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看你眉间锁心纹隐现,鼻上年寿带结,恐怕情路坎坷,真的不想听听化解之法吗?” 顾轻舟停下脚步,女生立刻跳到他面前,掏出手机打开收款码界面,“只要九十八,立马解情煞。” “行吧。”顾轻舟转了钱,收款方叫“aaa科学算命电子木鱼代敲”,“怎么算,塔罗?” a大师掏掏卫衣兜,什么也没掏出来,索性把那块写着主营业务的黄布团吧团吧塞回去,“不好意思,今天没带牌,看八字吧。” 顾轻舟问:“能退款吗?” “概不退换嗷。”a大师倒退两步,警惕地揣着手机,“告诉我你的八字。” 马路上车来车往,飞他一脸尾气,顾轻舟左右看了看,指着不远处的过街天桥,“咱们去那儿行吗?让我这冤枉钱花得有点仪式感。” 过街天桥下,年纪轻轻长不出胡子的a大师摸着光滑的下巴,听着他的出生时日啧啧摇头,“非同寻常,不同一般啊!” “大师,麻烦合并一下同类项,近义词就不用说两遍了。”顾轻舟严肃道,“听完我就回去上班,想办法给这98赚回来。” 第44章 “你命带‘重鸾’之象……”在顾轻舟哀怨的眼神里,a大师改口说人话:“好吧,简单来说,你和他有两世情缘。” 顾轻舟眨眨眼,有点东西。 “前世因,今世果。这辈子你之所以情关重重,全是因为上辈子你弃他而去。” 确实是他先死了。 “这份感情本身就带着很重的业力,再加上前世遗留的伤痛,你们一个太过执拗、一个习惯逃避。必然会互相折磨,在靠近、伤害、分离中轮回。” 他和温执意已经分离一周了啊!顾轻舟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屏息听接下来的话,“然后呢?” “看你现在的运势,孽缘星动,前世业障和现世因果牵缠显化,有一股劫气正强力冲克你们两个的能量场,主要是对方近期正被低频负能量体高度渗透并干扰……哦说白了就是你的心上人身边有朵烂桃花。” “大师。”顾轻舟竖起大拇指,诚恳发问:“那我该怎么办?” a大师的秀发随风飘扬,如仙人的玄袍:“你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合适的时机,就能水到渠成修成正果。” “合适的时机是什么时机,会有征兆吗?比如月圆之夜、天狗食日?” 大师不语,只是摇头,顾轻舟追问:“有没有快一点的方法?” 对方再次亮出收款码,“998做场法事,斩断烂桃花。” 贫穷唤醒了顾轻舟的理智,他沉痛道:“让我想想。” “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a大师收起手机,免费送他一条建议:“你命局喜水,正北方位能量场最好,旺你。” 顾轻舟点点头走了,大师在他背后大喊:“记住,耐心!” 第43章 孤单 今天他的工位上没有东西,饥肠辘辘心里就容易空空荡荡,温执意一整天都在找并不存在的石榴汁和早餐。 “温工,卢主任找。” 卢主任是他的领导,也是他上学时的老师,和他说了几句评职称的事情,温执意心不在焉,被他敲桌子的声音吓了一跳。 “错过这次起码要再等两年,你上点心,人家韩琛早早就把材料交上来了。” “好。” 温执意从他办公室出去,韩琛正在外面给同事们发茶包,“特级正山小种,尝尝。” “哟,温工。”他刚好走到温执意工位附近,见到他皮笑肉不笑地往他桌子上扔了一包,“尝尝。” 周围没了声音,翻文件的、摁鼠标的都停了,同事们支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韩琛和温执意是大学校友,但谁都知道他们不对路。当初温执意闹着辞职,他还把卢主任掷杯子砸温执意的视频发到了临大校友群。 褚韬看不惯韩琛笼络人心那一套:“韩工,这么大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都升完职了呢。” “我哪有温工稳啊。”韩琛嘴角持续上扬,渔钩一样把两颊穿透,挤到丝毫没有笑意的眼睛下,“卢老师上学的时候就最偏爱他,要内定也肯定是定他呀。” “偏爱?”温执意的眼神自上而下飘过来,睫毛跟着一压,一股气聚到嘴唇上,颜色浅淡的唇仿佛红艳了些:“让我猜猜,你提交的研究成果里一定有西北地区的光伏项目吧?毕竟你去年和前年花了整整十八个月在上面。” “当然,那是我的心血。”韩琛捏紧了茶叶的外包装袋,锡箔纸和里面的干燥剂挤成一团,簌簌作响,“不过最终发表的报告上也有你的名字,不是吗?虽然你一天都没有去过考察现场。” 褚韬和其他同事面面相觑,韩琛话里的指控已经相当严重。然而温执意讥诮地笑了。 “我来告诉你上面为什么有我的名字。” “敦煌测试点三号光伏阵列的日发电量记录,装机容量100kwp的机器,你发挥超能力,算出了315.4kw的功率。” “你实测计算的当日效率是21.84%,参考stc标准测试条件下的效率标称值15%,小学三年级就该熟练掌握小数比大小了吧?而你在结论里写:‘实测效率显著低于理论模型,衰减严重’。” 温执意随便举出两个例子,角落里有沉不住气的同事笑出了声,他看着韩琛红里透紫的脸色,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下去:“风速平方值算错,平均辐照度单位遗失,原始记录里充满了这类低级错误。卢主任联系当地同事重新校准测量,我花了三个月计算核验你那些漏洞百出的东西,结论全部推翻重写,那份报告里,除了测试地点和日期,还有多少你的东西?” 韩琛将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包装袋丢在脚下:“够了!别说了!” “那不叫偏爱,只是正常人基于客观事实做出的理性判断。”温执意桌上还放着韩琛给的一小包茶叶,他走过来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在一个基础运算错误、概念理解偏差、逻辑链条断裂的人面前,该信任谁不是很明显吗?” “我叫你别说了。”韩琛冲过来拎住他的衣领,几乎要勒断他的脖子。 褚韬站起来,温执意向外摊开手掌,示意他没事。在所里,温执意平时说话做事总是淡淡的,偶尔工作上观念有冲突,他也只是顶着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列出一串数据或者概念,在他那里事实永远大于观点,所有人,甚至包括他本人的想法都不重要。 即使在能研所这一大群不怎么运动的研究员里,他也算清瘦的类型,但此时此刻,被他平静地注视着,韩琛就觉得后背发冷。他带着一股子孤家寡人的狠劲,似乎下一秒就会烧起来,和你玉石俱焚。 韩琛记得大学的时候他还并不这样,那时候他身边有一个精力旺盛到烦人的家伙,温执意连带着对别人也耐心许多。有一次在图书馆,他坐在他们两个斜对面的桌子,温执意边翻书边做笔记,他身边那个多动症趴在桌上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温执意,平时总被他骂书呆子被老师夸沉得住气的温执意,放下了笔,用手指把他的鼻子拱成小猪同款,松开又压上去,他不亦乐乎地玩了一会儿,也趴在桌上,悄悄露出一个微笑,看起来简直和旁边的家伙智商一样低。 那种柔软到让他觉得黏腻的神情早就在温执意身上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在这样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韩琛想,他的确是个怪咖,大部分人在无依无靠的时候会生锈,但他不,他越孤单,就越锋利。 “最后一次。”温执意抄起一个蓝色的文件夹砸向韩琛捏着他衣领的手指,韩琛吃痛地松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夹子边角擦过他自己的锁骨,在上面划出长长一道红痕,温执意毫不在意地扯扯领子,冷冷道:“别再来惹我。” “你跟人打架啦?” 蒋一阔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到他脖子上的痕迹,温执意摇摇头,“没打起来,遇到一个神经病。” “我还以为是和你的新室友打起来了呢。”蒋一阔笑起来,“和你的新室友相处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温执意用沉默回答了他。 “你们吵架了?” “嗯。” “为什么?” 一般情况下,温执意坐蒋一阔的车都不会碰到头枕,他思考着这个问题,身体向后,完全靠在椅背上,“他未经允许进了家里的其他房间。” “那你可以和他解约,反正房子是你的。”路口亮起红灯,车子一辆一辆排好,正方便蒋一阔观察他的表情,既犹豫又茫然,“你不想,对吗?” “不想吗。”温执意喃喃重复,答案是一片空白。 “我有点好奇,你居然会允许别人住进你家里。” 他等了很久,久到温执意放在口袋里的手快要将密封袋和里面的头发搓碎,温执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放开那个袋子,“我不想聊他。” “好。”蒋一阔温和地答应,转过头来问他:“现在呢?我送你回家,还是去酒店?” “去酒店吧。” 蒋一阔离开后,温执意独自坐在行政酒廊,喝了六杯威士忌,侍应生过来问他是否需要最后一杯,十一点半他们就要打烊。温执意说着不必了,拿起外衣走出去,门口一对男女水草般缠在一起向前游,女人的肩膀撞到温执意,男人把伴侣拉到另一侧,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仿佛他是塑料袋、易拉罐或者其他什么海洋垃圾。 走廊的大落地窗外,亮着灯的窗口化身水母,悬在深蓝色夜空。温执意身处47层,能看见整座城市的面目,越过那些浮游生物,在一幢又一幢的巨大钢筋珊瑚之后,金鱼巷静静伏在城市的另一头。 荒废了整晚的温执意后知后觉想起,他要准备评职称的材料。 那他就得回家取点东西。 夜晚的金鱼巷很早就睡下,家家户户只有院子门口的灯还亮着,温执意蹑手蹑脚地打开铁栅栏门的锁,如果不是断掉的钢条早就焊好了,他可能会选择钻进去。他带进去一阵风,紫杉树上垂下来的灯泡荡起秋千,叮叮咣咣碰在一起,串成一阵门铃声。 温执意跑过去,用手拉住灯泡上的细线,紧张地向门口望了一眼,想起这是自己家,又觉得好笑。他打开门,径直上楼,动作很轻地在书房里翻找了一通,最终只拿了一本不知道多久以前的项目考察笔记。 第45章 捏着那本无关紧要的笔记本,他从书房经过卧室,望向楼梯,踟蹰着是去房间里睡觉还是再回酒店去。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一把新换的门锁上,和顾川吵完架,他赌气找出了放在家里落灰的的电子锁,换掉放着顾轻舟和家人遗像的房间门锁。 那天他没来得及仔细看,顾川确实把房间打扫得很彻底,房间里没了灰尘的气味,每一尊神像都被仔细擦拭干净,小爱神被摔断的翅膀用透明胶水粘了起来,顾川还在那个格口放了两朵百合花,他捻起来,焦边的花瓣蔫哒哒一片片脱落。 那只风筝被摆在窗台上,两条长长的尾巴沿着墙壁垂下,有风的时候就飘起来,月光下看不出它褪了色,脱出表面灰尘后又变得生动起来。 温执意来到顾川卧室门口,他睡觉还是不关门。一片漆黑里他守着门独自站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不对,周围太安静了,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他慢慢走近,终于看清楚,床上没有人。温执意打开灯,床垫裸露在外面,卧室里属于顾川的东西全都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更~ 第44章 吃锅望盆 温执意关掉灯,自己躺在没有铺床单的床上。酒意现在才涌上来,热腾腾烧着心口,蒸着眼眶。装着顾川和顾晚山头发的袋子还在他身上,他庆幸自己没有真的送去检测。 顾轻舟已经死了,他对自己说。事情发生后,有不止一个人用不止一种方式提醒他,或者说帮助他接受这一点。 航空公司派来安抚家属的项先生不厌其烦地对他重复:“温先生,对于发生的一切我很抱歉,但我们真的无法满足您的需求,逝者已逝,请您节哀。” “我要进去。”他冲破警戒线,亲自去看,里面什么也没有,他要往更深,更深的地方去,兰姐跨过软趴趴耷拉在地上的黄丝带拉住他,“小温,他们去了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两鬓斑白的卢老师气喘吁吁把他从办公室拖进一间实验室,里面正在做冲击波与爆压测试,透过一层防爆玻璃,可以看到地面出现了大量凹坑,熔化的金属喷溅开来:“热力学你很了解,你应该知道当时会发生什么。” 还有前几天,顾轻舟的房间里,李雨微和他并肩坐在床头,“我们都该走出来了。” 可是,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想起顾轻舟。 在他们为数不多的口角里,只有一次顾轻舟扭头走了,因为他冲动说了分手。被摔上的门板像直接砸在他脑袋上,他懵懵的,维持着说最后一句话时扭着脖子的姿势,等到斜方肌酸得发疼,他终于意识到,哦,顾轻舟走了。 他给顾轻舟打电话,没有人接,他就一遍一遍打,那时候他还是觉得提分手以前的部分自己没错,接通了恐怕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但是分手两个字就像根引线,一旦点燃了周围就漫开灰烟,等待的过程里被留下的人要一直忐忑地去想另一头到底是炸弹还是礼花,所以他必须立刻和顾轻舟确认,我们就算分开了吗? 听筒里无人接听的提示音像末日广播,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爆发了,也许不是炸弹,是太阳耀斑,或者脱离了轨道的某一颗彗星。温执意像所有的地球人一样感到恐慌,聪明的大脑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几近短路。他捏着手机,没有再摁下回拨键,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顾轻舟的手机静静躺在沙发的另一边——屋子里有两道铃声,他刚刚竟然一直没有察觉。 没带手机,顾轻舟就走不远,也许在附近的公园,也许就在小区楼下。温执意冷静下来,拔出花瓶里的玫瑰又塞回去,算了,拿他买的花送给他太傻,附近找地方买一束好了。他打定主意,出门前不忘捎上客厅的垃圾。 一开门,六尺大汉拔地而起,顾轻舟在门口蹲得腿都麻了,总算等着点动静,“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话说一半,他看着温执意手里的塑料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温执意,你该不会没打算去追我,只是想下楼扔个垃圾吧!” 温执意没有回答,平静地回到房子里,把垃圾放回垃圾桶里。顾轻舟愣在门口,摸不准他什么意思,紧接着被拽进门去,鞋尖磕了一下门槛。又一次折回来的温执意将他搡在墙上,来势汹汹地吻他。 等他能顺畅地喘口气儿,扣子已经被解了一半了。刚才半推半就没少在人身上揩油的顾轻舟立刻化身正人君子,指指大敞的家门,“注意点影响啊温甜心,门开着呢,我差点被人看光了。” 他去沙发上喝了口水,温执意关上门,回来跨过他膝盖,坐在他大腿上。顾轻舟挠他腰窝,“就打算这么蒙混过关?” 温执意低下头,一缕头发扫过他睫毛,发梢柔软,带着皂香,他小声问:“不行吗?” “当然不行。”顾轻舟手都伸进他衣服里了,嘴上还是义正言辞,“这可是原则问题。”他沿着蝴蝶骨摸过温执意后背的皮肤,轻轻把他向下压,“来,跟我说:我错了,我不想和你分手,原谅我吧老公。” “原谅我。”温执意跟着他重复,顺着他的力道向下,没了空间安放的双手去搂住他的颈,鼻子软绵绵地叠在他鼻子上,“我很爱你。” “我知道,我会爱你更多。”顾轻舟翻过身,天旋地转,他的手伸向更过分的地方,“现在叫声老公听听?” 今晚酒喝得太多了,温执意翻了个身,威士忌的气味不停从胃里返上来,终于倒灌进眼睛里,顾轻舟的脸在水雾里变得模糊,他去了他找不到的地方。 嗡嗡,门外有震动的声音,是谁落在沙发上的手机吗?不,那声音太大了,温执意没有动,懒懒地躺在那里,就当是幻觉。 灯开了,他闭上眼,“想要什么就拿走,不要出声。” “这么大方。”顾轻舟拎着他那把油锯站在门口,关上锯子又关掉灯,他走过去嗅了嗅床上的人,“这是喝了多少。” 温执意依旧躺着,只是头歪到肩膀上,用浸了酒的黑眼珠盯着他。顾轻舟弯下腰,把脸凑到他眼前,“你怎么躺在这里,冷不冷?” 听了a大师的建议,他下班回来就把寝具都拿到了朝北的房间,睡到一半被冻醒,顿时心生悲凉——自己可能是这些天来唯一一个被此江湖骗子耍得团团转的大傻子。突然听见家里有动静,他就起来看看,没想到温执意回来了。 玄学确实是有点玄。 顾轻舟打算把温执意抱上楼,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不行,温执意清醒以后肯定要和他急,还是去给他拿床被子吧。打定主意,他背过身,手被人拉住了。 温执意攥着他手腕,五指冰凉,手心却是烫的,手指从腕骨滑到虎口,转而穿进顾轻舟五指间,一一交扣,就这么锁着往回一拉—— 扑通,顾轻舟像只被水草缠住的大青蛙,跪倒在地上。喝醉的温执意看起来人畜无害,手劲属实不小。顾轻舟膝盖磕到地板,侧腰撞到木头,疼得龇牙咧嘴,始作俑者无辜地偏过脑袋,枕在连着他的那只胳膊上,问:“你为什么不上来?” “行,我这就来陪你。”顾轻舟掏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对准温执意抓着他不放的手,“我得保留证据,你先动手的啊。” 镜头挪到温执意脸上,“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温执意发出一声疑惑的“嗯?”,顾轻舟只好换个问法:“温执意先生,请问你是自愿让我躺到你旁边,并愿意为此后发生的事情承担后果,保证酒醒以后不翻脸吗?” “请回答是或者不是……哎哟!” 他还举着手机在等,温执意先不耐烦,支起上身,突然用另一只手掰住他肩膀,用力将他扯到了自己身上。顾轻舟的手机飞到床头,但仍在履行取证的重要使命,摄像头翻转过来,正对着顾轻舟的脸。 “我可什么都没干。”顾轻舟举起双手,“暂时什么也没干。” 像是不满他总对着空气说话,温执意挥手将手机扫到了床头缝隙里。 “屏幕!屏幕不能碎,要换很贵!”顾轻舟要去捞,温执意压着他手臂阻止,摁累了手就垂下去,很方便地抱住了他。 “到底喝了多少啊。”顾轻舟认命地放弃手机,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想吐吗?要不要喝水?” 温执意把脸埋在他胸口,摇了摇头,毛茸茸的发顶在他下巴上打了个圈,很痒,顾轻舟艰难地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我去给你拿毛巾和被子,擦擦睡觉。” “不要。”温执意又贴过来,把他抱得更紧,很固执地说:“什么也不要。” 顾轻舟深吸一口气,嘴里不断重复着耐心尊重耐心尊重以克制自己的邪念,未果,三百六十个a大师环绕念经也敌不过温执意大腿在他身下蹭。 察觉到他的变化,把他当成鸵鸟窝的温执意终于抬起头,顾轻舟认为他还是有必要辩解一下:“不是我意志不坚定,你这么动来动去是个人都……” 第46章 话音戛然而止,呼吸陡然加重,就连心跳都停了一拍。搭在他后背的手突然向下,压住了蠢蠢欲动的地方。温执意仰起脸,啄吻他下巴。 “嘶——”顾轻舟被他手心烫了一下,挣扎再三,还是钳住他手腕,“别闹了。” 温执意疑惑地停下,那双眼睛里起了雾,他不清醒,不然也不会做这种事,说不定连眼前是谁也分不清,顾轻舟负气别过脸,“你看清楚了,我可不是你男朋友。” 温执意凑近,眼珠快要滚到他脸上,“你是啊。” 顾轻舟气得七窍生烟:“谁像他啊,我浓眉大眼剑眉星目的,比姓蒋的帅多了好吗!” 姓蒋的,温执意想了一会儿这三个字背后的含义,“你生气了吗?”他扭扭身子,重新和存心不看他的顾轻舟变成面对面,“不要生气,我和他分手好不好?” 手机录像最好是还开着,顾轻舟眯起眼睛,“那你也看清楚我是谁。” 温执意的手不老实,在他裤子上抓来捏去,嘴上倒是乖乖回答:“顾小船。” “你还知道我不叫柳下惠。” 顾轻舟终于肯吻他,他得到一颗糖果,一样玩具,也和世界上大多数小孩一样,玩够了就扔到一边。顾轻舟被他吊得不上不下,“温甜心,做人要有始有终。” 温执意打了个哈欠,滚到床的另一边,“手酸了,我要睡觉。” “说要就要说停就停?摇摇车也得喂俩钢镚呢。”顾轻舟提溜毛线团一样把人卷回来,“惯得你。” 他摁着温执意把中断的事情做完,温执意哼哼唧唧,一开始说好困你弄完又要好久,顾轻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说那你努力一点,他握着温执意的手,两个人紧紧贴着,手心渐渐出了汗,混着其他水迹,蹭在对方身上。温执意抗议的声音渐渐低了,话连不成句,模糊的重音推着他们向出口去。 两条裤子和一张床笠成为了牺牲品,温执意是真的困了,一歪头就倒过去。顾轻舟把他弄干净抱回房间,衣服、床笠还有手机还等着他回去抢救,但他并不着急走。 那一声顾小船并不是在叫他,起码不是在叫现在的他,顾轻舟知道。 窗外夜色沉沉,压在一弯弦月上,并没出现什么特别的天象,但他想他已经等到了合适的时机。等明天温执意醒来,他就要告诉他,顾川就是顾轻舟。 “温执意。”他叫了一声,床上的人没有反应,他自觉终于有资格吃蒋一阔的醋,弯腰在睡得很安稳的人锁骨上咬了一口:“你这个吃锅望盆还要端着碗的贪心鬼。” 第45章 算账 睡前,顾轻舟给a大师转了998。 “务必确保烂桃花斩干净了。” 半夜三更,a大师居然也没睡,秒回:“放心吧从无失手,包灵的。” 又过了两分钟,给他发来一段做法事的视频,正中央一张朱砂画的黄符,四周用一圈圈圆形铁片围住,仔细看每个铁片上都有一根针,最后将纸符放在铜钵里点燃。 有没有用不知道,但起码仪式感很足。顾轻舟吃下一粒定心丸,放心地睡着了。 天一亮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楼上,温执意正在穿衣服,他背过身,想想又转回去。 “我回来了。” 温执意低着头,一颗颗系好扣子,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你怎么来了?” “我想告诉你,我就是顾轻舟。”顾轻舟对着他张开手臂,“我知道你很想我,所以我回来了。” “我很想你。”温执意微笑着说,朝着他走过来。 但他并没有被抱住,温执意像穿过空气那样穿过他,顾轻舟转过头,蒋一阔站在门口,接收了原本属于他的拥抱。 “我也很想你。”他听见蒋一阔说。 “温执意,你昨天说你要和他分手的!”顾轻舟大喊,可是门口的两个人都无动于衷,他过去拉温执意的手,想把他们分开,可是他什么都碰不到,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抬起半透明的手。 温执意摸了摸胳膊,对蒋一阔说:“后背凉飕飕的,最近总感觉这房子不对劲。” “会不会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蒋一阔揽过他肩膀,全然听不到顾轻舟的大声抗议,“搬来和我住好不好?做场法事,让它别缠着你。” 温执意点点头,真的同蒋一阔走出了房间。 “不要!” 顾轻舟大喊一声,双手紧紧抓着被子,还好,是梦。 他一刻也等不及了,穿着睡衣跑上楼,一把推开温执意的卧室门,“我没有死,我就是顾轻舟!” 房间里没有人,只有床单上的褶皱证明,昨晚温执意的确睡在这里,顾轻舟伸手摸了摸枕头,还是温的。有人刚刚逃跑了。 周末能研所不上班,他要到哪里去抓温执意?顾轻舟惆怅地坐下来,瞥见床头柜上静静躺着一张酒店房卡。 “1103……” 他循着房卡上的号码找房间,刚走到1105门口,蒋一阔从房间里出来了。顾轻舟下意识背过身,拿着卡试图刷开面前的房门,听见电梯门合上才回过神,“不对啊,他又不认识我,为什么我要偷偷摸摸的。” 他气势汹汹地叩响1103的门,不在家待着就是急着来见他? “忘记拿东西了吗?”温执意打开门,见到是他立刻又关上。 顾轻舟反应奇快,反手去推门板,但是没用,房门上挂着保险栓。温执意默默躲到门后,拒不负责概不认账的态度不言自明。 他转向电梯的方向,对着空气卷起袖口,“正好你回来了,蒋一阔是吧?咱俩聊聊。” 装鸵鸟的温执意立刻现身,趁他拉下保险栓,顾轻舟闪身进去将人压在门板上,他关门的动作太大,温执意后背被震得发麻,起身又被摁回去。 温执意才意识到上当,“所以蒋一阔根本没在外面。” “嘘。”顾轻舟用大拇指压住他嘴唇,“别提他,我现在很不爽,说点好听的。” 岂止不爽,他靠得那么近,温执意眼前,结实的胸膛明显起伏着,里面埋着一口活火山,岩浆顺着血液流淌,即将从那双明亮得灼人的眼睛里喷发出来,和他同归于尽。 他要温执意开口,手指却仍旧压在他嘴唇上。温执意微微一张口,就含住了他的指尖,只好泄了口气又抿住唇,垂眼避开他视线。 顾轻舟进一步逼近,手臂完全屈起,然而小臂紧紧绷着,“为什么一大早玩消失?” “我心里很乱。” “好,那我帮你理理,你现在当务之急是和蒋一阔说清楚,让他以后不要再来纠缠你,他要是不同意,我来摆平。” “对不起。”温执意低声道:“我昨天喝多了,你忘了吧。” “哦,喝多了。”顾轻舟摩挲着柔软的唇瓣,“那我帮你回忆回忆,昨天弄得我满手都是,你闻闻,是不是还有味道?” 温执意的头越埋越低,他掰着他下巴把那张苍白的脸抬起来,拇指忽然在嘴唇上狠狠蹭过,蹂躏出一抹艳色,“宝贝,吃完嘴都没擦干净呢,就想赖账?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昨晚以为你是……前男友。” “那如果我就是……” “我和他和好了。”温执意语速很快,“我们刚刚聊了昨晚的事,他不介意,我们说好把从前的事都忘掉,以后好好的。” 行,就算他是dj也无济于事。 “那我呢?”顾轻舟最听不得他说忘这个字,“你打算让我给你当小三还是陪你们玩openrelationship,一三五他二四六我?” 温执意快要把身体压进门板里,“对不起,就当没发生过。” 合着是419。 顾轻舟一拳砸在门上,拳头几乎擦着温执意的耳朵落下去,带起的风刮过他的脸。温执意不闪也不避,“你想打我一顿也行,房租我全部退给你,除了押金我按照你新找的房子额外赔你一年房租,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提。” “好大方。”顾轻舟笑起来,“半荤半素睡一下就给这么多。”他的语气让温执意察觉到危险,但他退无可退,下一秒就被顾轻舟拦腰抄起来往房间里走。 他几乎是被扔到床上的,顾轻舟跨在他身上,单手扣着他的脖子,“不过我不想要钱,只想先把昨天没做的事情做完。” “换一个。”温执意双手握成了拳,“只有这个不行。” “太没诚意了吧温工。”顾轻舟解开腰带搭扣,俯下身贴着他耳廓,说话间气流弄得他止不住颤抖,“别着急拒绝,我还没说完呢。我不仅要这一次,我还要你每天都像昨天一样对我。” 顺着耳垂向下,脸颊,脖颈,还有锁骨,他一路落下细密的吻,含含糊糊道:“我要你每天都主动贴着我,蹭我,搂着脖子吻我,要你履行昨天的承诺,和他分手,今后眼睛里只有我。” 温执意锁骨上还留着昨天被嘬出来的红印,他的嘴唇印上相同的位置,试图把它变得更深,“现在就答应我,我保证你比昨晚还快活。” 第47章 “唔……” 要制住温执意,两只手简直不够用,于是舌头和牙齿也加入。他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撬出一点话音,锁着温执意脖子的手松开,去解他衬衣的第一颗纽扣。 就在这时,温执意突然弹起来,抓住他手腕向旁边一拽,屈起手肘撞向他的腰。顾轻舟被他掀翻,侧躺到床上,温执意单膝跪起来,五指紧并,破开空气劈到他颈上。 他压低身体,小臂整个抵住顾轻舟的下巴,紧紧把他压在断头台上,“你是不是听不懂汉语。” 顾轻舟咳嗽两声,艰难地从快被卡断的喉口挤出几个字:“昨晚的,都,听懂。” 嘶哑的声音像从破旧风箱里鼓出来的,那张脸涨得发紫,眼睛微微向上翻,先感到害怕的人是温执意,他放开手,“最近我不回去,你可以再住一段时间,尽快找房子吧。” 他起身理理领口,骤然被身后的人拽倒,演技炉火纯青的顾轻舟一跃而起,将他双手反剪在背后,再次把他压在身下。 自下而上,顾轻舟缓缓抚摸过他的每一截脊骨,最后抓住他衣领,用力一扯,“不回家和他住酒店?你敢。” 一颗贝壳扣崩到他下巴上,这件衬衣是报废了,肩膀莲子一样被剥出来,裸露在空气里,凉丝丝的,然而很快有温热的吻落下来,快感悄(n)(f)无声息爬上他的后背,网住他。 “让我……别!” “让你什么?” 隔着下半身整齐的衣物,顾轻舟恶劣地挺腰恐吓他。温执意向后转过来,脸颊在床单上蹭过,红扑扑的。 “你先起来,让我想想。”言语间还带着点喘,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 “想多久?” “三天。” “你不会打算等我走了就换酒店吧?”顾轻舟思量着这话的可信度,“把你身份证先押我这儿。” “就三天,三天以后我主动联系你。”温执意的语气比身体还要柔软:“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也不想和你一直这样。” 顾轻舟没说话,他轻轻动了动被拧着的胳膊,小声叫了句痛,顾轻舟放开他,脸埋进他颈窝嗅了嗅,“今天你没醉,记住你的话,你要是再敢翻脸不认人……” 他顿了顿,“昨天我拍了点好看照片,我就把它贴满能研所办公室。” 被“请”出酒店后,顾轻舟打开手机,用作屏保的照片里温执意脸红扑扑靠在枕头上,睡得正熟。就算温执意出尔反尔,他也拿他没办法,这种照片他才舍不得给别人看。 他质问a大师:“说好的从无失手呢?总不能我才是那朵该斩的烂桃花吧?” 消息框旁出现了一个红色感叹号。 “骗子!” 九百九十八块打了水漂,顾轻舟赔了夫人又折兵,抬头欲问苍天,见眼前高耸的建筑上悬着四个银光闪闪的大字:临安医疗。 不该对温执意那么凶的,他胳膊肯定要痛。 医院导诊迎上来,问他有什么需求。顾轻舟买了膏药捏在手里,不知道该不该回酒店去找温执意。他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感慨六年来医疗水平还是没太大进步,还没研发出忘情水那类东西,好让他一半兑酒灌给温执意,一半兑芥末灌给蒋一阔。 一位路人被放在不远处的立牌绊了一跤,骂骂咧咧把立牌踹倒,导诊连忙去扶起来。椰树风的大字报和这家装修简约高级的私立医院格格不入,顶端用黑体加粗写着“本院王牌科室心理咨询”,黄字标注着医生办公室的座机电话。 除非心理咨询师是院长的亲儿子,不然他一定是有两把刷子,才能把这张本应该贴在墙缝里的牛皮癣广告摆在医院大堂最显眼的位置。顾轻舟怀着这种想法朝着导诊举起手,“我要挂号。” “您跟我来,不用预约!”导诊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太好了,蒋医生终于开单了。” 第46章 心理咨询 心理诊室窗明几净,纱帘里透进来的光落在南天竹鲜绿的叶片上,加湿器喷出细密的水雾,尽职尽责将湿度计上的数字维持在50%。一切都让人舒服得想要立刻睡过去,但顾轻舟陷进松软的单人沙发里,比走进来之前的表情更加凝重。 这位姓氏不太好听的医生一小时的心理咨询费是一千九百九十八,比做法事还要贵。导诊介绍收费标准时他两眼一黑,瞬间进入病人角色,他要过的哪是情关,明明是财劫。 穿着医院制服的年轻女孩走进来,顾轻舟争分夺秒地上去和她握手,“医生,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蒋医生去化验科了,马上就回来,请您稍等。”女孩给了他一张纸和一支笔,“您可以先在上面写一些最近的想法,或者画一张画。” 顾轻舟接过纸笔回去坐下,警惕地抬头问:“这收费吗?” “您放心,我们计费是从您和医生正式交谈开始的。” “黎黎。”又有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走进办公室,被叫做黎黎的医生助理回过头,顾轻舟跟着站起来,“这位就是蒋医生吧?” “不好意思,您稍等。”黎黎推着刚出现的男人出去,带上了门,“宋医生,您下次不能不敲门就进来,蒋医生有客人在呢。” 为了让每一分钟都物有所值,顾轻舟认真在纸上列下一会儿要咨询的问题清单。外面的人没走远,声音钻进没关好的门里。 宋医生嘁了一句,“客人?又是他哪个宝贝啊。” “胡说什么。”黎黎嘘他,压低了声音,“是来咨询的。” “那我也没说错啊,哪个客户不是他宝贝。” 那两人走开,顾轻舟的问题清单也列完了: 一、老婆出轨了怎么调理 二、分别六年如何挽回旧情人的心 三、白月光归来和替身上位哪个难度更低 四、如何劝别人放下一段不属于他的感情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声音很耳熟,顾轻舟缓慢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见了蒋一阔的脸。 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人,第一次和情敌正面交锋,竟然要付给对方一千九百九十八块。 蒋一阔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顾轻舟不动声色地回望,心里琢磨着他是否在温执意家见过自己的照片,或者知道“顾川”就是温执意的出轨对象? “你这件衬衣很不错。”蒋一阔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在他对面坐下,透过纸背他看见顾轻舟手里的纸上写了字,“看来你已经有一些想法,不如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顾轻舟迅速扫了一眼刚写下的问题,脱口问道:“你出轨过吗?” 蒋一阔的手顿了一下才按下计时器,“这种事情很常见,你最近有相关经历吗?我们可以详细聊聊,我非常理解遇见这种事的时候不知所措的心情。” 你何止理解,简直轻车熟路,通常你才是让别人不知所措的人吧。顾轻舟将a4纸团成一团,“不,我没出过轨,连那种念头都没有过,我很爱我老婆。” “那是你太太有了这种倾向吗?” “也不能怪他。”顾轻舟挑衅般仰起下巴,“都是对方的错,是他趁虚而入。” “那就是说,在第三者出现以前,你们的感情已经出现了问题?” 好一手颠倒黑白的本事,他是不是就这样哄骗温执意?他咬牙切齿道:“我们非常恩爱,只是被迫分开了。” “抱歉。”蒋一阔摊开手,身体微微向后仰,“也就是说,你们异地期间,有另一个让你太太心动的人出现了。事情发生后,你有了解过她的想法吗?” “不用了解了,我全明白了。”顾轻舟突然俯身向前,宽大的影子罩在蒋一阔身上,无端使他感到一股寒意。顾轻舟瞄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他应该是被专业人士pua了。” 难怪玄学解决不了,原来是现代心理科学的力量。顾轻舟顺手按下计时器终止按键,“蒋医生,玩弄人心的人不配得到真心,所以我不会让他得逞。” 他离开后,蒋一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dna检测的送验单,上面写着三天后出具报告。他明白早上在酒店温执意为什么要给他两根头发了。 “早啊温工。” “恭喜啊,升高工了。” 周一一早,能研所的职称评定结果公布,温执意满脑子官司,只在大家恭喜他时点点头,淡淡应下中午请客的揶揄。这副样子落在韩琛眼里就是轻狂,好像现在的结果理所应当,压根没把他这个竞争对手放在眼里。 下班后,温执意一个人坐在新的办公室里,慢吞吞收拾东西,他把蒋一阔的照片摆在桌角,书立前面,又换到另一边。 “哟,布置办公室呐。”韩琛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盒进来,“恭喜啊,升职礼物。” “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温执意绕过他出门,被他拦住。韩琛拆开外包装,“我挑了好久,打开看看嘛。” 纸盒里面还是个盒子,木质的,上面绘着金色的菊花,经历过亲人离世的人都会立刻联想到一样东西。 第48章 “别误会,这是纸巾盒。到货我才觉得有点不吉利,不过也好,就算你不用也可以给你家里人换个新的。” “你知道这办公室哪里最好吗?”温执意环顾四周,并不看他,“离你工位远,不用时刻看见你。东西你拿走,还是那句话,自己留着用。” “我用不到。”韩琛把那个形似骨灰盒的东西递到他胸口,小声道:“毕竟不是谁都像你前男友一样短命。” 哐啷一声,木盒子从中间裂开。温执意面无表情地将铁制垃圾桶扣在他手上,一块木头碎片扎进掌心,韩琛吃痛地松手,“纸巾盒”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回礼。”温执意指指翻到地上的垃圾桶,“正好给你装垃圾,出去。” 韩琛捂着手掌,看着他桌上的照片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哈哈,真好笑,当初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闹着辞职,现在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连踹垃圾桶三脚,“你这种没皮没脸的同性恋凭什么处处压我一头?明明我更努力!可是卢老师就是偏心你!” “你到底在不甘心什么?”温执意冷眼看他撒泼,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打,“核心期刊论文,省部级以上项目,专利,你是哪一项比我多了?” 顶灯下他的皮肤泛着一层冷光,精雕细琢的脸上浮现出既厌倦又怜悯的神色,“算了,我要下班了,你继续努力吧。” “恶心!”韩琛一根根拔掉手心细小的木刺,痛得他龇牙咧嘴,脚下,垃圾桶早被他踏得不成形状。肉眼可见的碎屑被他清理干净,伤口处的痛感更甚,他大叫一声,挥舞着血淋淋的手掌,将温执意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在了地上。 搁在桌角的相片也未能幸免,玻璃蛛网样爆开,连木框都碎掉一角。韩琛低下头大口大口喘气,踩着散落在地的文件迈开腿向外走,又将相框踢出一段距离。 这次后面的卡扣开了,里面掉出两张照片,原本的照片后还有一张拍立得。和上面那张景点大门前温执意和蒋一阔一板一眼并排站的合照不同,拍立得相纸上另一个男人亲昵地搂着温执意,有些褪色的照片上他的眉眼依旧深邃明亮,正对镜头弯成两轮弦月,而温执意眉头微微蹙起,显得无可奈何,仿佛在责怪他非要贴得这么近,手臂却很纵容地搭在他腿上。 “温工来了。” “早。” 升职带来的关注仿佛还没结束,一踏进能研所,温执意就察觉到,同事们的目光还是落在他身上,只是比昨天要隐晦,带着些窥探的意思。 楮韬走过来:“温工,你去办公室看看吧。”他欲言又止,替温执意感到难堪:“有人在里面贴了一些照片。” 温执意立刻想到顾川威胁要把那晚的照片贴到能研所的事。 但很快他就知道不是顾川。走进他的新办公室,地面上铺完了文件,保洁阿姨不知道哪些该扔哪些不能动,尴尬地站在门外。更加难收拾的是墙壁,除了有玻璃的那一面,周边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照片,像他的遗像那样,顾轻舟的脸被从双人照上拓下来,黑白打印复制了很多份,悬挂示众。 那双清澈的眼睛下面用红笔写了字,“congratulations”,横贯高挺的鼻梁,成为一道丑陋的疤痕。四面八方,无数个被划伤的顾轻舟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第47章 七百张 “温工,温工!” 温执意从办公室里冲出来,直奔韩琛工位,褚韬追在后面,轻轻拽拽他胳膊。温执意摆开他的手,举起手里破损的相框指着韩琛:“还我。” 坐在韩琛旁边的两个同事借口去厕所,实则避开战场躲在厕所通道偷看。韩琛头也不抬,“你丢东西了?别太着急,破财免灾嘛。” “照片,还我。” 火气将那双从不摆正了瞧他的眼睛染上红色,温执意的脸因为愤怒而显得扭曲,咬肌微微痉挛。韩琛满意地眯起眼,学着他平时的样子反问道:“你到底在气什么?” 一阵劲风擦着他脑袋飞过,险些削掉他一只耳朵。温执意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将空相框朝着他掷出去,不偏不倚砸中他摆在桌上的奖杯,第一个砸歪第二个,多米诺骨牌一样哗啦啦全倒下去,塑料混着玻璃,开水样滚了一地。 耳边火辣辣的,但凡他刚才动一下,那块木头就现场给他开了瓢,韩琛脖子以下都是麻的,僵硬地杵在座位上,难以置信地看向温执意,“你疯了?” “现在你知道珍贵的东西被打碎是什么感觉了?”温执意把他的最后一块奖牌也推下去,“如果还不清楚,我继续教你。” “你这个疯子!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温执意低下头,仔细卷起袖口,使他们规整地折在小臂三分之一处,随后径直拉开他的抽屉,一股脑倒出里面的东西。 “你要干什么!我根本没拿你的东西!” “温工你冷静!” “哎呀这是做什么呀,大家都是同事。” 韩琛气得发抖,哆嗦着去掏抽屉柜的钥匙,褚韬过来拉住温执意,就连躲开了的同事也走过来劝他,其中一位捡起地上的东西,扯开大嗓门:“小温,这是办公室,你这样大家还工不工作了。” “不好意思。”温执意停下动作,韩琛趁机锁上了柜子。温执意看看周围的人,眼神令人发怵,同事们自动向后散开一些,“影响大家工作了。” 他朝空气鞠了一躬,众人松了口气,他却又抓住韩琛的衣领,直接将人从椅子上拖了出来,拽着踉踉跄跄的韩琛向外走。 “温执意你放开我,我不跟你出去!你是疯狗吗逮着人就咬?”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颌骨和牙齿的撞击声里,温执意直接在他下巴上来了一拳。 “天呐!” “到底怎么了,至于吗?” 人群中激起一阵惊呼,引得不在他们工区的人也过来看热闹,远远围成一大圈,好事地问发生了什么。褚韬走过来,手忙脚乱地想要分开他们俩,“温工,你听我说,丢了什么你告诉我,大家一起帮你找,现在这样对你不好。” “不把照片拿出来,他今天哪里也别想去。” 温执意语气很温和,手上力气一点没松。韩琛趁乱抓了温执意胳膊几下,还误伤了褚韬,褚韬胳膊上一道腿上也挨了一脚,吃痛地弯下腰,三个人拧成股麻花。 “都回工位去。”卢主任下会回来,远远就看见扭着人墩地的得意门生,老头全名卢正荣,年近六十,一把声音依旧洪亮如钟,“你们三个,起来!” 他先叫韩琛进了办公室,褚韬碰碰胳膊上的抓痕,嫌弃地皱起眉头,温执意手上更是惨不忍睹,布满了血道子,他招呼温执意:“我那儿有碘伏,他俩估计得待一会儿,要不要先去处理一下?” 温执意摇摇头,叫他先走,自己留在办公室门外罚站。门开了,韩琛从里面出来,头昂得高高的,张开嘴想说句话,被打过的下巴还在隐隐作痛,他闭上嘴,从唇缝里漏出一声哼。 办公室里翻文件、点鼠标的都停了,抽出一张卫生纸的声音都很明显。暴躁的情绪已经从温执意身上流走,他静默地像尊石像,垂眼看着地面。 约莫又过了十五分钟,卢正荣端着杯子出来,见他立在门口,朝他递了递茶杯,“你去给我倒杯水,拿着电脑过来,我和你说说西北项目的事情。” 卢正荣只字未提刚刚的事,“之前出勘测报告的项目马上要做设备升级,年底要去西北山里实地考察,到时候你和小韩一起去。” 温执意低着头,额前黑发柔顺地垂下来,遮住他的眼睛。卢正荣将文件夹拍在桌上,“你这是什么态度!知道所里给这个项目批了多少预算吗?”他嚼着茶叶压低声音,“多少人想掺一脚,原本哪轮得到他,你呀你,净会给我找麻烦!今天的事不要再提了,就这样。” 温执意收拢起桌面上散落的纸张,反复将a4纸码整齐,被边缘划破手指也浑然不觉。 “可是他拿走了他的照片,还在他脸上写字。” “那你想怎么办,出门再把他打一顿?”卢正荣把实木办公桌当成他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在上面戳了又戳,“我问小韩了,他咬死了不承认拿过你东西。