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愿——童桐阿湛》 第1章 ·童桐 阿湛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西江月》苏轼 一、童桐 凌晨五点半,闹钟响起,深蓝色天光隐约透漏。没有同伴的房间有些阴冷,坏掉的水龙头在滴水,滴答,滴答。童桐睁开眼睛,感到内心的酸楚。在梦中,又见到他。 她不想见到他,他一直是她的伤痛。小的时候,她得到他无微不至的照顾。长大后却叛逆逃离,要伤害他。如今他死去,再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绝对的肩膀。呵,她见到他在田地里插秧苗,身姿灵活而沉稳。见到他落魄丧妻时含泪抚养着他的小女儿。见到他老年时弓着背一遍一遍走过山里的陂填。 接到童有贵去世的消息时,童桐正为工作四处奔波,刚收到北京中心一家大型公司的面试通知。童有仁用县城的电话说,童桐,你的父亲去世了,你要到雅信来,为他安排后事。她觉得她全身的血液一下涌到脑子里去了,一颗心在空中飘啊飘。站起来,腿发软,又跪倒在地上。她回答说,我知道了。声音哑哑的,却没有哭腔。 童桐挂了电话,失神的坐着,坐在房间的角落处,狭小的空间让她觉得安全。她的内心麻麻的,但并无悲戚。不知为何,她记忆深处的她仍旧健壮。潜意识里她觉得他可以陪着她一辈子。她对自己说,他没有离开我,他还在,而我要保持他的体面。她决定如期应聘。a公司的电台节目,招聘音乐主持人,在深夜播放优美的情歌,薪资可观。第一轮筛下大约五百人,剩下的二十几人,需要通过面试。 童桐在阳光正盛的下午走进a大楼。毕竟是与国际接轨的公司,整栋大楼装修风格极为摩登,空调冷气十足。 空旷的走廊里来了一排年轻的女孩,洁白而美,让人有种春天生机勃勃之感。童桐站在角落,皮肤黧黑,眼神中有淡淡的疏离。 二十四号,童桐。她是最后一个参加面试的人。在这之前,她见到有人踌躇满志的走出来,也有人垂头丧气。主试官泽西探出头念童桐的名字。下午的阳光有些晃眼。童桐镇定地走进去。 请坐。泽西说。童桐向他颔首问好,坐到椅子上。 泽西不动声色地打量童桐。这名女子约莫二十岁。面容清秀。五官并不艳丽,却散发一种植物的清香气息。头发扎成马尾辫。一点点化妆也无,有城市人少有的黝黑皮肤。穿清简白衬衫,蓝黑牛仔裤,球鞋。手上有一只厚重银镯。 你喜欢音乐吗。泽西问。 喜欢。 为什么。 音乐是片逃离的海。 为什么要得到这份工作。 童桐低下头,略微顿了顿。又抬起头回答说,我要保持我父亲的体面。 她说这话的时候,琥珀色眼睛湿湿的,仿佛总有一种阴暗的东西存在于她的胸中。她的声音有些哑,让人觉得寒冷而疼,不寒而栗的寒冷。一束阳光照进她的眼睛,她眸光闪动,直接的看着泽西。眼神流离而不羁,是一往无前好性格的征兆。 泽西心下一动。 你可以走了。在家里等通知,三天之内会得到确切消息。 好。童桐点头,起身离开。英卓碰到椅子的金属部分发出当啷一响。 走出a大楼,除了那个空荡荡的房间,她无处可去。洁欣去了美国,她一个人住着,有些抵不住黑夜的漫长。 她说,自己总是要迈出那一步的。所以,要回到雅信,要处理他的后事。仿佛心底有某个声音在喊,回去呵,回去呵。 回到雅信,回到一切的起点。 二、阿湛 他的寂寞没有光来映衬已足够荒凉。孤独无法发出声音,内心巨大的失意不被理解。 七月的北京,大街上热气蒸腾,行人脚步匆匆。在庞大坚硬的城市里,人的心似乎也成了石头一样坚硬的存在。阿湛凭借自身才华与相貌在公司管理层占据一一席之地,拥有独立宽敞的办公室,管理公司的媒体类项目。阿湛坐在真皮座椅上批阅公文,周围新进女职工不时投来窥探的目光。有人窃窃言语。 阿湛真是俊秀,又有权利。若能得他做丈夫。呵呵。女子细微轻巧的声音响起。阿湛不动声色,眉毛微挑。 自六岁一年级收到第一封情书开始,阿湛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照老,六岁的阿湛已经有了美人坯子的惊艳模样。皮肤白皙,身形削瘦。剑型眉毛浓黑修长。鼻梁挺拔,嘴唇微湿。一双湛蓝色眼睛惊心动魄,像是人们所能见到的最美的天空,令人微微沉醉了。 阿湛记得那女孩的笔迹。字形尚不成熟,但一笔一画均工整执着。女孩开朗健硕,执拗地在素描纸上写,阿湛,你长得真好看。阿湛,我那样地喜欢你。一个小女孩气泡般单纯甜美的欢喜,就这样给了阿湛。 阿湛脸颊烫红。女孩隔着马路向他挥手,大喊,阿湛,阿湛,我来找你,你不要动哦。她迫不及待跑过来。而醉酒的卡车司机呼啸而过。阿湛瞪大了眼睛,觉得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女孩当场死在他面前。不该,生命的真相,不该是死亡。最起码,不该这样就让阿湛知道。 暮色渐起。霓虹一直蔓延至天边,盖住了稀薄的星光。阿湛合上文件,微微困倦,准备回家。女同事索菲却挡住他,妆容精致,笑容无懈可击。 阿湛礼貌笑笑,眼神却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要从她身边过去,索菲却拦住他。 阿湛,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阿湛冷笑,脸上的阴霾深沉地吓人。他说,不可以。索菲面色难看,但还是尽力微笑。阿湛大跨步走过。 有段时间,阿湛甚至怀疑自己的性取向有问题。为何对女人提不起兴趣,但却有一两个可以说话的男性朋友。他轻视那些自认为美丽动人的愚蠢女子。实在是厌烦。他想好了,他愿意这么一直孤独下去,如果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伴侣。二十岁时,他在酒吧里解决掉了自己的童贞。 工作之后,阿湛却学会了面对深不可测的夜幕,轻轻地叹一口气。 二十四岁的你,在北京,依旧一个人过活,找不到可以依靠的肩膀吗。 第2章 ·起点 省份四川贫富分化极大。东边平原地区经济发达,繁荣昌盛,仅唐朝成都就被子美赞为“花重锦官城”。而西面高原地区,贫穷而落后,水电不通,诚可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深藏于横断山脉的村庄雅信,因其四周高山交错的地形,得以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发源于巴彦克拉山脉的信江汹涌着流经于此,滋养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民。大约一千年前,汉室颓倾,大势已去,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童氏将军因被佞臣构陷而无法上阵杀敌,只能满怀愤懑之情归隐山林。公元九百年,童氏一族沿信江而上,进入横断山脉区域抱犊山。雅信村由此建立。 民国初期,共产党于此建立根据地。抗战胜利后,战士们询问雅信村民是否要走出大山。村长另村民自愿,无一人肯走。 忍耐。像当年童氏将军那般忍耐。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他们始终挺直脊梁,建立世外桃源。但若上战杀敌,必定屡建奇功,敢于刺刀见红。雅信祠堂中仍然供奉童氏将军泥像。将军金甲披身,身形高大,而表情悲愤,怒目圆睁。他的晚年始终郁郁不得志。雅信人供奉着他们的将军,不肯离去。只要尚能维持生计,便能一忍再忍。 明珰为这里的神秘与诡异所吸引,于她三十一岁那年带上相机,毅然踏上去往雅信的路途。 从云南昆明出发,北上成都,西去高山。翻越两座高山,跋涉过一片远古森林。辗转艰难,路途偃蹇。旅途中的疲累与不适让明珰变得更加坚韧。她挽起早已湿透的头发,带上身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创口,继续前行。 在大自然的威严面前,人类的生命又是如此渺小。明珰见到的森林,于千年前就已经形成。世事变迁与沧海桑田不能消减抑或增长它的分毫。庞大静谧的森林,如同地球潮湿的肺,长年云雾缭绕,野兽间或出没。明珰于行走途中见到草丛中隐匿的幽绿色眼睛,她小心前行。这段旅程,明珰走了七天,可她觉得仿佛走尽了她的一生。当她看见雅信村口的石碑,热泪汩汩而流。她拿出相机,拍下远处的一条瀑布,那里的水汽折射出彩虹。 她用随身携带的一瓶小苍兰香水与一块手表换区了一个月的住宿与食物。安顿下来,明珰已是累极。匆忙放下行李,倒头便睡。硬木板搭成的床,她竟也睡得很香。这样一夜无梦。 再醒来已是翌日中午。明珰休息得很好,因此格外有精神。只是身体各个部位均有酸痛。她打来热水认真地清洗身体,换上纯棉衣物,光脚穿了碎花布鞋,头发也规矩地挽了个髻。 明珰走出房间。此时夕阳斜傍着远方黛色高山,山中腾起薄薄的雾。春天将雅信装点得愈加清丽动人。微风伴着花朵的香,不知名的翠鸟婉转啼唱。雅信在快节奏的时代中,如同一只停泊的大船。安安静静。世俗中的名利与金钱在这了找不到,这里有的,只是简简单单的生与欢喜。她沿着小溪顺流而上,随手簪上一朵山茶花。 童有贵二十岁亡了双亲,是雅信中最俊俏的男子,且是童氏正经的嫡支。年轻的妇女见了他都要笑一笑红一红脸。可是不知道是怎么的缘故,他至今仍然未娶妻,只是一个人过日子。种地,养花,喝酒,赏月,觉得生活单纯而美好。曾有朋友问他嫁娶之事,他也只是笑着摇摇头。他不知道为什么,雅信里的女人都是好女人,可就是不对他的胃口。自然,他也从来不急。若遇上了,那么他这么多年的独身就很值;假若遇不上,那么他这一生也没是么遗憾的事。村里的、邻近村庄的女人他看了个遍,没有相中的。渐渐地媒人也就不再踏足他家了,那些好事人也就不再打探他的关于这方面的事。只有与童有贵一同长大的女子童有和还对他心存幻想,一直等着他。不过最近有和订了亲,也要出嫁了。 如果没有意外。没有人再来雅信,也许童有贵会这样一直到死。可遇见明珰,他的轨迹迅速发生变化。 那天夕阳西下,天色渐晚,他荷着锄头回家,在小路拐角处遇见明珰。 呵,那真是山茶花一样美丽的女子。小时候,父亲为他讲述各种山野精怪的故事。妖怪一般很美,她因此怀疑明珰是山茶花精。失去热量的阳光轻轻地打在明珰身上,映射得明珰的眼睛水光潋滟,使明珰整个人都熠熠生光。白衣服使她看起来轻盈,如同欢快流淌着的小溪。两颊抹了胭脂一样地媚红。发髻松散了,上面缀有洁白的山茶花。 他不由自主的靠近她,问,你是来此地考察的吗。 明珰摇摇头,说,不是,我就是来这里看看。她眯眼笑笑,扯起眼角细小的纹路,反增性感。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不知道,这里挺好。 可有地方停留。否则可以来我家,我一个人住。 明珰看着童有贵赤诚而天真的眼神,点了点头。 第3章 ·天长 家里要住进一株山茶花。 明珰答应住进来之后,童有贵就在家中做一些整理。自己住的时候,如何方便如何来。如今明珰要来,他自要整理一番。每次想起明珰,他心中就荡起一圈一圈的欢喜。甚至是有些疼痛的欢喜。 五六十平米的院子,可以种上两行翠生生的菜。院子里两棵石榴树,一株灵枣树。竹篱笆修建地整齐。三间瓦房。他还养了一条黑色小狗,没上栓子,童有贵喂它吃不完的饭菜,它满山乱窜。 两天之后,童有贵接明珰回家。一进家门,明珰就对上小狗的眼睛。小狗摇着尾巴欢迎明珰。 乖孩子。明珰伸出清洁的手指,轻轻抚摸小狗。问童有贵,有贵,小狗又没有名字。 没有,你帮它取吧。 叫“深巷”可以吗。 童有贵笑着点点头,可以。 明珰笑弯了眼。童有贵蓦地一愣,心里有种酸酸甜甜的东西冒了出来。他在心中说,真希望明珰可以一直留在雅信。 明珰从小在农村长大,农活干得很出色。为了报答童有贵,明珰就与童有贵一起下地干活。她是实打实干的女子,从不矫揉造作。什么样的场合,就穿什么样的衣服,说什么样的话。不过大多时间,明珰温婉而沉默。雅信春天的清晨,天空呈现暖色调的苍蓝。空气清凉。露水沾染到人的身上,使人精神抖擞。山路边的小草湿湿亮亮。童有贵叫醒明档,和明珰一起插秧。干两个小时的活计,再回家来吃早饭。 间或明珰起来得早,对着尚未消减的星光,边抽烟边等待童有贵转醒。 在路上,两人大多沉默,却并不觉得尴尬。金黄的阳光打在明珰的发尖上。童有贵心中一动。 明珰,是否觉得冷。 不冷的。你母亲留下来的衣服,倒是很合我的身。 那可以一直留下来吗。童有贵忽而问出这样一句话。 明珰笑了,说,你这样的话,未免唐突。你可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有无亲人,要到哪里去。 只要你现在在这里就可以,不是吗。 明珰没有回答,又轻轻唱起歌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童有贵也笑了,说,现在可是早晨啊明珰。 无妨,山中不觉光阴过。早晨与傍晚,你我也都是一样,不是吗。 是是。童有贵在心里说,山中不觉光阴过,那么你是否可以留在这里,把一辈子当作是一天来过。就这样一直天长呢。 雅信全村人都知道童有和喜欢童有贵,也就只有童有贵老老实实地不知道。有和今年和童有贵一般年龄,婚都订到了,婚期却一拖再拖。她都想好了,只要童有贵说上一句话,哪怕就一句,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嫁给童有贵。可童有贵非但没有半分不高兴的模样,还乐呵呵得跑到她家来帮忙。有和气得跳脚,看见童有贵那老实温吞的模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近一个月,雅信来了个外地女人,不仅和童有贵说说笑笑,还轻易住到了他家里,有和见了不免生怒。 雅信人泼辣豪爽,骂人从来不在背后。有和在路上见了明珰,啐一口唾沫,骂道,哟,狐媚子干嘛呢,又想去找男人了不是。明珰也只是笑笑,一双似水眸子很平静地看着她。有和不自由地看呆,脸红了,撒腿便跑。回去对她的朋友说起这件事,明珰媚是媚,但模样真的好看,也不生气,不是个坏人。 该不会你也被明珰给迷住了吧。 怎么会。 田里没活的时候,明珰喜欢闲坐在地头,抽一根万宝路香烟。雅信的汉子哪里见过香烟,便都凑过来看。明珰笑着给他们一盒。有和也过来看,非常想要。明珰也给了她,她拿着烟就跑了。回家抽了一支,呛得她睡了半天。她就在心里说,真是个怪女人。 那月月底,有和就把婚期定下来了。她的父亲一向知道她,调笑着问他,怎么,死心了。 有和当然知道她父亲指的是什么。脸红了,却说,明珰是个好姑娘。 他父亲点点头。 有和成亲那天,童有贵去帮忙,又拉着明珰一起去看。雅信的好姑娘们,皮肤黧黑,身形健硕,一笑就露出齐口可人的白牙,眼睛明晃晃好似星子。有什么就说什么,说了就一定得说完。这与明珰见到的城市中阴柔的女子大不相同。那天姑娘们围在有和家门口热热闹闹的说活,明珰安安静静地站着。有和家的一株玉兰花开得很好。 童有贵走过来和明珰说说话。却发现明珰的眼睛肿蓄满了水,明珰脸色苍白。 而明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别过头去。 明珰,你怎么了,有么有不舒服。可以先回去的。 明珰点点头,说,我今日略有不适,那么就先回去。 童有贵本想送她,却被童有仁叫住,要去送亲。他只得皱着眉头,对明珰说,好,你自己一个人,多加小心。 嗯。 送亲途中,童有贵一直心神不宁,与别人说话也都是心不在焉。他抬头看天空,天空万里无云,明媚的忧郁。又有预感,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不敢多想。仪式结束之后,他见没人注意,就赶忙跑回家中。已是傍晚,空气略有寒凉。 明珰? 有贵。呵。 明珰一身轻薄黑纱连衣裙,银质耳环熠熠闪光。半边脸陷入阴影之中。阳光把她照得很亮,可是她的眼睛却是死的,那里面没有一丝光亮。 明珰,你有没有事。 明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微笑向他说,有贵,上次出门,我看见山中鸢尾。紫色的,一小把一小把,非常漂亮。你帮我摘过来好吗,我想要养着它。 童有贵迟疑片刻,答道,好。 他不知道明珰想要做什么,这个时候,山中怎么会有鸢尾呢。明珰那样忽然地就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之中,安安静静的,什么也不会主动去说,但眼神总是微微的寂寥。他知道,明珰隐瞒了所有的事情。但只要她要求,他就为了她。 他也只是为了她。 今夜月朗星稀。很好的夜晚。童有贵跑回家中,满头的汗水。没有采来鸢尾,却手捧一束细小的山茶花。 明珰坐在庭院石桌旁,独自喝酒,已经是微醺。眼神略微迷离。两颊开出动人的红。耳朵缀着亮线。童有贵走过来,看见酒杯中的明月。 呵,有贵。明珰轻声叹息,声音有些沙哑。 明珰,你去睡觉吧,这里我来收拾。 有贵,你喜欢我吗。明珰仿佛没有听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近童有贵。伸出手温柔抚摸他的脸,渐渐变作拥抱的姿态。头贴在他的胸口。 有贵,你很紧张,你在发抖。说罢,笑容媚媚。她伸手环住童有贵的腰。 童有贵喉间一紧,鼻翼酸楚,他说,明珰你什么都知道的,你不要这样。 那如果我偏要呢。她亲吻他。她说,有贵,和我联结,来吧,你将会觉得快乐。 第4章 ·地久 他的呼吸逐渐急促,不又伸手把持住她的腰肢,将她推至屋内,脱掉她的衣服,情欲汹涌,抚摸她。眼睛,脸颊,嘴巴,胸部,腹部,一寸一寸,使她柔软。她背对着他,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进入之前,他对她说,明珰,我会对你好,我会一直爱着你。 她哭了,想要放弃了。她想要对他说,收起你的话,我不需要你的承诺,我不需要。她很清楚自己的期限,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余生漫长。每天都在想念苏镜泽。想念如同疯长的禾稻,无可抑制。 她却冷静地说,有贵,你是否觉得快乐。 是,是。我喜欢这样。我觉得快乐。 有贵,内心的快乐值得我们穷尽一生去追寻,无可置疑,有贵。 整个夜晚,他们一直在做爱。累了就睡,醒来就继续做。天光拂晓。他躺在他身边,说,明珰,留下来吧。 她睁不开眼睛,眼泪一直流。 童有贵亲吻她的额头,说,我会一直对你好,我会娶你的,明珰,留下来。 我知道我走不出雅信了。我没有亲人,独身来到雅信,在哪里都是一样。 既然如此,那么我留下来陪你。 童婉是雅信中最有威望的老人,年近九十,住在祠堂附近,负责看守祠堂。童有贵提了陈酿的米酒,兴致冲冲地去看望童婉。见了童婉,也不绕弯子,直接说,奶奶,我想娶明珰。 有贵,我见过明珰。安安宁宁,是一个顶好的女子。可你确定你能控制住她么吗。 我不知道。到我知道,我只要娶她为妻。您来主持婚礼,好吗。 呵。如意算盘打得不错,我来主持,自没有人敢说什么了。你倒好意思让奶奶背这个黑锅。 嘿嘿。您答不答应。 也难得。我就应了你罢。 她终于成为他静好的妻。 结婚那天下着小雨,气温适宜。童有贵递给明珰一小把鸢尾。她的白色连衣裙上却有斑斑的泥迹。童有贵牵着她的手说,明珰,你留下来了,真好。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结婚之后,童有贵不怎么让明珰干活,只让她料理好家。明珰做饭,洗衣,照顾深巷,打理花花草草,学着做一个好妻子。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明珰说的很对,山中不觉光阴过。两个月之后,明珰怀孕了。童有贵很高兴,田地都交给童有仁,而他留在家里照顾明珰。他每天变着花样给明珰做饭,明珰却总不见胖,反倒越来越疲倦。尽管她什么都不做。 有了孩子之后,明珰每天睡那么多的觉,身体总不见圆润,只有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来。第二年夏季,明珰预计生产。童有贵让村中有生育经验的妇女童月时刻准备。明珰却总是提不起精神。只喜欢搬个藤椅晒太阳,或者在阴凉处发呆。 明珰分娩那一天,天气特别热。是夏至那一天吗。童有贵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知了叫个不停,窗外的泡桐树叶那般翠绿。明珰在屋子里小睡,被剧烈的疼痛弄醒。她唤道,有贵,有贵。 童有贵急忙走过来,看见明珰额头上的汗水。明珰睁开眼睛,眼泪涔涔流溢。她说,有贵,我好疼。 童有贵急忙去找医生童有仁与妇女童月。 明珰流了许多血。一直在流血。她疼得昏了过去,又疼得醒了过来。童月说明珰这是难产。又问童有贵是要明珰还是要孩子。 他说,我只要明珰。 可是明珰用不上力气。童有仁别无他法,只能用艾草一遍一遍的熏。没有办法,只能看明珰自己了。 最后一次,她在黑暗中看见无数飞舞的光斑。又想起苏镜泽的脸,以及他虚无的承诺。他说会带她走,可他现在又是在哪里。她自己一个人,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她想放弃了。她记起那一张诊断书,睡美人症。身体机能会逐渐退化,愈来愈嗜睡,并且到最后就会醒不过来,而且遗传的可能性极大。她在进入雅信之前就被检查出了绝症,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而生育一个孩子,加速了她生命的枯竭。 可是在这里,在雅信,是那么温暖。他得到一个男子的关怀和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得到了雅信人的理解和认同。她睁开眼睛,看到一片令人晕眩的绿。雅信中泡桐长得粗大茂盛,不知人间忧欢,当真是势不可当的生命力。 呵,我爱这个孩子。他会是个好孩子。让我再试一试。 她积敛起最后的力气。 孩子出生之后,明珰就一直睡着,呼吸也越来越微弱。童有仁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症,毕竟他只是一个乡村医生。他只能用大补的草药来吊着明珰的精气神。孩子暂时养在童月那里。 一个月之后,明珰终于醒来。童有贵一直守在她身边。 有贵,有贵。明珰几乎发不出声音。 明珰,你终于醒来。你会好起来的。我们的孩子也会长得很好。 有贵,你不要说话,让我说完。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有贵,我就要死了。我死之后,你把我葬在我们的田地里。我的灵魂会在高山上自由自在地流浪,再也不必受尘世的羁绊。我在进入雅信之前,就被检查出了绝症。死亡是我最终的结局。 孩子,孩子是你的了。让他继承你的姓氏。叫他童桐。泡桐的桐。希望他长得好并且快乐。 谢谢你,有贵。在我对生活最失望的时候出现。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会继续走下去,就这样一直到死,然后累死在路上。你给了我温暖而平实的爱,好像带着我又活了一次。可是我······ 我的一生,都交给了一个男人。离开了他,使我内心的全部的感情,连同我的鲜血也一同流干了。我已经不具备爱人的能力了。我不是一个好妻子,我不能够得到你的爱,这对你不公平。不然,我的余生都要背负罪孽而活。 所以我准备离开了。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如果,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不再想遇见他了。这业火一般的爱煎得我好疼呵。让我们下次再相爱吧。我会拿出我全部的爱,连同整个人都一起给你,来报答这一次的恩。 呵。好累啊。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听见童有贵大声喊叫自己的名字。可是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回应了。终于要结束了,她想。她今年三十岁,生命走到了终点,生下一个孩子。痛苦那么长,而快乐总是稀少。 她知道她的病有极大的可能性遗传给后代。但她还是要生下他。他如此幼小而无辜,尚未体会、懂得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之喜,生之悲,值得他来这世界体会一遭。 又一次,在黑暗中看见无数飞舞的光圈。一群飞蛾迅疾地掠过她的视野。又一次看见他。她对他说,再见了,没有我你应该过得很好。 第5章 ·湛蓝 荷清在二十七岁那年为恩蓝生下一个男孩,但仍然挡不住恩蓝远去的步伐。 遇见恩蓝之前,荷清为各种三流杂志拍摄封面,与各色人物打交道。生活奔波颠倒,但好歹自食其力,知足常乐。而遇见恩蓝,她的生命迅速沉沦至深渊。这声嘶力竭的爱恋,令她筋疲力竭。 荷清记得秋日的天空,总是蓝得没有尽头。又蓝得像一片深邃的大海。人像鱼一样生活在海面以下。她收到老板的信息,要她为某家网店拍摄内衣广告。荷清犹豫了一下,看着逐渐瘪下去的钱包,终于还是答应。荷清走在大街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多多少少有些落魄。在这个醉生梦死的城市,有人挥金如土,而有人却要为了一日三餐而辛苦挣扎。拍广告,还要忍受老板那猥琐的视线。 事情结束已是在下午,荷清饿极。自己又生气,就拿着刚得来的报酬到昂贵的西餐厅吃饭。 就是在那里遇见的恩蓝。 恩蓝笑着对她说,美丽的小姐,可以请你一同吃饭吗。 荷清看到恩蓝一双湛蓝色眼睛,大海的椒盐气息与海风略微的凉,混杂着扑面而来。 有时荷清想,缘分就是那么奇妙。她一见恩蓝,就被他深深吸引。恩蓝大她十一岁,上海人。这次来北京出差,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妻子也贤惠。但这并不妨碍她与之相爱。看电影的时候,她轻轻地倚在他的肩膀上,中年人散发成熟稳重的气息,并有淡淡的烟草香味。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睡在一大片茂盛的阳光下,身边生长着幸福的烟草。 恩蓝出手阔绰,在北京中心给荷清找了宽敞的房子,且环境清幽。她推掉了所有工作,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等着恩蓝下班去找她。恩蓝给她带名贵的衣物,她换上之后,就和恩蓝在大厅里跳起舞来。他趁机表白,赠她大把玫瑰,她欢心应允。 晚上,他们就做爱。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深深地进入她的身心。情欲纷纷,他担心地问,会不会有事。 她抱紧他的头说,来吧,什么事都不会有。 这样的生活持续一月有余,恩蓝就要离开。她恋恋不舍,但别无他法。她辞掉了工作,已经没有再重新开始的能力。她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他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可悲的事。她甚至想雇一个杀手,把他的妻子给杀了。可杀了他的妻子又能如何,他就会娶了她妈。她不过是一个不知名的小模特,没钱没出身,只有十几年的青春可以用来挥霍。可恩蓝却将她的青春消耗殆尽。 他安慰她说,没关系,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荷清相信他,而她也只能相信他。他留下一大笔钱与电话号码,并且每月都有汇款。甜言蜜语,言笑晏晏。 她总是希望他能来看她。她在电话里说,蓝,我怀孕了。 恩蓝突然沉默了一下,她感到恐惧。她听到他冷静的声音,你向我保证过,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的。我会抽空过来,陪你打掉这个孩子。 电话挂断了。荷清苦笑。呵,他终于要来了,可他是要来打掉他们的孩子。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他们都有罪,但是孩子何其无辜。他甚至没有机会看一眼这个世界。他们不能剥夺他生存的权利。荷清给恩蓝回电话,蓝,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 恩蓝苦恼地说,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带给我很大的困扰。 蓝,我一定要。我爱这个孩子。 如果你一定要,我将会离开你。 恩蓝,可这两者并不冲突。 荷清,你太有野心。我对你那么多的爱,难道就只能算得上一个巨大的野心吗。 别说了,我会马上过去处理这件事。 在虚无的爱中来回煎熬,受尽折磨。恩蓝果真迅速来到。她从猫眼中看见恩蓝。他依旧英俊而锐利,虽然人已经步入中年。她用手抱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她自己一个人在北京,父母也早已离世。她一个人无牵无挂,没有很可靠的朋友。除了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的亲人,谁还是她的亲人呢。 荷清隔着一扇门,对恩蓝说,恩蓝,你回去吧。我不许你伤害这个孩子。她不让他进门。她害怕他。 恩蓝笑了,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荷清。 她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却大声说,恩蓝,你走,你以为自己有多高尚。你以为你能控制住我吗。混蛋。 门那边迟迟无人应答。荷清小心地开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旋凉凉的风,刺得她心中一凛。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自己永远地失去恩蓝了。 其实她心中清楚,恩蓝离开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所以她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 好在,好在她还有孩子。好在她平日节俭,存有积蓄,可以供养起她和她的孩子。她开始安安静静地养胎。只是心里的某个地隐隐作痛。尤其是阳光明媚的下午,房间里有玫瑰花的清香。她在小花园里晒太阳,看开得极好的康定木兰。时间流逝,她觉得她与恩蓝还没有真正结束。最起码,她想,最起码要等到这个孩子生下来。 产前两个月,她自己挺着个大肚子住院。同病房的准妈妈亲人朋友来往不断,她自己一个人,无人看望,冷冷清清。 冬日的天空像水晶一样清澈透亮。略带苍白的蓝。荷清肚子突然阵痛。荷清早有预感,叫来护士,预计生产。 一切顺利,因为好的照料与调理,荷清并未吃多大裤头。孩子也一切正常,且是个男孩。荷清喜极而泣。年轻的护士也心疼这个独自倔强的女子,抱来孩子问荷清,孩子叫什么名字。 荷清满眼皆是触目惊心的蓝。她与恩蓝相遇的那天,头顶上一片湛蓝的天空,美得令人心痛。她笑了,说,荷湛。他单名一个湛字,跟我的姓。 当阿湛睁开眼睛,一双湛蓝的眼睛像极了恩蓝。荷清几乎要落泪。 最后一次,这绝对是最后一次。荷清拨打恩蓝的电话,电话接通。 荷清? 对,恩蓝,是我。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跟你一样,有一双湛蓝的眼睛。 你为什么总是给我制造麻烦。 不会了,恩蓝。再也不会了。荷清大声地打断恩蓝,对他说,我会带着孩子离开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影响你的声誉。你是个懦夫。荷清冷笑。 电话挂断。荷清把手机卡拔出来,扔进了垃圾桶。 第6章 ·童桐——罪孽 童桐初次睁眼时,仿佛混沌天地之中透进来一束光亮,那些模糊的、轻盈而美的记忆一一消散。一双琥珀色眼睛闪出疏离与淡漠,像极了明档远去的背影。目光凉凉地打在童有贵身上,不笑的、警觉的。 父亲,为什么我没有母亲。难道我是有罪的吗。童桐询问童有贵,语气中的不甘与狠戾直直地刺疼童有贵。童有贵鼻尖酸楚,强忍眼泪,说,不是的桐囡,你的母亲很爱你。你的母亲叫明珰,是雅信最好的女人。 那么她在哪里。她为什么不来见我。她步步紧逼。童有贵不答。 那么她在哪里,她为什么不来见我。童桐再次重复。 我也不想的桐囡,难道我会想你的母亲死去吗!童有贵突然大声地说,痛苦与忏悔的声音,眼泪就那么直接地暴露在她面前。她看着流泪的父亲,感觉到深深的羞耻与无力,拔腿便跑。深巷紧跟在后面。 稍大些的时候,童桐就有敏感而强烈的自尊心。走路时总是努力挺直脊背,一双琥珀色眼睛是无知觉的冷,童月向她讲起明珰,她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着自己母亲的故事。明珰如何美丽,美丽得像一株山茶花。明珰如何温婉,温婉而沉默。她向童有贵提出要求说,父亲,给我讲讲你和母亲的故事。她执拗地想知道。 童有贵叹气,拿来一只梨花匣。打开来看,里面有明珰的银镯,单反相机,耳坠。 桐囡,你的某些举动像极了你的母亲。你要自己去找到你的母亲,而不是仅凭他人的只言片语。 母亲从外面来的,是吗。 是的。 那么我要走出雅信。我要怎样走出雅信呢。 上学。桐囡,我明天送你去上学。你好好学习,将来到雅信之外的世界继续深造。去读初中,高中,甚至是大学。 我可以上学吗。童桐闪过一瞬间的笑容。雅信的女孩子,鲜少有机会上学。 附近的明哲有冬草子看办的小学。我小的时候也曾在那里受到教育。恰好刚刚收过粮食,我们可以匀出一袋粟米充当你的学费。你今天在家准备准备,明天我就带你去。 好。 晚间,童桐兴奋地睡不着觉。雅信的女孩子,七岁开始学习女工,十岁以后有力气下地干活。再大一些就找个婆家嫁出去。这样的生活,安然无恙。每日每夜地重复,琐碎的欢喜却不能支撑不甘的信念。她向来喜欢俯瞰的感觉,站立于高山巅顶,看那参天的古树都化作绿色的波涛。她记起山顶的大风。 那天她突然飞跑起来,且不只是为了什么。心脏跳动的声音震击着耳膜。她竭尽全力的奔跑。想象自己是一只飞鸟,天空是你最终的归宿,飘扬的衣袂是你坚定的羽翼。她穿过山腰的树林,脚底粘带墨绿苔藓的绒毛,来到翛山山顶。 呵,这应该是这一带最高的山了吧。山顶一片平地,浅绿色的草地中点缀蓝色的野花。山风呼呼地刮着,她的衣裳兜着风贴在她的皮肤上。她头顶是蓝得发光的天空,万里无云。悬崖边一棵百年铁杉,枝干虬劲如同展翅而飞的苍鹰。附生杜鹃在灰褐色老干上开出粉媚花朵。她的眼皮一直在跳,感觉到晕眩与疼痛,是心中的疼痛。她走至崖边,将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山谷的风更为有力地击打着她的脸。她的头发散开在空中。百米的高度令她血流加快,激动不已。她大声尖叫,山谷中余音袅袅。 身后跟来的深巷在树下休息。她仰面躺倒在地,侧脸望着雅信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命运勾勒出的黑色轮廓。 为什么,我出生在雅信。而有人就生活在雅信之外。这种境况当真无法改变吗。她起身,走到星光漫洒的庭院,深夜露水的寒气令她浑身一颤。此刻无甚声音,偶尔传来惊惶的一两声狗吠。她将身心安放在天地之间,感到深重的宿命感。第一次,看见明珰。 只一眼,她就知道那是明珰。明珰漆黑的眸子融入黑夜,眼神却如同星星明亮。童桐说,明珰,你来看望我了。 明珰没有回答,沉默着背过身影,一点一点消失。童桐怔楞在原地,低声说,我会找到你的。 翌日大早,童桐被童有贵叫醒。吃过饭,童有贵收拾妥当,唤来童桐。 桐囡,我们出发了。这条路我带你走一遍,你记好了,往后就是你自己走了。 童桐点点头,小手抓着童有贵的衣角。太阳升起,雾气消散,鸟鸣啁啾。秋日的清晨清清凉凉,美不能言。今天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天气。 走山路一小时,童有贵领着童桐来到冬草子家。冬草子当明哲小学的校长已经有三十多年。他二十岁时,满怀对大山的幻想与热爱来明哲教书。物质的贫乏与恶劣的环境没有消磨他的热情,反而使他愈发珍惜这淳善简单的生活。孩子们活泼爽朗,远远见到他,挥手并大声叫着,老师,老师。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么一待就是三十年。他不想离开这里。而同样,现代的生活也早已将他抛弃,他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了。 童有贵向冬草子说明来意,冬草子温和地笑,说,有贵,你能来送你的孩子上学我很欣慰。待会我去学校,刚好领着她去。 童有贵询问童桐,你自己可以吗。 童桐点头说,可以。 你和冬草子老师在一起。中午的时候回来家里吃饭。要记得回家的路。我要到田里去。你自己要小心。粟米父亲放在这里,一会不要忘了让冬草子老师拿进屋子里。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都知道了。童桐不敢看童有贵的眼睛,童有贵担心的眼神灼亮而带有伤痛。童桐背过身去,一一应答。童有贵和冬草子告别,而后离去。 童桐。你叫童桐,是吗。 是的,老师。 好孩子,老师带你去学校。 第7章 ·童桐——明月几时有 明哲的小学很简陋,坐落于明哲村南,被一片茂盛的小树林环绕。只有一间教室有一个屋棚。教室前的空地打扫得很干净。古井的边上搁一只搪瓷碗,供学生们饮水。冬草子诙谐地说,大山是我们的后操场。 教室用土坯建造,暖春时节有些阴寒。三十多名孩子在教室上自习课。冬草子走来,对孩子们说,同学们,今天我们有新的朋友。 童桐,你做一下自我介绍。冬草子要求。 童桐站在讲台上,几十道目光齐齐地汇向她,她忽然有窒息的急促感。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半晌才道,我是童桐。 声音糯糯的,略带些怯。琥珀色眼眸闪动,却很有力量。 之后沉默良久,无话可说。她说不清自己有什么爱好,或者是讨厌的事情。她叫童桐,仅此而已。 冬草子将两个女生安排在一张双人桌上。女生叫新萝,父亲是明哲有钱的商人。新萝常被班里的男生揪小辫子,来了个女生,因此兴奋。 再说一次,你叫什么。甜软的腔调。 我叫童桐。你呢。坚定的声音。 我叫新萝。 小学全由冬草子一人看管。教授语文,代数,几何,英语,一日之中还要解决学生之间的纠纷争吵,琐碎事件,终日忙碌。童桐只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学习。别家的孩子学习,只是为了识得几个字,将来不至于做一个睁眼瞎。而童桐不一样,她要走出雅信。她记得她生平读过的第一首词,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那夜的月亮如同一个符号一般印在童桐的记忆中,连带着瓢泼大雨落地时的噼啪声响。童桐与深巷到翛山玩耍,流连忘返。待有回意时,太阳已经隐落在群山之中,天边燃起醉人的夕阳,仿佛夸父逐日神话中的景象。她与深巷走至山腰的树林,头顶升起一轮巨大明亮的月亮。她为那血红的光辉而震惊不已。她从未见过大海,却分明与那一刻感知到潮汐与月亮的共鸣。暴雨骤至,雨滴有力地击打她的脸颊。她与深巷的脚步落在苔藓地上,没有声音。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在树丛中倏忽闪现,她听到兽类低沉撩人的喘息声。深巷突然大叫。 狼嚎。童桐听到了狼王的哭声。 嘘。深巷,你要安宁。不要吵。她湿透的布裙紧紧的贴在她的皮肤上。眸子闪出琥珀色熠熠的光芒,如同末日光彩。她蹲下身子,正对狼王,感觉心脏飞速跳动。 狼王,你在发抖。你想要干什么。她说。 狼王幽绿的眼睛迅速退出她的视线。 她浑身湿漉漉的返回家中,感觉到心里某个地方有剧烈疼痛。她躺在床上,浑身颤抖,脑袋昏昏沉沉。渴,非常渴。下来踉踉跄跄找水,却跌倒在地,打碎三只碎花瓷碗。 童有贵闻声赶来。看见童桐满脸通红。用手一摸,额头滚烫。 他抱起童桐,低声唤她的名字。穿上蓑衣,背着她到童有仁家里。她趴在童有贵背上,周围是哗哗的雨声,仿佛身处异世。她轻声呻吟,我好疼,我好疼。 桐囡,你那里疼?!我们现在就到你仁叔家了。你不要有事啊。你母亲已经离开我了,你不能离开我。他几乎是用了毕生所有的力气在奔跑。 我在哪里,我在哪里。为什么,我的心中如此疼痛。在心脏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真的难受,不想在继续下去了。 有仁,有仁,快开门! 昏暗的灯光下,童桐睡得很安宁。童有仁打趣道,有贵,看把你急的。不过是普通的发热。童有仁去开门时,当真是吓了一跳。童有贵浑身都湿了,一双眼睛哭得血红。他还以为是童桐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 童有贵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说,对了,有仁,桐囡刚才说她非常疼,这是怎么回事。 疼痛吗。可能是因为小孩子看见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睡一觉也应该就没事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如同撕裂的布帛。她从未见过大海,却闻见海的盐腥气味。海边柔软的沙滩,她赤脚走过。绵软而温热的细沙惹得她轻声呻吟。天空如此辽阔,与大海融为一体,漾漾地延伸到远方。她的瞳仁弯成很媚的弧度,眉长而深情。他就在边上看她赤着小腿走来走去。 第8章 ·阿湛——生长 有一半的学生留在和兴住宿。阿湛从小小的四合院看天空,天空方方小小,点缀细小而寒凉的星子。泡桐树散发植物的清香。空气略有寒凉,使人精神一振。阿湛学习一天,已经疲累,却仍要到门口去看看泡桐。他曾经问荷清,植物可以变做人吗。荷清说,不会。可他仍相信,桐树知道他的存在。又或者是,在遥远的地方,有那样一个人,拥有琥珀色的眸子,散发着植物的清香。 周围都安静下来,阿湛才准备去睡觉了。 阿湛。阿湛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以清脆悦耳的女声。阿湛以为是桐树在叫自己,兴奋极了。急忙扭过头,眉间有灼灼笑意,眼中是湛蓝的璀璨。 阿雅见到阿湛的笑,心扑通直跳。 原来是阿雅。阿湛叹一口气,笑容僵在脸上,也不好收起。便问阿雅,阿雅,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是看你还没有睡觉,就想叫叫你。 怎么会这样。阿湛忽然很气恼,说,下次不要这样叫我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会以为是桐。说罢,也不等阿雅回答,快步走开。 阿湛是个怪人呢。阿雅愣在原地。很长时间,眼前都是阿湛的笑,她自己也陪着阿湛笑、 如果梦境对我们的生活有着某种知识的话。那么自己昨晚所梦见的,又是什么。阿湛从未见过高山与大海,却梦见连绵千里的高山,苍翠庄严,存有古老神秘的森林。山的那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山风混杂着她惊喜的尖叫,灌入他的耳朵。他觉得很好。他见到她赤着小腿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头发散荡于空中,眉毛画得长而深情。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弯成很媚的弧度。他不由自主地走近,走近。她身后的湛蓝几乎要将她包裹,一如他的眼睛。 阿湛坐在窗边,静静思索。阿雅凑过来,趴在他的耳朵边说,阿湛,你应该多多笑的,你笑起来会更可爱。 我不要可爱。阿湛说,我要忍耐。 什么时忍耐呢。 忍耐就是现在。不要说话阿雅,忍耐就是不说话。 哦,我知道了。 课间的时候,红香领着孩子们做游戏。庭间微风阵阵,蓝天白云。胡所种栀子开放,散发甜腻清香。孩子们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动听,阿湛也不自觉笑弯了眉眼。出一身汗,搬来蒲垫子于桐树下纳凉,胡狐给孩子们讲中国五千年的历史。由黄帝与蚩尤大战一直到秦王嬴政一统天下。阿湛听着,心里微微发了痴,以为回到了自己的前世。 前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阿湛低头,隐藏眉间的思索。 一学期结束,阿湛放暑假。建竹仍然在家里处理琐事,荷清偶尔回来吃饭。阿湛鲜少外出,也不看电视,也不打网游,只是在书房里看书。每到黄昏,四周安静下来,空气也清凉。房间逐渐变暗,唯有墙壁上光影浮动。阿湛略微偏头,让阳光照进自己的眼睛,觉得自己是在大海里,仰头张望阳光。薄脆书页翻动时的哗啦声响,油墨的清香,让阿湛觉得很舒服。这样一日,一日。 开学那天,阿湛收拾妥当,听见有人敲门。他有些奇怪。荷清成名之后,选了一处幽僻的住处,平日没人打扰。建竹有钥匙,也不会敲门。那么会是谁呢。阿湛开门,看清来人,略有吃惊。 阿雅。 阿湛,今天开学哦。阿雅笑盈盈地对阿湛说。 我知道了阿雅,我正要上学。要让南阿姨送。你怎么走,你家也住在这里吗。 不是,我家就是和兴。红香老师是我的妈妈,胡狐老师是我的爸爸。是爸爸和我一起来的,我们一起走好吗。 原来这样啊。好吧。 阿雅喜欢阿湛。我们的名字都是那么像呢。阿湛你喜欢我吗。借着明亮的月光,阿湛看清了信纸上的字。是阿雅笨拙而工整的笔迹。院子里草虫鸣叫,泡桐树叶轻轻招摇。阿湛叹了口气,又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终于是将信纸扔进了垃圾桶,以为这件事不存在。面对阿雅,他的心中起不了丝毫涟漪。往后在和兴,他下意识地避开和阿雅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星期回家歇息。秋日的天空分外高远。阿湛背着书包,准备横穿马路。忽然被人叫住。是阿雅。 阿湛,你不走,我这就来找你。阿雅欢快地说,隔着一条马路。 好,我不动就是了。