就算他拿了,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一张照片,你想让他怎么赔你?”他放缓语气:“你听我的,我们这种单位终究还是保守,闹大了对你没好处。我也敲打了小韩,他保证以后不会再生事。” 温执意小声道:“照片我要拿回来的。” 饶是卢正荣了解他受刺激的原因,这时候也真切地恼了:“不过是一张照片,难道比你的前程还重要!” 那不止是一张照片,温执意无法对老师这么说,但那当然不只是一张照片,那是顾轻舟留在世界上最后的拼图,少一张,他在温执意心里的样子就永远缺一块。 桌上的茶杯口不再冒出白气,水凉了,天青色的竹节杯原本是一对,六年前,另一只就在这间办公室里被砸碎。不愉快的旧事涌上两人心头。 第49章 卢正荣深深叹了口气,“你上大学那会儿,听说你和男人在一起,我理解不了,可是日子长了,看着你们觉得也挺好。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瞧不上你,但你后来做的一切真的太让我失望了,工作说不要就不要,现在又为了一张照片在单位里和人大打出手。” 除了顾轻舟的父母,老师是最像他亲人的人。温执意嗫嚅着叫了声老师,卢正荣端起冷掉的茶又重重搁下,“温执意,你三十了。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再胡闹以后就别叫我老师。” 最近的摄像头装在走廊转角,监控器里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进去又出来。温执意回到他的新办公室,里面还是他早上看到的那副混乱样子,遮光帘降下来挡住外面的光线与视线,室内恢复成让他感到安全的幽闭空间。温执意这才抬起头,直视墙上那些黑白的同一张脸。 良久,他拉过椅子踩上去,一张张揭下那些白纸。下来,拖动椅子,抬腿,伸手,抓,撕,如此,他重复了504次。七百张纸摞在一起,也不过是一本中等厚度的书。坐垫上满是灰扑扑的脚印,上半身变得很重,酸痛的小腿支撑不住,温执意慢慢地蹲下来,将那叠纸抱在胸口。 没关系,起码他还有这些复印件,只是上面的红字实在碍眼,怎么会有人想在这样一张脸上写字?他试了橡皮和胶带,又拿小刀去刮那几个字母,手始终很稳,精细得像在做实验。但无论用哪种方法,顾轻舟都会多一块空白。 手机震动起来,他一走神,刀片割掉了食指一块皮。 “喂?” 是蒋一阔,“下午我有个讲座,就在能研所附近,结束我们一起吃个饭?” “检测结果出来了吗?” “还没有,加急也要三天。”蒋一阔玩笑道:“要不要我利用本院王牌心理咨询师的身份给你插个队?” 温执意抽出一张纸巾,食指摁在上面,“不用了,拿到结果后告诉我一声。” “放心吧,所以要不要答应我的晚餐邀请?定了一家智慧全景餐厅,听说能感觉到富士山的樱花花瓣飘到脸上。” 想到会被巨幅led屏幕环绕,温执意只感到可怕,“等到检测结果出来再见面吧,今天要加班。” “好吧。”蒋一阔生怕他直接挂断,“等一等。” “嗯?” “也没什么大事,”他吞吞吐吐,“就是在酒店看你脸色不好,你最近还会想起过去的事情吗?” 温执意沉默片刻,用手支住一边脸颊,“没有。”他挂掉了电话。 他枕着手掌,有好一会儿懒得动,眼皮下方有阵湿意,拿开手,原来是伤口仍在出血,指尖开出一朵火红的石榴花。 第48章 a大师 连续两天,韩琛的工位都空着。他请的是病假,公司里谣言越传越离谱,有说温执意用木棍在他头上捅了个窟窿的,还有说他当场吐血、血里混着两颗牙的,最新版本已经具体到韩琛拿到了脑震荡、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和颌关节紊乱的诊断报告,准备回来走医保报销。 不管哪个说法,温执意都俨然成了能研所最大的危险分子,以前他也因为层出不穷的追求者很受瞩目,但因为其中男女都有,除了部门同事,很少有人去关注他的性向。现在几乎每一个同事都重温过他自称废物的那段视频,并且补完了他先为前男友消沉辞职后和迈巴赫男双向奔赴的参考资料。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复杂,好奇的,兴奋的,厌恶的,鄙夷的。走廊里迎面撞见陌生的同事,两个人等不及他走过,擦肩时一个就附在另一个耳边说话,余光扫过他侧脸,听的人捂着嘴笑。中午在食堂,他找了个空位坐下,斜对面的人端起餐盘换了张桌子。 在传闻演变成韩琛因病去世之前,当天下午,韩琛出现在工位上。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没有拿着一沓医院单据找温执意索赔,而是大度地去敲温执意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外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 “温工,那天的事情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咱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就当我给你赔不是。” 不等温执意回答,他又转过头,对着工区其余诸人道:“给大家添麻烦了,晚上我请客,咱们部门也好久没聚了。” 温执意不会被任何人绑架:“我不去。” “师弟,给个面子,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韩琛走进来,带上门低声说道:“而且我也很想把东西还给你。” 矮脚方桌上搁了一盆烧得火红的碳,嘶嘶舔着夜晚的风。韩琛吆喝着褚韬帮忙把四张桌子拼在一起,温执意绕过地上的毛豆、花生皮,选了一张离韩琛最远的椅子坐下,却还是不幸踩中了桌子下的一根木签。 褚韬暗讽:“韩工你不地道啊,上次温工请我们吃的日料。” “你别看这家环境差,味道没得说。现在城里这种木签老烧烤可不多了。”韩琛先把菜单递给温执意,一张纸塞在塑料皮里,表面还沾着油,“来,师弟,看看想吃什么。” 温执意没接,“大家点吧。” 油亮的羊肉在铁网上一滚,香气瞬间淹没了桌上众人,炊烟给脏乱的环境加了层朦胧滤镜,韩琛和大家碰杯,笑声随着杯子里的啤酒溅出来。除了独自坐在一角的温执意,可谓宾主尽欢。 韩琛举着杯子凑过来,挤开褚韬,“师弟,咱俩喝一个。”他殷勤地替温执意倒满,温执意漠然地看着酒面上飘着的一粒孜然,韩琛干笑了两声,“瞧我,确实是个粗人。” 他重新倒了一杯,递过去,温执意无动于衷,“照片呢?” “对对,差点忘了。”他一拍脑袋,去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号信封又折回来,再次朝他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咱俩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吧?西北的项目,我们好好合作,不要辜负卢老师的期望。” 温执意盯着他手上的信封,敷衍地和他碰了下。韩琛仰起头喝了个精光,这才把信封放到他腿上,“这么重要的东西,收好,别再丢了。” 碰信封之前,温执意先用纸巾擦了擦手,他抽出里面的照片,只有一张,是他和蒋一阔的合影。 啪,他将信封拍在桌上的声音吓了其余人一跳。温执意站起来,拎住扭头和旁边人说话的韩琛衣领,“你什么意思?” “我想和你道歉啊。”韩琛眨眨眼,镜片反着诡谲的光,“那天在办公室不小心打碎了你的相框,是我的错,我太冲动了。” 温执意收紧手,“另一张呢?” 衬衣成了一样刑具,韩琛粗大的脖子上顶着一张紫色的扭曲笑脸,声音被勒得又尖又细:“你办公室里不就放了这一张照片吗?”他挣扎着绷开两颗纽扣,“哦哦,你有两个男朋友,你是说你办公室里那男的吧?那些东西真不是我贴的,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 “啊!” 他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温执意单膝跪在他腹部,死死将他压在地上。韩琛头发上沾了一片花生壳,半边衬衣浸在孜然里,看起来狼狈极了,但又得意极了。褚韬带着两个男同事过来拉温执意,他终于得逞,边咳嗽边大声道: “温工,你怎么还动手啊!我已经和你道歉了,你还要我怎样?” “你快从我身上下来,你别乱来啊,我可没那个嗜好。” 任凭三个人怎么拖拽,温执意牢牢卡着韩琛,甩开来拉他的手。他找准机会,捞起地上的一把木签,在韩琛小臂上折断。 “温工!” “妈呀,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别人说了什么,温执意已经听不见,他用满是细小毛刺的签子抵在韩琛脖子上,“拿出来。” 韩琛极力抬起头,看着温执意狞笑:“那么重要的东西就该收好啊。不会只有那一张吧?” 最终是烧烤店的两个小工注意到他们,和褚韬他们一起,五个男人把温执意抬起来的。卢正荣听说了烧烤摊的事情,气得还是砸了另一只竹节杯。温执意在他办公室里挨完骂,人事带着两个陌生人在办公室等他,说是监察委员会的同事。 有人举报他有纪律作风问题,作风问题不新鲜,关于他两段感情的传闻早就沸沸扬扬,“同时和多位男性不正当交往的帽子”扣得很是唬人,最麻烦的是,举报材料中的“多位男性”中有一位是能研所的供应商,一下子上升到了受贿。 那位供应商的确大张旗鼓地追求过温执意,鲜花送到能研所收发室,项目结束刚好赶上温执意生日,他在庆功宴上送了温执意一块时装表,温执意没收,可是他拿出来的时候许多同事都在场。 监察委员会要求他写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在他自证清白以前,暂时不能回来上班。温执意点点头,在下班前整理好了工作交接文件,下班时像往常一样空着手走出能研所大门。路上不乏同事过来或是关切或是八卦地问他:“没事吧?”温执意目不斜视,一概摇摇头算作回应,他向来如此,自己无法变成透明的,就把世界变成透明的。 第50章 可是前方站着一个不透明度百分百的顾轻舟,他大步迎上来,“温执意,第三天了,你想好没?” 温执意无所谓道:“你有什么照片就去贴,不差你一张。”随后就像越过其他人那样,冷漠地从他身边走过。 “等等。” 褚韬从背后拉住顾轻舟,“你别去招惹温工了,他心情不好。再说了,这会儿公司好多人盯着他私生活呢。” 被打进冷宫三天,顾轻舟意识到自己错过了重大事件:“盯着他干嘛?” 零零碎碎讲完韩琛和温执意的恩怨,褚韬看着顾轻舟那张脸,“我算是知道温工为什么租房子给你了。”他啧啧感叹,“像,你和温工前男友真是太像了。” 顾轻舟心道你懂什么,我这是原装正版只此一家好吗。褚韬突然做贼似的背过身,拉着他后退两步,指着不远处刚下班出来的大肚横条polo衫男对顾轻舟道,“喏,韩琛。” 顾轻舟眯起眼睛,随手撸起袖管,褚韬抱住他胳膊,“你别冲动啊,你要是现在为了温工去揍他一顿,温工更别想回来上班了。” 斜对街的便利店门口闪现出一个穿棕色卫衣的熟悉身影,腋下还夹着一卷黄色绸布。褚韬一个没拉住,顾轻舟蹿了出去,他闪电般劈到那人身边,摁住对方肩膀,褚韬远远听见他喊了句:“a大师!” 他揪着卫衣帽子把人拎到刺槐树下,“可算让我抓住你了,骗钱就算了,还没有售后,你还有没有职业道德?” 拉扯间印着a大师业务范围的旗子掉在地上,顾轻舟捡起来,上面的字已经从“风水八字塔罗星盘”换成了“cos委托妆娘毛娘”。a大师嗷呜一声,抱头原地蹲下,“大哥我纯卖情绪价值啊!混口饭吃,饶了我吧。” 顾轻舟看着那面旗陷入沉思,“你会化妆?” “会!大哥我什么妆都会,婚礼写真漫展,有需要您随时招呼!” 顾轻舟卷起那面旗,“和算命水平比呢?” a大师壮着胆子抬起头,“专业,相当专业,从无失手。” 跟过来的褚韬插嘴道:“你一男的化什么妆啊?” 顾轻舟将卷好的旗子还给a大师,笑得十分阳光:“这不是快到万圣节了吗。” 第49章 见鬼 晚上十一点,能研所一片寂静,大部分工区的灯都熄着,韩琛独自坐在工位上,冷色灯光打在桌板上显出一种诡异的蓝,桌面影子上的他像坐在一团鬼火里。 他合上温执意留下的交接资料,文件夹封皮封底相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啪”,紧接着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韩琛用力揉揉眼睛,再度睁开时,头顶的电灯刚好颤巍巍亮起来,他望向开关的方向,通道里空空荡荡,“奇怪,跳闸了吗?” 仿佛是回应他这句话,灯光又一次熄灭,过了两秒再次亮起来,如此忽闪忽灭重复了一分钟,韩琛打开手机手电筒,去找电闸,照到一双穿皮鞋的脚。 走廊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你也加班啊?”那人不答话,韩琛没在意,伸手去按了两次他肩膀旁的开关,毫无反应,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不会是保险烧了吧?哎,你哪个部门的,也加班到现在啊?” 那人笑了一声,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气音,仍旧没说话。韩琛觉出不对,向上抬起手机,光束从皮鞋向上滑到裤腿,定在他的衬衣下摆。白色的棉质衬衣破损不堪,蛛网一样碎成了一片一片,由仅存的可怜丝线连着,松松挂在一具男人的身体上,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你身上……”韩琛倒退两步,“你受伤了?” 一丝冷风裹着低沉的男声飘过来:“是啊,这不是拜你所赐吗。” ““什,什么?” 男人向前一步:“你不认识我了吗?” 韩琛大着胆子将手电对准他的脸,看清楚的刹那他尖叫一声,扔掉了手机。那是一张陌生可怖的面孔,苍白皮肤上布满了深灰色的裂纹,就像血管受到了某种重击,纷纷爆开,喷出来的血就歪歪扭扭地凝固在了他脸上。 “救命!有人吗!”韩琛转身就跑,不慎踢到手机,脚下踉跄失去平衡,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男人不紧不慢地跟上来,顺手拾起手机,他绕到韩琛前面,缓缓蹲下,将手电筒放在胸口,从下面往上照亮自己。身体成了一条木棍,怎么也无法灵活地活动,韩琛徒劳地蹬着双腿,被迫直视那张四分五裂的脸。 “看不清楚?”男人皱起眉头,摸了摸脸上的血迹,“都怪你,谁让你在我脸上乱写乱画。” 韩琛惊恐地瞪大眼睛,看清那张脸上的血迹组成了几个歪歪斜斜的英文字母:o、n、g…… “想不起来?”男人勾起嘴角,皮肤上的纹路纷纷错了位,“这边还有呢?”他侧过脸,展示自己耳下画着的弯刀一样的字母c。 “congratulations”。 “你……你是温执意的……”韩琛想起来了,他两手摁在地板上,努力撑起上身,“你到底……到底是人是鬼!”他摇摇头,“我知道了,一定是温执意让你来报复我……” “世界上怎么会有鬼呢。”男人表示赞同,“我可活生生的呢。” 他丢掉手机,在左胸口袋里翻找着什么,找得不耐烦,索性将衬衣撕开,紧接着,韩琛眼睁睁看着他从左边胸膛里掏出了一团肉,裹着黏连的皮肤组织,血糊糊地撕扯出来,递到他面前,韩琛双手推着地面后退,那颗心脏掉在地上,腥气弥漫开来。 韩琛僵硬的身体这下软了,双腿成了两根面条,彻底动弹不得。男人用手指蘸着周围摔出来的血浆,慢慢在他脸上画了一个半括号,然后是o、n……手指是冷的,顺着脸颊淌下来的血却温热。 “还给你。” “救命”和“鬼啊”两句话同时抵达喉咙,谁也出不来,韩琛两眼一翻,打了个嗝就晕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他身边没人,摔碎的心脏也消失了,韩琛警觉地站起来,踩到了一滩黏糊糊的血迹。他转过身,看见穿白衬衣的人坐在他工位上的背影。 “啊!” 他连手机都来不及拿,惊叫着向楼梯口跑去,黑暗中隐约看见楼梯上有个人影,韩琛跑过去,一把掰住对方肩膀,“有鬼!有鬼啊!” 那人转过身来,还是一张皮肤碎开的脸。顾轻舟冰冷的手搭上他手背,笑眯眯道:“抓住了。” “啊!!!” 韩琛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崩溃地抱住头。身后有人走过来,踢到他的背,他将头深深埋在两腿间,“我不信,一定是假的!是梦,是噩梦!” “韩工?”身后的人用手表照明,“什么真的假的?你怎么了?” 韩琛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抱住他大腿,“褚工!救救我,所里有脏东西!” 他颤巍巍地用手指指向顾轻舟的方向,“他……刚才还在我工位上,我跑过来,又看见他在楼梯口!我遇见鬼打墙了!” “你是不是加班太累了?”褚韬将他扶起来,煞有介事地看了看顾轻舟,转过头来:“什么也没有啊。” 韩琛深吸一口气,又看过去,顾轻舟不满地挑起一边眉毛:“说谁脏东西呢?” “他他他他他!”韩琛立刻别过脸,“他就在那里啊!你听不见他说话吗!” 褚韬摘下手表,慢动作从顾轻舟脑袋顶照到他鞋尖,严谨道:“真的什么也没有啊。” 此时顾轻舟俯下身,恶劣地凑到抖如筛糠的韩琛耳边,“再敢欺负我老婆,我天天来接你下班。” “不要!” 韩琛再也顾不上和褚韬确认,疯狂跑出能研所大楼,横穿马路撞在了一个人身上。他不敢抬头看,只顾着继续往前跑,却被拽住了衣领。 “你有没有礼貌啊?” 还好,是个女生。韩琛结巴着道了一句对不起,女生却看着他背后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没事……不是,你这是惹上了什么东西啊?” 身后树叶沙沙作响,韩琛只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像有人在他脖子上磨刀,他鼓足勇气回头,街道空空荡荡,没有行人。他松了一口气,迟疑道:“刚刚……他还在我身后吗?” “现在也在。”a大师将算命用的黄旗子抖了两遍,才慢慢卷起来。“你没发觉,因为这东西见不得光,只有开了天眼的人能看见。”她指指自己额头,又指指韩琛肩膀,“他就趴在你身上。” 韩琛僵硬地转动脖子,还是没看见那个男鬼,但这次,他发现自己肩膀上有一个血手印。他握住a大师的手,“大师救我!” “可是我已经下班了。”a大师给他看卷了一半的旗子,不经意地露出最下面的收款码。 韩琛瞬间会意,摸了摸兜,手机忘了拿,他直接把钱包放在a大师手里,“多少钱都行,只要您能把这东西弄走。” “不是钱的事儿。”a大师打开钱包夹层,默默数着里面的红色钞票,移动支付时代这厮竟然带了两千多块在身上。她满意地点点头,“这不是恶鬼,不能驱赶,只能恭敬地送走。” 第51章 “怎么送?” “这个嘛……”a大师假意递还钱夹,韩琛直接将现钞抽出来塞进她口袋。她清清嗓子,“你身上是不是有亡者的东西?” 那张照片。 韩琛双手合十,“是要烧掉吗?” “不能烧!”a大师跳起来,简直想拿旗子敲烂这颗朽木脑袋,开什么玩笑,要是这货烧了照片顾轻舟还不吃了她。“要归还!不仅要归还,还要求得受害者的原谅!你沐浴更衣焚香后找人诚恳道歉,物归原主,日后不可再犯。” 韩琛心惊胆战地看看肩头,“那今晚我怎么办?” a大师也看,沉吟片刻后说道:“今晚万万不能睡觉,梦中人的阳气虚弱,容易被鬼夺去神志乃至性命。” “不是说这只不算恶鬼吗?” “取你性命不算作恶,你欺人太甚啊!”a大师还是没忍住用旗卷敲了他的头,“别睡啊,我再教你两句咒语,你反复诵读。” 韩琛洗耳恭听:“什么?” “第一句,般若波罗蜜多。” “般若波罗蜜多……记住了,第二句呢?” “好汉饶命。” 韩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你严肃点。”a大师面露不满,“第一句是让你忏悔,不过我看这个鬼的穿着是现代人,如有异动,保命还是第二句好使啊!” “好,好好好。”韩琛被吓得丢了三魂四魄,不疑有他,嘴里念叨着这两句话走开了。 他走远后,a大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佛祖原谅我,我胡说的。” “求佛祖你画十字有什么用。”顾轻舟从附近一条巷子里闪身出来,“想让耶稣给你调解调解?” 跟在他身后的褚韬竖起大拇指,“演技太好了,你好好学习神学知识吧,一定大有前途。” “褚工你也不赖啊,装得像真看不见我似的,那孙子本来还怀疑我耍他,你一出来,唯物主义世界观彻底崩塌了。” “过奖过奖,当时那么黑,看你今天的脸我还真有点害怕,差点叫出来。” 三人商业互吹一番,褚韬先打车离开,顾轻舟朝着a大师伸出手,“拿来吧a总。” “什么?”a大师装傻,顾轻舟眯着眼睛看她,一双眼睛里精光毕现,a大师垂头丧气地交出从韩琛手里打劫来的不义之财,“一天就开了这一单。” 顾轻舟数出十张百元大钞,又把剩下的还给了她。 “啊?” “退款。”顾轻舟胡乱卷了卷塞进口袋,“你那法事不灵,还好意思收我钱。” a大师试探道:“那剩下的……” “片酬,算你劳动所得。”顾轻舟摆摆手,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保不保得住就看你自己了。” 金鱼巷的夜晚永远静悄悄,顾轻舟带着一脸裂纹和血迹回来,在车上险些吓得司机心脏病发,他抹掉了一点解释是万圣节妆容,司机抚摸着胸口叫他别擦了,还不如刚才呢,他只好顶着妆到家再卸。 他打开客厅灯,温执意抬起头来,他坐在地板上,有茶几挡着,顾轻舟一开始没看到他,现下温执意正对上他鬼气森森的脸。 第50章 托梦 笔记本电脑合着,搁在他腿上,温执意应该是回来拿电脑,发现他不在,就在沙发这里工作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顾轻舟,顾轻舟像对司机那样,伸手抹花脸上的水泥色眼影,“是我,你别害怕,是画上去的。” 他还在想万圣节的托词对温执意奏不奏效,但温执意显然比司机冷静,比韩琛聪明,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也比那两个人都坚定,只是看着顾轻舟,他就明白了一切。 “你去能研所了。” 顾轻舟老实承认,温执意单手撑在膝盖上,手背抵着左边下颌,就那样微微侧着一点脸看他:“为什么?” 明知故问,顾轻舟还是在那样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他坐到温执意旁边,叹了口气,“因为你前男友给我托梦了,说有人欺负你,叫我替你撑腰。” 温执意喔了一声,小腿碰倒了搁在地板上的酒瓶,里面还有一点酒液,是顾川带来庆祝同居的那种,地板变成一大块青提冰茉莉味道的浮冰,他们安静地对坐,共同漂浮在夜晚之上。 “顾轻舟……” 温执意突然叫他的名字,顾轻舟心里一惊,温执意很快抽出一张湿巾,替他将脸上的沟沟壑壑一一擦干净,摸过他的眉毛,眼睛,颧骨,鼻子,嘴唇。 “顾小船……顾川……” 食指停在顾轻舟的唇角,嘴唇变成琴键,被弹了就发出乐音,“谁能让你开心,我就是谁。” 温执意狡黠地笑,“蒋……” 他只说了个姓,刚才还含情脉脉的人就暴躁地打断:“他不行!” 温执意就又笑得很夸张,倒在他身上。湿巾卸不干净化妆品,顾轻舟的脸灰灰红红,像从煤灰里捞出来的一块碳,然而温执意对着这张脸,很认真地问:“要接吻吗?” 顾轻舟摸了把湿湿黏黏的脸,“我更想去洗脸。” 温执意仰面躺在他膝上,转头时发丝扫过他腿面,是比西裤的聚酯纤维更柔软的织物,水晶吊灯在他眼睛里变成分散的细小光点,眼睛眨一下就跟着闪烁一下。 他没起来,“那我要去刷牙吗。” 顾轻舟冷哼,“这次不会又是分手冷静期吧。” 温执意闭上眼睛装死,顾轻舟拽着他胳膊把人拉到肩膀上,作出一个标准的拥抱姿势。温执意的手滑到他腰间,去玩他破破烂烂的衬衣,手指伸进破洞里,勾着丝线向外拉。顾轻舟轻轻拍着他的背,嘴上凶巴巴: “就安慰安慰你,不献身,别得寸进尺啊。” 皮肤上传来一阵痒意,有一根棉线被扯断了,线头落进衣服里。罪魁祸首无辜地举起手来,顺势攀上他脖颈,把脸埋进他颈窝,颈动脉一下下鼓着,温执意的耳朵变成一只海螺,只装着他心跳的频率。 腰带扣动了动,每个字都敲在锁骨上,“还你一次。” “不要你还。”加班做鬼,顾轻舟昏昏欲睡,“要你欠我。” “你确定?” “反正明天起来又要忘了。” 倒地的酒瓶正面对着他们,酒精含量5.5%,用作酒后乱性的道具实在勉强。顾轻舟堪堪掀开眼皮,斜睨他:“架不住有些人爱耍赖,上次也是装醉吧。” 温执意示弱:“我把行李拿回来了。” 抱着他的人没反应,呼吸均匀,就这么睡着了。温执意睡不着,打开电脑继续写他的说明材料,被举报向他行贿的供应商生怕断掉和能研所的合作,十分配合,这部分自证差不多整理完了,至于生活作风,文档光标停在空白的第一行,慢吞吞后移几个字符又回到原点。 他打开手机,此刻最最让他心神不宁的东西躺在里面,和蒋一阔的聊天被他设成了消息免打扰,最新消息是一张图片,下午发来的,聊天框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红点。 那个他迫切想知道的答案终于来临,但他却没有勇气打开,一直以来他想要的答案只有一个,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心里出现一个小小的声音,如果不是呢?那他能够转身就走吗? 捏着手机愣了会儿神,温执意移回电脑前,写下他对感情问题的解释,很短,就一句话—— “只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能研所。 韩琛顶着两只乌眼青,惴惴不安地迈进公司大门,上楼梯时还在害怕昨晚那个男鬼突然从哪里冒出来。口袋里,从温执意办公上偷走的照片成了枚定时炸弹,滴滴答答的倒计时折磨着他的神经。他想要晚上去温执意家道歉,但他记得温执意没有在单位登记具体的家庭地址,只写到了远郊的一条巷口,下班再过去那种偏远的地方,天就全黑了,会遇上什么都说不定。 他还在盘算要不要请假,远远见一堆人围在宣传栏前,褚韬和他们部门几个同事都在。 “早啊,有什么大新闻?” 其他人见到他,立刻从走廊里散开,褚韬饱含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快去看看吧,别自己家房子塌了还不知道。” 宣传栏就像那天温执意的新办公室一样,贴满了a4纸,韩琛过去两年发表的几篇论文报告被打印出来,段里行间都打上了红框,但这次批注部分的文字可不是一句简单的恭喜,页面右侧密密麻麻,详尽列出了数据造假和抄袭的证据。每一张都是一个落下来的耳光,响亮地传遍整个办公室。 “有妈生没妈养的东西!” 韩琛气急败坏地撕下那些纸,冲到温执意办公室,温执意端坐在电脑椅上,像是在等他。他一把将那些撕坏的纸拍在桌上,“姓温的!” 温执意气定神闲,“怎么了,师哥?” “你还有脸叫我师哥?这是什么意思!” “哦,这个。”温执意当真拿起那叠纸看了看,韩琛感觉他头顶有两只犄角正长出来,“突然不用上班,太悠闲了,就想在家学习一下师哥的论文,找到一些错误,就顺便帮师哥标出来了。” 第52章 纸页在他手里卷成一朵花的形状,温执意的样貌属实比韩琛更适合扮演天真的角色,带着孩童般无知的残忍,他哗啦啦向桌上一抛,花瓣分崩离析,“时间有限,才只看了近两年的。如果师哥继续让我休假的话,我想再往前翻翻。” 韩琛的手机响了一下,是邮件,他收到了一家国内刊物的撤稿通知。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温执意眨眨眼睛,“我给那些机构的官方邮箱也都发了一份电子版。” 眼前这张脸洁白无瑕,但分明比昨晚的人更像鬼魅。韩琛忍气吞声掏出那张拍立得,压在一张a4纸上,“还你东西,温执意,我们扯平了。” 温执意拿起那张拍立得,低头仔细看着顾轻舟的脸,“昨晚他给我托梦。” 韩琛转身往外走:“我对你和男人的那种恶心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说,你这辈子都发不上顶刊了。” 门被重重甩上。 温执意去卢正荣那里晃了一圈,老头吹胡子瞪眼地问他宣传栏贴东西的事,骂他两句没憋住笑了。温执意拿了一对新的汝窑瓷杯给他,出门去监察委员会交了说明。 他还没恢复正常工作,做完这些他空下来,从能研所走到长厦保险要走一点五公里,经过三个路口右拐两次后直行。 早上他睁开眼睛,顾川已经出门了,给他发了条信息,就俩字,等我。 最后一个路口刚好是红灯,温执意在斑马线前停住,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蒋一阔发给他的dna检测报告。结果一栏写着:不符合。 提起来的心脏落回胸膛,有东西被摔碎,慢慢地顺着血管流出去,温执意暂时分不清楚那是期待还是顾虑。 蒋一阔打来电话,不等他开口,对面说:“你来一趟医院,顾川出事了。” 第51章 告白 温执意不知道他是怎么赶到临安医疗的。 十月下旬,正午的风也稍显凉意,医院竟然还开着中央空调,从大门口到导诊台人的体温都跟着下降两度。蒋一阔安排了导诊在一层接他,“温先生对吗?请跟我来。” 电梯里比外面要闷,消毒水的气味也更明显,温执意的四肢仍旧冰凉,手心却开始出汗。导诊摁了5楼,开门后墙上的指示标志罗列着这层的科室,左边骨科、普通外科,右边胸外科、心血管科,温执意抢先迈出电梯,又求助般回头看向导诊,被引导向左边后稍微松了口气。 轻松只持续了一个拐角——转进骨科通道,尽头的诊室外,他一眼看到顾川,坐在一把崭新的黑色轮椅上。 “温先生,不能跑!” 温执意道了声抱歉,疾步走到顾川面前,顾川见到他,抓紧轮椅把手,撑着想要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温执意按住他的手,“蒋一阔打给我。” 那张和顾轻舟一般无二的脸上有道很深的擦痕,温执意伸手,在离伤口很近的地方停住,“很痛吗?” “我不会毁容了吧?”顾川自己要去摸,也被温执意抓住,他眉梢眼角满是忧愁:“但是眼下,这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温执意低下头,鼓起勇气去看轮椅上的那双腿,被外套盖着,什么也瞧不出来,脚踝上方的裤腿有一块深色,是新鲜的血迹。 他紧紧握着顾川的手,从他温暖干燥的皮肤上汲取力量,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一点点弯下腰,牵着顾川的手放回轮椅扶手上,自己的手掌覆在上面,没有放开。温执意蹲在轮椅前,望着折磨了他六年又四十三天的面孔,语气是解脱般的温柔。 “我会照顾你的。” 顾川愣住,很快抓着他的手,借力俯身贴近:“能照顾多久?三天,半个月,还是一辈子?” 亮得刺眼的白炽灯下,温执意慢慢仰起头,阴影潮水一样滑下他的眼睛,被洗净的沙砾组成金色的浪头,“到你厌倦为止。” 诊室门不合时宜地打开,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探出头来,“家属你在外面坐着轮椅干什么?赶快推进来,病人要用!” “那就是一辈子,说好了昂。”就着现在的方便姿势,顾轻舟飞快在温执意鼻尖上亲了一下,当场从轮椅上弹跳起来,比暴风雨中的海燕还要灵敏矫健,落地时裤腿掀起来,露出血迹来源——一道宽约两公分长约三公分的伤口。他单手拎起轮椅冲进诊室,“来了医生!” 带着纸质报告匆匆赶来的蒋一阔弯腰拍拍石化的温执意,“求婚的话这姿势反了吧,怎么想跪地的也不该是你。” “到底怎么回事?” “报告你看了吗?”蒋一阔将文件递给他,纸质版无非还是那三个字,不符合。“他来找我,从我这儿出门骑车跟人撞上了,他骑辆小黄车就落下点擦伤,对方从摩托车上摔下来,被车压骨折了。” “你早就见过他了吧。”温执意自嘲地笑笑,“所以那天才会打电话问我,最近有没有想起过去的事。” 蒋一阔隐瞒了顾轻舟阴差阳错的心理咨询,“从你说要找室友我就觉得奇怪,有一天在能研所门口偶然遇到。” 温执意看了两遍纸质报告单,“你确定……” “我确定。如果技术这么成熟的测试我们都能搞错结果,我这医院也就不用开了。”蒋一阔逗他笑了一下,紧接着问他:“他们就那么像,像到你要用dna检测才能确定他的身份?” “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可是如果顾轻舟还活着,不该这么年轻。”蒋一阔压低声音,“我让他和那人一起做了体检,他的骨龄鉴定在24岁左右。” 温执意垂下眼,“所以我才不敢和你说,我怕你又觉得我疯了。” “不过,”蒋一阔指指诊室里抱着伤者和轮椅作战的人,“他和你之前的男朋友,性格也很像吗?” 在骨科医生的催促下,顾轻舟一手提着伤者一手拉着轮椅往门外走,温执意嘴角不自觉上扬,“几乎就是同一个人。” “真想不到。”蒋一阔省掉了后半句,温执意和刚被撵出诊室的顾轻舟都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真想不到你喜欢这种类型。 “难怪你那心理诊室没什么生意。”顾轻舟总算把骨折的路人弄上轮椅,“我不说是天选之子,那也是温执意严选,你还别不服,礼乐射御琴棋书画你真没几样能比过我。” “甘拜下风。”蒋一阔后退一步,“我祝你们幸福,真心的。” 顾轻舟立刻不计前嫌:“谢谢,祝你生意兴隆。” 临时借给他们使用的休息室里,经历好一番折腾才坐稳轮椅的路人终于开口说话。 “兄弟,撞车我也有责任,我就不要你赔修车钱和误工费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就赔我仨月误工费行吗。” “没问题。”顾轻舟心情大好,着急去和温执意详细说说一辈子的事,这会儿这人管他要东风10他也能先答应,“多少钱,我转你。” “五万。” 顾轻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 “五万。”那人当场打开企业微信,亮出上月工资单,“我病假能拿50%基础工资,绩效没有,所以你只要补我三个月差额,需要的话我把今年的工资流水都调给你,你可以算算,五万是抹过零以后的算法了。” “哥,我撞你这一下都感觉耽误长临经济发展了。”顾轻舟沉痛地亮出自己的三位数余额,“我没看路,你也逆行了,一口价,我赔你三万行不行?” 路人大哥不语,只是看看自己骨折的腿。顾轻舟闭上眼睛,“我也可以把我今年的工资流水调给你。” 眼见对方有些动容,顾轻舟补充道:“我还有一个六环外小单间收我两万月租的黑心房东和一个不浇茉莉花露就会枯萎的娇气老婆。” “那行吧……不过你得现在转。” “好。”顾轻舟收起手机,“等我一分钟。” 走出休息室的三十秒顾轻舟无语问苍天,复活没有金手指就算了,哪怕有三万块钱存款呢? 看着墙边等待的两人,他首先奔向蒋一阔,遭到了蒋医生的笑脸相迎和无情拒绝。他万分不情愿地转向温执意,后者微微皱着眉头: “黑心?” …… “娇气?” “你听我解释……” “转给你了。” 医院楼下有个小公园,下午正是病人晒太阳的时间,公园里泊满大大小小的轮椅,长凳上躺着融化的老人,像块牛奶小方的小朋友裹得严严实实,撑了一把柠檬黄的彩胶伞,白色睫毛下的眼球追着膝盖上银杏叶的影子,蜂蜜色的阳光敷在所有伤痛上。 顾轻舟将外套松松搭在肩上,温执意配合他的脚步,走得很慢,他们在一棵石榴树下不约而同地停下,同时开口叫对方的名字。 温执意低头踢走一粒并不存在的小石子,“你先说。” 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顾轻舟的呼吸就在耳边,“一辈子是不是从现在开始算?” 第53章 “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温执意手里还捏着蒋一阔给的文件袋,顾轻舟笑笑:“这么巧,我也是,你先说。” “你和我前男友很像。”温执意犹豫了一下,“不只是脸,个性也是。” “嗯。”顾轻舟决定等他说下去,这是个很好的铺垫。 “应该说你和六年前的他很像,六年前,他去世了。”温执意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去讲这件事,可是说到这里,他还是说不下去,“我一直很,很……” “我明白。”顾轻舟握住他的手,“温执意,相信我,没有人比我更明白。” “对不起。”温执意牢牢抓着他,像是怕他逃跑,“一开始我会对你产生兴趣,只是因为你像他。可是现在知道你不是,我还是不想让你走,顾川,你还愿意跟我回去吗?” 那份dna检测报告被亮出来,温执意话音里带着哽咽,“对不起,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不可能,但我实在太想确认了,我私自拿了你和他弟弟的头发去做检测,对不起。” 完蛋,忘了还有这茬,顾轻舟警铃大作,“温执意,这件事可能有点误会……” 一片树叶落在温执意头顶,他浑然不觉,“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彻底被架在替身转正位上的顾轻舟叹了口气,替他取下叶子,“那得看你这次分干净了没有。” “我……”温执意误解了他的意思,“我们在一起六年,他很好,我没办法当做那段感情没发生过。” “我是问你和蒋医生到底怎么回事。” “有人介绍我找他做心理咨询,我们就认识了。我需要向别人证明我从以前的事中走出来了,他需要找一个家里人看得过去的稳定男友,所以我们假装在恋爱。” “就这样?” “嗯,除了定期搭车和见家长,别的什么也没发生。” 顾轻舟捏捏他的脸,“你还想发生什么?” 温执意摇头,脸颊的肉像荔枝果冻一样被拉长,比起相恋六年的真男友,这个人更在意的居然是蒋一阔吗?他虚虚搭上顾轻舟手腕,“你真的不介意,我因为你像他……” “温执意,转转你的聪明脑袋!”顾轻舟指尖戳上他脑门,“我都松口了,你现在就应该哄我,说以后只爱我一个人。你尽管承诺,至于能不能让你做到,要看我的本事。” 搭在腕上的手滑到虎口,变成牵手的姿势,又轻轻向下拉了拉他。温执意像宣誓一样,虔诚地重复:“我承诺。” “那我的新男朋友现在能不能给我一个吻,让我有点安全感?” 温执意没有来得及回答,吻就落了下来。 “忘记了,和男朋友接吻不需要提前问。” 【作者有话说】 这周连更到周日哦邀请大家和小情侣度过甜蜜一周! 第52章 两颗烦恼 晚上,两个人并排坐在院子里剥石榴。紫杉树上的灯串摇摇晃晃,温执意裹着顾轻舟的外套,抓了一把石榴籽来吃,汁水甘甜,他满足地眯起眼睛。 “其实今年之前,我很久没吃过石榴了。” 顾轻舟剥出新的,把凹下去的小山丘填满,“为什么。” 风停了,温执意拉紧披在肩上的外衣,仰脸望着树上熟透的果实,樱桃大小的红果缀在粒粒灯球之间,好像它们本来就长在一起。 “这里原本应该栽着一棵石榴树。以前我和他认养的,每年秋天我们都一起去山里摘石榴。” “那为什么没种?” “移栽的时候弄坏了根,没能成活。”温执意在顾轻舟少有的沉默中意识到不对,用尽可能轻松的口吻道:“果园的老板特别过意不去,送了我一棵更名贵的树赔罪,院子总算没有荒废。” 顾轻舟依然没有接话,他勾勾顾轻舟的手指,“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 “说吧,我喜欢听。”顾轻舟转过脸,“你和他分手后的事,我还想知道更多。” 他的表情可着实和“喜欢”不搭边,两道眉毛拧着,睫毛向下,黑沉沉压着整张脸,温执意凭借有限的恋爱经验判断他在说反话,很识时务地转了话题:“给我讲讲你的事吧?我想听。” “讲什么?”顾轻舟心道我那点事多说一句都得露馅,“我可没喜欢过别人。” “真的?”温执意拖长语调,“单恋也算——” 顾轻舟抬起和他相握的手,拉着他靠近。他喜欢把果粒咬得很碎,嘴唇上留着石榴籽的酸涩气味,混着果胶明亮(n)(f)的甜香。 香气飘过来,落在温执意唇角。 “追到了就不算单恋吧?确实没有。” 温执意抿了抿下唇,“那遇见我之前,你都在干什么?” “在打零工。” “都做什么?” 他不过结合顾川的人设随口扯了个谎,温执意却很有兴趣,不懈追问。顾轻舟努力回想着当初写的人物小传,细节模糊不清,只好临场发挥,继续编下去。 “卖烟卖酒,有时候倒腾点漫画cd还有游戏卡。” 温执意兴奋地抓住他的手,“我卖过游戏王卡!” “你?” 温执意慷慨地分享他的营商经验。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个小胖子找他代写作业,因为期末考成绩太差,被爸妈扣光零花钱,只好拿一张稀有的游戏王卡抵了一学期费用,小小的温执意转手卖出五十块天价。 “第二年他还是拿卡片预付给我,我没有交货不敢往外卖,傻乎乎又替他写了一个学期作业,转手的时候发现那张卡只值五毛钱。” 小学生温执意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以后只接受现金支付,并且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按天结算。他升上中学,业务版图扩大到笔记复印、家教上门,用一张张试卷缝补着因为爸妈突然离世而千疮百孔的家。 “……他突然说要扣掉我一半的课时费,我当时坐在他们家门口的台阶上,看见门牌下面镶了一块金边,我那时候想有钱人真坏啊,拿我的课时费去镶木头。当时很想把那个门牌敲下来拿走,幸亏没带锤子,不然今天可能也没法坐在这里了。” 树叶簌簌响,地面影子摇晃,温执意弯腰伏在膝上,是绿色的海里莹白的月亮,把过往的困窘和无奈一一照亮。那是他不会对过去的顾轻舟讲起的事情,也许出于自尊心,也许觉得他不会懂。顾轻舟屏息听着,他在这一刻重新认识了两个温执意,十岁的和三十岁的,又往他未曾参与的罅隙里多添一块陆地。 “你呢?你那时候应该比我更难吧,那么小就走丢了。” “嗯……有一次搬酒没抱住,一箱都摔碎了,老板打我来着。” “啊。”温执意脸上浮现抱歉的神色,“那他真的很过分,你那时候在长临吗,还是在仰川?” “去过很多地方,因为早早就不上学了,只好去那种特别偏远的地方打黑工。” 他想听温执意再多说一些才卖惨,温执意却当真了,他思索片刻,目光灼灼地望向顾轻舟:“你想读书吗?我可以送你回去上学。” 顾轻舟哭笑不得,“别人包养都是送房送车送手表,用物质腐蚀精神,你倒好,书中自有黄金屋是吧?” “我没有要包养你,我在和你谈恋爱。”温执意显然在认真考虑,“你初中念完没有?长临有很多学校都可以走成人高考。” 顾轻舟推他进去,“你一定困了,洗洗睡吧。” 他收拾了剩下的果子和石榴皮,独自望着院子里的树,针形叶片尖锐,刺得人眼睛痛,枝叶之间布满有毒的鲜艳果实,引诱着人去采摘。 今天他会出现在临安医疗,是因为蒋一阔给他打了电话。 他叫顾轻舟去取东西,见面递给他一张纸,是上次做心理咨询时他列的问题清单,他把那张写着分别六年、白月光、替身等字样的纸落在了蒋一阔的咨询室。 一瞬间他冷汗直流,蒋一阔是知道“顾轻舟”存在的,不然他不会特地归还一张废纸。 “你想做什么?” 蒋一阔摊开手,“我不是你的敌人,也不想从你那里打探任何事情,正相反,我想告诉你一些事。” 顾轻舟定定看着他,“为什么?” “为了温执意。”蒋一阔点点纸面上的“挽回”二字,“如果你真的喜欢他,那就该知道,拦在你面前的是什么。” “温执意为了他拒绝所有人的‘男朋友’,不是我。” 起初找蒋一阔去做心理咨询的,其实是李雨微,她很希望蒋一阔也能解开温执意的心结,结果她还没劝动温执意来接受心理疏导,温执意就被送进了医院。 他吞下了很多紫杉果,呕吐不止,直到昏迷,但是说他要自杀又不太确切,因为晕过去之前,他自己叫了救护车。 那时候顾晚山刚出生不久,离不得人,温执意醒来时李雨微就抱着他站在病床前。 额头上积起一汪小水洼,还不知道什么是悲伤的小孩顿时啼哭不止,李雨微的泪水也就顺着他脸颊淌下来,两条眼泪的河流交汇。她问温执意为什么,温执意说自己不知道那果子有毒,误服了。 第54章 顾晚山一直在哭,温执意叫她带着孩子回去,李雨微却在床边的椅子坐下来,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这句话之后很长时间病房里只有顾晚山的哭声,等哭声渐渐歇了,温执意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顾晚山在空中乱晃的手掌。那一幕蒋一阔记了很久,垂死之人亲吻一朵新生的蓓蕾,好像在奈何桥前折返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 是李雨微请他来和温执意聊聊,哪怕还没度过最虚弱的时候,温执意仍旧坚称,他不需要心理疏导,他说自己没有任何精神障碍,只是想尝尝紫杉果什么味道,不清楚毒性就吃多了。 