阿雅你一定要小心。 回忆起那个时刻,阿湛觉得,世界一片寂静。。时间、空气仿佛凝滞。天空被染成可怖的猩红。阿雅蹦跳着走来,而醉酒的司机驾着卡车呼啸而过。阿雅幼小的身体被撞至五米开外。 那天阿雅死去了。救护车到达医院时阿雅已经没了呼吸。红香老师失声痛哭,胡狐老师也沉默不语。荷清赶来了。医院哪里都是白的,只有阿雅身上的血是红色的。阿雅闭着眼睛,并且将再也不会醒来。 阿湛眼眸闪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你有没有。某一时刻,痛恨于自己的弱小与无能,痛恨自己没有挽回这一切的力量。好像天地茫茫,只剩一个自己。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你的心都疼到麻木了。你,有没有。 阿湛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与他争夺他要呼入的空气。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头,浑身酥麻,他喘不过气来。他拽了拽荷清的衣角,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荷清张开大衣,将他包裹。 阿湛,你还那么小,不应该就这么见过死亡,以及死亡之悲。荷清略带怜悯地说。 他像找到倚靠一样,仅仅抱着荷清,身体发抖。眼泪顺着流下来。妈妈,我好害怕。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而是阿雅。妈妈,我是有罪的。 第9章 ·阿湛——桐 阿湛,你没有罪。是这个世界有罪。这个世界是变态的。变态的疯癫,疯癫的变态。你做的所有一切都无济于事。你。我,阿雅,红香,胡狐,天地少了我们,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悲欢也不过是一渺。你还这样小,阿湛,你不应该懂得这些。 可我已经知道了。阿湛号哭着。生前多么欢乐,死后就有多么痛苦吗。我们都是要死去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体验这个吗。 是,是的。我们就是为了体验这个。你不能为了一个死亡的结果就否定了人生所有的过程。人都是要死的,可是怎样的活着却是不一样的。世间悲欢聚散,来回往复。你要去体验。 他渐渐止住了哭泣。到底是个孩子,站着就睡着了。荷清抱起阿湛,走向红香与胡狐。他们脸色苍白。 老师,阿湛他。 不要说了。胡狐打断荷清,笑容惨淡而无力。他说,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会怪他。单页没有办法再教授他知识了。他还差一个学期就毕业,你带着他,让他去上小学吧。他天资聪颖,不成问题。我和红香都喜欢他,他是个好孩子。 荷清沉默良久,道,也只能这样了。如果有经济上的困难,还请通知我。 红香始终一言不发。荷清记忆中的红香,笑容明媚。失爱之痛荷清何尝不知。罢了,事已至此,她也无话可说。她低头看向怀中的阿湛。阿湛眉头紧锁,还在小声的抽噎。 阿湛,我们回家。 阿雅死后很长时间,阿湛都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脑子空空的,不知道做些什么,双眼呆滞。建竹叫他吃饭,他答应一声,吃饭。建竹叫他回房间,他答应一声,回到自己的房间。完全没有依靠,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怎么做。他背负着一个人的生命,他很累。他走不动了,何以为继呢。 荷清回到家里,看见颓废的阿湛。 阿湛抬起头看着和清。一双湛蓝色眼睛满是血丝。他说,妈妈,我想去看海,你带我去海边,好吗。 好。 荷清亲自驾车前往。她希望这次出行能让阿湛忘记了阿雅的事情,重新振作起来。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只是莫名地有这种感觉。荷清常常思索,阿湛是她的孩子,是属于她的,可是为什么她有时觉得阿湛天生地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是生下来就注定的。 到达海边时,已是黄昏。海滩行人稀少,清凉爽朗的海风回荡。 大海,是大海呵。阿湛站定,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泪光闪烁。大海的蓝。蓝成了气势。深水之中携带宿命的神秘气息。水天相接,一眼望不到边际。海浪起落,一直绵延到远方。信天翁鸣叫着飞翔,海的盐腥气味扑面而来。阿湛深深呼吸,海风贯穿他的整个胸膛。在大海之边,他觉得熟悉,他的身心完全释放,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仿佛此时此刻,他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天真喜乐,不曾感知这世界的半分冷暖,不曾了解人世间的所有悲欢。他脱掉鞋子,细沙的余热烘着他的脚趾。他开始在沙滩上疯跑,累了就躺在地上,看海上的天空。深沉的蓝,星星密密麻麻,却不明亮。 荷清在一旁抽烟。觉得时光静止,流年不逝。 一直到深夜,阿湛才与荷清回到预订好的旅馆。阿湛的眼神重新焕出光辉,但眼神相比以往更加坚韧。唯有经历,才能懂得。而同样,痛苦会让人变得坚强。荷清知道,这件事情算是过去了。阿湛可能不会忘了它,但是它已经不会对阿湛带来很大的影响了。大海,包纳百川,气势骇人。 阿湛已经是累极,倒头就睡。 这一觉却极不安稳,仿佛总有东西轻轻撩动他的灵魂。眼前出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呵,那是情人的眼睛,灼灼明亮,似乎下一秒就要滴出水来,哀怨而深情。又想起和兴的泡桐。那样粗壮凛冽的树木。 他说,你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第10章 ·阿湛——罪孽 阿湛,你没有罪。是这个世界有罪。这个世界是变态的。变态的疯癫,疯癫的变态。你做的所有一切都无济于事。你。我,阿雅,红香,胡狐,天地少了我们,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悲欢也不过是一渺。你还这样小,阿湛,你不应该懂得这些。 可我已经知道了。阿湛号哭着。生前多么欢乐,死后就有多么痛苦吗。我们都是要死去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体验这个吗。 是,是的。我们就是为了体验这个。你不能为了一个死亡的结果就否定了人生所有的过程。人都是要死的,可是怎样的活着却是不一样的。世间悲欢聚散,来回往复。你要去体验。 他渐渐止住了哭泣。到底是个孩子,站着就睡着了。荷清抱起阿湛,走向红香与胡狐。他们脸色苍白。 老师,阿湛他。 不要说了。胡狐打断荷清,笑容惨淡而无力。他说,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会怪他。单页没有办法再教授他知识了。他还差一个学期就毕业,你带着他,让他去上小学吧。他天资聪颖,不成问题。我和红香都喜欢他,他是个好孩子。 荷清沉默良久,道,也只能这样了。如果有经济上的困难,还请通知我。 红香始终一言不发。荷清记忆中的红香,笑容明媚。失爱之痛荷清何尝不知。罢了,事已至此,她也无话可说。她低头看向怀中的阿湛。阿湛眉头紧锁,还在小声的抽噎。 阿湛,我们回家。 阿雅死后很长时间,阿湛都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脑子空空的,不知道做些什么,双眼呆滞。建竹叫他吃饭,他答应一声,吃饭。建竹叫他回房间,他答应一声,回到自己的房间。完全没有依靠,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怎么做。他背负着一个人的生命,他很累。他走不动了,何以为继呢。 荷清回到家里,看见颓废的阿湛。 阿湛抬起头看着和清。一双湛蓝色眼睛满是血丝。他说,妈妈,我想去看海,你带我去海边,好吗。 好。 荷清亲自驾车前往。她希望这次出行能让阿湛忘记了阿雅的事情,重新振作起来。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只是莫名地有这种感觉。荷清常常思索,阿湛是她的孩子,是属于她的,可是为什么她有时觉得阿湛天生地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是生下来就注定的。 到达海边时,已是黄昏。海滩行人稀少,清凉爽朗的海风回荡。 大海,是大海呵。阿湛站定,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泪光闪烁。大海的蓝。蓝成了气势。深水之中携带宿命的神秘气息。水天相接,一眼望不到边际。海浪起落,一直绵延到远方。信天翁鸣叫着飞翔,海的盐腥气味扑面而来。阿湛深深呼吸,海风贯穿他的整个胸膛。在大海之边,他觉得熟悉,他的身心完全释放,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仿佛此时此刻,他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天真喜乐,不曾感知这世界的半分冷暖,不曾了解人世间的所有悲欢。他脱掉鞋子,细沙的余热烘着他的脚趾。他开始在沙滩上疯跑,累了就躺在地上,看海上的天空。深沉的蓝,星星密密麻麻,却不明亮。 荷清在一旁抽烟。觉得时光静止,流年不逝。 一直到深夜,阿湛才与荷清回到预订好的旅馆。阿湛的眼神重新焕出光辉,但眼神相比以往更加坚韧。唯有经历,才能懂得。而同样,痛苦会让人变得坚强。荷清知道,这件事情算是过去了。阿湛可能不会忘了它,但是它已经不会对阿湛带来很大的影响了。大海,包纳百川,气势骇人。 阿湛已经是累极,倒头就睡。 这一觉却极不安稳,仿佛总有东西轻轻撩动他的灵魂。眼前出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呵,那是情人的眼睛,灼灼明亮,似乎下一秒就要滴出水来,哀怨而深情。又想起和兴的泡桐。那样粗壮凛冽的树木。 他说,你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第11章 ·童桐——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那夜的雨水是她的河流,她从此深深地陷入,并且不再回头。 童桐高烧好了之后,仍然去上学,很用力地学习。她知道山的那边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她听冬草子老师说,外面很大。冬草子送给童桐一本苏东坡全集。她背诵那些诗词,最喜欢的,也还是《水调歌头》。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童桐和新萝不一样的。班上的男生们说。哪里不一样呢。说不上来。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坐在窗边,低头学习。琥珀色眼睛闪出隐隐的光芒。不和别人主动说话,即使说话,声音也是寂寂而单薄的,无端让人觉得心疼。素布衣服她穿得松松垮垮。头发用红头绳扎起来,清瘦而有精神。 有些神秘的,她。男生晨这样说童桐,怎么说呢,她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话,不论是谁。笑容很好看。但是没有人和她交情很深。她的笑容珍贵而稀少,她让人心疼。他在山间为她抓来好看的凤尾蝶,看她眼中闪纵即逝的欢喜。她笑起来这样好看,眼睛弯成一条小桥。是四月的小桥。 他对她说,桐,我们去玩吧。童桐放下手中的笔,侧头说,好啊晨。晨带她去明哲的山上。没有翛山高,故而她一直是冷静的,这样的高度,还不能让她兴奋。晨看到她的郁郁寡欢,说,你不高兴吗桐。童桐说,没有,我很高兴,一边说着一边弯起嘴角。晨笑了,说,你的眼睛没有笑哦,桐。童桐说,我知道了。然后当真就不笑了。 和晨在一起五年。晨是聪慧的人,洞察她的需求,将她照顾得很好。小学毕业后,晨选择留在明哲,他读的书已足够应付他的下半生。童桐考取了镇上的初中。童桐对晨说,你应该走出去的。晨却低下头问她,你还会再回来吗,我是说,你上完了学还会再回来,度过余生吗。童桐摇摇头说,不会了。晨又问她,那你喜欢我吗桐。 童桐看着晨期待的眼神,仍旧摇摇头说,不喜欢。她知道他所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她和晨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又岂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不想点破罢了。她不想失去晨。但是她亲吻他的额头,揉乱他的头发,说,谢谢你晨. 她的背影如同一匹清绝的狼,消失于他的视线。他笑了,说,这样的姑娘,会有谁来爱呢。 童有贵为童桐筹够了学费。恰巧新萝的父亲玉林要外出经商,童有贵就让童桐跟着出去。她走的那天,童有贵,新萝和晨都来相送。童桐把明珰的银镯套在手臂上,回身大声道,再见,再见,我会一个月回来一次的。 玉林背着背箩走在前面,童桐紧跟在后面。她背上是明珰当年的旅行包,略微显得大。她保持速度,一声不吭地努力跟上。她没有说过一声累,她像一个成人一样走路。天气很好,没有下雨,为行程减少了不少麻烦。他们穿过长满苔藓的古老森林,趟过清清的小溪,翻过两座高山。她见到彩虹般的瀑布与苍翠的山。三天后,他们到达灵隐。 玉林卸下行装,对她说,我们明天就都能到镇上了,我先送你去上学。 那天晚上,童桐睡不着觉。她打开窗户,看到的星星还是世外桃源的星星。明亮而清晰可辨,带有微微迷惘的无辜。她对自己说,就要到了,终于要到了。她流下热的眼泪。 那会是什么样。她问。 凌晨四点钟,玉林叫醒童桐。最后一日,他们争取在中午到达学校,不耽误童桐到学校报到。迎着逐渐明亮的天光,薄雾迷蒙。童桐的心跳止疼痛。他们翻过最后一座山,于中午时分到达玛开镇。 童桐,我们到了。 她的眼眸惊喜的转动,琥珀色光影流转。两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一路风尘仆仆。 一天略微狭窄的街道,坑坑洼洼。路边两排高低不平的房子,皆用白灰漆成,鲜少木质结构。天空低沉,像有暴雨即将倾泻而下。街边满溢的垃圾桶散发恶臭。老婆婆的眼睛阴晴不定。贵妇人的高跟鞋溅起斑斑泥迹。流浪狗追逐撕咬。违法经营的饭馆冒出呛人油烟味道。人声鼎沸。咒骂声,玩笑声,叫卖声,各种声音如同海浪般此起彼伏。破旧生锈的自行车废弃在路边。一株长期营养不良的白杨。 是世俗的烟火气息,和雅信不同的。童桐呆立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嗅闻。 童桐,我们先去学校。往后你一个人上学回家,记住这条路了吗。 是,我记住了。 那好,我们走。玉林走在前面,为童桐拨开厚重的人群。 到底是镇上较好的高中,有电动伸缩门与几排气派的大楼。校内种植大片白杨与春柳。童桐出了一身汗,鬓发凌乱但难掩眼中的惊喜。玉林见她如此,也禁不住要微笑。他为通通整理好衣襟,对她说,童桐,你是将军的嫡传子孙,任何时候都要勇往直前。去吧,世界将会为你而打开。童桐点点头,备好行囊,踏入了校门。 夏季阳光从来不吝啬,鞭抽一样打在脸上。童桐一切安顿好,就在宿舍稍作休息。她知道,前面等着她的将会是更加艰难的学习生活。正要回到班级,有个女生走进来。 嗨,你好。清脆爽朗的声音。童桐扭过头,掉入一双漆黑的眼眸。她的笑容很夸张,却不然人觉得过分。她穿小圆领无袖连衣裙,身形削瘦,梳着规矩的发辫,颈间挂一只玉牙。眼睛似水晶样的葡萄,漾着明灭的水光。 你好。童桐点头,声音寂寂,像那些山谷中安静的风。 我是洁欣,你呢。 童桐。 洁欣自作主张的将包裹放在挨着童桐的床上。整理好,躺在床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自顾自地笑起来,一笑露出满嘴的虎牙。童桐看着她做事情,对她说,洁欣,我要到班级里去,你要去吗。 我不去。洁欣回答。 教室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童桐选择了第四排靠窗的位置。也不急与认识新朋友,只是安静地坐着,默默背着苏东坡的《临江仙·送钱穆父》。 明光来到班级,一眼就看见童桐。清瘦的姑娘安静地坐在窗边,微微弓着身子,眼眸低垂。脖颈似天鹅般优美。发辫弯出新月的弧度。大号的衬衣松垮地挂在她身上,突出背后飞坠般艳丽的蝴蝶骨。悠悠鸣蝉与窗外的绿叶是她的背影。无端地,她让人心疼。明光来到她的身边。 第12章 ·童桐——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初中和小学终究是不同。童桐的英语零基础,听英语课就好似听天书。但语文、地理、生物尤其好,她偏科严重。她每天拿一本厚厚的英语字典,晚自习下课就到操场苦背。宿舍里也属她起得最早,她到班级里背的也都是英语。一个月下来,她的英语考到全年级第二。人人艳羡,她却不动声色。低着头走路,背脊也挺得笔直。在楼梯拐角处遇见同班同学,说,你们好,你们好。楼梯道回响她糯软的声音。如同清水一般。流过去,没有痕迹,却令人太息。 手头的钱却愈发少了。童桐不舍得花钱。童桐时常觉得饿。那种将要把她的胃刺穿的灼痛感。中午时她简直没有力气。只能买两个馒头,就着咸菜吃了。狭小的宿舍间,闷热阴暗。她扭开电扇,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睡着的时候,仍然是饿的。生活的辛酸苦累,没有随着眼泪昭彰于世、她只是默默地、默默地忍受着,将眼泪咽到肚子里。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上语文课时,老师点名叫童桐背诵课文。她站起来,摇摇晃晃。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眼前许多的星星点点,一颗一颗很幸福的样子。她痴迷于这种临界的状态,如行云雾之中。 童桐被送至医务室打葡萄糖。无甚大碍,只要稍加休息。她睁开眼睛,眼角湿润。呵,今夕是何夕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向上伸手,似要抓住些什么,然一切都是虚无。她再次闭上眼睛,走不下去了,回雅信吧。 洁欣在旁边心疼地看着童桐。洁欣抚摸她的脸,温柔缠绵。呵,童桐,你这寂寞的样子。我仅仅是知道你正在经历什么,却并不懂得。洁欣说,我们学校周边有家杂货店,正在招聘小时工,你去试试看。明光给你买了缇丝蛋糕,你吃完了,就回来上课。记得我说的话,我叫洁欣。我要先走了哦。 洁欣是个神经质的女孩。童桐有时候无意间听见同学们的讨论。洁欣总是莫名地就笑起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声音像鹂鸟一样清脆,并且大声说话。走路时蹦蹦跳跳,像一个孩子。大家都开心的时候,她趴在桌子上,冷漠地注视着。那神情好比蹲在墙上眯着眼的猫咪,带着轻视与敌对。又一次,童桐又听见他们谈论这些事情,她猛然回头,琥珀色眼睛瞪得圆鼓鼓,迸出狼一样骇人的光芒。她大声说,闭上你们的臭嘴,一群蠢货。而后抱着一摞书走过去。 童桐到杂货店看了看,找到了店老板弗临。一个笑容温和的中年男人。 她说,听说你们这里招聘小时工,你看看我可以吗。 小姑娘,你太瘦了,看起来还那么小,不行的,弗临笑着说。 我可以的。我从小在山中长大,很有力气的,你让我试一试。我可以做得很好。童桐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却没有低人一等的乞求。琥珀色眼眸闪动,希翼而坚定。这是她最后的办法了。 弗临看着她,觉得心疼。说,好吧,你可以试一试。 可以预支薪水吗。 可以。 告诉我如何做,我会做得很好,你要相信我。 你每天需要将店面整理好。若有货来,你负责搬运货物。短时工每个月500元。你叫什么,小姑娘。 我叫童桐,她说,我早上、中午、傍晚都可以来,每个时间段大约有一个小时。这样可以吗。 可以,可以的。童桐,你在上学?你为什么要来打工。 我需要钱来填饱肚子。 那好,明天开始,你就来吧。弗临也想帮助童桐。 谢谢你。童桐忽然笑弯了眉眼,笑容如同翩迁起舞的蝴蝶. 童桐结束晚自修,一般都要再持续学习到教室熄灯。回到宿舍时,室友大都已经睡着哦,童桐轻手轻脚地上床。大多时间,洁欣不在。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管她。鲜少她在,也已经睡着。今天却是不同,洁欣倚着床头,并没有睡觉。月色很好,洁欣一双漆黑的眼睛在黑夜中明灭可见。童桐收拾妥当,洁欣凑过来,趴在童桐的耳朵边小声说话。 童桐有预感,她觉得洁欣是要跟她告别,又暗地里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何,童桐,找到工作了吗。有困难可否告知我。 我找到工作了。谢谢你,洁欣。你真是个好人。 呵,我并不是什么好人。洁欣闭上眼睛,好似异常疲累。 睡觉吗,童桐。在梦里我们都将快乐。 生活有了着落,未来不说光明一片,但起码已经不再看不到希望,可以吃上饱饭。弗临提前给了她五百块钱,她全身轻松,学习也更加有力气。早读结束,她匆匆奔出教室,在行人尚惺忪的神色中奔跑。来到弗临的杂货店,脱下外套,开始工作。 早上好。她对弗临说。语气轻快。 你好。弗临热情地回答。弗临站在售货台结账。早晨微凉,空气也清新。在偏远的小县城,小小的杂货店就是一处栖息之所。温和的杂货店大叔,勤快的零工姑娘,还有井然有序的货架,童桐一一整理打扫,边注意时间,要赶回学校上课。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童桐同弗临告别,要赶回学习上课。弗临却叫住她,问她,你吃饭了没有,童桐。 的确没有,而且很饿。她却说,吃过了。她打算到食堂拿一些冷的馒头,昨天的咸菜还剩下一些,这样就可以将就一顿。只是她说话时,低垂着头,不敢看弗临的眼睛。 我知道了。但是你留下来吃饭吧。你一个小姑娘,吃的又不多。我妻子青云做饭又总是多,你说扔掉了不就可惜了吗。 童桐抬起头,严重氤氲热气。她明白弗临的好意。她说,那伙食费从工资里扣。不许扣少。又顿一顿道,也不许扣多。 弗临笑了。 我真是,遇到了美好的人。童桐想,觉得自己可以一步一步走下去了。 第13章 ·童桐——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阿湛想了许多,他决定要继续走下去。有时候也会想起阿雅,只是心中略有疼痛。他会记得阿雅,但是阿雅不可以用死亡来约束他,那样他不如就此了结生命。总会有人来指责与痛恨,但还是要活下去。阿湛有一种预感,会出现一个人,那人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懂得他,并且会宽容他的懦弱与无知。 他对荷清说,妈妈,我要去上小学。 荷清说,你要你好起来,阿湛。 上小学。殷红小学的硬件软件都比较好。阿湛敛起心思,认真学习。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偶尔累了,就向窗外张望。看过往的行人,看倏忽闪过的飞鸟,看一天一天日月的轮换。 阿湛最喜欢苏东坡的《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很平常的一天,阿湛双休日回家。荷清坐在沙发上看书。阿湛准备回房间写作业,荷清突然开口。 阿湛,和兴倒闭了。 阿湛推门的手顿了一顿。回过身来,面色却是出奇的平静,眼睛是沉寂的。 再说一次。阿湛说。 阿湛,和兴倒闭了。荷清放下手中的书,敛起红色大衣。说,红香老师在阿雅去世不久后被查出乳腺癌。已经是晚期,无有痊愈的可能。换了许多家医院,都不见好,去年年底,她在一次化疗后去世了。而胡狐老师终日昏昏沉沉,酗酒抽烟,也再没有心思教书了。最后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和兴的牌匾被人拆下来了。大概他把和兴卖掉了。 阿湛沉默。手悬在空中好长时间,全身无力,很困倦。走到自己的房间,撂下书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喃喃。所有的一切都会毁灭的吗。那么美好的事情,曾经,他在和兴的日子是那么美好。为什么就留不住。曾经多么好,如今就有多么悲。那么往后,他宁愿不要再开始。一个人,一个人好了。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的,连带人的肉体,包括我的精神和意志,都会淹没于时间的尘埃之中.那么。 那么,什么是最重要的呢。人所为的爱吗。人所谓的希望吗。人所谓的生与死,生前之誉,死后之哀荣吗。那么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谁能来告诉我。 他闭上眼睛,墙壁上挂钟的指针滴滴答答地走着。没有人回答他,就连造物主也不能,更何况他本就不信神佛。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他想起这一首诗。呵,雪泥鸿爪,消融之后不留痕迹。 多长时间了呢?离阿雅死去,才多长时间呢。 之后阿湛去过和兴。泡桐依旧在,完全不晓人事更替。一个粗鲁的中年妇女在这里开了一家杂货店。门前堆积的垃圾散发恶臭。他站在泡桐树下,听见风吹拂时叶子的簌簌声响。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保留下来。他知道人类渺小,可不曾想竟如此脆弱。他只能携带卑微的勇气向前。 阿湛成绩优异,荷清送他去北京最好的初中。阿湛愈发出挑。同旧时他安静而孤独,走起路来没有声音,带有旧时读书人的书卷气息。皮肤略有些病态的白。长睫毛低垂下来,遮住湛蓝色眼睛,掩盖所有心事。那些死亡、眼泪、变迁与向往。他抱着一摞书轻轻走过,衣袂长久地停留于楼梯拐角。寂寂的、没有声音的。仿佛任何事情都调动不了他的兴趣。他很有礼貌的,见人总是微微笑着,眼中却有化不开的冰雪。 喜欢在晚自习的课间到操场跑步。一圈一圈,完全释放自我。流出热咸的汗水。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如同飞鸟一般跑着。迎着周围的人略有惊诧的目光,他满不在乎的、竭力地奔跑着。 人迹逐渐稀少,夜色清凉。他脚步趔趄地往回走。有时候不想上课,他就把晚自习全部翘掉。学校有图书室。星期天不上课时可以泡上一整天。老师不大管教他的,毕竟他学习那么好,年级里数一数二,一切都随他吧。 九点之后,校园里息了声响。他带上图书室的门,要回去睡觉。一条长长的小路,两边种植刺柏。里面忽然传出细微声响。 阿湛停下脚步,弯腰向里面张望。微微的月光中,阿湛窥见一双湿润闪光的眼睛。他没见到过那样的眼睛。他大着胆子,将手探至浓密的刺柏针叶中,摸到一团毛绒绒。温热的东西。 是小狗呢。 他的嘴角忽然闪过一丝微笑,内心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他小声唤道,小狗,快来,快出来。 小狗通体雪白,只皮毛有些脏。耳朵温顺地搭着。它抬起头,无辜地、不懂地看着阿湛。 小狗真乖。这里是你的家吗。阿湛的心疼痛地跳动着。眼中满含惊喜。此刻他抚摸到一个鲜活的生命。 他像是发现了一个莫大的秘密。每天总趁人不注意逗弄小狗。他轻声呼唤,小狗,小狗。小狗就探出头来。他有时带一些吃不完的东西,有时候什么都不带,只是来和小狗说说话。他那么喜欢小狗,微微发了痴的。 一天他照旧去看望小狗。却有一群学生围在那里。小狗怯怯的,进退维谷。学生们在一旁嬉笑。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要怎么做。要把他们赶走吗?小狗又不是自己的小狗。可是别人已经发现了小狗,往后只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戏弄它,这已经不是秘密。 他终究没有做出任何制止的动作,悄无声息的隐了去。往后刺柏那里,始终有那么多人。小狗家的门口开始有剩饭,地上一片狼藉。他知道那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小狗, 但还是伤心地流下了眼泪。有次他去操场跑步,遇见一只虎斑纹大猫。猫咪拖着一只粗大的尾巴,两只眼睛的眼珠子都是黑色,一只眼睛的眼白是蓝色,一只眼睛的眼白是红色。他与它对视良久,最终小猫跑掉。 他捏着半空的矿泉水瓶,于颓唐的暮色中来到图书室。图书室也是寂寞的,只有他一个人会来。书架上都积了一层灰尘。 他过惯了这样一个人的生活。长时间努力学习,使得年级第二逐渐拉下他许多分数。没有朋友,连对手也没有。毕业的时候,同学们都买了同学录,疯一般地传着写。他不知道有谁可以为他写,一如他不知道他可以为谁写。他觉得所有人,都会逐渐地、逐渐地淡出他的记忆。阿雅、和兴和小狗。能陪伴他的,只有浩如烟海的书籍。他尤喜《诗经》中《柏舟》一章,他倒是觉得比屈原的《离骚》写得好。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辱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第14章 ·阿湛——人生到处知何似 中考成绩出来之后,皆大欢喜。阿湛以高分的成绩被北京最好的高中录取。荷清很高兴,得知分数的那一天,特意开了一瓶香槟,并允许阿湛喝酒。暑假期间,她鼓励阿湛外出游玩。阿湛也觉得家中甚是无聊,就出去跑图书馆,往往一去就是一天。 那天阿湛眼皮突然跳得厉害,仿佛有什事情要发生。很疲倦,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于是下午便回家,不在图书馆滞留。家中冷气开得很足,略微有些阴凉。阿湛在客厅,忽然听见急促的呼吸声。荷清的房门半掩着。 阿湛向里望去,看见荷清与陌生男子做爱。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掩上房门,悄然退下。大脑却一片空白,感知到心里面的疼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在自己的房间干坐着,知道荷清叫他来吃饭。 他出来。荷清神色自如,止眼角有媚态。他兀自坐下吃饭,吃了半晌,眼泪却流下来。不多时便哽咽抽泣。 收起你的眼泪,阿湛。荷清命令。 可是为什么我没有父亲。难道我有做错过什么吗。他大声质问。他从未与荷清有过如此的对话。荷清也一直回避这件事情,不想与之谈论这个尴尬的问题。而他终究是会察觉,她也终究是瞒不过。她已经多年未想起恩蓝,与不同的男人做爱,尝试填补内心的空缺。可这个名字,一旦被提起,就会轻轻地扣住她的心。她也去过上海,在路边的报摊上看见恩蓝的侧脸,但却一直没有见过他本人。他没有自己的烦扰,应是过得很好。 母亲,为什么我没有父亲。阿湛再一次问。语气中有辛酸委屈,甚至略带羞耻与不甘。 荷清沉默许久。说,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告诉我。 荷清叹了一口气,说,你当然有父亲,只是他早已经忘了这件事,也不会来关照我们,你知道了,反而误事,枉费心思。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原因。 顿了顿,她又接着说,你父亲叫恩蓝,家庭幸福美满,我当了他的情人,生下了你。而后他远走,再也没有回来。世界那么大,我也万不会让他找到自己。阿湛,你的眼睛像极了你的父亲,脸庞棱角折射的锐气也像他。你出生那天,天空湛蓝高远,如同他的眼睛。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去顾念他了。记得我做的,都是为了你好。 对我隐瞒一切难道就是为了我的好吗。 你没资格跟我提这些。闭上你的嘴。你的眼泪懦弱无能,收起来。你真是令我感到羞耻。荷清离开座位,鞋跟踩得啪啪响,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阿湛止住哭泣。他知道自己平日并不上网,对外界的消息也缺少关注,所以如果恩蓝名气极大也未可知。他可以在网上查找恩蓝的资料。 阿湛在晚上,熬了一双通红的眼,查找恩蓝的信息。略有忐忑,但还是输入“恩蓝”二字,并点击搜索。 中年男子的全身照片赫然映入他的双眼。男子一身深蓝色西服,高大英俊。脸庞棱角分明,眼睛湛蓝,眼神鹰一般锐利。 恩蓝是上海知名e集团的董事长。有良好家教。十六岁时出国留学,二十岁回上海创业。二十二岁娶本地女子林意许。生有二子,生活美满,家庭殷实。 呵,原来我竟是没人关注的私生子吗。阿湛冷笑。那么他非要去看看。他要去见见恩蓝,也想要为荷清讨个说法。 那天与荷清的争吵如同拂过脸颊的风,出了当时有丝丝的凉意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留下。阿湛一如既往地泡图书馆,荷清也提醒阿湛准时回来。只是荷清再也没有把男人带到家里来,在宾馆解决所有事情,包括性爱。 高中开学那天,荷清要送阿湛,阿湛却坚持一个人去。荷清也只好由着他。于阿湛而言,生活照样继续,如同一潭死水,毫无波澜。高中比初中硬件更好,阿湛依旧没有对手,我行我素。这个时候的女生要大胆许多,阿湛时常能从课本里、书屉里、球衣的口袋里翻出一封又一封的情书。他也不看,直接扔进垃圾桶里。怜香惜玉这种事情,他自认为干不出来。 况且,一群蠢货,哪里能称得上是香与玉。他冷笑,抱着一摞书往自修室学习。 中秋节,桂花开得欢欢喜喜。如盘明月光辉似水。阿湛浸润在皎皎的月光之中,给荷清打电话。荷清本要接阿湛回家,阿湛拒绝,只在电话里叫荷清保重身体。 一个空荡荡的家。他在心里说,不想回去。我只有母亲,母亲又那么累。阿湛上初中后,南建竹就被辞退了。那么大一栋房子,只有阿湛与荷清两个人。他不想回去的,回去干些什么,徒增心中的愧疚吗。他坐在自修室的窗边,看见窗户上到倒影的月亮,不觉痴了。 嗨,阿湛。 会是谁呢? 第15章 ·阿湛——生父 阿湛回头,并无吃惊,面色镇定,道,你认得我,你是谁。 我是顾鸣。顾鸣小麦色皮肤,剃着平头,身形健硕,一笑露出满口的虎牙。他兴致冲冲,说,阿湛,我认得你。你成绩很好,总喜欢来自修室,还有过一条小狗。 闭嘴。阿湛轻声打断他,语气却并不严厉。又接着低下头看书。 月亮给我送来了什么东西。结束晚自修回宿舍的路上,顾鸣说说笑笑。阿湛只是时不时地点点头表示在听,心中默默吐槽。但并没有厌烦顾鸣。阿湛忽然顿一顿,问道,顾鸣,你是在农村长大的吗。 对对,你怎么知道。 你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呢。顾鸣却来了兴致,非要阿湛说个明白。阿湛没有说话,只是开始认同顾鸣的存在。 以往也许是因为不相识,阿湛从未觉得见过顾鸣。自从中秋节那天起,阿湛就和顾鸣时时碰面。顾鸣就在隔壁班,见到阿湛,眼神明亮的笑开。也不见得顾鸣和谁亲近,他一个人每天都是很开心的样子。他自在得像一只飞鸟,是不惧的和不羁的。 荷清给阿湛买了牛奶送过来。阿湛想起顾鸣,决定去找他。阿湛询问靠窗的同学,请问你们班的顾鸣在吗。 那人的眉间有隐隐的不屑,扭过头去叫顾鸣,顾鸣在睡觉。 顾鸣走出来,脚步虚浮无力,脸上有倦容。看见阿湛。愣了一下,随即笑开。语气轻快,阿湛,你怎么来了。 顾鸣,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啊,是牛奶啊。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呵。你什么时候恭敬过。 阿湛和顾鸣的关系清清淡淡,并不过分粘带。见面点点头,打个招呼。在图书室遇到,就结伴回宿舍。阿湛觉得这样挺好。顾鸣从来没有要求过阿湛什么,两个人就这样存在着。 二年级下学期,快要期末考试。即将步入高三,功课反而慢慢地松下来了,无非就是做一些自己买的卷子,自习课也比较多。阿湛整天泡在图书馆里。过大星期放假,阿湛告诉荷清,说他要留校学习。阿湛一向老实听话,荷清也没有怀疑过阿湛。阿湛松下一口气。 阿湛数了数积攒的钱,买了机票,连夜飞到上海。 他第一次独自出行,竟是要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飞机穿过茫茫雾海,天边星光微闪,朦朦胧胧。阿湛以为自己是坐上了通往来生的班车。 他想起乐婉的一首词。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他听到了大海的低鸣声。深不可测的夜幕,她的脸一半浸润在黑暗之中,一半夸张地肿大起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格外明亮,一直印到他心里。 不知不觉,阿湛在她的注视下睡着了。 到达上海之后,阿湛找到了距离机场较近的旅店停留。时间无多,他毕竟没有太多的钱,而上海的开销竟是比北京的还要庞大。他于上升的电梯中眺望远方高耸的楼房,嘴角忽而闪过一丝微笑。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 既然来了,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恩蓝. 第二天,阿湛赶了个大早打车。司机系上海本地人,神情恹恹,不停地打着哈欠。他从反光镜中窥见阿湛俊俏的眉眼。阿湛的蓝色眼睛猛地扫过来,眼神锐不可当。 师傅,到e集团的办公大楼。阿湛说。而后别过脸去,不再说话。司机也不自讨没趣,一路上将车子开得飞快。 正午时分,阿湛站在拔地而起似要高耸入天的大楼前,略有忐忑。已经到了这里,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临渊而上。他的鼻翼渗出细密的汗珠,指尖微微颤抖,佯装镇定走进去。 一楼倒像个接待大厅,穿西装的人神色匆匆,往来无影。他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显得格外显眼。阿湛局促不安,进退维谷,但气场很强。有名穿制服的女子来问他,你是来找人的吗。语气是友好的。 是的。阿湛点头,眸光闪烁。 那么找谁呢。 恩蓝。他朗声道。女子一顿,但又笑了,不动声色地打量阿湛。又开口问。那么你是。 我是荷湛。阿湛回答。我可否见到恩蓝,我有要紧的事,你是否有方法联系到他。 你与他是什么关系呢。 无可奉告。 好吧,你在那里等着。待会会有人来通知你。到时候如果恩蓝不在,你可是要快些走,这里可没有人来管你。她指一指那边的真皮座椅,故意做足一副恶人相。 阿湛心领她的好意,笑着说,谢谢你。 女子转身离去,却觉阿湛一笑,倒与恩蓝神似。她给上级打电话,说明情况。荷湛这个名字一级一级地往上报,最后报到恩蓝的耳朵里,恩蓝一惊,手中的杯子险些没握住。蹙眉沉思,恩蓝对助理说,荷湛那个孩子你叫他来我的办公室,我要见见他。 助理去叫阿湛,恩蓝一个人坐着。眼前公文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想起荷清。他不是比想念她,可她当初为什么非要生下一个孩子。他知道荷清是有野心的女人,可他不知道荷清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孩子去向恩蓝索取什么。他也找过荷清,可北京那么大,他无从下手。后来荷清一炮走红,他常常在电视中看见她。她隐瞒了所有过往,包括他。他索性不再找,就隔着屏幕看着荷清自娱自乐。他有些恨她,恨她的独立。他是霸道的男人,占有欲极强,恨不得打断荷清的翅膀,让她变成一个废物而只能到自己的身边来。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他猛然抬头,看见一个脸部轮廓极像自己,眼神清冷无边的少年。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阿湛,阿湛挺直了脊背,努力迎着恩蓝的目光。两个人的眼睛皆湛蓝动人,眼神都似鹰一般锐利。 这一刻,已经无法质疑。曾经所有的痴恋、眼泪与无法割舍,都于此刻凝滞。 恩蓝先开口。他耐不住性子与小孩子玩这种把戏,他自以为阿湛不是对手。 你是荷湛。很确定的语气。命令式的、夹杂一丝高高在上的威严。 第16章 ·阿湛——回家 阿湛将颤抖的指尖藏于身后,面上仍不动声色。他说。是,我是荷清的孩子荷湛。你是否认识荷清。他说这话的时候忽然就不害怕了,嘴角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轻蔑笑容。 恩蓝起初沉默。而后从大衣里侧里掏出钱包,隔着一张桌子扔给阿湛。豪气万千道,拿去,拿着就快走。 你真是个混蛋。阿湛大声喝住恩蓝,快步向恩蓝走去。蓄足了力量,要一拳打在恩蓝的胸口。恩蓝站起来,一把锁住阿湛的胳膊。阿湛力气始终不如恩蓝,动弹不得。 恩蓝笑了,说,你在发抖,你在害怕。别忍了,你想要什么,说出来。只要是我能给的,我都会给你。来啊,说出来。 难道你的感情可以用金钱来衡量吗。那么你真是下贱。我们现在不缺钱。阿湛的声音忽然就哑了,他说,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你。那么多年,你知道荷清有多么艰难吗。你就这么一走算了,你既爱荷清,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这是荷清自己的选择!是她自己要生孩子,我没有逼她,她自己要那样做,是她自己要我走,这怎么能怪我呢! 你在推脱责任。你那样大的权势,找一个人何其容易。你自己一个人可真是幸福啊。阿湛冷笑。 恩蓝放开阿湛,眉间有倦意。他的声调忽然低下来。又转身坐到椅子上,向阿湛挥手说,随你怎么说吧。你走吧,往后不要再来。 怎么,往事就那么不值得一提?那么你告诉我,我又是谁呢。你就一点都不想念荷清?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以为自己有多高尚,混蛋。 你住嘴!我随时可以找人将你赶出去。 你随意。但我只问你一句,你能和我一起回家吗。 恩蓝猛然回头,看见阿湛隐忍的泪水。 你起码去看看荷清,看看她好不好。 她知道你来找我吗。 她不知道。是我自己跑来的。你跟我走吧。要不了你多长的时间。 恩蓝沉默良久,终究不答。 你就回去看看,起码给荷清一个交代。我知道你有妻儿,但荷清与我,何尝不是你的妻儿。我们现在有钱,也不需要你的帮衬。 恩蓝轻轻叹息。说,别再说下去,我跟你回去。我去安排事项,你坐在这里等我。我们今天就走。 好。 恩蓝走之后,阿湛松下气来,大脑嗡嗡地响着,想不起来都干了什么。好大一晌,知道了自己是来找自己的父亲。但是真的挺累了,好像全身精力都用尽。他自嘲般地笑了,见自己的父亲,还要如此费尽心力。眼睛酸疼,在飞机上没有睡好,到上海之后又一直吊着胆子,得到恩蓝的沉默后,竟微笑着睡着了. 阿湛,醒来。我们要走了。阿湛的头被一只有力的手托着。睁开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午后的阳光照进阿湛的眼睛,水波潋滟的清澈。恩蓝的眼睛浮现点点笑意,早先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已消失不见。两人均卸下心中包袱,毕竟是父子。 我不过是走开一段时间,你倒是睡着了。 阿湛没有说话。恩蓝说,机票我订好了,我们走吧。说罢转身。阿湛站起来,腿麻了,但还是脚步踉跄着努力跟上阿湛。 一路相对无言。恩蓝已经有照顾阿湛的倾向。言行举止中似有愧疚,阿湛装作没有看见。 回家来了,阿湛与恩蓝。阿湛领着恩蓝开门回家,荷清在沙发上看剧本,听见开门声,只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道是阿湛回家。也不抬眼,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阿湛,你回来了。 荷清,我回来了。 恩蓝? 荷清眼眸瞬间紧缩,不敢动弹。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泪水模糊。哑着声音,她再次询问,阿湛,是你吧。 阿湛没有回答,悄悄退回房间。恩蓝说,荷清,我是恩蓝,我来看你了。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好好。荷清站起来,光着脚就向恩蓝扑过去,像是找到了毕生的倚靠,紧紧地拥住恩蓝,贴在他的胸口哭哭笑笑。她说,你回来就好,我已经不怪你了。她又闻见他古龙香水的气味,还有他指间残留的烟草芳香。 荷清,你比谁都清楚。恩蓝冷静地说。 我留不长时间的。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荷清慢慢地慢慢地松开紧环恩蓝的手。满眼都是空洞的绝望。她说,那么你回来干什么,你走好了。你走了这么多年。阿湛多少岁,你就走了多少年,我一个人扛过了这么多年。如今阿湛长大了,很懂事,还知道把你带回来。你走吧。 恩蓝低头并沉默着。 你走啊。荷清喝令。 荷清,我想知道,当年你为什么非要生下孩子。我们两个人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什么宁愿离开我也要生下孩子。 荷清正了色,孩子是无辜的,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娶我,纵使我愚蠢,也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将来我老了,没有孩子,你也要离开我,我拿什么作为倚靠呢。 