蒋一阔揭穿他:“但是救护车去接你的时候,我们的同事发现垃圾桶里有大量咬去一半的果子。”——他明明已经感到不舒服,甚至开始呕吐,还在一粒粒往下咽。 温执意摇头,拒绝和他继续交谈。后来他们熟悉了些,温执意也还是那句话:他不需要心理疏导。 他能够很平静地说起顾轻舟的死,“阿姨,老师,还有很多人,都叫我忘记他,开始新生活。” 温执意很积极地尝试过。 他和其他受难者家属一起在航空公司的和解协议上签字,从程序上结束这件事。 也想过换一个城市生活,闹得工作差点丢了。可是无论到哪里,只要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他都能看见顾轻舟背后那片烧着的天空。 约会过新的人,但他从看见对方就无法入戏,顾轻舟不穿那样的衣服,不拿那样的花,也不会那么手足无措。 最后他寄希望于神佛,怀着遍访名医的心理,寺院、道观、教堂他无所不入,四方神佛他一一拜过,可在金像前顿首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求的是什么。 蒋一阔久久无言,他就这样一直找路,然后又把所有的路堵死。温执意说前面的事都理性得像讲别人,只有最后一句沾了点难过。 “我每一次试着忘记他,就像吞下一颗紫杉果。” …… “看我长得帅,还是我像你哪个老情人?” “你当时不会就是看上你前任的脸了吧?” “你敢说你从没把我认成他,从没对我动过心思?” 离开医院的路上顾轻舟想到说过的那些混账话,忍不住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全然忘了正在骑车,这才迎面撞上了三个月误工费五万的大哥。 现在得知这棵树的来历,他又给了自己一巴掌,再拍树干一巴掌,拍掉两颗果子还嫌不够,进去找梯子,誓要把紫杉果斩草除根。梯子没找到,倒找到了一面墙的红酒。温执意把那些酒按照年份排列,从第三排起瓶身标签由白色变为红色,只有中心那个小小的酒庄标记提醒他,这些还是出自他们共同买下的那只酒桶。 顾轻舟拍上柜门,与此同时,楼上传来关门的响动。 他在下面站了多久,温执意就在上面等了多久,看他站在紫衫树下发呆,等进了房门,又听见他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些什么,等到动静全部消失了,确定他不会上楼,才灭掉了灯。 隔着一层楼板,两个人的烦恼截然不同。 温执意将被子拉过下颌,闭上眼睛又睁开。 为什么不上来一起睡呢。 第53章 恋爱进度 顾轻舟被夺舍了。 他仿佛忘记了刚刚答应温执意的表白,完全没有陷入热恋的劲头,反而有些冷淡的意思。 具体表现为:地铁上不对温执意动手动脚,回家也没上下其手,唯一一次亲密接触是非常纯情的晚安额头吻。有一天晚上温执意洗完澡,两个人在卧室气氛正好,顾轻舟竟然选择了调出巴黎奥运会开幕式视频,和他一起看完回自己房间睡觉。 哪个正常人会和男朋友在床上重温奥运会开幕式啊! 周五早上,温执意一一拨开衣柜里挂着衬衫的衣架,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圆领线衫,他又选了一件看起来没那么像西装裤的卡其色棉质裤子,穿得像条奶油抹面的吐司出门了。一路上顾轻舟全情沉浸在手机屏幕里,玩到电量耗尽再拿出充电宝续上,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用尽全力才拗出些许松弛感的ootd。 午休时间他放弃了能研所的食堂,打车去了最近的商场,进门直奔数码产品区。他对手机型号不了解,只知道电池不耐用的时候就该换了。 店员热情地给他推荐:“先生买手机吗?看看这款折叠屏,商务人士拿出去倍儿有面,特别适合事业有成的熟男。” 温执意看了看自己精挑细选的米色线衫,默默走出了这家店,去了对面。顾轻舟原本用的就是这牌子,他指指门口摆的最新款,“帮我拿一台这个吧,谢谢。” “好的先生,要多大内存呢?”中午商场的客人不多,接待他的导购将对门刚发生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通常情况下255g就够用了,但是年轻人嘛,打打游戏拍拍照片,内存很容易就满了,这时候512或者1个t的容量就特别舒适了。” 他不知道顾轻舟打不打游戏,但觉得导购说得有道理,“那就最大的吧。” “好嘞,我这就去给您取。”导购拿了新手机回来,趁开票时问他:“要不要看看我们的新款手表?刚出的新颜色非常时尚,特别受年轻人欢迎。”她特别强调了“年轻人”,把这三个字咬得很重。 温执意想起顾轻舟说的送房送车送手表,目前能实现的大概只有最后一个,“也拿一块吧。” “好的先生。”手表他也要了最高配置,导购两眼冒光:“平板或者笔记本电脑要了解吗?” 没见过顾轻舟用电脑,温执意算了算,饶是他刚升完职,工资也不太禁得起挥霍,他摇摇头,“不用了。”又说:“需要的话我下个月再来。” 顾轻舟下班已经是晚上九点,温执意才刚刚排上餐厅的观景位。顾轻舟到的时候服务生正好把西班牙海鲜饭端上桌,门外等待区坐满了人,他问温执意:“等了多久?” “三小时。”温执意还没吃就皱起眉头,等人走了小声说:“我五分钟前才点,预制菜。” “可怜,等三个小时只能吃预制菜。”顾轻舟还没落座,顺势摸摸他的头,“下次在家吃,我给你现杀现做。” 对于他那能将鸡蛋煎得半面流汤半面焦糊的厨艺和锅具,温执意敬谢不敏。他拿出中午买的东西,放在桌面上推过去,“给你。” 提袋里手表叠放在手机上方,顾轻舟一眼看见盒子上画的表盘,笑着摇摇头,“你还真送表。” “看你手机该换了,顺便买的。” 顾轻舟当场拆开,哟,ultra3。表盘很大,在他手腕上倒是刚刚好,“今天什么节日?发薪日、犒劳房客日还是温执意购物节?” 红丝绒窗幔垂在鱼肚金石桌旁,随着顾轻舟的动作轻轻荡起来又回落,一排多穗水晶吊灯映在窗玻璃上,叠在翡湖的夜色上,混淆了灯光和波光,温执意想,那么多人排队来吃预制菜也是有原因的。他替顾轻舟把手机也拆了,“非要说的话,是恋爱第二天的纪念日。” 对面的人眼睛躲到睫毛后,“哎呀,都恋爱第二天了,以身相许这招没法用了,我怎么报答好呢?” 温执意托腮认真想了一会儿,头微微往手心一歪,“给我剥只虾。” 一尾弯弯的完整虾肉很快被去干净壳放进他盘子里,顾轻舟手上还沾着酱汁,忍不住用腕口内侧蹭了蹭他下巴:“给你摘只月亮都行。” 从进餐厅开始就酝酿的吻直到回金鱼巷也没有落下,人多,太黑,有司机在,温执意被各种各样的原因劝退,顾轻舟有了些约会的自觉,走路时一直牵着他的手,但也仅止于牵手,到车上还松开了。 到底哪里不对?烛光晚餐虽说不太好吃,起码氛围到位了,顾轻舟收到礼物也很开心。明明确定关系之前更过分的事情也做了,怎么恋爱了反而一点进度都没有?温执意心事重重地穿过院子,打开房门口径直往里走,连灯都忘了开。他想得专心,脚底在瓷砖上一滑,就要摔倒。 一条手臂适时横在他腹前,轻松将他往回一捞。他站稳了,顾轻舟却没松手,紧实的胸膛贴上他后背,薄得恰到好处的肌肉使他上半身各个部位触感分明,顾轻舟持续收紧手臂,将他完全揽在怀里。 一缕热气呼在耳后,顾轻舟吹开一小撮碍事的头发,温执意下意识想躲,又被他抱着,动弹不得,只在他臂弯里抖了一下。紧接着,更密集的痒和热烙在身体上,沿着耳后露出来的皮肤,沿着侧颈向下,一直到肩膀,顾轻舟用嘴唇细致地摩挲他的轮廓。边吻他,边含糊地抱怨:“这顿饭吃得可真长啊。” 脖颈烫得受不了,温执意回过头,半是躲他半是说话:“还没让你等位呢。” 顾轻舟点点头,“嗯,宝贝辛苦了。”他问温执意累不累,不用他回答,将人抱起来放到餐桌上和他面对面,桌子的高度很合适,不需要弯腰太多,就可以很方便地吻他。 第55章 温执意被他突如起来的情话冲击到,嘀咕了一句乱叫什么,立刻被他堵住嘴唇,发不出多余的声音。顾轻舟接吻的方式很狡猾,牙齿咬了嘴唇,舌尖就去安慰,到麻麻的感觉完全消失,舒服得要飘起来,他又退回去,勾得人打开更多,祈求他想要更快乐。像小时候吃的一种沾满了白粉的糖果,前调很酸,可是你知道会有甜头出现,所以一直等着,盼着,心甘情愿用口腔含住外面酸性的壳,等它融化。 “嗯……” 糖果变成蜜浆,房间的空气拉丝,黏连,他的手搭上顾轻舟结实的小腹,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流连。顾轻舟抓住他的手,放到嘴边吻了一下。 “很晚了,上去睡吧,晚安。” 糖丝断掉,带着余温啪嗒一声砸在地板上。温执意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晚安?” 顾轻舟笑笑,“早点休息。”说完真的回了房间,还带上了门。 是他太急色,还是顾轻舟突然成了圣人?温执意平复了一下心情,过去敲敲门,顾轻舟正趴在桌子上写字,门推开的瞬间他把印着长厦保险logo的皮面笔记本倒扣在桌上。 “怎么了?” “没事。”温执意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问题,只好迟滞地抬手捂住肩膀,“你觉得不觉得这个房间有点冷?” “没有啊,我之前睡北边才冷,相比之下这个房间简直是四季如春。”顾轻舟一步也不舍得离开书桌,“你冷就快上去睡。” 温执意放下手,只觉那张脸上挂了一副对联,左边“不解风情”,右边“不识好歹”,横批“呵,男人”。 淋浴没能带走他的疑惑,温执意洗得干干净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到底哪里不对啊! 楼下,他看不见的地方,顾轻舟把那本笔记抛到床上,自己也上去打了个滚。想到温执意刚在他房间里鬼鬼祟祟左顾右盼的样子,他心口就像有汪泉眼,温热水流咕嘟咕嘟往外冒个不停。 不找人讲一下温甜心多么可爱,他的心就无法平静。顾轻舟拿起照片导到一半的新手机,强行中断了文件传输,登上微信拍了拍多日不见的叶予庭。 “我和温执意在一起了。” 叶予庭疑问道:“我穿越了?明明你昨天就告诉我了。” 昨天晚上他失眠期间给叶予庭连发三条六十秒语音,精炼而完整地讲述了他,不,“顾川”和温执意修成正果的过程。叶予庭没搭理他,到凌晨才不咸不淡地回过来一句:多新鲜呐。 “我知道。”顾轻舟打字飞快:“太想和别人分享了,思来想去找不到第二个人,只能和你再说一遍。” 叶予庭输入了很久,估计在酝酿怎么骂他,最后采用的版本比较温和:“你去找同事说吧。如果不被认成神经病,还能收点份子钱。” “瞧你这点格局,我今天已经说了,还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包巧克力。” 叶予庭不理他了。 顾轻舟拍拍他头像上那只卷毛线球的老虎,“借我点钱。” 他收到一张截图,是他们昨天的聊天记录,同样的开场白,同样突然的借钱,叶予庭在他当时的答复上圈了一个红框:“没有,不愿意为了你预支15个月生活费。” “昨天是昨天,今天我发工资了,你只需要预支7.5个月。” “把我备注改成你叶爹,我考虑考虑。” “3%利率,最晚年底还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支付宝转你。” 谈拢了温情的金钱交易,顾轻舟问叶予庭:“你想不想要ultra3?” 叶予庭摸不着头脑,“干嘛,你有学生优惠?” 顾轻舟拍了张手表照片发过去,又说:“好可惜,为什么发信息不能显示手机型号?” “我发条微博艾特你。” “算了,微博要显示手机型号还得充会员。” “男人还是要找大方的,确定关系第二天,他就给我花了你一年的生活费。” 叶予庭果断把他拉黑了。 第54章 骑自行车的鱼 复盘了整夜为什么到那个地步顾轻舟都没有继续,温执意的梦都变得扭曲。他梦见顾轻舟变成了一只啄木鸟,只是把他当成一棵树,昨晚才会啄他的脖子。 啄木头的声音恼人地响个不停,温执意睁开一半眼睛,是有人在敲他的卧室门。 “什么事……” 顾轻舟带着股糊味飘进来,一定是忘记今天不用上班,“起床了温执意。” “周末。”温执意的睫毛像秋风里的叶子一般,挂在上眼皮摇摇欲坠,“让我再睡一会儿。” “车上再睡。” 顾轻舟不放过他,沾水的手在他脸颊上点了点。温执意喃喃着好冰,脸颊向枕头另一边偏去,手却从温暖的被子里伸出来握住他。顾轻舟把另一只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凑到他耳边威胁再不起来就上特殊手段了,不给人反应的时间,直接把人捞出了被窝。 “唔!” 温执意被他扛在肩上往楼下走,再困也行了,“要摔下去了,快放我下来!” “你不动就不会摔。” 稀里糊涂被搬运到车上,温执意裹着顾轻舟新买的沙发毯,咬了一口糊边的火腿鸡蛋三明治,“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开了三个多小时,进入一条盘山路,人跟着车子摇头晃脑,温执意努力不让刚咽下的食物返回来:“你不会要把我拉到东南亚打黑工吧?” “找个小黑屋把你关起来还更有可能一点。” 温执意闭眼假寐,心说你关起来能干吗,接卫星信号看世乒赛吗? 等他再被叫醒,前方出现了一栋巨大的m型建筑,入口立着一方黄铜,用水纹样的字体刻着“w酒店”。温执意问为什么不叫m酒店,顾轻舟指指水里的倒影,酒店正挨着长临最大的淡水湖。 空气里有湖水的气味,风将树灌成圆鼓鼓的气球,他们的行李存在酒店前台,顾轻舟只用拉着温执意,十指紧扣,温执意心情尚好。到了更宽敞的路面,时常有人摁着自行车铃从他们身边经过。顾轻舟七拐八拐,带他进了一处院子,空地上停满了自行车。顾轻舟指着红蓝棕三种车,叫他选一个。 温执意转身就走,“去缅甸的车票在哪儿买?” 顾轻舟一手拉着他一手扫码,“听说环湖一周的情侣会一辈子在一起。” “坐船不行吗?”温执意指指外面,“导览车不行吗?” 由于顾轻舟在大庭广众之下喊着求你了小温哥的样子略显丢人,他们最终推走了一辆棕色带后座的复古自行车,顾轻舟把从自动贩卖机上买来的水丢进漆成白色的车篮,自己跳上后座,“走吧小温哥。” 他用脚尖点在地上,划拉着向前,暗暗观察温执意的反应,后者沉默地推着他走了一段路,在一段大下坡面前站住,诚实道:“我不会骑。” 哦,还没学会——顾轻舟快乐地跳下去,“那你上来,我载你。”他骑得比风还要快,温执意抓住他,先攥住了衬衣,顾轻舟存心使坏,抖了下车把,温执意就用两条手臂紧紧搂住他。 上学的时候他的几辆自行车都是山地车,总觉得带后座的这种是爸妈那辈人骑的,现在才知道好处。长长的下坡路段,他轻轻松松就飘起来,成了一面扬起的帆,温执意是他的桅杆。他面朝广阔天地,大声呼喊:“温执意,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俯冲的速度里风声变得像呜呜的哨子,温执意听成他要一辈子载着自己,贴着他后背点点头,也大声说:“明年我就能排到电车车牌了,买辆敞篷车,我坐副驾驶。” 自行车一路滑到湖边,这里人少,顾轻舟两腿撑地刹车,“想不想学?我教你。”温执意原本不想,考虑到此人刚刚出过交通事故,由他来骑完剩下的半圈可能更稳妥,点点头换到了前座。 后座有顾轻舟把守,他其实不担心摔倒。资深自行车驾驶员顾轻舟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车往哪边偏,车头就往哪里转。保持平衡,不要害怕,想象你是一只鱼,现在车把就是你的鱼鳍。” “可是鱼不会骑自行车啊。”温执意小声反驳,说完就晃了一下。顾轻舟稳稳当当扶住他,笑了一下,“那就想象你是顾小船吧。” 这招果然奏效,车轮慢慢画出一条直线,温执意宣布:“我要快一点了。”顾轻舟跟在他身后跑,“想多快就多快!”阳光将轮毂染成彩色的风车,呼呼转得飞快,如果鱼会骑自行车,那现在一定是它最快乐的七秒钟。温执意眯起眼睛,扑向远处的山峰,近一点,再近一点。 近乎忘我的时候他想起另一个人,曾经在他的少年时代骑一辆自行车穿越雨雪,划破夜色,带着鸡蛋灌饼或者石榴花赶来他身边。 瞳孔张开,那些山的影子有点眼熟,速度也变得危险,温执意慌张地回过头,没有人抓着他后座,他惊惶地叫了一句:“顾轻舟——” 第56章 没有人回答,他乱了手脚,车子歪歪扭扭向下倒。这时候顾川从另一侧追上来,扶住了倾斜的车把。他应当没有听到温执意叫错的名字,手臂有力地搀住车子,推着他再次跑起来,“不要怕,你就放心地往前吧,我总会追上你的。” 还完车面前同时出现一家烧烤店和一个钓鱼摊,顾轻舟指指烧烤店门口“可代加工”的招牌,问温执意要不要去钓鱼,“这次不用吃预制菜了,钓上来立刻烤了。”温执意摇摇头,理性分析,烧烤摊的鱼200一斤,钓到的鱼要买下来220每斤,还要额外付钓鱼费用和加工费,不划算。 事实证明温执意是明智的,他们点完单,眼睁睁看老板去钓鱼的池子里捞出了一条鲜鱼,扔到厨房加工。吃饭过程里温执意时不时抬头观察他的脸色,想知道他有没有在为叫错的名字生气,顾轻舟面不改色,只当没有察觉到身边频繁投来的目光。吃完他主动去牵温执意的手,带他回酒店泳池边看露天电影。 巨幅幕布前露营椅三三两两摆放,落地铁皮桶里插着罗德斯玫瑰,夜色里也娇艳。蛋卷桌搁在温执意旁边,顾轻舟的手伸过来两次,一次拿鸡尾酒喝,一次放回去。前排情侣在接吻,顾轻舟又朝这里伸手,温执意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拿起酒杯递给他,却被捏了捏脸。 他抬起头,荧幕上主角正在读一句讣文:“世上少了一颗心,就连我们的爱也无法将之唤醒。”他喝掉了顾轻舟杯子里剩下的酒。 小腿因着踩脚踏积累的乳酸这时才开始挥发存在感,温执意靠在椅背上,很需要一个拥抱,或者一张松软舒适的床,或者两者兼有来缓解。 然而,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并排的单人床。 “大床房订不到湖景的了。”顾轻舟献宝似地拉开阳台玻璃门,看了一整天的湖再次出现在眼前,他将温执意晾到外面的躺椅上,“可以在这里看星星。” 他为什么要在房间里看星星啊…… 温执意简直身心俱疲,摇椅晃了一下,顾轻舟挤进来搂着他,“小红书说这是i人最喜欢的约会方式,你不喜欢吗?”他还特地去查了查什么叫i人。 今晚星星不多,不过有几颗分外明亮。温执意被一阵一级西风吹倒,脑袋一歪就靠上他肩膀。 “喜欢。” 山环水绕的夜晚太安静,给他当枕头的人也乖巧,温执意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忽然听见顾轻舟问:“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第55章 丰盛 仔细看,夜空边缘叠着一抹抹更深的影子,是滴进蓝墨水里的黑墨点,颜色晕开,连成一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山峰有着非常贴切的名字,千瞰岭。 温执意不想说谎,“来过。” “石榴树也是栽在这里的喽?” 温执意看他,惊讶于他联想到那么远,还猜中了。顾轻舟早想好说辞:“我查过,长临既养石榴又养紫杉的地方不多。”温执意神情间仍有怀疑,他补充:“而且,下午我听见你叫他的名字。” 所以顾川还是在意以前的事,温执意完全会错意,在他怀里仰起脸,“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他,并不是把你认成他,以后也不会认错。” “你想不想去看看那些石榴树?” 温执意摇头,“那棵树在移栽的时候死掉了。” “其他的还在呀。” 属于他的那棵树已经死了,即使看不出分别,其他树木对他也已经不产生意义。只是他不能对顾川这么说,存心伤他的心似的。他抱住眼前人的腰,看着他的眼睛,“我很想和你创造新的回忆,但不必非要盖在旧的上面。”对方不语,他晃晃手臂,摇椅跟着颤,“我真的不想去。其他要干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真的?” “真的。” “干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顾轻舟低下头,鼻尖将将停在他嘴唇上方,刀削斧凿的脸在夜色里有种原始的性感,眼睛里埋了两尾钩,亮晶晶憋着坏,“包括爬山?” “包括……”温执意一时不察,上了他的当,“什么?” 天气预报有雨也没能阻挡顾轻舟的步伐,他在酒店前台借了一把长柄雨伞,用手臂绑着温执意出了门。 每上一个台阶,昨天踩得飞快的自行车脚踏就要打温执意的腿一下,脑袋循着节奏吐出一个个想法: 顾川到底有没有生气? 这些天不和他亲热是怕他认错人吗? ……还是他其实不行? 之前那次……他确实是有点醉了,温执意努力回想着,把顾川认成顾轻舟那天,他们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对方有反应吗? 走在前面的顾轻舟跑下一大段台阶,向他伸出手,“温执意,快上来,前面有吊桥!” 温执意认命地握住,和年轻人谈恋爱真是桩体力活。他走一程路,顾轻舟要走三程——先跑上去再跑下来,最后拉着他向上爬一遍。就算这样,他还是看不出一点累的意思,兴奋地东瞧瞧西看看,一点都不像在仰川那种多山的地方长大的人。 “小松鼠!” “是斑鸠。” “毒蘑菇!” “毛栗子。” 这样的对话一路都在发生,走走停停,竟然很快到了山腰,他们找一块平整的地方吃午饭,顾轻舟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整个电饭煲。 累得有些蔫的温执意眼睛瞪大了一圈,“你就一直背着这个?” “对啊。”顾轻舟自豪地打开锅盖,里面用食盒做成了三个分区,排骨焖饭,咖喱鸡,甚至还有一盅银耳汤,“昨晚你洗澡的时候我去餐厅定的,他们没有保温桶,我就说把电饭煲借给我。” 现在酒店也不好做,温执意感叹:“这种要求人家都能答应你。” “大堂经理说,他们老板交代顾客就是上帝,就算要求有些地狱,也要给客人拉回天堂去。”顾轻舟又变出两副银色餐具,“再说了,不管多么艰苦的条件,我必须让我老婆吃上热饭啊。” 温执意早就饿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像仓鼠,“艰苦条件还不是人为制造的。” 顾轻舟假装没听见,他吃饭快,温执意碗里的米饭刚下去三分之一,他就收了碗筷。 “不着急,你慢慢吃,我去踩踩路。” 咽下最后一口汤,温执意将食盒封好,原样装回电饭煲。一片枫叶掉在眼前,上面还连着只手。顾轻舟拿着新捡的叶子问他:“好看吗?我在整条路上给你找的最标致的一片。” “好看。”温执意怕夸得太敷衍,补充道:“可以做书签。” 很快他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顾轻舟麻利地收好电饭煲:“那赶紧去前面林子里多捡点,门票不能白买。” 温执意看看上方的半片山脊,“天黑前还能回去吗?” 顾轻舟捏着那片岭五一红叶(千瞰岭2025年断层第一的叶子)晃了晃,“只要你为我捡999片枫叶,我就跟你回去。” “等着。” 捡了一会儿,温执意攥着一把叶子扶住腰,“算了,还是爬山吧,爬到山顶去做索道。” 顾轻舟接过他捡的叶子扔进伞里,顺手戳戳他腰窝,“温执意,你腰不好啊——那我以后可怎么办?”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温执意摁着腰接着爬台阶,对顾轻舟又有些不冷不热。 你腰好你也不用啊。 “等等我啊小温哥。”顾轻舟追上来揽住他的腰,被他拍掉手,又缠上来,不厌其烦地反复几次,温执意先觉得自己幼稚,他拿掉自己垫在后腰的手,清清嗓子郑重宣布:“我好了。” 缠在腰间的手臂绞得更紧,顾轻舟笑吟吟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我就想挨着你走,不行吗?” 他推着温执意,还有闲情去捡路上遇见的好看枫叶。透明伞里的叶子越涨越高,马上要没过伞柄,温执意一抬头,看见了低低的层云。 “到顶了。” 温执意爬到最高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心情和空气一样新鲜,他很久没有呆在这样又高又有地气的地方,和站在城市里的砖石上不同,天空是他和宇宙之间唯一一层玻璃,窗景无边无际。 旁边还有个体贴的拎包小弟,顾轻舟递来一瓶拧好的水:“是不是感觉还不错?” “嗯。” “那下次还爬?” “高于两百米,没双程索道免谈。” 顾轻舟盘腿坐到他旁边,“温执意,你怎么这么难骗啊。” 温执意冷哼,“吃一堑,长一智。” 顾轻舟凑上来,一脸神秘,“我有东西给你。” “在这里?” “嗯,就在这里。” 语气和望着他的眼睛都柔软如头顶的云层,顾轻舟在背包里翻找,温执意的眼神也往里飘,他翻开带按扣的夹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信封。 写情书也太不像这人的风格了……咦,怎么这么厚? 第57章 温执意抽出来一捆人民币,“这是?” “三万块。”顾轻舟的表情坦荡得让人想给他一拳,“谢谢你在医院替我解围。” “哦。”温执意心里再也起不了任何波澜,“不能微信转账吗。” “纸币比较有仪式感。” 是挺有仪式感,爬一天山就为了还钱。温执意简直要被气笑,袖子一甩站起来,“下山。” “着什么急。”顾轻舟拉住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附近?” 为了拽住温执意,他转过来,由坐姿转为半跪着,比站着的温执意矮一截,但一句话就垫到了道德制高点上。 温执意气焰低了,声音也弱:“为了看石榴树。” “不是。”顾轻舟膝盖轻轻一顶就站起来,变为低头看着他,“我想让你看看那棵树之外的东西,湖泊、山川、枫叶,不要只想着一棵枯死的树。” 天气预告里的那场雨在此时到来,没有雷声和闪电,绵绵细雨悄无声息拂过他的脸庞。 “春天不一定要放风筝,夏天不是只有吃石榴。温执意,世界这么丰盛,你要好好享用。” 长柄伞在他们上方撑开,装在里头的红叶纷纷扬扬落下来,伞内也下了一场不沾衣的雨。枫叶落尽,顾轻舟披着一身秋色牵住他的手。 “我想和你从头开始,走得慢也没关系,还没准备好也没关系,我会一直在这里。” 温执意忽然不敢看他,沿着山脊望下去,来时的路上布满红枫,是渡过忘川的脚步,第二次春天的诗行,将没有阳光的山谷照得澄明透亮。他曾经害怕火红,总觉得烈焰中间有爱人痛苦的眼睛,可眼前的场景美得理直气壮,宽和如顾轻舟拥着他的臂膀。 遥远的地方有钟声传来,他轻轻回抱住这个人,好像走过了一次轮回。 钟声也为生者而鸣。 顾轻舟的下巴搁在他脑袋上蹭了蹭,“还清债说话就是有底气,省得被人误会想吃软饭。” “我哪有……”温执意要反驳,想到自己之前说过的很多次“不会买保险”,默默关上了嘴巴。 顾轻舟用力揉了揉他脑后的头发,“现在要去坐下山索道吗?”腰间,温执意的手紧紧环着他,无声说着再待一会儿吧。 等真正钻到缆车里,天已经完全黑了,山峰静静伏在他们脚下,远处城市里布满永不被云遮蔽的星光,两个人坐在小小的铁皮屋子里缓慢向下,雨水礼貌地敲着这间屋子的门,给这段路程添一段有趣的伴奏,也告诉主人它不会贸然闯进来。 顾轻舟拿出一块巧克力,“给,奖励你爬到山顶。” “你到底藏了多少东西。”温执意伸手去翻他的口袋,又翻自己的,除了一包手帕纸无功而返,于是干脆利落地把巧克力掰成两半,一半递给顾轻舟,“也奖励你。”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温执意,你知不知道……” “知道。”他剥开锡纸,直接将巧克力塞进顾轻舟嘴里,“在缆车上分过同一块草莓香槟巧克力的人要一辈子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电影台词非原创,但实在没找到是出自哪部影片,c老师和d老师也无能为力,如果有知道的朋友可以发在评论区!我会再补充来源,非常感谢~ 第56章 生日 无论多么不舍得周末结束,周一早上的闹钟都会准时响起。温执意闭着眼睛去摸手机,摸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顾轻舟抓住他的手,眼睛没睁开,嘴里含糊道我恨工作日。 下半身似乎有东西抵着他大腿,温执意戳了戳,“不是说慢慢来?” 从被他碰到的地方开始,顾轻舟渐渐醒了。他捉住温执意作乱的手,将人拉过来亲。“还不是昨晚有人在车上就睡着,懒得上楼,只好把你弄我房间里来了。” 顾轻舟没说错,朝南的房间确实温暖,甚至有点热,温执意想。贴着他的人皮肤滚烫,两腿和他绞在一起,又有丝绵被面纠缠在里面,他很快出了一层薄汗,但他没有推开顾轻舟,顺从地让他吻着。 闹钟又聒噪着,手机搁在床头柜上,他拿不到,顾轻舟一瞥,六点半。 “完蛋,要迟到了!” 温执意拽住他,“我给你五百。” “不行,也到了你吃早饭的时间了。”顾轻舟不容分说地找了件衣服给他套上,“来不及了,今天就吃片面包吧。” 那块干巴巴的核桃面包显然没能让温执意满意。当天晚上,顾轻舟洗得香喷喷钻进温执意房间,从后面搂住正用电脑写报告的人。后者保存文件后扣上屏幕,侧过脸同他厮磨了一会儿,在顾轻舟忍不住把他推倒在被子上后,温执意拢了拢衣襟,抓过顾轻舟的手腕来看表。 像早上那块没来得及加热就塞进他嘴里、除了饱腹一无是处的酸面团一样,温执意毫无温度地说:“也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 随后顾轻舟就被推了出去,房门贴着他鼻尖不轻不重地合上。 不止温执意磋磨他,连老天都磋磨他。 周四他借着见客户的机会合理早退,好不容易用鲜花、蜡烛还有千挑万选后精心摆盘的外卖安抚住了温执意,把家里的浴缸刷得光可鉴人,软硬兼施让温执意和他一起泡澡。刚倒进去一包玫瑰味浴盐,郑君兰打来电话,说他们和项平瀛的领导在一起,叫他去见见。吃饭喝酒一番寒暄,等他回到家,浴缸里空空荡荡,温执意不知睡了没,只有一扇紧闭的房门迎接他。 第二天晚上这一幕再次重演——这次被叫走的是温执意,李雨微托他照看一下顾晚山。温执意出门的时候犹豫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怕他生气,顾轻舟在他腰上轻轻捏了一把,“去吧,我等你。明天可是周末。”温执意才放心地走了。 约莫过了三个多小时,听到门锁有响动,顾轻舟从沙发弹射出去开门,刚见着个人影他就把人抱了起来,温执意锤他肩膀,“等等……”顾轻舟不为所动,“放弃抵抗吧小温哥,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你都逃不掉了。” 有东西在拽他的裤腿,顾轻舟低下头,小小的顾晚山站在入户地毯上,叫了他一声哥哥。 “你为什么要把小温哥举起来?” 顾轻舟没有回答,沉默地抱着温执意站在那里,变成一尊石像。 “小温哥好像很害怕。”顾晚山对着他张开手臂,“你放下他,举我吧,我不害怕。” “他想和我玩摔跤。”温执意挣开他跳下来,按住跃跃欲试的顾晚山,“小孩不可以参加,很危险。”他转过头向顾轻舟解释:“叔叔阿姨有事要去外地,他能不能在我们家待一星期?” 一星期。 虽然是问句,一大一小都眼巴巴看着他,顾轻舟除了点头也做不出别的反应,血啊泪啊都只能在心里流。 相比顾轻舟小时候,顾晚山是非常乖的小孩,吃饭不需要劝睡觉不需要哄,按时睡觉准点起床,不拘是什么节目,只要每天晚上能看半小时电视,他就不哭不闹。 但他住在金鱼巷还是给顾轻舟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四岁的人了,温执意还担心他晚上睡觉害怕,或者不慎滚下床,让他睡进了自己房间,这就杜绝了顾轻舟半夜溜进去干点什么的可能性。 有天趁他睡着,顾轻舟把人摁在走廊里吻,温执意的睡衣被他扯得不成样子,松松挂在肩头,黑暗里看不清温执意的表情,只有不太平稳的呼吸告诉他,受煎熬的不止有他一个,他伸手进去,满意地听见一声喘。 “是小温哥吗?”起来上厕所的顾晚山懵懂地揉揉眼睛,慢慢走过来,“咦,哥哥也在。” 顾轻舟替温执意把衣服拉好,冷漠道:“楼下没有纸了,我上来管小温哥借卫生纸。” 那之后温执意就坚决不肯和顾轻舟亲热了,接个吻都要先申请。而顾轻舟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搞什么偷情桥段——他的睡眠时间又被压缩了一小时,现在他要每天五点半起床,先去送顾晚山上学再和温执意一起换地铁上班。李雨微和顾原的归期一拖再拖,从一周延长到了十天,眼看半个月了,两人还没有回来。起得比鸡早工作比牛累的顾轻舟每天都觉得两眼一抹黑,家里只有一个会发亮的东西,就是顾晚山,看见还不如看不见。 趁着温执意在厨房,他把顾晚山拎到沙发上——自从顾晚山来到家里,温执意就剥夺了他做饭的权利,生怕一不小心把孩子吃进医院。 椰汁的香味飘出来,半小时前他们三个刚去集市买了今明两天要吃的菜,晚餐是芒果糯米饭配奶油蘑菇虾,再加一碗炖蛋两个青菜,温执意正在装盘。芒果混着淡奶油的气味甜甜的,顾轻舟心里却很酸,他终于又吃到温执意做的饭,竟然是托顾晚山的福,要知道之前他生病的时候温执意也只是替他叫外卖的粥来吃。 怕被温执意听见,他凑近顾晚山,低声问:“你要一直住在这里吗?” “爸爸妈妈忙完,就会接我回去的。” 第58章 “那你都不想他们吗?”顾轻舟循循善诱,恨不得直接教他怎么把大人闹回来。 “想。”顾晚山点点头,小大人似地挺起身拍拍他肩膀,“没事的哥哥,不用担心我想家,我住在这里也很开心,因为我喜欢小温哥。” 温执意端着两个盘子出来叫他们吃饭,他跳下沙发去帮忙摆餐具,留下顾轻舟喃喃自语: “可是我也很喜欢小温哥啊。” 转眼又过了一周,顾轻舟加班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房间里四面窗帘拉着,整个屋子里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我回来了。”他大声招呼:“温执意!顾晚山?” 没有人回应,顾轻舟摁了下门口开关,灯也没反应,但他听到身后传来很轻的“咔哒”声。顾轻舟放慢动作,佯装疑惑道:“哎呀,哪个小孩在搞恶作剧,我的油锯呢,抓到了得好好收拾一顿才行。” 他转回来,餐桌上多了一点光,细细一支金色旋转蜡烛插在红丝绒蛋糕上,温执意坐在一旁,捧着脸含笑望向他。小电灯泡不见踪影,唯独那点烛光映在他眼睛里。 “捉住了。”他走过去,捏住温执意下巴,“你说怎么办,剥皮还是生吞?” 等不及回答,他将人拽起来封住嘴,边亲边摩挲着温执意的腰,“这里还是床上?选不出来我就在这里动手咯。”他问完又吻上去,完全不给温执意说话的机会。 “床上!我选床上!”温执意从凶狠的吻里挣脱,将蛋糕往前推了推,“起码先吃口蛋糕。” “还吃什么蛋糕。”顾轻舟只怕晚一秒温执意就要飞走,他隐约记得今天是感恩节,“咱不过洋节。” 温执意好笑地戳戳他脑门,“生日也不过?” “谁生日?”疑问脱口而出,温执意生日是十二月二十五,他的生日离得更远,还有半年多。 温执意也怔住,“我看你身份证写的是今天……” 第57章 如愿 是“顾川”的生日。 现在实在不是掰扯那门子事的好时机,顾轻舟一口吹灭蜡烛,在黑暗里手忙脚乱解他的扣子,随口胡诌:“我也不知道我生日是哪天,我们村不讲究过这些,家里人上户口的时候就是乱填的。” 温执意抬手摸摸他的脑袋,“以后我给你过。” 他牵着顾轻舟的手,准确无误放到自己的睡衣纽扣上。顾轻舟顺利地剥开包装纸,在礼物盒深处摸到一块软糖,表面竟然是湿润的,他惊奇地看向温执意,后者不自然地别开脸,他笑着凑过去,在对方皮肤上闻到明显的海盐香皂气味。 在他回家之前,温执意就像翻糖饼干小人一样,给自己刷了黄油洒满糖霜,最后插一根蜡烛,关掉灯乖乖坐在蛋糕旁边等他。顾轻舟的心也被模具压了一下,按出温执意的形状。他下手轻得不得了,生怕把人弄痛,嘴上却使坏:“等很久了?”温执意摇头,他又靠近一点,气息扑在通红耳廓,“告诉我,那天在酒店浴室里做什么,就给你想要的。” “什么?”温执意很快想起来了,不知是因为他的动作还是那段回忆,脸烧得更厉害,“什么也没做。” “那还洗那么久。”顾轻舟的手指翻来覆去,就像那天他和餐厅谈好电饭煲的外借事宜回到房间,透过开了一道缝的浴室门看到的在水流下仔细冲洗手掌的温执意那样,“连人家的瓷砖都清理了好几遍,不是在毁灭证据?” 温执意抿着嘴唇,不说话了。顾轻舟吻了一下他额头,“好可怜,自己一个人湿湿冷冷地化掉。”他变本加厉,非要把紧闭的地方撬开不可。温执意有点恼了,推他肩膀,“磨蹭,话还多,不要算了。” “都准备得这么充分了,巴巴等了一晚上,我哪能让你落空。” 顾轻舟终于摸到了那个开关,按下去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快乐淌出来。温执意仰起脸,身体完全变回了烤箱里的面团,却还嘴硬,“还不是怕你……嗯!怕你不会!” “对哦,毕竟我没有经验。”顾轻舟保持人设,“那小温哥教教我。”温执意伸手去捂他的嘴巴,却被翻了个面,顾轻舟缓缓进入,“小温哥喜欢从前面还是后面?要开灯吗?对着镜子会不会害羞?” 肚子被胳膊肘撞了一下,顾轻舟用另一种撞击还回去,温执意渐渐支撑不住,用手扶住墙面,顾轻舟却又抓着他手腕将人调转过来,“看来还是喜欢前面,看得见我比较好,对吧?” “你不讲话最好。”温执意没了借力点,挂在他脖子上,正好用亲吻堵住那张嘴。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失策了,不该就这样把身体完全向对方敞开,顾轻舟唇舌很凶,胯也用力,他连叫他慢一点的机会都失去,只能被一波波浪潮抛起来,再落回顾轻舟怀里。 眼前只剩白色的泡沫,他沉进水底,顾轻舟突然和他分开,“呀,忘记了,小温哥说要去床上。”他想说就这样吧,顾轻舟却抱着他直接迈开步子。 “唔!” 更多海水灌进来,他仓皇地搂住顾轻舟,后者在他脊背下方拍了拍,“好聪明,抓紧就不会掉下来。” 卧室门重重合上,床架吱呀吱呀的摇晃声钻出来,桌上的蛋糕渐渐塌陷,果酱內馅流出来,最后奶油化得一塌糊涂,那响声才停歇。 “小温老师。”顾轻舟俯在他耳边,低声道:“下次不要自己做,当面教学吧。” 不成型的蛋糕被顾轻舟分掉,他将沾到手上的奶油抹开在温执意嘴唇上,温执意舔舔嘴角歪头看他,顾轻舟凑过去想分一口奶油,“不慎”撞到温执意吃蛋糕的盘子,立刻被糊了满脸,作案凶手迅速逃离现场,退到沙发那里警惕地抱着双手。 脚下踢到一个纸箱,顾轻舟弯腰掀开桌布,下面搁着箱酒庄新寄来的今年的红酒。温执意心虚地抬头望天,顾轻舟把那些酒拿出来摆进柜子,想了想又拿出来,“今年的酒换个喝法吧,这么好的酒,煮热红酒浪费了。” 他连酒庄和热红酒的事都对顾川讲了吗?温执意陷入疑惑,不过没持续太久,也许是酒后说的,他看顾川没有生气,很快放心下来,“好。我去冲个澡。” 出来时顾轻舟还坐在原位,正在购物软件上挑热红酒料包。“不是说换个喝法吗?” “可是你满脸都写着想喝。” 温执意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颊,顾轻舟被逗笑,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认真道:“温执意,你不用勉强自己忘掉,我会比他对你更好,所以你不用忘,你记着,然后等着看。” 隔天一早温执意要去接顾晚山,李雨微他们还没回长临,他只是暂时把小孩寄存在了蒋一阔家,顾轻舟得知以后又摁着他来了两轮“学习实践”。 路上温执意给李雨微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听,这段时间他给李雨微打的电话只有一次是立刻被接起来的,他告诉她顾晚山一切都好,李雨微那边背景乱糟糟,匆匆说了两句就挂断。两个电话都没人接,他发了条消息说没事,只是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脸上却不免显出担忧神色。 顾轻舟捏捏他的手,“怎么了?” “就是在想,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不至于,她那人就那样,忙起工作一个月不着家很正常。”顾轻舟安慰他,在温执意奇怪的目光里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亲昵,急忙补救:“顾晚山说的,他妈是标准的女强人。” “不是的。”温执意摇头,“阿姨和叔叔都很在意他,除非真的脱不开身,不可能把他扔在外面一个月不管不问。” 他心头不祥的预感在蒋一阔支开顾晚山,叫他去和小蒋玩一会儿时达到顶峰,蒋一阔并不避讳顾轻舟,直接问温执意:“叔叔的身体怎么样了?” 顾轻舟望向温执意,后者强作镇定地摇摇头,“我还不知道最新情况,这些天他们在外面看病,还没来得及细说。” “嗯,我推荐他们多听几位医生的诊断,再选择治疗方案。”蒋一阔着了温执意的道:“毕竟肝移植不算小手术,真要做的话还是去公立医院更好。” 一句话足以让温执意推测出来龙去脉。六年前那场事故后,顾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节制地饮酒、整夜失眠,因此成了医院的常客,仅仅温执意知道的他就发作过两次病毒性肝炎。可是自从有了顾晚山,他便戒酒了,也养成了慢跑的习惯。 顾原每三个月会体检一次,温执意也就每个季度电话或者去家里时问问情况,之前一直很稳定,没想到突然到了要做移植手术的程度。只有这次他忘记问,那时候他在干什么?和顾川爬山? 有人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顾轻舟阻止他继续自责,“打电话问他们在哪儿,我们现在过去。” “我自己去。”温执意摇头,指指在院子里和蒋明昭追逐玩闹的顾晚山:“你接他回去,行不行?” “不行,我不放心。”他主动问蒋一阔要了帽子和口罩带上,“一起去。”说话间他把顾晚山拎进来,“小孩,我们去趟医院。” 第59章 顾晚山看看顾轻舟,又看温执意:“为什么要去医院呀?” 顾轻舟实话实说:“因为爸爸……” 温执意抢在他前面开口:“我不舒服,要去打针。”他转头问蒋一阔,“能不能放他在你这里多待一会儿?” 蒋一阔立刻说当然,顾晚山丝毫不怀疑温执意的话,“是哦,小温哥的脸白白的。”他用手指比划了一段非常短的距离:“不要害怕,我也打过针,针头就这么一点点,不会很痛的。” 直到上车,温执意苍白的脸色也没有缓解。顾轻舟握住他的手:“顾晚山早晚要知道,也许没你想得那么糟糕。” “那我希望他不必知道。”温执意喃喃道。 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再说话。穿过医院安检门时顾轻舟很明显地感觉到温执意手在抖,但他放开了顾轻舟,说陪他到这里就可以了。顾轻舟点点头,看着他上了电梯,等了两分钟,自己搭下一班电梯上楼。 他慢慢穿过医院走廊,寻找顾原的病房,却看见温执意还没进去,一个人站在病房门口。顾轻舟绕到另一侧,听见里面顾原和李雨微说话的声音。 “……好啦,别苦着一张脸。我都想过了,早点去见轻舟有什么不好?到时候我正好狠狠揍他一顿,臭小子,叫你妈那么伤心。” 顾轻舟下意识地转过脸想要叫他别胡说,可是面前只有一堵空白的墙,尽头处,隔着转角,他看见温执意把脸埋进手掌中,肩膀高高耸起来。 李雨微摔了保温壶,丢下一句懒得管你冲出病房。温执意在这时候抬起头,将散下来的头发拢到耳后,全然看不出方才失态的痕迹,他伸手拦了一下李雨微,带着些责怪的话被他说得无比温柔:“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晚山在你那里,我还应付得来。”李雨微别过脸,不让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而且你有自己的事要忙。” “可是你说过,”温执意扶住她手(n)(f)臂,把她没来得及放下的装检查结果的袋子接过来,“我也是你的小孩。” 李雨微伏在他肩膀上,无声地哭了。温执意拍拍她的后背,“会没事的,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病房门口又出现一个身影,起先顾轻舟没有认出那是顾原,瘦条条的一个人,肚子却鼓得很大,发黄的脸上眼窝深陷下去,那两个坑洞中间的眼珠一转,在走廊里搜寻李雨微的身影,无果,他扶着墙走到电梯边,摁了下行键。顾轻舟压低帽檐,跟了上去。 医院里人来人往,顾原没能找到李雨微,一辆救护车从入口开进来,车厢打开,妇人追着推车下来,不慎崴了脚踝,年轻的儿子扶住她,低声安慰了几句,带着她向前走。顾原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想了想又放回去,那对母子刚好路过他身边。 “借过一下!” “哦,对不起。” 顾原猛地后退,但还是被那年轻人撞了一下,他没能维持住平衡,晕眩感袭来,眼前陷入黑暗,他直勾勾向后倒了下去。 “爸!” 【作者有话说】 离掉马不远了存稿也基本无了……这两天都在写掉马章节,知道大家很急我也很急!该有的环节一定会有请大家放心@@后面不会太沉重(因为沉重的部分打算放到番外去写,感谢大家陪伴,我们争取10月底吃上温顾知新大团圆的席面~ 第58章 照顾 急救室的灯亮了三小时,终于熄灭下去。 医生摘下手套,“病人目前情况暂时稳定,但是随时可能出现并发症,家属尽快考虑移植事宜吧。” 过去一个月李雨微带顾原跑了三家医院,两家医院建议进行移植手术,只有最后一家给出了保守治疗方案,顾原不愿手术,他们就在最后一家医院办了住院手续,治疗过程里,顾原的情况急剧恶化,腹部胀得越来越厉害,时常躺着就突然急喘如风箱,最后几乎离不开病床。 顾原是b型血,李雨微和他血型不一致,没有办法给他捐献,她十分懊悔,“我应该早点让他开始排队等肝源。说什么早点去见轻舟,如果……” 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温执意全然明白:如果顾轻舟还在,顾原不会陷入这么无助的境地,顾轻舟是b型血。 他也是。 “你不符合捐献条件。” 蒋一阔很清楚地告诉他:只有直系亲属和自愿捐献器官的逝者可以提供肝源。 “成年人不能被收养,所以没可能让你捐献的,安心等肝源吧。” 温执意没说话,静静看着他,好像在提醒他还有一种渠道。蒋一阔汗毛直竖,“停,就算你进入合法肝源库,也要走常规流程按医院排队顺序分配,不可能定向捐献的。” 安静的空气简直能闷死人,蒋一阔打开窗深吸一口气,从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几份证照,从左向右依次摊开在桌上。 “我的营业执照、医师资格证还有身份证,你直说吧,想让我丢哪样。” “你在说些什么。”温执意摇头,好像那些疯狂的念头全是蒋一阔嘴里而非他脑子里冒出来的,“我只是在想每个地方的医院排队时间是不是不一样。” 蒋一阔电话替他打听,温执意又托了单位技术科的同事帮忙,在网上抓取别人分享的肝移植经验,两边一对比,他很快确定了转院目的地。他对顾川说自己要去趟外地,这人正在陪顾晚山搭积木,两个人分别搭起一座塔桥,正在拼连接部分。 顾川问他要去哪儿,得到答案后点点头。桥上一根积木插错了位,顾晚山把他那侧的零件塞到了对面塔桥里,紧急求助小温哥。温执意坐下来,拆掉了顾川的塔尖。 “要去多久?” “不知道。”顾晚山去找盒子里还有没有落掉的零件,温执意压低声音,“我要陪他们等到有肝源。” 顾川抓过他的手吻了一下,“好好照顾自己。” 温执意勉强笑笑,“听说最快的人只等了四天。” 话虽如此,他还是很焦虑,他把所有积蓄都转到那张存着顾轻舟赔偿金的银行卡里,仍然害怕不够用,人生中第一次开口向别人借钱,擦了三遍手机屏幕才拨出电话。他先请长假又要借钱,卢正荣担心地问了一堆问题。也许是门没关好,被顾川听到,临走前账户里多了一大笔钱,顾川说是他攒的老婆本。 新的医院在一座叫海顷的北方沿海城市,带着大海气味的风灌进鼻腔,在街上走得久了,给人一种行走在水底的错觉。虽然与李雨微和顾原同行,但温执意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那家医院,他请了两位护工帮忙,自己则常常跑去一家城市边缘的医疗器械贸易公司。 前天他很早就到了医院,却不着急去顾原的病房,而是走进了体检中心。抽完血他有点头晕,所幸各项检查结果都很正常,尤其是肝脏。 他收起检查报告,带着三份早餐走进了顾原的病房。“早,叔叔今天感觉还好吗?” 顾原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李雨微替他把病床调高,方便他坐起来。她指指隔壁空了的病床,“原本躺在那边的大哥去做手术了,他们家人说两个月前才进入排队。” “叔叔一定会更快的。”温执意将吸管插进燕麦粥里,“对了,能给我看看叔叔之前的病例报告吗?我有个肝胆外科的朋友,可以请他给一些护理建议。” “你费心了。”李雨微找出那些文件,一一让他拍照。 “好,我明天还要去处理一些单位的事情,这边有事情你随时电话我。” 医疗器械贸易公司藏在一片产业园里,楼下是一家整形医院,离市中心至少三十公里,生意却很火热,走廊里坐满穿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满怀期待地等着医生给他们建议,看要在哪里再划开一刀,拿掉或者填进什么。 从整形医院去楼上要走扶梯,温执意穿过他们,路上至少被夸了三次“好自然”,还有一个女生直接问他鼻子是找哪位医生做的,全被守在楼梯口等他的菱形脸男人听见,菱形脸笑眯眯地替他拉开通道门,“东西带来了吗?” 他把文件袋递过去,顾原的病历资料被他打印出来,和他新鲜出炉的体检报告放在一起。菱形脸用手机拍下来,发了几条微信,很快得到回复。他对温执意说:“可以做。” 男人伸出手,想插进他袖子里比个数,被温执意避开,就在桌子上划拉了一下。“先交50%定金,我们服务很好,术后再补30%,最后的尾款手术一个月后补齐,期间有任何情况我们全包。” “会有什么情况?” “嗨呀,通常什么也不会有,这只是为了让客户放心。”菱形脸意外于他先关注的不是价格,“你放心,我们合作的都是三甲医院的医生,经验很丰富,手术设备也都是最新的,肝移植我们至少做过几十次了。” 温执意主动关掉手机,放在桌上,“我需要看看主刀医生的资料。” “这可不行。”菱形脸笑起来,“他可是我们的摇钱树,不能出一点岔子。我可以给你看看他的朋友圈。” 第60章 “那很容易伪造。”温执意早料到他不肯,“或者提供他最近一次的手术视频,现在海顷的三甲医院手术室都有监控。” “手术录像可不是轻易能搞出来的,再说那也太容易被你揪出人来了。”菱形脸往沙发上一靠,“想这么多没什么好处,只会让自己更累,要是你有其他路,也不会来这里,不是吗?” “海顷能做的不止你们一家,汽修城我也去过。”菱形脸变了脸色,温执意亮出底牌:“给我看他的医师资格证,放在绿色底衬上拍视频,关键信息可以打马赛克,但我需要他用手在证书上方比出191207这串数字。” “我问问吧。”菱形脸叹了口气,温执意又说要去看手术室,他难免生出不耐烦:“你是医生?能看出什么来。” 但他还是同意带他去,他用机器扫描温执意,确保他没携带细小的录音录像设备,也动手在他身上摸了一遍,对着那张冷漠又好看得足以作为整容模板的脸,摸着摸着他不免起了点别的心思,手掌在那狭窄的腰线上多流连了一会儿。 从第一次见面就没流露出过任何情绪的眼睛扫过来,温执意凉凉道:“我不是医生,不过卸掉人的胳膊只需要三秒。” 因着这句话,菱形脸蒙住他的眼睛带他去手术室的路上愣是没敢碰他一下,温执意摸着楼梯扶手和墙面稳着步伐走完全程,看过还算干净的手术室后又蒙上眼睛原路返回。披着医疗器械公司壳的办公室大白天也窗帘紧闭,灯全都开着,温执意摘下眼罩,眨了好几下眼才能适应骤然变强的光线,看清顶光下那张更显崎岖的男人面孔。 “如果你这么害怕,要不要考虑一下找别的供体?”他打量着温执意,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只肥鹅,“只要钱到位,什么我都能给你弄来。” “不需要。”出乎意料,温执意拒绝了他,“愈后良好,我会给你加百分之二十尾款。” “你确定?这可都够找个供体了。”菱形脸对他更加感兴趣,来到这儿的人,除非钱不够,谁不希望这一刀扎在别人身上呢。可惜温执意没有给他探究的机会,站起来向外走。在门口他回过头。 “对了,如果手术过程出现任何状况,我要你们优先保证被移植人的安全。” 离开产业园,空空如也的胃灌进一股凉风,向上反着酸水要把凉气挤出来。有一点男人说得没错,假如不是走投无路,他绝不会让顾原在这里手术。护工告诉他,顾原从前天开始咯血,顾原哀求他不要告诉李雨微,他答应了,可他无法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两个月太久,他怕顾原等不了,假如没有四天排到肝源的运气,就只好由他来补齐。用顾川的话来说,这叫附加险。 想到顾川,胃里烧得更厉害,温执意捂着肚子,低头慢慢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在这些日子他都没有按时吃早饭,回升的血糖值又掉到低点,如果顾川在,一定会敲敲他的脑袋,问他怎么这么不珍惜别人的劳动成果。 晕眩感使温执意闭上眼睛,“对不起。”他自言自语。他并不知道手术过后会发生什么,对身体造成什么程度的折损,就以后能恢复,他也难以预料顾川会怎么想。但是没办法,他对顾轻舟永远亏欠,在顾轻舟面前,他给不了任何人公平。 他总是高估自己,就像现在,他应该坐在最边上的,这样他起码还能靠一下柱子。意识逐渐模糊,彻底消失之前有人从背后扶住了他,温执意听见一声叹息。 “我不是说过吗,好好照顾自己。” 第59章 甘愿 醒来时温执意就躺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手里有一袋果汁糖,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甜的。周围空无一人,熟悉的声音似乎是他晕倒前的幻觉。 护工打来电话,“温先生,你赶快回医院一趟,病人胃出血进手术室了!” 早上李雨微发现了顾原咳血,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顾原含糊其辞,李雨微怨他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一时激动多说了几句,顾原忽地吐出一大口血沫。 第二次被从手术室推出来,病床上的人看起来更单弱了,唯独小腿肿得像一截莲藕,似乎顾原有一部分已经栽在泥土里,那让温执意想起最后日子里的外婆,也是腿脚肿得高高的,她从不叫痛,只装作因为无法穿上原先喜欢的鞋子而难过,他拉过被角替顾原盖上,不敢再直视他的身体。 医院本身并不可怖,令人望而生畏的是里面形形色色的病人,旁观者在他们身上看见死亡如何用镰刀勾住一个人的脖子,或者仅仅是捅歪了,把好好的人变得千疮百孔。这种恐惧并不会因见得多了而减弱,反而不断叠加,增强,就像温执意经历过的很多次离别一样,每一次都在他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随时间渐渐隐去,却在再次有人离他而去时重新引爆,直到他粉身碎骨为止。 李雨微还在生顾原的气,护工去吃饭了,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顾原动动手指,指向放着水杯的床头柜,温执意没有去拿水杯,而是拉开抽屉翻找棉签:“医生说二十四小时禁食禁水。” 手指头晃了晃,还是指着床头柜,温执意这才发现,上面搁着一枚戒指,表面做成弧形的金色戒圈正中央镶嵌了一颗正圆形钻石,是李雨微的婚戒,想必是今天生气的时候从手上摘了下来。顾原也有一枚同样款式的,唯一区别在于他的没有镶钻,因为生病常常要做各类检查的缘故,他早就摘掉了,左手无名指上露着一圈颜色更浅的皮肤。 温执意拿起那枚戒指放在他手心,“叔叔,你说那些话阿姨会很伤心,她最希望你尽快好起来。” 顾原五指蜷起来,将那枚戒指握住又松开,手掌向上抬了抬,要他帮忙收着。温执意没有接,仔仔细细用棉签在他嘴唇上抹了一层水,顾原舔舔嘴唇,“不是……” “我,她,心理准备。” 他说话也费力,只好拆成一些零碎的短语。 “万一,帮她。” “我会照顾她和晚山。”温执意握住他的手,戒指硬硬的硌在两人掌心中间,“但是你别放弃,叔叔,别放弃,我们都陪着你。” 顾原摇头,“你,劝她。” 温执意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在托孤,只希望温执意到时候能拉李雨微一把,使她不至于陷入绝望的境地,就像李雨微当初对他做的那样。 两根指头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一起,等。” 要等多久才能到尽头?根据近两年别人在网上分享的信息,他估算这家医院的平均排队时间在七十四天,那也是温执意打算和他们提院外移植的期限,可是意外常常比绑匪还要不讲道理,不会遵守他的时限。温执意将戒指放进口袋,摸到里面的手机在震动。菱形脸发来了一条视频,是他要的医师资格证。 “尽快决定,医生三天后要出差,往后一个月都不在海顷。”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 电话跟着拨过来,被温执意挂断,他叮嘱回来的护工照看好陷入昏睡的顾原,走出病房,循着逃生通道的标识走到楼梯口,才回拨过去。 菱形脸瞬间接起来:“考虑好了没?哪天手术?” “你说有什么好消息?” “哦,那个啊。”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男人的兴奋,仿佛这张馅饼不是砸在温执意脑袋上,而正中他脑门,“我们找到一个完美供体,各项检查指标都良好,比你年轻,比你更适合配型。” 温执意顿时失去兴趣,“我不会用其他人的肝,先这样。” “哎哎哎,你先别挂。”菱形脸拔高声调,生生把听筒变成了免提外放效果,“听我说,这个人真的非常合适,他有一颗更加健康的肝脏,匹配度高得你无法想象,亲儿子来了也就这样了,这也意味着移植后病人能少受很多罪。” 在温执意缓慢的呼吸声里,他继续说:“更完美的是这小子缺钱,操,你走大运了,我干这行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种送上门的便宜,你猜猜他要多少?你承诺我的奖金抹个0!” “他的体检资料发给你了,我劝你赶紧和家里人商量商量,这些钱也就能买点营养品,千万别让这傻小子跑了。” “喂?你还在听吗,喂?” 楼梯间浑浊的空气里,温执意消化着刚刚听到的事,无暇回应电话里的人,身后门把手转动,他如梦初醒,“先挂了。” 他转过身,正对上进来的人。李雨微按着门把手,重新将锁芯合上,“你在跟谁打电话?” “我……”他不确定李雨微听到了多少,现在是很好的和她提“附加险”的时机,可是他竟然语塞。 李雨微手里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她走过来,柔软的头发上带着酒店洗发水的气味,落下一缕垂在他肩上,她松松搂着温执意肩膀,“这些天你辛苦了,我情绪不好,你是不是想多了?” 温执意摇头,“我只是想帮一点忙。” 第61章 “你帮了很大的忙,一直都是。老顾常常说,晚山就是总和你呆在一起才会这么乖。”她的语气会让温执意想到顾轻舟,“要是养成他哥那种个性,不知道多让人头疼。” “那没什么。”犹豫再三,温执意还是开口:“也许我能捐肝给叔叔。” 李雨微和他拉开一点距离,直直望着他眼睛,“你知不知道你联系的是什么地方?” “我明白,如果顺利排到肝源,我当然不会让叔叔冒险,可是……你跟我去那里看看,再决定好不好?” “你还是不懂。”李雨微打开袋子,里面有两听桃子冰酒,她递给温执意一听,“就算医院允许,我也不会让你捐。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永远没法再面对轻舟。” 温执意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下去,嘴唇和眼眶都染成熟透的桃子颜色。 “如果不是我,可能今天站在这里的是顾轻舟。” 他第一次对李雨微讲起飞机失事前的具体情景,假如当时顾轻舟没有先托他上去,假如他早点察觉顾轻舟受了伤,假如先爬出机舱的是顾轻舟,他(n)(f)在脑海中做过无数推演,都通往同一个结局,被留在大火里的人不是顾轻舟,是他自己。 忏悔的重量很轻,仅仅是750g的肝脏,他期待李雨微能收下。李雨微打开另一听桃子酒的拉环,细小的气泡咕咕冒上来,在瓶口处无声破灭。 “当初他无论如何不肯出国念书,老顾气得把户口本上他那页撕下来,和他的身份证、高中毕业证一块儿扔进夏凉被里,连人带铺盖卷吧卷吧扔了出去。” 被逐出家门的顾轻舟去叶予庭家待了一个暑假,白吃白住还有免费的住家老师,拿着证件自己把复读机构都找好了,学费是挪用的叶予庭毕业旅行基金。开学前他托付叶予庭转交给顾原和李雨微一封信,标题赫然写着“勉学以慰亲书”,一手狗爬字脱胎换骨,通篇文言文象征着他的语文水平和卷面一样有着显著进步,核心思想可以概括为书山有路勤为径不上本科终不还。 好容易熬过了一年铁窗苦读,成绩还没出,顾原要他到不了本科线还是出去读书,顾轻舟立刻用出柜拒绝了出国,家里又是一番腥风血雨,李雨微和他冷战,顾原则每次看见他都至少得踹他一脚,顾轻舟躲出去学车,在下次顾原对着他吼“我看你考不上大学以后怎么办”的时候掏出了他新鲜热乎的b本,“那我就去温执意公司当班车司机。” “你怎么知道他以后公司会有班车!” 下次顾轻舟回家掏出一本新证书,顾原翻开一看,推土机操作证。顾轻舟说这下放心了吧,我以后总能有口饭吃。话毕他敏捷地闪开顾原飞来的一脚,扶着他险些闪了腰的老父亲坐下,才又拿出一样证件。 录取通知书到了,功夫不负有心人,顾轻舟使出浑身解数,经过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的苦战,终于考上了长临大学……隔壁的一所211。 想起顾轻舟那副宁可在南墙上血溅三尺的固执样子李雨微还是会觉得头痛,“后来老顾问过他,去学推土机干嘛,他说要推平爱情之路上的一切障碍。” 温执意低下头,易拉罐被他捏瘪了。李雨微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他愿意给,你不欠他。” 她没有告诉温执意的是,那时顾原听完挑着眉毛质问儿子,“怎么,你要把你爸妈也铲走?”而顾轻舟嬉笑着抱住他,说你和我妈怎么会是障碍呢,你们是我的推土机啊。 “好了,我回病房看看,你今天早点回去休息,不准再想危险的事。”李雨微收走了空罐子,“你要相信,大人的身体虽然变得脆弱,心却还很坚硬,他能坚持到做手术的那一天。” 第60章 求婚 有时候温执意觉得李雨微有种能让事情变好的神秘力量,也许妈妈都有那样的能力,顾原胃出血后的第三天,医生通知他们,有肝源了。 “接晚山过来吧。”李雨微说,温执意明白她也在怕,怕顾晚山见不到爸爸最后一面。 从长临到海顷高铁两个小时,温执意是跑出去打电话的,还没按下拨号键,顾晚山就出现在眼前,叶予庭跟在后面,无精打采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温执意对他的出现深感意外,“怎么是你?” “听说叔叔在海顷,我正好过来出差,就把小家伙带来了。” “你去我家接的他?” “对啊。”叶予庭挂念顾原的病情,“先不说这些,叔叔怎么样了?” “半小时前刚进手术室。” 温执意引他到家属等待区,顾晚山一见到李雨微就扑上去抱住她,刚张开嘴要叫她,被李雨微用食指抵在嘴唇上,“嘘。” 手术室门上方的红灯亮起时,走廊就变成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半道门之隔的病患等待区偶尔还会传来叫号和低声的交谈,而他们四个人并排坐着,就只是从空气里读着过去的秒数。 先待不住的是顾晚山,他拉拉李雨微的手腕,小声安慰:“妈妈不要怕,哥哥会保佑我们的。” 叶予庭拍拍他的头说没错,温执意别过脸,透过敞着的半扇对开门,撞上一道熟悉的视线。他疑心自己看错,揉了揉眼睛。 多日不见的顾川坐在门外候诊区的第一排,他瘦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嫌打理头发太麻烦,干脆推成了寸头,黑色口罩覆住他半张脸,没带那副只能算装饰品的眼镜,越发显得他眉眼浓重。见温执意看过来,他抬起右手,轻轻压在胸口,要他安心。 每当有脚步声,温执意都先望向手术室,门关着,他再去看外面,人影掠过,顾川仍旧坐在原位,他上身绷得很紧,两条长腿却向前伸着,有人路过的时候屈起来,不久就又无意识地展开,这习惯很像顾轻舟。每次温执意看过来,他都笑一笑,眉梢压下去,用乌云做出一弯月亮。他在那里,李雨微看不见,温执意觉得安全。 后来的事顺利得像一场梦境,医生走出来宣布手术很成功,李雨微和他握手说谢谢,温执意抱起顾晚山,觉得太重又传给叶予庭。李雨微留在医院照看顾原,顾晚山一手牵着温执意一手牵着叶予庭往外走,叶予庭别扭地左动动右转转,在医院门口终于趁着顾晚山带外套帽子抽回手插进口袋,从奇怪的三人组合中解脱。 一只白色野猫从他们面前蹿过去,温执意瞥见树下的人影,他犹疑着开口:“那个……” “你去吧。”叶予庭摆手,“我带小家伙回酒店。” “谢谢。”温执意蹲下和顾晚山说再见,替他把兜帽的袋子系紧,“要听哥哥的话。” “不要一副你才是亲哥的样子。”叶予庭面对他总是很有胜负欲,“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好吗。” 顾不得叶予庭他们还没走远,温执意飞奔到树下,扑进顾轻舟怀里,“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想得还要早一点。” 温执意仰起脸,“怎么不跟我说?” “你也没问啊。”顾轻舟语气懒懒的,手臂松松圈着他,隔着口罩看不出情绪。 不明显的高兴一律归结为不爽,温执意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出门这些天他们两个的交谈,聊得最多的是顾晚山和顾原,顾轻舟几次打来电话不是无人接听就是被挂断。不过温执意过后都会解释原因,“在交费”“等检查”,当然还有两次他正在地下诊所做咨询,也就搪塞过去。 他给自己的表现打20分,起码他看到消息的时候都及时回,还会报备行程。 好吧,确实不及格。 顾轻舟放开他,温执意警惕道:“你不会是来跟我提分手的吧?”他搂紧顾轻舟的腰,“我不同意。” “分手不需要双方同意。”顾轻舟抬手捏了捏肩膀,最近他常常在温执意周围找地方猫着,全身都酸痛,“又不是离婚。” “那我们结婚吧。”温执意掏掏口袋,无法凭空变出一枚戒指来,他用钱夹代替戒指盒放在顾轻舟手心,做这些动作时一条胳膊仍然牢牢环着顾轻舟的腰,“工资卡给你。” 一阵冷风袭来,顾轻舟看看周围,夜色阴沉,天上连轮月亮都没有,医院灯牌幽幽立在半空,头顶的树瑟瑟抖着所剩不多的叶子,他转转脖子,关节发出咔嚓一声响,“温执意,你没事儿的时候能不能看点偶像剧学习学习?” “回去学。”温执意理亏的时候总是很乖巧,忐忑地看着他,“还来得及吗?” 顾轻舟收起他的钱夹,将他裹进自己外套里,“回家再跟你算账。” 度过了术后危险期,顾原转回长临治疗。那时候大街小巷都亮起了彩灯,商业步行街几乎成了奇形怪状圣诞树展区,传统的松枝已经不足以吸引客人的目光了,玩具店拿出一个七层蛋糕形状的展架,每一层都坐着穿红色毛衣的小熊,展架顶端的圆球上扣着顶圣诞帽,隔壁蛋糕店的圣诞树是用金箔做的,亮闪闪的纸折叠成针形叶片,上方插着星星形状的蜡烛。 第62章 街道对过,西餐厅里传出《merrychristmasmr.lawrence》的琴音,得到医生允许短暂离开医院的顾原脱掉羽绒服,搭在靠窗的椅子上面,身旁的李雨微替他将羊绒外套的扣子系好,温执意和顾晚山坐在对面翻一本皮面烫金的菜单。 蛋糕店紧挨着柜台塞下了一张圆桌,顾轻舟两条腿勉强挤在靠墙的长凳和桌子之间。小小一块切角放在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盘子里,一口下去腻得人说不出话,旁边的冰淇淋球倒是好吃,他干脆撇下蛋糕,劝说店员单独卖给他仨冰淇淋球,塞在蛋糕纸杯里冒充gelato。 隔着两层玻璃窗,他看见温执意起身,二十秒以后他的手机响了,温执意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带混响的,一定是躲在厕所里给他打电话。 “我到餐厅了。” 顾轻舟笑笑,“嗯,我知道。” “本来我想去医院送点东西就走的,顾晚山吵着要出来过节,叔叔正好也想出来走走,阿姨留我一起……”越往后声音越低,平安夜撇下他一个人温执意格外过意不去,“我陪他们吃一点就走,然后去跟你吃饭好不好?” “让我看看。”顾轻舟一口咬掉半个球,“羊排,烤鸡,鹅肝牛肉……还吃得下第二顿吗?” “小孩就是眼小肚子大……嗯?!” 顾轻舟没说话,这次只过了十秒钟,温执意攥着手机跑回座位,偷偷向落地窗外张望。顾轻舟托着下巴撑在桌上,笑眯眯向对面挥了挥手。 “看来这家也是预制菜。” 通过电话他听见李雨微问:“小蒋吗?叫他过来一起吃呀。” 温执意捂住话筒,摇头如拨浪鼓,顾轻舟和李雨微同时说:“先吃饭吧。” 电话挂断,温执意一手拿着筷子,另一手在桌子下面给顾轻舟发消息。 “蒋一阔的事我会找机会和阿姨解释清楚。” “还有我们俩的事。” “不过我想晚点说,叔叔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最近阿姨也挺累的。” 顾轻舟的冰淇淋快化了,打字动作就慢了点。温执意筷子没动,打字的手就没停过。 “等下你想吃什么?” 吃掉最后一勺冰淇淋,顾轻舟拿起手机发了条语音: “如果今晚下雪,我就请你吃柚子味冰淇淋,然后抱着你去雪地里滚一圈,如果不下雪,就只有半块糖分超标的巴斯克,我们回家在床上滚一圈。所以现在别再想东想西了,多吃一点。” 发完他眼睁睁看着温执意转文字不小心点成播放,险些把手机扔出去,温执意迅速摁下锁屏键,扭头瞪了他一眼。 又有电话打进来,叶予庭得知温执意在和他爸妈吃饭,特地来关爱一下空巢青年。当然更主要的是为了秀恩爱,他和方廷刚刚去国外领了结婚证,恰巧也选在今晚大宴宾朋。 “来吃席啊,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不去,等着接老婆。”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叶予庭的局上必定不乏他从前认识的人,他很不想找借口应对别人的惊讶和问询。 “哎哟,你老婆三十的人了,哦,过完今天就三十一,三十一的人了,走夜路不会害怕的。来吧,就在长宁南路,放心,不收你份子钱。” “改天单独给我摆一桌。”顾轻舟不要脸惯了,“记住,欠我顿饭啊。”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给叶予庭转了9999,叶予庭收到消息提示惊叫一声:“你把温执意给你买的手表卖了?二手货这么值钱吗?” “方廷在吗?让他亲你一口,把你嘴里那热武器封印一下。”顾轻舟深沉道:“本来我不想和你炫耀的,这么说吧,我最近都看上理财险了。” “难怪那天问我虚拟货币的事。” 在温执意为了非法手术筹钱的时候,顾轻舟突然问叶予庭,小鹿币还值钱吗。 出事前他玩票似地买了9.9个,打算当成他和温执意的结婚基金。那时候刚成为金融民工的叶予庭曾经劝他不要太草率地投资,顾轻舟趴在柜台上笃定说名字这么吉利肯定不会赔,要是叫甜心币他就买13.14个了,不等叶予庭再劝,他指着柜台上一排钻戒问叶予庭哪个好看。 傻人有傻福,六年过去,顾轻舟当初投进去的钱翻了二十倍不止。最妙的是交易只需要密钥验证,不需要实名,简直是为“顾川”量身定制的一条脱贫致富的康庄大道。 又感慨了一次这家伙的狗屎运,叶予庭默默把嘲讽的话咽下去,打不过就加入:“记得告诉我你买了什么。” 顾轻舟摸摸身旁的盒子,望向对面,声音里不由带上点笑意,“你应该用不上。” 【作者有话说】 下章! 第61章 掉马 饭局结束时蛋糕店刚好关门,他们约在步行街北侧的路上见面,道路中段有一座巨型艺术装置,蓝绿渐变的亚克力裁成圆片,堆出一道道水纹,中央镂空,挖出一艘船的形状。 “本来很快就能吃完,顾晚山点了个提拉米苏,四十五分钟才上。”温执意从水上走到船中央,“对不起,等很久了吧。” “等超久的,好冷。”顾轻舟双手抱住肩膀,夸张地抖着,“小温哥怎么补偿我?” 温执意摸了摸脖子,忘记带围巾了,于是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到顾轻舟身上,就算他的“补偿”。顾轻舟给他穿回去,“这可不够。”他跺跺脚,“蛋糕店桌子好挤,我腿都酸了。” “嗯……那我背你?” “好啊。” 顾轻舟搂着他脖子,真的把一半重量搭在他身上,推着他向前挪了两步。节日里冬天夜晚的街道并不萧索,两旁停满了小汽车,五颜六色的车前盖反射出挂着彩灯的树木影子,像一幅幅透纳的画,他们在画框里穿行。 美中不足的是风仍旧是冷的,温执意贴紧顾轻舟,指着前方的路牌问:“到路口打车?” “就背这么一小段路,好没诚意。” “你要刷微信步数吗?”温执意想了想,“那我们回餐厅取围巾,然后回家。” “算了。”顾轻舟摇头,“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要不要打赌?”他指了指对面,隔着两条马路,商场大楼外墙上正在放电子烟花,顶部画一个苹果,每升起一道烟花苹果就消失一点,人们就离圣诞又近一步,“赌今晚会不会下雪。” 温执意看看苹果旁边的时间,离零点还有一个多小时,他用胳膊肘碰碰顾轻舟的肚子,“其实不用等十二点,我也不怎么正经过生日。” 骗人,明明他在的时候每年都换着花样安排。顾轻舟做出一副惊讶表情,“啊?明天你生日?和圣诞节同一天?” “很好记吧。”温执意佯装生气,“你明年要记得,不然明年平安夜你就自己在街头刷步数。” “怎么办,我没有准备礼物。”顾轻舟用拳头砸了下手心,“有了!”他左右张望,温执意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秒顾轻舟指着道边的垃圾桶,“我看网上说,节日在商圈能捡到很多礼物,我去给你找找。” “我能先许个生日愿望吗。”温执意拽住他衣角,“新的一年,你少刷小红书。” 然而四四方方的垃圾桶在顾轻舟眼里已然成为冒着金光的宝箱,他迈开坚定的步伐,还给温执意也分配了任务,“我去路头的,路尾的交给你,看看寿星会不会开出什么好东西。” 顾轻舟头也不回地小跑过去,背后好似长了眼睛,知道温执意站在原地没动,“冲啊小温哥,今年收到什么生日礼物就看现在了!”温执意叹了口气,慢吞吞走到垃圾桶旁边,敷衍地朝里面看了看,“什么都没……” 话音戛然而止,垃圾桶后静静躺着一个鹅黄色大号礼盒,顶端打着红色蝴蝶结,缎面丝带在夜色里闪着隐秘的光。他抬起头,顾轻舟抱着一捧红艳花束向他走来,眼神灼灼,让人顾不及多看一眼他怀里盛放的花朵。 “运气不错,捡到束花。”他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怎么样,小温哥收获如何?” 温执意眨眨眼睛,“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顾轻舟快步走过来,“你再仔细看看呢。” 温执意笑了,他弯下腰,“好像有块发光的石头。”他抱起那个盒子,无辜地晃了晃,“哦,看错了,是某个笨蛋差点被人捡走的礼物。”他退开两步,好离开垃圾桶,“我要打开咯,圣诞老人保佑,千万不要是空盒子。” 揭开盖子,包在透明纸里的水果糖堆到盒口,每一颗上面都印着小小的爱心,温执意剥开一颗放到嘴里说好吃,顾轻舟却大惊失色,“完蛋了,戒指呢?我明明在上面放了戒指盒,怎么只剩糖了?” “什么?”温执意立刻不淡定了,伸手在盒子里面翻拣着,“我们去派出所调监控吧,应该来得及……顾川!” 拨开最上层的糖果,一颗大钻石露出来,毛绒绒的——是做成戒指形状的毛绒玩具。顾轻舟在旁边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线,温执意提防着他的千层套路,继续在周围翻找着,“其实还有个真的戒指对吗?” 第63章 “没有了。”顾轻舟摇头,“真的钻戒我要等小温哥给我买。毕竟我可不是在求婚啊。” 温执意不解,“嗯?” “哇,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在海顷三院门口,你说要和我结婚的。”顾轻舟抱着花,始终没有递给他,“我现在决定答应你。” ……这个人大概确实比他看的偶像剧多。温执意点点头,“明天去买。”可惜这个点珠宝店关门了,他看着玩具戒指觉得迫不及待,嘴上苦恼道:“这个太大了,好像没法带。”一边伸出手期待地看着顾轻舟。 “没法带。”顾轻舟附和,“带手指太大,带手腕又有点小,回头送给顾晚山当块儿童钻表吧。” “我生日欸。”温执意抱紧盒子往后收了收,将戒指从糖果堆里往外拽,想试试自己的手腕能不能穿进去。 他拽得不太顺畅,戒指下面似乎还连着东西,温执意将手伸进更深的地方去掏,摸到一枚硬硬的东西,再用点力往外抽,拉出一枚车钥匙。 “这也是玩具吗?”温执意好奇,“买钥匙扣送钥匙模型?” “不知道,你试试。”顾轻舟指指道边的车,“万一能解锁一辆,一会儿就不用打车了。” “鬼才信你。”温执意相信那是某种机关,比如摁下去戒指就会发光或者放音乐之类的,他怕在大街上社死,准备回家再看。顾轻舟却握着他的手摁了下去。 滴滴。 身后车辆解锁的声音,温执意惊讶地回头,他们刚刚经过的船只艺术装置旁,一辆黄色双门阿尔法罗密欧亮起车灯,被照亮的道道亚克力水纹像是车子漂亮的蓝绿色拖尾。 顾轻舟从背后抱住他,那一大束花就跑进他怀里。 “虽然现在说有一点早,但我其实也等不及了。” “生日快乐,温执意。以后我想每天和你搭同一辆车上下班。” 温执意看看车子,又看看手里的钥匙。胸前朵朵花球几乎和钥匙扣上的毛绒钻石一样大,层叠花瓣展开,微微向下垂着,这个角度看就像是他在胸口挂了一大朵结婚时的红色绸花。 “很漂亮吧,看起来像芍药,其实这是一种玫瑰,叫石榴汁玫瑰。” 怀里的人没答话,顾轻舟不知道他是否想到了十八岁时那朵夹在书里的石榴花,“温执意,其实……” 温执意转过身,用力吻住他。他用双臂爱惜地把那束花护在他们中间,被碾碎的只有玫瑰的香气。 口鼻间呼吸的空气都变成热的,寒冷被另一个人的体温隔绝在外,夜晚是黑色的烛台,爱人是火焰,他被光和热灌满。 “无论是芍药还是玫瑰,我都喜欢。”温执意的嘴唇也红得像花瓣,整个人完全舒展开,他一手拿着钥匙,把花夹在臂弯里好分出手牵着顾轻舟,“你刚才想说什么?” 顾原刚出事的时候,顾轻舟无比急迫地想恢复身份,叶予庭陪他跑遍了关系,可是死亡证明开了六年,顾小船变不回顾轻舟。 后来眼见顾原日益憔悴,温执意被逼到地下诊所,他好不容易说服医疗公司那个菱形脸负责人,温执意却拒绝了。他徘徊在医院走廊里,无数次想走过去表明身份,又怕刺激到心事重重的温执意和李雨微。当他终于觉得自己到了极限,要冲过去告诉他们自己就是顾轻舟,去黑诊所切他的肝给顾原就能结束这一切,他已经迈开步子,医生却先他一步站到了他们面前,宣布有肝源了。 命运设下一个又一个恶作剧,他不是没有怨怼。但是今晚,他看着饭桌上的四个人言笑晏晏。此时此刻,对着温执意晶亮的眼睛,他想,如果大家都一直这么快乐,温执意这样就满足了,那么他是谁,或许真的也无所谓。 “我想说,”顾轻舟低下头,又吻了他一次,“我爱你。” 雪花在这个吻中间落下来,顾轻舟牵起温执意的手,“我们回家吧。” 他们都没注意到路口的人影,李雨微拿着温执意落在餐厅的围巾,怔怔看着两个人离开。 金鱼巷。 在其他小朋友等待圣诞老人把礼物放进床头的袜子里时,温执意久违地失眠,他反复起来查看盒子里的毛绒戒指,怕它被不知道什么人拿走。如此兴奋了半夜,他终于拿着戒指回床上躺下,把戒指端正地摆在床头柜上。 刚闭上眼睛,他又坐起来,不行,顾川明天看见一定会嘲笑他,还是放在抽屉里吧。 打开抽屉,里面躺着一份文件,温执意没在意,抽屉高度刚好能容下大钻石。塞回去时有个熟悉的logo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温执意合上抽屉又拉开,用手机屏打了个光。 海顷三院。 他拿出文件,是顾川在海顷三院的体检报告,检查项目他很熟悉,顾原住院期间,他按照菱形脸的建议也都做过一遍。 温执意望向床上的顾川,顾川睡眠很好,任由他来回下床上床,一直没醒。想到菱形脸说的更健康更年轻还缺钱的完美供体,他捏着那些纸过去轻轻在顾川脸上吻了一下。 再次闭上眼睛,他却睡不着了。 一件被他忽略的事跳出来:顾川哪里来这么多钱? 这个人遇见他时一穷二白,房租都交不起,可是去海顷之前却转给他一大笔钱,现在还买了一辆跑车送他。 温执意想到那份文件,菱形脸要他们做的检查非常详细,通常肝移植不需要比对hla,但菱形脸要求检测,他更不安了。 顾川不会把肝或者其他什么器官卖给别人了吧? 温执意摸摸他的肚子,顾川抓住他的手,翻了个身。温执意顺势摸了一遍他后背。 虽然人看起来全须全尾,但是万一是预售呢? 最后一丝睡意也没了,温执意在枕头下面摸手机,摸到了顾川的。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抽出来,轻手轻脚地跑去厕所。 打开锁屏之前,他庄重地将手掌放在手机屏幕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解锁需要六位密码,他输入顾川的生日,不对。 自己的生日,也不对。 他又分别试了恋爱纪念日、123555和55555,都不对。 手机被锁定一分钟,温执意想,试最后一次,不对他就回去把顾川叫醒,严刑拷问他。 开了。 他打开微信,原本想看看顾川和菱形脸的聊天记录,却发现有一封未读邮件提示。标题里的“小鹿币”三个字引起了温执意注意,不会是新型网贷吧? 点进正文却是一条账户信息变更提示:“您的绑定银行账户已由顾轻舟(借记卡0855)变更为顾川(借记卡0135),本次提现金额已转入相应账户。” 心口的两个名字一上一下,左右对齐排在屏幕上,温执意反应过来,他刚刚随手输入的数字是顾轻舟的手机密码,是他上大学时的学号。 蓦地,菱形脸另一句更重要的话在耳边回放:“匹配度高得你无法想象,亲儿子来了也就这样了。” 眼前发黑,温执意慢慢蹲下,他的手在抖,但还是精确地翻到顾川体检报告里hla结果那一页,又从自己手机里调出拍下的顾原的体检报告,六个点位里,顾轻舟和顾原有五个是一样的。 他和顾原只有一个重叠,那时候菱形脸顺口给他科普过,肝移植不是很看重这个,陌生人的hla有一半相同已经很难得,高度匹配一般都是亲子间。 温执意关掉灯,扶着墙慢慢走回房间,他把窗帘拉开一道缝,静静坐在床头,借着月光仔细观察枕头上那张年轻英俊的脸。 第62章 证据 一夜未眠,温执意却异常清醒。 天刚亮他就出门了,开车直奔观潮路九号。一进门,地板上有串灰色的脚印,从主卧一直通向客厅。逆着脚印走到卧室,床铺凹下去一块,床单上的褶皱勉强还能还原出一个人型。有人在这里衣着整齐地醒来,然后匆忙跑出门去。 温执意折回去查看挂在玄关的智能监控屏,今年的9月9号留下了15条报警提醒,密码多次错误后门锁被彻底锁定,他调出异常停留的录像,画面里顾轻舟紧紧皱着眉头,盯着打不开的家门。 掏出手机对着屏幕拍了张照片后,温执意登陆了顾轻舟原本的微信,在登录设备里找到了顾轻舟的旧手机,最后一次登陆记录是在2025年9月15日。钱包里三十六块两毛六的余额消失了,账户从9月9号起有零星的消费记录,其中一条是在能研所门口的便利店。 他一一截图发给自己,退出登录,在自己的聊天窗口里保存。顾轻舟起床了,问他人在哪里,他面无表情回了句“有事”,对面发来条语音,问他下班要不要一起去挑戒指,温执意回“再说吧”,顾轻舟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安慰他要是忙周末去挑也来得及。 温执意没回复,朋友圈有条新消息提示,他点进去,“顾川”给昨天他赞过的叶予庭官宣朋友圈点了赞,九张涵盖了菜品、人物、环境构图精美排版对称重点突出的秀恩爱朋友圈下面,“顾川”的保险销售证件照头像和他头像那棵紫杉树并排,画风格格不入,异常不顺眼。 第64章 从在海顷,叶予庭带着顾晚山出现时他就奇怪,就算“顾川”不方便露面,也不该拜托到叶予庭头上,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 如果真如叶予庭说的“凑巧出差”,他去金鱼巷带走顾晚山时一定见到了“顾川”,一个和死去的顾轻舟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是在医院,当着李雨微和自己他却毫无反应,甚至看见医院外有人等自己,他还淡定地说了句“去吧”。 叶予庭比他先知道“顾川”的真实身份。 很好,答案一直就摆在他面前,是他瞎了。 晚上,顾轻舟趴在桌上下巴不停往下坠,快要睡着,终于听见院子门被推开了。他紧急把四菜一汤推进微波炉返工,搁着热红酒的灶台开火,蛋糕从冰箱里取出来。他手忙脚乱地在厨房和餐桌之间战斗,顾不得看温执意现在的表情,哀怨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嫌灶上的火不够旺,顾轻舟又往回拧了下开关,“我们做替身的就没有人权吗?连续两天过节都独守空房。” 房间里只有热红酒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出现拖鞋踩着地板的轻微踢嗒声。温执意默然走近,从背后抱住他。 “行吧,看在你投怀送抱的份上,就先原谅你。”顾轻舟一手拿着勺子在锅里搅动,另一只手轻佻地摸了把温执意的手背,“晚上也记得主动点啊小温哥……嗯?” 后背自温执意抵着他的额头下方,t恤洇湿一块,水迹慢慢扩大,形成一张占据他大半张后背的地图。顾轻舟连忙关掉火,想转过来抱他,温执意紧紧箍着他,不由他动作。他握住温执意手腕,边哄边拉开,“后面湿透了,不吸水了,来来来翻个面,拿前边睡衣给你擦。” 胸口也没地方擦了,他才问:“怎么了?” 温执意脑袋埋在他胸前,摇头。 “有人欺负你啦?”顾轻舟拍着他后背,“姓韩的?你去开车,我这就到他家门口上吊。” 还是摇头。 “该不会想到自己三十岁了,难受哭了吧?”顾轻舟在他脑袋顶响亮地亲了一口,“没事,还是那么年轻貌美可人疼。” 温执意给了他一拳,顾轻舟夸张地倒吸一口气,“嘶,而且还孔武有力,打人也挺疼。”他笑着去掰怀里人的下巴,“来,看看脸哭花没,还貌美吗?” 睡衣湿哒哒的,前胸贴后背,他给温执意上了一块小蛋糕,自己脱下上衣在厨房水槽里过了一把水,边拧干边回头看,蛋糕一点皮外伤都没受,温执意坐在椅子上直勾勾盯着他。 “哦——”顾轻舟赤着上半身,没什么被凝视的羞耻,“想吃别的也行。” 床垫柔软,就是温甜心太凶,顾轻舟胸口布满红印,耻骨也被他的动作弄得发痛,但还是纵容地扶着他的腰,随温执意的频率一下下抚摸他后颈。温执意抓住他的手,不给他碰,大开大合一番后停下来。 “累了?替你会儿。” 顾轻舟试图翻身,被一把扣住了脖子。风急雨骤,起了又停,浇得人湿了再晾一会儿,干不了,淋不透,反复几次,他确定温执意是故意的。 “到底谁惹我们小温哥啦。”他维持躺着的姿势,只动了动腰,摁着他喉结的手立刻松了些,低低的闷哼被咽下去,只剩下喘。 顾轻舟抓住锁着他的手猛然向后一带,手掌护着温执意的脑袋,温和地将人掀下来。 “好啦,别较劲了。” 在这件事上他很少这么绅士,沉默在他指间融化。温执意捂住眼睛,“你三十岁时是什么样子?” 顾轻舟吻掉他颊边淌下的眼泪,“六年后你就看到了。” “那时候我都快要四十岁了。” “那怎么了。”顾轻舟和他十指相扣,围住他还没来得及戴上戒指的无名指,“我要和你恋爱到六十,八十,一百岁。” 夜里,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钻进被子,小腿凉飕飕的,顾轻舟轻轻抖了抖,那金属质感的东西又覆上来,挑开了他的被角。 “别闹……”他侧过身,想搂住温执意,手掌径直落在了枕头上。 身边躺着的人不见了,顾轻舟睁开眼睛,看见一副惊悚画面:黑暗中有个拎着武器的人形,正屏息盯着他。顾轻舟被吓了一跳,坐起来摁开床头灯。 温执意提着他的油锯立在床边,眼神充满戒备。 “你是谁?” 锯片抬高一寸,钛合金板就悬在顾轻舟胯上,带着尖锐锯齿的链条高速转动,那声音就算隔着棺材板也能把人吓醒,顾轻舟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温执意终于发现了他的身份,来拷问他了吗? “老婆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 “老婆?”温执意冷笑一声,刀头向下,最近的锯齿离顾轻舟的裤子只有两厘米,“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 【作者有话说】 吃饱喝足的顾小船并没意识到,这是小温近期最后一次以甜心形态出现…… 第63章 失忆 “冷静!你先冷静!”