我那个时候确实很爱你。你知道,荷清。 荷清转过身去,不让恩蓝看见自己的眼泪。她尽力控制自己的声调。她说,反正最后都要离开,不如提早断了念想。你走吧恩蓝,我再也不会想念你了。 荷清,这张银行卡给你,你不容易。 荷清却笑了,说,如果我图你的钱,早就领着阿湛向你要了,何必等到现在。当初我确实存有野心,幻想着你会娶我,但这么多年,我也早就看清了。收起你的钱,你给了我爱情,还给了我阿湛,这已经是极大的馈赠。我谢谢你,恩蓝,我也很爱你。你是我爱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爱的最后一个男人。你抽走了我所有的感情,连同我的心也一起带走了。 荷清,你不要这样。我会觉得对不起你。 恩蓝,我反而要感谢你。荷清说到这了,渐渐平静。脸上带上了释然的微笑。你走吧恩蓝,往后我们天各一方,各不相见。 她被对恩蓝,看不见恩蓝的表情。不知道恩蓝所思所想,知道了,也必然要失望。恩蓝轻轻叹息。她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他关上门,消失不见。 他像是被人抽走了所3有的力气,颓然地坐到沙发上。教到,阿湛,你来。 阿湛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走出来,问,他走了? 是,阿湛。你去上海找他了,还给他带了回来。我不怪你,阿湛。你记住,往后那个人就与我们没有关系了。你不要去找他,就当你没有父亲。清楚了吗。 可是。 没有可是。阿湛,我们两个人,也能很好。 阿湛低下头,说,知道了。 恩蓝又美满的家庭,若我们出现,只会让他难堪,我们也不讨人喜欢。 我不会去找他了。 这样一别,就在也没有机会见面了吧。荷清想。 第17章 ·阿湛——一别 高中学校较初中离家更远,童桐有一往无前决不后退的信念。她告诉童有贵,会每月寄信。会找兼职,所以不必担心钱的问题。才几年过去,童有贵鬓间已星星。童有贵点点头,说,你去吧桐囡,你走出去吧,但是你不要忘记,雅信在这里,你的根在这里。 是,我会记得这件事情。童桐故意低下头,不使自己看见童有贵眼中的留念。她的琥珀色眸子于清晨曦光中微闪。雅信尚未睁开眼睛,只用弥漫的薄雾来昭示一天新的到来。四下寂静,仍有草虫未结束夜间的欢唱。童桐背着明珰的登山包,手腕上银镯起落,迈着有力的步伐,踏上了下山的路途。 先到弗临家里。弗临不仅是她的老板,更是给了她巨大帮助,让她能继续走下去的人。她来告别,说,我就要去上高中,不会常来这里了。但是很谢谢你。 弗临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没关系,你去上学吧童桐,你会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这里挺好,我就和我的妻子在这里,松松散散地过完下半辈子。再见,童桐,希望你坚强而且勇敢。如果有困难,可以告诉我。童桐只是轻轻挥了挥手,转身离去。身影如同某种敏捷而矫健的兽类,倏忽消失不见。 童桐到学校报到之后,就出去找工作。她有工作经验,这次顺利找到兼职。仍然是在杂货店,一天早、中、晚三班。店老板凤仙是一个泼辣发福的女人。做事爽爽朗朗,雷厉风行。她和她的丈夫于十年前离异,如今她一个人带着她的孩子。有时她俩一起干活,她就和童桐拉家常。一种情况下,凤仙提问,童桐作答。另一种情况,童桐只是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在学校,依旧沉默内敛。走起路来不发出声音。别人不问她,她也从来不会主动去说些什么。时常抱着一摞卷子到自修室去。肤色黧黑,身形削瘦,肩膀单薄,无端端地让人心疼。眼睛闪着琥珀色的光。声音糯软,但并不懦弱。明光和她在同一所学校,他到童桐的班级去找童桐。童桐,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和你说说话。 我没空。明光,我要到凤仙哪里去工作,你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童桐,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让我们都很无奈。 哪样呢。童桐满不在乎地。 童桐,我想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很喜欢你。明光低着头,脸颊绯红。反倒是童桐更显得落落大方。她看着明光,忽然想起晨。她叹了一口气说,明光你想要的吗。 是的童桐。他伸手去抓童桐的衣袂,童桐不着痕迹地抽回。明光看着空了的双手,头埋得更低。 好的,那我们来试一试吧。童桐说完就跑了,担心到凤仙那里太晚。留下明光在原地兀自心神荡漾。 一切都由明光主持,童桐从未要求过明光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更进一步,相反,童桐一直都是寒凉的。明光对她说,童桐,我们去看电影。童桐,你跟我走。 童桐微微皱着眉头,说,不要,明光,我有事情要做。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的事情。 不知道。她掉头就走。她从未怀疑过这件事情的正确性,同样她也从未注意到这种关系的存在。她就是这样的无动于衷。她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那么他为什么要答应明光呢。只是因为,明光让她想起了晨。在没有遇到她追索的那个人之前,她可以一直与明光保持这种关系,只要明光愿意。若是她一生都找不到,她甚至可以嫁给明光。都不是他,世界千千万万的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是炎热的夏天。知了叫个没完。童桐打开窗户,将头发挽的高高的。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在睡午觉,周围寂寂的,衬得蝉鸣愈发悠长。攻克一道难懂的数学题之后,童桐阅读《海上花》。忽然听到一个如银铃般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童桐。童桐。 几乎是一瞬间,童桐探出头,然后噗嗤一声笑开。眼中蓄满热泪。呵。她就知道,她与洁欣一定能够再次见面。 童桐飞身下楼,像飞鸟一样投入洁欣的怀抱。 两年没见,洁欣变化好大。她的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格外明亮。长高了不少,穿着一件大号衬衣,眼皮上描了一条粗粗的黑线。洁欣响亮地亲吻童桐。 童桐,我真为你高兴,你一直在坚持着。我们先去吃饭,我一路找到这里,还没有吃东西。现在已经饿得受不了啦。 洁欣带童桐到街边一家普通的小餐馆。桌面油腻且有呛人气味,饭馆里面黑暗潮湿,可老板做的炸酱面却出奇地好吃。洁欣迅速地吃完面条,一边抽烟一边和童桐说话。热热闹闹,半分生疏也无。一时兴起,又要了一瓶红星二锅头,咂着舌头,脸颊渐渐飞红。 我现在专门研究古典文学。北京一些专家已经联系我。四川雅信这里有一批古书,我要去找。知道你在这里上学。我在学校门口的光荣榜上看到你所在的班级。呵,你真是一点也没变,只是脸盘大了些,不过还是黑瘦,眼神凉凉的。洁欣说化仍旧大声,兴致勃勃。童桐隔着洁欣吐出的缭绕烟雾看她,说,你才是一点也没变。 洁欣只是咧着嘴笑。 下一步打算干什么。 没什么计划,等你考上大学我再走。我到哪里都是一样。我已经找到那批古书了。呵,雅信真是世外桃源,非常美,人也善良。我这一段时间的工作就是将古书抄录再研究。毕竟是那么珍贵的东西。洁欣的眼眸中闪出向往与快乐的光芒。童桐放下心来。 我在这里,有什么是你可以来找我。f路小光旅馆。我有空会经常来看望你。你也在这里,多么好。 童桐笑了。头顶的白炽灯蒙上一层黑油,但发出的光芒很温柔。是呵,我们都在这里。洁欣掏出钱,吆喝服务员结账。掐灭了烟头,边说,你好好学习,等你考上大学去一个繁华的城市,我也去。反正我是闲人一个,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生活。洁欣笑得落落大方。童桐忍不住揉乱洁欣的头发。可洁欣的头发一根一根地倒竖起来,童桐揉不乱的。 第18章 ·童桐——重逢 日子还是一样地过下去。童桐傍着蔚蓝的天光,长睫毛掩盖所有想法。明光依旧来找她,她还是老样子。老师也很喜欢童桐,她安静得没有任何话语与想法。总穿一件宽大松散的白衬衣,隐隐可见形状美好的**。头发高高地挽起来,露出优美的脖颈与耳朵。伴随臂膀的微微移动,手腕上老旧银镯起落。下午有阳光照进来,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眼角小颗泪痣有着令人发痴的宿命气息。 高中的人际关系开始变得复杂。市井混混拉帮结派,县城最好的高中也是如此。你跟谁在一起他与谁断绝了关系,童桐置身局外。总有人容不得她,下课时大声说话,指桑骂槐。她什么都知道,却仍旧端坐着。她有底线,在人越过她的底线之前,她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只是眼中闪出凛冽难挡的光来。她记起晨说的话,他说,童桐,外面的世界,总不如我们这里的山水人情。也有迷茫,她这样做着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努力,究竟有何意义。那双蓝色眼睛,是否只是自己的梦魇,而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如果到头来什么都没有。那么。 那么不如就此结束。 童桐于暮色四起的操场跑步。一圈一圈不知疲倦。有时在凤仙那里搬运货物,看到手腕因用力而青筋暴起。有时下雨,窗户上滑落一道又一道的水痕,如同每个人行进的轨迹。她不太理解班里大多数人的思维与志向。他们激越急进,哗众取宠,肤浅庸俗。关键时刻却懒懒散散畏首畏尾。总是去挤一些无所谓的时间,表现欲过强。她在局外看着他们自娱自乐。于忙碌的高三生活,童桐多了一份淡定从容。她只是将自己要做的事完成得出色,仅此而已。明光经常来,她不进也不退。洁欣她有自己的事情,只是偶尔来看童桐。 临近高考,她反倒提不起兴致。一部分人仍就立志着学习,而一部分人就此沉沦。于她,她稳稳的居于年级前列,每天不停地刷题练手感。她不知道她的意志何时能崩溃,她已经感觉到绝望了。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越来越小。童桐看着那血红的数字,内心一阵干呕。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跟那些人争抢着、追逐着世俗间的名与利。众人都挤破了头要去的地方,她反倒不愿意去。 她按照洁欣给的地址去找洁欣。夕阳西下的下午,推开门,房间里阴暗凉爽。洁欣的头发长得很快。大约一年,头发就软软顺顺地垂下来。她戴着放大镜,一点一点抄录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听见动静也不理。童桐坐在洁欣的旁边,看着她做事。 洁欣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摘下眼镜,眼睛就蕴出点点的笑意来。童桐,你今天格外闲呢。 童桐咽了一口唾沫,说,洁欣,我不想参加高考了。 洁欣依旧笑着,你说什么。 洁欣,童桐郑重地说,我走不下去了,我不想参加高考了。 洁欣的笑容隐在深不可测的眼眸中,脸上有庄重的表情。她说,童桐,你想清楚了吗。我知道你不愿与别人争输赢。可是,你知道吗,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争。你现在和别人争,到了真正和别人争资源争成绩的时候,就会稍微容易一些。你这样的成绩,你果真想清楚了?你不要去看我如何,我这些年未尝不苦,只不过也都熬过来了。你坚持了那么久,是什么让你突然有了放弃的想法? 童桐双手交叉攥紧。 你若作出决定,我如何劝说你都是无用处。但是你要保证你将来不会后悔你做出的决定。我会支持你。 童桐看着洁欣的眼睛,琥珀色眸光闪动。天光逐渐黑暗,洁欣的眼睛里面却是有光。 是。我清楚了。我接受不了这种模式。哪怕将来比别人艰难一万倍,我也不后悔。 那好。洁欣释然。打开窗户通风。边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回家吧。给父亲一个交代。之后如果没有机会出去的话,我会留在雅信,平平淡淡地过完我的一生。童桐耸了耸肩。 洁欣对于童桐回雅信并不吃惊,仿佛一早就知道。但是她却对童桐说的话提出质疑。童桐?她以肯定的语气说,如果你真这么做的话,我确定你将来会后悔的。 童桐慢慢地蹲下身子,掩面问道,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我的人生信念了。我觉得晨说得对,他说,外面的世界总不如我们家乡的山水人情。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我已经失去了信心,连信念也逐渐暗淡。我开始怀疑所有的人与事。 这未尝不是一个契机,童桐。洁欣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一双漆黑的眼睛追索着她。她说,高考只是一个最有效而快捷的途径。而除此之外,我们当然还有好多条路可以走。这批古书已经基本上处理完毕,我陪你回雅信,将古书送回。接下来,不若我们一起去北京。 北京? 对,就是北京。书中这样形容北京,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我们不妨也去看看。 原来你早就计划好。 以你的性格,怎忍就此屈服。你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这未尝不是你的宿命轮转。你到学校提交申请,或者干脆不去。我们就此了结这里所有的事情,开始往新的世界出发。 我要回一趟学校,带走主要的书籍,辞掉杂货店的工作。 童桐还去找了明光。 明光听到童桐退学的消息,震惊不已。他不能够相信。童桐这样学习的料子,中途辍学未免可惜。他说,童桐,你当真要辍学,要放弃这条道路? 童桐回答说,是,我一定要放弃这条道路。 那我们呢? 我们分开吧。 明光哭了。他说,童桐,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可我知道,我控制不了你,任何人都控制不了你。你的眼神太纯粹直接。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到无能为力,竟然想把它杀死。我是那样喜欢你。 我知道,明光。可是我们必须要分开了。我不能理解你心中所想,但是我有我自己必须要到达的地方。再见,明光。 童桐背着旅行包,转身走出校门。她将一切都遗留在这里。她对凤仙说,我要走了。往后就不在你这里工作了。 凤仙算了账,给了童桐多一倍的工资。童桐领了她的好意。凤仙说,童桐,你是个好孩子,祝你好运。 这大约是凤仙所能说出的最温柔的话了。童桐笑着挥手告别。她一点也不担心童有贵,她怀揣着这样的信念——父亲会支持我的。 第19章 ·童桐——选择 日子还是一样地过下去。童桐傍着蔚蓝的天光,长睫毛掩盖所有想法。明光依旧来找她,她还是老样子。老师也很喜欢童桐,她安静得没有任何话语与想法。总穿一件宽大松散的白衬衣,隐隐可见形状美好的**。头发高高地挽起来,露出优美的脖颈与耳朵。伴随臂膀的微微移动,手腕上老旧银镯起落。下午有阳光照进来,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眼角小颗泪痣有着令人发痴的宿命气息。 高中的人际关系开始变得复杂。市井混混拉帮结派,县城最好的高中也是如此。你跟谁在一起他与谁断绝了关系,童桐置身局外。总有人容不得她,下课时大声说话,指桑骂槐。她什么都知道,却仍旧端坐着。她有底线,在人越过她的底线之前,她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只是眼中闪出凛冽难挡的光来。她记起晨说的话,他说,童桐,外面的世界,总不如我们这里的山水人情。也有迷茫,她这样做着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努力,究竟有何意义。那双蓝色眼睛,是否只是自己的梦魇,而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如果到头来什么都没有。那么。 那么不如就此结束。 童桐于暮色四起的操场跑步。一圈一圈不知疲倦。有时在凤仙那里搬运货物,看到手腕因用力而青筋暴起。有时下雨,窗户上滑落一道又一道的水痕,如同每个人行进的轨迹。她不太理解班里大多数人的思维与志向。他们激越急进,哗众取宠,肤浅庸俗。关键时刻却懒懒散散畏首畏尾。总是去挤一些无所谓的时间,表现欲过强。她在局外看着他们自娱自乐。于忙碌的高三生活,童桐多了一份淡定从容。她只是将自己要做的事完成得出色,仅此而已。明光经常来,她不进也不退。洁欣她有自己的事情,只是偶尔来看童桐。 临近高考,她反倒提不起兴致。一部分人仍就立志着学习,而一部分人就此沉沦。于她,她稳稳的居于年级前列,每天不停地刷题练手感。她不知道她的意志何时能崩溃,她已经感觉到绝望了。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越来越小。童桐看着那血红的数字,内心一阵干呕。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跟那些人争抢着、追逐着世俗间的名与利。众人都挤破了头要去的地方,她反倒不愿意去。 她按照洁欣给的地址去找洁欣。夕阳西下的下午,推开门,房间里阴暗凉爽。洁欣的头发长得很快。大约一年,头发就软软顺顺地垂下来。她戴着放大镜,一点一点抄录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听见动静也不理。童桐坐在洁欣的旁边,看着她做事。 洁欣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摘下眼镜,眼睛就蕴出点点的笑意来。童桐,你今天格外闲呢。 童桐咽了一口唾沫,说,洁欣,我不想参加高考了。 洁欣依旧笑着,你说什么。 洁欣,童桐郑重地说,我走不下去了,我不想参加高考了。 洁欣的笑容隐在深不可测的眼眸中,脸上有庄重的表情。她说,童桐,你想清楚了吗。我知道你不愿与别人争输赢。可是,你知道吗,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争。你现在和别人争,到了真正和别人争资源争成绩的时候,就会稍微容易一些。你这样的成绩,你果真想清楚了?你不要去看我如何,我这些年未尝不苦,只不过也都熬过来了。你坚持了那么久,是什么让你突然有了放弃的想法? 童桐双手交叉攥紧。 你若作出决定,我如何劝说你都是无用处。但是你要保证你将来不会后悔你做出的决定。我会支持你。 童桐看着洁欣的眼睛,琥珀色眸光闪动。天光逐渐黑暗,洁欣的眼睛里面却是有光。 是。我清楚了。我接受不了这种模式。哪怕将来比别人艰难一万倍,我也不后悔。 那好。洁欣释然。打开窗户通风。边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回家吧。给父亲一个交代。之后如果没有机会出去的话,我会留在雅信,平平淡淡地过完我的一生。童桐耸了耸肩。 洁欣对于童桐回雅信并不吃惊,仿佛一早就知道。但是她却对童桐说的话提出质疑。童桐?她以肯定的语气说,如果你真这么做的话,我确定你将来会后悔的。 童桐慢慢地蹲下身子,掩面问道,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我的人生信念了。我觉得晨说得对,他说,外面的世界总不如我们家乡的山水人情。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我已经失去了信心,连信念也逐渐暗淡。我开始怀疑所有的人与事。 这未尝不是一个契机,童桐。洁欣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一双漆黑的眼睛追索着她。她说,高考只是一个最有效而快捷的途径。而除此之外,我们当然还有好多条路可以走。这批古书已经基本上处理完毕,我陪你回雅信,将古书送回。接下来,不若我们一起去北京。 北京? 对,就是北京。书中这样形容北京,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我们不妨也去看看。 原来你早就计划好。 以你的性格,怎忍就此屈服。你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这未尝不是你的宿命轮转。你到学校提交申请,或者干脆不去。我们就此了结这里所有的事情,开始往新的世界出发。 我要回一趟学校,带走主要的书籍,辞掉杂货店的工作。 童桐还去找了明光。 明光听到童桐退学的消息,震惊不已。他不能够相信。童桐这样学习的料子,中途辍学未免可惜。他说,童桐,你当真要辍学,要放弃这条道路? 童桐回答说,是,我一定要放弃这条道路。 那我们呢? 我们分开吧。 明光哭了。他说,童桐,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可我知道,我控制不了你,任何人都控制不了你。你的眼神太纯粹直接。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到无能为力,竟然想把它杀死。我是那样喜欢你。 我知道,明光。可是我们必须要分开了。我不能理解你心中所想,但是我有我自己必须要到达的地方。再见,明光。 童桐背着旅行包,转身走出校门。她将一切都遗留在这里。她对凤仙说,我要走了。往后就不在你这里工作了。 凤仙算了账,给了童桐多一倍的工资。童桐领了她的好意。凤仙说,童桐,你是个好孩子,祝你好运。 这大约是凤仙所能说出的最温柔的话了。童桐笑着挥手告别。她一点也不担心童有贵,她怀揣着这样的信念——父亲会支持我的。 第20章 ·童桐——艰难 洁欣带了男性朋友刘松帮忙。刘松长得结结实实,身后背着装书的木匣子。他将手放在洁欣的肩膀上。 洁欣看见童桐,大声的打招呼。童桐,快来这里。童桐忽然觉得,或许这就是自己的一生了。他们坐上驶离县城的巴车,周边山峦风景如翠玉般展开。车厢里闷热不堪,但灌进来的风却异常猛烈。一同乘车的还有一位信教的女子,戴着祖母绿耳环,头发高高盘起,浑身有奶香气味。一行人知道前方路途尚遥,都不说话以减少水分丧失和保持体力,只用微笑点头致意。童桐的心格外悠扬,仿佛也随着风飘到了蓝天上。 洁欣在上山前写了祈福的经文。也许果真显灵,一路上风和日丽。上山途中,一挂巨大的瀑布倾泻而下,水声潺湲,滴滴似玉。洁欣在瀑布前驻足欣赏。未曾说过过多的话,却于此时此刻点上一支烟,慢吞吞地说出自己内心所想。她说,传说中的瀑布都是会行走的。若颇有缘分,才可见到这般的壮美与盛大。他们干脆停留休息,在水壶里灌满清凉的水。童桐洗了脸,在原地小憩。 行途中,一匹外形甚美的梅花鹿头顶优美的犄角观望他们。他们放轻了呼吸。当然,也曾不小心跌入猛兽阴森的眼神之中,而他们却比想象中的还要镇定。五天后,他们站在雅信的入口,夕阳给山峦洒上了一层梦幻的光辉。洁欣刘松与童桐暂时分别。洁欣与刘松要去归还书籍,童桐回家告知童有贵。 就此告别。天边闪烁稀薄的星光。童有贵坐在院子里吃饭,童桐探头唤道,父亲,我回来了。 桐囡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也许没有多久,也许真的很久,他记不太清了。桐囡十九岁大了。遇见明珰大约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他竟然老得这样快,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意识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剥离肉体。他才五十几岁,就这样差了。好几次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耳边是雅信的风,忽然听见有人唤他,明珰,或是桐囡。他抬眼去寻,只有渐渐落下的太阳。这一次,他以为是一样。 童桐踏在地上的脚步格外有力,她鼻尖酸楚。咽下沙哑的腔调。她说,父亲,我回来了。 童有贵猛一抬头。她看到他的眼睛霎时亮了,抑或是有眼泪蓄在他的眼中。他的嘴唇轻轻颤抖。他说,桐囡,你如何回来了。 呵,有多想,有多想就此留在雅信,永远守着他,或者是再也见不到他,这样就想不起自己的罪责。可她终究要走,她终究还要回来。 她说,父亲,我要去北京。这次回来,要收拾一些东西,过几天就走。 哦。童有贵努力地压下失望,停滞片刻,又问道,那么北京离我们雅信远不远呢。 这样一句话,仿佛击溃童桐千辛万苦搭建起来的所有防线。清泪汩汩流动。她却说,不远,几天便可跑个来回。我会按时寄信给你,你不必担心。 童有贵低下头,装作看不见童桐的眼泪。家里不需要这个东西。 夜晚,清凉的空气透过薄薄的窗纸沁入屋内。隐约可见童桐未眠的辗转。这一去北京,归期定是遥遥。她觉得不若就此留下来陪他。雅信挺好,她可以在这里度过一生。洁欣和刘松那里,只需要告知即可。 可是,她辛苦那么多年,潜入世俗,与他们浑噩快乐着,又是为了什么呢。梦境深处的湛蓝色眼睛,多年来一直是她的信念。可这信念也不过是虚无,还有什么比父亲的眼泪更加真实的呢。 明珰带着细碎的星光,眼神略带痛苦与怜悯。她说,童桐,你果真要放弃? 童桐说,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无可置疑,你要往前走,你必须要往前走。留在这里自然安然一生,可以你的性格,他日你必然会后悔。将一切都抛诸脑后,坚定着信念往前走。 可我从未见过我的信念。 那是因为它已经扎根于你的脑海,深深。所以你必须向前,万事万物自有因果,你大可不必瞻前顾后。 童桐睡眼微闭,这一觉竟是直接到了翌日中午。醒来时,房间开始蒸腾热气。她的眼睛湿湿凉凉,微微肿胀。童有贵到陂田干活,提前为她做了饭,倒扣着瓷碗保温。 她还是要走,晨与新萝不知道这件事情,童桐只是去拜访了冬草子。冬草子也已经老了。如今明哲的小学由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操持管理,他只负责教学。岁月改变了那么多事情,可他的眼神始终没有变。温和而干净的目光,暖暖地落在人的身上。 老师,我要去北京了。 北京很远呢,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不舍得这里吧。 是。不舍得离开父亲。 趁年轻,尽量地往前走吧。雅信太小了,你应该到更远的地方看看。 那老师为什么来到这里呢。 因为在外面,老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恰恰相反,每次寻找,都失望而归。 那么我可以找到我信念中的东西吗。 你能的。这个世界算不上太好,但你不会被那些不好的东西改变。我知道你退学了,你能保持本性中的一份真,已经是极大的不易。 童桐告别冬草子。打算在家中度过最后一夜。童有贵耿耿不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童桐辗转难眠。一大早,她便起身,对他说,父亲,我要走了。 童有贵坐于房间的阴暗面,她看不到他的表情,无法得知他的悲伤。他止轻轻应答了一声,便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如同一颗永恒孤独的行星,要背离注定的轨道,不惜一切代价。 到雅信入口与洁欣刘松汇合。雾气渐渐消散,天空是明净无瑕的蓝。人都道,走得远了,便忘了自己为何而出发。雅信渐渐被三人拉于身后,童桐始终记得梦寐中的那双蓝色眼睛。每次见到,她都浑身一凛,感觉宿命之风低低呼啸着,贴近自己的心脏飞跃而过。他们坐火车一路北上,周遭风景逐渐变化。由南方的山峦四合到北方的一马平川,童桐心跳不已。北京那么远,又仿佛那么近。 到了北京,仿佛置身声浪中央。到处都是人群。高楼建筑仿佛有生命,隐隐透出古典美的气息。刘松与他们告别,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现在,洁欣的眼睛湛亮直接,她说,让我们在北京好好干吧。 第21章 ·童桐——失去 洁欣心思缜密,提前联系好了房东。因为经济的拮据,房间很小,仅六十平方米。不过好在有独立的卫生间,可以洗澡。推开窗户,法国梧桐于微风中轻轻招摇,投下醉人绿荫。悠闲的老人提着鸟笼踱步,孩子们追逐打闹。洁欣铺开抄录的古籍,戴上眼镜,一点一点地做注解。洁欣在这方面和有天赋。洁欣曾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回报总是来得慢。所谓慢工出细活。可一旦出成果,那便是极大的回报。这批古书处理好,我便可以得到北京那边专家的认可,就可以到各地去讲学。 童桐听出了洁欣语气中的不屑,问她,你甘愿受他们支配? 洁欣扑哧一声笑开,不过是个活法,你又何必计较太多。 租金太贵,北京消费又那么大,两人资金吃紧,带来的钱越来越少。洁欣的工作不能急,童桐又迟迟没有着落。洁欣倒是心大,她怎样都过得下去。童桐的眉头却日益紧锁。 每天,童桐都要去应聘中心应聘。和几千人甚至是几万人抢一个职位。不得不早起。童桐买了一只铁皮闹钟。凌晨五点半,天还不亮,它就惊天动气地吵闹。洁欣摁灭闹钟。童桐困倦到睁不开眼睛,模模糊糊地说,洁欣,我再睡五分钟,你过会一定要叫我。 洁欣连连答应。童桐闭眼,头疼欲裂。黑暗铺天盖地。不过一分钟,洁欣听到她的叹息。 洁欣,我起来了。早饭出去吃,你再睡一会吧。 而后洁欣听到同室女子穿衣时的窸窣声响,伴随着略微的无奈。童桐出门,前往应聘中心。这个时候已经是深秋,天气凉了下来。童桐和人挤地铁,站在车厢里,疲倦、困苦一下子涌上心头。她难受得干呕。和招聘员打交道,察言观色。真真切切地,她被扔到火海之中来来回回地煎熬。 可她从未想过放弃。既然这条路是自己选的,那么她就一定要走下去。她中途辍学,没有引以为傲的学历,但好在文学功底深厚,又肯吃苦,终于有家公司愿意招聘她。虽然是小职员,但维持生计尚可。 那天她回去已是深夜,但不觉得累,眉眼都是舒展的,连头顶的星星都比以往明亮。洁欣仍在家中看古书。童桐推门,高兴道,洁欣,你猜发生了什么。 洁欣看这童桐的表情,早已猜了七八分。只是童桐难得小孩子气,洁欣就挑眉,故道,猜不出来,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找到工作了。 洁欣走过去拥抱童桐,边笑,太好了。两人小小地庆祝。到楼下买了一瓶香槟与一小盒栗子蛋糕,欢欢喜喜。洁欣也开心,她说,我的工作接近尾声了,明天就可以到古书院提交,马上就有收获了。 艰难的时期,马上就要过去了。 童桐由一名小小的编辑辅助做起,帮助编辑做一些收尾料理的工作。她在业内不太与别人交往,从不关注娱乐圈,所见之处,发人深省,言辞锋利,切中要害。渐渐崭露头角,开始独当一面。有了正式的编辑栏之后,她就更加尽心尽力。加班加点,也是不惜。 而洁欣,风头也出得很大。一篇学术论文很有名气。开始有古文苑邀请她去讲学,收入同样不菲。 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两人开始出入大型商场购买奢侈品。兰蔻的化妆品,chrits的高跟鞋。洁欣在家里拽得轰轰烈烈,但在外面穿得却很普通。大号的白衬衫,潦草的牛仔裤。她喜欢在眼皮描一条亮亮的黑线。洁欣说,就是要臭美给自己看。 所居住的位置到底偏僻,出行不便。有了宽裕的经济后,童桐就到房产中介找更好的房子。最后相中一套法式老房子,上下两层楼,下层居住房东。邻近公交站,且有小花园,可以自己种植瓜蔬,夏季还可以在凉亭中纳凉。不过还有四个竞争者。洁欣和童桐去拜访房东。和老太太聊得很投机,最终房子租给了童桐与洁欣。 搬家那一天,喜气洋洋。洁欣一路上嘻嘻哈哈,童桐也抿嘴笑。新的房子,客厅宽敞明亮,拉开窗帘就有阳光照进来。很洁净的厨房,洁欣哈哈大笑,我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 童桐正式辞掉了工作,打算再在相关行业找个离家近且薪资可观的工作。又重新开始忙活起来,只是洁欣却提不起兴致。童桐有不好的预感。 那天她向应聘中心递过去一份简历,忽然心脏砰砰直跳,心神不宁。她没有投出更多的简历,只是趁着天色尚亮时赶回家中去见洁欣。推开门,一股凉气轻轻地打在她的脸上。房间有些阴冷,地板明显被人仔细擦过,尚有水汽的潮湿。红木桌上用清水盛一支盛放的马蹄莲。她轻声呼唤洁欣的名字,无人应答。 她走近那支马蹄莲,以一种疑惑而又微微惶恐的姿态。旁边放一张草稿纸,她拿起来,洁欣孩子气却不失端庄的字体映入眼帘。 童桐: 见信安。 抱歉不辞而别。没有办法,离别的场景太不适合我这种人。看起来我还有进步,比初中时还给你留下了一封信。 我去美国处理一些事情。我的悲伤,不愿说与你。比较棘手,可能长期不会回来。一年,两年,甚至是更久。无需挂念。我自有信心处理好世俗难题。若有需要,我自然会联系你。我带走了主要的书籍,剩下的归你。我们会再见面,相信我。 再会。 童桐拨打洁欣的号码,空号。女服务员机械的提示音反复响起,好似一种无能为力。她来到厨房,餐桌上有丰盛的饭菜。全是她爱吃的,洁欣做得精致。她记得洁欣说过,她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原来这样优秀的身手竟在这里等她。她不禁要微微笑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她闷声将那些饭菜吃了,仿佛是生气。但完全没有对象,就像是自己气自己。一瞬间手机响起。她赶忙去接,以为是洁欣。接通之后,却传来清脆的男声。 请问您是童桐女士吗。她回答,是的。电话里的人要她三天后到市中心a大楼面试。她道谢并答应。挂了电话,下意识去寻找那个总是一丝不苟钻研古书的背影,要分享喜悦与寻求认同感。扭头一看,只有一摞晦涩难懂的书籍端端地摆在那里。她没有欢喜,也没有悲。洁欣离开,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让继续留在北京。四年了,她没有找到那双蓝色眼睛。 反正定下了面试的时间,明天并不用早起投简历。童桐没有订闹钟,打算睡他个天昏地暗。然而第二天大早,她却准时醒来,头脑异常清醒,伴随着机械运转异常时的嗡嗡声。她眼角干涸,头痛不已。并没有起身,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不知不觉。 是手机铃声将她唤醒。她轻声呻吟着接通电话。 桐囡,是你吗。 她睁开眼睛,颤抖着做起来。不是他。她的心跳得飞快,剧烈的疼痛,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一样。眼前是黑的,出现五彩而令人晕眩的斑斑点点。她说,月姨,我是童桐。 桐囡,你要回雅信来。你的父亲去世了,你要回来安排他的后事。那边信号不稳定,夹杂鼎沸的人声与刺啦杂音。但她确定无疑,童有贵死去了,这通电话,就是他的讣告。 第22章 ·童桐——回到起点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涌进脑子里去了,一颗心没有着落地悬着。手脚酥麻,全身无力。她试着站起来,却跪倒在地。地板凉凉的,她仍旧无知无觉。似有一群乌鸦扑闪着翅膀飞过来,带来死亡的可怖气息。轻轻地掠过她的胸膛。 桐囡,你在听吗。你要尽快回雅信来,你知道了吗。 是,我知道了。声音哑哑的,却没有哭腔。 天为什么不亮。她抬眼,自己问自己。手机滑落,她却没有去捡,只是失神地坐着,坐在房间里的阴暗处。黑暗与狭小让她觉得安全。她的内心麻麻的,但并无悲戚。不知为何,她记忆深处的他仍旧健壮,潜意识里她觉得他可以陪着她一辈子。只要她回家去,她就会一直等在那里。她对自己说,他没有离开我,他还在。而我,要保持他的体面。她决定如期应聘。 应聘a公司的电台编辑,在深夜播放优美的情歌,为各种歌曲写歌评,薪资可观。第一轮大约筛下五百人,剩下的二十几人,则需要通过面试。 童桐于阳光正盛的下午走进a大楼。毕竟是与国际接轨的公司,整个大楼装修极为摩登,却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寒意。童桐绷着精神,不敢松懈。任何一秒,她就要放弃毕生所追求的东西,记起所有的伤痛,洁欣的离开以及他的死亡,然后全盘崩溃,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可能。她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内心仿佛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空旷的走廊里来了一排年轻的女孩,洁白而美。如同四月的生机勃勃。童桐站在角落里,皮肤黧黑,眼神闪烁淡淡的疏离。 二十四号。童桐。她是最后一个参加面试的人。此前,她看到有人踌躇满志,抑或垂头丧气。下午的阳光有些晃眼,主试官泽西探出头念童桐的名字,童桐镇定地走进去。 请坐。他说。童桐向她颔首问好,顺从就坐。 泽西不动声色地打量童桐。这名女子看起来大约二十四岁。面容清秀分明,五官并不艳丽,却散发一种强有力的勃勃生机。一点点化妆也无,有城市人少有的的削瘦身行与黝黑皮肤。穿清简的白色衬衣,光脚穿着一双球鞋。手腕上一只老旧银镯,很夺人注目。 你喜欢音乐吗。 喜欢。 为什么。 音乐是片逃离的海。 为什么想要得到这份工作。 童桐低下头略微停顿,轻声呼吸。终于抬起头,回答说,我要保持我父亲的体面。 她说这话的时候,琥珀色眼睛湿湿的,眼皮因肿胀而微微发红。她的声音,哑的,仿佛总有一种寂寥阴暗的东西存在于她的胸口,让人觉得寒冷而疼。一束阳光照进她的眼睛,水光潋滟,直接而动人。眼神流离而不羁,是一往无前好性格的征兆。泽西一凛。 你可以走了。等通知吧。 好。童桐点点头,转身离开。银镯碰到椅子的金属部分发出当啷一响。 走出a大楼,天光昏暗。她问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说,自己总是要迈出那一步的。 回到雅信。回到一切的起点。 第23章 想说的话 无念 我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自己是一个质点,无思无想,而时间是一条线。我站在线外静静地看着它无限延长。所有的事情,最终都会过去。我文识浅薄,不知如何描述我心中所想。只是仿佛,我对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毫不在意。我颇有得过且过的潜能,一件事情发生了就能完全地不去想它。 高考结束的时候,我并没有大喜或大悲,只是抬头看了看逐渐落下的太阳,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高考前,我听说许多同学都因为紧张而睡不着觉,我却从未失眠过。那段时间,真可谓是日日累成狗,倒头便睡。只是鲜少做梦的我常常做梦。我梦见过一道无解的语文题而在梦中焦虑到头疼,语文一向是我的强项,接着我便被吓醒。我梦见过正弦式曲线加匀强磁场,巨大的曲线在我面前延长,而我却无能为力。我梦见过数学题的第一道我就不会写,如此等等等等。或许别人的焦虑反映在失眠上,而我的焦虑竟然是在梦境中体现出来。但是我却从未感觉到害怕。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反而愈来愈期待高考的来临,期待这一切的结束。高考那两天,我在我一个叔叔家小住。他家离考点很近。那两天,我睡得出奇地沉,早上简直要醒不过来,都是我妈妈将我叫醒,怕我考场上迷糊。我睁开眼,看见考卷上的试题,提笔即写。 我和松在相邻考场,如同平日一般相伴,便觉得高考也如同平日一般。考前我们相互打气,励志门门过优秀。考后一眼也能看到松,相伴走出考点。我们认识一年,却好似有了十几年的情谊。我一向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讨厌我的人,也许绕我们学校排三圈也数不过来。我平日对人也不客气,脸色直接摆在明面上,大抵并不讨喜。可是我一点也不在意,只要松不嫌弃即可。考前的练手,我俩成绩相当,常被分到相邻考场,一同去考试,互相为彼此着想。有时,我看到松的侧脸,忽然觉得,大抵这就是我的一生的美好了。想起那一句诗: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我想要留住松。有时候我心里又异常清楚,我们也许根本就走不到最后。我上学早,比同时上学的人早两岁,但是经历却比他们要多。我在上文说,我很有得过且过的天赋。我谈过许多次恋爱,每一次都是以失败告终。但是转眼间就忘了。我不想记住的事情,忘得也特别快。我已经很久不对这种男女之情抱有期许了,但是对于松,我却愿意试一试。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前方的路长到令人灰心,但是,我想和松一起走下去。我有时候固执小气,心胸狭窄,不过是害怕失去。但我要是果真失去,我定一句话也不会说,同样转眼即忘。如果松能看到这篇文章,是否可以理解我? 其实,松我的成绩相差许多。但我总是愿意相信松。和别人提起松来,我心中也有骄傲感,觉得松很优秀。我现在确实是比松优秀,可是我愿意等松优秀。这也许是我能做出的最为深情的承诺了。 和不同的人相处,我常常会有不同的收获。我的朋友不多,但每一个都是心中挚爱。我何其幸运,遇到的老师也都是仁师。 这里第一个朋友是宋。认识宋三年,和宋在一起两年。高三那年,由于我母亲陪读的原因,我们便不常见面了。因而每一次见面,我们都极为珍视。我们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我为人并不爱说话,不爱参加活动,但是内里也有活泼的一面。是她激活了我。我一向有厌世的情结,是她带我走进世俗,让我领略到世间的美好。如今她因高考成绩不理想选择了复读,我们见面的机会更是少了,可我知道,我们在彼此的心中,有着一份相信,这就足够了。 有人身在局中不知,浑浑噩噩,从未清醒。而我知道自己身在局中,却犹犹豫豫,不敢走出来。是晴带我走出了这个局。她将规则完完全全的踩到脚下,完完全全是出世的态度。我们班里许多人都不理解她,但我知道,她是个有信仰的人,只是因为这一点,她就值得我敬佩了。高三一年她和人恋爱了。一开始我不同意,可看清她的态度之后,我懂得了。这就是她,无视规则,跟随自己的心的她。正因为是她,我才会这样懂得她。她做过的决定,将来一定不会后悔,因为皆是出自自己的心。所以,我开始支持他。也正是她,让我明白了,规则不是束缚人的,若有不合理之处,便可打破。就像《大鱼海棠》海棠爷爷所说的话:只要你的心是善良的,对错都是别人的事。 高一高二我与婷并不相熟。高三时突然有了信件来往。婷美丽,清新脱俗。她的目光如同黑暗中盛开的莲花,凉凉的,似能销世间一切愁绪。在信中,我们相互倾诉,有了这份扶持,我们能更坚定地往前走。她眼中的世界,是旧时读书人的世界。花前月下,清歌不歇。我通过她的眼睛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如同她的心般玲珑。她实现了我对古时候文人雅士的幻想,评诗,观月,论事。我们约好,将来信件不断,思念永在。 这里,也说一下东吧。和松熟悉之前,我以为我会和东并肩战斗知道最后一刻。东是能随时随地倾听我心中所想的人。他不会因为我奇怪的想法说我是神经病,他很温柔。我记得那些夜晚,我们学习到很晚才离开,学校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值班的老师拿着手电晃啊晃。他送我到家门口,目送我离开。我记得当时头顶的星光,细碎而动人。后来我和松在一起,便和他分开,眼中再也容不得任何一个人,有时甚至对东恶语相加。对不起,东。谢谢你,东。但因为是你,所以我的心中并无愧疚。我记得我们相处的时光,清浅美好,这便足够了吧。 我一直没有把老师珍当做是老师。于我而言,他更像是一个可以与之促膝长谈的老友。每当我考试失利,或者心烦意乱,我会去找他。聊聊生活感想,探讨生命的意义。也许这些话由一个高中生与一个普通的高中班主任说会被一些专家不屑,但这确实是我们的哲学。他的所思所想,比多数人要深刻许多。他给予我们更多的自由。珍教给了我乐观,同时,他也是出世的人,对一切不甚在意。高考前我们最后一次谈心,结束之前,我对他说,老师,你等着我凯旋。他说,一定,我相信你可以。 老师明是我高三的班主任。明是积极入世的人。与珍不同,明教给我的是稳重、负责任、耐心以及表现自我。明是很好的班主任,常常能调动学生们的信心与动力。做事考虑周到,滴水不漏,责任心极强。待人也温和,极有耐心,再简单基础的题也能平心静气地为我们讲解清楚。同时又叫我们去展现自我。没有明,我在高三一年不会静下心来学习。我知道,明对我有很高的期许,但我没有达到。这一点我愧对明。高考也确实没有发挥到最高的水平。但是明却让我有很大的提升。明是我们的班主任,永远都是。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这一生我会遇见许多的人,可又能记得多少呢?庆山说,生命是在做减法。我知道,留在我身边的人将会愈来愈少,但我无惧。最后留下来的,一定是对的人。松,宋,晴,婷,珍,明,还有涛,韩,璐,这么多人,要我如何感谢你们?我希望我不会将你们忘记,我记得的,永远是你们最美好的模样。 还有父亲、母亲。要真正地去爱我们的父母,一样需要时间,需要勇气,需要长大。我不知道爱该如何表达。我不会说好听的话,我们的谈话时常以沉默甚至是争吵告终。或许这就是亲人。无怨无悔,风雨无阻。我知道我的背后有家人的支持,因此这一路,再苦再累也是甘愿。 我不会去怀念从前的时光。尽管那段时间充实,快乐,有强大的信念。同样,我也不回去憧憬未来大学的生活。其实过去未来皆虚妄,当下也是,最终有的不过是一弹指间的发生。现在我也是放松下来了,也不爱出去。有时候只是看着逐渐移动的日光,时间便过了大半日。上学期间看一些古书,也大都执着于那些经典词句,历史素材。而现在呢?历史细节我不甚在意了,什么项王兵败自刎于乌江,什么曹操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什么国破家亡靖康之耻,这些历史细节,也都没关系了。现在关注的,是文字本身,是书写人的心情。我曾经问松,为什么那些那学毕业生总是要捐一些石头,石头有什么好的?松说,因为石头不朽啊。那看,你捐个书吧翻翻就烂了,你捐个吃的吧吃完了就没有了,石头可以保存很多年不朽啊。我当时没有说话,但是我在心里说,松,你说的不对,不朽的,从来都不是那些物质,而是文字。是啊,文字经得起千年的流转,经得起时光的打磨,千年万年,世世不息。所以我才会用那些老掉牙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情感。 抱歉,这两天因为填报志愿没有及时更新小说。但是我会及时调整状态的。我知道读小说的大都是未经历过高考的学生,在这里,我希望无论你是多少岁,即将经历什么样的事,惴惴不安,抑或是不知所措,都应该积极面对。我会加油的。 我们一起努力吧! 第24章 ·阿湛——局中 大学几年,阿湛选修金融管理系,自学金融管理系。阿湛保持从前的习惯,每天早起,并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锻炼。图书馆藏书极为丰富,因此他大多时间都花在那里。参加象棋俱乐部,坐下来认认真真研究棋局安安静静内敛着与别人下棋。一下就是几个小时。不论输赢,他总在最后淡淡地笑,用修长的手指整理一颗一颗的棋子。和人相处,极有耐心。从来不生气,脾气也是淡淡的。待人礼貌,却未免疏离。他因此没有知心好友,没有能聚在一起促膝长谈的人。寂寞如此漫长,光阴由此飞转。 系里校花自恃貌美,男生宿舍楼下截住阿湛。 你好。她笑着看着阿湛。 你好。阿湛微笑点点头,径直走开。她拦也拦不住。见证的人哄然大笑,她气得跺脚,却无可奈何。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对女人提不起兴趣。他于看书的间隙,观察自己手心的纹路,忽然感到宿命的力量。顾鸣时有信件,阿湛温和地回信。 生活节俭自省,学习用工刻苦。他不想于大学花费过多时间,便在大三就开始找工作。不允许荷清帮忙照顾。大三下学期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离开学校的准备。 夏天总有特殊记忆。有年夏天,女孩阿雅因车祸而死去。有年夏天,他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有年夏天,他离开学校,成为一个男人,此后顶天立地,支持家庭。 生命过早地被撤去帷幕。所谓的爱情,婚姻,现代社会的残酷压力,以及生与死。他的二十几年,与此斗争,并且乐此不疲。没有可令他另眼相看的女子,也没有可以与之促膝长谈的好友。兀自用力,不停地行走。想要证明这世间的野心,欲要快速独立,脱离荷清。他的思想领先于所有人,早已看穿真伪。有的只是一颗不变的良心。他甚至想,假若时机成熟,他就到山中隐居,做快速行进的时代的隐者。种地,挑水,饮食与睡眠,坐卧仰息。 他离开学校,非常安静。无人可告知,更无人知晓。待同学们反应过来,他早已销声匿迹。所有人,提起阿湛,都说。阿湛啊,我认识的,人很不错的。 他在那里呢,你们可有联系。 在??????这才恍然惊觉阿湛什么也没有留下。北京那么大,世界那么大,找一个人,如何不易。阿湛的离开,得令所有的关系一刀两断,并且不留余地。他离开得清绝,如同孤傲着寻找春天的鸷鸟,在此小憩,便又朝太阳飞去,永不停留。 他给荷清打电话,商议离开学校之后的事情。实则双方关系并不对等。他也只是将决定告知荷清,不需要她的同意与建议。他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透支了两个月的工资,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这是他一早就开始谋划的事情。他虽年轻未经世事,办事却已经有老辣的意味。荷清帮他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并且嘱咐要切事项。 呵,终于要搬走,离开他居住了两年的房子。小的时候,他在这里,得到南建竹的照顾,无忧成长。上学后,他渐渐自料,在这里稍作休息。再大些,这里便成为一处羁绊,一份牵挂。他是一个男人,不需要母亲侍养。要完完全全证明这一点,因此要离开。走的那一天,荷清在门口送他,眉宇间略有担心,还是不放心。觉得万事已安,又恍然感觉什么也没有留下。他生下一个孩子,如今又要离开她。 阿湛。 临上车前,她又叫住阿湛。臂膀微微互助自身,呈现自我保重的姿态。 阿湛回过头来,对荷清笑笑,说,母亲,我要走了。我会做出成绩。我会常来看望你。他招招手上车,向司机点点头示意。车子绝尘而去,载着她的男孩,满载她的思念而去。风有些凉了,尽管是夏天。她还是忍不住皱眉,口中一直喃喃,万事小心。直到感觉晕眩,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两个小时。他无奈地摇摇头,仿佛看见那个蓝眼睛的小男孩慢悠悠地走回家,奶声奶气地叫道,南阿姨,我回来了。一转眼,那个小男孩变得很大,作者汽车离开了。将来他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吗。荷清想。 她趔趄着往回走。眼角攀上皱纹,鬓间新添白发。心里空出来一块,湿漉漉地滴着水。从前她辛苦为阿湛,而今阿湛已然独立,自己积蓄已足,是否就此歇脚。她太孤单了,二十几年的二含辛茹苦。那么它能否再找到一个不是恩蓝的男人,共度余生。她抚了抚袖角。觉得自己尚有几分姿色,只谈年华已老。当年他与艾米签订的合约早已到期。再等三年吧,等阿湛真正安稳,她就能就此停下。她这样想着,加快步伐,又投入无止尽的工作应酬中。 阿湛的出租屋,算是北京较为敞亮的。一百五十平方米,有明亮的落地窗。他向荷清借钱置办了这套房子,打算此后不再搬迁。等自己有能力,就真真正正的买下它。因此设计它,格外倾心尽力。事先画好格局,家具也都是名牌。阳台上种植满天星于绿萝。窗帘上图案优美。厨房,浴室,卧室,客厅,皆井然有序,干净大方。晚上睡觉,洗完澡,他躺在床上。阿湛睡在里侧,空出一个位置。他等一个人。有一个人能同他耳鬓厮磨,抵足而眠,共同观望岁月风雪。会是她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他的心砰砰砰砰跳个不停,又感知到她的注视。他在被窝里兀自笑笑。终究是累了,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25章 ·阿湛——不停 大学几年,阿湛选修金融管理系,自学金融管理系。阿湛保持从前的习惯,每天早起,并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锻炼。图书馆藏书极为丰富,因此他大多时间都花在那里。参加象棋俱乐部,坐下来认认真真研究棋局安安静静内敛着与别人下棋。一下就是几个小时。不论输赢,他总在最后淡淡地笑,用修长的手指整理一颗一颗的棋子。和人相处,极有耐心。从来不生气,脾气也是淡淡的。待人礼貌,却未免疏离。他因此没有知心好友,没有能聚在一起促膝长谈的人。寂寞如此漫长,光阴由此飞转。 系里校花自恃貌美,男生宿舍楼下截住阿湛。 你好。她笑着看着阿湛。 你好。阿湛微笑点点头,径直走开。她拦也拦不住。见证的人哄然大笑,她气得跺脚,却无可奈何。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对女人提不起兴趣。他于看书的间隙,观察自己手心的纹路,忽然感到宿命的力量。顾鸣时有信件,阿湛温和地回信。 生活节俭自省,学习用工刻苦。他不想于大学花费过多时间,便在大三就开始找工作。不允许荷清帮忙照顾。大三下学期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离开学校的准备。 夏天总有特殊记忆。有年夏天,女孩阿雅因车祸而死去。有年夏天,他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有年夏天,他离开学校,成为一个男人,此后顶天立地,支持家庭。 生命过早地被撤去帷幕。所谓的爱情,婚姻,现代社会的残酷压力,以及生与死。他的二十几年,与此斗争,并且乐此不疲。没有可令他另眼相看的女子,也没有可以与之促膝长谈的好友。兀自用力,不停地行走。想要证明这世间的野心,欲要快速独立,脱离荷清。他的思想领先于所有人,早已看穿真伪。有的只是一颗不变的良心。他甚至想,假若时机成熟,他就到山中隐居,做快速行进的时代的隐者。种地,挑水,饮食与睡眠,坐卧仰息。 他离开学校,非常安静。无人可告知,更无人知晓。待同学们反应过来,他早已销声匿迹。所有人,提起阿湛,都说。阿湛啊,我认识的,人很不错的。 他在那里呢,你们可有联系。 在??????这才恍然惊觉阿湛什么也没有留下。北京那么大,世界那么大,找一个人,如何不易。阿湛的离开,得令所有的关系一刀两断,并且不留余地。他离开得清绝,如同孤傲着寻找春天的鸷鸟,在此小憩,便又朝太阳飞去,永不停留。 他给荷清打电话,商议离开学校之后的事情。实则双方关系并不对等。他也只是将决定告知荷清,不需要她的同意与建议。他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透支了两个月的工资,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这是他一早就开始谋划的事情。他虽年轻未经世事,办事却已经有老辣的意味。荷清帮他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并且嘱咐要切事项。 呵,终于要搬走,离开他居住了两年的房子。小的时候,他在这里,得到南建竹的照顾,无忧成长。上学后,他渐渐自料,在这里稍作休息。再大些,这里便成为一处羁绊,一份牵挂。他是一个男人,不需要母亲侍养。要完完全全证明这一点,因此要离开。走的那一天,荷清在门口送他,眉宇间略有担心,还是不放心。觉得万事已安,又恍然感觉什么也没有留下。他生下一个孩子,如今又要离开她。 阿湛。 临上车前,她又叫住阿湛。臂膀微微互助自身,呈现自我保重的姿态。 阿湛回过头来,对荷清笑笑,说,母亲,我要走了。我会做出成绩。我会常来看望你。他招招手上车,向司机点点头示意。车子绝尘而去,载着她的男孩,满载她的思念而去。风有些凉了,尽管是夏天。她还是忍不住皱眉,口中一直喃喃,万事小心。直到感觉晕眩,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两个小时。他无奈地摇摇头,仿佛看见那个蓝眼睛的小男孩慢悠悠地走回家,奶声奶气地叫道,南阿姨,我回来了。一转眼,那个小男孩变得很大,作者汽车离开了。将来他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吗。荷清想。 她趔趄着往回走。眼角攀上皱纹,鬓间新添白发。心里空出来一块,湿漉漉地滴着水。从前她辛苦为阿湛,而今阿湛已然独立,自己积蓄已足,是否就此歇脚。她太孤单了,二十几年的二含辛茹苦。那么它能否再找到一个不是恩蓝的男人,共度余生。她抚了抚袖角。觉得自己尚有几分姿色,只谈年华已老。当年他与艾米签订的合约早已到期。再等三年吧,等阿湛真正安稳,她就能就此停下。她这样想着,加快步伐,又投入无止尽的工作应酬中。 阿湛的出租屋,算是北京较为敞亮的。一百五十平方米,有明亮的落地窗。他向荷清借钱置办了这套房子,打算此后不再搬迁。等自己有能力,就真真正正的买下它。因此设计它,格外倾心尽力。事先画好格局,家具也都是名牌。阳台上种植满天星于绿萝。窗帘上图案优美。厨房,浴室,卧室,客厅,皆井然有序,干净大方。晚上睡觉,洗完澡,他躺在床上。阿湛睡在里侧,空出一个位置。他等一个人。有一个人能同他耳鬓厮磨,抵足而眠,共同观望岁月风雪。会是她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他的心砰砰砰砰跳个不停,又感知到她的注视。他在被窝里兀自笑笑。终究是累了,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26章 ·阿湛——见面 早上六点钟,闹钟作响。他于微蓝天光中起身,收拾形容。于做早饭的间隙阅读《红楼梦》。吃过早饭,随后整顿衣装,到公司报告。一座现代化的办公大楼,他泰然走进去。第一天,他先要适应环境,做些预备工作。尽管是优秀人才,但还是要从小职位做起。如今他同许多人在一起工作。一个大办公室里有上百人,阿湛认认真真。 有人注意到阿湛的相貌,窃窃私语。阿湛只是挑挑眉,早已对此有了免疫能力。也有女子大胆天真,专门跑来看阿湛。和他说说话,说,你好。阿湛礼貌性地回应点头,你好。有时候去接咖啡,周围人视线纷纷,阿湛不动声色。 幸而,他的上司是个好领导。阿湛做事出色,常给人以惊艳之举。细节处也处理得很好,滴水不漏,鲜少有错。又向总经理汇报,清华高材生,无不良嗜好。他由此受到上级注意。一年时间,升职两次。 开始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位于公司中央附近,体现自身的重要性与受重视性。总是坐姿端正地坐在办公室批阅公文,空余时间阅读古典书籍。从新阅读《史记》,并有更多的收获与体会。每周去健身房。职位升高,工作反而轻松,薪酬也更高。渐渐还清了荷清的钱,并有了一些积蓄,准备将房子买下。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有事去看望荷清。荷清现在已经准备退隐,收尾工作繁琐,阿湛帮忙料理,这两年务必u要让荷清安顿下来。询问荷清是否要搬过来同住,或者是物色更好的房子。荷清微笑着摇摇头。这栋房子她已经住了几十年,承载了太多记忆,因此不舍离开。这样每天重复地做着基本相同的生活,鲜少有个别特例。倏忽过了四年。 他的大部分时间与精力,都投入到世间的野心与权力中去。这样忙忙碌碌,刻意忘却本心,也本身无暇去想。在业内渐渐有了名声,得到评论家赞誉。有次上报纸,报纸上刊登出他英俊而棱角分明的侧脸。受广大少女追捧,此后成为妙龄们的梦中情人。 北京的冬天下了一场雪。灰尘阴霾的天空,纷纷扬扬洒下轻盈的雪花,在萧索的冬天,简直是尤物天仙。阿湛仍旧坐在办公室,泡一杯热茶,氤氲着热气。拉开窗帘,擦掉窗户上的哈气,遥望雪花覆盖的苍茫大地。他管理的电台,昨天编辑辞职了。 孙卓,刊出告示,要聘一名编辑。 好的。经理。 陆陆续续有人面试,都不能使阿湛满意。有天,下属递来一份资料。 经理,您看这个人是否合适。 阿湛接过资料,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照片上的女子约莫二十来岁,五官并不艳丽,却散发一种热烈而旺盛的生机。头发似一大把干枯的海草,潦草地扎起来。一点点化妆也无。小圆领衬衣,整个人清瘦而黧黑。而那一双眼睛,似伺机而动猎豹的琥珀色眼睛,带着沉稳的镇定与不回头的清绝,闪烁机敏的光芒。 童桐,二十三岁,原籍四川。在编辑行业工作已有四年。在业内有较好的名声。 阿湛沉默良久,说道,你让她过来,我要见她。 那人连声答应,接过资料又走出去。 我是否在哪里见过她?呵,那双琥珀色眼睛,是梦中的那双眼睛吗。阿湛转身坐下。天空雾霭沉沉。 经理,刚给那名女子打电话,要她明天过来。她说要回四川一趟。您看?????? 等着她来。 是。 第27章 ·童桐——哭泣 童桐在清凉的月光下一家一地敲门,一家一家地回谢。最后找到了童月。 月姨,这是回礼。 桐囡,进来坐吧,你辛苦了。 月姨,父亲存到你们家的羊羔与骡马,就送给你了。过几天我就去北京了,也不能照顾它们,它们就拜托你了。 童月看着童桐的眼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烛光的映衬下,潋滟动人。眼神冷静而坚定。眼泡却红红地肿了起来。 好,桐囡,你放心吧。 两个人相对坐着,各自想着什么。童桐想着着要如何处理他的遗物,何时回北京。童月只是默默地心疼童桐,明明是一个女孩子,本应该安稳无忧地度过一生,到了时候再找个夫家。可童桐缺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月姨,我要回去了。天不早了。 好,月姨送你。 童桐回家睡觉,头一沾着枕头就睡着了。没有梦。 清晨,童桐起床。吃了饭,她到山上的陂田。半月有余,田地无人照料,已有颓败之势,但禾苗依旧郁郁青青。周围蜂蝶飞舞,鹂鸟啁啾,如同世外桃源。童有贵的一辈子,与土地牵连不断。她想,如果这片土地长期无人看管,会不会演替出森林。 童桐立于田间,思虑良久。童有贵向来尊于自然万物。那么就让它们自行生长。 她去找童有仁。 仁叔,父亲的地你不要动,叫它自己长吧。 好。对了,你什么时候走? 再留一个星期吧。这一去北京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仁叔,有什么事还打我的电话,我不会换手机号码。 好。 之后的一个星期,她陆陆续续将家中物什无法看管的就给别人。童有贵的草药送给了童有仁。农具送给了妇女童月。找来几株泡桐树苗栽种下去。封锁了院子里的古井。有时候脑子放空,就去山坡上吹吹风。她记得山顶有一颗参天古树,树上附生杜鹃生长茂盛。她记得山腰的森林中有狼,它唤醒了她久远的记忆。如今,小的时候的事情一点一点在她的脑中回放。能想起来的,或者是从前想不起来的。 她离开雅信的时候,童有仁与童月来相送,新萝也大着肚子来了。手腕上银镯折射阳光,她背对着他们挥挥手,便消失在层峦群山之中。童月眼圈红了,童有仁轻声叹息。新萝征愣着不说话,站了半天,也都走了。这一走,也不知道童桐什么时候能回来。 行程10天,童桐到了北京,给负责人打电话,约好翌日八点过去。童桐来着电话,恍恍惚惚就要睡着。看见童有贵的脸庞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空气之中。她轻轻动了动手指,终究又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大片。童桐收拾被褥,吃过饭,到达a大楼时晚上七点半。a大楼的风格很摩登。50层的楼房给人以层层压力。她耸了耸肩,镇定地走进去。 人事部孙卓见她来,说,童桐,你跟我来。孙卓带领童桐坐电梯,一层层地往上升,来到顶楼新媒体编辑部。孙卓说,童桐,你先等在这里,我去找我们的经理阿湛。 阿湛? 一个名字在她的心头宕开一笔。她皱着眉头想了一想,没有印象。她曾经在哪里见过阿湛妈?蓦然,眼前浮现出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如同蓝色宝石般地,折射出光芒。她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孙卓向阿湛说明童桐的到来,阿湛起身去见。 透过玻璃,阿湛见到一个身形清瘦的女子。皮肤黧黑,一大把干枯头发似凌乱的海草,潦草地扎起来。身穿蓝色绣花衬衫。袖子微微攘起,露出手腕上老旧银镯。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踝形状优美。浑身散发出来自古老森林的辛辣与野性。 他的心猛的一颤。 呵。又是这种感觉,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它是否在哪里见过这名女子。为什么一见她,就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有什么感应一般,童桐回过头,眼眸骤然紧缩。 呵!他就是阿湛!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来自高远的天空,抑或是深邃的大海,熠熠生辉一般地,一直看到她的心里。面容英俊,棱角分明,身形高大健硕。这种感觉,呵,难道他们认识吗?难道他们在哪里见过吗?莫非······他便是梦中的人? 阿湛看着童桐,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动人心魄,似要把人吸进去。眼皮肿大。五官清秀,但浑然天成。 莫非······她就是梦中的人妈? 童桐。阿湛情难自禁地呼唤她的名字。两人遥遥对望,一瞬间光影流转,似过了千年,万年。童桐眼角湿润,涌出大滴眼泪这么多年,她等的不就是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时刻吗。 阿湛。她轻声呼唤。耳边窸窣声响。像迁徙的蝴蝶演奏的乐章,像远古鸷鸟的婉转鸣叫,像儿时灌进耳朵里深沉的大风。 久久站立。 经理,你们认识?孙卓毫无头绪。 呵。阿湛回过神来。正色说道,不认识。 阿湛深深地看着童桐,眸光闪烁。回过头来,大踏步往前走。 孙卓,这个人我们要了。你要带她去熟悉一下工作环境,明天八点正式上班。 好。 童桐望着阿湛远去的背影,呆立良久。被孙卓轻轻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童桐,我们先去看看你的工作室。 童桐点点头,好,谢谢你。 她说话的时候,轻轻地笑了。琥珀色眼眸琉璃一样的闪光。她的笑容稀少而珍贵。孙卓心下一动。 童桐,你认识我们经理? 不认识。 童桐没咋个说话。孙卓带着她往前走。 第28章 ·童桐——遇见 呵。如果梦境对我们的生活有着某种指示。 昏睡中,她看到一片墨蓝深邃的海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夜晚的迷离鱼不可测。海的背后,是清朗的天,闪烁稀薄星辰。海中央的戏台,华丽却已呈颓靡之势,檀香木制,散发诡异香气。雕刻青龙,凤凰,祥云,各种精致的花纹。童桐一脸茫然地站在戏台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台下涌来如潮水一般乌压压的人群。不知道是人群变成了潮水,还是潮水变成了人群。人声嘈杂,可须臾就万籁俱寂。每个人的脸都看不清楚,表情陷入深重的阴影之中。 她清清嗓音,开始演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演唱,此时此刻只是专注歌唱。唱的是《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混江龙】。 彩云何在,月明如水浸楼台。僧归禅空,鸦噪眶槐。风弄竹声,则道金佩响;月动花影,疑是玉人来。意悬悬业眼,急攘攘情怀,身心一片,无处安排;则索呆答孩倚定门儿待。越越的青鸾信杳,黄犬音乖。 戏曲婉意动人,她脸上表情妩媚而情深,一双横波目,两盏泪流泉。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是深情地演唱。流水一般的声音宛如天籁。唱词不经大脑便倾泻而出,人群忽然骚动,一双湛蓝色眼睛突兀地立于海水之中。 阿湛! 她惊醒,眼角湿润,满头大汗。离闹钟响起还有半个小时。她干脆起身。 童桐每次乘坐电梯,都飞鸟一般冲入云霄的感觉。的确,这栋写字楼太高。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工作。别人只是觉得她幸运,第一次来便可以有如此好的条件。 阿湛透过玻璃窗观察童桐,脑中思绪万千。如果梦境对我们的生活有着某种指示的话。他已经许久都不做梦,昨晚的梦杂乱无章。戏子,舞台,大海,明月。景象拼凑在一起,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童桐工作时专注凛冽,天生的刚劲儿。 童桐工作半晌,直至一打资料全部都处理完,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呵,有些累人。身体一下子松垮,整个人又变得潦草而慵懒。她舔舔嘴唇,觉得很渴。环顾四周,没有饮水机,她下楼找水喝。 楼梯拐角处,童桐遇见阿湛。心猛的一跳。脑中浮现夜晚梦中的景象,大海中伫立的那人,与眼前的人重合。她微微动容,不再往前迈步。 阿湛内心咚咚打鼓一般地。童桐的眼睛镇定从容,而梦中戏子的眼神却万种风情。呵,两个人的琥珀色眼睛如此相像。 阿湛挑眉,童桐微微颔首。 沉默了一会,童桐开口。 嗯,阿湛,我渴了。 不知为何,她对阿湛并无抵触与敌对的感觉。这样可以自然而然地说出自己内心的要求,好似他们已经相识多年。 阿湛听了童桐的话,眼中倒生出笑意。 啊,你的办公室是新装修的,还没来得及安装饮水机。你到我的办公室来。 嗯。 你以后叫我阿湛就好,不用拘谨了。 嗯,你可以叫我童桐。 阿湛递给一杯清水,温度刚刚好。童桐接过水杯,仰头喝光了它。正要犹豫着道谢,阿湛却好似洞察了她的内心,笑着说,不用谢。 两人相视,各自笑了笑。阿湛赶着去开会,也不便和童桐多说话。于是他们分离。不想阿湛被公司派到美国学习,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第二天,童桐的办公室新装了饮水机。 两月时间,童桐心地平静,生活规律,工作之余看书。公司顶楼也鲜少有人来,孙卓偶尔来看看童桐的进度。童桐也不太和其他的同事说话。她就像一条深入海底的鱼一样不发出声音,安安静静地存在着。 只是夜晚,陆陆续续有梦。梦中的感觉如此真实,可是醒来之后却记忆模糊,只能想起那双湛蓝色眼睛。 阿湛在美国,做离奇的梦,只是他醒来时总是记忆模糊。每次醒来,总会想起一双琥珀色眸子。呵,这事戏子的眸子,还是童桐的?一个多月,学习快要结束,他想给童桐打电话。不知为何,童桐的出现,就像一根丝线,轻巧地绊住他的心。 他要在看到童桐的简历时,就已经存了她的电话。这么多年了,他等的是不是她呢? 拨通电话,阿湛听到童桐清朗而略带疑惑的嗓音。 喂? 童桐,是你吗。明知是她,却还是要问。想听她亲口说。 对,是我。那一刻,他们听到彼此的嗓音,如同穿越时空一般。童桐忽然有释然的感觉。呵,这两个月自己难道在等待什么吗。对,是他,是阿湛吧。 对话稀少且夹杂沉默。阿湛对童桐说了他在美国的情况。童桐微笑听着,有时提出疑问。电话要结束,阿湛还有课程。 童桐,我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童桐没有说话,却挂了电话。 第29章 ·童桐 阿湛(之一) 呵。如果梦境对我们的生活有着某种指示。 昏睡中,她看到一片墨蓝深邃的海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夜晚的迷离鱼不可测。海的背后,是清朗的天,闪烁稀薄星辰。海中央的戏台,华丽却已呈颓靡之势,檀香木制,散发诡异香气。雕刻青龙,凤凰,祥云,各种精致的花纹。童桐一脸茫然地站在戏台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台下涌来如潮水一般乌压压的人群。不知道是人群变成了潮水,还是潮水变成了人群。人声嘈杂,可须臾就万籁俱寂。每个人的脸都看不清楚,表情陷入深重的阴影之中。 她清清嗓音,开始演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演唱,此时此刻只是专注歌唱。唱的是《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混江龙】。 彩云何在,月明如水浸楼台。僧归禅空,鸦噪眶槐。风弄竹声,则道金佩响;月动花影,疑是玉人来。意悬悬业眼,急攘攘情怀,身心一片,无处安排;则索呆答孩倚定门儿待。越越的青鸾信杳,黄犬音乖。 戏曲婉意动人,她脸上表情妩媚而情深,一双横波目,两盏泪流泉。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是深情地演唱。流水一般的声音宛如天籁。唱词不经大脑便倾泻而出,人群忽然骚动,一双湛蓝色眼睛突兀地立于海水之中。 阿湛! 她惊醒,眼角湿润,满头大汗。离闹钟响起还有半个小时。她干脆起身。 童桐每次乘坐电梯,都飞鸟一般冲入云霄的感觉。的确,这栋写字楼太高。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工作。别人只是觉得她幸运,第一次来便可以有如此好的条件。 阿湛透过玻璃窗观察童桐,脑中思绪万千。如果梦境对我们的生活有着某种指示的话。他已经许久都不做梦,昨晚的梦杂乱无章。戏子,舞台,大海,明月。景象拼凑在一起,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童桐工作时专注凛冽,天生的刚劲儿。 童桐工作半晌,直至一打资料全部都处理完,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呵,有些累人。身体一下子松垮,整个人又变得潦草而慵懒。她舔舔嘴唇,觉得很渴。环顾四周,没有饮水机,她下楼找水喝。 楼梯拐角处,童桐遇见阿湛。心猛的一跳。脑中浮现夜晚梦中的景象,大海中伫立的那人,与眼前的人重合。她微微动容,不再往前迈步。 阿湛内心咚咚打鼓一般地。童桐的眼睛镇定从容,而梦中戏子的眼神却万种风情。呵,两个人的琥珀色眼睛如此相像。 阿湛挑眉,童桐微微颔首。 沉默了一会,童桐开口。 嗯,阿湛,我渴了。 不知为何,她对阿湛并无抵触与敌对的感觉。这样可以自然而然地说出自己内心的要求,好似他们已经相识多年。 阿湛听了童桐的话,眼中倒生出笑意。 啊,你的办公室是新装修的,还没来得及安装饮水机。你到我的办公室来。 嗯。 你以后叫我阿湛就好,不用拘谨了。 嗯,你可以叫我童桐。 阿湛递给一杯清水,温度刚刚好。童桐接过水杯,仰头喝光了它。正要犹豫着道谢,阿湛却好似洞察了她的内心,笑着说,不用谢。 两人相视,各自笑了笑。阿湛赶着去开会,也不便和童桐多说话。于是他们分离。不想阿湛被公司派到美国学习,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第二天,童桐的办公室新装了饮水机。 两月时间,童桐心地平静,生活规律,工作之余看书。公司顶楼也鲜少有人来,孙卓偶尔来看看童桐的进度。童桐也不太和其他的同事说话。她就像一条深入海底的鱼一样不发出声音,安安静静地存在着。 只是夜晚,陆陆续续有梦。梦中的感觉如此真实,可是醒来之后却记忆模糊,只能想起那双湛蓝色眼睛。 阿湛在美国,做离奇的梦,只是他醒来时总是记忆模糊。每次醒来,总会想起一双琥珀色眸子。呵,这事戏子的眸子,还是童桐的?一个多月,学习快要结束,他想给童桐打电话。不知为何,童桐的出现,就像一根丝线,轻巧地绊住他的心。 他要在看到童桐的简历时,就已经存了她的电话。这么多年了,他等的是不是她呢? 拨通电话,阿湛听到童桐清朗而略带疑惑的嗓音。 喂? 童桐,是你吗。明知是她,却还是要问。想听她亲口说。 对,是我。那一刻,他们听到彼此的嗓音,如同穿越时空一般。童桐忽然有释然的感觉。呵,这两个月自己难道在等待什么吗。对,是他,是阿湛吧。 对话稀少且夹杂沉默。阿湛对童桐说了他在美国的情况。童桐微笑听着,有时提出疑问。电话要结束,阿湛还有课程。 童桐,我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童桐没有说话,却挂了电话。 第30章 ·缘起(之一) 呵,这就是金城了吧。 异地书生苏霁月满怀读书人的一腔济世救国的热血来到金城。苦读十二载,今日终究是要试一试了。苏一双湛蓝色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身形高挑,清瘦而不失庄严。这样的眼睛曾被娘亲夸作天上的繁星,可在这纸醉金迷封建迷信的金城,却为人所不齿。 他被人看做是不祥之兆。 所过之处,人人避之不及。探路问道,无人肯答。客栈旅社,无人肯收留。他虽带足了银两,却露宿街头,没有吃食。呵,天空飘落零零星星的雪花。这在南国,就是稀罕之物,只有北方才有这样的尤物天仙。他窝在破落的屋檐下,蜷缩着身体取暖。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顺利地参加考试。这十几年来他埋头苦读,从来不关心人际关系,官场上的弯弯道道他更是一点也不懂,天真地以为只要有了才华就会使人不计出身地另眼相看。殊不知,千里马成名,还需要有伯乐的赞赏。他没有疏通人际关系,没有找到一个可靠的、能在朝廷上说得上话的老乡。在金城,他举步维艰。他把世界想象地太美好,以至于当真想展开在他面前时,他是何其失望。 他想回家了。 你。没地方可去了吗。 倏忽,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他猛一抬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水波潋滟地闪着光,映着冬日纷扬的雪花,格外摄人心魄。她的眼神好似一湾平静清澈的湖水,他不自觉地深陷其中,不发出一点声音。周围扑簌地落满了雪花,整个世界都净了,仿佛那些阴暗从不曾存在。冬日萧索的天空之下。 书生,来进京赶考的吧。你是异族人,在这里不容易吧。 她以一种淡淡的语气说话,嗓音糯软,却没有懦弱,仿佛世上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仿佛她经历了失恋所有的伤心与失落,才可以一眼就看穿他心中所想,才可以这般镇定地说出他气馁的理由。 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我也是异族人。她平静地说出自己的身世,连带着曾经受到的耻辱一笔带过。她步摇微动。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到我这里来吧。我来找到让你考试的法子。不容置疑的语气,没有高高在上的命令。 他站起来,腿部发麻,动了动喉咙,说,为什么帮我。 饿了吧,来,吃吧。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白面馒头,说,吃吧。 他接过馒头的时候,她忽然就笑了。笑容天真赤诚。他没有再说话,跟着她走。 原来她是风尘女子。他看出她眼中的疑惑,对他说,我卖艺不卖身,给人弹琴作诗。说罢,又自嘲地笑了笑,不过马上也要沦落到那种地步了吧。 阿香,你今天怎的带来一个男人? 妈妈,他也是我乡人,如今进京赶考,沦落至此。刚好我缺一个小厮,就让他来了。等他攒够了钱,就让他走。 好,你做事,我总是放心。去吧,让他整理一下。 谢谢妈妈。 她带他来到她的房间,关上门,说,放心,这里没人。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苏霁月,你叫阿香? 哼,不过是风尘中用的名字,何必计较。叫我桐吧。你在这里安心下来,缺什么就告诉我,我也不让你干活,你且专注读书就是了。 呵。多谢。 不必。他日我希望你实现我的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世界上哪里有免费的买卖。我惧你不肯答应。总之,你先住下来再说。 好。 他就在她这里住下来了。果真如她所言,她从来不要求他干什么,只是让他好好读书。大多时候,他朝着窗子读书,那里光线较好,她就在一旁看着,有时也指导两句。她比他更有才华,若不是个女子,若不是沦落到这风尘之中,怕是早已进士及第了吧。她这样的气魄与度量,又怎会是那些小家女子所能企及。他曾对她的身世进行猜测,可是一切都逃不过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她说,我是异姓王烈王的后代。我家曾有十里红梅,下雪的时候,格外好看。 是了。烈王殿下乃是最尊贵的王,与先皇出生入死,共同打天下。新帝登基后,却因为功高震主,被满门抄斩。大概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吧。 你帮我,因为想要让我拜托你的困境。或者是我金榜题名时,你要让我洗清烈王的冤屈。 是。她回答。却并没有抬头看他。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在他的唇上印上一吻。她说,带我走吧,我爱你。 他没有回答。他不敢带她走。他比任何人都要懦弱。她的敢情太炙热,他没有勇气承接。 阿香,礼部尚书董成要叫你。出了一百两银子,你看······ 我知道了,妈妈。等我打扮一下这就去。 阿香,你终于开窍了! 是,妈妈。你先出去吧。 诶。 她关上门,低下头。他看不起你她的表情,她的脸沉浸在一片阴影之中,她也看不清他的。她说,苏,你可愿意带我走。 你想脱离了? 是,我想了。你可愿意。 他低下头,说,桐,你知道的,又何必再问。 她叹了一口气,却笑了。眼睛却是不笑的。她说,苏,我会说服董成赏识你。你等着我的好消息。 桐,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帮我?你爱我吗,抑或是是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停住脚步,背对着他,说,你相信我吗,一个戏子说的话。你会相信吗。 不会。 那你就等着吧,明天我会给你消息。 你为什么不肯说! 他听到她轻蔑的笑声。她看不起他,却爱着懦弱的他。从一开始,她看到他蜷缩在屋檐下,世界飘着雪花的一刹那,她就爱上了他。而他,早就已经深陷了吧。 那一晚,她开始服侍别的男人。 有一就有二。从此她成为妓院第一花魁。并不是她有多么好看。她的五官并不艳丽,却媚骨天成,有一种让人深深着迷的力量。身形清瘦,面目黧黑,安静到一句话也没有。 他们做爱的那天晚上,他终于看见了她的眼泪。 第31章 通知 明天更新,敬请期待! 第32章 ·缘起(之二) 各位读者大大,对不起!来生愿要重新写啦!为了不让大家以为我弃文,我会在一个月之内写完!我向大家保证我一定会加油写的!一个月之后,我将给你们一个全新的、更好看的来生愿!!!跪求理解!跪求原谅!!! 第33章 ·童桐 阿湛(之二) 位于吉林省边境的苹县,如同雅信般静静停泊于历史长河之中,不为时代的飞速行进所动。所不同的是,雅信绿林黛山,一年四季分明,宛如人间仙境。而苹县的南琉璃村,一年中平均气温只有零下四十摄氏度,中年冬日,滴水成冰。土地长久龟裂,农作物生长缓慢,三年两熟。童桐在南琉璃,深刻体会寒冷所带来的痛苦与绝望。与之相反,这里的人性格豪爽,不拘小节,在寒冷的空气中确实如同火焰温暖人心。童桐采访的妇女红香,四十岁左右,早年在北京开设和兴幼儿园,教育孩子养成良好的品质。如今笑容温和,安静地在家中织布。丈夫胡狐待人极好,温厚大方。为童桐泡一碗芽香茶,长白山所特有。 人的气场可以影响周围的人物乃至花木。与红香在一起,童桐的心始终是平静的。梭子游梭于织布机与空气之间,发出窸窣的奇妙声响。如同飞鸟展翅时所发出的声音,让人沉迷。稀少的对话,心与心之间的交流。童桐写稿子,整理资料。红香织布。胡狐雕刻管弦乐器以维持生计。 在如此寒冷的地方,人的生活变得简单,欲望也少之又少。拥有的念头,不过是如何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而已。在这里,可以忘记很多东西,不想记起来的,什么大道理都不知晓。 童桐没有询问他们任何问题。她来到他们身边,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预计回程。童桐与红香胡狐告别后,打算要回去。这里没有信号,不能联系到阿湛,两周不见,甚是想念。 茫茫的天地一片啊。因高海拔而引起的轻微晕眩感仍旧存在。大脑有微弱的轰鸣声,身体仿佛一架客机。童桐想再停留一晚,那么就明日启程返回吧。 不料,夜晚大雪纷扬。雪积了厚厚的一层。人无法行走,大巴也不可能运行。童桐也只能搁置于此。是罕见的暴风雪。手机信号阻断,无法联络阿湛。她停留的民宿,水电不通,没有暖气。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洗漱。冷,非常冷。食物不足以维持能量供应,只能尽量减少活动,以维持体温。只能躺在被窝里,把能盖的全部都盖上。用纸巾塞紧了门窗,没有办法,冷气不断从室外渗透进来,地面上很快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被窝始终暖不热,只能用睡眠抵御严寒。 童桐抱着手机。手机发出微弱光亮。只剩下一格电了。还是没有信号。童桐浑身难受,头疼欲裂,脸颊呈现不正常的烫红。睫毛处沾染了冰霜。 呵。雪停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流落到她的眼睛里,琥珀色眼珠如同冬日阳光一般透明无痕,又好似有生命般轻轻呼吸。童桐睁开眼睛,没有任何力气。想要下床去打来热水,想要去吃东西。很饿,很冷。她颤抖着下床,却没有站起来的力气,摔倒在地。童桐蜷缩着身体,试图保暖,体温却越来越低。 呵,好想睡觉。这么一睡下去,应该是醒不过来了吧。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从前也没见自己身体这么差。 好累呵。这么睡在这里也不错。反正。反正他也已经不在了。她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沉沦。渐渐渐渐沦陷在一片黑暗之中。 童桐! 阿湛?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可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无可抑制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她微微笑了,说,阿湛,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么。 童桐,你快醒醒!我来了!你快醒醒! 再见,阿湛。我要找的人,当我找到他时,一切都该结束了。 再次睁开眼睛,触目皆是白。空气中弥漫消毒水的气味。她下意识地四周查看,意识到自己躺在病床上。正在打点滴。一双湛蓝色眼睛飞速掠过自己的视野。她下意识开口,阿湛。 童桐?你醒啦!太好了! 阿湛?真的是你吗? 嗯嗯,是我。童桐,我来了。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阿湛,我想念父亲。我想念你。童桐这样说着,眼中蒸腾大片热气。她是不太会表达情感的人。幼年时在雅信,没有可以亲近的好友,自己只是喜欢和深巷到山上跑。上了学,好友也只是寥寥。大部分时间,举目无亲,孤立无援,个中艰辛,她从未对人说起过,连童有贵也不曾。可在阿湛面前,心酸,委屈,仿佛一个三岁的孩童,需索这感情与关怀,需索着一个温暖踏实从不离开的怀抱。 我知道,我知道。你看,我现在不是来了吗。没事了。 当初童桐离开北京的时候,预期三周就可以回来。北方高原地区没有信号,阿湛也无法与童桐取得联系,不免要担心。阿湛考虑过了,前生的种种恩怨他本不必背负,可见了童桐,他就确定了,这就是余生他要照顾的女子。童桐也开始逐渐地敞开心扉。临行前,童桐说过两周之后应该就能收到她的消息,她会在县城给阿湛送信道平安。可三周过去了,依然没有童桐的消息。 阿湛在办公室来回踱步,始终静不下心。又得知北方地区近期有暴风雪。不希望童桐出事。还是担心。 孙卓,这里你看一下。我要去苹县南琉璃。 南琉璃是什么地方啊? 是她在的地方。说罢,当天订了飞机去往吉林。 琥珀色眼睛,黧黑皮肤,清秀面容,削瘦身形,褐黄色头发。这样的女子,让人见一眼就难以忘记。阿湛在苹县找了两天,终于找到童桐的下落。马不停蹄地赶过去,童桐已经昏倒在地。脸色苍白,连呼吸都变得微弱。阿湛背着童桐往最近的医院走去。 确实。恍惚中,童桐好像拥抱着一个坚实的后背。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并且不会离开自己的后背。 雪停了。阳光照在大地上,折射出金光。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天格外高远。童桐为这自然的力量而深深震撼,并再次意识到人类的渺小与微不足道。此时暮色四起,夜幕低垂。西边太阳未落,而东方月牙初悬,并有寒星围绕。万籁俱寂,美不能言。两人长久凝视窗外,看见隐约的长白山轮廓,锯齿状的山峰闪烁清冷无边的蓝光,隐约透漏出生命的隐晦与不可言说。此刻,童桐身在他乡。 童桐忽然想起了苏东坡《定风波》中一句话,此心安处是吾乡。 童桐,我们现在这里住几天。等雪化得差不多,大巴可以行驶我们就启程回北京。 好。 你睡了一天,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唔。想吃糯米团子。 好,我这就去,你等着。 阿湛。 嗯? 谢谢你。 阿湛只是微微一下。说,你以后要多多地笑。 迷迷糊糊中,童桐又睡着了。 第34章 停更通知 各位读者大大,对不起!来生愿要重新写啦!为了不让大家以为我弃文,我会在一个月之内写完!我向大家保证我一定会加油写的!一个月之后,我将给你们一个全新的、更好看的来生愿!!!跪求理解!跪求原谅!!! 第35章 童桐,阿湛之三 位于吉林省边境的苹县,如同雅信般静静停泊于历史长河之中,不为时代的飞速行进所动。所不同的是,雅信绿林黛山,一年四季分明,宛如人间仙境。