顾轻舟小心翼翼地离开他的攻击范围,后背紧贴着墙面举起手来,“你怎么了,热红酒劲这么大吗?几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在滚床单呢!” “我昨晚是喝了点酒。”温执意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上半身红红紫紫的咬痕,“所以你趁我醉了溜进我家,还强迫我?” “做完才喝的……不对,这不是重点!什么叫强迫!我们明明是你情我愿。”最近天气转凉,他们新换了一床羽绒被,顾轻舟就地取材,揪出一小撮绒朝温执意抛过去,“温执意你醒醒,什么东西上了我老婆的身,快下去!” 那把要命的油锯总算关掉了,温执意暂且把它立在脚边,“一夜情而已,别叫得这么亲热。” “你失忆了吗?”顾轻舟试图从温执意冷漠的表情里找到哪怕一丝裂缝,失败了。“上个星期,在海顷,医院门口,你刚刚和我求婚。” “你?”温执意勾了勾唇角,嘲讽大于笑意,“一九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是谁?” “哈?” “毕达哥拉斯树的循环原理?” “……什么哥斯拉?” “假设现在房间还有一个人,我说你在说谎,你说他在说谎,他说我和你都在说谎,那么我们三个里谁说的才是真话?” 顾轻舟坚定道:“我们之间不可能出现第三者。” 文化、数理和逻辑全军覆没,温执意审慎地得出结论:“我应该不会向你求婚。” “你真的失忆了?”顾轻舟饱受打击,“我是顾川啊!” 温执意摇头,“不认识。” 顾轻舟掀开被子,迅速跑到楼上,取下温执意床头枫叶做的壁挂,“这个,我捡给你的。千瞰岭你知道吧?我们一起去爬山,在山顶我向你表白了。” 温执意点点头,顾轻舟才松了口气,就又听他说:“我知道千瞰岭。”他把壁挂拿回去,“这是买的。” “还有!”顾轻舟不死心,“一开始你找我买保险,我们就认识了,这记得吗?” 他亮出保单,温执意只瞥了一眼,“伪造得挺像,可惜我从不买保险,我没有受益人。” “你有啊!蒋一阔!” “他只是我的医生,我为什么要填他?” 顾轻舟无言以对,温执意甚至懒得再和他交谈,直接打开门,赶人走的意味不言而喻。顾轻舟掰着门板:“那顾轻舟,顾轻舟你总有印象吧?” “顾轻舟……”这三个字从温执意嘴唇里轻轻剥出来,显然拨动了他心里的某根弦,他的眼神由清明变得不确定。顾轻舟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然而温执意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他又是谁,你的孪生兄弟,还是另一个假名?” “是你的男朋友。” 温执意不以为然,“照你的话说,你也是我男朋友,只是睡了一觉,我的感情经历就突然变得这么丰富。” “我没骗你!”顾轻舟出去找到温执意存放他遗像和旧物的房间,示意他跟上,“你以前非常爱他,你们在一起六年多,后来他死了,再后来,你就遇见了我,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温执意嗤笑道:“好老套的故事。” “不信你看,这里面还有他的照片……”顾轻舟推开门,寻找属于他的那张遗像,相框不翼而飞,搁在窗边的风筝也不见了,身后满墙神祇安守着自己的位置,唯独被他粘好的爱神离开了,放过百合花的格子空荡荡,只留下了似有若无的一缕花香。 他跑回卧室,衣柜里原先挂着的衣服、床头柜里的文件、桌子下方的行李箱通通无影无踪,房子里(n)(f)属于他的所有痕迹都被抹去了。 难道就像他莫名其妙地复活了一样,他的过去也莫名其妙地从世界上消失了?顾轻舟打了个冷战,顾不得温执意还在,他拨通了叶予庭的电话。 所幸叶予庭为了工作二十四小时待机,立刻接起来:“喂?” 第65章 “是我。”顾轻舟的声音有点抖,“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谁?”叶予庭问:“你是谁?” “顾川,不,我是顾轻舟啊!” 叶予庭哈哈大笑:“什么顾川顾轻舟的,我只认识顾小船。你玩角色扮演玩傻了吧!” 两小时后,叶予庭出现在金鱼巷,皮鞋光可鉴人,西装三件套整整齐齐,手腕处还缀着一对宝石袖扣。 院门开着,温执意靠在紫杉树上,懒洋洋地勾勾手,顾轻舟立刻凑过去,“现在想起来了?” 端着他下巴左右端详一番,温执意摇摇头,放开手向门外指了指,“看在睡了一晚的份上,我不报警,你自己走吧。” 顾轻舟听话地退开,过三秒再上前问:“想起来没?” 出现了,巴甫洛夫的狗形态的顾轻舟。 叶予庭叹气的声音大了点,俩人同时向他望过来,顾轻舟热泪盈眶:“你怎么才来!” “大哥,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接到你电话,我立刻开车往这赶。”叶予庭点点腕表,“还不是怪这破地方太偏。” “一定是你开车太慢。”顾轻舟对他的穿着也有些意见,“我找你来救火的,你干嘛穿得跟司仪一样?” 叶予庭翻了个白眼,“快点的,我今天做年终工作汇报,要是迟到了,你高低得认我当干爹。温执意,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他进门开始,温执意就一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顾轻舟把他推到温执意面前:“你知道他是谁吗?” 温执意眼珠小幅度转了转:“叶予庭。” 叶予庭甩开顾轻舟搭在他肩上的手,“靠!你们两口子耍我玩呢!” 顾轻舟激动道:“灵丹妙药啊兄弟!” 叶予庭拍拍肩膀,“行了,既然你想起来了,我就先走了。” “想起什么?” “不是吧,你真的假的?”叶予庭被温执意盯得发毛,“你俩高中就认识了,爱得勾天雷动地火,从校园剧到苦情剧再到伦理剧,两千多集我都快会背了,剧本你说撕就撕?” “你和他一个诈骗团伙的?”温执意失去耐心,转身往房子里走。 “等等!你记得他,不记得我?”顾轻舟受伤极了,但还在试图挽救:“你自己想想,你们两个高中不同班,如果不是我,你们两个怎么会认识?” 腕表的时针从5偏向7,灰白的天空染上浅浅的蓝色,太阳将升未升,第一缕天光落在温执意身上,他侧身回过头,吝啬地露出一小半脸,眼神越过顾轻舟,直接望向叶予庭,叶予庭顿时警铃大作。果然,下一秒温执意亮出了他的犄角。 “那句话怎么说的?‘大家都会记住第一名,只有第一名会记得第二名’。” “顾轻舟你别拦着我我今天就要和他同归于尽!” 在顾轻舟的极力调解下,叶予庭顾念他们俩岌岌可危的友情以及不能迟到的年终汇报鸣金收兵,去上班了,还绕路把他俩送到了临安医疗。 “我最后说一次,该看脑袋的是你。” ct室里两台机器并排,温执意和顾轻舟一左一右躺着,同时被推进扫描区。顾轻舟答应,只要温执意检查完脑袋没事,他就从他家搬出去。 接待他们的导诊认出了温执意,无所事事的蒋一阔运用王牌心理咨询师暨副院长的身份给他们插了个队,叫俩人去他办公室,从电脑上调出片子的功夫顾轻舟守在旁边絮絮说完了来龙去脉,随口质疑道:“你会看片子吗?” “要不你来?” 顾轻舟当真凑过去研究,看不懂图像但他还是能看清影像科大夫的文字总结的:无明显异常。 “片子没什么问题。”蒋一阔对上温执意平静得骇人的表情,咳了一声,“这种情况可能是解离性遗忘,由于巨大的心理创伤或压力,皮质醇激素水平飙升,杏仁核过度活跃,导致海马体无法正常工作,神经网络失调后,让人感到不适的记忆就会暂时和身体分离。” 他侃侃而谈的模样莫名让顾轻舟联想到a大师,“就是说他因为太伤心把我忘了,而且只忘记了我?”顾轻舟唯一能想到的巨大心理创伤就是六年前的飞机事故,“这病潜伏期这么长吗?” “偶尔会有滞后性。”蒋一阔正色道:“严格来说这不算病,你可以理解为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 “那他多久才能想起来?”顾轻舟坐到温执意旁边,伸出食指碰了碰他的太阳穴,对着他的大脑郑重保证:“你不需要保护自己,我会保护好你的。” 温执意挪到另一边坐,蒋一阔回答他:“快的话几天甚至几个小时,慢的话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 顾轻舟哀叫,温执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嫌弃地捂住靠近他的一边耳朵。蒋一阔补刀:“十年八年也不是没可能……” “别说了。”顾轻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以作安抚,“我怕你再说下去,会触发我的大脑解离。” 蒋一阔叫来助理,带顾轻舟去隔壁的休息室等,说要再评估一下温执意现在的心理状况。房门甫一关上,他就卸掉了方才的凝重,无奈地问“病人”: “说说吧,你想多久恢复记忆?” 温执意不语,蒋一阔自觉这件事自己也有责任,苦口婆心劝道:“他瞒着你确实是他不对,但你想想,他当时误以为你有了新男朋友,复活这个说法正常人也很难接受,也算情有可原。” 岂料好心帮倒忙,温执意挑起唇角,笑容令人如沐冰雹,“连你都知道了。” 蒋一阔原本打算去他对面坐,见状立刻退回电脑桌后,“没有,我纯蒙。” 紧接着温执意问起dna检测的事,蒋一阔高举双手发誓自己绝对没在结果上动手脚,这才勉强维系住两个人的革命友情。临走他玩笑似地问温执意:“真对他没感觉了?临安医疗联谊会欢迎你啊温工。当然,要是什么时候想恢复记忆,我的办公室大门也随时为你敞开。” “不用了。”温执意在他电脑上调出顾轻舟的片子,看着上面平滑的大脑冷笑,“不是说十年八年想不起来也很正常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加更,周末愉快哦! 第64章 7 “温执意,医生怎么说?” “不影响生活。” “哪里不影响了?庸医!感情生活可是生活的重要部分!” 医院大厅里,温执意脚步飞快走在前面,顾轻舟亦步亦趋,“温执意,你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吗?” 温执意临时变道,顾轻舟险些撞上一根柱子,他捏捏耳垂,“耳朵不太舒服。” “哈?我看看。”顾轻舟直接上手,碰到他之前被他抓住手腕,“疼吗,会不会发炎了?” “不,只是太吵。”温执意张开五指,顾轻舟的手坠下去,“你在我家还有什么东西,我寄给你。” 这次顾轻舟听懂了,他讪讪应着,眼见温执意上车,打了一辆车跟在后面,默默送他回家。 司机师傅专业素质过硬,听完他的诉求,和温执意的车子一直保持着两辆车的车距,不会跟丢又很隐蔽,熟练在车流里穿梭的同时还有余力同他八卦:“小伙子,我们为什么要跟着前面这辆车?” 他从车内后视镜里看顾轻舟的穿着,t恤西裤黑皮带,“我看你不像便衣,裤子颜色不对。” “火眼金睛啊大爷,前面那辆车上也不是逃犯,是我落跑的老婆。” “哦——为啥吵架啊?”大爷打了把方向盘,娴熟地从法制栏目切换到情感频道。 “我骗了他,他发现了。但是我……” “我懂。”司机大爷打开广播,正在播放《铡美案》的经典唱段,“你有苦衷。” “不不不全是误会,我对他的心比包公脑门上的月亮还真,天地可鉴矢志不渝。” 年过六旬仍然相信爱情的大爷为他闯了黄灯,边变道超车边给顾轻舟支招:“既然你俩是真爱,一会儿见面啥也不用说,手一拉嘴一亲,立马破冰,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轻舟设想了一下大爷描述的情景,以他对温执意的了解,他应该会马上重返医院,好一点的情况是被打骨折,最坏可能被判定为一种奇形怪状的新型精神疾病而监禁终生。 “您还是少看霸总剧吧。”他多付了一倍车费,下车前又叮嘱:“也注意遵守交通规则。” 温执意先他一步进了门,五分钟后他搬进来时的打包纸箱被扔了出来,除了他的行李还有他睡过的四件套,平安夜那天送给温执意的戒指和车钥匙也在其中。 最下面还有一张字条:家里莫名其妙多了这些东西,都先给你,如果其中有其他“男朋友”的遗失物品,麻烦替我转交。 顾轻舟把纸条折起来塞进口袋,仰天长叹。如何治好装失忆的人?在线等,挺急的。 在他纠结着卷铺盖走人还是死缠烂打的当口,一辆揽胜开进巷子里,不偏不倚停在温执意家门口,车牌号尾数1225,是顾轻舟当初加了两百块选到的。 第66章 李雨微打开驾驶座的门,他心虚地背过身。 “请问温执意家是住在这里吧。” “对。”顾轻舟点头,低声说:“他在家,快进去吧。” “我不找他,我找你。” “找我?我不认识你。” 下一刻顾轻舟脚后跟磕地,被李雨微硬生生拖进了车里。“上车说吧。” 车门落锁,顾轻舟刚刚就找机会带上了口罩,但仍抻着脖子向外看,极力避免和李雨微面对面。 李雨微拍拍他的背,“你闷不闷?” 顾轻舟捂紧口罩,瓮声瓮气道:“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吧。” “那我就有话直说了。”身旁座椅靠背传来轻微的凹陷,李雨微负手向后倚着,“你知道小温有男朋友吗?” 所以他妈是代替蒋一阔来敲打他的? 他俩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顾轻舟悲愤地摇头,李雨微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那现在你知道了,我希望你离小温远一点,不要破坏他原本的生活。” 顾轻舟受够了这种身份错位的戏码,他转过头,几乎是脱口而出:“妈你能不能别给我添乱了……” 两人俱是一怔,片刻后顾轻舟试图补救:“我是说你他妈……” 话没说完就挨了一巴掌,李雨微一把撕下他口罩,“混帐东西,跟谁说话呢!” 伤心、惊惧、怀疑,那些顾轻舟想象过和她相认时的反应李雨微通通都没有,正相反,李雨微气不喘手不抖,拳头狠狠捶在他身上。 “不认识我?好好看看。我当你妈的年岁怕是比你活得还要久呢!” “妈我错了!” “妈你不想听我解释解释吗?” “妈你是不是来找温执意有事啊!” 宽敞的车厢对于打架来说还是太过狭小,顾轻舟无处可躲,阔别六年,李雨微打起他来一点不手软。听到最后一句,她将散落的头发捋到耳后,“你给我等着。” 他的老母亲去后备箱拎下来一只羊腿搁在大门口,用和刚才判若两人的温柔语气给温执意发语音:“小温,羊腿放在门口了,你记得拿进去,炖或烤都好吃的,正适合冬天。” “妈,他就在家,要不我们一起进去,我也想吃。”顾轻舟探出头,被李雨微用皮包砸了回去,“你给我回家!” 再次回到观潮路9号,顾轻舟百感交集,他看着李雨微在密码锁里输入191207,想问为什么改成这个又不敢,开门后顾原和顾晚山都在客厅里,顾晚山欢快地叫了句哥哥,顾原想上来踹他一脚,但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只踢掉了一只拖鞋。 不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镇定?显得他很大惊小怪的样子。 李雨微端起顾原泡好的茶喝了一口,“你爸说他在医院大厅晕倒前听到你叫他,送他去急救室,我还以为他病糊涂了呢,结果晚山说肯定是小温哥的朋友,我才觉得不对,果然是你这个没良心的。” 顾轻舟立刻去看顾晚山,后者缩到顾原身后,“对不起哥哥,妈妈说奖励我下个月开始学钢琴,我就把你和小温哥的事都说了。”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顾轻舟痛心疾首地摇头,被顾原用另一只拖鞋砸中肩膀,“回来多久了?一直在别人家住着,都不来看看你爹妈!” “我远远看过你们好多次,还给你们送月饼了,还听见我妈骂我臭推销的。”顾轻舟捡起拖鞋,慢慢朝他们挪过去,“本来是想循序渐进的,这不是怕你俩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吗。” 茶台上有三只杯子,顾原把其中一只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哼,小温受得了,你就天天刺激他?” “小温也不知道吧。”李雨微看穿一切,“他准是涮人被发现了,我去的时候正好撞上他被扫地出门,行李还在我车上呢。” “李女士真是冰雪聪明,爸你能娶到这么好的老婆,也是不遑多让。”顾轻舟主动给他俩倒满茶,搂过喝白水的顾晚山,用杯子和他们分别碰了一下,“对不起,我以为你们都把我忘了。” 顾晚山不慎弄洒了水,李雨微踮着脚去最高一格柜子里拿抽纸,顾轻舟习惯把日用品放在那里,对她来说很不方便。她拍打纸巾底部打开包装,如同拍打顾轻舟的榆木脑袋,“早知道就该把你的东西都扔了。” 房子里的家具陈设一如六年以前,难怪他刚醒来时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顾轻舟打开唱片机的盖子,想放首歌缓解气氛,发现旁边用来放唱片的收纳架加了一层盖布,原本摆在开放格口里他收集的水晶杯挪进了抽屉柜,他所珍爱的一切都被好好保护着。 “家里你的房间也还是原样,我想你不会住不习惯。”顾原走过来揽住他肩膀,“欢迎回家,无论什么时候,我和你妈都在。” “我也在。”顾晚山扯扯他裤腿,“要是小温哥也在就好了。” 说到温执意,顾轻舟又开始头痛,他从李雨微手里抢过抽纸,装进纸巾盒,“妈,我有件事拜托你……” “你放心。”李雨微点头应承,“无论你和小温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影响我们和他的关系。” “谢谢妈……嗯?” 李雨微理了理头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一把年纪了,才不厚着脸皮替你去求情。” “妈,我好歹也是亲生的……” “对啊,不然我会收留你吗?这房子你先住着,每个月交五千房租。” “妈。”顾轻舟严肃道:“我是亲生的吗?温执意才收我两千啊!” “活该你被赶出来。”李雨微指挥他把带过来的另一条羊腿拆了,“我拿这笔钱去买东西,就当你给我们的赔礼了。” 顾轻舟不吭声了,去厨房帮忙处理食材。羊腿滋滋作响,香气很快飘出来,暖黄色的灯使烤箱门变成一扇温馨的窗。 “对了,现在的门锁密码是什么?” “你下葬的日期。” 第65章 军师 早上八点四十五分,揽胜停在长厦保险正门口,车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正和同事聊八卦的钱进立刻钻出来,殷勤地围住驾驶室打开的车门,“买保险吗哥,有熟悉的业务员吗?” 车上下来的人穿一条剪裁得当的直筒西裤配麂皮短靴,外面披着的lp羊绒大衣将聚酯纤维西装抬高了十倍身价不止,腕口露出的ultra3换了条银色钢带,和叠戴的钉子手镯交相辉映。 顾轻舟摘下遮了三分之一脸的飞行员墨镜,在镜片上照了照,“谢谢,可惜我已经认识这里最好的业务员了。” “顾川?”钱进中邪一样跳开,“你真傍上郑君兰了?不对,我可听说她结婚了,你中彩票了?” “没有分享的义务。” 顾轻舟利落地关门落锁,自从请了一周假去海顷,这个月全勤奖彻底泡汤,他很久没按时按点来公司了,没被开除全靠他手里握着项平瀛的项目,离开长临的前一天他和袁洋赢了航空公司的竞标。 “装货。”钱进在他身后和跟出来的另一个同事小声嘀咕,同事看顾轻舟看得眼睛都直了,“兄弟,你车不错,表也不错。” 夸赞车顾轻舟毫无反应,听到后半句他折回来,横着比划了个大拇指,方便展示手腕上的表盘,“有眼光,我老婆买的,42小时续航还能卫星通信,堪称一份永不失联的爱。” 钱进不屑一顾:“恭喜啊,我就知道你早晚会吃软饭。” “别太羡慕。”顾轻舟哥俩好地拍拍他肩膀,说出来的话却气死人不偿命,“我老婆颜控,你离软饭确实有十万八千里呢,硬汉。” “顾川!” 眼看钱进要和他打起来,袁洋叼着烟出现,“你小子在这儿臭得瑟什么呢,麻溜把车挪了,钱多别送交警,转我。” “想我没师父?”顾轻舟听他的开进车位,嬉皮笑脸拿出一个文件袋,“项哥把最终版合同给我了,他们流程都走完了,就差咱们一个章,齐活。” 袁洋接过去,“穿这么骚包,我还以为你来辞职的。” “哪儿的话,你放心,以后每个月的全勤奖非我莫属。”顾轻舟揽着他肩膀往里走,回过头对着咬牙切齿的钱进和同事说:“对了,大师说顾川这名字不旺妻,我改名了,以后麻烦叫我顾轻舟。” 工位上不知被谁放了两盆花,顾轻舟搬到脚下,挨着花盆底部的窗玻璃上染了泥点,顾轻舟惆怅地望着因此变得灰扑扑的街道,也不知道下次和温执意一起下班是什么时候。 “回来了就给我打起精神。”袁洋扔过来一卷纸,“做个方案,7天50人以下的团体意外险,日期做到1月份。” 顾轻舟撕下一截擦窗户,“具体什么需求,公司买还是活动主办方安排?” “能研所的单子,他们下个月要派一批人去山区考察,去年他们好像是买了一年的雇主险,等我找找发你。” “等等,哪儿的单子?”光洁如新的玻璃上映出顾轻舟惊讶的脸,嘴巴张得刚好能塞下一块从天而降的馅饼,“能研所?” 第67章 “咋,不想做?” “那不能。没别的,就是喜欢服务高科技人才。”顾轻舟义正严辞,“提成我一分不要,方案我全做,客户都由我来跑。” “你是想泡客户吧。”袁洋还记得他每天扒着玻璃等着能研所那位脸比交通信号灯还引人注目的温工从窗外经过的样子,“我警告你,别玩脱了项目泡汤啊。” 在他交出一份服务价目明晰的方案并再三保证自己一定干完正事摘掉工牌再去骚扰温执意后,袁洋终于把能研所人力的联系方式发给了他。顾轻舟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师父,最后一个问题。” “放。” “嫂子生气了你都怎么哄啊?” “得看气到什么程度。” “怎么说呢。”顾轻舟扭过身喊道:“我宁愿从来没认识过你!”接着回正,音量和语气恢复正常:“这种程度吧。” 袁洋一脸无语,看在顾轻舟给他带了三盒戒烟棒的份上,勉强回答:“我一般靠孩子。” “请求对方为了孩子不要离婚吗?”顾轻舟摩挲着下巴,“道德绑架不好吧。”实际心里已经在盘算,拿鲷鱼烧雇佣顾晚山,让他去抱着温执意大腿哭。 “太嫩。”袁洋伸出食指摇了摇,“我们老夫老妻都是等小孩犯错了,自动统一战线。” “懂了,围魏救赵。” 重点不在孩子,在于转移矛盾。自觉得到了袁洋真传的顾轻舟讲完方案,绕过温执意的办公室,特地到韩琛工位晃了一圈。 电脑屏幕亮得刺眼,韩琛在防蓝光镜片后眯起眼睛,神经质地核对屏幕上的数据,半晌没发现身边站着人,顾轻舟只好拍了拍他肩膀。 韩琛抬起头,一张笑眯眯的脸在他眼前放大:“不好意思,请问厕所怎么走?” 顾轻舟换了发型,也没画那天装神弄鬼时可怖的“破碎感”妆容,韩琛起先没认出他,呆若木鸡地等他开口,听到他声音时一惊,猛然起身,膝盖磕到桌板,痛得他从椅子上滑坐在地。 “你你你你你!” 他指着顾轻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顾轻舟无辜地顺着他手指向身后看,“后面吗?没看见洗手间标志啊。” “你你你……”韩琛拽住他裤腿,扒拉了两下才爬起来,“你不准走!” “请你自重。”顾轻舟花容失色,提着裤腰作势后退,“我是有家室的人。” “装,还装!”韩琛拽着他的西装,恶狠狠撞进了温执意办公室,顾轻舟软绵绵让他拖着走,贴心地带上了门。 韩琛把他用力往前一甩,他如愿摔倒在温执意办公桌旁。房间里暖气很足,温执意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亨利衫,纽扣解开两颗,羊毛织物柔顺地垂在锁骨两侧,细腻的绒感越发衬得他肤如凝脂,修长脖颈一览无余。 再上面那张脸的神情却是和衣物截然相反的质地,他看看柔弱无骨地伏在桌前的顾轻舟,又用眼尾扫了一眼怒气冲冲的韩琛,周身浮上一股倦怠感,睫毛爱答不理地垂下去。 韩琛弯腰撑在桌面上,“温执意,上次是不是你找他来耍我!” 温执意头也没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轻舟小鸟依人失败,呈大鹏展翅状横在两个人中间,被韩琛摁着一边膀子向前压,几乎要把他塞进温执意怀里。 “你好好看看这张脸,你敢说……” 温执意抬起下巴,嘴唇和顾轻舟咫尺之遥,顾轻舟暗自惋惜,韩琛这二货摁头怎么不再用点力。 “我敢。”浅粉色的嘴唇一开一合,吐息带着股清新香气,是桌上茶杯里泡着的茉莉花。温执意面不改色,“我不认识他。” 嗯? 顾轻舟和韩琛同时愣住,他准备的两套方案——“小温哥他欺负我”和“跟谁老婆横呢”统统派不上用场,两个人不约而同想:嘴真硬。 韩琛猛地一拍桌子,顾轻舟的planb呼之欲出,温执意拭掉溅到身上的茶水,“如果你要在这里撒野,那么砸完我的办公室就可以出门右转,去和卢老师说,下个月的考察你不去,你不想跟我的项目,正好省得我找借口把你踢出去。” 顾轻舟转头看着韩琛,这也能忍? 温执意随手卷了卷袖口:“要是想打架,下班后我随时奉陪,不过这次,”他支起手臂托着下巴,习惯性地向手心歪头,让人十分想捏一把露在外面的那边脸颊,“记得别哭着去告状,上次下载的论文我还没看完。” 韩琛又拍了一下桌子,顾轻舟挺身挡在温执意前面,他愤愤瞪着顾轻舟,目光似要穿透他在温执意身上盯一个窟窿,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就这么走了。 顾轻舟目瞪口呆地看着韩琛的背影,温执意用杯底敲了敲桌子,“这位无关人员也出去。” “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现在在忙,下班没空,不处对象。”温执意靠在宽大椅背上,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拒绝,“我不想麻烦保安。” 第一回合顾轻舟完败,什么围魏救赵,火力全开的温执意没有弱点,根本不需要别人去救。 离开研究所后,他没有丧气太久,决定另寻一个靠谱军师。 第66章 醋包 “我欠你的。” “不,我欠你们俩的。我上辈子一定是杀了你,我的亲生儿子,然后强取豪夺温执意,老天才会如此惩罚我。” 叶予庭和顾轻舟、方廷坐在cbd观景旋转餐厅的包厢里,挤在一张双人桌两侧。顾轻舟托他把温执意约出来吃顿晚饭,他给温执意打了三个电话都被无人接听,边打第四个边摇头。 顾轻舟坐在对面,竖着耳朵听电话里的忙音,“呸呸呸,上辈子我和温执意肯定恩爱一生,别给自己加戏。” 方廷皱眉,“你还想过横刀夺爱吗?” “方哥,别竞了。”顾轻舟拍拍他的肱三头肌,“你和他不是一个赛道。” “苦瓜脸绝对是故意的。”第四个电话被无情挂断,叶予庭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推到顾轻舟面前,“我把老方借给你拍三张借位亲嘴照,拿去发朋友圈带个定位,肯定比给他打电话快。” “这建议很好,留给下次别人分手用。”顾轻舟认清好友在劝和上毫无天赋,转向方廷,“老方,你怎么看?” “我拒绝,借位也不行。”方廷收起叶予庭的手机,“楼下有家商k,我们去那儿,给你叫一房间男模。” “好主意。”叶予庭抓了把头发,“我朋友圈发过老方照片,温执意不一定信,这样更严谨。” 严谨你个大头鬼。顾轻舟沉默许久,目光轮流在对面两人真诚的脸上扫过,他双手抱拳,“你俩,一对壁人。” 一个怕温执意跑得不够远,一个怕他凉得不够透。 不过这两个人还是给顾轻舟提供了一个新思路,不管甜心还是苦瓜,本质都是醋包,只要拿捏好尺度,他不信温执意不上当。 新计划:声东击西,启动。 根据褚韬的情报,人力资源部有位带金边圆眼镜总爱穿碎花裙子配粗线毛开衫的大姐,名叫月红,大家尊称她为“红姨”,是月老殿驻能研所办事处处长。顾轻舟特地避开了和他对接团险事务的男职员,趁他上厕所的功夫把资料放在了红姨桌上。 “可以麻烦您帮忙交给赵哥吗?我看他不在工位上。” 红姨抬起头,眼前人玛瑙灰衬衣套薄墨色线衫,领口打了一条暗苔绿领带,衬衫和领带都是细腻的绸面,泛着不明显的珠光,脸上架着一副窄框眼镜,看起来十分年轻但稳重。 顾轻舟推了推鼻梁上装腔作势的平光镜,看着她的粉裙子真诚道:“您这件衣服真好看。” “谢谢。”红姨笑笑,也扶了下眼镜,“放心吧小伙子,我肯定交给小赵。” “不瞒您说,我一见到您,就觉得特别亲切。”顾轻舟垂下睫毛,遮住挤不出悲伤的眼睛,“我刚刚失恋,前女友和我约会的时候,经常穿一件粉色碎花连衣裙。” “失恋”两个字触发了红姨的雷达,她安慰顾轻舟,“别太伤心,年轻人分分合合常有的事,我的亲戚朋友家,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多得是单身的孩子呢。不然和我说说你的情况?我帮你介绍合适的。” “太好了。”顾轻舟端起她的茶杯,“我请您喝杯茶,我们慢慢说。” 红姨跟着他到了茶水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茶叶,一半倒进她杯子一半倒进一次性纸杯,茉莉花茶的香味弥漫开,顾轻舟体贴地拉开一张椅子请她坐下,就这么面对面和她聊了起来。 温执意被褚韬引进来的时候,红姨正问到“所以你喜欢长相甜美穿得俏的女孩?”,顾轻舟一抬眼,就看见一脸冷漠穿着素白衬衣的温执意。 顾轻舟坚决地点了点头。 “年纪呢?喜欢比你年纪大的还是小的?” 原本温执意是比他小四个月的,但现在……顾轻舟思忖片刻,“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温柔体贴懂包容,可以原谅我犯一点小错误,给我时间改正。” 第68章 “说得好!”红姨放下杯子,浑然不觉有人进来,“其实刚才我脑子里就有个人,是我表妹的亲家的外甥的三姑奶的孙女,你刚说你今年二十四对吧?她刚过三十岁生日,你不介意吧?” 顾轻舟望向门口,直饮水机旁,温执意站在褚韬后面等着接水,一个眼神都没飘过来。他提高音量:“大六岁好!我就喜欢比我大六岁的!” 为了拖住温执意,褚韬端着杯子在饮水机前墨迹,接点凉水再兑点热水,倒完尝一口,“太凉了。”整杯倒掉重新接,再尝一口,“烫烫烫!”两句话的功夫他接了五杯水。 红姨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继续对顾轻舟说:“那姑娘我知根知底,在咱们区税务局工作,模样人品都是上乘,就是工作忙了点,就想找个能顾家的,咱们所加班强度不大,你俩在一起……” 温执意往杯子里倒了包咖啡粉,状似不经意问褚韬:“红姨对面的人是哪个部门的?之前没见过。” 褚韬语塞,红姨被他带跑,“对啊,小伙子,你是哪个部门的?” “我不是能研所的。”顾轻舟诚实道:“我在保险公司工作,来送咱们的保单材料。” “哦,这样啊。”红姨犯了难,“那可难办了,那姑娘只想找体制内的。” 温执意拆开一个糖包,“体制内好,稳定。” 他对相亲向来避之不及,破天荒搭话,红姨立刻扭过身子,“是吧,小温你要不要认识下?” “条件不要框得太死,长临日报都说了,民营企业是市场经济的重要活力细胞!”顾轻舟连忙伸手把她拉回来,嘴巴对着她,眼睛却一刻不离温执意,“我们做销售的工作时间灵活,收入上限很高,照顾另一半没问题。” 温执意不说话了,白砂糖倒干净,纸包丢进垃圾桶。红姨拍拍顾轻舟的手背,“你刚说你是本地人,那你家里条件怎么样?我和你投缘,要是其他条件合适,我去给你说说。” “突然想起来,”温执意摇匀杯子里的粉末,“你是不是住在金鱼巷?” 红姨扭回去:“金鱼巷?” “北六环外。”温执意贴心补充,“他在那里租了个单间。” “哎呀,我还有个表格没做完。”红姨站起来,“小顾呀这姑娘和你不合适,下次有合适的我再联系你。” 温执意拿过褚韬的杯子放在出水口下,在机器上摁了两下,“你要多少度?可以选。” “不用了不用了温工。”褚韬试水温试饱了,“我去上厕所。” 茶水间只剩他们两个,细细的水流落下,咖啡和白糖终于混合成一杯饮料。顾轻舟抽出一根搅拌棒,边翻搅边低声问: “除了租房还想起什么了?我的好房东。” 温执意咖啡也不要了,转身就走,顾轻舟拉住他,往回带进自己怀里,“这就走啦温工?搞黄了我的相亲,是不是该赔我个老婆?” “好像恢复了一点记忆,”温执意甩开他,“前男友和租客都是混账。” 顾轻舟低头附在他耳边,“抱一下就想起我混帐了,你说,我亲你一下,是不是就全想起来了?” 温执意扶住额头,“头痛。” “怎么了?” “别碰我。”温执意用食指戳他肩膀,“你一靠近更痛了。” 顾轻舟退开一步,温执意趁机抽走杯子,喃喃道: “我为什么在这里。” “刚刚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又都忘了。” “算了,应该也不重要。” 他撇下顾轻舟,自言自语地走开了。 下班时间,温执意和褚韬并排从办公楼出来,边走边聊着褚韬最近在跟的项目。 “咱们现在的方案是风光互补,但是风力发电的叶片好像有点问题,光伏板的数据更邪门。” “明天我帮你看看吧。” “谢谢温工!” “下班啦,今晚有空没?”顾轻舟从一棵银杏树下闪出来,不露痕迹的加入,褚韬和他打了个招呼,“那我就先……” 温执意奇怪道:“你在跟谁说话?” 病情从失忆演化到选择性失明了。 “呃。”褚韬站在两个人中间,不知道该不该走。顾轻舟见招拆招,“没事,我不找他,我找你。” “褚工,我想了想,体制内确实挺吸引人的,晚上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啊?我吗?” 褚韬不明所以,顾轻舟拼命给他使眼色,眼珠子都快挤到温执意肩膀上了,他才会意,转头问温执意:“温工,你不介意吧?” “介意什么?”温执意盲人先告状,“褚工,你是不是压力太大,出现幻听了?” 褚韬完全呆住,顾轻舟从背后掐了他一把,他磕磕绊绊道:“哈哈,温工你别逗我了,要是不介意,咱们一块儿去吧。” “早点回家休息吧。”温执意微笑道:“别跟奇怪的人来往,没事多去星巴克坐坐。” 威胁,这绝对是威胁,褚韬拿开顾轻舟的手,用两撇八字眉传递了对他的同情以及自求多福的美好祝愿,随后和温执意一同扬长而去。 “我说你这情关怎么这么坎坷,合着对象是他。” 一道调侃的女声传来,顾轻舟左右望了望,没看见人影,“我别是被温执意传染了吧。” “嘿,这儿呢,后面。” 顾轻舟回过头,巷子里一排飘着饭菜香味的店铺中间支了张灰色矮桌,如果不是上面摆满了亮晶晶的小玩意儿,路过的人准会以为那是一级台阶,旁边,多日不见的a大师蹲在地上,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 这次我们日更到下周四哦 作者没有其他话说因为作者没有存稿了:( 第67章 作法 “a总?”顾轻舟新奇地打量着摊子上的商品,“产业又升级了?” “看看,有喜欢的没?” 摊子上摆得最多的是首饰,左边水晶右边玉,最中央放着一颗塔罗店里常见的紫色水晶球,底座是一朵檀木雕的莲花。 顾轻舟点评道:“符合你的气质,中西结合。” “要不要来串草莓晶?”a大师拎起一条粉色手串,“招桃花促姻缘。”想想又放回去,换了条紫色的,“草莓晶对温工可能不够劲儿,还是紫水晶吧!提升魅力,邂逅真爱~” “我看起来像是会上同一个人两次当的大傻个吗?”顾轻舟在摊位前蹲下,但显然对各色珠串都毫无兴趣,“你为什么会认识温执意?” “想知道啊?”a大师眼冒精光,“买一条我告诉你。” …… 顾轻舟认命地掏出手机扫码,“有没有稳固感情的?” “哟,已经追到啦?小瞧你了。”a大师拣了一串石榴石,“要包装吗?不要能便宜十块。” “这时候又不像个奸商了。”顾轻舟套到手腕上,冰冰凉凉,和他的心一样,“说说吧,怎么认识我们温工的。” 收款到账提示响起,a大师满意地收起包装盒,指了指对面的羊肉泡馍店。 “喏,以前那是我的店。” “然后呢?” “店里主要就是卖水晶和玉石,我也帮人看塔罗牌,免费的,算是增值服务吧。干了三年十一个月二十八天,倒闭了。” 顾轻舟又买了件缀着金色小鹿头的黄水晶手链,算是助力她早日夺回属于自己的店面。“所以温执意也去找你算塔罗?” “怎么可能。”a大师笑嘻嘻地道了声谢,“你情敌很多的,你知道吧?那时候平均每周我至少能见到两个人在能研所门口堵他,就像你今天似的。” 她指着最开始递给顾轻舟的草莓晶,“在温工出来之前,我就上去给那些人推销招桃花水晶,成交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真有你的。”顾轻舟奇道:“就没人发现这玩意儿不灵找你退货吗?” a大师白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不灵?” 顾轻舟心道废话,我老婆我不了解吗。他在温执意这里碰一鼻子灰,别人得撞断山根。“对其他人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温执意的磁场要是能受这些小石头影响,今天你这摊我包圆了。” “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不能侮辱我的职业。”a大师在他戏谑的目光里挺直腰杆,“以前那都是副业,转运石才是我真正的事业。” 她小心把剩下的水晶和玉石收进桌子下的箱子,“我最喜欢的诗人写过一首关于水晶的诗,里面有一句是,‘持来向明月’,我相信,在这些最纯净的石头里,人能照见内心的月亮。” 顾轻舟看看两颗水晶珠之间的小鹿挂坠,“有道理。” “帮你一次。”a大师扛起全副身家,“明天同一时间,你再到这里来。” 第二天转运石小摊从巷子里挪到了巷口,正好在能研所到地铁的必经之路上。 小摊周围聚集了不少人,温执意一眼就看见顾轻舟也在其中。 第69章 “今天各位算是来着了,我这里有块灵玉,会认主人。” 摊主喊得大声,又有两个人围过去。温执意远远地站在一旁望,只见摊主打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两掌大小的绒布垫之上静静躺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玉,四周清透,唯独中央有一抹流云样的翠绿。 “嘁,翡翠我见得多了,这块成色也就凑活,吹成灵玉,真不至于。” “就是,这种摊子上能有什么好货啊。” “别卖关子了,直接说怎么卖吧!” a大师瞪了一眼刚说没好货的人,不紧不慢回答:“诸位还真别不信,这块玉是我从一个克钦邦玉石商人手上拿到的。当时我们俩面对面坐在他家宴会厅里那张能坐十六个人的长桌上,我把签好名字的合同递给他,他一弯腰,脖子上的项链突然断了。啪嗒一声——”她敲敲木盒侧壁,“这块玉就掉在了我那份合同上。” “他说这是他母亲从前的爱物,玉惜有缘人,就把它赠给我了。”a大师拔高嗓门,“所以今天,我们这块玉也只赠不卖,谁和这块玉有缘,我免费送您。” 一听到免费送,原本散开的人又聚回来,不明所以的路人老大爷跟着往里挤,“这是在干啥,扫码领鸡蛋?” 小小的桌子四周扎起一道人帘,温执意看不到摊位上的情况了,不过还能看见顾轻舟,他个子高,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仍然露出半个脑袋。 站得最靠前的人吵嚷不休: “说得这么邪乎!” “那怎么才算有缘?” “照老板的话说,当初玉是从别人脖子上掉下来的,现在它躺在盒子里,总不可能飞到我们谁脖子上吧?” “就是啊!到底送不送啊!” “大家别着急!”a大师扣上木盒盖,以避开伸上来抢夺的手,“请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我面前,捧着这盒子三秒钟,也许就有分晓。 顾轻舟排在第三个,前两个人抱着玉干瞪眼,什么事也没发生,到顾轻舟了,那俩人站在旁边看,玉还是静悄悄躺在盒子里,两个人轮番抱怨起来。 “说什么赠玉,根本就是耍人嘛!” “散了散了,肯定是骗子。” 顾轻舟耸耸肩,将盒子移交到身后的人手上。变化发生在一瞬间,排在他后面的女生抬手去接,两个人共同扶住木盒的时候,盒子里面的玉亮了一下。 女生犹疑地和他确认:“刚刚……它是不是闪了一下?”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连方才离开的两个人都折回来凑热闹。 “绝对闪了!我看得真真儿的。” “那这应该算谁的啊?俩人都有一只手放在盒子上呢。” “算小姑娘的吧,这小伙子拿过玉的时候也没亮啊。” “确定是玉闪的?没准儿是车前灯呢。” 一直听着他们在搞什么名堂的温执意摇摇头,边摸烟边自觉站到垃圾桶边,掏出纸盒却发现里面的烟都被换成了戒烟棒,只好拆了一支来吸。 “大家别着急,我来看看。”a大师从摊子里跳出来,用自己的后背把街上的光线遮得严严实实,示意顾轻舟和女生再传递一次。 这次翠玉从女生手里回到顾轻舟手上,a大师的影子里,围观群众看得清清楚楚,确实是玉坠本身在发光,虽然只有盒子换手的那一下的闪烁,但有了对比还是能发现,这块玉在顾轻舟手里比在女生手里要更清亮。 “竟然真有这样的事。”女生大方地退出,“看来你是这块玉的主人。” 没了免费的玉,人们纷纷走开,挡在温执意眼前的帷幕也就拉开。 小地摊大舞台,顾轻舟站在聚光灯中央,他弯腰将那块玉放回原处,抬起头看看故作不解的a大师,忧郁的眉眼定格在天空里最低的一片云上,下巴刚好呈四十五度仰角,完美展示精致的下颌线。 他双手插兜,有意将大衣往后掸了掸,露出使腹肌若隐若现的内搭——零下五度的天气,他只在羊绒大衣里穿了一件薄得快要透肉的修身t恤。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我喜欢的人彻底忘记了我,这些身外之物又有什么用。” 他叹了口气,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留给温执意一个孤独的背影。 a大师捧起那个木盒长吁短叹,“这块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迎来它真正的主人啊!”她慢动作合上木盒,不经意地向旁边看了一眼,正好和温执意四目相对。 “哎,先生,免费赠玉,你要不要试试啊?” 温执意丢掉戒烟棒,慢慢走过来,a大师语速飞快:“刚有位先生试过了,玉亮则为有缘,准备好接受灵玉的试练了吗?” 木盒递到温执意手上,温执意没接,突然问:“我能拿起来看吗?” “就先这么看吧。”a大师眼疾手快塞到他怀里,温执意清楚地看见盒子晃了一下,a大师两倍速惊呼:“亮了!它亮了!你看到没有?” 温执意冷静道:“那这块玉是我的了?” “当然!太不可思议了!”a大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往下背台词,“十年了,我收来这块玉十年了,从来没见到它在人手里亮起过,而且是一天之内在两个人手里亮起来。” “克钦邦的商人告诉我,这曾经是他祖父母的祖父母的定情信物,难道你和刚才那位先生也有过一段缘分吗?”说到激动处,a大师高举双手,手链上挂着的流苏随飘荡,“现在,握住你的这块玉吧!” “有没有感受到一股力量?熟悉的记忆是不是在涌入你的脑海?关于刚才那位先生,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持来向明月,的皪愁成水。”是韦应物《咏水晶》里的句子,“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出自鱼玄机《赠邻女》。 第68章 棒打红茶拿铁鸳鸯 温执意抓住玉坠上的红线,将玉高高地提起来。a大师惊慌失措:“不能摔啊,它也许是三生石的碎片,丘比特的剑尖……” 话音未落,温执意将盒子里的黑丝绒底衬整个掏了出来,她学着顾轻舟刚才的样子仰头望天,“最起码它是一块水头还不错的玉。” 衬托开了一块比玉稍小的口,原本盖在上面的遮光片被晃到了一边,衬底的缺口就正对上盒底发光的小正方形,玉也就被照亮。 那方块并不是镂空的,温执意举起盒子,很快看穿了她和顾轻舟的小把戏,“荧光材料。” 起先他以为是盒子里埋了条灯带,这法子比灯带好,晃动声响很小,而且透出来的光更柔和,不会有打灯的突兀感。温执意将衬底塞回去,“挺聪明的。” “你就不能被爱情蒙蔽一下双眼吗?”用了整整一晚才想到这个方法的a大师很沮丧,“我以为给个台阶你就下了,再不济等我作完法再说不灵嘛。” 红线还挂在温执意手腕上,他抬起手,玉坠就在两人之间摇晃,“我上次听到关于这块玉的故事,它还是一个缅甸高僧开过光的平安符。” a大师瞪大眼睛,“你还记得?有四五年了吧,我还以为你早都认不出我了!” “嗯……”温执意作思考状,目光随玉坠转了一个来回,在它第二次荡回来时稳稳握住。“不是说好不再骗人吗,alice?” 认识温执意时a大师还叫alice,如顾轻舟所料,她将温执意的桃花运转化为自己财运的过程里,也是翻过车的。 有次她见一个拿花等温执意下班的人车不错,下手狠了点,溢价小千卖了他一个天然莫桑比克粉晶车挂。结果好死不死,那人后面三天连温执意人影都没见到一个,白白等到天黑。 对方当然不乐意,到店里找她的麻烦,退款还不行,要砸了她“骗人的家伙什”。