而苹县的南琉璃村,一年中平均气温只有零下四十摄氏度,中年冬日,滴水成冰。土地长久龟裂,农作物生长缓慢,三年两熟。童桐在南琉璃,深刻体会寒冷所带来的痛苦与绝望。与之相反,这里的人性格豪爽,不拘小节,在寒冷的空气中确实如同火焰温暖人心。童桐采访的妇女红香,四十岁左右,早年在北京开设和兴幼儿园,教育孩子养成良好的品质。如今笑容温和,安静地在家中织布。丈夫胡狐待人极好,温厚大方。为童桐泡一碗芽香茶,长白山所特有。 人的气场可以影响周围的人物乃至花木。与红香在一起,童桐的心始终是平静的。梭子游梭于织布机与空气之间,发出窸窣的奇妙声响。如同飞鸟展翅时所发出的声音,让人沉迷。稀少的对话,心与心之间的交流。童桐写稿子,整理资料。红香织布。胡狐雕刻管弦乐器以维持生计。 在如此寒冷的地方,人的生活变得简单,欲望也少之又少。拥有的念头,不过是如何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而已。在这里,可以忘记很多东西,不想记起来的,什么大道理都不知晓。 童桐没有询问他们任何问题。她来到他们身边,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预计回程。童桐与红香胡狐告别后,打算要回去。这里没有信号,不能联系到阿湛,两周不见,甚是想念。 茫茫的天地一片啊。因高海拔而引起的轻微晕眩感仍旧存在。大脑有微弱的轰鸣声,身体仿佛一架客机。童桐想再停留一晚,那么就明日启程返回吧。 不料,夜晚大雪纷扬。雪积了厚厚的一层。人无法行走,大巴也不可能运行。童桐也只能搁置于此。是罕见的暴风雪。手机信号阻断,无法联络阿湛。她停留的民宿,水电不通,没有暖气。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洗漱。冷,非常冷。食物不足以维持能量供应,只能尽量减少活动,以维持体温。只能躺在被窝里,把能盖的全部都盖上。用纸巾塞紧了门窗,没有办法,冷气不断从室外渗透进来,地面上很快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被窝始终暖不热,只能用睡眠抵御严寒。 童桐抱着手机。手机发出微弱光亮。只剩下一格电了。还是没有信号。童桐浑身难受,头疼欲裂,脸颊呈现不正常的烫红。睫毛处沾染了冰霜。 呵。雪停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流落到她的眼睛里,琥珀色眼珠如同冬日阳光一般透明无痕,又好似有生命般轻轻呼吸。童桐睁开眼睛,没有任何力气。想要下床去打来热水,想要去吃东西。很饿,很冷。她颤抖着下床,却没有站起来的力气,摔倒在地。童桐蜷缩着身体,试图保暖,体温却越来越低。 呵,好想睡觉。这么一睡下去,应该是醒不过来了吧。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从前也没见自己身体这么差。 好累呵。这么睡在这里也不错。反正。反正他也已经不在了。她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沉沦。渐渐渐渐沦陷在一片黑暗之中。 童桐! 阿湛?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可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无可抑制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她微微笑了,说,阿湛,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么。 童桐,你快醒醒!我来了!你快醒醒! 再见,阿湛。我要找的人,当我找到他时,一切都该结束了。 再次睁开眼睛,触目皆是白。空气中弥漫消毒水的气味。她下意识地四周查看,意识到自己躺在病床上。正在打点滴。一双湛蓝色眼睛飞速掠过自己的视野。她下意识开口,阿湛。 童桐?你醒啦!太好了! 阿湛?真的是你吗? 嗯嗯,是我。童桐,我来了。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阿湛,我想念父亲。我想念你。童桐这样说着,眼中蒸腾大片热气。她是不太会表达情感的人。幼年时在雅信,没有可以亲近的好友,自己只是喜欢和深巷到山上跑。上了学,好友也只是寥寥。大部分时间,举目无亲,孤立无援,个中艰辛,她从未对人说起过,连童有贵也不曾。可在阿湛面前,心酸,委屈,仿佛一个三岁的孩童,需索这感情与关怀,需索着一个温暖踏实从不离开的怀抱。 我知道,我知道。你看,我现在不是来了吗。没事了。 当初童桐离开北京的时候,预期三周就可以回来。北方高原地区没有信号,阿湛也无法与童桐取得联系,不免要担心。阿湛考虑过了,前生的种种恩怨他本不必背负,可见了童桐,他就确定了,这就是余生他要照顾的女子。童桐也开始逐渐地敞开心扉。临行前,童桐说过两周之后应该就能收到她的消息,她会在县城给阿湛送信道平安。可三周过去了,依然没有童桐的消息。 阿湛在办公室来回踱步,始终静不下心。又得知北方地区近期有暴风雪。不希望童桐出事。还是担心。 孙卓,这里你看一下。我要去苹县南琉璃。 南琉璃是什么地方啊? 是她在的地方。说罢,当天订了飞机去往吉林。 琥珀色眼睛,黧黑皮肤,清秀面容,削瘦身形,褐黄色头发。这样的女子,让人见一眼就难以忘记。阿湛在苹县找了两天,终于找到童桐的下落。马不停蹄地赶过去,童桐已经昏倒在地。脸色苍白,连呼吸都变得微弱。阿湛背着童桐往最近的医院走去。 确实。恍惚中,童桐好像拥抱着一个坚实的后背。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并且不会离开自己的后背。 雪停了。阳光照在大地上,折射出金光。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天格外高远。童桐为这自然的力量而深深震撼,并再次意识到人类的渺小与微不足道。此时暮色四起,夜幕低垂。西边太阳未落,而东方月牙初悬,并有寒星围绕。万籁俱寂,美不能言。两人长久凝视窗外,看见隐约的长白山轮廓,锯齿状的山峰闪烁清冷无边的蓝光,隐约透漏出生命的隐晦与不可言说。此刻,童桐身在他乡。 童桐忽然想起了苏东坡《定风波》中一句话,此心安处是吾乡。 童桐,我们现在这里住几天。等雪化得差不多,大巴可以行驶我们就启程回北京。 好。 你睡了一天,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唔。想吃糯米团子。 好,我这就去,你等着。 阿湛。 嗯? 谢谢你。 阿湛只是微微一下。说,你以后要多多地笑。 迷迷糊糊中,童桐又睡着了。 第36章 缘起之三 此时此刻,童桐的脑子异常清楚,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原来明珰当初竟是因为这样的病症而死去。而她现在,也要就这样死去了。她原本以为,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有恃无恐,所以她从来不会感到害怕。她今年不到三十,刚刚找到自己一直在寻觅的那个人,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洁欣没有回来,明珰的过去仍是未知,而她与阿湛的种种姻缘,没有清楚。 她在邻近正午的时候给阿湛打电话,告诉阿湛她知道了自己的病症。阿湛沉默良久,说,童桐,无论怎么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就连死亡也会一直陪伴着我吗。童桐的语气平静得可怕,阿湛却能感受到童桐心中的黑暗。他说,是的,只要你愿意,我会的。童桐叹了一口气,对他说,阿湛,我从前从来没有想象过死亡是怎样的情形。我畏惧死亡,因为死亡代表着永久的黑暗与无知。人死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分毫的痕迹,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他。我会忍不住的去想,人真的没有灵魂存在吗。死了之后,肉体与精神一同磨灭消失,好似从未曾出现过一般,那么我们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童桐,我一直认为,我们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怎样的足迹。如若时间足够长久,可能连这颗星球都会随之毁灭。我们存在着,是为了与身边的人发生联结,对某一件事或者是身边的人产生影响。比方说,超市有西红柿打折出售,而我买了三公斤的西红柿,我对这件事情,西红柿打折出售产生了影响。或者说,旁人因为我的一句好而鼓起信心,而那个拥有了信心的人,可能会做出更加伟大的事,那么,我对一件事或者是一个人产生了影响,且这影响永远都在,这便是我存在的意义。你从四川千里迢迢来到北京,与我相认,对我的人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难道这不是你的意义吗? 童桐没有说话。听见电话那头嗡嗡的声音,不知道阿湛正在干什么,心中却特别地安静。她说,阿湛,我到公司去找你。我把这期的工作收收尾,就辞职。我会尽快地写好辞呈。 我会提前安排好。我会照顾你。 傍晚的时候,童桐与阿湛一起下班回家。今天阿湛要搬过来。童桐略微紧张,然而又有些高兴。毕竟阿湛是自己喜欢着的人。这和洁欣与自己同住完全不一样。回到家中,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气味。晾衣架上有阿湛的衣服。梳洗台上多出来的茶杯与牙刷。等等。 童桐,我都收拾好了。你也累了一天吧。赶快休息吧。阿湛说道,我去洗个澡,收拾东西的时候身上脏兮兮的。你先去睡觉,一会我就去了。 好。 因为只有一间卧室,阿湛和童桐在一张床上睡觉。童桐脱掉外衣,先上床睡觉。习惯蜷缩着身体入睡。阿湛从背后轻轻地抱住童桐。感知到童桐的紧张。阿湛抚摸童桐。 童桐,你想要吗。你想为我生个孩子吗。 是的,我想。童桐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 别害怕,我在你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找更好的医院,治疗你的病症。我才刚刚找到你,怎么能甘心如此轻易地就失去了你。 阿湛的抚摸使童桐轻微地战栗着。童桐回抱住阿湛。她说,是我没用,我一直在害怕,不敢往前走。 不要害怕。阿湛在童桐的耳朵边轻声说。起码这一刻,不要害怕,一切都交给我。 月光下童桐的眼睛似一条盛满了光芒的小溪。而童桐却感觉此刻自己是木舟,漂浮在大海上,海浪轻轻拍打着自己。阿湛的亲吻像雨一样落在童桐的眼睛上,大海听见风的呼唤,躁动不安,连带着木舟剧烈地摇晃。当雨点终于汇聚到大海之中,暴风雨伴随着大海愉悦的海鸣扑面而来。 童桐醒来的时候,阿湛的湛蓝色眼睛迎着清晨的曦光注视着自己。童桐觉得,这大抵就是自己一生的美好了。童桐轻声呼唤,阿湛。阿湛仍旧拥抱着童桐。童桐的头埋在阿湛的颈窝中,她轻轻的呼吸,闻见阿湛的气味。 阿湛听到,他说,累吗。 童桐红了脸颊。心中冒出酸酸甜甜的欢喜来。阿湛不动声色地撩了她一把。童桐不答。阿湛挑眉笑了,觉得童桐害羞的样子很是可爱。他说,你放心休息吧,我给董事长请过假了。今天我陪你。 此时此刻,所有的悲欢离合,在这莫大的欢喜面前,都不值得一提。童桐说,你一直请假不要紧的吗。从前我工作的地方都一直没有假期的。 童桐是在担心我吗。不要紧的,一切都有我呢。阿湛平日里的笑都是对着外人笑,礼貌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此刻的笑容却暖暖的,这是笑给自己和童桐看的。 {直到感觉阿湛的“植物”又慢慢地成长起来,童桐才拉过被子起身。道,阿湛,我们起来吧。 壁咚!!! 童桐,你确定我们不再来一次吗?阿湛挑眉,坏坏的笑了。 阿湛,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正经人?????? (打住!这一部分的文风是不是巨变了呢。唔??????以上是作者给大家发的糖。下面还是按照剧情来走。)} 童桐被阿湛看得不好意思,拉过被子,说,阿湛,我们起来吧,今天还有事情要做呢。工作还是要快些收尾。这样我脱身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今天请假了,你可以不用去的。 我还是去看看吧。今天一天就能搞定了。放心。 那我陪你一起去。 好。童桐笑了。 第37章 缘起之四 他是女真族人,不知为何从小生活在中原地带。只有母亲带着他。母亲是妓院的歌女。非常美丽,也很照顾他,不对他生气。他拥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与漆黑眼眸的中原人格格不入。他因此经常被人扔石子。而母亲却尤为喜爱,心情好的时候总是深情地亲吻它们。 他在妓院长大,没有告诉他要如何成为一个男人,所有一切都是跟着母亲学的。因此性格之中多敏感细腻,优柔寡断倒是与女人尤为相似。 有次他不小心打碎了母亲的宝鉴,母亲很生气,也是第一次这么生气,狠狠地打了他。他觉得委屈,母亲说,这是你父亲送给我的宝鉴。他哭着说,我没有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也从来没有关心过我!母亲掌掴了他。母亲自己也愣住了。他趁机跑掉了。 你父亲死去了。母亲喃喃。正因如此,我才流落到这里。 他没有听见,只是跑掉了。 在郊外他遇到玉滴。彼时他灰头土脸,却仍然挡不住浑身的英俊。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寒星,棱角分明。玉滴喜欢他,给他上药,给他漂亮的花朵。开始他并未在意,后来他渐渐习惯玉滴的存在,并且爱上玉滴。他的母亲用身体换来了一笔钱帮他娶了玉滴。他没上过学,母亲叫他识字念书。文人们写的那些诗词曲赋,他自己写,也能写的很好。到官府去,交了些钱,买了一个小小的副官。不算富裕,不过可以攒下一些钱,等时机到了可以为母亲赎身。 玉滴很爱他。他也很会为玉滴着想,也会哄女人,经常带来路边开的好看的小花,帮玉滴戴在头上。有的时候官府发工资,他还会带过来一支骨瓷簪子。早上起床的时候,习惯为玉滴画眉。玉滴算不上太好看的女人,比母亲差得远了,却很是清秀恬静。眼眸是纯黑的,看起来温温婉碗,很漂亮。又什么苦都能吃,总是在家中做女红补贴家用,一边等着他回来。 母亲快要四十岁的时候,他赞了一小笔钱。正好也有个书生想要娶她。就这样为她赎了身。书生贫困潦倒,但对母亲很好,他时常帮忙周济些,倒也说得过去。生活就这样安定下来了。也不缺钱花,某些时候还能小小地奢侈一些。他以为自己可以这样平平常常地过一辈子。玉滴也许会给他生孩子。他照顾孩子们长大。他已经有了一些钱,可以给家人更好的生活。 后来玉滴果然怀孕了。他很开心。 玉滴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大出血。玉滴好像躺在血泊中一样。稳婆说是要大人还是要小孩,他说要大人。后来孩子出生了,玉滴却快要死去了。 他哭了。小时候在妓院受老鸨的打,他没有哭。被同龄人嘲笑欺负,他没有哭。这次是他的妻子死去了,他哭了。他对奄奄一息的玉滴说,玉滴你怎么忍心离开我。玉滴摇摇头笑了,笑容很温婉。玉滴在他的耳边说,我要走了。和你在一起很幸福。你要好好照顾孩子。说罢,玉滴闭上眼睛,从此再也没睁开。 他喝酒,睡觉,闷着头不说话,常常自己一个人默默流泪。一周之后,母亲叫醒他,将怀中的婴儿递给他。 他低头一看,女婴冰雪肌肤。一双琥珀色眼睛,纯洁无辜。挥舞着粉嫩拳头,咿呀低语。 他的眼泪落下。滴到小孩子的脸上。 母亲对他说,你仍旧去官府吧。尽量往上走。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有了孩子,要给她更好的生活。将来嫁人,好歹是门当户对。 他用下巴蹭了蹭小孩子。 母亲说,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他看着她的琥珀色眼睛,心中蓦然一恸。仿佛很久之前,他曾经见到过一样。 就叫她琥珀吧。眼睛那样好看,不想玉滴的,也不像我的。 而琥珀就好似听懂了一般。闪闪的眼睛。他笑了,因为他有了一个小女孩,他可以照顾她,疼爱她,忘记玉滴的死亡。 琥珀同别家的女孩都不同。她喜欢一个人坐在最高处,高高地俯视着过往的人群。高高的房顶,高高地树,高高的城墙。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到最高处去。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来到了最高处。高处的天,高处的大风,高处的精神。所居住的城镇还是太小。祖母一找便能找到。叫着她的名字,琥珀,琥珀,回家了,你父亲回来了。祖母牵着她的手,她很顺从地回家。 只有在见到他的时候,才能在她的眼中窥见小小的笑意。如同在日光下闪着的琉璃。她走过去,小声叫道,父亲,你回来了。他看着她,眼中满是疼爱。把她抱起来,将她高高举起转圈。她惊喜地尖叫。一个小女孩甜美的笑容。 他给她带各种各样的礼物。红头绳,拨浪鼓,草蚂蚱。有时是她 第38章 童桐,阿湛之四 童桐睁开眼睛,阿湛守在她身边,桌子上的糯米团子尚冒着热气,散发香甜的气息。阿湛笑着看向童桐,说,你这才刚刚睡过,就又睡着了,这些天你也真是辛苦了。童桐楞了一下,大漠中如血的残阳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问阿湛,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阿湛回答,没有。童桐说,在书生和戏子接下来的,是女将军与敌军,你有没有看到? 阿湛仍旧摇摇头。童桐笑了,说,是我自己嗜睡的原因吗。 放宽心,别想那么多。糯米团子都快要凉了,你快吃吧。我在你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过几天我们就回去。 唔。好。 童桐微微感动。小时候,每逢过年,童婉就会做糯米团子,分给雅信的孩子们。童桐不爱说话,在同龄的孩子们之中看起来没有那么讨喜。她看着其他孩子手中香香软软的糯米团子,略微沮丧失望。也不是非要拥有,于是准备回家。却被童婉叫住得到了几个最大最好的。童婉对她说,桐囡,拿着吧,和你父亲回家去吃,这会还热乎着呢。她飞跑回家,因为被疼爱而眼中闪烁泪光。 她长久凝望远方长白山轮廓。天地万物自有其生长规律,也都拥有各自的宿命,就好似行星的轨道天生就已经被确定好一样。她是无神论者,不信奉任何神教,只是怀有一颗对天地万物敬畏的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她也很能接受。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扭转天地的力量,所能做的,不过是作为一个旁观者顺其自然地发展。 对了,童桐,这次你采访的内容是什么。 这个,不稀奇。只是南琉璃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特别高调的内容。 嗯,这样也好。 晚上,他们一起睡在医院的小床铺上。背对着背,可以感知到对方的一举一动。仿佛他们从来就亲密无间,不曾分离一般。月亮清冷无边的光辉,雪消融的声音。童桐已经入睡,极为安稳。阿湛心下坦然,一片明净。心中所有疑虑悉数褪去。所能把握的,便是当下的完满安静。 阿湛冷静下来,开始回忆与童桐相遇的全过程。到底是男子,骨子里也更多的理性。不似童桐,做事完全凭感觉。一见这个女子,他就为她深深吸引,仿佛早已相识,只等相遇。她逐渐占据了自己的内心,梦中所见,全是她那双不羁的琥珀色双眼。无可置疑,他想要陪在童桐身边。只是童桐嗜睡的症状不太正常,暂无大碍。等到了北京还是要细细的检查。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进入睡眠。 再醒来,阿湛正抵着童桐的眉头,检查她是否发烧。体温很正常,阿湛放下心来。对童桐说,童桐,今天我们回县城。太阳出来,很快雪就会花,明天我们就能搭上回去的车,很快就能回北京了。 但是现在雪还没有化,我们要怎么去县城呢。 雪橇啊。 雪橇?童桐眼中划过些许惊喜。 对啊。冰天雪地,车辆自然不会通行,但当地人饲养的雪狗,却是最好的助力。我们租一辆雪橇,这样就可以。 童桐,很开心,和动物在一起她变得天真而又活力,如同未长大的孩童。雪狗也喜欢童桐,见着她就摇尾巴示好。童桐身上总有这种吸引力,与生俱来的与自然界的亲和力。 呵,那可真是难得的快乐时光。雪停了,天气晴冷。童桐与阿湛戴上大手套与口罩,穿得厚厚的。童桐心情很好,整个人焕发光彩,眼睛弯成新月的弧度。阿湛一双蓝色眼睛映衬素白雪地,格外潋滟动人。童桐指明方向,阿湛控制雪橇。到底是生病未愈,身体虚弱,童桐有些嗜睡。有时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不见童桐的回答,阿湛一回头,童桐倚在阿湛肩膀上睡着了。阿湛小心翼翼,尽可能地不惊醒童桐。有时候童桐忽然醒来,无法适应雪地的白光,眼睛似是盲的,躲在阿湛身后。阿湛轻轻笑笑。童桐有些时候还是非常可爱的。 童桐,你给我唱一首歌吧。 童桐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好似在看着阿湛的眼睛。轻声说,好。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碧玉小家女。不敢贵德攀。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边有一个人陪伴着,童桐勇敢地向前。又或许是因为被爱着,童桐因此而自信。一路上都很顺利,阿湛为童桐安排好了一切。平安到达北京。 呵,终于又回到北京。童桐积极并坚定地融入到现代世界,纵使她总是有些不适应。回到自己的家中,童桐非常疲累,倒头就睡。没有梦。 童桐,童桐。你在家吗。 童桐从混沌中醒来,尚有些不清楚。光着脚,趔趄地开门,迎上一双湛蓝色的眼睛。 阿湛,你怎么来了,今天你不用上班的吗。童桐看阿湛微微皱着眉头,疑惑地问道。 是啊,你还知道今天要上班呢。阿湛忽然就笑了,童桐没事,就已经很好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 嗯?几点了,我刚醒,应该还早着呢。 是啊,你平时都不迟到的。今天这是怎么了?从我在南琉璃见你的时候,你就一直在睡觉。我以为是你身体疲倦,可是你也太不正常了。今天你不用去上班了,我已经帮你请好假了。我们今天去医院给你做检查。 我应该没事的吧。就是最近总是很想睡觉。 我陪你去。你去收拾一下。我来给你做早饭。 童桐略微有些凌乱地将自己的头发都拢到脑后。眼睛下面有很重的黑眼圈。她说。不必,我现在不饿。我们走吧。 童桐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穿上大衣,说道,阿湛,我们走吧。 阿湛有些无奈地看着童桐,说,童桐,我很担心你,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你知道吗。 童桐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吓了一跳,脸颊有微微的烫红,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轻微声响,说,我知道了。 阿湛带着童桐去北京最好的医院。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医生叫病人家属说话,阿湛走过去,问道,医生,怎么样,她身体情况还好吗。 医生皱了皱眉头,阿湛心中咯噔一下。医生说,你做好心理准备。她的的这种病,目前国际上只有极少的病例。换句话说,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们只能尽力地抑制这种病的进一步恶化。 她怎么样!医生?我只是看她最近困得很,总是睡觉,一天都打不起精神,不放心她,才带着她过来检查。她这是怎么了! 对,就是这种病。睡美人症。 第39章 缘起之五 天色已晚,不知道她会跑去哪里。平日里她常去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身影。他和圭月都出去寻找。在略微凉薄的夜色中呼喊,琥珀,你在哪里。 琥珀,你在哪里。不知不觉,他眼角湿润。心中如同破碎的镜子一般痛处。他的眼中没有了神采,对圭月说,圭月,你回去吧。我的孩子,我自己去寻找。 可是。圭月皱着眉头,想要抚平他的思绪。 你先回家吧。他打开圭月的手,背影没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一边走,一边流泪。琥珀,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吧。你想跟祖母在一块,就跟祖母一起好了。父亲错了,你快回来吧。城楼,高树,山岗。这些地方都找过了。没有她的影子。哪里都没有她。这种害怕失去的感觉,这种恐惧的感觉。多年以后,他失势之后,再回想起这些片段,才发现,这种感情,不该是一个父亲对一个走失的孩子的感情。这种感情,就如同当年玉滴死去时那种恐惧感。 她哪里都没有去。她不想让他担心,故而她一个人一定是要安安全全的。她敲开刘庆的家门,问道,我是琥珀,我来找刘佳鑫,他在这里吗?老仆人知道琥珀,自然也不难看出自家小少爷对琥珀的心思。门当户对,这门亲事倒是乐见其成,自然要请她进来。边领着琥珀进家门,边嘱咐小厮,快去叫小少爷过来。刘佳鑫如何也想不到琥珀会来找自己,眼中绽放出掩不住的惊喜。远远地看见琥珀,挥手叫道,琥珀,琥珀,你怎么来啦?嘿嘿。旁边的小厮看不下去,小声地对刘佳鑫说,小少爷,你别傻笑了,琥珀姑娘会笑话你的。 她站在那里,等着刘佳鑫靠近。眼神镇定,却让人猜不出。她平日里孤高清傲,只有刘佳鑫一个人肯同她说话,并且愿意照顾她,喜欢她。 琥珀,你怎么来啦!刘佳鑫一路跑过来,微微喘气。脸上还带着傻笑。 我不想让别人找到,因此来了。她低下头,眼中分明有哀伤的神情。刘佳鑫却没有看见,天真喜乐地说道,好呀,你就在这里待着吧,这里没有人可以找到的!往后你不想让别人找到的时候,就来我家吧!我会把你藏得很好的! 她忽然就笑了,说,哪有那么多次不想被人找到。笑容如同盛开在黑暗之中的白色莲花。即使是盛开着的,仍旧能感觉到它的孤独与悲伤。刘佳鑫一时间呆住了。 琥珀,你笑起来真好看。你往后应该多多地笑。而刘佳鑫不知道的是,她在他的面前,从来不会吝啬笑容。 谬赞了。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刘佳鑫不介意,在刘佳鑫眼中,琥珀怎样都是好看的。他这样欢喜着琥珀。吩咐仆人,要拿些好吃的点心过来。 佳鑫。 怎么啦,琥珀? 有没有糯米团子。她想,即使他不在他身边,她也要让他更近一些。自她记事起,他第一次给她带点心,带的就是糯米团子。是的,她知道,刘佳鑫喜欢着他。她感知到自己被一个除他之外的人喜欢着,因此可以提出要求,可以被满足。她一向分得很清楚。 刘佳鑫一愣,继而立刻说道,有有。没有也马上给你买过来。快去。 刘佳鑫拉着她,琥珀,你会下围棋吗。我们一起来下围棋吧!本来刘佳鑫的计划是,先小小地欺负她一下,然后故意放水,让她赢。刘佳鑫的围棋是刘老爷子亲自教的,一个小女孩,下围棋也应该仅限于“会下”而已。 好。她说。 一开始,刘佳鑫确实故意松懈。可走了几步,感觉不对劲,琥珀的意图他怎么也摸不透。认真下起来的时候,琥珀已经赢了。不得不说,琥珀的棋艺是真的好。 再来一局!琥珀你真的好厉害啊! 她没有回答,只是拈起白子。棋子碰到棋盘是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落下一子,漫不经心地问道,佳鑫,你喜欢我吗? 诶?于是一瞬间耳畔飞红,怦然心动。刘佳鑫完全乱了阵脚,支支吾吾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说出来。 她抬眼。呵,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琥珀色的眸子纯洁无辜。却又仿佛隐瞒了太多的心事。似大海一般地,波澜不惊而又,无法预料。 怎么,不喜欢吗?她问道。 喜欢!我喜欢你!怎么会不喜欢! 会一直喜欢吗。 会的!我会的! 呵。刘佳鑫听见她轻声的叹息。听到她说,那长大后,你娶了我吧。 刘佳鑫脸颊通红。 你会娶我吗? 会的!我会娶你!明天我就让父亲下聘。你将会成为我的妻。刘佳鑫痴痴地笑了。琥珀是那样安静好看的女子平日里不和别人说话,只是喜欢一个人坐在窗边,静静地翻阅一本古书。有时只是怔楞着出神,半个时辰都不动一下。夫子会给她出各种各样的难题,她领了去赋诗,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他吵吵闹闹,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妙语连珠,想要搏得她的欢喜。她不喜欢笑的,一笑起来,就如同初春最美丽的柳芽儿。他是这样的恋慕她,尽管她始终是淡淡的。他甚至不确定她是否是喜欢着自己。但是她能说出那样的话,应该就是喜欢了吧。刘佳鑫这样想着。 呵。某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卑鄙的罪恶的。利用一个男孩对她的感情来躲避与他的种种瓜葛纠纷,与他的爱恨。没办法,她终究要离开他,不能在他身边一辈子。既然这样,还不如来得干脆些。 夜深的时候,她还是回家了。没有去找他,只是去了祖母那里。没有等着他回来,自己独自睡觉了。没有睡着。她睡不着。 他回家来了,因为没有找到她而失落绝望。祖母告诉他说,她回来了,这个小姑娘精得很,你且放心。他的眼泪流出来。如今他长成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在如水的黑暗之中,畅快地流下了眼泪。 她说,母亲,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该娶圭月。玉滴带我那样好,从来不会生我的气,却没有和我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我呢?我却娶了别的女子,弄丢了她的孩子。 祖母说,你对你错,你自己思量吧。我拿不准的。 他说,我只是一个人寂寞。人生这样漫长,我只是想找一个人作伴。 祖母不答,转身回房,为她掖好被角。他在外面坐了半晌,也终于离开了。如果琥珀不情愿的话,那就让她与祖母在一起吧。只要她高兴。他不可辜负了圭月。圭月为他做了那么多。过了几天,他也就要走了。 他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月亮这样大且圆,似要平修世间所有的遗憾与不完满。 第40章 缘起之六 他回到家中的时候,圭月还没有睡觉,在等着他。圭月一直都很温婉,像是当年的玉滴。 圭月说,我怀孕了。刚刚大夫来看过了。 他一愣神。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良久,他终于做出了一个笑容。他说,圭月,后天我们就回去吧。 那琥珀怎么办?她不肯接受我。 让她与母亲在一起吧。她既然不喜欢你,也就不让她见你了。以后慢慢地,会好的吧。时日还长着呢。 到底,圭月还是希望他能够陪着自己,陪着自己即将到来的孩子。一朵笑容绽放于圭月的嘴角。圭月挽着他说,我们快些睡吧,都三更天了。 他点点头,与圭月回房间休息了。 她不曾睡着。一直睁着眼睛,面向墙壁,一动不动。祖母很知道她,对她说,琥珀,你父亲已经认错了,你还是跟着他走吧。我虽然是你的祖母,但与他终究是不同的。和他在一起,你不也会更开心的吗。 许久,她说,我不喜欢圭月。我与圭月,他只能选一个。 你这不是要让他为难吗。祖母轻声叹气,看着这个独自倔强着的孩子。她打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懂事,从来没让家人操过心。此刻的她,久久不睡,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是为了抵御外界的严寒吗。祖母说,我知道的,琥珀,你要去适应。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让你满意,你要去适应这里的一切。圭月与你的母亲颇有几分神似,你父亲娶了圭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圭月现在已经怀孕了,刚刚大夫来看过了。这个时候说出自己怀孕了,我不知道她是无意还是故意而为,总之,你父亲不可能抛下她了。 她终于落泪了。她说,我想和他在一起,可是他已经有了圭月了。我容不下圭月。我该怎么办,他能将我如何安置呢。我不如和祖母在一起来得好一些。 祖母拍拍她的背说,随你如何吧,你要你觉得快乐。 祖母对她说,你父亲与玉滴当年很不容易祖母也很不容易。祖母当初只是妓院的一个小小歌女。纵然长得漂亮,唱歌也好听,不缺人喜欢,可是最好的时光能有多久呢。当初祖母与西域男子私奔,恋慕他的英俊,最后那西域男子死去了。千辛万苦地把你父亲生下来。他长大以后,女人家都嫌弃他身份不明,母亲还是一个歌姬,不肯与他亲近。只有玉滴真正地待他好,他就娶了玉滴。后来玉滴因生你而死去。几年之后,他又做了大官,这才又娶了圭月。 琥珀,你会理解他的吧。人生太过漫长寂寞,需要有人相互依偎着取暖。 可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呢。 傻孩子,你能陪着他一辈子吗。你终究是要嫁人的,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她不答。祖母知道她哭累了,这会是要睡觉了。 祖母轻轻掩上房门,她小声地喃昵: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此时此刻,当圭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终于知道,这感情来自于何处,这对圭月莫名的怨恨来自于何处。 翌日,官媒红夫人登门造访。他知道红夫人所来为何,只是心中泛起强烈的疼痛与不舍。琥珀今年十四有余,是该早些寻觅一门好亲事了。这样也是为了她好。总不能留她一辈子。况且他自己都已经有了圭月,这对琥珀来说,不公平,不是吗。 红夫人,所来为何。 大人,令千金如此可人意儿,这再过几年,提亲的人自然是要踏破门槛儿啦。这不,趁着令千金还小一些,就有人想要早早地想将着朵娇花儿占着喽。这说来也巧,我都提前打听好了,这提亲的人,恰好是大人的副官刘大人。这论权势嘛,虽然不及老爷,但好在知根知底。刘大人家风清明,小少爷也是少年有成。令千金嫁过去,不用日夜操劳不说,还能地这百般疼爱。大人看看这桩亲事,可还满意? 他面上堆着笑容,心中却万千痛楚。还是说道,有劳红夫人走这一趟了。这门亲事甚好,我再考虑几日,须得问过小女的意见。劳烦红夫人三日后再来,我一定给出红夫人答案。来人,赏。 红夫人喜滋滋地离开了。红夫人想,这门亲事也是门当户对,大人虽然没有立即松口,但就神情来看,他也是甚为满意。考虑几日这话说得很圆,女方家庭自然是要矜持,这立刻松口答应的,她还真是没有见过。依我看,这门亲事,有戏。 红夫人高高兴兴地到刘家回话。刘庆听说了,也是一喜。 可是,这门亲事,却有人欢喜不起来。红夫人走后,他依旧站在庭院中,不知所措。他想,琥珀这是要嫁人了吗,琥珀这是要离开自己了吗。他觉得琥珀还是个小孩子,仿佛昨日他还将她扛在肩头上飞。他们虽然吵架怄气,但总是还有许多时间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真想,琥珀不喜欢什么刘家小儿子,琥珀只喜欢自己。 你看你,站在风口处,小心些别着凉了。圭月为他披上披风。他下意识躲开,一瞬间对圭月有厌恶感。看见圭月的脸,才缓和,说,我没关系。 很晚的时候,琥珀回来了,祖母将她送至家门口就走了,也没有打声招呼。此时圭月已经睡下了,他在书房批阅公文。恍惚间脑中闪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刺疼他的心。他走出房间,发现琥珀就在庭院中。她的头顶是一轮皎皎满月,身后桂花开得欢喜。呵,月亮如此之美,似要平修人间所有的遗憾与不完满。 他哽咽着说,琥珀,你回来了。 似是哀求的声音,他说,琥珀,你跟我走吧。 她说,我不走。我与圭月,你只能选择一个。 圭月怀孕了,我不能赶走她。 随你她这样说着,径自回房。又停下,说,刘家上门提亲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与刘佳鑫自小就在一起上学,我很喜欢他,这门亲事,我同意。将来我会嫁给他。 他点点头,说,那好,明天我就给他父亲回信。 呵,她终究是要走了。 这不是你所期盼的吗。他在梦中,见到她双眼灼灼。 第41章 童桐,阿湛之五 睡美人症。这种病症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只能最大限度的延长病人的生命时间。它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会遗传,母系遗传。并且,被遗传了这种病症的婴儿,在成长过程中与常人并无差异。只是成年之后会感觉疲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之中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嗜睡。最终会死在睡梦中。 医生对阿湛说,你尽量地照顾她吧。得了这种病的人不会感觉痛苦,只是全身的器官逐渐衰竭,最终长睡不醒。 阿湛的手轻微颤抖着。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感到害怕。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童桐,怎么可以轻易地失去她。他问,有什么延长生命的方法。 很简单,让她每天多多地打起精神,不管用什么方法。另外,以防器官过早衰竭,可以多给她吃些有营养的东西。 她,还有多少时间。 无法给你准确的回答。在得了这种病的病人中,发病时间不同,发病后因为身体状况不同而导致存活时间长短不同。你尽量把她的身体养好。不要让她知道自己有这种病症,要让病人保持良好的心情。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童桐在候诊厅的椅子上睡着了,眯着眼睛,孩童一样地歪着身体。阿湛鼻尖酸楚,一颗心七上八下,静不下来。他在童桐身边坐下,废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他做出了微笑的表情,叫醒童桐。 阿湛。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一切正常。只是你要好好休息。 唔。这样就很好。将军的故事结束了。不知道我们的那个时候的故事还有没有再继续。 童桐? 嗯?什么事? 童桐,你,能不能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把租的房子退了。 童桐沉默了一会,她有认真考虑。不行,她说,我还要等着洁欣。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但是我会等着她的。 你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我们可以知会她一声。 没有。这些年,她好像就这样消失一样。他从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找不到她。但她当初留信说过会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着她。 那我搬去你那里。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阿湛。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怎么了?从刚刚你叫醒我的时候你就有些不正常。告诉我,你怎么了。 阿湛压制着剧烈跳动的心。说。人生苦短,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所以我才想要跟你在一起,这样我们每天都可以见面。在公司我事务繁忙,你也有要做的工作,我们见上一面不容易。不若干脆住到一起,这样我们每天都可以见面,我还可以照顾你。这样不好吗? 挺好的。 这么说,你同意了?那你能不能辞职? 辞职?阿湛,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我做的好好的,干嘛要辞职。再说了,现在哪里不需要钱呢。我不去工作,怎么挣钱。 你这不是还有我吗。我会照顾好你的。 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你可以搬到我家来。童桐说完,起身要走。阿湛没有办法,只能跟上童桐。一边说,童桐,我们去看电影吧。还有,我知道一家很棒的餐厅,我们先去吃饭。还有,你看你的衣服换来换去就那么两件,一会我和你去买衣服吧。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童桐兀自想,回头看了看阿湛无懈可击的笑容,又摸不着头绪。算了,既然阿湛今天兴趣不错,我就陪着他好了。 他们一起去吃饭。又去看了电影。不过是一种经历,倒是没有什么新鲜的。就这样和阿湛玩了一整天,童桐也是累极。阿湛将童桐送回家,对她说,童桐,明天我下班就搬过来,你可要做好迎接我的准备啊。 知道了。阿湛,你今天怎么这么小孩子气。 童桐关上门,潦草地洗漱后,便上床睡觉。阿湛长久地站在童桐的门后,终于忍不住流淌出热的眼泪。 有多久没有看到过明珰了呢?总之是很久吧,久到童桐以为自己只有一个父亲,久到自己忘记了去寻找真相。安逸的生活表象之下,你都忘记了些什么?知道明珰再一次出现,仍旧是在漆黑的深夜,仍旧是那一双深邃而平静的眼眸。童桐叫道,明珰。 明珰的语气落魄而苍凉。她说,童桐,你得了一种病。这种病是没有方法医治的,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逐渐地衰竭,却没有任何办法。你将会逐渐逐渐地愈来愈嗜睡,最后死在睡梦中。 你当年,就是因为这个而死去的吗。 对。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全身上下都在衰竭。你的出生,加速了我生命的枯萎。但是我从不后悔。因为我留下了生命的火种,我的生命将会延续下去。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可是,我也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吧。 没有关系,你只要好好活着。 明珰的身体逐渐地消失在黑暗中。童桐沉沉地睡去。觉得非常累。 早上醒来的时候将近正午。阿湛发来一条讯息,说已经帮她请好了假,让她好好休息。童桐知道了阿湛昨日的表现为何那么异常。为何急切地想要与自己在一起。为何要让自己辞职。呵,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时间应该不多了吧。可是阿湛并没有告诉自己,他想自己一个人承担这不安与痛苦。这不公平不是吗。 童桐给阿湛打电话。 阿湛,你现在在忙吗。 怎么了,童桐。 我知道了。 阿湛听到童桐冷静的声音。他心中没来由地紧张起来。童桐,你知道什么了? 睡美人症。阿湛,我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紧张与焦虑。这不公平,不是吗。我会尽快地辞职。我很清楚。阿湛,谢谢你。 第42章 童桐,阿湛之六 童桐闲置下来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明当初明珰来雅信的原因。当年童桐离开雅信,童有贵曾给过她一个小盒子。童桐只是拿走了那只老旧银镯。这么多年,她一直随身携带着那个盒子,许久不曾打开过。直到有一天,她在读者来信中看到一个名字,苏镜泽。 盒子里面唯一的照片,是陆明珰与苏镜泽的合照。在大海边。海水很温柔,而他们很快乐。照片的背面写着,明珰与镜泽,海边。那个时候的苏镜泽,眼睛里满是对明珰的宠爱,看得见的宠爱。一如现在阿湛对她的。可是,明珰与苏镜泽那么好,为什么明珰要抛下所有一切,来到雅信。明珰或许是得了不治之症,可两个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快乐不是吗。于童桐,明珰如同一只飞舞着的蝴蝶,姿态尤为诡异动人。片刻之后,蝴蝶远走高飞,只留下那一瞬间的震撼。这是早已决定的事情,只是只是一直耽搁下去。她的母亲是陆明珰,她未曾见过她,却又见了她许多次。她要找到陆明珰,这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翻出苏镜泽的来信,地址显示,苏镜泽在上海b大楼。她将地址记牢了。 临走前,她给阿湛打电话。阿湛一定想要陪着她,但这次她想自己一个人去寻找答案。她说,阿湛,我去上海办一些事情。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阿湛沉默了一会,知道童桐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如干脆放手。就说,好。 童桐搭乘当晚的飞机抵达上海。随着飞机的起飞,人的重心逐渐上升,有微妙的重量感变化。透过窗户,看见月亮的影子。黑色的云影,闪烁的星辰。脑中一直有轻微声响,仿佛海浪拍击着暗礁。昏昏沉沉。她说,明珰,我去找你,我去寻找你的真相。 明珰依旧淡定从容,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惊起她的波澜。明珰说,好孩子,请你找到我的故事。 小姐,小姐,醒醒,该下飞机了。 年轻漂亮的女乘务员温柔地拍着童桐的脸颊。嗓音甜美。童桐醒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知道自己要来寻找苏镜泽。于是趔趄着下飞机。 重新回到地面,一瞬间清醒。风衣中明珰与苏镜泽的合影一直贴近胸口,有了心脏的温度。她定了定信念,一双琥珀色眼睛逐渐绽放出华光。伸手拦住一辆出租出。 上海外滩,b大楼。 b大楼高耸入云,让人有一刹那的压抑感,不逊于北京的a大楼。她有预感,苏镜泽一直在这里等着她。等着她来找到明珰,聆听明珰的故事。 b大楼干净敞亮,来往人皆有富贵气息。童桐的衣着与神情引人注意。童桐并不知道苏镜泽在哪里,只是凭着感觉一直往里走。终于,在拐角处的办公室中,她见到了那个男人。她知道,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苏镜泽。童桐开口。 男人回头,瞳孔骤然紧缩,口中喃喃低语,有眼泪从眼角溢出。 明珰。 呵,多少年了。有多少年,他再没有见过明珰。明珰在他的记忆中生活了多少年。他不知道明珰在哪里,不清楚名单是生是死。眼前女子,骨骼神态,都与明珰相像。唯一不同,眼前女子格外年轻,眼神轻凛,琥珀色眼眸闪烁光辉。明珰较温婉,如同深水,眼眸纯黑。 童桐说,明珰是我的母亲。为了我的出生,永远地留在了雅信。我为了找到明珰的故事,找到了你 我知道。 苏镜泽带童桐去私人办公室说话。眼前的男人,英俊高大,脸上有融于世俗的完美笑容。并能够察觉的身边人的情绪。 他说,遇见明珰之前,我和我的妻子垠河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爱着垠河。遇见明档之后,我爱上了明珰,但仍旧爱着垠河。我同时爱她们两个人。 在很早的时候,明珰的生活很不好过。明珰高中退学,为她的父亲还债。她的父亲因为受不住压力而自杀,追债的人就缠着她。当时她还是一个学生,什么都不会,被人骗到酒吧当小姐。明珰安静且好看,又会唱歌,到了酒吧后也就逐渐挣了点钱。但老板对她很不好。高兴的时候就会给明珰很多钱。心情不好时又会将明珰关起来,虐待明珰。 我第一次见明珰的时候,明珰被人关在铁笼子里跳热舞。在这里,女人都失去了身份,自身所代表的仅剩下一个字,性。男人们叫她脱衣服,一件一千块。许多人都在起哄。老板也逼着她,叫她脱。 明珰没有哭。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非常平静。有种诡异的美感。一双深不可测的漆黑眼镜环顾四周。男人全部表情猥琐地看着她的身体,没有人去看她的眼睛。我想我该走了。 可是她看见了我。她的眼睛对上了我的眼睛。她的眼睛真是黑呵,没有任何的光亮。她看见了我,没有想要求助,只是很安静地看着我。我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疼,非常疼。 于是我说,行了,这个女人,我要买她的一晚上。 他们哄然大笑。有人吹很风流的口哨。我拿出钱递给他的老板。她被放了出来。我说,你跟我走。她就捡起地上的衣服,跟我到酒吧包间里。 我对她说,你不要害怕。她看起来那样年轻,那样无辜。她说,我很早就学会不害怕了。 我们说话,明珰笑着。明珰笑起来真是好看,如同开在山野中的山茶花。我为她的快乐而快乐。与她畅谈一晚,忘记回家,忘记同垠河交代。一直兴致勃勃。 白天快要来临的时候,明珰睁着一双漆黑的双眼问我,你要走吗。 我说,是,我要走。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说,我的名字不轻易告诉别人。一旦你知道,你就要记一辈子。尽管如此,你仍旧要知道吗。 我说,是的。我不会忘记你。 她说,你记住,我叫明珰,陆明珰。 第43章 缘起之七 他是女真族人,不知为何从小生活在中原地带。只有母亲带着他。母亲是妓院的歌女。非常美丽,也很照顾他,不对他生气。他拥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与漆黑眼眸的中原人格格不入。他因此经常被人扔石子。而母亲却尤为喜爱,心情好的时候总是深情地亲吻它们。 他在妓院长大,没有告诉他要如何成为一个男人,所有一切都是跟着母亲学的。因此性格之中多敏感细腻,优柔寡断倒是与女人尤为相似。 有次他不小心打碎了母亲的宝鉴,母亲很生气,也是第一次这么生气,狠狠地打了他。他觉得委屈,母亲说,这是你父亲送给我的宝鉴。他哭着说,我没有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也从来没有关心过我!母亲掌掴了他。母亲自己也愣住了。他趁机跑掉了。 你父亲死去了。母亲喃喃。正因如此,我才流落到这里。 他没有听见,只是跑掉了。 在郊外他遇到玉滴。彼时他灰头土脸,却仍然挡不住浑身的英俊。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寒星,棱角分明。玉滴喜欢他,给他上药,给他漂亮的花朵。开始他并未在意,后来他渐渐习惯玉滴的存在,并且爱上玉滴。他的母亲用身体换来了一笔钱帮他娶了玉滴。他没上过学,母亲叫他识字念书。文人们写的那些诗词曲赋,他自己写,也能写的很好。到官府去,交了些钱,买了一个小小的副官。不算富裕,不过可以攒下一些钱,等时机到了可以为母亲赎身。 玉滴很爱他。他也很会为玉滴着想,也会哄女人,经常带来路边开的好看的小花,帮玉滴戴在头上。有的时候官府发工资,他还会带过来一支骨瓷簪子。早上起床的时候,习惯为玉滴画眉。玉滴算不上太好看的女人,比母亲差得远了,却很是清秀恬静。眼眸是纯黑的,看起来温温婉碗,很漂亮。又什么苦都能吃,总是在家中做女红补贴家用,一边等着他回来。 母亲快要四十岁的时候,他赞了一小笔钱。正好也有个书生想要娶她。就这样为她赎了身。书生贫困潦倒,但对母亲很好,他时常帮忙周济些,倒也说得过去。生活就这样安定下来了。也不缺钱花,某些时候还能小小地奢侈一些。他以为自己可以这样平平常常地过一辈子。玉滴也许会给他生孩子。他照顾孩子们长大。他已经有了一些钱,可以给家人更好的生活。 后来玉滴果然怀孕了。他很开心。 玉滴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大出血。玉滴好像躺在血泊中一样。稳婆说是要大人还是要小孩,他说要大人。后来孩子出生了,玉滴却快要死去了。 他哭了。小时候在妓院受老鸨的打,他没有哭。被同龄人嘲笑欺负,他没有哭。这次是他的妻子死去了,他哭了。他对奄奄一息的玉滴说,玉滴你怎么忍心离开我。玉滴摇摇头笑了,笑容很温婉。玉滴在他的耳边说,我要走了。和你在一起很幸福。你要好好照顾孩子。说罢,玉滴闭上眼睛,从此再也没睁开。 他喝酒,睡觉,闷着头不说话,常常自己一个人默默流泪。一周之后,母亲叫醒他,将怀中的婴儿递给他。 他低头一看,女婴冰雪肌肤。一双琥珀色眼睛,纯洁无辜。挥舞着粉嫩拳头,咿呀低语。 他的眼泪落下。滴到小孩子的脸上。 母亲对他说,你仍旧去官府吧。尽量往上走。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有了孩子,要给她更好的生活。将来嫁人,好歹是门当户对。 他用下巴蹭了蹭小孩子。 母亲说,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他看着她的琥珀色眼睛,心中蓦然一恸。仿佛很久之前,他曾经见到过一样。 就叫她琥珀吧。眼睛那样好看,不想玉滴的,也不像我的。 而琥珀就好似听懂了一般。闪闪的眼睛。他笑了,因为他有了一个小女孩,他可以照顾她,疼爱她,忘记玉滴的死亡。 琥珀同别家的女孩都不同。她喜欢一个人坐在最高处,高高地俯视着过往的人群。高高的房顶,高高地树,高高的城墙。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到最高处去。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来到了最高处。高处的天,高处的大风,高处的精神。所居住的城镇还是太小。祖母一找便能找到。叫着她的名字,琥珀,琥珀,回家了,你父亲回来了。祖母牵着她的手,她很顺从地回家。 只有在见到他的时候,才能在她的眼中窥见小小的笑意。如同在日光下闪着的琉璃。她走过去,小声叫道,父亲,你回来了。他看着她,眼中满是疼爱。把她抱起来,将她高高举起转圈。她惊喜地尖叫。一个小女孩甜美的笑容。 他给她带各种各样的礼物。红头绳,拨浪鼓,草蚂蚱。有时是她 第44章 缘起之八 他记起母亲说的话,要给琥珀一个未来。如果只是官府的一个小小的副官,将来琥珀嫁人,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去呢。纵使那人疼爱琥珀,琥珀也免不了日夜辛劳。他用这几年的积蓄,买了一个县令。如今世道不好,想要升官,就要往上烧钱。科举制度名存实亡,金榜题名的,都是权贵的亲信。他这样做,倒来得快一些。 做一方的父母官,他为政倒也清廉。虽不能说是爱民如子,但好歹与民休息,比以往那些贪官污吏要好很多。早先在妓院,在人眼皮子底下讨生活,抬得起头,弯得下身子。察眼意、懂勾连。官场这局棋,左右逢源,他下得风生水起。升职郡守。 只是做官之地,路途遥遥。琥珀黏他,想要与他一起去。眼泪汪汪,抓着他的衣袖不放。由别人照料她,他总归是放心不下。不如让她好好地待在家里,由祖母照料。祖母在旁,轻声安慰说,琥珀乖,你父亲要做大事,你在那里没有可好的人照料,等过些时日,你父亲就会接你去。你也可以随时去看他呀。你跟祖母在一起,祖母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糖葫芦要买,可是,这伤心的事也仍旧是要眼睁睁地继续下去。她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摇着头。眼泪一直往下掉。嘴唇都出了血。 他看了,心都要碎了。却只能说,琥珀乖,你跟祖母在家,什么时候想要见我,就可以过来你。 她顿了顿,小声地说,真的吗。 真的,真的。祖母连声说道。见她略有松动,掰开她的手,牵着她就要往家去。他趁机上车,对御者喝道,快走!而后坐在车中,长久地留着眼泪。 琥珀被祖母扯得边踉跄着走路边回头看。最后看不见了,就愣在原地,任凭祖母怎样拉都拉不动。 她说,祖母,我现在就想他,我可以跟着去吗。 祖母笑笑,无奈地摇摇头。 她说,我就知道,你们是在骗我。说罢自己径直回家了,倒是将她的祖母远远地甩在身后。 祖母见她日夜寂寞,不见神采,总是自己一个人爬到高高的树上去,便和书生丈夫商量着要送她去上学。这个年代对女性还算宽容,女孩子可以和男孩子一同上学。选中和兴私塾,老先生王希德是他的同僚的父亲,还是比较可靠。她就过去上学。 她极为聪明,记东西很快。来的最晚,却很得老先生的喜欢。其他孩子总是吵吵闹闹投机取巧。她不和他们在一起玩耍,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翻阅经史诸子,历代经典。琥珀色眼眸隐藏在长睫毛之下,不动声色。只有一根骨瓷簪子用来做装饰,是她逝去的母亲留下的。别人和她说话,说,喂,你叫什么名字。她头也不抬,答道,我叫琥珀。声音清凛动听,她却始终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久而久之,便落得一个性格孤僻怪诞的罪名,没人去理她,就这样,她也自得其乐。好歹是打发时间,等着他回来。 她还是如此,从出生起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上几句话的朋友。和别人交流,眼神是沉淀的,看不到任何想法。要么,是她天真赤诚别无他想。要么,就是她心有城府刻意隐藏。她从未在意过别人的看法,就只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等着他回来。好似对所有人都不屑一顾,只是在等他回来。她还小,不知道这种似有似无的羁绊是为何。长大后,慢慢体会,沉淀的感情逐渐发酵,她才发觉到自己,竟然有着那样的心思。 琥珀,琥珀,你来。 夫子,找琥珀何事? 琥珀,这已经过了立秋,一场秋雨一场寒。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将花都打了个干净。你作一首诗吧。 知道了,夫子。 她仍旧坐在窗边,兀自思量。 落花有感 昨夜雨冥冥,今朝气凛凛。 女藤衔泪痕,落花更无情。 她看着这首小诗,目光却飘到了远方。想着,他何时才能回来呢。这样安静的侧脸,窗外绿影婆娑,更是衬得她冰雪肌肤花容月貌。 那人一时间看得痴了。竟忘记了手中逐渐融化的米西露。 喂,你在干什么呢。小男孩七八岁光景,立于她跟前,奶声奶气,做足了一副凶相。她不答,默默把面前的诗收起来。却被他一把夺过。她抬头,一双琥珀色眼睛止静静地看着他,不愠不火。良久,他被看得心虚了,倒退一步,小声地说,琥珀。我听我的父亲说过你。你叫琥珀是吗。 她说,是,你说得对。但是你要把我的诗还给我。 我把诗还给你,你和我做朋友好吗。 小男孩看着她,眼中隐约希翼。 她点了点头。 他笑了,说,我叫刘佳鑫。 她曾听祖母说过。刘庆是他的下手,有一子,名佳鑫。 他再回来的时候,却是给她带来一个娘亲。 女子圭月是郡守府的一个婢女。本来也是管家女子,只因家中败落,才委身于此。其气度博学自是其他女子所不能比。圭月恋慕他,照顾她,心甘情愿为他好,他在她身上看到了玉滴的影子。将郡守府交由她打理,并且明媒正娶地迎接她。因为有了圭月,要将她接来郡守府居住。 她不知为何。本来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可她心中却如同破碎的镜子一般四分五裂。她不同他说话,不同圭月说话。尽管圭月对她是真的好。她对他说,我不走,我要和祖母在一起。 他说,琥珀,怎么了?你不是很想来的吗? 她转过身去,指着圭月,说,想让我走,那你让这个女人滚蛋。表情阴冷。 他不相信这是一个小孩子说出的话,还是自己疼爱的孩子说出的话。他很生气,不知道是心疼圭月还是为了她口无遮拦,喝道,琥珀,你怎么跟你娘亲说话呢! 呵,娘亲?可笑。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如同悠悠夜狼,说,哼,她是娘亲,那么我是谁呢。说罢,她跑了。任他如何叫也不回头。他气鼓鼓,说,我不要他了,她自己要走,那她就走好了! 圭月轻轻拥着他,说,没关系的。琥珀可能不适用,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他稍霁,说,但愿。 第45章 缘起之九 琥珀。 他在半夜惊醒。外面草虫嘤嘤,明月皎皎。身边的圭月睡得很安详。他轻轻起身,来到她的房间,没有动静,许是睡着了。 夏天很热。她只拿被子的一角盖着肚子。睁眼望着蚊帐上的绣花。一双琥珀色眼睛在黑夜中幽幽生彩。睡不着,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因为心中有事,憋闷的。 他犹豫地敲门,轻声唤道,琥珀,你有没有睡着。 她听见他的声音,猛地一惊。险些要被惊出声。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屋子里没有动静。 她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急忙起身。捅破了窗户纸看。亲眼看见他的身影消失于黑暗之中。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有眼泪落下,忍不住了呵。 父亲,我没有睡觉。她推开门,大声地说。琥珀色眼睛饱含泪水与月光。他回头,看见月光下她清瘦的身影,如同一支古老的乐章。 他小心翼翼地向她走近,生怕惊扰了她。对她说,琥珀,我过几天就要走了。等说好你婚嫁的事,我就走了。 这么快吗。不能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吗。她莫名悲伤,明明想好不跟他走的。明明他选择了圭月,而他选择了刘佳鑫。明明不应该悲伤,这样的结局,每个人都应该高兴的。他们都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公务缠身,没办法再多留,这已经是极限了。 ?????? 琥珀,你跟我走吧。圭月也会很好地照顾你。能跟我在一起,这不好吗。他用几近哀求的语气说。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阴冷。令人不寒而栗。她说,圭月和我,你选一个。 他皱眉,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逼到两难的境地。你知不知道,圭月已经怀孕了。 我知道,很好哇。等她给你再生一个孩子,你就可以不要我了。 琥珀,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她冷哼。回房间。把房门关得很响。他也气急,回房间睡觉。任两人都千百般不舍,却倔强着不肯回头。非要耗尽对方的力气,非要将彼此伤个彻底,否则决不罢休。 呵,又一次不欢而散。过几天他就要走,她还没有想好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她记得他上次回来,是三年前。那时候她还小,他还没有圭月他将她放在他的肩上,带着他转圈,使她觉得自己是一只飞鸟。他听她如珠如玉的笑声,听她叫自己父亲。那个时候他们那么好。她很黏他,他们也没有争吵,只恐对方不够好。 她要走,便走好了。 翌日,刘庆登门拜访,询问他的意见。他忽视了内心的不快,很同意。聘礼很快就凑齐,不日变回送到这里。良辰吉日也会很快选好。一切都有男方筹备。他只需要准备嫁妆。这门亲事,门当会对,人人称道。可这背后的不甘心,没有人看到。 琥珀。起来了琥珀。再不起来就见不到你父亲了。他惊醒,看着窗外日头已经很高了。不知不觉,她睡了很长时间。这些天,她一直避着他,没有与他说话,不知不觉,他就要走了、 祖母,你怎么来啦。 祖母来叫你来了。你父亲马上就要走了,在街南。你快去送送他。他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你快些去,晚些就见不到了。 她一甩头,说,我不去。 祖母也没有说什么,自己走了。祖母知道她一定回去,只是来为她提个醒。她在床上躺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心中极为不踏实。末了,快速穿衣起身。去街南。就去看看。可以不让他看见自己。她就这样说服了自己,还是去了。 她混迹于人群中,远远地看见他与他的有人过场寒暄。和圭月一起。最后又上车。真的要走了。她一颗心都要就此枯萎了,胸膛阻塞热气,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终于是忍住了,没有叫他,没有与他相见。看着马车一点一点缩小,缩小,再缩小,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距离这样遥远了、祖母见她,只是笑笑,带着她回家去。 他已经告知刘庆,琥珀愿意嫁到刘家。刘庆很开心,一向严厉古板的脸竟然有了些许笑意。刘佳鑫老实不少,在家中兀自想着琥珀,脸上就生出云霞一般的红晕,天真欢喜。已经向祖庙纳吉,卜得吉兆后将婚期定在琥珀及笄的那一年。琥珀的大事就此完成,祖母心中也舒坦。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很开心,都很满意,就只有他与她,永无喜悦,彼此伤害,不得好过。 她时常在梦中,看见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呵,那是有情人的眼睛吗。满含忧愁与哀伤,定定地望着她,优柔寡断般地无知与无辜,看得她直欲落泪。她惊醒,天上寒星闪烁,月亮是从未有过的皎洁与完满。 他时常在梦中,见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呵,那是有情人的眼睛吧,缠绵哀怨,怔楞地望着他出神,破罐子破摔般地放肆与颓唐。直刺得他心中作疼。黑暗与恐慌交织。他惊醒,荷花香气沁人心脾,身边女子有均匀呼吸。 这生生世世轮转的宿命呵。 第46章 缘起之十 琥珀十五岁及笄那年,需要嫁给刘佳鑫。刘家提前一个月就张灯结彩,大红的绸布绾成喜庆的绢花挂到门楣上来。聘礼也是成箱成箱地给,足可见其重视。刘庆官升太守。而他被调往京城参加朝政,成为得以参见皇帝的京官,炙手可热。圭月给他生了个男孩。只是那男孩蠢笨,反应迟钝,圭月宠着他,他也由着去,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只是总是没有琥珀来得好。琥珀的眼睛那样有灵气。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他已经好长的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琥珀就要结婚,按照礼俗,要在家中学习女工,不能见外人。起初,琥珀并不肯接受。本身婚礼就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么为什么连这种小事都要强求吗。祖母苦口心婆地对她进行说教,她就跟着祖母学。给他绣了一个荷包,一双布鞋,很是用心。后来想了想,还是将它们送给了刘佳鑫。 她已经很少在想念他了。她自以为是很少了。每天只是想那么一小会。有时候是早上醒过来。有时候是晚上睡觉前。他的神情与举动被她小心翼翼地镌刻在印象之中。怕见到他,又非常想念他。 明天就要成为刘家的人了。要在她的名字上冠上刘的姓氏。刘家奴仆送来嫁衣。当真是凤冠霞帔,瑰美极了。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都长得这样大了。眉毛被画得很长。很媚的姿态。 琥珀,琥珀。你快出来,你父亲回来了。 父亲回来了。 她的心狠狠地一颤,鼻尖酸楚,落下泪来。奔出房间,但见他一双湛蓝色眼睛熠熠闪光。呵,那不是她梦寐以见的吗。她是多么的爱他,爱他可以到委屈自己,得到成全月亮如此圆满,似要平修人间所有的遗憾。她哑着声音叫道,父亲,你回来了。 他眼中模糊,唯见她。说,是,琥珀,父亲回来了。 所有怀疑,所有的隔阂瞬间烟消云散。压下许久不见积攒的恐慌,反倒是绵长的情谊喷涌而出。 她为他煮面。他一路赶来风尘仆仆,明天晚上还要赶回京城。如今他权势过大,盯着他的人也实在是太多,揪着他的一点错误,就上奏皇帝。要罢他的官,将他下狱。他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这次更是连自己女儿的婚礼都不能参加,伴君如伴虎。有时候真的太累了,不想再走下去了。但想起琥珀。他要给琥珀一个更好的未来。倘若他没有权势,唯恐刘家的人看轻了琥珀,对她不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琥珀呵。他这样爱着他的琥珀,将所有的痛苦与惊惧一人藏下。只是,明天他的琥珀就要出嫁了。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了。他的小女儿就这样嫁了出去,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琥珀了。 父亲,来吃面吧。她给他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坐下来,看着他吃。在信中细细地描摹他的形容。久久地留恋着他,不想离开他。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一夜无话。 琥珀。琥珀。快起来,不要误了吉时。 她睁开眼睛。眼睛干涸。全身都是轻的。穿好了衣服去开门。喜娘来给她画妆。绾发,描眉,上胭脂,戴凤冠。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一点一点地被装扮。只有眼神是没有神采的。表情淡漠。 天还没有亮。她起身,穿了嫁衣去见他。 他轻声叹息,说,琥珀,你都长这么大了。他看见庭院中的女子,凤冠霞帔,就着身后即将拂晓的天光与稀薄的星辰。大红的嫁衣如血喷涌。款款走来,步步生莲。朱钗翠玉叮当作响。她的琥珀色眼眸隐匿在珠帘之下,看不真切。身形削瘦,却倔强有力。一步一步,站在那里,叫他,父亲。 他走上前,挑起她的珠帘。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无可抑制地撼动着他的心。呵,这是情人的眼睛吗。眼神缠绵,隐忍泪水。直直地看向他。 她说,琥珀,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你。不是今生,而是在你出生的很久之前。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她忽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转过身去,背对他,面对天地,朗声说道,不,你什么也没有忘记。我们本该这样生活,这就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宿命。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她最后说的话,似在喃喃。轻微的声响随风而散。 终于是要出嫁了。她披上深红,由喜娘钱银哲登上花轿。他看着花轿远去。转过身去,对身后的御史怀宁说,我们走吧。 怀宁低头,说,大人,我奉旨前来,切莫怪罪。 他仰头笑道,有何怪罪。做了这么多年的官,怕是早已习惯了吧。我今日就回京,不淹留于此。我来,只是看望我的孤女,并不是私通流寇。而后,御史见到他的头发,在一瞬间全部都白了。 怀宁看了,也禁不住要心酸。哑着声音说道,大人,我也是不得已。 他说,每个人都有犯难的时候。你要上奏什么,我都不怪你,你背后有人指使或者受人要挟,这我是知道的。我虽不是什么顶顶好的官员,但也知道满盈必亏的道理。我做事立得住,无愧于心。唯有一件事,挂至心间,念念不忘。 大人只管吩咐。 我见你年轻俊秀。他日若我惨遭不测,望你能关照我这孤女,我在黄泉之下,也好瞑目了。 大人,令爱聪明玲珑,我自愿关照她一生,尽我所能。 我怕适合不上小女的喜酒了,我们这就回京吧。 是,大人。 她被刘佳鑫背入新房,坐到床上。陌生的味道,苏合香的香气。仍是红盖头盖着头,只透过隐隐的光看到刘佳鑫喜悦的眉目。一身红衣,明眸皓齿,趴在她耳边呢喃,琥珀,我终于娶到你了。我是那样的喜欢你。我先去应酬,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她自己扯下盖头,眼底一片冰雪茫茫。而此时此刻,他又是在哪里。 大人,圣上急召。他刚刚赶回去,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便穿上朝服往朝堂去。 此时天边升起血红一样的晚霞,映着他心中的万千痛楚,触目惊心。大殿中,百官都在。皇帝的表情看不真切,却无形当中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他的脚步在地板上有叩叩的回响,一声声荡入颤抖的心。却仍是挺直腰板,朗声问安。 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47章 童桐,阿湛之七 童桐与阿湛到公司。童桐提交了辞呈,不日便能够批准下来。阿湛留在公司继续工作,童桐回到她与洁欣的小出租屋,看看有没有洁欣没有放好的东西。 她在收拾行李的间隙,收到一封来自四川的信。信封上又浓绿的树影。打开来看,洁欣清秀的字体映入眼帘。 童桐: 见信安。 我在美国待了一段时间,参加男友威德的葬礼。他留给我一大笔钱,一栋房子,和一个孩子。孩子是他的弟弟,四岁,和威德相依为命,我叫他小卫。威德除了小卫,没有在世的亲人,只能将小卫托付于我。小卫很害羞,眼睛是淡淡的褐色。这让我想起了你。你现在还好吗。 离开你大约三年。有两年的时间待在美国。处理威德的后事。小卫并不肯接受我。这让我很头疼。你知道,孩子总是慢热的。我下了一番功夫。这样很久以后,小卫相信了他哥哥的死亡,并且喜欢上了我,愿意跟我走。 我们并没有来北京。北京太强大,会把人同化掉。小卫还小,需要更多自然地能量。我们来到四川雅信。我丢掉了古代汉语的职业。记得我曾经说过,不过是一种活法,又何必计较太多。我现在在雅信附近的明哲教学。校长冬草子待人极好。当地妇女新萝时常资助学校。有将近二十多个孩子,我教他们英语与数学,并且每周给他们上一节音乐课。孩子们的眼睛非常干净。小卫很快乐。 这封信从四川到北京,大约走了很久。我也不确定你是否能够收到,毕竟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好久不见,时机未到,我们会再次见面的。 每天都在想念你。 顺颂时遂。 洁欣 原来洁欣到了雅信,和冬草子校长在一起。童桐把信收好,望着空中飞舞的无数细小尘埃,默默眷恋。从童年起,没有一个女性可以如此融入她的生活,甚至是对她的精神起到重塑的作用。童有贵教给她的,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坚韧以及付出。雅信的大山交给她冷凛无情。洁欣让她体会到作为女性的柔软。对任何事情总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当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洁欣的脸上,她就会很舒服地眯起眼睛笑。洁欣说她喜欢那种被阳光照射时接近盲的感觉。工作室小心专注,面对一个国家厚重的文化典籍,极为严肃认真。有时深夜不睡觉,亮起一盏橘色小灯,继续深入。 洁欣的书籍,涉及天文。地理、园艺等等。洁欣有一个大柜子,她把这些东西全部都放进去,杂乱地堆到一起。童桐将它们一一分类,用小标签标记好。有的破损,用白棉布仔细地包起来。洁欣在教书,是放弃了它们了吗。童桐这样想着,指尖在坑洼处流连。每一个雕刻上去的文字,都是一个孤独着、等待诉说的灵魂。童桐要为洁欣保管这些东西,等到她们再次相见,她就可以将它们完完整整地交给洁欣。童桐拂去书卷上沉积的历史尘埃,小心收好。又将洁欣的房间仔细打扫一遍,观赏洁欣房间的门,告别与洁欣在一起的时光。 傍晚的时候,阿湛回来了。一进门就可以闻见童桐的气味。淡淡的,并不腻人,很让人舒心。童桐从来不用任何牌子的香水。总是喜欢将头发一股脑地拢至脑后,显出一往无前的气魄与胆量。 阿湛,你回来啦。快来吃饭吧。 嗯,我这就来。 三菜一汤。童桐做得很精致。阿湛满眼的疼爱。吃饭的时候,说起今后的打算。 阿湛,我打算在家写作。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总比没有事情做要好上很多。这样也可以照顾你。家里守着一个人,你也会安心一些。 好。公司那边的事情我都为你安排好了,你不必担心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会支持你。 童桐在窗边放一只闹钟。如今她睡觉很沉,没有闹钟根本醒不过来。邻近六点钟的时候,闹钟响起。阿湛起身摁掉闹钟。深蓝色窗帘微微透出光亮,阳光升起,万籁俱寂。他侧过脸去看童桐。许是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童桐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开口叫道,阿湛。异常安心。 童桐,你再睡吧。阿湛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童桐的眉眼。童桐闭上眼睛,阿湛的名字在她心头宕开一笔。她微微笑着,重新陷入梦境。 阿湛轻手轻脚起身,为童桐熬上一碗烂熟的小米粥。小米最是养胃。 白天的时候,阿湛去工作。中午不和童桐在一起吃饭。晚上七点左右才可以到家。童桐待在家里。阿湛为她设计了一件工作室。放置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正对着窗子。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泡桐的婆娑树影。偶尔还可以看见松鼠。童桐将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地摆上来。笔记本电脑,明信片,台灯,各种各样的书籍。桌上摆不下了,干脆就放在地上。光着脚踩进来,开始写作。拉上窗帘,一写就是一整天,有时候连饭也不吃,只用瓷碗泡一杯清茶来喝。写累的时候,她就去洗头发。她将自己的头发洗得很薄,房间里长久弥漫洗发水的芳香气味。有空闲的时候,她琢磨这给洁欣回信。 洁欣: 展信佳。 我这里很好。勿念。 我遇见阿湛。我与阿湛有许多世的因缘。洁欣,你相信宿命吗。可是今生的我们或许没有办法得到圆满。你知道吗。 如今我与阿湛住在一起。 ?????? 童桐摩挲着信纸,眼睛干涩,忽然写不出一个字来。踌躇许久,最终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出垃圾桶。 来日方长,我们终究会再遇见的,不是吗。你我都相信,并且期待着。 第48章 童桐,阿湛之八 我要走了。我对明珰说。明珰说。你是个好人。呵,你看,世界对她多么不公平,可她始终相信存在着善意。尽管她从头到尾都是平静的。我说,我会常来看你。她温顺地点点头。我去找她的老板,给了他很多钱,叫他对明珰好一些。 一年.两年。三年。明珰逐渐还清了债务。我见证着她的成长。有了积蓄,她在外面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出租屋。当初明珰的成绩很好,只是不得已才选择了退学。她很喜欢写东西,没事就写,已经写了厚厚的一沓。最初没有哪家出版社愿意用她的稿子。我就到处求人。后来有个编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连载了她的小说,没想到反响很大,很受欢迎。明珰有了稳定的收入之后,干脆不再去酒吧工作。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整天闷在家里写作。很长时间都不出门。那段时间她的形容极为潦草,但头脑清醒,眼睛里渐渐有了光,特别好看。 我爱着明珰,可是我仍然爱着垠河。我同时爱着两个女人。我不忍心看着任何一个人伤心,竭尽全力给他们最好的。后来,垠河逐渐知道了明珰,明珰也早就知道垠河。她们最终见面了,竟然也能相处得很好。 看得出来,那是得明珰是真的快乐。又是我忙于工作,她就到我家和垠河在一起。垠河是传统的上海女人,顾家,很会照顾人。明珰向垠河学习这些。两个女人彼此懂得,因为她们爱着同一个男人。 苏镜泽回忆的时候,脸上一直有温婉的笑意。 那么最后明珰又为何会离开你。 她被查出得了绝症。 明珰的生活在变好。她漆黑的眼睛里浸润着水光,闪烁出希翼的光亮。我带着她到百货商场,偷偷亲吻她。和她一起去看电影。她不喜欢看,但是她喜欢和我在一起。她就躺倒我的腿上。有时候睡觉,有时候只是看着我。 之后她倜然失踪了一个月。我和垠河斗气找她。她家里没人,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手机关机,我哪里都找不到她。她就好像从来没有在我生命中出现一样消失。编辑也联系不到她。那个时候我才有害怕的神情。只是希望明珰不会离开,可是关于明珰,我甚至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为何会沦落到酒吧当舞女,有无家人。我找不到她,我什么都不知道。晚上睡觉时惊醒,眼里满是泪水。 她又突然回来了。出现在我面前。仿佛夏天的雨水,冬日的雪花。她变得很瘦,很黑。 我什么也没有问,她回来就好。 她开始去旅行。哪里都去。一走一个月,有时甚至是小半年。她学会了抽烟,并且比以往都要沉静。我在她的背包里发现一瓶又一瓶的药丸。 那天她从拉萨回来,在我家稍作休息。不说话,坐在床边看书,做笔记。 明珰。我叫着她的名字。她的眼睛并没有看向我。只是点头示意。 明珰,你怎么了。我看见你吃药了。 我没事。 那一夜可真长呵。她睡了三天,怎样叫都叫不醒。醒来时身体很虚弱。我知道,她出了问题。 她非常疲倦。说,镜泽,我们可能要分开了。她说,我就要死去了。 她说了她的故事,非常详尽。我听到了真实的明珰。她得了一种绝症,且世间少有。人的身体机能逐渐退化,越来越嗜睡。最后完全醒不过来,死在睡梦中。目前没有能够治疗这种病症的方法,只能延迟死亡的日期。 镜泽。她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除了死亡。可是死亡将要来临。 再往后她彻底消失。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苏镜泽对童桐说,这就是明珰的故事。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并且无懈可击。童桐却说,苏镜泽,你在说谎。 童桐站起来,转身要走。呵,没有两个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女人还能友好地相处。这并不是古代的《怜香伴》。像苏镜泽这样的男人,为了躲避自己的罪责,给自己编制了一个美好的故事,没有勇气面对现实。如他所说,他爱垠河,为什么要来酒吧看明珰跳舞。他爱明珰,为什么放任她走。所有的原因,所有悲剧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不够相爱。 童桐再一次看见明珰。 明珰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眼睛漆黑,似要融化她所有的遗憾与不完满。她说,明珰,我找到了你的故事。明珰微笑着点点头,笑起来格外好看,如同绽放于山野中的山茶花。明珰一点一点消失在空气中,从此再未出现。 明珰有钱之后,一直待在小出租屋里写作。边等待苏镜泽回来。她知道苏镜泽又垠河,所以并不过多地要求他,只是希望他能来,好有个陪伴。他是她的救赎,可她不是他的。 明珰怀孕了,感觉身体很不适。有血从下体流出。她告诉苏镜泽,想要生下这个孩子。苏镜泽不许。他害怕垠河知道。他要做一个完美的男人,不允许自己有一个不能见人的孩子。他强制明珰去打胎。 明珰独自一个人到医院去做流产手术,对苏镜泽极其失望。苏镜泽的爱,没有包容与恩慈,只会不断地索取。他什么都不想失去,于是注定得不到。两个女人不可能同时爱上一个男人还能友好相处,除非这个男人是她们的孩子。 流产之后,明珰比以往更加虚弱。经过检查,才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苏镜泽早就知道明珰的遭遇。他并没有想要安慰明珰。相反,他想要让明珰对他感恩戴德。当时的明珰有多么落魄,就能显出苏镜泽有多么地好心肠,有多么地优秀。这和去非洲看望患病儿童的明星没什么两样。这根本就不是爱。只是肤浅的欲望。 反正早晚要走,倒不如,走得干脆些。 明档背上单反相机,踏上去往雅信的路途。陆明珰与苏镜泽,就此结束。 童桐离开苏镜泽,回到旅馆。给阿湛打电话。阿湛问,童桐,你还好吗。 我很好,阿湛。想念你。我这就回去了。 好。我去接你。 嗯。 第49章 番外 深巷 低贱的畜生不需要言语与关怀。而它也往往习惯了这般低至骨子里的卑微。没有名字,不会说话,不能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以狂吠作为引人注意的唯一方式。本来,谁都是这样的。狗也好,人也罢,这样的关系似乎早就成了定律。所有的都是坏的,也自然就没有了好坏之分。 但是,明珰不相同。她给它起了名字,注意到它的需求。见到它,欢喜大叫。深巷,深巷,过来,让我摸摸你。你真是个好孩子。明珰的抚摸如此温柔细致。此前,没有人这般对它。 它曾经想,它要用一生的时间和明珰在一起。尽管它不会说话,尽管它只是一条卑贱的狗。它也要用尽全力地让明珰开心。明珰的眼睛中时有落寞。它看不懂那样的眼神,但它知道,但它知道,明珰过得并不开心。 明珰生产那一天,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措不及防。它只是一条狗,没有办法减少明珰身上的痛苦,焦躁地在门口徘徊,听到明珰痛苦的呻吟。后来明珰死去了,它甚至没能见明珰最后一眼。它去看了它的小主人,非常漂亮的女婴。就仿佛是明珰生命的延续。它似要担起明珰的责任,保护童桐。童桐有着琥珀一般美丽的眼睛。童桐像明珰一样抚摸它。 呵,最为惊险的一次,当属它与童桐遇见狼王了。那狼王体型庞大,肌肉匀实,皮毛都凄凄发亮。它已经做好了与狼王殊死搏斗以至于死在那里的准备了。可童桐有一种力量,那是接近自然的力量,可以让它镇定,与狼王对话。再往后,即使遇见狼群,只要它与童桐在一起,它就不会害怕。 童桐离开雅信去城镇上学的那一天,它没敢去送。后来还是忍不住去了,只看见童桐的素衣一角。它趴在草丛里,一动没动好长时间。它的记性挺不错的,还记得童桐小时蹦蹦跳跳的模样。 生活仿佛一瞬间沉到了海底,寂静无声。大抵是它老了,跑不起来了。见到圣人来家里,也仅仅是象征性地叫几声,再不指望它的叫声能吓走什么人了。 那天的天气真的是非常好,有难得一见的冬日暖阳。金黄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它的肚皮上。它知道自己到了期限,微微闭着眼睛。渐渐地很累了,想睡觉。 再等一等吧。它想。它撑起精神,许下一个来生的愿望。 如果。如果这里会有来生,它希望自己可以变做一个人,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它想要好好地感谢明珰。想要告诉明珰不要那么难过。 如果没有来生,那就算了吧。就这样也很不错。作为你一条狗,有了明珰的疼爱,也是一件很完美的事。 它合上了所有的念头,从此一睡不起。 人这一生,可以有许多条狗,可狗这一生,只会有一个主人。你会记得它吗? 第50章 童桐,阿湛之九 我要走了。我对明珰说。明珰说。你是个好人。呵,你看,世界对她多么不公平,可她始终相信存在着善意。尽管她从头到尾都是平静的。我说,我会常来看你。她温顺地点点头。我去找她的老板,给了他很多钱,叫他对明珰好一些。 一年.两年。三年。明珰逐渐还清了债务。我见证着她的成长。有了积蓄,她在外面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出租屋。当初明珰的成绩很好,只是不得已才选择了退学。她很喜欢写东西,没事就写,已经写了厚厚的一沓。最初没有哪家出版社愿意用她的稿子。我就到处求人。后来有个编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连载了她的小说,没想到反响很大,很受欢迎。明珰有了稳定的收入之后,干脆不再去酒吧工作。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整天闷在家里写作。很长时间都不出门。那段时间她的形容极为潦草,但头脑清醒,眼睛里渐渐有了光,特别好看。 我爱着明珰,可是我仍然爱着垠河。我同时爱着两个女人。我不忍心看着任何一个人伤心,竭尽全力给他们最好的。后来,垠河逐渐知道了明珰,明珰也早就知道垠河。她们最终见面了,竟然也能相处得很好。 看得出来,那是得明珰是真的快乐。又是我忙于工作,她就到我家和垠河在一起。垠河是传统的上海女人,顾家,很会照顾人。明珰向垠河学习这些。两个女人彼此懂得,因为她们爱着同一个男人。 苏镜泽回忆的时候,脸上一直有温婉的笑意。 那么最后明珰又为何会离开你。 她被查出得了绝症。 明珰的生活在变好。她漆黑的眼睛里浸润着水光,闪烁出希翼的光亮。我带着她到百货商场,偷偷亲吻她。和她一起去看电影。她不喜欢看,但是她喜欢和我在一起。她就躺倒我的腿上。有时候睡觉,有时候只是看着我。 之后她倜然失踪了一个月。我和垠河斗气找她。她家里没人,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手机关机,我哪里都找不到她。她就好像从来没有在我生命中出现一样消失。编辑也联系不到她。那个时候我才有害怕的神情。只是希望明珰不会离开,可是关于明珰,我甚至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为何会沦落到酒吧当舞女,有无家人。我找不到她,我什么都不知道。晚上睡觉时惊醒,眼里满是泪水。 她又突然回来了。出现在我面前。仿佛夏天的雨水,冬日的雪花。她变得很瘦,很黑。 我什么也没有问,她回来就好。 她开始去旅行。哪里都去。一走一个月,有时甚至是小半年。她学会了抽烟,并且比以往都要沉静。我在她的背包里发现一瓶又一瓶的药丸。 那天她从拉萨回来,在我家稍作休息。不说话,坐在床边看书,做笔记。 明珰。我叫着她的名字。