她拼命抱着那人胳膊,好话说尽还是压不住大哥的怒火。 在她险些被甩飞的时候,温执意突然出现,在背后托了她一把。他指指柜台上惹祸的车挂,“我很喜欢,能卖给我吗?”一句话,轻描淡写替她免了一场风波。 大哥走后,alice给温执意退款,“我不能收你的钱。”又将车挂往他面前一推,“这个送给你,太谢谢你了!” 温执意收下了她的钱,但没拿车挂,“以后不要这样了。” “真的很对不起!”alice双手合十,“你就收下吧,不然我会很过意不去的。” 温执意摆摆手,“别浪费。” 那时候她以为温执意的“浪费”是指已经有很多人喜欢他,他不需要再提升桃花运。 不久后的一个雨夜,忘记带伞的温执意躲进她店铺廊下,即使湿透了,他也丝毫不显得狼狈,浑不在意抬手滤掉头发上的水,那姿态像一株月下的昙花。 店门口摆着一架木质立牌,用花纹繁复的字体在上面写着:塔罗水晶翡翠。温执意指着牌子问她:“你会占卜吗?” alice点头,锁上最后一个玻璃柜,拿出一副塔罗牌请温执意坐下。温执意问了三个问题,她都无法回答。 第70章 她柔声解释:“塔罗不卜生老病死,不占无定未来。” 温执意轻轻喔了一声,转头望着窗外,雨水在玻璃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他说:“那我没什么想问的了。” 不知为什么,他那模样让人觉得很难过,alice打开身后最小的玻璃柜,拿出了那块玉坠,“这个送给你,缅甸高僧开过光的,你以后一定会平安顺遂。” 拿出来后她其实有一丝肉痛,那是她早年倒腾玉石留下的最后一块好玉,但她对温执意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她在温执意身上赚到的买这块玉绰绰有余。 和上次一样,温执意没有收,他弯了弯眼睛,里面却毫无笑意,“算了,这么好的东西给我,岂不是浪费了。” 直到现在a大师还是觉得,他是很好的一个人,不该觉得受之有愧,也不该那么……寂寞。 她看着那块两次都没送出去的玉,挫败地搓搓脸:“但是我说真的,这块玉和你确实挺有缘分的,之前有很多人想买,我没舍得,自从那晚我说要把它送给你,它还放在我店里最显眼的位置,但再也没人问过。” 温执意笑起来,“肯定是你涨价了。” 他不再是独自漂浮在夜晚雨水中的人,那种冷寂的感觉完全从他身上消失了。a大师也跟着笑,“我想你不需要这些也会很幸福的,他人还不错。” “我还没抽牌呢。”温执意挑起眉毛,“不是说不卜无定未来吗?” “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幸福的预言。”a大师快速点了两下眼角,揶揄道:“能研所又不是没有后门,你要是真的不想见他,根本不会连续被堵到两次。” 受a大师启发,温执意改走后门上下班。 这几天褚韬手上的邪门数据成了能研所十大未解之谜之十,北部的一片山麓正在进行新型风力发电机和光伏板的长期性能测试,数据却出现了诡异的波动。 夜深人静的时候,光伏板发电数据出现了剧烈且毫无规律的锯齿状波动。月光对于光伏板产生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有几个晚上甚至完全是阴天——有一道神秘光源在为光伏板蓄能。 风力发电机也出现了问题,风速仪显示四周风平浪静,但涡轮却在“抽搐”,猛地旋转几度后停下,像被什么透明的物体绞住又放开。 当地的项目组第一时间展开排查,硬件工程师赌上职业生涯发誓设备调试好了,软件端的同事加班加点在代码里找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bug,平静一晚后,同样的异常再次出现。 “现在每天晚上的值班人员已经从两个增加到六个了,大家都在传测试场闹鬼。”褚韬发了一份数据给温执意,“看得我后背发凉,走吗温工,买杯咖啡去?” 和褚韬陷入热恋的星巴克店员没收钱,给他们每人上了杯红茶咖啡拿铁鸳鸯。 “谢谢。”温执意脑子里还想着刚才的数据,“附近有强磁性矿脉吗?” “没有,前期勘探过了,咱们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会不会是鸟群撞击?” “咱们那夜视摄像头拍的很清楚,鸟绝对没有,就看见一只野猫。”褚韬喝了一大口咖啡,“而且黄工都干二十年了吧,老江湖了,他拍着胸脯说要是设备被撞坏了,他当晚就被那玩意儿带走。” “……也不至于。” 店员上了一角芝士蛋糕,放在温执意面前,温执意往桌子中间推了推,后知后觉他们没结账,“我把钱转你吧。” “不用了。”店员笑眯眯地摆手,“是有一位先生请你们……” 一部手机插进他们中间,屏幕上亮着微信二维码,顾轻舟笑眯眯伸长手臂,“好啊,扫我的。” 温执意在他手机上点了两下,将加好友的二维码换成付款码,抬头问店员,“多少?” 店员梗住,顾轻舟抢答,“咖啡有价,情谊无价。”他推推褚韬,“你俩先去门外呼吸一会儿甜蜜的空气。”自己占了褚韬的椅子,在温执意对面坐下,托着腮看他。 温执意不理他,自顾自玩手机,过了一会儿顾轻舟收到短信提醒:话费到账七十四元。 放在两人中间的碟子被拉走,温执意心安理得挖了一勺自己买的蛋糕。蛋糕一勺一勺消瘦下去,顾轻舟拖着椅子一点一点向他那边挪,即将越过中线时温执意用手背抵住了椅子边缘。 “别过界,只是拼桌的关系。” 顾轻舟听话地挪回去十五度角,清清嗓子,朗声背诵道:“尊敬的温甜心大人,经过四天的深刻反省,本人顾轻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如下: 一,不该怀疑温甜心爱我的心情; 二,愚蠢地选择隐瞒身份,又更加愚蠢地对叶予庭贸然暴露,让从来没输过的温甜心做了第二名; 三,玩替身梗,罪加一等。” 温执意不看他,吃蛋糕的速度慢下来,明显听进去了,顾轻舟继续:“为此,本人决定……” 他故意停住,温执意终于赏给他一缕余光,他再次亮出微信二维码:“不要九十九,不要九块九,加v免费解锁检讨书全文。” 这篇全文五百字条理清晰声情并茂的小作文他给温执意发了两遍,无一送达。顾川的微信显示“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顾轻舟的微信显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现在第三次尝试也宣告失败,温执意指指店门口的“谢绝推销”立牌,婉拒了他面对面的好友申请,低头专心吃芝士蛋糕。 顾轻舟将纸巾卷成号角的形状,用尖尖戳了下他手肘。“温甜心,怎么才能原谅我啊。” “没有生气。”温执意接过那张纸巾,擦掉嘴角的蛋糕屑,“暂时想不起来而已。” “暂时是多久?”顾轻舟追问,“一周,三天,半小时?” 温执意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含糊地安慰他:“时间过得很快的,六年眨眨眼就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a大师和甜心畅谈过去时的顾小船(瑟瑟发抖):嗯?老婆怎么还不来追我? 第69章 科学无法解释的事 “十一点半、十二点零五、十二点三十七……” 温执意看着电脑屏幕上褚韬给的数据,褚韬坐在旁边看着他,那些数据褚韬看过很多遍了,想不出所以然,此时此刻忍不住走神。 这两天见到顾轻舟以各种奇怪姿势哐哐撞击着温工的铁石心门,然后被弹飞,他心里充满同情和钦佩,温工真的好难追。 “两组数据有规律的,你发现没有?”温执意疑惑地叫他:“褚工?” “哎,嗯!”褚韬如梦初醒,“什么规律?” “光伏板和风力发电机是一起出现异常的,虽然时间不完全重合,但都是在相同日期的相同时段,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温执意导入所有的异常数据,生成一张干扰源时空分布热力图,“看,它们的干扰源是重叠的,干扰信号以一个固定点为中心,强度呈同心圆扩散,并且……” 温执意忽然顿住,褚韬凑到屏幕前,“并且?” “这个中心点会在测试场边缘缓慢移动。” 外面突然起了阵大风,呼啸着敲着温执意办公室的窗。褚韬抱住自己的肩膀,“温工,你分析完怎么更像灵异事件了。” “你要去现场吗?”温执意将热力图发给了卢正荣,“我和你一起去。” “那当然好……可是你节后就要去西北勘探了吧?” “没事,我去看一眼,直接从当地出发,就不回长临了。” “那多……”多折腾啊,从大北边跑到大西边,褚韬看着温执意决然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那多不好意思啊。” 不会是为了躲顾轻舟吧?褚韬看看手机,在良心与义气间进退两难,要不要告诉顾轻舟温工要出差呢? 下班打卡之前,卢正荣叫他一起去温执意的办公室。 “不用专门跑一趟了,找到原因了。” 根据温执意给的热力图,其中一个点位的山内路段是有监控的,当地同事联系了公安机关,调取数据异常时段的录像,发现一辆破皮卡在铁丝网周围出没。 “他们联系上车主了,对方说在做什么地外文明探测实验。” 根据车主交代,他们一行三人,带了一枚强光激光笔,试图利用光伏板将自己的坐标信号反射到外太空,皮卡车斗里放着一台汽油发电机连接的大功率工业用电磁炉,是给外星人导航的“能量站”。 老头哭笑不得,“黄工气得鼻子都歪了,人家还说这是全方位多频谱呼叫,让民间科学家教育了一顿。” “太好了。”褚韬如释重负,“晚上我请您和温工吃饭吧,感谢你们帮我解决问题。” “大家一起吃个饭吧。”卢正荣大手一挥,临时决定团建,“马上元旦假期了,大家今年都辛苦了。” 他们打了两辆六座车去餐厅,褚韬和温执意中间隔着一个人,他放心大胆地给顾轻舟发消息: 第71章 “最近你要加油了,温工节后要出差。” 顾轻舟回过来条语音,他应该是在室外,转文字识别出来是“呼呼”的风声,褚韬只好放在耳边听。 “我知道,去大西北,保单还是我给他办的呢。谢了兄弟,放心吧,我能等。” 温执意明显往他这边看了一眼,褚韬心虚地放下手机,搁在膝盖上打字:“不说了,我和温工在一块儿。” 这次顾轻舟敲过来文字:“你们聚餐啊?在哪儿?” 司机踩下刹车,他们到达目的地。褚韬一抬头,车窗外的招牌有点眼熟,烤肉店的生意依然火热,一如褚韬撞到蒋一阔“出轨”的那天。 记得的不止是他,众人刚落座,韩琛阴阳怪气道:“真怀念啊,上次来这里还遇见蒋总了,温工身边男人换了好几个,这家店竟然还开着。” 店员端来一盘五花,坐在他身边的温执意站起来,挪到避开上菜的空位上,“我还是挨着猪肉坐吧。” 韩琛另一侧年纪稍大的同事笑出了声,“小韩啊,不服不行,咱们温工不止桃花运好啊,这不,今天十大未解之谜变九大了。要是我年轻二十岁,我也搏一搏,追温工试试。” “少倚老卖老。”和他共事多年的卢正荣拆台,“没喝酒先耍上酒疯了,就你那粑耳朵你还追谁啊。” 其余人也都笑起来,褚韬举起酒杯,“这次的事真的要谢谢卢主任和温工,不然黄工他们可能真的被吓得提前退休了。今天黄工还和我说,让我替他敬两位一杯。” “来,敬我们卢主任和温工!” “名师出高徒,卢老风采依旧,温工前途无量啊!” 觥筹交错,韩琛的酸话很快被祝酒词盖过去,温执意在酒桌上总是更为沉默,他不会应承那些话,只是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干了。 店员帮忙把烤好的肉分到大家盘子里,他几乎没动筷子,肉片越堆越高,他藏在后面举杯,眼神随着飘进顶吸的白烟涣散。 油烟气味熏得人头晕,温执意喝完一圈酒,借口吸烟出去透气,褚韬从背后跟上来,“一起啊温工。”他摸出打火机递过去,温执意在口袋里翻了半天,掏出来一支没有糖的棒棒糖棍。 打火机与戒烟棒相对,两人都有些尴尬。 褚韬另一只手的烟收也不是递也不是,“温工你在戒烟啊?” “没有。”温执意从他烟盒里抽了一支,率先点着,焦苦的气味沿着食道钻进肺里,和胃里的酒精对着叫嚣,不舒服,但有种别样的爽快。 顾轻舟对他抽烟这件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在闻到他身上的烟味时就不好好吻他,最多蜻蜓点水碰一碰他的嘴角,很勉强的样子。次数多了温执意自然有感觉,自觉地开始戒烟,顾轻舟在身边还好,他就去征讨一个认真的吻,上班时间则偶尔会很难挨。 连续三天没有碰烟盒,他晚上在家加班时就像在单位一样,对着电脑边想事情边咬自己的拇指指节,顾轻舟靠过来拉开他的手,轻轻拨弄他嘴唇。好乖,他说这话时指尖也变烫,坚持一周就给你奖励。 一周后,顾轻舟抱回来一大箱戒烟棒。 大骗子。烟丝也比他总买的那种桉树味牙膏好吃。 想到那人一本正经说戒烟棒和他都是替代性补偿的模样,温执意牙齿无意识用力,咬破了烟嘴。他猛地吐出来,烟卷掉落在地。 褚韬递来烟盒,“再来一根吗?” “不了。”温执意捡起一半的烟卷扔进垃圾桶,换成戒烟棒,耐咬。 路对面交警逐辆给停在街边的车子上贴条,褚韬没话找话,“好倒霉啊,这边就是划线车位,停车其实花不了多少钱的。” “停那么显眼。”温执意也不知道在骂谁,“傻子。” 褚韬挠头,“温工,你是因为我给顾川发消息生气吗?” 温执意两指夹着戒烟棒,从嘴边拿开,“我看起来在生气吗?” “也不是生气……就,从吃饭开始,不对,从下午卢主任说不用出差开始,测试场的灵异事件解决了,但你好像并不高兴。我感觉错了吗?” 温执意突然倾身向他靠近,即便褚韬对他已经没有超过朋友的心思,但停在能数清楚他睫毛的距离,ktv里那只蝴蝶还是会突然飞出来,惊得人心跳快一拍。 戒烟棒的塑料纸也进了他身后的垃圾桶,温执意问褚韬:“你怎么认识他的?” “巧合。”褚韬支支吾吾:“你不答应他是因为还喜欢蒋一阔吗?”他痛心地看着温执意,“他们两个我肯定站顾川的。” 温执意叹了口气,“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抽根烟这么久,合着你们俩在这儿躲酒。”卢正荣推门出来,“还有没?给我一根。” 褚韬殷勤地递烟,正要帮他点上,卢正荣闻了闻气味已经很糟糕的外套,改了主意:“算了算了,一身烟酒味,回去老婆又要念。”他盯上了温执意的戒烟棒,“哟,你这东西好,给我一根尝尝。” 温执意无言,褚韬让出位置,“那我就不在这儿制造烟味了,我先进去。” 他走后卢正荣拍拍温执意的后背,“有进步,没和韩琛在饭桌上打起来。” 温执意小声辩解,“我哪有那么莽撞。” 戒烟棒是很浓的薄荷味儿,卢正荣第一口吸猛了,呛得要命。他猛咳一阵,再开口还是感觉有一阵凉风经过舌头,“那我问你,你为什么非要去褚韬他们的测试场看看,你还在想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吗?” “我没有。”温执意否认,可片刻后他又问:“老师,世界上也有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对吗?” 马上元旦了,卢正荣看着对面,地铁站外墙的广告灯箱里已经提前写上了“你好2025”,又是新的一年,那场要了温执意半条命的飞机事故马上就要成为七年前的事。 那时他对不肯接受现实的爱徒说:“你是天才,不要让自己变成疯子。” 闹完一场以后温执意果然平静,往后流言也好升职也罢,他没再对任何人或事表现出明显的情绪。卢正荣知道,他不是接受了,只是不想了,像外圈无法融化的蜡烛,灯芯埋在一汪烛泪里下陷,没有熄灭,只是不亮了。 其实现在想想,天才和疯子只是执着的事情不同而已。 几个月前,为了韩琛挑起的照片风波,卢正荣骂完温执意又后悔——事发以后,他一次也没安慰过温执意。 “算了。”温执意不想惹他不高兴,“您就当我醉了吧。” 卢正荣却说:“当然有。” 他又吸了两口戒烟棒,竟然品出了回甘,“核聚变反应堆里用超流态氦来冷却超导磁体系统,这种物质最早在1937年被发现,它可以无限流动,不产生熵,完全无视能量守恒定律,就像时间被冻结了一样——但我们至今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还有很多事都是。” “我很抱歉之前对你那样说,是我忘记了,你、我,还有里面那群人,本来就该去寻找答案的。”卢正荣揽着他肩膀,用力捏了捏他肩头,“天冷,别在外面站太久。” 他离开了聚餐也很快就结束了,温执意等着开发票,最后一个才走。他叫车叫到一辆揽胜,车牌号正好是他生日。 温执意的手指在“取消订单”按钮上悬停,路对面的银色车子打起双闪,司机通过平台拨号进来。 “你好,滴滴专车,为你服务。”顾轻舟从驾驶座下来,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捏着罚单,“这单平台补贴五块,司机补贴两百。给个面子,上车吧。” 第70章 从头越 温执意一句话也没说,挂掉电话往前走,在横道线处过马路折回来,上了他的车,只不过坐的是后排。像真正的乘客一样,他往座椅上一靠,闭着眼睛假寐。 顾轻舟也就继续扮演司机,“有矿泉水,湿巾,还有果篮,请问需要什么?” “需要安静。” “好的,有事随时叫我。”这句是用气声说的。 暖风温度正好,车载香薰还是从前他喜欢的,温执意舒适地倚着靠背,手臂放松垂着,不时摸摸光滑的真皮坐垫,手掌突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他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顾轻舟在专心开车,才放心地全部张开,打量着手边的东西,是一个黑色的圆形纸盒,扎着缎带,像是礼物。 陷阱。 温执意告诫自己,强行使眼皮重新闭合,上睫毛却和下睫毛打架,扎得他心里痒痒的,手指不受控制,在盒盖缝隙处来回滑动。 车子忽然减速,温执意没有防备,手掌打在盒子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呀,不好意思。”顾轻舟头也没回,“旁边那果篮你想吃就吃,不加钱。” 温执意实在忍不住,“车上为什么会有果篮?” “啊,这个……” 车也坐了话也说了,温执意懒得听他卖关子,破罐破摔打开盒盖。六棵石榴摆成太阳的形状,空隙用肉桂粉、灰栗棕、深红三色的玫瑰花填满。 第72章 前方路口刚好变成红灯,顾轻舟转过头,“我问了全城的花店,只有这家说有石榴花,去了才发现是石榴和花。” 车载音响适时打开,放的是李斯特爱之梦第三首。顾轻舟像第一次遇见他一样,认真地做着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顾轻舟,今年24岁,身高一米八九,本科学历,职业保险销售,月薪六千到三万五不等,家住观潮路,名下一房一车,父母恩爱,都有社保和退休金,家里还有个弟弟,年纪还小但不怎么烦人。” 静止的车子拦住了道旁的风,金色的路灯在夜幕中幻化出小小的白昼,琴音从顾轻舟手边一直流淌到温执意脚下,往事结出鲜红果实,沉甸甸落在掌中,旧梦铺成一条繁花锦簇的路,使他和故人在崭新的时间里重逢。 顾轻舟亮出两张电影票:“我喜欢你很久了,明天能和我约会吗?” 温执意不答,顾轻舟耐心地等着,微笑注视着他,片刻后,温执意指指前方,“绿灯了。” 趁顾轻舟转回前方,温执意飞快从他手里抽走了电影票。 今晚回家的路格外长,半路飘起了雪,郊区的雪下得比市里更大,车轮推开两指厚的积雪,辘辘碾过金鱼巷的石板路。 后座安安静静,温执意头歪到窗玻璃上,睡着了。顾轻舟把他抱进去,一楼的卧室的门开着,和他走那天没什么两样,床上搁着一对枕头,这几天温执意还是睡在里面。 内侧枕头上躺着一沓a4纸,顾轻舟把人放在床上,俯身时刚好能看见纸上的内容,他的脸在观潮路9号的摄像头面前放大,因进不去家门而眉头紧皱的倒霉样被做成封面,往后翻翻,还有他复活后的种种行迹。 这沓文件应该叫“顾轻舟三宗罪”,想到温执意可能每天看着这玩意儿入睡,以此巩固和他冷战的决心,顾轻舟就觉得该把它销毁。 还没来得及实施,温执意翻了个身,精准地将文件从他手里打掉。 顾轻舟在床边蹲下,趴在他耳边说话:“睡着了?”他故意叹了口气,温执意耳朵立刻抖了抖,“偷偷亲一下睡美人,不会被发现吧?” 温执意猛地坐起来,额头把顾轻舟撞开,“我要喝水。” 加了蜂蜜的温水很快送到他手中,温执意咕咚咕咚喝干净,抬头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顾轻舟站在床边望向窗外,雪花在紫杉树的灯光里变成彩带,“雪还没停呢。” “你开的又不是自行车。” 顾轻舟弯腰捏捏他的脸,“你睡着了我再走。” 温执意背对着他躺下,拉起被子一直盖到下巴。安静了两分钟又转回来,不料顾轻舟盘腿坐在地板上,枕着胳膊趴在床沿上看他,近在咫尺的脸上一副无辜神情。 温执意闭上眼睛,“你守着也没有用,酒醒了我还是不记得。” “哦——” 不等他睁眼去看顾轻舟的表情,比雪花更加柔软轻盈的东西落在皮肤上。 “那醒来重新和我恋爱吧。” 蜻蜓点水吻了下他额头,顾轻舟意犹未尽,手掌反复搓着自己裤子,“温甜心,如果你还在生气,我就多追你一会儿,现在这种感觉也挺新鲜的。我就一个请求,不要每次都把进度条清零,从今晚的开始保留可以吗?” 温执意全身心装睡,嘴唇紧闭,他拍拍裤子站起来,“我走啦,明天见。” 刚出房门,身后有脚步声,顾轻舟回过头,温执意拿着一把长柄伞追上来。 “哎呀,从门口到车上也就两步,你也太体贴了。” 他伸出手,却抓了个空。温执意举起伞,狠狠敲了一下他大腿。 明明拿着武器,但是温执意的口吻比他更像受害者:“角色扮演好玩吗?” “不好玩。”顾轻舟站在原地没动,做好准备再挨两下,“吃醋都没资格,酸倒牙往肚里咽。” 温执意气鼓鼓举着伞,没打他也不说话。顾轻舟趁机抓住雨伞尖尖,手指水珠一样沿着伞面向下滑,慢慢把人拽到身边,一把搂住。 “真的知道错了,再给顾轻舟一次机会吧,求你了小温哥。” 温执意任由他抱着,伞掉下去也浑然不觉,“可是你不可能是顾轻舟啊。” “那我重新做一次dna检测,你陪我去。” “检测结果说明不了什么。”温执意抬起头,卸下伪装的样子反而让顾轻舟大感不妙,“有很多种可能,平行时空,借尸还魂……” “我怎么确定,你就是原来那个人?” 如何证明我是我? 这个充满哲学意味的命题驱使顾轻舟第一次翻开了弗洛伊德,看完序言就哈欠连天,他还是选择走捷径,打开小红书速通何为本我、自我和超我。 很快顾轻舟就发现此人的理论对他的情况没有任何指导意义,但他还是恭敬拜了拜笔记封面上穿黑西三件套拿着雪茄皱眉凝视他的白胡子老头,希望弗大师能给他托个无需解析的梦。奈何他的睡眠质量太好,一夜无梦,醒来没得到大师的启示,先收到了温执意的拒绝信息,昨天的电影票白送了。 下午他直接把车开到能研所后门,温执意刚下班就被逮个正着,看清车牌转身就要走,“不看电影也不吃饭,不想跨年夜出去人挤人。” “我知道我知道,带你去个地方,保证人烟稀少。”顾轻舟半推半搂把他塞进副驾驶,“陪我去吧小温哥,就这一次,今年我都不再纠缠你。” 第71章 自掘坟墓 车子往西南方向行驶,离开下瓦区域后竟然一路通畅,走到一半温执意差不多明白了他们的目的地。 他解开安全带,“我要下车。” “你饿啦?”顾轻舟给他一盒手握寿司,“垫一垫,回来路上我叫外卖,我们回家吃。” 前面红灯,温执意趁他停车直接去开车门,发现落了锁,他把寿司盒丢回去,“顾轻舟!” 顾轻舟利落地打开盒子,往温执意嘴里塞了只三文鱼握,自己吞了个芝士虾卷,重新启动车子,“下次要喂我吃东西记得拆包装嗷。” 宝山地处城郊边界,其实仍属于市区,不过夜晚总是透着股冷清,即使在翡湖被挤得水泄不通吃饭排位两小时起的跨年夜,这里依然漆黑寂静。 人确实少,准确来说,活人很少。 穿过一排排石碑,顾轻舟用ultra3打光,逐个扫过上面的照片,嘴里念念有词,“不好意思,打扰了,无意冒犯……哎,这碑是吗?哦不好意思,兄弟你和我长得有点像。” “再往前三座碑。” 路上温执意还誓死不从,进了墓园就变得很配合,现在还给他指路。他说的那尊墓碑前放着束花,白色的重瓣百合,顾轻舟立刻想到他醒来那天,能研所门口,他看见蒋一阔递给温执意的那一束。 石碑上那张脸明明和他一模一样,温执意却宁愿看黑白照片,也不看他。“你该不会是带我来祭奠过去的吧?” “本来没有这个计划。”顾轻舟蹲下,和碑里的自己对视,“你想的话祭奠一下也行,来都来了。” 百合应该已经在这里放了几天,花瓣边缘有些焦了,有些已经脱落。顾轻舟把散落的花瓣一一拾起来,装进口袋,心疼道:“温甜心,你想送花直接送我啊,干嘛放在这里,没人看就枯了,好可惜。” 他一边往里装,温执意一边往外拿,“别闹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顾轻舟把背包往地上一扔,从里面掏出把折叠洛阳铲。 “我要挖开看看。” “什么?”温执意正将花瓣一片一片摆在顾轻舟的生卒年月下面,抬起头迷惑地看他。 “首先,我有这具身体的所有记忆,所以可以排除其他人借尸还魂。”顾轻舟认真分析:“至于我是不是从平行时空穿来的,我不知道,因为飞机失事的瞬间,我就到这里了。但是他知道。” “他?” 顾轻舟踩踩脚下,“尸体知道。” “我们挖开看看,如果尸体消失了,那么在你面前的就是独一无二的我。” 温执意完全呆住,顾轻舟一铲子就下去了,“这铲子好像有点小啊,撬不开石头。” “不准挖!”温执意握住他的手,惊飞刚铺好的一片花瓣,月光下他的脸比氧化了的百合花更苍白,“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温执意,相信我,答案就在你眼前。”顾轻舟费力在脑海中搜索着昨晚看到的理论,试图说服他:“弗洛伊德说了,身子在哪儿,人就在哪儿。” “哪儿写的?” “小红书。” “放屁!”温执意被他气得发抖,三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爆粗口,“小白书也不能这么写!” “我明白,挖人坟这种事情比较缺德,但是现在是特殊情况,我挖我自己,不会遭报应的。”顾轻舟还在开导他:“你想啊,我就站在这里,横竖这墓也没用了……” 第73章 “谁说没用?”温执意抓着他手腕用力一掰,铲子桄榔一声砸在地上,“我以后要埋在这里!” 听这话顾轻舟也有几分生气了,“什么埋不埋的,我就在这里,你要去哪儿?” “反正你不要动!” “我今天非要看看,难道这世界上还会有别的顾轻舟不成!” 争执的声音引来了保安,一道强光照射过来,“那边俩人!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温执意捡起铲子转身就走,保安颠颠儿追了他两步,“哎哎哎你跑什么呀?是不是干什么亏心事了?” 温执意扬扬手,铲子划出一道慑人的银光,“别跟着我。” “不是,公墓也有人盗啊?”保安回过神,手电筒转向蹲在墓碑旁的顾轻舟,“你说说吧,怎么回事?” 顾轻舟疯狂闪避灯光,“大爷!别照!千万别照!我是为你好!” “咋了,敢干还不敢让人看啊?”保安大爷不依不饶,“现在知道见不得光啦?” 探照光束和顾轻舟你追我赶,躲避间顾轻舟的后脑勺磕在了石碑上,他顿时眼冒金星,捂着脸的手一松,滑落在身侧。两张同样的面孔并排,和保安对视,左侧是黑白照片,右侧是立体的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 2025年的跨年夜,顾轻舟过得非常充实,给尘封的自己来了一铲子,吓晕了一位无辜路人,又追着被他气跑的温执意走了三公里。因为温执意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和他待在一起,他叫了个代驾把温执意送回去,自己坐地铁回家。 鉴于他车和人都没带回来,李雨微精准地将顾轻舟的二零二五年度报告结尾概括为:赔了夫人又折兵。 预料到他约会可能不顺利的李女士提前留出了一份饭,等微波炉加热的功夫,顾轻舟打开手机,点到金鱼巷的外卖显示已送达,照片里保温袋搁在了院门口,也不知道温执意有没有拿进去。 他要用李雨微的手机给温执意打电话,被李雨微无情拒绝,“你给人家一点空间好不好?” 顾轻舟埋头吃饭,一颗寸头看起来委屈极了。李雨微在他身边坐下,剥了一只流黄的鸭蛋搁进他碗里。 “接受一个人离开不是件容易的事,反过来,拥抱回来的人也需要勇气和时间,你不要逼得那么紧,最后弄得连朋友也没得做。” 顾轻舟打了个饱嗝,“我看你跟我爸适应良好啊。”被正在调饺子馅儿的李雨微用筷子柄敲在脑袋上,他揉着头抗议,“谁要和他做朋友啊,总而言之,妈你能不能支持我一下?” 李雨微往肉馅里倒了一勺酱油,敷衍道:“支持你。” “你行动上支持一下。” “哦。”李雨微腾出手象征性搂搂他肩膀,“妈妈永远支持你。” “不是这种行动!” “那你要干嘛?” 李雨微单手掐腰,举着勺子的手腕一甩一甩,顾轻舟护着脑袋从餐桌前退开,“我想打开我的棺材看看。” 出乎意料,李雨微没有一勺子掷过来,她疑惑道:“空的,你开它干嘛?” “空的?” “对,就你几件衣服。” 顾轻舟还要再问,李雨微叫他闭嘴,大过节的不要找晦气。 她包了两种馅儿的饺子,白菜豆腐和鲜肉韭菜,晚上只煮了十二只素馅的,过了零点她和顾原、顾晚山每人象征性吃了两个,另外六个则分派到刚吃完晚饭的顾轻舟头上,说这样可以“百财多福,素净一年”。 六只饺子将顾轻舟的肚皮撑得滚圆,天亮还感觉白菜豆腐在他胃里叽里咕噜念咒语。李雨微敲门进来时他还没睁开眼,李雨微拍拍他,“菜单我贴冰箱上了,一会儿起床把菜洗了切了。” “嗯?” “我跟你爸和顾晚山去趟光明寺,你在家备菜,中午我回来做,听到没?” 顾轻舟挣扎着坐起来,又像座大山一样倒下,“知道了。” “听着点动静,小温要是过来送东西,留他吃饭。” “温执意?”顾轻舟一秒无痛起床,“好的李女士,要切要削您吩咐。” “菜单上都写了。”李雨微迈出大门又折回来,不放心地叮嘱:“备菜就行,千万别下锅。” 温执意来得比李雨微预计的晚。天色完全黑了,门口才响起很轻的脚步声,他轻手轻脚将礼品搁在门外的地毯上,显然是准备悄悄放下东西就走。 门内一大一小两个人贴在门板上,顾轻舟盯着猫眼,顾晚山耳朵压在门上听动静,如此严密监视了一天,当然不会让他轻易溜走。 顾轻舟迟疑了一下,拍拍顾晚山后背,“你去把小温哥叫回来。” 李雨微讶异地看他躲进卧室,见了人不黏上去,破天荒头一遭。顾轻舟无奈解释:“他见了我肯定要跑。你就说我不在家,你们好好吃顿饭,过节呢,别让他一个人。” “小温哥,你来呀!” 听到顾晚山的声音,顾轻舟慌张关上门,吓了刚进门的温执意一跳。 “咦,哥哥唔呜!” “哥哥回观潮路了。”李雨微捂住顾晚山的嘴巴,微笑着招揽温执意,“小温进来坐,刚巧我们准备吃饭。” 温执意瞥了眼二楼刚重重合上的门,“阿姨,我吃过了。” “那你陪我喝一杯。”顾原已经在桌上摆好他的餐具,李雨微剜了他一眼,“什么样了还喝!” 顾原无奈笑道:“我说陪我喝杯豆浆。” “我也要喝!”顾晚山欢呼:“哥哥说他榨了黑芝麻味,甜的!” “刚好今天做的是咸汤。”李雨微给温执意盛了一碗鲫鱼豆腐汤,“外面冷吧?喝一碗,立刻就暖和了。” 推辞吃过饭了的温执意稀里糊涂就喝了一碗汤一杯豆浆,李雨微重复了一遍她的豆腐多福理论,他又多吃了一碗白菜豆腐饺子,搭配两根牛肋条。 饭后李雨微装了两盒饺子,荤素各一半,给他带走,顾原收拾碗筷到厨房,顾晚山不知所踪,温执意忐忑地等李雨微开口,不管她说什么,他势必要给她一个面子。 “小温。” “嗯!” 他答应得太大声,像课堂上突然被点名,李雨微扑哧笑出来,“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她把装饺子的提袋塞在他手里,“你们的事呢,大人不插手,但是无论如何,希望你别因为他生我们的气,再也不来吃饭,好吗?” 温执意不知说什么好,郑重点了点头。李雨微拍拍他肩膀,“顾晚山买了好多鞭炮,说要跟你放,现在应该找出来了。去玩吧。” 【作者有话说】 *被顾轻舟完全歪曲的参考文献:本我所在之处,自我必将随之。——弗洛伊德 第72章 永远 说是鞭炮,其实只是摔着听响的小玩意儿。顾晚山像喂石子路吃糖豆一样,拿出小摔炮一个个往地上扔。 他递给温执意一盒,“小温哥,我们来比赛吧,看谁摔得响。” “好啊。” 温执意有一搭没一搭往地上洒,弹弹珠似的,偶尔还偷懒,趁他不注意往他的鞭炮盒里塞一把。小孩摔得更加卖力,先跳高再往地上砸,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不用跳这么高。”温执意笑,拿一粒摔炮认真科普,“里面的氯酸钾和红磷受到挤压、摩擦发生反应,释放大量气体,把外壳撑爆,就会发出声音。” “啊?”还不知化学为何物的四岁小朋友一个字也没听懂,疑惑地看着他。 温执意想了想,“简单来说,它能发出多大的响声是注定的,你只需要轻轻帮他一下。” 顾晚山跳出来一身汗,把高领羽绒服的拉链拉下来,委委屈屈道:“那我白干啦!” “会着凉。”温执意帮他把拉链拉回去,又在自己嘴巴上比了一个拉拉链的姿势,“继续比赛吧。” 小小的两盒摔炮很快见底,顾晚山恋恋不舍地看着空盒子,从装鞭炮的塑料袋里拿出一种新包装,“我们放这个吧。” “还有摔炮。”温执意从底下摸出一盒新的,顾晚山瘪瘪嘴,下了很大决心忽略它,还是把新翻出来的长条包装盒递给温执意,老大不情愿地说:“不,我想放这个!” “好吧。”温执意拆开盒子,是仙女棒,他很满意,“这个比较安全。”顾晚山哀怨地看着他,他又改口,五指张开比了个开花的动作,“也很好看,会发光。” 他点了一根给顾晚山拿着,顾晚山兴致缺缺,“可是它不会响!” 仙女棒烧了三分之一,顾晚山就开始东张西望,目光在某一点定住,然后如释重负地将烟花棒塞到温执意手里,“小温哥帮我拿,我要上厕所!” 他跑得飞快,生怕要被抓回来继续守着呲花火柴。身后有另一道脚步声接近,温执意没有回头,点了一支新的冷烟花。 顾轻舟也拿出一根,凑到他手里那根上点燃。夜色里并肩开出两朵金灿灿的蒲公英,闪亮绒毛随风飞散,最后消弭在他们指尖。 第74章 顾轻舟用拇指指背轻轻碰碰他指节,“温执意,新年快乐。”他压低声音,“是我不好,昨天带你去墓地,惹你伤心,还忘记去看叔叔阿姨了。” 昨天回家他想起温执意父母的忌日在元旦,愧疚感让他半夜没穿外套下楼,在冷风里站了十五分钟,然后才把背着的两捆纸钱解下来烧了。 温执意不理他,很专注地盯着新点燃的一簇火光,对顾轻舟递给他的新年礼物视而不见。顾轻舟只好替他拆开,“本来不想送了,之前送完生日礼物,你就生气了,但想了想还是得有仪式感。一定是上次送的礼物不对,看来送车会让人逃跑。” 盒子里装的是一台新的宽幅拍立得,顾轻舟填好相纸,自己贴到温执意脸颊边,伸长手臂当场拍了一张。拒绝沟通的温执意没忍住,偷偷看了镜头。 相纸弹出来,在顾轻舟的手掌里慢慢成像。顾轻舟拿到温执意眼前:“温甜心,你看好了……” 温执意打断他,“我看什么?” “嗯?” 相纸上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出人形。顾轻舟干笑,“啊哈哈,忘记开闪光灯了。” 咔嚓。 又一张相纸掉出来,顾轻舟耐心等着,温执意的脸先显现,虽然显得有点不高兴,但还是拍得很好看,旁边的顾轻舟浮出一个轮廓,在漆黑的背景里笑得十分明媚……等等,怎么不继续显影了? “不是,为啥啊?” 顾轻舟在照片里的自己上搓了又搓,那一块始终亮不起来。相纸中心,温执意五官清晰,白得像块反光板,而他几乎要和身后的树融为一体,一片暗影的脸上只能勉强分辨出高挺的鼻子,活像温执意背后的鬼魂。 “算了。”他放弃挽救,拿出用来在相纸边缘写日期的粉色丙烯笔,直接在相纸上把自己的身影描出来,还贴心的把温执意框了进去。 画完又在温执意脸颊边涂了一颗小小的爱心,这张光线不均匀的照片总算差强人意。顾轻舟举着他的大作,指指左侧的粉色勾线小黑人:“温执意,你看好了,我在这里。” 他握住温执意的手举起来,放在自己胸口,心脏的那一侧。“也在这里。”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明天,后天,每一天,我都在你身边。” 一阵风拂过,温执意感到一种湿润的寒意,他扭过头,脚下凹凸不平的的石子路一路铺到小区的人工湖边,今晚天空里没有星星,家家户户的灯光遥远而暗淡,因此他用了一会儿才看清,宝石托一样的湖里铺满了枯叶,冬季湖水被放干了,但他分明听见潺潺声。 温执意任由他握着,拿着烟花棒到顾轻舟面前,要他帮忙点燃。他们在光秃秃的风里牵着手放了一支又一支烟花棒,金色的光跳跃着,在由温执意五官组成的路标之间传递。当它点亮微微扬起的嘴唇,眼睛里的光就熄灭。 “听起来很耳熟。”温执意微笑着,他手里焰火烧到结尾,碎成一滴飞溅的眼泪,“以前有个人对我说,他会陪我走过每一个四季,后来他消失了。” 最后一支仙女棒燃尽,温执意抽回了手,“顾轻舟。”他轻轻叫他的名字,无比温柔地陈述:“六年了,变的不是你,是我,我早就不相信永远了。” 李雨微拿着围巾下来找顾轻舟时,他正往没有水的湖里扔石子,在叶子堆里打水漂。 “小温呢?” “走了。” 上次见他这么失魂落魄,还是高中毕业抱着一箱书回来那个晚上。李雨微在他旁边坐下,“看来这回被拒绝得挺狠。” 顾轻舟突然问她:“妈,你相信永远吗?” 李雨微把围巾盖在他脑袋上,顺手在他脑袋顶拍了拍,“你去问顾晚山吧,越年轻越相信。”她拿出一个木盒,“对了,你以后把这个带着,平安符,今天我们去光明寺请大师开过光的。” “哦。”顾轻舟对里面的东西兴趣缺缺,他向来不信这些,“妈,我不在的六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李雨微摇摇头,“我不想说。” “说点好事嘛,你和我爸的,温执意的,最不济顾晚山的也行。” 李雨微反问他:“这六年你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的神色让顾轻舟明白,其实爸妈对于他的突然出现也并非他想得那样接受良好。 “我想以你的脑子也搞不清楚。”李雨微叹了口气,“回家吧,大冬天的干嘛在外面挨冻。” 顾轻舟追上去和她并排走,在她旁边打开盒子夸张地感叹:“其他我不清楚,李女士的眼睛还是十年如一日地雪亮,就连买的平安符都这么……” 他想说几句好话哄李雨微开心,看清盒子里的东西,瞬间哑了火,异形的玉清透如水,中央包裹着一抹翠绿。 “妈,光明寺的大师剃发了吗?” 怪不得他刚才看这盒子眼熟,以防万一,顾轻舟拿开绒布底衬,荧光材料涂层还留在底部,这块平安符正是a大师和他演戏的“灵玉”道具。 “胡说八道什么。”李雨微瞪他,用串着玉的红绳套住他脖子,“以后你就给我一直带着,不许摘。” 考虑到货源是a大师,顾轻舟甚至怀疑这块玉会掉色,但他嘴上还是坚决应道:“我肯定焊身上。” “你这块玉水头不错。” 沙发上,项平瀛坐在顾轻舟对面,他一脱外套就露出胸口晃荡的玉,颈上的红绳很是惹眼。 “家里人信这个,非要我带,我说换条绳都不行。”顾轻舟笑着把茶叶搁在茶几上,“项哥过节好,兰姐呢?” 项平瀛给他倒了杯茶,“她去公司了。” “过节还加班呀?当老板就是操心。” “有个朋友来家里找她,她非要带人家去公司试用什么新产品。”项平瀛摇头,“她那套东西我也不懂。” 门边靠墙搁着两个礼品袋,顾轻舟能想象到那人如何进门说了两句话,就被郑君兰匆匆拉走。他笑着附和,“我记得兰姐公司是做vr的吧?那个好玩,特别沉浸,下次项哥你试试。” “我眼晕。”项平瀛摆手,把门口的礼品袋拿进来,其中一个印着莫比乌斯环的袋子递给顾轻舟,“这两瓶酒一会儿你带走。” “谢谢项哥。”顾轻舟没推辞,指着袋子上的酒庄标记,“好巧,我还买过他们家一只酒桶呢。” “是吗。”项平瀛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小顾,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别见怪。” “随便问。” “你认不认识温执意?” 第73章 幸运 六年前,项平瀛被航司委派,负责事故后的安抚工作。 那场飞机事故导致三人丧生,一人重伤,十五人轻伤,其他所有乘客也都受到了程度不等的惊吓,大部分人处于应激状态,很难把航司工作人员和事故的罪魁祸首分开看待。 会面过程总是以指责或叱骂开头,重伤的乘客仅仅只有十八岁,和朋友一起搭乘那趟飞机去冰岛毕业旅行,结果却这辈子都无法再站立,项平瀛站在病房门外说明来意,迎接他的是一只飞出来的保温桶。 在那些人里,温执意显得尤为特别,他既是乘客也是罹难者家属,但他比其他人都要冷静。事故后第一次公开情况说明会上,周围的人声嘶力竭地喊着要个交代,问事故原因,坐在最前排的温执意一言不发,等项平瀛念完调查报告,温执意走上来,问他现场搜查什么时候结束。 七十二小时,项平瀛这样回答他。温执意点点头,没有追问其他。 尽管飞机是近地坠落,但由于天气原因,这项工作没有想象中顺利,寒潮提前登陆,他们遇见了很大的雨夹雪。 航司扩大了一次搜查范围,第二轮搜查时,只有他和郑君兰还留在现场——郑君兰的前夫也是罹难者之一,为了帮助丝袜起火的空姐,他和空姐一起留在了飞机里,没能出去。 很遗憾,他们并没有新的发现。项平瀛告诉温执意这个消息,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温执意失控,他冲破警戒线,闯进了搜查区域。 “天冷地滑,他在里面走了十六个小时。” 项平瀛现在说起来仍忍不住摇头,他没见过温执意那样的人,明明已经临近崩溃,却还在理智的钢丝上行走。他夺过探杆,扫视周围,很快找到了标着方格的临时指挥板,从进度最少的c3区域开始,沿着沿标定带向前,手中探杆机械地连续挥动。 顾轻舟仿佛能看见探杆在地面划出的痕迹,他艰涩地问道:“结果呢?” 雨雪飞舞,脚印很快变得泥泞,直到完全消失。温执意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手执一柄利剑,深入他的战场,拨开沿途的障碍物,忽然,他止住脚步,无人机悬停在他身旁。 “下面有东西。” “有金属反射信号!” 温执意和技术员同时开口,技术员紧接着说:“不大,可能是机身、行李箱碎片或者首饰。” 第75章 项平瀛看见温执意克制地停住,他没有贸然去挖,唯恐会破坏什么东西,工作人员靠近后,他松开了紧紧抓着探杆的手。 他终于肯听项平瀛的话,退开一段距离,等待挖掘的过程里,他问项平瀛要了一支烟,茫茫天地间只有那么一点热度。 温执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吸烟的,顾轻舟想,他下意识摸摸口袋,“那下面的金属是什么?” 当时温执意也问了一样的问题,项平瀛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在意一个死物,“一块很小的飞机残骸。”雪地里的温执意和坐在他家沙发上的顾轻舟都长出一口气,项平瀛接着说:“更重要的是,我们在下面挖到了一部分遗体。” 顾轻舟不解:“一部分?” “飞机坠落后,侧翼起火,引发了爆炸。”那场事故让作为事后见证者的项平瀛都感到痛苦,“遇难者的身体都受到了很大冲击,没能保持完好。而他的爱人连尸体都没有找到,经过我们比对,他挖到的残肢属于阿兰的前夫。” 温执意是唯一没和他谈判过赔偿金额的人,但他也是最后一个签下赔偿协议的人。项平瀛告诉顾轻舟:“从头到尾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看到遗体,哪怕只是一部分皮肤组织。为此他和航空公司打了三个月官司。” 难怪他的下葬时间比事故时间晚了三个月。 但是就这一点要求,温执意最终还是妥协,因为李雨微和郑君兰的劝告,因为怜悯险些丢掉工作的项平瀛,因为法院不支持他的诉求,也许还有一点点想要接受现实的心情,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很久以后项平瀛和郑君兰成为了恋人,郑君兰提起温执意,语气里带着感激,她说如果没有他,也许她不会那么快从阴影里走出来。 在项平瀛和郑君兰家的书房里,顾轻舟看到了一张温执意的照片。 哈尔格林姆斯教堂前,温执意、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男孩和郑君兰从左到右排开,男孩身后有架轮椅,完全靠在温执意身上——是那个事故里重伤的乘客,温执意用两条手臂扶着他,使他如往常一样站立,笑着留下一张合照。 那趟旅行是温执意提议的,他不是什么热血的人,但当他平淡地说我们去终点看看吧,不能一直停在半路上时,也别有一种力量。 “不过很可惜,那一趟他没有看到极光。他们在冰岛呆了一周,前六天都一起去追极光,第七天他没有去,阿兰说他犯了慢性阑尾炎,但是唯独那一天,阿兰他们遇到了极光大爆发。” 三人的合照旁还有一张相片,郑君兰推着轮椅上的男孩站在明亮的夜幕下,极光流转,划出一道绿色天河,不像顾轻舟在icloud里发现的那张照片,黑黢黢的。 前不久他登录了原来的手机账号,他和温执意的共享相册六年间只多了一张照片,起先顾轻舟以为他是把手机揣兜里时不小心摁了一张,现在再拿出来看,勉强能在屏幕中央看到一条淡绿色的细线,应该是他们追光失败的前六天中拍的。 