她的眼睛并没有看向我。只是点头示意。 明珰,你怎么了。我看见你吃药了。 我没事。 那一夜可真长呵。她睡了三天,怎样叫都叫不醒。醒来时身体很虚弱。我知道,她出了问题。 她非常疲倦。说,镜泽,我们可能要分开了。她说,我就要死去了。 她说了她的故事,非常详尽。我听到了真实的明珰。她得了一种绝症,且世间少有。人的身体机能逐渐退化,越来越嗜睡。最后完全醒不过来,死在睡梦中。目前没有能够治疗这种病症的方法,只能延迟死亡的日期。 镜泽。她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除了死亡。可是死亡将要来临。 再往后她彻底消失。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苏镜泽对童桐说,这就是明珰的故事。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并且无懈可击。童桐却说,苏镜泽,你在说谎。 童桐站起来,转身要走。呵,没有两个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女人还能友好地相处。这并不是古代的《怜香伴》。像苏镜泽这样的男人,为了躲避自己的罪责,给自己编制了一个美好的故事,没有勇气面对现实。如他所说,他爱垠河,为什么要来酒吧看明珰跳舞。他爱明珰,为什么放任她走。所有的原因,所有悲剧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不够相爱。 童桐再一次看见明珰。 明珰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眼睛漆黑,似要融化她所有的遗憾与不完满。她说,明珰,我找到了你的故事。明珰微笑着点点头,笑起来格外好看,如同绽放于山野中的山茶花。明珰一点一点消失在空气中,从此再未出现。 明珰有钱之后,一直待在小出租屋里写作。边等待苏镜泽回来。她知道苏镜泽又垠河,所以并不过多地要求他,只是希望他能来,好有个陪伴。他是她的救赎,可她不是他的。 明珰怀孕了,感觉身体很不适。有血从下体流出。她告诉苏镜泽,想要生下这个孩子。苏镜泽不许。他害怕垠河知道。他要做一个完美的男人,不允许自己有一个不能见人的孩子。他强制明珰去打胎。 明珰独自一个人到医院去做流产手术,对苏镜泽极其失望。苏镜泽的爱,没有包容与恩慈,只会不断地索取。他什么都不想失去,于是注定得不到。两个女人不可能同时爱上一个男人还能友好相处,除非这个男人是她们的孩子。 流产之后,明珰比以往更加虚弱。经过检查,才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苏镜泽早就知道明珰的遭遇。他并没有想要安慰明珰。相反,他想要让明珰对他感恩戴德。当时的明珰有多么落魄,就能显出苏镜泽有多么地好心肠,有多么地优秀。这和去非洲看望患病儿童的明星没什么两样。这根本就不是爱。只是肤浅的欲望。 反正早晚要走,倒不如,走得干脆些。 明档背上单反相机,踏上去往雅信的路途。陆明珰与苏镜泽,就此结束。 童桐离开苏镜泽,回到旅馆。给阿湛打电话。阿湛问,童桐,你还好吗。 我很好,阿湛。想念你。我这就回去了。 好。我去接你。 嗯。 第51章 缘起之十一 琥珀十五岁及笄那年,需要嫁给刘佳鑫。刘家提前一个月就张灯结彩,大红的绸布绾成喜庆的绢花挂到门楣上来。聘礼也是成箱成箱地给,足可见其重视。刘庆官升太守。而他被调往京城参加朝政,成为得以参见皇帝的京官,炙手可热。圭月给他生了个男孩。只是那男孩蠢笨,反应迟钝,圭月宠着他,他也由着去,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只是总是没有琥珀来得好。琥珀的眼睛那样有灵气。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他已经好长的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琥珀就要结婚,按照礼俗,要在家中学习女工,不能见外人。起初,琥珀并不肯接受。本身婚礼就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么为什么连这种小事都要强求吗。祖母苦口心婆地对她进行说教,她就跟着祖母学。给他绣了一个荷包,一双布鞋,很是用心。后来想了想,还是将它们送给了刘佳鑫。 她已经很少在想念他了。她自以为是很少了。每天只是想那么一小会。有时候是早上醒过来。有时候是晚上睡觉前。他的神情与举动被她小心翼翼地镌刻在印象之中。怕见到他,又非常想念他。 明天就要成为刘家的人了。要在她的名字上冠上刘的姓氏。刘家奴仆送来嫁衣。当真是凤冠霞帔,瑰美极了。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都长得这样大了。眉毛被画得很长。很媚的姿态。 琥珀,琥珀。你快出来,你父亲回来了。 父亲回来了。 她的心狠狠地一颤,鼻尖酸楚,落下泪来。奔出房间,但见他一双湛蓝色眼睛熠熠闪光。呵,那不是她梦寐以见的吗。她是多么的爱他,爱他可以到委屈自己,得到成全月亮如此圆满,似要平修人间所有的遗憾。她哑着声音叫道,父亲,你回来了。 他眼中模糊,唯见她。说,是,琥珀,父亲回来了。 所有怀疑,所有的隔阂瞬间烟消云散。压下许久不见积攒的恐慌,反倒是绵长的情谊喷涌而出。 她为他煮面。他一路赶来风尘仆仆,明天晚上还要赶回京城。如今他权势过大,盯着他的人也实在是太多,揪着他的一点错误,就上奏皇帝。要罢他的官,将他下狱。他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这次更是连自己女儿的婚礼都不能参加,伴君如伴虎。有时候真的太累了,不想再走下去了。但想起琥珀。他要给琥珀一个更好的未来。倘若他没有权势,唯恐刘家的人看轻了琥珀,对她不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琥珀呵。他这样爱着他的琥珀,将所有的痛苦与惊惧一人藏下。只是,明天他的琥珀就要出嫁了。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了。他的小女儿就这样嫁了出去,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琥珀了。 父亲,来吃面吧。她给他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坐下来,看着他吃。在信中细细地描摹他的形容。久久地留恋着他,不想离开他。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一夜无话。 琥珀。琥珀。快起来,不要误了吉时。 她睁开眼睛。眼睛干涸。全身都是轻的。穿好了衣服去开门。喜娘来给她画妆。绾发,描眉,上胭脂,戴凤冠。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一点一点地被装扮。只有眼神是没有神采的。表情淡漠。 天还没有亮。她起身,穿了嫁衣去见他。 他轻声叹息,说,琥珀,你都长这么大了。他看见庭院中的女子,凤冠霞帔,就着身后即将拂晓的天光与稀薄的星辰。大红的嫁衣如血喷涌。款款走来,步步生莲。朱钗翠玉叮当作响。她的琥珀色眼眸隐匿在珠帘之下,看不真切。身形削瘦,却倔强有力。一步一步,站在那里,叫他,父亲。 他走上前,挑起她的珠帘。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无可抑制地撼动着他的心。呵,这是情人的眼睛吗。眼神缠绵,隐忍泪水。直直地看向他。 她说,琥珀,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你。不是今生,而是在你出生的很久之前。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她忽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转过身去,背对他,面对天地,朗声说道,不,你什么也没有忘记。我们本该这样生活,这就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宿命。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她最后说的话,似在喃喃。轻微的声响随风而散。 终于是要出嫁了。她披上深红,由喜娘钱银哲登上花轿。他看着花轿远去。转过身去,对身后的御史怀宁说,我们走吧。 怀宁低头,说,大人,我奉旨前来,切莫怪罪。 他仰头笑道,有何怪罪。做了这么多年的官,怕是早已习惯了吧。我今日就回京,不淹留于此。我来,只是看望我的孤女,并不是私通流寇。而后,御史见到他的头发,在一瞬间全部都白了。 怀宁看了,也禁不住要心酸。哑着声音说道,大人,我也是不得已。 他说,每个人都有犯难的时候。你要上奏什么,我都不怪你,你背后有人指使或者受人要挟,这我是知道的。我虽不是什么顶顶好的官员,但也知道满盈必亏的道理。我做事立得住,无愧于心。唯有一件事,挂至心间,念念不忘。 大人只管吩咐。 我见你年轻俊秀。他日若我惨遭不测,望你能关照我这孤女,我在黄泉之下,也好瞑目了。 大人,令爱聪明玲珑,我自愿关照她一生,尽我所能。 我怕适合不上小女的喜酒了,我们这就回京吧。 是,大人。 她被刘佳鑫背入新房,坐到床上。陌生的味道,苏合香的香气。仍是红盖头盖着头,只透过隐隐的光看到刘佳鑫喜悦的眉目。一身红衣,明眸皓齿,趴在她耳边呢喃,琥珀,我终于娶到你了。我是那样的喜欢你。我先去应酬,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她自己扯下盖头,眼底一片冰雪茫茫。而此时此刻,他又是在哪里。 大人,圣上急召。他刚刚赶回去,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便穿上朝服往朝堂去。 此时天边升起血红一样的晚霞,映着他心中的万千痛楚,触目惊心。大殿中,百官都在。皇帝的表情看不真切,却无形当中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他的脚步在地板上有叩叩的回响,一声声荡入颤抖的心。却仍是挺直腰板,朗声问安。 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52章 通知 向支持我的大家抱歉!因为这几天刚刚大学开学,比较忙。《来生愿——童桐阿湛》由每天的更新改为两天一更。不过每一章的内容会有所增加哦!过了这段时间,我就会恢复日更的!谢谢大家的谅解! 第53章 缘起之十二 琥珀十五岁及笄那年,需要嫁给刘佳鑫。刘家提前一个月就张灯结彩,大红的绸布绾成喜庆的绢花挂到门楣上来。聘礼也是成箱成箱地给,足可见其重视。刘庆官升太守。而他被调往京城参加朝政,成为得以参见皇帝的京官,炙手可热。圭月给他生了个男孩。只是那男孩蠢笨,反应迟钝,圭月宠着他,他也由着去,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只是总是没有琥珀来得好。琥珀的眼睛那样有灵气。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他已经好长的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琥珀就要结婚,按照礼俗,要在家中学习女工,不能见外人。起初,琥珀并不肯接受。本身婚礼就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么为什么连这种小事都要强求吗。祖母苦口心婆地对她进行说教,她就跟着祖母学。给他绣了一个荷包,一双布鞋,很是用心。后来想了想,还是将它们送给了刘佳鑫。 她已经很少在想念他了。她自以为是很少了。每天只是想那么一小会。有时候是早上醒过来。有时候是晚上睡觉前。他的神情与举动被她小心翼翼地镌刻在印象之中。怕见到他,又非常想念他。 明天就要成为刘家的人了。要在她的名字上冠上刘的姓氏。刘家奴仆送来嫁衣。当真是凤冠霞帔,瑰美极了。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都长得这样大了。眉毛被画得很长。很媚的姿态。 琥珀,琥珀。你快出来,你父亲回来了。 父亲回来了。 她的心狠狠地一颤,鼻尖酸楚,落下泪来。奔出房间,但见他一双湛蓝色眼睛熠熠闪光。呵,那不是她梦寐以见的吗。她是多么的爱他,爱他可以到委屈自己,得到成全月亮如此圆满,似要平修人间所有的遗憾。她哑着声音叫道,父亲,你回来了。 他眼中模糊,唯见她。说,是,琥珀,父亲回来了。 所有怀疑,所有的隔阂瞬间烟消云散。压下许久不见积攒的恐慌,反倒是绵长的情谊喷涌而出。 她为他煮面。他一路赶来风尘仆仆,明天晚上还要赶回京城。如今他权势过大,盯着他的人也实在是太多,揪着他的一点错误,就上奏皇帝。要罢他的官,将他下狱。他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这次更是连自己女儿的婚礼都不能参加,伴君如伴虎。有时候真的太累了,不想再走下去了。但想起琥珀。他要给琥珀一个更好的未来。倘若他没有权势,唯恐刘家的人看轻了琥珀,对她不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琥珀呵。他这样爱着他的琥珀,将所有的痛苦与惊惧一人藏下。只是,明天他的琥珀就要出嫁了。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了。他的小女儿就这样嫁了出去,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琥珀了。 父亲,来吃面吧。她给他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坐下来,看着他吃。在信中细细地描摹他的形容。久久地留恋着他,不想离开他。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一夜无话。 琥珀。琥珀。快起来,不要误了吉时。 她睁开眼睛。眼睛干涸。全身都是轻的。穿好了衣服去开门。喜娘来给她画妆。绾发,描眉,上胭脂,戴凤冠。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一点一点地被装扮。只有眼神是没有神采的。表情淡漠。 天还没有亮。她起身,穿了嫁衣去见他。 他轻声叹息,说,琥珀,你都长这么大了。他看见庭院中的女子,凤冠霞帔,就着身后即将拂晓的天光与稀薄的星辰。大红的嫁衣如血喷涌。款款走来,步步生莲。朱钗翠玉叮当作响。她的琥珀色眼眸隐匿在珠帘之下,看不真切。身形削瘦,却倔强有力。一步一步,站在那里,叫他,父亲。 他走上前,挑起她的珠帘。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无可抑制地撼动着他的心。呵,这是情人的眼睛吗。眼神缠绵,隐忍泪水。直直地看向他。 她说,琥珀,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你。不是今生,而是在你出生的很久之前。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她忽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转过身去,背对他,面对天地,朗声说道,不,你什么也没有忘记。我们本该这样生活,这就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宿命。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她最后说的话,似在喃喃。轻微的声响随风而散。 终于是要出嫁了。她披上深红,由喜娘钱银哲登上花轿。他看着花轿远去。转过身去,对身后的御史怀宁说,我们走吧。 怀宁低头,说,大人,我奉旨前来,切莫怪罪。 他仰头笑道,有何怪罪。做了这么多年的官,怕是早已习惯了吧。我今日就回京,不淹留于此。我来,只是看望我的孤女,并不是私通流寇。而后,御史见到他的头发,在一瞬间全部都白了。 怀宁看了,也禁不住要心酸。哑着声音说道,大人,我也是不得已。 他说,每个人都有犯难的时候。你要上奏什么,我都不怪你,你背后有人指使或者受人要挟,这我是知道的。我虽不是什么顶顶好的官员,但也知道满盈必亏的道理。我做事立得住,无愧于心。唯有一件事,挂至心间,念念不忘。 大人只管吩咐。 我见你年轻俊秀。他日若我惨遭不测,望你能关照我这孤女,我在黄泉之下,也好瞑目了。 大人,令爱聪明玲珑,我自愿关照她一生,尽我所能。 我怕适合不上小女的喜酒了,我们这就回京吧。 是,大人。 她被刘佳鑫背入新房,坐到床上。陌生的味道,苏合香的香气。仍是红盖头盖着头,只透过隐隐的光看到刘佳鑫喜悦的眉目。一身红衣,明眸皓齿,趴在她耳边呢喃,琥珀,我终于娶到你了。我是那样的喜欢你。我先去应酬,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她自己扯下盖头,眼底一片冰雪茫茫。而此时此刻,他又是在哪里。 大人,圣上急召。他刚刚赶回去,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便穿上朝服往朝堂去。 此时天边升起血红一样的晚霞,映着他心中的万千痛楚,触目惊心。大殿中,百官都在。皇帝的表情看不真切,却无形当中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他的脚步在地板上有叩叩的回响,一声声荡入颤抖的心。却仍是挺直腰板,朗声问安。 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54章 童桐,阿湛之十 之后的日子平静而不寂寞,充足的写作让头脑变得更加灵活。童桐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家的真正概念。不再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房子,不再充斥着一个人的孤单与等待,而是有了两个人的温暖。 童桐,我回来啦。 阿湛进门的时候,闻见童桐的气味,知道她在,有一瞬间的安心。他的家不再是一个空房子,回响着他一个人的孤独与无能为力。有了童桐,这就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了。有了期待与盼望,并且有了自己爱着的人。 阿湛回来了。童桐从一片昏天暗地的书写中抽出身来。从房间中探出头来,长发垂荡在空中。见到阿湛的湛蓝色眼睛,倦倦地走出来。神情委顿,恹恹糟糟,但是眼睛是活着的。略带笑意,琉璃一般地照亮人的眼睛。 阿湛今天怎么回来的那样早。 嗯,阿湛因为想念了家中的某人,所以尽早地回来了。 只是睡眠的时间与日俱增。时常是疲倦的。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空白,仿佛回到了史前状态。混沌迷蒙。童桐空闲的时候查阅相关的资料,睡美人症会随着病情的加深而影响记忆。明珰当时没有受到影响大约是因为有了一个孩子。而这种病症,一代比一代严重。一个月之后,童桐逐渐的逐渐地感受不到了时光的流失。在她看来,时间常常是静止的沉淀的。胸口的某个地方愈发地疼痛。平静而美好的生活之下却有不好的预感。 那天童桐的工作进行到一半。半晌的时候,鹂鸟在泡桐树上。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是盲的。想起了洁欣。胸口突然疼痛难忍,有轻微的晕眩感。她晃了晃脑袋,手机突然响起。她几乎是踉跄的去接,险些摔倒。 童桐,是你吗。 那边的人不说话,仿佛是在轻微地啜泣。童桐的心猛然地一跳。瞳孔骤然缩小。 良久,那边的人说。童桐,我是新萝,雅信地震了。 之后新萝说了什么,童桐都不记得。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寂寞地回响着潮水拍打礁石的声音。童桐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电话中的新萝仍旧在说着什么。童桐说,新萝,你在哪里。 我在县城。用消防员的手机给你打了电话。还好你一直没有换号码。 灾情严重吗? ?????? 严重吗,新萝。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雅信被毁了。据说是,伤亡惨重。 顿时,童桐浑身无力,手机摔在地上,电话中断。她躺倒在地。胸膛扯开撕裂般的痛楚。童有贵那么爱雅信,一生都要收在那个地方。一千年了吧。童氏子孙生活在雅信,有一千年了。供奉着童氏将军,从未离开。但这样的雅信,怕是已经面目全非了吧。 阿湛推门进来,见童桐躺在地板上,脸上淌着两行血泪。 童桐做了梦。没有梦见琥珀,却又重新梦见了他。梦见他年轻丧妻时,眼含泪光抚养着他的小女儿。梦见他在田地里插秧苗,身形灵活,泪水与汗水一起无声地落入泥土中。梦见他在童氏祠堂,朗声教导童氏子孙。梦见他问自己,桐囡,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对他说,父亲,我回不去了。雅信地震了。然后她见他的面容逐渐扭曲,身体如同冰块一般融化。她惊醒,发现自己在卧室中,窗外是初秋的天空,湛蓝高远。阿湛趴在床边,紧锁的眉头体现他的挂怀与担忧,握着她的手睡着了。她哑声叫道,阿湛。阿湛醒来,看见童桐,满眼的惊喜。泪水顷刻流下。他说,童桐,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三天。 呵,三天吗。童桐扭头,看见窗外的绿影,耳边嗡嗡作响,心中却平静异常。该来的,终于是要来的吗。人生的快乐珍贵而稀少,而这珍贵与稀少的快乐,现在就要结束了吧。她要走了。 她仍旧笑着说,阿湛,给我买糯米团子吃。 阿湛知道她不愿意说,也就不去问。只是尽可能地满足她的要求。也笑了,连连点头。给她端一碗水搁在床头。对她说,我去买,你别动。 她躺倒在床上,像是被人抽干了所有力气。她要走了。她自己的时日不多了。雅信地震。她打开手机,上网浏览了一下关于地震的消息。横断山脉8.0级地震,雅信重震区。伤一千余人,亡五百人。 阿湛给她买来团子,她吃了。笑容很明媚。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时间了。她说,阿湛,记得我爱着你。 阿湛并未察觉到童桐的异常,沉浸在童桐回醒的惊喜之中。晚上睡觉的时候,从背后紧紧地拥抱住童桐。说,童桐,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我可以照顾你的。童桐闭着眼睛,犹豫良久,说,好。 第二天,阿湛照常去上班。可心里空空的,极为不踏实。好容易挨到下班,飞奔回家,进门叫道,童桐。 没有回答,他有些急了,叫道,童桐,你在哪里。 童桐!阿湛到童桐的工作室去找。一地凌乱的书籍,没有童桐。他惊出一身汗。仍哑着声音叫道,童桐。 他去厨房,看到一桌子丰盛的饭菜。用青花瓷碗倒扣着保温。桌子上一封信笺,他颤抖着双手打开。 阿湛,我爱着你,你要记得。 那么,童桐确实是走了。阿湛眼睛干涸。发不出任何声音,流不出眼泪。脑子里空空地响。像是分针秒针在孤独的旋转。他冷静地吃饭,洗碗,洗澡,睡觉。生活好似回到了最初。阿湛在枕头上找到童桐的一缕头发。绾成同心结,放在小袋子里。他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辗转难眠。闭上眼睛,一双琥珀色眼睛看得他要落泪了。他心里很疼,很难受。仿佛被人打成碎片再一块一块地粘好,只有形体,却不具备最初的温暖。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失去。却仿佛什么都失去了。 童桐在哪里,阿湛就要在哪里。阿湛一定要找到童桐。 如果结局一定是死亡的话。那么,就让过程变得不那么残酷吧。倒不如她主动离开。离开吧,回到雅信。如同一个垂然将死的老人回到母亲的子宫,那是遥不可及的圣洁乐园。她确定这件事情,她要这样做。这样做对阿湛好。她多么想留在阿湛身边,可那样对阿湛不公平。她知道,爱是付出。她知道自己在爱。她一直爱着阿湛。 第55章 童桐,阿湛之十一 童桐乘坐去往四川的飞机。穿过云层。她觉得自己离蓝天很近。非常安静的机舱。她的脸上有苍白的病容。头发倒是一丝不苟地梳了起来,人也干净清爽。只是眼睛里面没有了光。 她从cd下飞机,搭乘往县城的大巴。因为地震,肯去那里的车子极少,有时候她不得不自己走上好长的路途。她仍旧背着明珰当年的旅行登山包,手腕上老旧银镯起落。上衣口袋里贴身装着与阿湛的合照。 愈往雅信走,情况愈萧条。开始下暴雨。她将雨衣送给了无家可归的老爷爷,自己就披着大衣往前走。地面坑坑洼洼,不时有裂痕出现。到了抱犊山下,大批难民在这里避难。物资匮乏,水和食物都极其可贵。她尽量减少自己的饭量,只够维持基本的行走,连说一句话都觉得多余。晚上睡觉,和难民挤在一起,分给他们巧克力与火腿肠。在路上,非常困倦,走路的时候几乎都要睡着。 这条路又开始显得漫长。她第一次走出雅信的时候,觉得这条路那么地长呵,好像走不完一样。这次她却感觉自己行走于异世。晚上用手机照明,她做笔记。 一个月的行程。雅信,终于到了。 雅心的石碑仍然挺立在村口,好似一个最后坚持着的顽强战士。从石碑底部,大地的裂痕开始蔓延。草木凌乱,全然不似昔日的整齐。房屋倒塌。碎石瓦砾。周围没有一个人。 整个村落,建筑物基本上都被毁坏。可坐落于山巅的童氏祠堂,依旧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古朴庄严的红光。雅信从人间仙境,变成了被遗弃的婴儿。 她徒步上山,到童氏祠堂。 浑身上下没有力气,只靠意志支撑着往前走。里衣被汗水浸透。又被风一吹,湿冷地贴在她身上。非常难受。 想睡觉。很冷。她眼前开始出现明明灭灭的光斑。脑中一片混沌,瘫倒在地。 童桐?童桐!你怎么样了! 童桐!睁开眼睛! 是谁在叫自己。是阿湛吗。 呵。今生遇到阿湛,得阿湛爱恋,算是没有遗憾了吧。就这样死在天地之中,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太想念阿湛了呵。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 如今出现幻觉了。 童桐,你终于醒了。我们都很担心你呢。童桐睁眼,望见一屋子挤着的人。有洁欣明晃晃的笑容。她疑心自己已经死去,这是死去之前渴望看到的幻觉。旋即闭上眼睛。又睁开,他们并没有消失。 是了。洁欣到祠堂去祭拜童氏祖先,偶遇童桐,将她背了回来。新萝、冬草子、童有仁、童月也都在这里。她被搀扶着慢慢坐起,嘴唇粉白,脸上有病容,可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却一点一点地燃起光亮。最后她的眼睛弯成了一条小桥。荡漾着最好的时光。 还好,还好,大家都在。没有受伤。童桐几乎要落泪。 大家都笑了。洁欣在旁边为童桐讲解当时的情况。雅信天崩地裂,无法再继续居住。周围的几个村子灾情也都比较大,只有明哲这边的小学安然无恙。大家就都聚集到了这里。洁欣在白天教小孩子,仍有大人来旁听。新萝负责做饭,月姨也一起。冬草子仍然打理着学校的事务。童有仁为伤员治病。倒真是各司其职。童桐在地震之后看见他们的笑容。原来黑暗之后,时有光明存在的。他们是快乐的。 那伤亡惨重一说是怎么回事。 雅信的一大批人,都遇难了。 不说这个了。 大家很快就从悲痛中走了出来。毕竟还是要很好地生活下去的不是吗。在一起闲聊半晌,人都陆续散去,最后只留下洁欣陪伴着她。洁欣仍旧眯着眼笑,一点都没有变。皮肤黝黑,人非常瘦。头发长得很长了,全部盘起来。眼眸漆黑,却有点点的星光。 我就说吧,我们会再见面的。 隔得时间大约有些久了。童桐笑笑。 没有问题。在彼此面前她们没有任何疑问,这样面对着面的交谈就是最好的答案了。洁欣为什么离开,童桐为什么要来到雅信。各自有各自的宿命,不必做过多的解释。她们又重逢了。 对了,童桐。洁欣的语气忽然严肃了起来。童桐,你的母亲是不是明珰。 童桐,愣了一下,没有回答。洁欣却早已知晓。继续说,童桐,我捡到了你母亲的笔记,确定明珰就是你的母亲。明珰患有绝症。我在美国见过这种病。患有这种病的人,在成年之后,愈来愈嗜睡,身体机能逐渐退化,可能会忘记很多东西,记忆出现错乱。最后在自己的睡梦中,在自己的幻觉中慢慢死去。这种病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睡美人”,目前没有治疗这种病症的可能。有50%的概率遗传给后代。并且是母系遗传。 是的,洁欣。童桐说,所以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洁欣抽身,从身后的大箱子里翻出一个印着碎花的笔记本,用袖子仔细地擦了擦。递呵给童桐,说,这是明珰的东西,你要拿好。童桐接过,塞进了明珰的旅行包里。 走吧,童桐。洁欣耸耸肩。以格外轻松的语气对童桐说,这里多好,善良的人都在这里。我知道今后我们可能会走散,但片刻的欢愉,值得我们穷尽一生去追求。这会快要到天黑了,新萝在做饭,你不和我下来走走吗。说罢挑挑眉,等待童桐的确定。 好。我要是走不动了,你就背着我回来。 你说的倒是轻巧。你知道背着你上山多费气力吗。快走吧,答应你就是了。 她们先到学校里看。路上遇见小卫和孩子们。远远地,大声叫道,老师,老师。洁欣自如地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皮肤黝黑,脸上因为奔跑而绽放出醉人的红花。身形健硕,眼神湛亮。小卫从人群中走出来,拉拉洁欣的衣袖,小声说道,姐姐。洁欣低下头,和他对视。捏捏他的脸道,去玩耍吧,小卫。 夜幕即将来临,山中薄雾弥漫。隐约可见月亮的轮廓。周身清凉。童桐睡了很久,这会精神很足,步履也扎实。和,洁欣说着最近的情况。学校竟然没有被破坏。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路上的小石子,窗后的绿影连天。院子里的古井。童桐回来了。 童有贵或许会很高兴。童桐想。童氏祠堂后的童氏祖坟,应是完好无损。 童桐,你与我走时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那要看你怎么说。洁欣很知道童桐的。 我在北京遇见阿湛,与之相爱。和他住在一起。后来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就又回来雅信。 有了这份慰藉,当然很好。 教室里竟然有灯光。洁欣说去年冬草子到县城买了一块太阳能电池,装在房顶上。在近处的学生晚上可以来这里学习。 童桐看见黑板上用小楷写着一首宋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第56章 番外 中秋快乐 童桐,今天中秋诶。 嗯。阿湛。 我们不要给读者福利吗? 什么福利?可是喜欢我们的人很少。 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你给不给就又是一回事了。我们呈现我们得心意,别人的喜不喜欢,我们又何必在意呢? 那你说,我们怎么给读者福利。 中秋当天及翌日,在评论区评论你喜欢的人物以及原因,作者将会抽取答案最好的三名同学赠送北京师范大学明信片一张,并可获得作者寄语。中秋的第一个周末作者会将名单公布,获得小奖品的同学请加作者qq1260254316,告诉作者你的详细地址即可。还可以知道作者的所在地哦~ 还是个挺不错的注意。 那赶紧去评论吧! 第57章 停更通知 唔,一别都门要去军训了。在北京的顺义基地。两周的时间没有办法更新了。 一直以来都谢谢大家的支持,我知道我的小说诸多不通之处,晦涩难懂,看小说的也一般都是好朋友等等,可是,梦想还是要坚持下去的吧。近期小说在调整之中,后面的章节一直在修改,我想,军训也许可以静下心来重新审视这部小说。等我军训回来,带给大家全新的两日一更! 谢谢大家!! 第58章 童桐,阿湛 之十一 童桐在这里,过上了孤岛一般的生活。日子一天一天的重复,却清净简单。 早上五点左右,漂亮的大公鸡就对着太阳叫个不停。洁欣与童桐睡在一张床上。床不大,她们相互挤着。洁欣对声音很敏感,及时醒来。童桐嗜睡,没有人叫她,她就能一直睡。 童桐,童桐。起来了,我们问去山上收集一些食物。政府分下来的东西,要省着用的。 童桐睁开眼睛,看见洁欣黑而平静的眼眸,身后事黎明前的蓝色天光。又闭上眼睛,微微缓和,起床。 天边燃起醉人的云霞,映照山中早晨的清凛空气与迷蒙的薄雾。洁欣随手捡起地上的树枝挽起头发,身后背着顷筐。在前面带路,小心地避开可能的坑坑洼洼。童桐看着她坚韧的背影,兀自感慨。 太阳升起,投下一束一束金黄粗大的光束。山中渐渐苏醒,可以看见升起的袅袅炊烟。有时是农人粗砺的歌声。 童桐,昨夜下雨,我们去看看林子里有没有菌子。若是有,那么今天就是有口福了。呵。洁欣指指半山腰的森林,转身走去。 森林中,参天古木遮挡外界的所有事物。声音,光线,还有人的生死。 以一种敞开但冷眼旁观的姿态静静矗立。地上一层厚厚的苔藓。蘑菇长了满地。洁欣在古书下找到了肥嫩的白色菌子,用小刀割下,装进顷筐。偶尔一声鸟叫。河流行进时浪潮一般的声音。童桐学着洁欣,俯身劳作。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仿佛从遥远的地心传来,被人遗忘而不属于这个世界。一呼一吸之间,她逐渐遗忘了一些事情。而有些事情却渐渐被记起。如果她的记忆将会出现偏差,那么她希望,不要忘记阿湛。 如此熟悉的寂静与落寞。声音似海浪,旧事如天远。她记起来,小时候她曾在黑夜中来到这里,和深巷一起,看到了狼群。 据说动物有预料灾难的能力。动物们脚踏实地,依然可以收到来自大地的讯息。如今地震,怕是没有狼了吧。只有这些植物,扎根于此,离开不得,默默地承受所有风雨。 正思量,她却于草丛中窥见一双属于黑夜的幽幽眼睛。 童桐,童桐,我们走吧。洁欣唤她。 她再次望向那里,与它对视,像是要表达某种惺惺相惜之意。而后转身离开。 洁欣,童桐,你们回来啦。她们两人回来时,新萝正烧火做饭。她的小女儿为她掸去鬓上的灰尘。洁欣和童桐卸下顷筐。洁欣高兴地说,今天我们去森林里采集菌子,收获颇丰,可以收着吃好几顿了。 新萝与童月做好了饭,敲响门口的挂着的古钟。先有一群孩子欢快地跑来,拉着新萝的衣袂道,萝姨快开饭。 新萝笑笑,支起几张桌子,盛上稀饭,端上几大盘菌子。香气蒸腾。这样的饭菜虽不丰盛,但皆是用心所做,吃起来心中颇为踏实。孩子们吃完饭,就到教室里面学习。接着老人,妇女来,后来是干活的男人。在厨房里忙碌的几人就着剩下的饭菜吃了。说说笑笑。童桐在这里充满了希望。地震带来的不是惊惧与争吵,而是团结。 童桐,冬草子校长给你安排了课程。这下孩子们就可以有新老师了。洁欣为那么多的孩子们高兴,兴奋地说个不停。 童桐,黑板上的那首《水调歌头》是我昨天写上去的。你去讲给孩子们听,和孩子们熟悉熟悉。 好。 童桐没有给别人讲课的经历,也不曾被别人请教过问题。洁欣带她来教室,向孩子们介绍她。 童桐在黑板上的一角,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从来写不好看。小时候趴在桌子上写字,歪歪扭扭。但笔画执拗认真。阳光照进她的琥珀色眼睛,折射幽幽光芒。她清清嗓子,说,我们今天学习苏轼的《水调歌头》。这事苏轼写给他的弟弟苏辙的。当时苏轼在外地做官,中秋到了,便十分想念家人。苏轼喝了一点酒,有些醉了,就写下了这首词。 那么,我现在来唱一下这首词吧。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文人写词,也许就是为了歌唱。深奥的术语,生涩的词汇,许多人可能不懂。她望着孩子们逐渐热络起来的眼神,窗外是无限的婆娑树影。她想,但是如果被人唱出来,音调中所包含的感情,被传达出来的情谊,就连目不识丁的人,也可以有所领悟。 童桐觉得,雅信、天地、生命的最初,终于又向她敞开了怀抱。 贫穷、孤独、落魄、失望,都阻挡不了新希望的点燃。要活下去。天地这样法,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有了这信念,就如同半捆干柴霹雳啪啦地燃起生生世世永不熄灭的火焰。人如何逃脱命运,如何抵御注定的孤立无援。她小的时候,郁郁寡欢,眼中总有淡淡的哀伤。这种气质一直伴随着她三十年之久。她犹豫、怀疑,与这个世界始终保持一种淡淡的疏离感。这一刻,她终于相信,人有贯穿始终的信念,那就是活下去。 下课的时候,童桐走出教室。今天天气很是晴朗。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并且时常觉得困。对着阳光睡觉,黑暗仿佛被镀上一层血红。洁欣走过来,在她的身边坐下,眼神飘向湛蓝高远的天空。 洁欣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她的故事。一个巨大的黑洞在她的心中窝藏太久。 回忆遥远,该如何说起? 第59章 童桐,阿湛之十二 在洁欣两岁多的时候,她就能记起事来。她的父母大都将她放在床上,锁好门就走了。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开始争吵,打架。她的家仿佛就只有那么大。黑漆漆的窑洞摆上零零散散的老旧家具。父亲与母亲的面目模糊,像是被大风吹破的窗户纸。他们把能摔的东西都摔了。她发出“咿呀”的声音。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们。 它太纯洁。 她的母亲走来,捂住她的眼睛。带着她走很远,然后丢下她,独自一个人跑了。 好像是放到了车站吧。记不太清楚,人来人往的。很快有人注意到她,轻声惊讶,好漂亮的女婴,这事谁家的呀。 没有人上前。 只有落魄的女诗人铃兰,将她抱在怀中。铃兰身上有劣质香水的呛人气息,却让怀中的女婴安心下来。 铃兰给她买奶粉,给她买衣服。多数时间,铃兰也不管她,对着镜子抹上口红就出去了。深夜回来一身的酒气,身体冰冷。她给铃兰暖身体,铃兰的心情就会很好。赞赏着说,真乖。就叫你洁欣吧,你那样地讨人喜欢。 到洁欣稍微大一些的时候,铃兰就交给她各种活计。拖地、洗衣、做到,收拾房间。七十多平米的小房间,她拾掇地很干净。门照旧反锁。铃兰不让她出去。不太与她说话,不服摸她,不表扬她,不让她上学,不教她说话。她很聪敏的,对着收音机听别人讲话,也能学的像模像样。铃兰给她带厚重的古书,让她自己看。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很长一段时间里,洁欣的记忆停留在那间昏暗逼仄的单间里。她一个人在落日的余晖中拂去书上的尘埃,逐一揣摩、理解那些艰难晦涩的文字。年久失修的水龙头滴答滴水,回响着她一个人的寂寞,以及舍命最本质的无奈。 后来铃兰带着她出门,给她买了很好看的衣服。铃兰要结婚了,和本地的一个富商。形容猥亵,言行粗暴。但铃兰依旧很欢喜。对洁欣完全是成人的交流方式。她说,洁欣,我要结婚了,不能将你带在身边。送你去寄宿学校,一个星期看你一次,可以吗。 洁欣低头,看见铃兰无名指上的钻戒,以及铃兰眼中的希翼,点了点头。 铃兰带她走向两个极端,一个是完全封闭,一个则是完全的吸纳外界所有的信息。她不懂如何与别人朋友,也不会说好听的话。坐在墙角,一双溜黑的眼睛观察同学的一举一动,并在心中模仿他们。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自己根本就是一块未经过打磨的石头,从未见到过光明。那么,她就照着别人的样子活下去好了。 她所欣赏的一个女性朋友,开朗健谈,待人温和,落落大方。后来学校分班级,洁欣来到了一个新的团体,也就像同那个女生一般,待人,说话。所不同的是,洁欣眼中始终有不羁的味道,如同破碎的琉璃。她笑的时候喜欢眯起眼睛,并且把肩膀耸成萧索的高度。是为了掩饰什么吗。她在世间巨大的幻想与黑暗前渐渐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上天何其不公,像她展露的始终是人类最邪恶的一面。 她见到同班同学打架。一群女生将一个女生逼至墙角,扯她的头发,脱她的衣服,打她的耳光。那个女生是她的同桌。洁欣看到她求助的目光,别过脸去。呵,当初母亲捂住自己的眼睛,是为了不让自己找到回家的路,还是为了不让自己看到她的恶。这幽蓝的火焰,一点一点吞噬掉她的心。她去找铃兰,发现铃兰吊死在梦寐以求的新家里。腹中还怀着富商的孩子。她心中一片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她将铃兰带回到那个狭小的单间。给她洗澡,看到她身上被暴打的痕迹。将她放到床上,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始终暖不热。 她报了警,警察将富商抓起来。并且安排铃兰的火葬。没有让她去,最终给了她铃兰的骨灰。她把骨灰用水冲了,倒进下水道。从抽屉里翻出了银行卡,将铃兰的钱取光了,把房子卖了,所有的一切处理好之后,她来到了四川。 那是她十五岁吧。书包挂在胸前,包里面都是钱,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却凭借铃兰的一本古书进去街边一家小小的书店。老板见她对古文有一种天生的理解力,就让她留了下来。她办了一张自己的银行卡,把钱都存起来。在老板那里工作,钻研古文,搜集古书。修复、整理那些古籍。渐渐地将店面做大,有了名气,甚至开始有人邀请她讲学。同时遇见童桐。 后老板死去,她将店铺盘掉。男友大卫是她在店铺中遇到的英国男人大她七岁。绿眼睛,很温柔。大卫回了美国,给她就下了联系方式。她听说横断山脉有一批古书,就过去看看。跟随童桐来到北京。 大卫死后,她带着小卫来雅信教学。雅信地震之后,再次与童桐相见。 这就是我的故事,童桐。每个人都有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痛苦。黑暗被窝藏太久,渐渐化作内心无法填补的黑洞。洁欣轻轻笑笑,自己本来就该是这样笑,还是又笑成了那个女生的样子。 无所谓了有些事情无法找到答案,人只能背负着问题一只往前走。她眯起眼睛,耸了耸肩,趴在童桐耳边轻声说,我要离开了,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觉得此生足矣。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仿佛自己的一生都过了个完尽。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仿佛可以立刻死去。但是我还是想要到处走走。 我要走了,与你分别。这次我们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因为我不再期待与你相见了。小卫我也已经托付给冬草子校长,如今他能好好地长大,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大卫留给他的钱,等他长大之后就会到他的手中。 再见,童桐,记得我爱着你。 第60章 缘起之十三 之后的日子如同流水一般无痕,却显得愈发艰难了。童桐越来越喜欢睡觉,每天几乎要醒不过来。除去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她一直半梦半醒。冬草子一直让她去休息,她不肯。她害怕有一天,她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她害怕有一天,她再也醒不过来了。仿佛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丝丝缕缕,轻轻地绊住她的心。 童桐,童桐,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阿湛在梦中,见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冷决绝。那是她离开时所有的眼神吗。此时此刻,房间里回荡着孤独而无力的声音,月亮是从未有过的完满,只是那人却不在。他知道童桐心里有苦楚。 他要去寻找她,却不知如何去找。当初她来应聘,只知道她是四川人,别的一概不知。电话也打不通。且天下之大,童桐不一定去往哪里。她离开,定有难言之隐。唯一线索,童桐晕倒的那一天,是雅信地震的第四天。 雅信。阿湛在地图上圈出这个名字。深藏于横断山脉,位于抱犊山旁,与世隔绝。为汉末童氏将军所创,延续至今。他看那里的游记,说那里四季分明,好山好景,宛若仙境。人也都善良。童桐离开大约有半年,这半年里,他郁郁寡欢,将自己的身心都投入到沉闷的工作中去,以逃避现实,抵御漫长无边的孤独与落寞。有时候去酒吧买醉,不自觉流出眼泪。 真的,非常想念她,没有她就不能过活。 阿湛去找荷清,他说,母亲,我要辞职,我要去雅信。我要去找到她。 荷清看着阿湛。阿湛的眼中有隐忍的泪水。从小,阿湛就沉稳且沉闷,从不轻易宣泄自己的感情,也从不轻易哭泣。生活时有苦难,但他从来默默应对。从未听见他说喜欢一个女子。只有这一次,他在她面前流下了眼泪。 随你去吧,阿湛。如果你真的爱她,就把她带回来,好歹让我看看她。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手头有积蓄,足够十几年阔绰的生活。 是。谢谢你。母亲。 那倒不如现在就出发。 一个人,前往未知的地方,去寻找与自己的生命层层联结的人。阿湛找出那本游记,撕下地图,标注于其上。终点是雅信。途径三座高山,一片原始森林。