顾轻舟忽然很想知道,第七天温执意为什么没有去,不会是因为慢性阑尾炎,他的阑尾早就切了,每次撒谎请病假都用这个理由,无副作用不会成真。 他将相片放回书架上,“项哥,我想去个地方。” “到了,就是这里。” 郑君兰推开门,请温执意进去,“这就是我的办公室。” 温执意生硬地客套:“好大。” “噗,你要是不想接话可以不接,我也习惯了。” 正对着门的一面墙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vr眼镜,郑君兰打开最中间的格口,取出里面的设备,“最新款,试试?” 温执意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他还不清楚郑君兰为什么突然要带自己来这里。今天他带着些酒水茶点去她家拜访,其实是为了问她一个问题。 “什么,最近有没有见过我前夫?”郑君兰呛了一口水,引得厨房里的项平瀛看过来,随后她就拉起还没把沙发坐热的温执意,“老项,我们出去一趟。” 在电梯里,温执意又重复了一次:“兰姐,我知道这很不正常,但我的确想知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你前夫,或者跟他长得很像的人?” “难怪老项一直说看他眼熟。”郑君兰自言自语,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温执意,摁了b2楼层,开车载他直奔自己公司。 “他?”温执意追问,“对不起兰姐,我不是故意让你想起伤心事,我暂时没法跟你解释原因,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他真的很想弄明白,顾轻舟为什么会回来?那架飞机上的所有逝者都回来了吗?他只能从郑君兰这里得到答案。 郑君兰帮他佩戴好vr眼镜,朝着他挥了挥手,“我知道,你先试试,试完再说。” 面前出现一片半透明的草地,郑君兰站在办公室里虚浮的草地上,向着温执意耳侧的按钮伸出手,“我要增强虚拟环境啦。” “……好。” 办公室和郑君兰都消失了,草坪渐渐变得真实,或者说是花丛更为贴切。 望不见边际的细叶芒和芦苇草有小腿那么高,金光菊、鼠尾草、小飞燕高低错落,还有许多温执意叫不出名字的粉色小花随风摇曳。 画面里没有提示,温执意有些茫然:“我要做什么吗?” “随便看就好。” 叶片间飞出一只金色的蝴蝶,它停在一朵花的花瓣上,振了振阳光做成的翅膀,接着就马不停蹄向着看不见的太阳飞去,越飞越高。 温执意仍旧站在地面,看着蝴蝶越来越远,闪亮的翅膀缩小成跳动的光点,几乎化成一颗走得很慢的流星。 他费力地仰着头,vr眼镜很重,渐渐使他感觉到脖子酸痛,盯了蝴蝶太久的眼眶也是。 就在他要因为眼睛肌肉酸楚而落下眼泪的时候,一滴金色的雨降下来,蝴蝶落在他肩上。 “可以了。”郑君兰拍拍他,“摘下来吧。” 温执意摸摸左边肩膀,“好逼真。这是vr游戏吗?” “算是吧,之前我们做视觉跟随测试用的。”郑君兰递给他一管眼药水,“不过设计的很简单,只有两种结局:如果扫视周围环境的时间比较多,蝴蝶就会飞走;视角跟随蝴蝶的时间更长,蝴蝶会飞回来停在你肩膀上。” 滴完药水眼睛好受了许多,温执意在郑君兰电脑上看数据。在他之前有三千七百三十条记录,结果都是蝴蝶飞回来,第三千三百七十一条,蝴蝶飞走了。 郑君兰无谓地笑笑,“这个互动是我前男友做的,他刚走的时候我经常一玩就是几个小时。” 温执意知道,她有个相恋多年因病去世的前男友,后来阴差阳错,她跟前男友的弟弟结婚了,也就是她在飞机事故中遇难的前夫。 郑君兰调出他的游戏数据,里面一项标注为“bpm”的指标为0,温执意问道:“这是什么,节拍数吗?” “没错,beatsperminute,我们用它来标记每分钟的眨眼次数。” 一百八十秒里面,温执意注视着那只蝴蝶,一次也没有眨眼睛。 郑君兰轻声说:“和老项结婚的前一天,我又玩了一次这个游戏,发现我前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改了结局,你想不想看看?” 温执意又回到那片花海,这次他有意不去看蝴蝶,任由它飞走。视角开始晃动,他奔跑起来,身旁花瓣纷纷飞离茎杆,彩色的风拥着他向前。 鲜妍散去,他踩上一片茵茵草地,近处是青嫩的绿,再往深处慢慢出现了泛黄的草尖,他经过一片枫林,又疾步穿越漫长的雪原。 雪光隐没在地平线尽头,视线所及之处只剩一片深色的夜空,天上挂满绿色的幽微闪烁的星星。 忽然半空中出现一轮月亮,穿透望天树厚重的冠丛照亮四周,他身处夜晚的热带雨林,那些闪着光的原来不是星星,它们活跃在挂满兰花的吉贝树旁,宽大的海芋叶片中央,鹿角蕨和苔藓之间……沉睡的森林里,只有萤火虫睁着眼睛。 温执意向前望,虚拟世界里的他伸出手,一只萤虫过来吻了他指尖。 他摘下眼镜,郑君兰的目光还停留在屏幕上,在那上面她能和温执意看到同样的画面。 “小温,你又见到了你之前的爱人,对不对?” 直到今天温执意问了她那个问题,郑君兰才终于想通,为什么项平瀛一直说顾川眼熟,为什么她第一次见面就觉得顾川亲切。项平瀛看过很多次顾轻舟的资料,而她也去过顾轻舟的葬礼,卖保险的小顾也许就是温执意念念不忘的人。 温执意点点头,“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已经……” “我没见过我前夫。”郑君兰合上电脑,“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他回来过,看到我过得很好,又走了,也许他没有,谁知道呢。” 她把vr眼镜放回柜子里,从背后温执意看不见兰姐的表情,只觉得她的声音平静而温柔。 “小温,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没有原因,更多的事情没有结果。我不认识顾轻舟,但我觉得他很幸运,有人一直在等他,你也很幸运,因为你等到了。” 第76章 第74章 喜欢笨蛋 温执意开着顾轻舟那辆揽胜,停在观潮路九号。 楼上顾轻舟家里的灯亮着,温执意摸摸口袋里的绒布盒子,思索着是不是需要买点其他氛围感道具。脑袋里这方面的知识乏善可陈,他拿出手机,妥协般打开新近下载的红色图标app,搜索“偶像剧和好名场面”。 打开播放量最高的集锦,第一个片段里主角在大雨里奔跑,全身湿透去敲对方的门。 温执意转头,车窗外是北方干得让树叶变硬的冬天。 天气不对,下一个。 男主角带着女主角爬到城楼上,欣赏为她放的满城的花灯。 年代不对。 下一个场景还是在古代,温执意直接去拉进度条,穿戴整齐的公子二倍速长出一条长尾巴,卷起来让爱人去摸。 这都是什么……连物种都不对了。 温执意切出去把顾轻舟从黑名单里放出来,面无表情地在关键词后面加上了“现代”“人类”,重新搜索,但结果并没有变得更有参考价值。 苦情款:“看,这是你送给我的戒指,我没有真的丢掉,你走后我去水池里捞了整整一夜。” 霸道款:“五百万,够不够买你一年?” 法制频道:“当初你爸因为我受伤,现在我自罚一刀,如果你还不能原谅我,就不要帮我叫救护车。” 温执意关掉播放页面,决定和好以后把顾轻舟手机里的小红书也卸载掉。 不过这些视频也不是全无作用,看完以后他立刻觉得,无论是顾轻舟隐瞒复活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接近他,还是他假装失忆玩弄顾轻舟九十九次,都可以轻易被原谅。毕竟他们从来没有丢掉过对方的礼物,并且既没有把彼此搞破产后关起来强制爱,也没残害过对方的家人朋友。 微信静悄悄,他拍拍顾轻舟的头像,等了两分钟没有反应,他拔下车钥匙直接上楼敲门,走的是楼梯,营造出一部分气喘吁吁的紧迫氛围。 门刚刚打开一条缝,温执意迫不及待去拿口袋里的盒子:“顾轻舟,我有话想和你说……” “小温?” 来开门的是李雨微,顾晚山从她背后跑过来,“小温哥,你来找哥哥玩吗?他不在家!” “嗯。”温执意僵硬地插着兜,“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下午打电话来,说要出趟远门。”李雨微把顾晚山拎到身前:“你要和他说什么,需要让顾晚山传话吗?” 温执意递出车钥匙,“没有,来还车。” 顾晚山自告奋勇要代替顾轻舟陪小温哥玩,李雨微揉揉他的脑袋叫他去睡觉,“他要下周才能回来了,要是不好意思让顾晚山传话,你就自己打给他吧。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 “不了,我得回去收拾东西。” 在李雨微略带调侃的注视下,温执意飞快地逃跑了。 能研所一行人明天就要启程去西北地区考察,下周温执意还没回到长临,再见面至少是一个月后的事。 温执意疾步向最近的地铁站走着,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然而摩挲着口袋里小方盒表面的绒布,心里又奇异地安静下来,脚步也跟着放慢,他和顾轻舟来日方长。 也太长了。 温执意数不清第多少次跑出临时宿舍,脱掉一只手套逐项检查微信、短信和未接来电。他正在达瓦山下的一个小村落里,从他们抵达这个名叫北崖村的地方开始,温执意就没见过屋顶和地面原本的颜色,全被雪盖着。 村子坐落在山脚下一块非常平坦而广阔的地面,方圆二十里只有这一片村庄,村民的房屋都是低矮平房,至高只有四层,墙砖都漆成鲜艳的枫红色,平顶屋檐上铺着一掌厚的积雪,远远望去,像切好后随意摆在大银盘子里的草莓馅奶油蛋糕。 世外桃源的手机信号自然不会太好,当地派来给他们当向导的李工说,室外比室内强一些,温执意就常常跑到雪地里看消息,可惜就算信号满格,顾轻舟依旧杳无音讯,聊天记录停在温执意出差前一晚给他发的“落地联系我”。 “看不出来你网瘾还挺大。”李工从他对面的房间里走出来,裹着一件浅卡其长皮袄,领口和袖子都带着一圈白毛,就这样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走啊,晚上带你吃点好吃的去。” 他们到了两天,除了第一餐房东煮了一锅热乎乎的羊肉汤招待他们,其他时间都是窝在房子或者测试场旁边的小屋子里吃饼子配坚果和果干,温执意奇道:“附近有餐馆?” “跟我走你就知道了。”李工故作神秘,“不过你得先跟我去买块布。” 村里唯一一家杂货店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走过去鞋面依然湿透了,温执意在门口抖了抖雪,李工早就跑到柜台前,指指店里泥泞的地面,“没那么讲究,快进来。” ……好像是你刚踩的。 温执意看着还没察觉的店主默默把这句吐槽咽回去,柜台里香烟、火柴、酒瓶乱七八糟堆在一起,店主身后一整面墙上都是布匹,一半卷着堆在柜上,另有几张大的直接挂在墙上,花纹精致,不逊于设计过的壁画。李工要了中间挂着的那张,秋香色缠枝莲花纹的方形毯子四角缀着流苏。 “为什么吃饭要买一块桌布?”温执意很疑惑,“铺开然后念一段咒语,就会变出羊肉汤?” “想象力很丰富嘛温工,但这是地毯。”李工还在卖关子,“你就理解成自助餐券好了。” 温执意点点头,指指柜上孔雀绿的绸布,“那我也要一张餐券。” “自助餐厅”比温执意猜测中的规模要大许多,还是露天的,圆桌是撒开的裙摆,踩着舞步一路从雪山脚下铺开,尽头的高台修在半间屋子里,一面绘着彩色图案的墙壁作了背景,台下铺着一道红毯,还扎了一道缠着红布的拱门。 已有许多人在他们之前到了,李工带温执意去穿着礼袍的男女旁边送了礼物,温执意悄悄问他:“要举办婚礼吗?” “对呀。” 他们来的路上刚经过一片墓地,温执意和他在一张桌边坐下来,依稀还能望见墓碑的影子,“为什么在这里?” 李工笑他大惊小怪,“那怎么了?谁最后还不变成一把土了。”他指指举行仪式的台子,“那儿原来还是个佛寺呢,后来只剩面墙了,经常有新人在这里举行婚礼,神鬼皆敬有情人。”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颂吉祥词时,雪停了。宾客们齐齐欢呼起来,火堆烧得很旺,上面架着一只刷得油亮冒孜然香气的肥羊。按照当地的习俗,宴席会从下午持续到夜里,烤全羊是最后一道大菜,吃饱喝足后将羊架取下,大家手拉手围着火堆唱歌跳舞,尽兴方才返回。 除了李工,坐在温执意身边的还有一个当地的男孩子,他说他叫加措。李工喝了三大碗酒,醺醺然拉着位阿姨的手去火把边热舞了,只剩下加措和温执意还坐在桌子旁边。 加措的眼睛亮晶晶地锁在新人身上,“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请吃饭。” 他普通话说得不太好,很多词语都用最简单的代替,温执意听懂了,他也想举办婚礼。温执意问他:“你十八岁了吗?” 加措点头,“十九。” 温执意宣布:“那你可以请吃饭。” 男孩变得有些失落,“我不能。”他凑过来,和温执意这个外来的陌生人分享他的秘密,鼻尖上都出了一层汗,他忘记了普通话里对应的词,指指远处一个姑娘,“我不喜欢。”又指指温执意,“我喜欢,你。” 说完他自己意识到不对,面红耳赤地摇头。大部分情况下,温执意听到情话就像喝了口白开水一样,不过此时对着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他还是称得上温柔地笑了一下,“你是说,你不喜欢新娘,喜欢新郎?” “嗯!” “新娘和新郎没什么两样。”他不看加措了,目光越过圆桌和火把,一直翻过雪山,飘向更远的地方。刚才李工说他们跳的舞叫什么来着?“你也可以拉着喜欢的人的手尕圈圈。” “尕环环。”加措纠正他,脸红红地向他伸出手,“我们也去尕环环吧。” 音乐轻快,温执意的身体也轻快,压在心里很久的事随风消散,跳完还觉得飘飘然,神鬼皆敬有情人,他内心默默重复。 回去路上李工指着他腰间绣着吉祥结纹饰的封带,“哟,温工,这么快就有收获啦?” 那是加措系在他腰上的,他说大家都会把腰封送给舞会上第一个舞伴,温执意起先推辞,但那男孩垂着头的模样让他想起十七岁时说着“温甜心,你腰好细”,帮他绑好演出服带子的顾轻舟。 李工坏笑:“什么舞伴!明明是送给喜欢的人!” 温执意立刻解了下来,预备找机会还他。李工用胳膊肘碰碰他手臂,“温工,其实你每天看那么多次手机,是在等女朋友消息吧?” “嗯。” 第77章 见他爽快承认,李工又刷新了对这位让人感觉十分不好亲近的年轻高级工程师的认知,“欸?看不出来,温工也是很粘人的类型啊。” 温执意轻轻踩在雪上,靴子松软地陷下去,顾轻舟去的地方也在下雪吗? 他踢起一小簇雪花:“啊,我喜欢的人有点笨,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我正在努力赶往大结局的路上,应该会日更到下周四完结@@ 第75章 极光 顾轻舟觉得冰岛这地方一定和他气场相克。 上一次他倒在了半路上,这一次他刚到机场,就弄丢了手机和钱包。 他中间转了一次机,但可以确定手机是在雷克雅未克机场丢的,因为他转机之前还给李雨微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出门并且叫她转告温执意。 顾轻舟摁了下手表旋钮,想看看手机此时身处何地,屏幕迟迟未亮起。 没电了。 他伸手拦住身边的金发男人,用他高中满分150的情况下考70的散装英语试图交流。 “hello.”他比了一个从口袋里掏东西的动作,“myphonehasgone.” 机场人声嘈杂,金发男只听请了最后一个词:“youhaveagun?!” 顾轻舟朝他伸出手,想借他的手机用一下,“givemeyourphone.” 金发男脸色变得很奇怪,顾轻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不客气,正想加个“canyou”,对方退后两步,警惕地捂住背包,高声叫道: “help!robber!” 穿着安保制服的机场工作人员立刻向他聚集过来,顾轻舟眼尖地捕捉到两排座椅外一个鬼鬼祟祟带着兜帽的人,他从别人口袋里抽出手,拔腿就跑。 伴随着金发男的一声惊叫,顾轻舟敏捷地翻过座椅,在人群中划开一道口子,直刺兜帽人后背。他纵身一跃,轻轻松松将人扑倒在地。哗啦啦,那人衣服里掉出来十多个手机。 没有一个是顾轻舟的。 两条警棍一左一右指着他,兜帽男被空警控制住,顾轻舟高举双手蹲下,心中涌起一股悲愤之情:“有没有中国同胞啊!” 蹲在地上扒拉自己手机的失主之一抬起头,黑皮肤黄眼睛,三合一冲锋衣配灰色抽绳卫裤,标准的中国女大学生。 “需要帮助吗朋友?” 托顾轻舟的福保住了手机的同胞名叫赵情,刚好和顾轻舟住在同一家酒店,她热心地把顾轻舟捎了过去,还陪他去附近商场买了手机和电话卡。 “太谢谢你了。”顾轻舟插上新的电话卡,先试着登录微信,被新设备登录认证挡了回来,所幸applepay可以用了。“我请你吃饭吧。” 菜单没有图,顾轻舟随便指了几样招牌菜,赵情问他是来旅行吗,他摇头,“不是,我原本打算在这里求婚的。” “哇,来考察求婚场地吗?好浪漫!” 赵情脑海里闪过一连串出发前做的攻略,正打算给他推荐几个地点,顾轻舟又说:“那是之前的事了,因为一些原因没求成,后来他和别人来看了极光。” 哦,be了,赵情同情地把新端上来的菜往他面前推了推,“别想了,多吃点。” 顾轻舟夹起一片肉,第一口热的,第二口冷的,第三口臭的,简直像用他亲自下厨用家里办信用卡送的平底锅做出来的。他强行咽下去,说话时咬肌都在扭曲:“所以我决定走一遍他走过的路。” 赵情只觉得他应该真的受了很重的情伤,“市里看不到极光的,要往外走一些,我报了个团,价格很划算,你要不要一起?” 他们连续去了两晚,前一晚他们已经见到了狐尾一样的绿光,尾尖泛着淡淡的粉,因此第二晚去程中尽管司机一直在强调他们有多么幸运,赵情也并没有很兴奋。 但当极光真正降临,她忍不住高声尖叫:“我的老天上帝三清真人!” 他们遇上了真正的极光大爆发,向导说至少有八到九级。赵情在他身边止不住地跑着转圈,“我们实在太太太太太幸运了!你知道吗1月是冰岛特别反复无常的季节,我本来都做好一次也看不到的准备了,没想到!” 她跳到顾轻舟前面,对着斑斓的天空高举双手,“没有阴天!没有暴风雪!冰岛欢迎我!” 顾轻舟仰起头,绿光倾泻而下,介于水与火焰之间的第三种物质跳动着,像是弹奏野蜂飞舞时的击弦锤,当那谱带变得愈发宽大,人就站在层层叠叠的巨大帘幕之下,褶皱随风翻飞,宇宙短暂地向凡人揭开面纱,然而肉眼能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漆黑而已。 赵情找顾轻舟帮她拍照,“快快快今晚我能留下十张人生照片!” 取景器里,广袤苔原之上是望不到尽头的冰川,天高地远,小小的人站在中间,如果连头顶的光都没有,顾轻舟不敢想象画面有多么寂寞。 他决定下次换个热带海岛求婚。 “不错,没有一张闭眼的。”赵情过来验收成果,见他闷闷不乐,用胳膊撞了下他肩膀,“哎唷你这个人真的很难满足,九级极光哎!还不开心!” 顾轻舟望着远方,“我想看他遇见的那种。” “难道他看到了十级大爆发?”赵情在顾轻舟手机上看到了温执意拍的照片,“黑屏了?” “是极光!” 赵情将照片放大再放大,终于发现了一缕淡淡的绿光。她拍拍顾轻舟肩膀,“相信我,你把今天的照片发给他,什么也别说,准能气得他三天睡不着觉。” “那他就更不会搭理我了。”顾轻舟收起手机,深觉这趟旅行索然无味,他们原定的追光行程是三天,“明天我不来了,你们玩吧。” 赵情听他说过,因为假期不够,他这趟算上往返时间满打满算只有五天,“大哥,你五天特种兵北欧游就为了看绺韭菜啊?” 她在顾轻舟身上看到了一种全新物种的恋爱脑,“见过挖野菜的,头一回见当韭菜的,岁岁年年无穷尽,一茬更比一茬新。” 顾轻舟满腔失望地回到酒店,洗掉身上的寒气往床上一瘫。 他昨天又一次尝试登录微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李雨微和叶予庭每人发了条消息帮忙做新设备验证,页面终于发生了变化——ip地址异常,账号直接被封禁7天。 反正温执意也把他拉黑了,顾轻舟当时是这么安慰自己的。现在他又蠢蠢欲动——他已经七十二小时没跟温执意联系了,给温执意空间给出了三室两厅。 等等,温执意不知道他换了电话号码,也就不可能屏蔽他! 他把极光的照片用短信发给了温执意。 “你好,我是圣诞老人,我的小鹿逃跑了,现在我自己在雪地里拉雪橇,从白天拉到黑夜。陌生人,可以对我说句加油吗?我会跑步去给你送礼物。” 温执意不理他,他就把这张照片添加在了共享相簿里,又去翻icloud里的其他东西,六年里温执意留下的痕迹很少,照片一张,工作文件若干,备忘录……一千多条? 一九年九月到二二年底,几乎每天都有一条,大部分只有一句话。 2019年9月12日:“如果你不在雪地里,是不是在其他地方?” 2019年10月8日:“我问航空公司的项先生,可以用赔偿金再组织一次搜索吗,他建议我不要。” 2019年12月7日:“顾轻舟,我同意你降落。” 2020年1月1日:“和叔叔阿姨一起吃饭,我们在玩一个游戏,假装忘记你。” 2020年8月7日:“生日快乐,蛋糕我替你吃了。” 2021年2月14日:“其实还是会想你去了哪里的事,不过不能跟别人说。” 2021年9月9日:“兰姐发给我极光的照片,很漂亮,她说像奇迹一样。也许世界上真的有奇迹,只是没有眷顾我。” 2021年12月25日:“好像每年都在重复无法实现的愿望,但是不许愿的话,又懒得买蛋糕。” 2157年1月1日:“给爸妈扫墓时解释了你为什么很久没来,回来想想觉得很多余,你不在我身边,也许在他们身边了吧。” 2157年8月31日:“纪念我还没忘记。” …… 二三年和二四年没有记录,直到二四年底,备忘录里又多了一条,也是内容最短的一条。 “算了。” 这两个字对应的日期既不是节日,也不是生日、忌日或者什么纪念日。发现金属却不是戒指,找到遗体但不属于他,唯独自己错过的极光,空白的日期里温执意经历了多少次类似的失望,才说出这句算了呢? 顾轻舟等不及当面问他,所以打电话过去。 在听筒里一遍遍传出“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的提示音时,远在长临的李雨微接到了一通电话。 “您好,请问您是温工的家属吗?” “对的。” 打来的人犹豫了一下,“北崖突发暴雪,我们已经有一天一夜联系不上温工他们了。” 第76章 天意 第78章 北崖的测试场建在达瓦山上,温执意和同事往往是一早出发,日落之前回程。早上他们出门时北崖村已经飘起了雪,但他们来的几天里下雪就像刮风一样平常,所以没人在意。 “温工,今天早点收工吧?”李工出去拍了拍车顶上积起来的手掌厚的雪,“我看着天气不太好。” 温执意没有犹豫,记完最后一条数据,合上笔记本,“好,今天提前走。” 车子刚开出测试场时天色还亮,过一个弯道的功夫,浅灰色的云抹掉了最后一缕光,天幕沉甸甸朝着他们压下来。 同行的韩琛打开车窗,被雪片糊了一脸,他连忙关上,“呸呸呸!搞什么,跟灾难片一样,快点开!” “快不了。”司机从车内后视镜里白他一眼,“你往外看看雪有多厚。” 李工晕车,副驾驶让给他坐,温执意和韩琛坐在后座,两人中间能再塞进来一头大象。韩琛嘟囔道:“摊上你就没好事。” “你说什么呢?”司机一个急刹,回过头来瞪他。李工拉开车门下去就吐,韩琛瞟了一眼温执意,“没说你,你急什么啊。” 温执意安慰司机:“没事,他有幽闭型精神分裂症,天黑就喜欢胡言乱语,以前在所里加班还说见到过鬼。” “温执意!” 韩琛气急败坏,温执意打开车门,关心道:“透口气,好点没?” 冷风把韩琛捅个对穿,他刚张开嘴又被迫闭上,温执意满意地关上车门,和司机一起去前面探路。 雪渐渐从靴筒爬到小腿,风又急又重,温执意上半身也得用上力气才能稳住身体。 “师傅,我们要继续下山吗,还是回测试场避一避?” 司机回头打量车子,积雪还没涨到轮毂,“下山吧,这雪不知道要下多久,现在折回去,再开出来的时候油不够了更麻烦。” “我同意。”李工将中午吃的饼子吐了个干净,深一脚浅一脚跟上来,脑袋顶上积了一层白,“早上我看天气预报,说有中雪,你看看这雪片子,山里天气太难猜了。” “那就往下走吧。” 窗外情景渐渐看不清了,雪花从四面八方飞来,模糊了天空和地面的界限,只有灰白色的气流翻涌,车子在其中艰难地行进,温执意感到他们的速度越来越慢。 前方出现一抹红色的影子,司机踩下刹车,穿着红色冲锋衣的男人在他们车子前方用力挥舞手臂。 “走不了了!”他大声喊,“前面雪到膝盖了,车走不动!” 温执意、司机和李工先后下车,韩琛则从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男人指了指前面,迎着风几人几乎都睁不开眼。温执意低下头,雪埋住了他的小腿。 男人名叫刘驰,是个徒步爱好者,带着六岁的小女儿,想要穿越雪山去周边村庄游玩,结果遇上了突如其来的大雪。 “报警吧。”温执意摸摸口袋,手机已经被被冻成了一块冰砖,自动关机了。 “我来,我手机还有电。”李工掏出电话,刘驰无奈地摇摇头,“没用的。”他拿出一部卫星手机,“我试过了,没信号,只能等雪停了。” 司机点点头,“看来要在这里过一夜了。” 他们回到各自的车上,开着空调,车内还不算太冷,疲惫的司机、晕车的李工还有从刚才开始就哼唧着不舒服的韩琛都很快睡去,温执意没有合眼。他见刘驰每隔一短时间便会下车,清理掉车上的雪,便也依样照做。 天色完全黑了,耳边是山风的尖叫,分不清是雪还是冰的东西打在身上脸上,温执意用手拂掉车前窗的积雪,半截腿陷在雪里,四肢几乎失去知觉。 “嘿,你冷不冷?”刘驰扫完车上的雪走过来,递给他一把刷杆,“别用手啊,多凉啊。” “谢谢。”温执意提议:“咱们两个轮流清吧,一个人清两辆车,速度慢不了多少,还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好啊。”刘驰安慰他,“没事儿,说不定一会儿雪就停了,别害怕。”他握住刷杆,“我来吧,你下趟的,先去车上歇会儿。” 温执意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回到车上很久他都没能暖和过来。他的手插在湿乎乎的口袋里,拨弄着毫无用处的手机,忽然摸到了另一个硬壳。 这只塑料打火机之前和所有的卷烟一起被顾轻舟偷偷没收,在放仙女棒那天晚上又回到了他手里,被和外套一起带来了达瓦山。 顾轻舟还没回长临呢,他这样想着,仅仅摸着打火机的外壳就感受到了一簇小小的、跳动的火苗,鼓舞着他一次又一次下车将雪扫掉,防止它们将车厢里的温度带走。 起初他跟刘驰每隔一个小时有人下去清雪,后来半小时就要清理一次。雪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大。 韩琛靠在车门上,有气无力地抱怨:“还不如在测试场呆着。” 李工瞪了他一眼,很过意不去,“温工你一直没睡啊?怎么不叫我们。” “没事。”温执意去敲刘驰的车窗,“你的手机有信号了吗?” “没有。”刘驰下车来和他们商量,小心地关上车门,他女儿夜里开始出现高原反应,“现在怎么办?” 他们正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里,不可能有指望近处有地方歇脚或过路的人搭救。温执意问他和司机:“能往下开吗?到有信号的地方报警。” 司机踹了一脚雪,“这路开不动啊。” 刘驰看看车里的女儿,从后备箱拿出两把折叠工兵铲,“得清路,试试吧。” “好。”温执意拿出包里的高反药,给了刘驰三粒,“应该在来之前让小孩吃药的,现在吃不知道有没有用,也许能好受点。” 拧好的药瓶他扔进了车里,正好掉在韩琛手边。温执意没说话,韩琛吃了三粒,“为什么不早拿出来,你是不是就想让我干活儿?”他往后座一躺,“我头晕,起不来。” “那你吃什么药。”李工白眼快翻到天上,“我和师傅先来铲雪吧,你们俩昨天晚上没睡好,先休息。” 他和司机顶着风雪埋头铲了一阵,车子艰难地向前挪动,往后一看,也就走出了大约五十米。李工一屁股坐在地上,被雪扎了又跳起来,“这么走得走到什么时候。” “有信号了!”刘驰激动地敲了敲窗户,他的小女儿恹恹趴在后座,“爸爸,我好难受。” “没事啊,乖,爸爸这就打110,警察叔叔很快就来救我们了。”他哆嗦着拨号,温执意坐进他车里,准确报出了北崖派出所的座机。 “喂!警察同志,救救我们!”电话一接通,刘驰语无伦次地求救,“我们被困在达瓦山里了!” 信号时断时续,接线员大声问:“你们在哪儿?” “喂?能听到吗?”刘驰大声道:“达瓦山?我们在达瓦山!” 温执意接过电话,“我们刚过垭口五十米,现在往西南方向走,两辆车被困一天一夜,总共六人,有一个小孩,小孩已经出现高原反应。” “对!我们没带什么吃的,又很冷,孩子很难受,帮帮我们!” 刘驰趴到他耳边大喊,温执意微微偏头避开,勉强听清警察的话。他的脸色变得更苍白,“那我们……” 信号彻底断了。 “他们说什么?你怎么不说了?” 司机、李工都围过来,就连一直躺在车里的韩琛也探出身子,“警察怎么说?” 温执意看看后座的小女孩,下车告诉他们:“警察说,铲雪车去了别的地方救援,他们不确定多久能上山。” “什么叫不确定?”李雨微质问电话那头能研所的人力,“你们没有联系当地警方吗?” “女士,我理解您的心情,您先冷静。但我们确实无法确定温工现在的状况,他们既不在测试场也不在宿舍,现在当地有多人被困,警力有限,所以我们只能耐心等待。” 她生气地挂线,顾原从房间里出来,“怎么了?” “小温出事了。”李雨微在网上搜索北崖,最新发布的全部是求助信息,她拿起外套,“我得去看看。” 顾原拉住她,“你去哪儿?” “北崖啊。”李雨微无法像电话里的人说的那样,冷静而又耐心地等待。当初也是这样一通公事公办的电话,告诉她飞机带走了顾轻舟,“长临离北崖太远了,我要去附近等着,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知道。” “知道又能怎么样?”顾原抽走她的外套,“你什么也帮不上,现在能不能进北崖都另说。” 外面阳光明媚,但达瓦山的风雪已然飘进家中。李雨微抱住肩膀,“万一轻舟知道了,他……” “他不会知道。”顾原给她看顾轻舟的航班时间,“也许这就是天意,他的飞机马上起飞,到长临要二十个小时,再去北崖就要一天多,那时候一切都有结果了。” “你想瞒着他?” 他拿走了李雨微的手机,“你就当我自私吧,我不能让你和儿子冒险。” 第79章 李雨微静坐片刻,还是摇摇头,“万一小温……” “那就让他怪我。”顾原很坚决,“总好过让他一头扎进暴雪里。”他揽住李雨微的肩膀,“他会走出来的,就像我们一样。但我和你都没办法再失去他一次。” 第77章 人为 两人僵坐着,李雨微无意识将衣摆绞成一团,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她捂住眼睛,“可是我怎么能让轻舟也经历一次我们经历的事。假如他真的再也见不到小温……” “如果不能和小温哥在一起,哥哥会死掉。” 顾晚山突然出现,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顾原第一次对他发脾气,“你胡说八道什么!” 顾晚山瘪瘪嘴,“是哥哥自己说的,如果不能和小温哥在一起,他会难过得死掉。” 李雨微招手叫他过来,“哥哥为什么和你说这样的话?” “之前我去小温哥家住,我和小温哥住一个房间。”顾晚山认真回忆,详细描述:“他问我能不能自己睡,那时候说的。” “混账东西!”顾原又气又窘,“不成器啊!” 离顾轻舟的航班起飞还有半小时,李雨微还是打给了他。“接不接得到就看天意……” 铃声只响了两个拍,顾轻舟的脸出现在视频电话界面,“怎么了妈?” 李雨微忘记了原本想说的话:“你在哪儿?” 身后低矮的房屋显示他绝不是在机场大厅,穿着警服的人从画面背景中一闪而过。顾轻舟的羽绒服外套上深一块浅一块,还蹭上了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绒毛。 他那头信号不好,顾轻舟唯恐她听不见,跑到室外,顷刻被风雪卷回来。 “我在北崖!” 他等不及温执意回到长临,改签了返程的机票,提前一天出发,直接飞到了离北崖最近的机场。 顾原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你立刻给我回来!” 画面卡住,顾轻舟的声音倒是畅通无阻:“现在回不去,爸你不知道我运气多好,我是赶在北崖封路前最后半小时,和一车羊一块儿进来的。” 顾原只恨没法隔着屏幕踹他一脚,“那你就找家酒店待着,哪儿也不准去!” 李雨微叹了口气,“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视频卡成一帧一帧,顾轻舟一顿一顿掏出胸口的玉,“平安符我一直带着呢,保证顺顺当当带温执意回去。” 挂掉电话,顾轻舟的眉眼立刻耷拉下来。他刚落地就收到了褚韬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来警局见能研所在北崖的负责人,但也只是换了个地方等待。 “有消息了!半小时前有人报警,说两辆车被困在达瓦山里!”能研所的人招呼顾轻舟,“一定就是温工他们!” 最里间办公室的门猛然打开,穿制服的中年男人边打电话边往外走,“对,情况比较复杂,他们被困了一个晚上,同行的还有一个六岁的孩子。空调很费油,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他经过顾轻舟面前,顾轻舟看见他的肩章比别人多一颗星。男人继续对电话那头说:“我们请求消防部门支持,现在铲雪车和六位警员去了其他地方支援,我们人手不足,县局能不能抽调人手?” 通话对象应当拒绝了他,他皱起眉头,“好,明白了,我们想想办法。” “我可以去。” 男人转过头,顾轻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来报警的能研所负责人站在不远处,不知所措地看向他们。 “你是家属吧?”他摇摇头,“很抱歉,我不能带你去,也请你相信我们……” “我相信!”顾轻舟心急如焚,语速都比平时要快:“我刚刚坐卡车从县城方向来,以现在的路况,县公安局派人过来至少要半天。温执意他们没有定位,只能靠人去找。时间就是生命,多一个人就多份希望。我身体素质很好,不会高反,一定帮得上你们的忙。” “你先冷静。” 男人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却被他反手握住:“所长,我现在脑袋很清楚,并且我保证它会一直这么清楚,我全程听指挥行动。我只想救人,绝不会添乱。” “你……” 男人试图抽出手,顾轻舟握着他的手摇了摇,“我现在就可以签免责协议,或者……”他转向最近的亮着红点的摄像头,“我顾轻舟在此声明参与救援行动纯属自愿一切后果自负与北崖县派出所无关!”接着转回来,“可以走了吗所长?” “副所长。”男人终于拔出了手掌,已经被捏得发麻,“手劲儿还挺大。” 北崖村派出所副所长带上三位民警和硬挤进来的顾轻舟,在所里最好的一辆警车内装满了救援工具和物资,浩浩荡荡向达瓦山开去。 来支援的消防员和他们在山脚下会合,雪一直没停,行驶至半山腰,警车再也推不动路面的雪,四轮被雪堆锁住。 顾轻舟只得和民警一起下车铲雪,头顶飘下雪片,脚下扬起雪沫,人在中央,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埋起来。 狂风里,工兵铲凿进雪里的声音显得很微弱,温执意错觉他正在一块巨大的砧板上切肉,切的还是他自己。睫毛上的积雪变成了冰碴,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索性闭上眼睛,凭感觉不停挥动铲子。 现在和他一起铲雪的是韩琛,不知是因为药物还是恐惧,他的不适有所缓解,和他们轮流清理出一条路。 “喂,以前没看出来,其实你还挺怕死的嘛。” 两人从同一起点开始清,温执意几乎整晚没有休息,现在还是比他快出一截。 温执意没理他,转到对面把他这侧的后半段也清出来,韩琛吃了一嘴雪,悻悻闭上嘴巴。 刘驰的车子开在前面,路清出一段,他却没动。韩琛只得过去敲他的车窗,手掌向前挥着,示意他赶紧开。 车子挪动了一寸就停下,刘驰打开车门,拿过他手里的铲子,“我来清雪吧。” “你搞什么!赶紧先往前开啊!好不容易清出来的,一会儿又该给堵上了!” 刘驰举着铲子,没有动。温执意走过来,“怎么了?”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车里缩成一团的女儿,“我的车没油了。” 雪不似早上猛烈,但此时它才终于露出了真正可怖的面目。半个小时之前,温执意他们车上最后一块饼被大家分食了,水还有一瓶半。一旦燃油和水源都消耗殆尽,他们将只能在寒冷中等待死亡。 刘驰恳求道:“让我们去你们的车上吧,我可以一直在下面铲雪,只要让我女儿待在你们车里……” 韩琛拉过温执意,“你过来。” 温执意撇开他的手,对刘驰道:“我们要商量一下。”经过刘驰的车子,他看见里面的小女孩在发抖,温执意把自己手里的工兵铲轻轻放在了车门旁。 “我不同意。” 车门关上,韩琛立刻说。前排司机和李工疑惑地转过头,温执意简单说了刘驰想要带女儿上车的事。 “那就上来呗!”李工不假思索道,手去掰车门,“咱们赶紧下车把他车推旁边,然后接着往下走啊。” 司机没说话,韩琛拦住他,“你说得轻巧,你知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着全靠这辆车了?多两个人车不得更耗油啊,还有车上的水,要不要和他们分?” “没错。没有铲雪车,我们又是在山里,警察绝对不会来得很快。”一路上司机瞧不上韩琛,他只会说风凉话,此时却也同意他的观点,“我也觉得不应该让他们上车,多一个人负担就重一份。” “可是那毕竟是两个活生生的人。”李工犹豫了,“起码我们把孩子带上,你们家里都有小孩吗?如果是我女儿遇到这种情况,我肯定希望有人帮帮她!” “我没孩子。”韩琛嗤之以鼻,“有的话也不会带她大雪天跑到雪山里,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时候刘驰走到了他们车旁边,司机警惕地给车门落了锁,“我有个儿子,所以我就更要活着回家,考虑不了别人。” 李工张嘴要反驳,却找不出新的说辞,他丧气地转向温执意,“温工,你说呢?” 温执意并没有表明态度,只是说:“铲子和卫星手机都是他的。” “你手里不还有一把吗,我们先……”韩琛跳起来,撞到了车顶,“你铲子呢?温执意你是不是故意的!” 司机又不说话了,李工附和:“对啊,没有他我们清不了路,还有那手机,多亏他我们才能报警,没准儿后面还能再和警察联系上呢。” 韩琛没有丝毫犹豫:“抢过来。” 李工不敢相信:“什么?” “我说都抢过来。”韩琛重复,他在车里指了一圈,“我们有四个人,他们只有两个,还有一个是小孩。” 李工大骇,“韩工,我们可都是文明人!” 发动机轰轰作响,司机握紧方向盘,显然在考虑韩琛的建议。透过韩琛身后的窗户,温执意看见刘驰向车内举起工兵铲。他不动声色地压了压手掌,做了个“放下”的手势。 第80章 “你不是一直觉得你比我聪明吗?”温执意点点脑袋,面向韩琛,眼睛却看着司机:“用你的脑子想想,我们只有两种选项:一是往下走,那么人多清雪会更快;二是走不动了,在车里等,耗油的是空调,多两个人几乎没影响。” “我同意温工说的。”司机开了锁,对韩琛道:“让他们上来吧。” 四个人全部下车,韩琛和刘驰继续清雪,司机和李工把刘驰的车子推开,温执意从车里抱出小女孩,放进能研所的车里。那女孩把他当成了刘驰,搂住他的脖子,“爸爸不要走,我不上他们的车,我不要和你分开。” 温执意把她放进后座,轻轻捏了捏她小小的手掌,“你们不会分开。” 刘驰的身体一直绷着,目光时而扫过身侧拿铲子的韩琛,时而看看被温执意抱着的女儿。车门关上,刘驰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在他放松警惕的刹那,韩琛一头将他撞倒在地。 面对着他们正在推车的李工惊叫:“韩工!” 温执意应声回头,两人在雪地里翻滚了一个来回,还是经常徒步的刘驰占了上风,他坐在韩琛身上,毫不客气地捶了他两拳。韩琛被他压着,还用力伸出手,去摸他口袋里的卫星手机。 他招呼李工和司机:“你们快过来帮我啊!” 李工和司机仍在状况外,但这句话激怒了刘驰,他爬起来,抓住一边的铲子直直往韩琛脑袋上劈去! “你疯了!” 韩琛闭上眼睛,疼痛没有落下来,温执意冲过来,在铲子离他脑壳只有五公分距离时抓住了刘驰的手腕。他从背后紧紧抱住刘驰,厉声对韩琛道:“起来!道歉!” 韩琛骨碌碌滚出去一圈才站起来,“我……我就跟你开个玩笑,别介意啊。” “有这么开玩笑的吗?”刘驰双眼发红,“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说话不算话……” “没有人要说话不算话。”温执意放开他,“我保证,他不会再跟你呆在一起,我们两个一组,让他去和别人一起清雪。” “不。”刘驰用力揉了揉鼻子,“他得时刻和我呆在一块儿,我不放心让他和我女儿一起在车上。” 他从外套内兜里拿出卫星手机,递给了温执意。温执意在韩琛眼前挥了挥,“别动歪脑筋了,如果大家互相不信任,只会浪费求生的时间。” 温执意回到车上,拿出手机检查信号状况,司机问他:“能联系上警察吗?” “还是没有信号。”温执意微笑着将屏幕一片漆黑的手机放进口袋,“再往下走走看吧。” 第78章 平安符 前方的路除了白还是白,望不见尽头。 很难想象落在身上的片状物和长临那种柔软美丽的晶体是同一种物质,它很轻易就能割伤人的皮肤,痛感并不带来温热的错觉,而是冷冰冰地将人浸透,顾轻舟被迫经历一场漫长的凌迟。 他无法想象在雪山里待了一天一夜的温执意是什么感受,只有努力开出一条路来。挖着挖着他发现左边一侧的雪更薄。 “大家!这边的积雪浅!” 他招呼其他人,一位熟悉地形的民警摇了摇头,“没用的,我们要去垭口,那是反方向。” “不是,我觉得这个方向可能有人走过!”顾轻舟扔下铲子,“他们可能有清雪设备!” 他向救援队行进方向的背侧绕过去,不远处有个工地,推土机还在工作,风太大了,他们竟然一点都没听见。 副所长打了一下顾轻舟的胳膊,“行啊小子,没白带你来。”他拔腿向前,一个坑一个坑地走过去,“喂!师傅!能不能替我们开条道?” 司机师傅从推土机上下来,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带着帽子和面巾,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什么事?” “我是警察,我们要去山上救人,没有铲雪车,能不能跟我们走?” 遇上汉语长句子,加措只能听到个别词,比如“警察”和“走”。他后退一步,“没干坏事,我工作。” 顾轻舟听得着急,连比划带说:“sos,不抓你。” 副所长换成当地语言和他交流,这次加措听懂了,但仍然摇头。 顾轻舟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他们在修新的佛寺,不能延误工期。”副所长用普通话说他坏话,“一根筋,没救。” “救人为大,佛祖不会和你计较的!” 眼看顾轻舟要强扭着这倔小子走,副所长又用当地语言说:“拜托你,现在有六条生命等待我们去拯救,他们里面有小孩,还有来帮助我们的研究所的工程师,已经在山上被困了一天一夜,我们必须找到他们。” “研究所?”加措露出不安的神色,“温工也在山里面吗?” 副所长不理解他的关注点,用普通话抱怨道:“我哪知道里面有没有姓温的工程师。” “在!温工也在!”顾轻舟拼命点头,加措转身上了推土机,往他们来时的方向开去。 有了加措的帮忙,警方的速度快了许多。顾轻舟坐在后排,身体趴到副驾驶的椅背上,眼睛就差贴在车前窗上。身边两个民警在给温执意他们报警的手机打电话,他听着忙音紧张地转过头,自动挂断后再转回去。 “小顾,我知道你很紧张。”副所长拍拍他的手,“但你能不能别一直扒着我衣服?” 车里的人笑起来,缓解了紧张的气氛,顾轻舟跟着扯了下嘴角,手指仍旧将副所长的衣角钉在靠背上。他现在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唯一能让他好受些许的就是车子一直在前进,他离温执意又近了一点。 挨着顾轻舟的民警翻开地图,“按照这个速度,天黑前我们肯定能到哑口附近,还能留一些时间去找人,幸好幸好,要是晚上才到就麻烦了。” 地图翻起来,民警迷惑地抬起头,“怎么停了?” 开车的警察指指前面,“不知道,推土机停了。” 警察和顾轻舟都下车,冰针扑面而来,扎得人忍不住倒退。加措也下来,指着地面对他们说,“走不了了。” 顾轻舟费力地睁开眼睛,“为什么走不了?” 加措蹲下来,他指着的地面出现了分层,前方的白色雪垛下方出现一层冰,被推土机的大铲刮出一层皮外伤,更下面的坚冰纹丝不动。他指指推土机的履带,“打滑,危险。” 副所长又在用顾轻舟听不懂的语言和他交流了,从另外几个民警的神色上,顾轻舟明白,加措不会再带着他们向前。他拉住要给加措鞠躬的副所长,“你让他走,把推土机留下。” “留下有什么用……” “我来开。”顾轻舟用小臂抹掉睫毛上挂的白絮,一字一顿道:“我有推土机操作证,我能开。” “小顾,我知道你着急,但这不是开玩笑的。”副所长严肃道:“你答应过我会听指挥行动。” 顾轻舟一句废话都没有,坐进驾驶室。 “打火,挂档,前进,铲刀升、降、斜,对吗?” 他逐一演示动作,向前走了二十公分后停稳,跳下来问加措。加措点头,顾轻舟转向副所长,“长官,我通过考核了吗?” 他请副所长跟加措确认合适的行驶速度、铲刀的角度以及侧倾堆雪的方法。加措还在试图劝说他不要去。 “他让我们和他一起回去祈祷雪快些停。”副所长无奈道:“他说新手操作非常危险,你开不了很久。” 加措是非常虔诚的信徒,不然也不会冒着这样的大雪上山坚持作业。顾轻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没有评判加措的想法,而是蹲在他旁边,双手合十,“如果我能平安回来,一定去佛前敬一柱香。但现在我必须往前走,直到我走不动为止。” 推土机的驾驶室比常规汽车要高出许多,滑动时也就更明显,顾轻舟坐在里面却不觉得害怕,他强行剥离掉所有情绪和杂念,握着操作杆,只在心里重复着加措刚教给他的操作要点,攀登,再攀登。 他们一路行至海拔四千米高的地方,跟在顾轻舟后面负责开车的民警兴奋地拍了拍方向盘,“到了!马上就到了!最多再有十五公里,不,十三公里!我们就要到垭口了!” 推土机铲刀卡了一下,车头传来明显的颤动,顾轻舟去拉操纵杆,晚了一步,满目白花花的雪像肚腩上的肥肉,从铲里溢出来,堆在推土机周围,严严实实地从四面将机器堵死。 顾轻舟停下机器,向后面的警车比了个停下的手势,随后转回来重新启动推土机。 发动机呼噜呼噜抖着,履带刮过冰面,他握住操纵杆向前一推,铲子成功向一侧倾斜,可还没等他把雪扬出去,车身便向反方向狠狠一歪,推土机倒向地面。 “小顾!” 副所长跑过来,顾轻舟在驾驶室里蜷成一个球,紧紧护着脑袋。他和另一个民警合力将顾轻舟拉出来,顾轻舟笑着骂了一声,“这鬼天气,跟打了麻醉一样,我都感觉不到痛了。” 第81章 “你吓死我们了!” “这次真没法开了。” 顾轻舟很快就连强颜欢笑都不能,他在两个人的帮助下下到地面,雪已经到他大腿中部、民警胯骨的位置。 副所长问民警:“还有多少公里?” “十三公里左右。” “弃车吧。”副所长果断指挥所有人去换掉湿衣物,“拿上照明设备,后面这段路我们靠走的。” 顾轻舟也要跟着去,被他拉住,“小顾,最后这段路会很难走,前面的雪只会更深,你在这里守着物资,需要时支援。” “我可以走。”顾轻舟指指外套上被刮出来的口子,“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处破皮儿,换件衣服整个人跟全新的一样好用。” 副所长看他头大,烟瘾都要犯了,他掏出打火机又装回去,顾轻舟低头笑了一下,“下山陪您抽一根。我答应过我爸妈,也答应您,不会勉强自己。” 越靠近垭口雪越厚,无边无际的白色一点点蚕食着人的体力和心智,每个人都是一支点燃的香,渐渐被香灰埋起来,人越烧越短,雪越埋越深,寒冷一层层逼近那燃着的部分。 “大家加油!走了一半了!” 风里传来不知谁的声音,他们走到了雪深及腰的位置,几乎无法保持站立,连滚带爬往前。因为温执意说过,他们过了垭口不远,所以到这里警员们就开始呼喊,希望他们就在附近,可以听见。 顾轻舟也跟着喊,别人喊的是“喂”,他喊温执意的名字,一声接一声,寒气灌进他喉咙里,他每喊温执意一次就吞下一块刀片,起先还要缓一缓,后来习惯了,翻滚、吼叫连成一套动作,不厌其烦地重复。 声音和动作都被撕扯着变了形状,顾轻舟听见自己的嗓音变得嘶哑,音量弱下去,慢慢被山风盖过,四肢也不再听他指挥,动作愈发迟缓。 旁边警察们的情况也都和他差不多,三十米路,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 身体停下来,大脑却转得飞快,顾轻舟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握住胸前那块玉,雪山变成一块屏幕,他又看见飞机失事前的景象。这次他站在温执意背后,注视着当初的自己挥手扔掉氧气面罩。 还以为自己怪潇洒的,现在看真欠揍啊。难怪温执意生气。 一九年的大火还是烧了起来,如今雪山里的顾轻舟又被灼伤一次,吞下去的风从喉咙开始剐他全身的血肉,他看不见自己了,但还能看见温执意,背对着他,肩膀微微抖动。 别哭啊,顾轻舟摩挲着那块玉,手指摸到侧面一个小小的缺口,往下摸,底端也有。 温执意转过身,背后四四方方的凹陷像一口雪白的棺木。 车子停在他面前,李工告诉他,燃油耗尽,他们走不了了。 “手机呢?”李工仍怀有一丝希望,“也许过一会儿手机会有信号,也许我们还能联系上外面……” 温执意拿出电量耗尽的手机,他的指甲缝隙里都填满了雪,他其实远没有看起来这样镇定,走到积雪及腰的地方,他早已分不清哪只手拿着铲子哪只手里没有,两手并用在挖,皮肤全部的血色都凝结在了深紫的指尖。 “走不了了啊。”他轻声重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刚刚清理出来的一小方道路,毫无眷恋地转过头,“那上车吧。” 没有空调的车里温度慢慢流失,很快就和外面变得无甚分别。温执意拿出能研所发的皮面笔记本,刘驰的小女儿昏迷不醒,其余四个大人都在看他。 “要吗?”他摸了摸包里,只带了一支多余的笔,“只能轮流写了。” 刘驰谢绝了他的好意,他只想多抱一会儿女儿。车厢里剩下的人开始写遗书,外面风雪交加,但他们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宁静的时刻。 “顾轻舟: 金鱼巷的房子还有385339元房贷,把它卖掉,应当能有一部分结余。除了工资卡,所有存款都在同一张银行卡内,密码阿姨知道。 我早就没有生你的气了,只是担心,怕如果无法弄清楚你为什么突然出现,可能哪天你就会不明不白地消失。其实人总是会消失的,能做的只有抓住多出来的时间,不管是百年还是一秒钟。我懂得的太晚了。 将我葬在宝山公墓,你的碑旁边。我现在相信世界上有无法用科学手段探索的地方,我们会在那里再相遇,到时候我会拿着真正的石榴花迎接你,但请你至少七十六年后再来。 很高兴遇见你,很高兴再见到你,我很高兴,再见。” 温执意习惯将字写得很疏,写下最后一个句号,刚好占满一张纸。 他又在最后一行下的空白处补上一行小字: “我想要那辆阿尔法罗密欧的模型,烧给我。” 过一会儿,下面又添一行: “还有拍立得的包装盒。” 算了,怎么遇见顾轻舟就这么贪心啊。温执意摇摇头,把最后两行字勾掉,犹豫了一下,又回去把前面的字也一个个涂掉了。 他撕下那张纸,叠起来揣进口袋,手还没拿出来,敏感地听到外面多了一种声音,比风声更长,比落雪更清亮。 有人在吹哨子。 【作者有话说】 a大师:算不准命但加好运值 第79章 戒指 “温工,你要去干什么?” 温执意拉开车门,“我听见哨声了。” 李工将耳朵贴在玻璃上,还没听出个所以然,就被风震得发痛,再转头温执意已经下车了。 韩琛占了温执意的位置,斜靠在后座上,“反正早晚要做冻死鬼,随他吧。” 顺着哨音飘来的方向,温执意一步一步向前,他走得太慢,显得时间分外长,哨声时有时无,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灰白的天地间突然出现一个深蓝色的影子,那人晃动着靠近,藏青色羽绒服兜帽里是顾轻舟的脸。 这就是走马灯吗,如果能长一点就好了,温执意筋疲力尽,因为想要多看一眼现在的画面,才能勉强维持站立。 顾轻舟顿了一下,继续往前,他越走越近,朝着温执意伸出手。 温执意手伸到半空,又警惕地抽回来:“为什么是你来带我走?” “温甜心,你吓死我了!”顾轻舟一把抱住他,“我刚还以为是幻觉!这种时候就别生气了,回去再说!” 他喊哑的嗓子里只能发出气音,温执意一个字也没听清,呆呆地让他抱着。据说濒死状态下大脑会释放大量的内啡肽和血清素,让人感到放松和愉悦,多巴胺还可能营造出美好的幻象,看起来如同真切发生的场景一样,就像现在这样吗? 顾轻舟晃了晃他,“温执意,你没事吧?我们走吧,不能停太久。” 连气息都这么真实,死神也太狡猾了,这要让人怎么拒绝啊。温执意抬起胳膊,慢慢回拥住顾轻舟。 “干什么呢小顾!看见人怎么不叫我们!”副所长远远看见两个脑袋,招呼其余民警向他们靠拢,走近了才看见俩人紧紧搂着,“哎!这是谈恋爱的地方吗!赶紧问问其他人在哪儿!” 温执意猛地抬起头,磕到顾轻舟下巴,后者吃痛地退开,温执意才看清,他颈上红线垂到胸口,挂着一只玉哨。 顾轻舟指指温执意来的方向,雪地上有一串脚印,“顺着走应该就能找到其他人。” “所有人立刻跟我走!”经过他们身边时,副所长问顾轻舟:“还能记得车停在哪儿吗?先带他回车上。” 顾轻舟拍着胸脯,“放心吧,我方向感也就比指南针差一丢丢。” “行了,你那塑料嗓子省着点用。”副所长比了个“停”的手势,他想关心一下温执意,莫名不好意思看他,目光闪躲着问道:“小伙子你还好吗?车上其他人状况怎么样?” “我很好谢谢您。”温执意觉得丢脸,也没看他,俩人隔着顾轻舟对话,“车上大人都还清醒,小孩不能自己行动。” 副所长一走,顾轻舟胸腔里传出抽气的声音,胸前a大师的灵玉一抖一抖,温执意起先以为他在咳嗽,转头一看,他是在憋笑。 “还笑。”温执意推他一把,顾轻舟站不稳,去抓温执意的手,结果把他也带倒。 他抱着温执意在雪里滚了一圈,“别说,比用走的快。”有那么一瞬间顾轻舟躺在地上不想起来,“啊,要是能一路滚下去就好了。” “想得美。”温执意拉他起来,手拉住就没再松开。 车子开不上来的这段路,顾轻舟和温执意各自走了一半,同样的路程自己走的时候觉得很漫长,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却像坐上了缆车,很快滑到目的地。 他们坐进警车后排,顾轻舟打开空调暖风,把后备箱里的毯子翻出来备好。周身温度逐渐回升,他给温执意一瓶水,看见后者惨不忍睹的手,“你怎么不戴手套啊?” “带了。”温执意简短解释:“刨雪的时候不知道掉哪儿了。” 第82章 顾轻舟脱下一只手套递过去,手套硬邦邦杵着,冻成了手掌的模具,他把两只都摘了,拉着温执意的手放到空调出风口上,“算了带这玩意儿更冷,烤烤吧。” 他那边也有出风口,偏偏凑在温执意一侧,俩人快挤成一个。温执意身子往前错了错,好让他挨过来,在狭小空间里费力地将手伸进口袋,“顾轻舟,我有东西给你。” 他脸上的雪全化了,水汽挂在细小的绒毛上,被雪光映得发亮。顾轻舟把嘴唇送到他面前,闭上眼睛,“哎呀,在这儿多不合适啊。” 香吻没等到,挨了一个脑瓜崩,顾轻舟不大乐意地睁开眼,把人摁在车窗上准备自食其力,“打完了是不是该给个甜枣啊?” 温执意还在口袋里摸来摸去,神情紧张,“我好像弄丢了。” 顾轻舟的吻压下来,“丢就丢了,回去再补。” 温执意微微蹙着眉,“可是我在戒指店里挑了好久啊。” “没事……”顾轻舟轻轻蹭他鼻尖,意识到他丢了什么后猛地弹开:“什么?戒指!” 他转身去开车门,“不行,我得去找找……” 焦急的话音消失在喉(n)(f)口,一枚戒指正挂在顾轻舟去拉开关的手上。 纯净的晶体在他无名指根闪耀。比常规要宽的白金戒圈,方形钻石,晴日里黑沙滩上的冰湖碎片,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戒指又回到他指间——温执意和当初的他选了同一款。 顾轻舟回过头,温执意正托腮等着他,得意又狡黠,“好看吧,我挑了好久。” “好看。”顾轻舟挑起眉毛,“不过我现在想干点更不合适的事了,怎么办?” 最终他什么也没干成,民警们带着韩琛他们回来了,顾轻舟和温执意下去帮忙发毯子和水。韩琛绕过翻在雪地里的推土机,他在路上听说了顾轻舟来救他们的事,再面对这个人,心情十分复杂。 他接过毯子,低声对顾轻舟说了句谢谢,鼓起勇气转向温执意:“温工,以前我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以后……”他从怀里掏出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刚才大家写遗书的时候,他正在争分夺秒写下自己没能完成的研究方向:“以后或许我们有真正能合作的机会。” 温执意随意扫了一眼,“收起来吧。”他越过韩琛去给后面的人发水,“别让学术垃圾变成有机污染物。” 顾轻舟夫唱夫随,“嗯,保护环境人人有责。” 李工原本还在扶着肚子难受,闻言哈哈大笑,他不愿意和韩琛坐一辆车,和温执意、顾轻舟一起坐进了消防救援车后座。 顾轻舟小声问温执意:“什么时候买的戒指?” 温执意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圣诞节。” “哎?那怎么当时不送!” “你说呢?” 顾轻舟吃瘪,那天温执意发现了“顾川”的真实身份。他只安静了一会儿就按捺不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平安夜。” 那就是在发现之后去买的。温执意准是用打劫的架势走进珠宝店买了枚钻戒,顾轻舟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乐不可支。 事实也差不多,那天温执意被生气和欣喜两种巨大的对冲气流抛到半空,久久无法平静,下班后他到能研所附近的商场吃了饭,无所事事地在一楼中庭徘徊,打烊之前他第六十次经过珠宝店,顶着一张臭脸走进去,店员只觉得他要疯狂消费以泄愤,热情地给他介绍了店里几乎所有男士商品,唯独除了戒指。 顾轻舟又在招欠:“生气了还要买,买了又不送,哎,有些人真可爱。” 温执意冷哼:“咽不下那口气。” “谁可爱?温工女朋友啊?”李工好奇地看过来,俩人刚才的话他缺字少句地听进去一部分,“温工你要跟女朋友求婚啊?” 顾轻舟笑而不语,温执意在下面偷偷捏他的手,“求完了。” 李工诧异道:“什么时候求的!答应没有啊!那天还说担心她出状况呢!” “就,刚随便问了一下。”温执意含糊道:“交往很久了,走个过场。” “这就是你不对了!”李工义正辞严,“求婚怎么能随便呢,你最起码也得拿束玫瑰花请人吃个饭啊。” “对啊,求婚怎么能随便呢。”顾轻舟附和,仗着李工看不见转头啄了一下他耳尖,低声道:“再说你问了吗?” 温执意快要把他的虎口捏碎了,“反正戒指送了,不答应就算了。” 顾轻舟投降:“不可能不答应,谁能拒绝温工啊。” “那倒也是。”李工笑笑,“温工来之前我们就听说了,来的人里有长临最受欢迎的工程师。”他好奇地转向顾轻舟:“你也是长临的同事吗?” “不,我不是。”顾轻舟突然拿出打火机递给他:“你抽烟吗?” “哈?”李工不明白话题怎么跳到这儿的,“抽倒是抽……” “哦对了,车里不能抽烟。”顾轻舟把从温执意兜里顺来的打火机抛到半空又接住,慢动作收回口袋里,无名指上的戒指简直要闪瞎人的眼。 可惜李工眼神不好,“对,车里不能抽。” 这下轮到温执意憋笑了,顾轻舟面不改色,没话硬接:“没错,你也觉得我的戒指很好看吧。” “啊?哦,你戴戒指了。”李工还是摸不着头脑,“你结婚了啊?” 顾轻舟仰天长叹,能研所都是褚韬那样的单纯男人吗?他举起手,再度亮出自己的大钻戒,怕李工听不清楚,还先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是的,这枚戒指,是温、工、他跑遍全城珠宝店、挑了九九八十一天、豪掷一年工资买给我的。” “温工?”李工看向温执意,“是……” 温执意笑着点点头。 顾轻舟满意了,李工自以为隐蔽地在顾轻舟脑袋后面问温执意:“咱们所在长临的工资也那么低啊?一个钻戒得攒一年呐?” “那是因为钻石大!因为他爱我!”顾轻舟忍无可忍,叫出了声。 李工默默点点头,温工的“女朋友”看起来确实不太聪明的样子,不过—— 他瞥见温执意别过脸,一副不想搭理顾轻舟的模样,可车窗上映出他的脸,分明满是温柔笑意。 不过温工喜欢就好。 救援车辆载着所有人直奔医院,除了刘驰的女儿需要住院,其他人都没什么大碍,医生原本建议他们留院观察,顾轻舟和温执意只想赶紧回酒店洗个热水澡。医生还在交代温执意好好处理冻伤,副所长替他们拿了单子,“知道了医生,放心吧,人家俩火热着呢。您把时间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要不说您是所长呢,早晚得成正的。”顾轻舟嘿嘿笑了两声,招呼一旁的李工,“替我敬警察同志一根烟!” 警察同志贴心地替他们预定了招待所,两间。 温执意拿着房卡游移不定,旁边传来滴滴声,顾轻舟刷开隔壁的一间,冲他灿烂一笑:“愣着干嘛?洗澡去啊!” 门在他眼前关上,温执意只好也就进了另一间。他洗完澡,一根一根把头发吹干,门外依旧静悄悄,温执意想了想,自己出门了。 回来时他在走廊里遇见了顾轻舟。顾轻舟背着手,惊讶道:“好巧,正要去找你。” 温执意问他:“你洗完澡顺便打扫了招待所的房间吗?” 这是在嫌他慢,顾轻舟笑了,“对啊,我打扫得好干净。”他仍旧背着手,俯身下来贴贴温执意的脸颊,低声道:“为了迎接豌豆公主。” “嘁。”豌豆公主表示不屑,从背后拿出一朵白玫瑰,非常认真地看着他眼睛,“嫁给我。”没等顾轻舟哇出声,温执意命令他:“说你愿意。” “我当然特别非常极其愿意!”顾轻舟接过那朵花,每一朵花瓣都是雪做成的,他笑着拿出东西和温执意交换,“我还在想应该有一束花来庆祝今天。” 他藏在背后的是一个碗,温执意凑近了瞧,百合莲子羹。 顾轻舟打开房间的门,把那朵花插在杯子里,温执意坐在床边慢慢喝着莲子羹,顾轻舟过来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头,继续欣赏玻璃杯里的雪玫瑰,“哇,简直和温甜心一样完美。怎么做的?教教我,明天给你凑一束。” 温执意掏出湿漉漉的房卡,“就找一根树枝,在卡片上压出花瓣。”他将房卡搁在床头,“算了吧,太冷了。” “给你暖暖。”顾轻舟拉过他的手塞进自己毛衣里,“房卡湿成这样,肯定用不了了。看来今天只能在我房间睡咯。” 掌心贴着腹肌,温执意毫不客气地摸了两把,“还没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圣诞老人来给你送礼物啊。” “什么?” 温执意没看到那条短信,顾轻舟黏黏糊糊地吻他,“晚点再说吧,现在得干点儿重要的事。” “对哦。”温执意一本正经,“得再去找前台拿张房卡。” 第83章 他作势要走,顾轻舟二话不说,脱掉上衣,温执意就被猫抓板捕住,忍不住用手指去加深中间的沟壑,顾轻舟带着他躺下去,投桃报李地抚摸。 热气在房间里蔓延,桌上的雪玫瑰一瓣一瓣融化,滴答,滴答,水珠灌满玻璃杯。 床边顾轻舟的手机响了,温执意看了看来电显示,“是阿姨。” 他离手机更近,顾轻舟自然道:“你接啊,在医院的时候我给她发消息报了平安,估计是来问问咱俩怎么样。” 温执意摸摸脖子上的吻痕,抓过上衣来套上,却发现遮不住,“我这样怎么接?” 顾轻舟笑倒在枕头上,“又不是视频,你怕什么。” 被手机砸了脑袋后,顾轻舟笑着接起来,“喂,妈。” “嗯,回酒店了。” “检查没什么问题,顶多明天感冒。” “放心吧,我才不会有事呢。” 温执意没找到围巾,手忙脚乱将被子拉到下巴,顾轻舟弯腰在他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我要长命百岁,好和他白头到老。” 第80章 想你 回到长临,顾轻舟刚迈上长厦保险门口的台阶,迎面飞来一个新年礼盒。他稳稳接住,冲着礼盒后的袁洋竖起大拇指。 “好球。” 袁洋怒吼:“你还知道销假,你辞职算了。” 新年的第一个月,顾轻舟光荣地用完了年假额度,并且以重感冒为由硬生生多请出了两天病假,如果不是北崖天气放晴,温执意回去工作了,他还舍不得走。 “爱之深责之切,我懂,礼盒都给我留了。” “滚犊子,那是让你送客户的。”袁洋拇指和食指圈出一个圆环放在他眼前,“知道你这个月业绩什么样吗?” 顾轻舟完美复刻他的手势,“ok?” 袁洋真想给他一耳刮子:“是零蛋!” “早晚变ok。”顾轻舟和他击掌,“放心吧师父,火力全开。” “等会儿。”袁洋搓搓被戒指硌到的指头,“你小子去度蜜月了是吧?” 终于遇见一个眼明心亮的,顾轻舟激动地抱了他一下:“蜜月算不上,但是复婚了!” “恭喜。”袁洋敷衍道:“复婚的不给请婚假啊。” 不知是不是报复他不批婚假,顾轻舟在这几天的午休及晚休时间疯狂腻歪人。 袁洋这边刚打开餐盒,就能听见顾轻舟表演报菜名。“今天我们吃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烧死你算了。”袁洋端着餐盒离开他直径三米范围内,以免被他接下来的肉麻语音影响食欲。 温执意秒回,发来一张饼子夹坚果的照片,无声表达了对顾轻舟吃独食的怨念。 顾轻舟眉开眼笑,假惺惺发过去条语音:“太可怜了,什么时候回长临?炖只鸡给你补补。” “要等测试完。”温执意很有原则,并表示自己才不可怜:“我们晚上去吃烤羊腿。” 晚餐时间,温执意扬眉吐气,终于在多日的交换三餐环节中获得了压倒性胜利,一股脑发来六张照片。 挂着明黄色门帘的房间中央摆一张大圆桌,正中央一大片绿油油的生菜叶充作盘子,装着今晚的主菜,一条隔着照片就能听见滋滋羊油冒出来的烤羊腿。能研所几人的老朋友饼子和果干也在,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权当装点。 拍菜的时候也带到了人,六七人围坐在桌边有说有笑,雕花灯罩在他们脸上投下暖黄的光,画面里看不到温执意,但顾轻舟知道他也很开心。 顾轻舟调侃:“有了羊腿就忘了老公?不要乐不思蜀啊温甜心。” 他笑着继续往下划,等等,李工旁边的人有点眼熟,怎么开推土机的黑小子也在! 说起来,黑小子那天是得知温执意在山上才肯离开工地,顾轻舟看他是个小孩,又着急进山找人,就没在意,现在想来,他绝对是对温执意图谋不轨。 顾轻舟笑容凝固,立刻就坐不住了,他拨电话过去,被挂断了。 温执意发过来文字:“吃饭呢。” “吃饭就不能接电话吗?”顾轻舟不满,“有家室的人被查岗不是很正常吗?” 又是一张照片,刚才还完整的羊腿只能看见骨头了。温执意忙着虎口夺食,顾不上理他,一分钟以后发来一只光洁的羊腿骨,声音里透着餍足。 “吃完了,但他们还要打牌。” 顾轻舟假意关心道:“打什么牌,夜深了路多难走啊,乖,早点回去睡觉。” “没事。”温执意抛来一枚重磅炸弹,“太晚就直接住下了。” “哦。”袁洋叫他开会,顾轻舟心如止水地放下手机,“那我去工作了,没事的,我一点都不寂寞。” 他决定和温执意冷战两小时三十五分钟,正好够他下班再走到停车位。离开办公室顾轻舟先看了眼未读消息提示,温执意竟然真的没再找他。 延长半小时!他颇为生气地启动车子,到家之前他都不会理温执意了。然而专属铃声扰乱了他的决心,手指很没出息地一秒按下接听键,温执意的声音从车载音响里传出来,和暖风一起吹得他很舒服。 “下班没?” “别问。”顾轻舟抱着手臂靠在驾驶座,“在生气。” “哦。”温执意也不哄他,“那你猜我在干什么?” “在和开推土机开到一半就不敢往前走的黑小子打牌。” “不对。”温执意轻轻笑了一下,气声听得人心里痒痒的,“在等开完了后半段的勇士下班。” 顾轻舟十分受用,踩油门都有劲儿了,“结束得还挺早。” “没跟他们打。”温执意今晚可太上道了,“我跟他们说女朋友在催,先回来了。” 顾轻舟打了把方向盘:“女朋友?” 温执意无辜道:“李工跟他们讲了半天我的笨蛋‘女友’,人家都替我遮掩性取向了,我只好顺着说。” 顾轻舟动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我起码也是‘老’字辈的吧?” “老字辈啊。”温执意假装思考,“老师,老乡,老弟?你喜欢哪个?” 前方红灯,顾轻舟踩下刹车,轻轻在手机上敲了敲,“等回来你就知道该叫什么了。” 余下的路程里他仔细盘问了温执意和加措认识的始末,又问为什么今晚要和他吃饭,往往温执意刚开个头,就要被他打断。 温执意说他们是在婚礼上认识的,顾轻舟反对:“谁的婚礼?怎么就婚礼了?我不允许你和他出现在同一场婚礼上,别人的也不行。” “那你就当成自助餐好了,反正我去之前也不知道、” 顾轻舟满意了,温执意说他和李工、司机来登门感谢加措,他又不乐意:“为什么都没感谢我?” “谢谢你,我愿意以身相许,要我帮你问问李工和司机吗?”温执意从善如流,“主要是找个借口吃羊腿,最近我们仨看见圆圆的东西就反胃,都没人赏月了。我顺便来还他腰带。” “腰带?!”顾轻舟开进自家车库,“你居然还留他的腰带。温甜心,我现在真的哄不好了!” “嗯……”多说多错,温执意谨慎措辞,隐瞒掉一部分细节,“他硬塞给我的。” “他绑你手啦,还是开着推土机威胁不收就撞你?”顾轻舟丝滑地倒进车位,“你知不知道,在很多少数民族里,你乱收人家东西是要当上门女婿的?” 温执意被问住,“我错了。” “多说无益。”关门、落锁一气呵成,顾轻舟将手机放到耳边,在兜里摸着耳机,“来点实际的。” “比如?” “发张好看照片。” “行,你等等。” 听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等顾轻舟走到电梯,温执意正好发来好看照片。 黑暗里有影影绰绰的轮廓,顾轻舟环顾四周,鬼鬼祟祟地点开大图。 调亮屏幕,放大,再放大,形状圆润,弧度优美……是一道拱门。 仔细看拱门后还有一方筑在墙壁下的高台,布条迎风飘着,彩绘的墙壁在昏暗的夜里也显出节庆气息,应当是很有当地特色的建筑物,顾轻舟姑且把这种以光线不足为显著特征的照片称之为温执意派风光摄影。 原来不是在脱,是在穿。顾轻舟颇为失望,“好看好看,快回去吧,别在外头挨冻。” “顾轻舟,这里原来是个佛寺。”隔着耳机,温执意的呼吸扑在他耳廓,“那时候我去参加别人的婚礼,很希望你在身边,我们也能蹭一蹭吉祥词。” “咱们不蹭,回头问问叶予庭哪儿领的证,咱们也去搞一张,婚宴得比他多摆一桌。” 电梯还没来,温执意含糊地应了一声,鼻息很重,背景倒是很安静,顾轻舟品出不对,连击两下电梯按键,压低声音问:“温甜心,你干嘛呢?” 通话中断,温执意很快又打来,这次是视频。形状圆润,弧度优美,光裸肩头在灯光下显出玉的色泽。 第84章 屏幕上猝不及防出现一幅香艳画面,顾轻舟差点把手机扔了。 “哎!我还在外面呢。”他把手机摁在胸口,又看了一遍左右,确定没有人才拿出来,低声道:“大冷天的,怎么不穿衣服啊。” 镜头已经挪到了温执意脸上,睫毛漫不经心地垂着,每一根头发丝都透出吃饱喝足后躺进被窝的懒怠感,“少装了,你不就想看这个。” “穿上了吗?”顾轻舟往下晃手机,“刚没看清。” “没。”温执意拨了一下散在枕头上的头发,镜头没遂顾轻舟的愿往下走,定格在他那双湿润的眼睛,“有点冷。” “那你被子裹紧点,等我,我很快!”两台电梯都停在二十层,顾轻舟忍不住抱怨,“这户人半夜搬家呢。” 温执意慢悠悠问他:“六层还要坐电梯吗?” 顾轻舟把手机往兜里一揣,直奔楼梯间,“我跑上去!不许穿!” 他跑得轻喘,电话那头也有一道同样急促的气息,顾轻舟咬牙切齿,“温甜心,长本事了啊?” 喘息的间隙,温执意轻声说:“因为我也很想你。” 第81章 没关系 再见面是除夕的前一天,其实还没放假,但袁洋受够了顾轻舟稀奇古怪层出不穷的相思病症状,昨天看见他桌上的倒计时翻到了“1”,果断把那张纸撕了下来,大方表示:“明天你去机场接老婆吧,扣我的年假,回来以后禁止在我面前发语音打电话还有说他的事情超过十五个字。” 顾轻舟起了个大早去剪头发修眉毛顺便做了个面部护理,美容店的小姑娘看着他缎光闪闪的西装青果领:“哥你今天年会啊?” “比年会重要多了。”顾轻舟脸上的笑意比花香味精油还浓烈,整个店里都是春天的气息,“是时隔三十四天的面对面约会。” 飞机落地前两小时,顾轻舟带着一束花抵达机场,点了杯拿铁坐在二楼咖啡店靠窗的位置,优哉游哉地编辑完了给所有人的拜年信息。 出口的人流里,温执意分外显眼,除了隔着一道电动扶梯也是4k画质的脸,他还带了顶鹅黄和暗红织花的帽子,不用问也知道是他能在北崖杂货店里挑到的最朴素的一顶了。 顾轻舟偷拍下玫瑰奶茶味儿的北崖限定版温执意,给他打了电话。 “喂,温甜心,到了没?” 温执意拎着双肩背在找机场快线,“到了,回金鱼巷放东西,然后去接你下班。” “那多麻烦啊。”顾轻舟走下扶梯,“直接去下瓦附近找个酒店得了。不用接我,洗干净等着就行。” “也可以。” 他悄悄走近,温执意真的打开手机看酒店房间和路线。顾轻舟大笑,拿着花去拍他的肩。 “包车吗这位先生?随时出发,全城可达。” 温执意转过头,背包和花交换,顾轻舟挂掉电话,笑吟吟张开手臂,“车费嘛,很便宜,亲一下就行。” “不是说没有假吗?”温执意抱着花,打量完他全身的装扮后得出结论:“你今天根本没上班。” “对啊,就等着跑你这单。”顾轻舟催他,“上不上车啊老板?费用先结一下。”四周人来人往,他想了想,“算了,给你打个折吧,先抱一下,剩下的回家再结。” 温执意毫不犹豫地搂住他脖子,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亲完迅速带上口罩,把无比扎眼的多巴胺系大花束塞回顾轻舟怀里,“你拿。” 今天顾轻舟把那辆明黄色的阿尔法罗密欧开出来了,配上他能直接去主持年会的仪容仪表,一等一的骚包。花和行李进了前备箱,他拉开副驾驶的门,“我发现这车有个好处,没有后排。” 回头客温执意坐进去,“以后吵架了,我坐驾驶座,你在车后面跑。” “那我可千万不能跟你吵架,冬天冷夏天热春秋天还费膝盖的。”顾轻舟在导航里输入目的地,“系好安全带,我们出发喽。” “观潮路?”温执意奇道:“我还以为你得直接就近找个酒店。” 音响里的曲目进化到了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顾轻舟心情上佳,“不要以己度人啊温甜心,我可没那么急色。” 他递来一个充气u型枕,“路上累吗,睡会儿?” 温执意摸摸他的手腕,哟,还带了袖扣。“不困。” “劝你珍惜这一个半小时路程。”顾轻舟意味深长地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回去一时半会儿可没得睡。” 今天他的领口层次很复杂,温执意仔细研究,天丝羊毛西装上压着同色的缎面青果领,里面一层哑光衬衣,没系领带,领口蜿蜒出深蓝的花纹。 其实比起正装,温执意更习惯顾轻舟爱穿风衣夹克那类休闲的衣服,但现在这样看也觉得赏心悦目。他没研究明白,直接上手,抽出那点蓝色边边,原来是条领巾。 “嘶。”领巾凉丝丝从颈上滑走,顾轻舟摸摸脖子,“温甜心,再招我我就不开了啊,看见前面那小巷子没?黑黢黢的,酒店都不用找。” 温执意手指绕着他的领巾玩,“那你停车啊,反正有单向膜。” “嘿,治不了你了。”顾轻舟连巷子都没开进去,停在路边车位上,解开安全带把人摁在座椅上亲。 他单膝跪在扶手盒上,只有嘴上凶,手掌捧着温执意的脸轻轻揉捏。温执意被安全带束缚着,顺从地让他亲。 承担着语言和味觉的器官布满细小的神经末梢,被爱人碰触时不需要话语也不需要食物,就能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空虚变成餍足,又很快激发更多渴求。 顾轻舟深吸一口气起身,又被温执意摁回去。温执意是一块玉做的拨片,缓慢而耐心地磨着他理智的弦。 “不行。”顾轻舟理了理被抓皱的衣领,“单项膜防窥可不防震。” “我才不要在路边。”温执意亲够了,亲手将领巾绕回他颈上,“回家。” 进了家门,顾轻舟又不着急了,他去帮温执意放行李,温执意新奇地在房子里左顾右盼。 他上次来这里还是为了确认“顾川”的身份,出差前来找顾轻舟那趟他没进门,因此对这房子的印象还停留在无人居住、家具落了一层浮尘的时候。 客厅没什么大变动,仅仅是花瓶里多了两支花,咖啡机里飘出豆子的香味,房间里立刻有了烟火气。 顾轻舟拎着一套毛绒睡衣出来,米色的,胸前印着大大的小鹿斑比。温执意拒绝,要穿他身上那件蓝色没有花纹的。 “你穿太大,而且……”顾轻舟转过身,亮出满背的chiikawa,他的睡衣只是正面比较朴素而已。 “这就是圣诞老人的礼物吗?”温执意读到了那条极光照片附赠的短信,不过因为顾轻舟在国外的手机号没在用了,他还没来得及回复,伸手摁了摁顾轻舟的鼻子,“退订。” “当然不是了。”顾轻舟牵着他来到书房门前,“打开看看。” 由于身上的睡衣,温执意对顾轻舟现在的审美产生了极大怀疑,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动黄铜把手,推门之前转过头,“你不会把我的蝴蝶桌换成了艾莎公主款吧?” “你想的话随时。”顾轻舟握住他的手,径直推开门。 还好,蝴蝶桌老老实实摆在原位,他的书房没有变成面目全非的儿童学习间,只是在蝴蝶桌侧边多了一组柜子,金鱼巷里那些神像统统被请了过来,守着中间格口里的照片。 外婆、爸妈的遗像旁还是摆了一张顾轻舟的照片,只不过从黑白换成了彩色的。温执意拿起来擦了擦相框,“怎么在这么黑的地方拍照啊。” 他对这张背景单调的照片不太满意,放下时却在深黑色的背景里找到了一缕微弱的绿光。 “这是……” “对。”在冰岛时,顾轻舟在极光下拍了一张自拍,回来后把自己抠出来,p在了温执意追光失败的记录照里。“现在这张照片是你给我拍的了。” 顾轻舟打开下层的柜门,从里面拔出一只墨绿色迷你邮筒,打开盖子,白色的信封贴着内壁卷起来,层层堆叠,回赠温执意一朵白玫瑰。 “你写的备忘录我都看了。虽然晚了一些,但我亲自拉着雪橇,把回信送到了。” 温执意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抽出来,按照上面标注的日期在桌上排开,那些没有顾轻舟存在的时间连成一片涨潮的海,收纳岸边崭新的足迹。 他想到那封被他销毁的遗书,存心道:“你还是少回了一封。” “不可能。”顾轻舟去核对日期,“我每天写三十多页纸,对了好几遍,上学时候补作业都没这么积极。” 温执意笑而不语,顾轻舟又从柜子里摸出一张带邮戳的明信片,“幸好我早有准备。” 暴风雪来临之前,他离开雷克雅未克,匆匆把它投进了邮筒里,昨天晚上,这张漂洋过海的明信片竟然先温执意一步抵达了。 “温甜心,很抱歉在你生命里缺席,但还好还有机会补上。现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因为我正要赶到你身边。” 第85章 顾轻舟颇为遗憾,“本来是打算留到婚礼上念的,这下完了,没词了。” “没事,我可以再失忆一次。”温执意对他身后的柜子产生了极大兴趣,“第二层的长条是什么,风筝?” 顾轻舟拦在柜子前,“哇,留点惊喜行不行啊温甜心,打算开春跟你去放的。” “好吧。”温执意环住他的腰,轻佻地在他滑溜溜的衬衣上摸了一把,“那我们是不是该把车上的事情做完?” “在这儿?”顾轻舟挑眉,伸向他的手扑了个空——温执意笑着从他怀里滑出去,拿着刚从他背后柜门里顺出来的风筝挥了挥。 “等我先看看。” 他展开那面新的宽幅风筝,水蓝色的布裁成船型,上面绘着浮世绘风格的图案。 “竟然没有字。”温执意很意外,不死心地拿到太阳底下照了一遍。 顾轻舟得意地靠在墙边,“放弃吧宝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防着你偷看的。” 温执意一把拉上了窗帘,房间里暗下来。顾轻舟压低声音:“借我用用你的书桌,就告诉你新风筝上写了什么。” 温执意瞥他一眼,将风筝铺在书桌上,“想得美。” 他趴在桌上,手掌立起来遮光,果然那看到了亮晶晶的粉末。“我就知道,荧光材料。” 他大声念出上面的字:“老……公?” “哎。”完美预判一切的顾轻舟打了个响指,“听你叫声老公可真难啊。” 大意了,局中局。温执意来不及懊悔,就被顾轻舟拦腰抱起来。 “欢迎回家老婆,走,咱们去床上再练习一下发音。” 观潮路九号的双人床被充分利用了一天,又暂时空置,温执意和顾轻舟去李雨微那里过农历新年。 过年早就不再是过去那样隆重的事情,家里很久没有这样热闹又忙碌地迎接新岁,春联还没贴,但窗边、门把手和墙壁上里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福字、中国结和吉祥签,玄关花瓶里插着近一米高的冬青,每个人心里眼里都是一片火红。 就连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顾晚山都觉出今年格外不同,他一边贴窗花一边大声问温执意:“小温哥,妈妈说今年家里有喜事,要好好庆祝。是你要娶新娘子了吗?” 温执意和顾轻舟正在布置餐桌,顾轻舟闻言像唱二人那样转了转红色的桌旗,试图将盖头盖到真正的新娘头上,被温执意持餐刀威胁,遂作罢。 李雨微打印了长长一串年夜饭菜单,从下午就开始和顾原在厨房忙碌。顾轻舟在家向来被列为厨房危险分子,禁止进入,温执意摆完餐具要去厨房帮忙,也被他捞回来。“人家两口子做饭,你去掺和什么。” 他在客厅地板上摆开一张大富翁棋盘,拉温执意来玩,顾晚山眼巴巴看着,被他无情拒绝。 “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孩子了,要学会享受独处。” 顾晚山很委屈,“五岁就不可以玩了吗?可是小温哥更大啊。” 顾轻舟正在分发起始资金,立刻换了种托辞:“大人的世界太复杂,充满肮脏的交易,不适合你。” 顾晚山张开嘴巴,是掉眼泪的前兆。温执意打开电视机,“看,小马宝莉。” 小孩拿着大礼包里拆出来的超小袋薯片乖乖去沙发了。 顾轻舟拆下来两个沙发坐垫,“可以啊温甜心,什么时候也这样哄哄我?” 隔着一张棋盘,温执意和他面对面坐下,“现在不就在哄吗。” “这可不是小孩玩的游戏,我认真的。”顾轻舟掷出第一次骰子,一个六,“带赌注的啊。” 看他表情温执意就知道没好事,果不其然,顾轻舟趁着摸机会卡凑过来和他咬耳朵:“谁先破产,谁今晚就表演视频电话的live版。” 温执意摸到一张机会牌,对手每次经过起点都能收他两千过路费,他两指夹在颊边亮出来,“晚上记得小声点。” 两个人激战正酣,距离成为大富翁都仅差一步之遥,李雨微喊他们开饭。 她先给温执意盛了一碗汤,温执意随口说了句谢谢阿姨,她玩笑似地转向顾轻舟,“不是说求婚了吗,我怎么还是阿姨啊?” “没办法,他脸皮薄啊。”顾轻舟耸肩,“你不知道我费多大劲才听他叫一句老……” 他被温执意踩了一脚。 顾原全当自己聋了,一个劲儿往顾晚山碗里夹鸡肉。李雨微笑着拿起筷子,“哦对了,红包压在枕头下面了,压岁钱,不是改口费,不要有压力。” 温执意脸快埋进碗里去了,“……嗯。” 在家过年唯一的坏处就是,听到门铃响顾轻舟就要立刻躲进最近的房间里,以免吓坏哪个来拜年的朋友或亲戚。 晚饭后就上演了一遭,顾轻舟边关门边念叨谁大晚上不看春晚来拜年,温执意也跟着他躲进去,没过两分钟顾原来叫他们出去。 “这么快就走了?纯送礼啊。” 顾轻舟一出门,先看见了两箱车厘子,方廷略显尴尬的脸从上方露出来,叶予庭坐在他旁边和李雨微说话。 他手边有一只刚剥开的橘子,顾轻舟过去掰了一半吃,“大过年的你来我们家干嘛啊?搁下东西就回去吧,别影响我们阖家团圆。” “来给你送温暖,你信吗?”叶予庭翻他白眼,“我爸妈出去玩了,他爸妈不在长临,我俩在家看电视太无聊了,发了八百条信息问你打不打麻将,你一条没回。” 叶予庭父母和李雨微家住同一个小区的同一栋,他干脆直接上楼来抓人。 顾轻舟把另一半橘子也吃了,“不好意思,和老婆玩得太开心了,差点忘了我还有手机。” “哟。”叶予庭假装才看到他身后的温执意,“记忆恢复啦?吃什么药啊好这么快。” 方廷幽幽在背后提醒他:“你还想不想和人打麻将了?” “吃什么药,小温生病啦?”李雨微一头雾水,“你们要用麻将桌吗?让轻舟抬出来。” “不打。”顾轻舟还想着没打完的大富翁,“我有正事儿没干呢。” “打。”温执意看似回答顾轻舟,实则挑衅叶予庭,“只赢你有什么意思。” “好!”叶予庭跳起来,“我们牌桌上见分晓!” 桌子支起来,叶予庭严谨地要求情侣坐对面,防止作弊。顾原端来一壶玫瑰花茶,烫手般放下就走。李雨微给他们上了点心和果盘,“你们玩吧,有事再叫我们。” 春晚刚刚开始,她和顾原坐在沙发上,顾晚山夹在中间。顾原郁闷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你说都是好好的小伙子,为什么非得……” 因为顾晚山在,他没再说下去。李雨微拍拍他放在顾晚山脑袋上的手,“现在这样不好吗?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顾原望着楼上,四个人正有说有笑地摸牌,他呼出一口气,搂着顾晚山陷进靠背里。“算了,孩子们高兴就好。” 事实上有说有笑的和谐画面完全是顾原的错觉,小小的麻将桌上氛围可以称得上剑拔弩张。 温执意的杀气完全是冲着叶予庭,“北风。” 如果这辈子只能赢一次,叶予庭会毫不犹豫地押在温执意身上,“白板。” 方廷看起来镇定,实则眼睛一刻没停地扫过面前和手里的每一张牌,脑子在算牌,“三条。” “吃。”整张牌桌上只有顾轻舟没带脑子,随便玩玩。他收走了方廷的三条,懒洋洋的声音显得很欠揍,“哎呀,我听牌了。” 他连和两局,拿了大富翁的货币来当筹码,“来来来还是赌点什么吧,要不多没意思啊。”他让叶予庭和方廷输多少都折现,温执意则要延续下午未完的赌约。 “来来来今天我非得让你裤子都输没了。”叶予庭挽起袖口,“温苦瓜,咱俩暂时休战啊,你也不想输吧?他肯定没憋好屁。” 温执意拿着一张牌轻轻磕了下桌面,“我会自己赢的。” 方廷其实是玩儿的最累的,一个人算所有人的牌,既要防着温执意又要给叶予庭喂牌,还间歇性被顾轻舟教训,“老方啊,我叶哥这人呢,你得和他良性竞争。要是一直让着他,容易显得比他弱,他会不喜欢你的。” 趁着方廷思考他的话有几分道理,顾轻舟又杠走他一张牌。 叶予庭这辈子都没想到,在需要用脑子的场景里,他和方廷再加上一个温执意竟然会和顾轻舟势均力敌。 顾轻舟和了一把大四喜,春风得意:“知道这叫什么吗?人算不如天算。” 连来给他们送新出锅饺子的李雨微都看不惯他嘚瑟,拿一把筷子敲了他的头。 温执意咬开一个饺子,馅里混进了一块稍硬的物件,他翻开碗里剩下的一半,顾轻舟惊叫:“温执意,你吃到包糖块的饺子啦!” 叶予庭碰掉了一张牌,“吃到就吃到,你叫什么!我还以为他怀孕了呢!” “快快快许愿!”顾轻舟很激动,“你今年的运气一定很好!” 第86章 下一把牌果然是温执意赢,输了一整晚的叶予庭气得连吃十个饺子,没咬到糖块,更气了,差点掀桌。 电视屏幕里开始放烟花,方廷一本正经对叶予庭说,今晚他的碰吃杠次数最多所以他是真正的麻将大王,顾轻舟听得想笑又不敢,怕被叶予庭暴打,干脆推着温执意去楼梯栏杆处看电子花火。 “温执意,你刚才许了什么愿望?” “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 顾轻舟双臂环住他的腰,“不行,太浪费了,换一个。就像每年都要过新年一样,顺其自然的事情不需要许愿。” “那就……”温执意向后靠在他身上,“明年再去一次冰岛吧。” “这种愿望对我说就可以了,不要麻烦神。”顾轻舟真的很严格,“算了,你实在不适合许愿,我替你许一个吧。”他和温执意依偎在一起,“就世界和平好了。” 身后,方廷还在安慰叶予庭。温执意听见他说,饺子的事情叶予庭也没输,是顾轻舟作弊了,他看见顾轻舟用筷子尖选出一个中央最硬的,偷偷转移到温执意碗里。 楼下顾晚山打着哈欠,李雨微和顾原将毯子盖在他身上。电视里主持人正在念闭幕词,“山河锦绣,家国共圆,新的春天一定会到来,年年岁岁,我们在此赴约。再次祝福大家节日快乐,明年的今天,再会!” 温执意闭上眼睛,和平真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再会真是一个美妙的词语,一切都会平稳地继续,让人想要安心地睡去。 他还没学会告别,但没关系,顾轻舟会一次次和他重逢。 【作者有话说】 终于!想写一个很长的完结感言,但是赶完作业已经头晕得不行了,完全没想到结局会写这么长…… 好像说了很多次感谢,但还要再重复一遍,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阅读和陪伴,故事一旦面临怀疑就会崩塌,谢谢大家用信念感支撑了温顾知新的世界!希望大家喜欢这个包饺子结局hhh 本文应该只有一个亡夫回忆录番外《石榴花记》,已经放在主页,不会很长只是想做成免费章节所以独立出去,另会有段子随机掉落在wb,欢迎大家来找我玩,消失期间就是在赶稿…… 最后特别鸣谢我的朋友小百灵,带病鼓励我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