每天必须要到达村庄,才有住宿的地方,同时为翌日否认长途跋涉做准备。每日的行程都是他的极限。 阿湛抬头仰望上山的路。如今仲秋,空气已显寒凉。但阳光仍有丝丝的暖意。山顶云雾缭绕,看不真切。 童桐,我要找到你。 他跨出第一步,没有再回头。 地震过后的山脉,要时刻小心那些松落的石头。尽量悄无声息。若是山体滑坡,将会有大麻烦。上山过程中,他的思想逐渐逐渐地被滤出体外,只有脚步是向前的,其余一切,仿佛都是与他无关。最强的思念扎根于他的脑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如同豹子一般闪烁着机敏的光辉,却是有情人的眼睛。里衣逐渐被汗水打湿,不能停下,一旦稍作休息,山顶的大风就会迅速吹干汗水,寒如凛冬。 下山的路不比上山时轻松。云层逐渐散开,露出清明的天空。极目远眺,看见散布于山林之间的村落。幽静无比。 阿湛在地图上画出自己走过的路线。已经走了五天,离雅信越来越近。地震之后的荒凉也逐一呈现,有时在路上,看到人的尸体,他不为所动。不是他不善良,而是体力不允许。他已经濒临极限。不可以再做多余的事情。开始有小雨,他加快行程,来到原始森林。在逐渐变大的雨滴中,迈入它。 打开电灯,已经是深夜十点。阿湛找了一棵大树倚傍着休息,决定今晚在此过夜。无法生火,全身冰凉。她仰头咽下一口凉水,吃巧克力用来补充体力。脑子稍微清楚。森林庞大而落寞,有空荡荡的滴水声。闭上眼睛,进入睡眠。 阿湛于第七日来到雅信。雅信断壁残垣面目全非,可还是能看出清丽的轮廓。村口的石碑不倒,雅信的精神还在。因为长时间的行走,身体酸痛,但适应不少。尘俗的心逐一打开,消融于天地之中。最终有的,只是要找到童桐的信念。如果童桐不在雅信,那要怎么办。他想,只要梦境还在继续,那么他们的故事就还没有结束,他就会一直找下去。 他往雅信里面走,看是否能遇见人。 背后被人轻拍了一下,阿湛回头,看见一名女子。头上插满明亮的茶花,眼眸漆黑。脸上的笑容无拘无束,如同自由自在的飞鸟。白色裙袂着了地。 她说,我知道,你来找童桐。 阿湛点点头,上有疑惑,却觉熟悉,可以信任。 童桐就在这附近的明哲。你现在出发,天黑以前便可抵达。 而后她飞快跑去,扬起的裙袂如同翅膀。 阿湛见到童桐的时候,童桐正在授课。头发辫成粗粗的麻花形状垂在胸前。瘦了不少。眼神是温婉的,眼睛有新月的弧度。身后映着山谷中的绿影。阳光照进她的眼睛,明媚动人。他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见到她,就想一直看着她。与她在一起,无论怎样都是好的。她跑得那么远呢,终于是找到她了。阿湛在正午的阳光下展开笑颜。呵,许久没有这样笑了。这样舒心。 童桐教孩子们唱《碧玉歌》。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又想起和阿湛一起去南琉璃。无忧无虑,天真无邪。不知为何,这一刻有强烈的宿命感。心脏无可抑制地飞速跳动,脸颊泛出不正常的红晕,眼前仿佛落下一片一片的雪花。她停止说话,出去调整状态。 走出院子,瞬间跌入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眼泪霎时流淌。那人立于湛蓝无垠的阳光之下,身姿挺拔。站成了他一生都不愿忘记的风景。眉眼弯弯,笑意浅浅。美不能言。 她说,你还是来了。 他说,是,我来了。 童桐闭上眼睛,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真是倦啊。她直想睡觉。走过去,轻轻靠住阿湛的肩膀。 第61章 缘起之十四 他睁开眼睛,猝然看见她。男儿装更显得她身形削瘦,英姿飒爽。只是那一双琥珀色眼睛流着眼泪。那是一双心碎着的,有情人的眼睛。他想站起来,想去抚摸它,看看她是否安康。他不想让她来的,但她知道,她是一定会来的。既然她来了,那么她的心愿便了了。 他轻声叹息说,琥珀,你不该来的,你如今已经是刘家的人了,要好好的待在刘家,得到他们的疼爱与信任,好好的活下去。我如今已经是失势,你只能依靠自己的夫婿了。 她摇摇头说,父亲,我要救你。你什么都没有做,你是何其冤枉。 无所谓了,琥珀。你看看清楚,有些人非要置我于死地。你再如何努力,也是保不住我的。事到如今,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过日子。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安好。 她咬咬嘴唇说,父亲,琥珀不能失去你,你不要丢下琥珀一个人。琥珀不嫁了。我去找刘庆,让他想想办法,我会去求他的。 傻丫头。刘庆跟我关系再好,也是不愿意趟这一趟浑水的。我们都是无可奈何的。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她说罢,跑了。到门口时,又遇见那个狱卒。将身上的银子尽数掏出来,眯着眼睛说,官爷,多谢你,劳烦官爷对他好一点,我还会时不时的来孝敬你的。 狱卒笑嘻嘻的点了点头,收下了银子。 她先回圭月那里,向圭月说明情况。潜意识里,她已经开始接受圭月了吧。他喜欢这的人,她也会尽可能地喜欢的。她告诉圭月,要花银子,要让他好过一些,就要往上交钱。圭月点点头。她转身要走,却被圭月拉住。圭月说,琥珀,你留下来好不好,我一个人支撑不住的。 她先是冷哼一声。而后又扶起她,往前走着,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朗声说道,如今他不在,我们都要坚强,等着他回来。说罢,跨马飞奔。 去哪里呢。天地茫茫,他在哪里,她就想去哪里。 去刘家,求刘庆。 驾!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 仍然是日夜兼程,她害怕来不及。风尘仆仆。未等下人通报,直接闯进刘庆的书房。刘庆正在翻阅看公文,一抬头,看见她径直跪下。一身男儿装,全然没有女儿家的姿态,刚劲俊秀,却眼含热泪,重重扣了一首,说,父亲,你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 刘庆叹息,说,琥珀你起来吧。你先去看看佳鑫。你走的这几天,他魂都丢了。我可以不问你去了哪里,但是你入了刘家的门,便是刘家的人了。往后佳鑫在外应酬,你却是要好好地操持这个家的。 她执拗地说,他曾待你不薄。 刘庆愣了一下,继而说,正因如此,这段时间才格外的艰难。党派与党派之间的争夺,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他失势,树倒弥孙散。不是我不帮,而是我是在无能为力。 她抬头,一双琥珀色眼睛带有骇人的不甘雨狠厉。刘庆心惊。她说,这么说,您也是弥孙。 刘庆知晓她为人,也不生气,只是挥挥手说,你退下吧,好好去和佳鑫说说话。 她问,不救吗。 我无从下手。这件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你该说你对不起他! 她站起来,眼中染上夕阳夕阳一般的血色。转身离开,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停留。不知道该怎么做。正出神,却落入一个温润的怀抱。 是刘佳鑫。 琥珀,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我很想念你。刘佳鑫紧紧拥着她,将头埋到她的脖颈。眼眸低垂,如同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 呵,刘庆对不起他,她又如何对得起刘佳鑫。刘佳鑫待她这样好,她却分不得丝毫的感情来给刘佳鑫。她轻轻地抚摸刘佳鑫的头发,安慰他说,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我往后都陪着你。我只是去看望我的父亲了。 既然不能,那便给他一个谎言,让他开心也好。这辈子,终究是她欠他的。 晚上,她与刘佳鑫睡在一起。连日以来终于能休息了。可她始终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他的神情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刘佳鑫拦腰抱着她,很紧。他是有多怕失去她呢。谁来告诉她,她到底要怎么做。 没有任何办法。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这种种的因缘,这种种的宿命注定,都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不得圆满。生离死别,究竟是何时种下的孽果。穷其一生都无法改变。她要怎么做,才能救得他一命。如果,如果呵。如果他这次活了下来,她就让他带她走,再也不受这尘世的束缚,他们一定会好好地相爱。 先歇下这一晚吧。她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能够阻拦她。哪怕是,她翻了这天下。 是,倒不如改了这天下。 第62章 缘起之十五 翌日醒来时,刘佳鑫在她身旁静静地看着她,一双眸子盛满了深沉的爱恋。她忽然觉得对不起刘佳鑫,心疼的厉害。若是舍了他,她便能得着这一世的安稳,这也正是他所期望的不是吗。但是她舍不下他。 有的时候,她也被这累世的宿命折磨得苦不堪言,好多次,她都想要放弃了。人生那么短,不如现实一点。过得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可她若是真的放弃,她便能得到她想要的快乐吗。若这世界上没有他,还有什么意思呢。 她敛了眼眸,对刘佳鑫说,佳鑫,你可以不对我这么好的。毕竟我也没有为你做些什么。 不是的,琥珀。你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已经是莫大的欢喜。离开了你,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别再离开我了,答应我,可好。 以己之心,将心比心。 她笑了笑,说,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你今日怎的没去点卯。这样对你的前途,总归是不好的。 安心吧,今日轮到我休沐,我陪你一整天,明天我就去好好工作。 他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她怎肯安心。 刘佳鑫真真切切地将她捧在手心里,不忍她一丝磕碰。带她去集市,给她买好看的发簪。带她去城郊看不一样的风景。逛夜市,在她不留神的时候偷偷亲吻她。买河灯祈福,祝他们一世喜乐,永结连理。 这样的时刻,若是换作他,该是有多好。 夜晚,他们交颈而卧。任谁看来,都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没有半分隔阂。她轻声叹息,对他说,佳鑫,若是我早死,你一定要找一个深爱你的妻子,与你共度余生。刘佳鑫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未能清醒着回答。 次日,刘佳鑫早早地离开。她起床,全身都是紧绷着的,去见刘庆。见了刘庆,眼底满是疲累。她说,父亲,可不可以争取,为他缓几年的死刑。刘庆思忖良久,说,这个我可以试探一下皇帝的意见,我会联系昔日的同党,为他求情。刘庆又一转念,猛然看向她,说,你要做什么。 她抬头说,我要起兵造反,救他。 这如何可行!刘庆惊得找不回自己的音调,而后压低了声音,面上也明显出现了了阴霾。琥珀,你听我的话。我之前如何纵许你,是知道你的性子,不和你计较太多。而你既然进了我刘家的门,便是我刘家的人了。我刘家从未亏待过你,我更是将你当做亲女儿来对待。刘佳鑫也是一心一意地对你好,你这样的生活,难道还不满意吗。你知不知道,他自己早就料到会到这个境地,你及笄不久将你嫁出去,就是为了保你。你却辜负他的心意,你对得起他吗。何况你一个女儿家,如何参军,如何起兵。这几天你不要出门了,做一个妻子该有的样子,好好地等着刘佳鑫回来。否则别怪我不顾往日恩情。 哼。她冷哼一声,气势上竟与刘庆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说,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给的,如今他用着了我,我若只能缩在这里,缩在他的保护下,这样我就可以安心了吗。对佳鑫,我到底是做不到。我可以和刘佳鑫长相厮守,但他必须比我过得好。若他过得不好,我又何必苟且活着。 你始终把他放在第一位是吗。 是。 胡闹! 他是你的父亲,你早晚都要离开他。你这样舍身为了他做什么!你这哪里是一个儿女该有的样子。 历史上较诸我更甚的人多了去了,我又如何不是他的子女。 你看他的眼神,你提起他时的语气······这是——一个爱人才该有的样子呀。你这是······悖逆人伦! 你既知道,又为何非要留下我?任凭刘佳鑫在喜欢我,你应该知道,找一个爱着他的人来做他的妻子,岂不是更好。你扪心自问,当今天下如何,当今圣上又如何?各地揭竿起义者不在少数,这个国家已呈倾颓之势,与其守着这个国家死,倒不如我来给她添一把火。若我事败,我绝不牵连你们。若我事成,我只要他一个。我会将皇位让给可靠之人。这又如何不行?若你不肯帮我,我今日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走出这个家门! 你威胁我? 不敢,只是表明心意。 也罢。也罢。你既然如此,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打算。 送我去边关。我要成为你的小儿子。三年之内,我必杀回帝都,否则只有一死。佳鑫那边,你不要告诉他。说我失踪了,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我死去了,让他断了念想。这一次是我负了他。我不敢许他下一世,但我希望他往后都能平安喜乐。 我答应你。 谢父亲!她双膝下跪,重重叩首,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第63章 童桐阿湛之十三 之后的日子如同流水一般无痕,却显得愈发艰难了。童桐越来越喜欢睡觉,每天几乎要醒不过来。除去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她一直半梦半醒。冬草子一直让她去休息,她不肯。她害怕有一天,她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她害怕有一天,她再也醒不过来了。仿佛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丝丝缕缕,轻轻地绊住她的心。 童桐,童桐,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阿湛在梦中,见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冷决绝。那是她离开时所有的眼神吗。此时此刻,房间里回荡着孤独而无力的声音,月亮是从未有过的完满,只是那人却不在。他知道童桐心里有苦楚。 他要去寻找她,却不知如何去找。当初她来应聘,只知道她是四川人,别的一概不知。电话也打不通。且天下之大,童桐不一定去往哪里。她离开,定有难言之隐。唯一线索,童桐晕倒的那一天,是雅信地震的第四天。 雅信。阿湛在地图上圈出这个名字。深藏于横断山脉,位于抱犊山旁,与世隔绝。为汉末童氏将军所创,延续至今。他看那里的游记,说那里四季分明,好山好景,宛若仙境。人也都善良。童桐离开大约有半年,这半年里,他郁郁寡欢,将自己的身心都投入到沉闷的工作中去,以逃避现实,抵御漫长无边的孤独与落寞。有时候去酒吧买醉,不自觉流出眼泪。 真的,非常想念她,没有她就不能过活。 阿湛去找荷清,他说,母亲,我要辞职,我要去雅信。我要去找到她。 荷清看着阿湛。阿湛的眼中有隐忍的泪水。从小,阿湛就沉稳且沉闷,从不轻易宣泄自己的感情,也从不轻易哭泣。生活时有苦难,但他从来默默应对。从未听见他说喜欢一个女子。只有这一次,他在她面前流下了眼泪。 随你去吧,阿湛。如果你真的爱她,就把她带回来,好歹让我看看她。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手头有积蓄,足够十几年阔绰的生活。 是。谢谢你。母亲。 那倒不如现在就出发。 一个人,前往未知的地方,去寻找与自己的生命层层联结的人。阿湛找出那本游记,撕下地图,标注于其上。终点是雅信。途径三座高山,一片原始森林。每天必须要到达村庄,才有住宿的地方,同时为翌日否认长途跋涉做准备。每日的行程都是他的极限。 阿湛抬头仰望上山的路。如今仲秋,空气已显寒凉。但阳光仍有丝丝的暖意。山顶云雾缭绕,看不真切。 童桐,我要找到你。 他跨出第一步,没有再回头。 地震过后的山脉,要时刻小心那些松落的石头。尽量悄无声息。若是山体滑坡,将会有大麻烦。上山过程中,他的思想逐渐逐渐地被滤出体外,只有脚步是向前的,其余一切,仿佛都是与他无关。最强的思念扎根于他的脑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如同豹子一般闪烁着机敏的光辉,却是有情人的眼睛。里衣逐渐被汗水打湿,不能停下,一旦稍作休息,山顶的大风就会迅速吹干汗水,寒如凛冬。 下山的路不比上山时轻松。云层逐渐散开,露出清明的天空。极目远眺,看见散布于山林之间的村落。幽静无比。 阿湛在地图上画出自己走过的路线。已经走了五天,离雅信越来越近。地震之后的荒凉也逐一呈现,有时在路上,看到人的尸体,他不为所动。不是他不善良,而是体力不允许。他已经濒临极限。不可以再做多余的事情。开始有小雨,他加快行程,来到原始森林。在逐渐变大的雨滴中,迈入它。 打开电灯,已经是深夜十点。阿湛找了一棵大树倚傍着休息,决定今晚在此过夜。无法生火,全身冰凉。她仰头咽下一口凉水,吃巧克力用来补充体力。脑子稍微清楚。森林庞大而落寞,有空荡荡的滴水声。闭上眼睛,进入睡眠。 阿湛于第七日来到雅信。雅信断壁残垣面目全非,可还是能看出清丽的轮廓。村口的石碑不倒,雅信的精神还在。因为长时间的行走,身体酸痛,但适应不少。尘俗的心逐一打开,消融于天地之中。最终有的,只是要找到童桐的信念。如果童桐不在雅信,那要怎么办。他想,只要梦境还在继续,那么他们的故事就还没有结束,他就会一直找下去。 他往雅信里面走,看是否能遇见人。 背后被人轻拍了一下,阿湛回头,看见一名女子。头上插满明亮的茶花,眼眸漆黑。脸上的笑容无拘无束,如同自由自在的飞鸟。白色裙袂着了地。 她说,我知道,你来找童桐。 阿湛点点头,上有疑惑,却觉熟悉,可以信任。 童桐就在这附近的明哲。你现在出发,天黑以前便可抵达。 而后她飞快跑去,扬起的裙袂如同翅膀。 阿湛见到童桐的时候,童桐正在授课。头发辫成粗粗的麻花形状垂在胸前。瘦了不少。眼神是温婉的,眼睛有新月的弧度。身后映着山谷中的绿影。阳光照进她的眼睛,明媚动人。他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见到她,就想一直看着她。与她在一起,无论怎样都是好的。她跑得那么远呢,终于是找到她了。阿湛在正午的阳光下展开笑颜。呵,许久没有这样笑了。这样舒心。 童桐教孩子们唱《碧玉歌》。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又想起和阿湛一起去南琉璃。无忧无虑,天真无邪。不知为何,这一刻有强烈的宿命感。心脏无可抑制地飞速跳动,脸颊泛出不正常的红晕,眼前仿佛落下一片一片的雪花。她停止说话,出去调整状态。 走出院子,瞬间跌入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眼泪霎时流淌。那人立于湛蓝无垠的阳光之下,身姿挺拔。站成了他一生都不愿忘记的风景。眉眼弯弯,笑意浅浅。美不能言。 她说,你还是来了。 他说,是,我来了。 童桐闭上眼睛,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真是倦啊。她直想睡觉。走过去,轻轻靠住阿湛的肩膀。 第64章 童桐阿湛之十四 童桐醒来时,阿湛睡在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窗外是无穷的夜幕,星星很亮,一颗一颗轮廓分明。她反身抱住阿湛,恨不得钻进他的骨子里。阿湛察觉到她的动作,睁开眼睛,轻轻抚摸她。 他说,你睡了很长时间,和上一次一样。 她说,是的,我知道。我睡眠的时间,将越来越多。直到某一天,我不再醒来,死在睡梦之中。这就是我最终的结局。 这就是你离开我的原因吗。 不,我不曾离开你。但是应该有一个爱你的女子,来和你共度余生。 那个人只会是你,不会是其他人。所以童桐,你一定要好起来。顿了一顿,他又说,童桐,你跟我走吧,没有你我要怎么活下去,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 嘘,阿湛,不要说这样的傻话,活着就是好的。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能多一秒就多一秒。 那你跟我走。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后夫的悲痛,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并且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强的思念,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却消灭了,这个世界对我就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不会是他的一部分。” 早年童桐读《呼啸山庄》,对这段哈印象尤为深刻。如今又重新记起,才真正懂得它的含义。那么,追随阿湛吧。哪怕时日不多,也要跟着阿湛走到最后一刻。她的心从未离开过他。 她说,阿湛,我跟你走。就像你千里迢迢找到我一样。 次日清早,童桐未能起来。阿湛不舍得叫醒她,但又怕她这么永远睡下去。临近中午,才硬是把她拉起来。见到她悠悠转醒,就好像经历了一生中最值得高兴的事情。他们到新萝那里去吃饭,童月与新萝见了他们,都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童桐和阿湛也都跟着笑。 新萝,我明天一早就跟阿湛动身回北京。这个时候说这件事情也许太过突然,也许也走的不是时候。但我想在我还清醒的日子里,多多地陪着他。在这里的时候,给你们添麻烦了,也多亏了你们的照顾。 哪里的话,你也帮了不少忙。我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只不过你离开了,冬草子校长就会忙好多,他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如今洁欣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都很担心她。 我到了北京,会联系一些志愿者,看有没有人来这里帮忙。不必担心洁欣,她去找她丢失的东西,将会过得很快乐。 那你还会再回来吗。 有机会的话,应该会回来的吧。但大抵。 童桐,你这么野的性子,肯跟着他走,一定是非常爱他。你一定要好好的。 好,我一定好好的。 翌日大早,童桐和阿湛动身出塔。童桐拿走了明珰的笔记本,旅行包里塞满了粮食。阿湛来时剩下的巧克力全部都带上。赠送给孩子们三角尺套装。回程的路要轻松许多,许是有心心念念着的人陪伴着,所以不觉得辛苦。童桐在路上,总是想要睡觉,但自身意志强大,阿湛时常见她闭上眼睛但脚步仍是坚定地往前迈。此时阿湛就小心翼翼地牵引着她,她太累了,高强度的走路早就吃不消了。好在,每天都能按时走完预计行程。一个星期后,他们顺利抵达县城。 飞机起飞的时候伴有轻微的重力的变化。童桐安静地窝在阿湛的怀中,一张被磨去棱角的脸温柔地映衬着窗外的朵朵白云。远处的雪峰折射出幽幽蓝光。阿湛趴在童桐的耳朵边上,轻轻的说,童桐,来北京,去见我的母亲好吗。 好。 我们结婚吗。 好。 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好。 他们靠的很近,感觉到彼此的气息,又都觉得心安,就这样吧,童桐想,起码自己现在还在,还陪伴在他的身边,只有死亡能将他们分开。纵使时间这样短,还是要和他在一起,不惜任何代价。 童桐在飞机上养足了精神,所以浑身都有力气。童桐与阿湛先到了家。童桐走时什么样子,家里就是什么样子。所不同的是,童桐回来了。这个家不再只是一个空空的房子,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了。童桐要去做饭,阿湛不许,怕她累到。童桐眯起眼睛笑了笑,说,怎么,病人就不许做饭了。而且除了喜欢睡觉以外,我这不是哪里都好好的。 阿湛轻轻地笑了,忽然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一枚戒指。显然花了一番心思。对童桐说,童桐女士,你愿意嫁给我吗。 童桐笑的更厉害,从未有过的开心,说,阿湛你快起来,我同意了就是。 阿湛将戒指戴在童桐的手上,并温柔地亲吻。说,童桐,你终于成为了我的妻子。我静好的妻。母亲为我们准备好了饭菜,我们去那里吃饭吧。 荷清的房子,所处地段极好。鸟鸣啁啾,鲜少有来往。远远地,就看见荷清在门口等候。童桐忽然有莫名的紧张。下了车,不知道怎么称呼荷清才好。阿湛看出童桐的拘谨,牵起她的手,对荷清说,母亲,这就是童桐。 荷清很开心。她在阿湛的脸上看到了她不曾看到多的灿烂笑容,这样的笑容是因为他身旁的女子。荷清看着童桐说,好孩子,一定累坏了吧。来,快进来。 荷清已经为他们做好了饭菜。一碟一碟地端上来。如今的她已经有了衰老的痕迹,眼角有很深的皱纹,鬓间发白了大半,早先如何挣扎着抗争,如今半生已过,清清静静。有时阿湛来看望她,有微小的幸福与欢喜。再未嫁人,只在不同的时期与不同的男子做爱。现在希望阿湛能好好对待眼前的女子。 吃饭,聊些家常。说说笑笑。童年时期在高山之巅听到的大风又在童桐的耳边回荡。她默默地想着,这是我最后的时日了,我要和阿湛在一起。 在荷清那里待的晚了,童桐略有些困倦。荷清不知情,也只道她是累了。阿湛抱起童桐,准备回家。 母亲,我打算和童桐到乡下住一段时间。童桐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会定时给你打电话,你不要太担心。 你决定的事情,我何曾有阻拦。去吧,好好地照顾她,她会是个好女子。 是。那我回家了。 好,好好保重。 阿湛驱车回家,将童桐轻轻放到床上,为她做简单的洗漱。褪去她的外罩。童桐却醒来,眼眸如同一块上好的琥珀,清美绝伦。她轻轻抚摸阿湛的眉眼。阿湛对她说,童桐,我们去乡下住一段时间。只我们两个人,那里人少,清净。你走的那段时间里,我在那里设计了一栋小房子,很宜居。但舟车劳顿,你在这里多休息几天。 不,我们明天就走吧,我想去那里。 阿湛。童桐紧紧靠着阿湛,音调很轻。两人在黑夜中相互依偎,抵挡世间所有的凄凉。 怎么了。 阿湛,我会用我最后的生命来与你陪伴。 她从未说过爱他,而这一刻的誓言,却抵得过海枯石烂,经得起世事无常。他们之间的宿命,生生世世,永不停歇,直至最终得到圆满。 第65章 无标题章节 我回来了! 第66章 童桐阿湛之十五 拂晓时刻,童桐清醒。仿佛听到几声犬吠。她的病症仿佛要有好转似的,每天睡眠的时间并不是太长。童桐却知道,不过是身体在强撑着罢了。她与阿湛之间的缘分来之不易,今生想要得到的圆满又不敢奢望来世的重逢,故而只能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她的生活逐渐地沉寂下来,一日时光,什么都不用想,侍花弄草,眼睛里装着眼前的男人,别无其他。 阿湛却对她太好。她觉得如此不值。 她已是一个将死之人,她生怕自己死去之后只给阿湛留下长久地流连与苦痛,不能陪他好好过完这一生。某天晚上,童桐对阿湛说,阿湛,假如我离开你,你会是怎样的心情。活下去 阿湛恶狠狠的说,你若是走,我也不会留在这里;所以你千万要好好地活下去。 童桐突然之间感到恐惧。夜晚十分,她感觉死亡逼邻,命运的双手狠狠地握住她的命脉,叫她动弹不得。她从前不怕死,因此她肆意妄为,不管前方为何,从来不惧。而如今她却不敢想。不敢想象她死亡之后的情景。她不愿看见他伤心难过,也不愿别的女子同他欢好。如此,进退两难。 她喜欢的作家安妮说过,人若开始惜命,那就是堕落。她从前认同这一句话,努力地活下去,却并不害怕死亡。如今她怕死,却不堕落。因为她在用自己的性命去爱,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熊熊地燃烧,发出光辉。 她想为阿湛留下些什么。 那些个用全部力气相拥的夜晚,寒星有光。童桐眼睛湿润,仿若落泪。琥珀色的眼眸中却有一种决然的势态。童桐对阿湛说,阿湛,我想为你生一个孩子。作为我的延续。我走了之后,孩子会代替者我爱你,你也要好好地照顾这个孩子。 阿湛哭了,嘴唇嗫嚅着。他哽咽着说,我不要你走。童桐,你可不可以留下来,我舍不得你啊。你不要走好不好。 童桐乱糟糟的头发垂至腰间,月光为她的身体镀了一层琉璃。阿湛看不到她的表情,听到她轻声说,这种事情,哪里是由我来做主呢。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就会死去,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离开。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等来了这一刻。童桐的声音始终冰冷,她说,我知道,生育一个孩子将会加速我的死亡,但我会为你留下一生的牵绊。好吗,阿湛。 好。 尽管如此,得知童桐怀孕的那一天,阿湛仍然是高兴的。他每天为童桐熬制药性温和的中药,温吞地滋养着童桐的身体。也许是孩子让童桐提起了信心,她每天都是笑着的。她很快乐,像是云端上的飞鸟。肉体达不到的,灵魂却可以到达。 再给我多一些时间吧!童桐这样想。 第67章 缘起之十六 刘虎来到这大漠边疆已有两年。这两年里,她苦练功夫,全没有女儿家的娇气。她曾夜袭敌营大获全胜,她曾以一骑之力单挑首领,她曾进出敌营毫发无伤。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战场上,她护着她的弟兄们,往往杀红了眼。又从不独占军功,赢得大片支持。 如今她是中国第一的将军,赫赫大名,令敌军闻风丧胆,能治小儿夜啼。 只是在不打仗的时候,不操练的时候,她就往往想起他,她的父亲。旁人都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可她觉得大漠的月亮比家乡的还要亮。天上有一汪寒星,冷亮冷亮。风却从来不示弱,与茫茫大雪争个雌雄。阳光也是惨白惨白的,像是某种丧命的征兆。是了,杀的人多了,难免沾染一身煞气。不知何时便会殒命。她不要命,只求能在死之前救下她的父亲。她这般人,悖逆伦常,满身鲜血,已经人神共弃。能让她活下来的,只有她的父亲。她位高权重,引得无数人忌惮,刺客一批一批得来刺杀她,她还要防着别人查他的底细。不可谓不辛苦。 秋风正紧。胡人不懂储存粮食,秋冬之际,就常来中原地带“打秋风”。驻守的这些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整日整夜的睡不好觉。帝都歌舞升平,皇帝不管事,军需被克扣得厉害。边地百姓揭竿而起,大有延绵不绝之势。她冷眼看着这天下大乱,盘算着他父亲行刑的日期,盘算着起义的最佳时期。 冷风冷酒,她悉数咽下。那夜营中篝火熊熊燃烧,战士们却因没有饭吃而无法抵御严寒与敌兵,死伤大半。她现在却觉得苦,苦从心底一直蔓延到全身。那是陪她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们呵。这世道,早已经乱了。这帝国,呵,早就该结束了。 酒碗一摔,她红着眼睛,如同杀神。朗声道,弟兄们,我们为何而来这边疆? 为的是保家卫国,守得一方平安,守得自己的妻儿安康。可如今暴君当道,我们在这里,守着昏君的天下,可他给了我们什么?!给了我们饥寒交迫!给了我们家破人亡!这帝国,早就已经不行了!我们还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倒不如,反了这天下! 她本就威望极高,如今这番言论更是说到了战士们的心里。几乎是一呼百应,起义的人民也纷纷汇入她的军队,人数由十万迅速壮大到二十万。从大西北一路打到帝都,昏君的军队溃不成兵。由她坐阵,没有贪官污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在行军途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当初同刘庆约定好的三年,如今只剩下两个月了,算一下进程,肯定是能赶得上了。想到这里,她禁不住要微微笑起来。这么久的努力都是为了他,如今终于有了回报。她想,等她杀了昏君,救下她,她就带着他离开这个世界,到山里面去隐居。他们在一起,只要他们在一起,什么都好。 起义军势如破竹,一方太守早已不满昏君暴政,不战自降,短短一个月,就已经打到了帝都郊外。她骑在汗血宝马之上,铠甲熠熠发光,头顶的云层如同千万大军一般,压向帝都,这个早已腐败不堪的、帝国的中心。 守卫军竟没有丝毫的退却。 她朗声说道,投降,我饶你们不死,这个国家已经不行了,你们需要保护的是平民,是你们的家人,而不是这个腐烂的政权!还不速速投降! 哈哈哈哈,刘虎,你看这位是谁? 看清来人的一刹那,她如坠冰窟。 是他,是他日思夜想念着的人。他是她的父亲,是他的爱人。此刻他被押在地上,衣衫褴褛,面色灰暗,可他的一双湛蓝色眼睛,一如从前一般,熠熠生辉。 皇帝也来了,他哈哈大笑,幸灾乐祸,在一旁说,刘虎,想不到吧,你日防夜防,我早已探清了你的底细,你两年前参军,就是为了他吧?哈哈哈,诸位,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吧,你们崇敬的将军,竟是一名女子,并且悖逆伦常,爱上了自己的父亲,哈哈哈哈。 三军沉默,皇帝的笑声愈发猖狂。 她攥紧拳头,一股无可言说的恐惧涌上她的心头,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的所有幻想,所有希望,全都完了。他必死无疑,可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不想让他死。她看着他的湛蓝色眼睛,没有说话。 他却开口,声音沙哑。 他说,琥珀,我的好孩子,你辛苦了。不必管我,你不可辜负那么多将士对你的期望,一举攻下都城吧。 她在这一刻,终于流下了热泪。 父亲。她哭喊道,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你。可是我已经无路可走了。父亲,我到底该怎么办,啊啊啊啊······ 第68章 缘起之十七 他温柔地说,琥珀,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她握紧手中的剑,眼睛宛如一块上好的琥珀。她说,父亲,对不起,我救不了你,我不能辜负这么多弟兄们的期望,今日我定要攻破这都城。此刻京城的郊外竟刮起了少有的黑风,大风扬起了浓密的砂石,有如实体,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阳光是前所未有的剧烈,打在人身上似鞭子一般激起噼里啪啦的声响。她汗如雨下,全身被烙烤得通红,脸颊呈现不正常的颜色,神情却依旧冰冷,在这炎热的天气,众人都纷纷望向她,以此来获得浑身的凉意。 皇帝一脸癫狂,幸灾乐祸地看向她,好似有把柄在,料定她不会攻城。 哪知她一声令下,按照原来攻城的计划,大喊着,兄弟们,杀啊! 她身先士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身后的铁骑踏平了这破败不堪的江山。与此同时,她看见他漂亮的头颅迎着荧亮的刀锋滚落而下,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不甘地睁着,似乎在担心她的安危。她别过头去,胸腔却压抑着翻涌的鲜血,一双眼睛被杀意染得通红,不再是那样剔透的琥珀色。 兵临城下,守军节节败退,侍卫护送着皇帝仓皇逃窜,她恨极了,厉马追上,刀锋扬起,侍卫根本抵挡不住,皇帝身首异地。 百姓开城门,迎新兵。 当她的兄弟们拥她为帝时,她低下了她不曾低下的头颅,满脸鲜血,眼色阴沉。她哑声问道,说,即使我是个女子,爱上了自己的父亲,悖逆人伦,你们也还要拥戴我吗? 誓死追随将军!!! 她苦笑着说,可是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信念了。我活下去,就是为了能救下牢中的他,改了这天下,与他长相厮守,这便是我起兵造反的原因,也是我毕生的梦想。可是如今这梦碎了,你还教我怎么活下去呢?这天下是谁的,真的是无所谓的。她抬起头,迎着逐渐落下去的夕阳,朗声说道,我是个将军,将军这个位置做得久了,便有了将军的心思。我已探查清楚,废帝的小儿子,因为敢于谏言而被发配边关,如今召回,重新接替这天下。我已拟好诏书,他继位之后,须得善待百姓,善待天下人,善待他的遗嗣,这之后的天下,就由他来看管,至于他有没有服众的本事,全看他的造化了。 有人问道,那将军,你要去哪里? 她嫣然一笑,逆着夕阳,那笑容仿佛静默开在暗夜之中的昙花,美极而短暂。她的眼睛剔亮晶莹,有着婴儿初次睁开眼睛一般的水润,好比一块惊为天人的琥珀。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女儿家天真而赤城的姿态。天山雪莲纯洁不及她,牡丹之惊艳不及她,菡萏之亭亭不及她。多年以后,当将士们想起这一幕时,仍然是惊心动魄。 他们知道,那是他们最尊敬的将军,同时也是一名拥有不可言说的感情的普通女子。正因如此,她的笑容被永远地镌刻在夕阳之下。 她走出大殿,浑身轻松,仿佛卸下来所有的背负。她很久没有如此的呼吸过,如同风一般的呼吸。也从来没能正眼欣赏这诗人笔下惊艳绝伦的大漠孤影。他的尸身早已被马蹄踏碎了,她也不想再去寻找,她是真的累了。没有力气了。 她微笑着招来她的马,就那样绝尘而去,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选了一坐她知道的最高的山峰,坠崖而死。跳崖的瞬间,她的衣袂翻飞成翩跹的翅膀,她整个人化作自由自在的飞鸟,飞向她心心念念的他,她最亲爱的父亲。临死之前,她看见湛蓝色眼睛,涌出滚烫的泪水。她本无信神佛,但这一刻,却想许下一个来生的愿望。 如果,如果有来生的话,她似是对他说,我不要做你的小女儿,我要和你光明正大地相爱,在阳光下相爱。 她仿佛听到他温柔的回答说,好。 一刹那,她感到头部的重击,而后永久地失去了意识。 第69章 童桐阿湛之十六 琥珀死去之后,童桐没有再做过梦。最近她经常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无思亦无想,时空如同静止。阿湛陪着她,看书时,喜欢把她箍在怀里,一面触碰着她的脸颊。童桐打瞌睡。身形走样,变得愈发不想动弹。她觉得自己如同果实一般在孕育一只果核,血肉沉实而饱满,如同即将累累绽放的枝丫。她的腹中有一个新生命。 她总感觉她在走明珰的道路。当年明珰明知自己身患绝症,还是坚持生下一个孩子,以延续生命的火种。尽管新生命诞生以后,她的生命也就要结束了。尽管如此,仍旧义无反顾。她没有将这一件事告诉阿湛。 孩子的生月是在夏季。炎热的季节,屋子里却清爽凉快。怀孕期间,童桐昏迷好多次,最长一次昏迷了一个星期。阿湛守在童桐身边,寸步不离,最后她的时光,她要与他在一起。但好在,孩子健康茁壮地成长,b超重看到孩子的身影,好像一只小et。她爱极了。多想陪在它身边,看者它长大。这一生如此圆满,最后的遗憾也显得微不足道。足够了。 六月的时候,童桐住院。阿湛陪同。 七月二十三号。 童桐在窗边的躺椅上看书,腹中传来一阵一阵剧烈地疼痛。她浑身出虚汗,没有半分力气,阿湛就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赶忙叫道,医生,医生。童桐被推荐了手术室。阿湛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一颗心在空中飘,童桐在受苦,他却不能替她分担半点,什么都不能做。他现在开始后悔,后悔不该让童桐怀孕,她明明已是最后光阴,还要忍受这样大的苦楚。他第一次觉得时间是如此的漫长,分秒如年。 指示灯变绿时,医生走出手术室。阿湛站起来,几欲昏倒,一开口,声音发颤。 医生,我妻子怎么样了? 医生蹙了蹙眉头,语气冰冷,孩子很健康,是个女孩,但你的妻子因为患有睡美人症,现在体内已经没有有活力的细胞了,如今在昏迷中,我们已经全力抢救,能不能再次醒过来,全看她自己了。 他颓然倒地。 医生又补充说,一月之后,倘若不能再醒来,或者变成植物人,大脑死亡;或者心脏停止跳动,医学死亡。 他后悔了。都是他的错。 他去看童桐,她的头发全部都白了,已经没有足够的养分了,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心电图有微弱的起伏。 他没日没夜地守在她的床前,不停地跟她说话,直到自己也不省人事。 童桐在梦里,见到了当年的妓女。阿香与桐。妓女一身白衣,只涂了厚重的口红,像一道突兀的疤口。眉眼是弯的,眼神却是冷的,琥珀色眼睛里映着那日她与苏霁月初遇时下着的大雪,映着他最后弃她而去的满心失落,映着她自杀之时满目的悲怆与鲜血。妓女开口说话,渐渐呵出雾气,整个世界被一片茫茫的雪雾覆盖着,看不真切,人好似是在天空之中飘着的,没有着落。但此时此刻见到阿香,却是格外的安心。童桐知道,这或许意味着他们的宿命终于走到了完尽,从此之后灵魂再也不会被这无休无止的想念所折磨,几生几世的悲伤,妓女阿香的不甘心,再也不会存在了。 阿香说,我当时是何等地爱他。 童桐说,我知道,正如我爱着他。但你的爱不完全,因为他不爱你。 是,历经此番,终于一切都能得到满足。他也甘心抛下世俗一切陪你经历你人生中所有的时光,甘心承担你的痛苦。这样,我们的故事就结束了吧? 不,童桐却坚定地回答,没有结束。我与他,没有够。他爱我太多,我却无法回报。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觉得足够。 我们不同的,我爱阿湛,你不爱。我可以再次期待来生吗? 阿香却突然绽放出微笑,迷雾散尽,童桐眼前一团刺眼的白光。睁开眼,浑身都是疼的,阿湛握着童桐的手,喜极而泣。 他说,童桐,你终于醒来了。你知道吗,你睡了一个月。你不要走了,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童桐张口,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笑。笑容惨败,没有生气。 阿湛端来水喂她,她没能摇摇头。用尽最后的气力说: 阿湛,我就要走了。这一生不能陪你走完,我很难过。但你一定要连带责我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好吗?记得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阿湛不说话,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童桐轻轻叹息,眼睛被泪水浸润得好似透明,她说,如果,如果有来世的话,请让这宿命不要被扯断,我还想跟你在一起。 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湛失声痛哭。 一个月以后,荷清带着倚歌敲开阿湛的门。阿湛知道,他们的故事,还会在继续。 第70章 完结感想 这本小说,高三写了一年,高考后开始发布,陆陆续续修改,最后成为现在的样子。不管你爱不爱,它就是这般模样。最初的构想,就是梦中的一双湛蓝色眼睛,满怀着期望与柔情地注视着我,我几乎在梦中要落下泪来。最终将它定位小说中的阿湛。而童桐是幻想中的自己。我时常想想自己得了某种不治之症,可以在年轻拥有活力与希冀之时得以体面的死去,绝症纯属臆想,名字起得很美,睡美人症,这种病症也极为悲怆凄美,人在反复的睡眠之中被折磨得希望全无,最终,完好却精力枯竭而死。 而小说中的洁欣,则是另一个自由自在的我。 我喜欢悲欢离合中的悲与离,有着最深重的感情与最细腻的情感,还有未来的无限可能。而花好月圆往后就只能安安稳稳,毫无波澜,也没有半点意思。当然,我喜欢故事中的悲离。但倘若我真的经历一无所有,我也会顽强的活下去。生命是多么美丽的事情呀,我爱生命。 感谢大家的支持。发布之后,经常延更,还有段时间停更,大抵我是世界上最不称职的作者。但是我真的非常感谢,有你们陪着我,我真的非常幸福。安妮说,生活是在做减法,我希望你们不要在我的时光中消失,你们真的是很好的人。真的非常感谢大家。有想要明信片的朋友,可以在下方留言你的详细地址,我会寄一张明信片过去哦。 忽然想起从前的好朋友雨说过的一句话:她笑得时候眼睛弯成一条桥,远方的人,你好。 上大学以来,我的文学素养有很大下降,笔尖的灵气也不如从前,没了从前的热情。但是生活还是要过下去,路途是坎坷的,而未来是美好的,不是吗?嘻嘻。 我的故事还会继续下去,我还会继续写下去,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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