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北归秋》 第1章 东北栽阿萌 是日,大乾朝青阳院后院处处花团锦簇,既是初春好时节,植物都会趁机欣然享受淡薄阳光的俯照。细看这后院的精心布局和遗落在石凳旁半新不旧的竹球,这后院的主人定是一个醉心园艺又不失赤心的公子。 “东植桃杨,南植梅枣,西栽栀榆,北栽吉杏······哈哈,东北栽阿萌!”饶有趣味地打量完青阳后院,带着俏皮又温糯口音的男子一边用手戳着身旁的奇异雅木,一边笑着眯起了那双有神且自带妃色光芒的大眼。 “死咕咚!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一个带着埋怨却更多是惊奇的女声从树里传了出来,慢慢可以隐约看出是个双腿盘坐在树中的人形。坐在树中的小姑娘看上去十岁出头,梳着平常女孩子家爱梳的双髻,着一身粉衫,容貌算不上出众,不笑的时候还有些许凶相,但好在眉目标致,是越长越顺眼的类型。 “我说你成天一个人待在这个没什么人的后院里就没觉得无聊吗?”大眼男子提起手中的紫玉罐递给女孩子,“也不常见你回木宫看看,我好不容易求严爷爷告诉我你现在在何地,便马上赶来啦。诶,明日去哪儿玩?” 女孩子高兴地接过玉罐,轻轻移开罐盖闻了闻,便立马抱起玉罐仰头饮了一口里面的黄金琼浆。“没想到你这个死咕咚还挺好的嘛,好久没喝到过这杨枝甘露了!”女孩子用衣袖擦了一擦口角的汁液,嘴角扬起了好看的弧度,没坚持三秒钟又立马变了脸,“明日?你明日还来?” 男子皱了皱眉毛,又喜笑颜开道:”对啊,从今往后啊,我都在这儿陪着你,和你一起玩儿,哈哈你开心······喂!你怎么打人啊!”“拿着你的罐子。我最近很忙的,你该上哪儿上哪儿去吧······哦还有,以后也少向爷爷问我的事,土族和木族什么时候成一家的啦?”女孩子把空了的紫玉罐塞回男子手里,随即朝他做了个鬼脸。 男子刚想分辩,看到女孩子做了个手势闭上了嘴。“死咕咚你快隐身!我听到雁狄的脚步声了!”话音刚落,偏门被打开,一位身着淡蓝宫缎长衫的公子径直朝他们走来,在树旁缓缓蹲下了身子。他根本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两双眼睛看着他——一双大眼满是好奇,一双眼睛则忧郁似水,正如他。 “她把我昨天送她的礼物原封不动地归还给我了,”雁狄冷静地对女孩子说,脸上全是失落难过。木秋萌呆望着他高挺又线条流畅的鼻峰,很懂似地点了点头。“除了和我一起读先生教过的功课,她或许真的不会同我说任何意见温情的话吧。”说完,便是良久的沉默。 谷冬看了看一旁比这个年少皇子还难过的木秋萌,再看了看雁狄孤清落寞的模样,有勇无谋如他谷冬都瞧出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什么醉心园艺又不失赤心的公子,我呸!不就是个三角恋的中间产物嘛。至于这个雁狄喜欢的人,虽说四皇子雁狄自幼丧母不受当今圣上重视,但能当皇子陪读的人,一定不简单。 “不是,你听他说这些你又没办法和他说话,你憋着不难受啊?”一盏茶的功夫后,谷冬盯着雁狄默默回殿的背影,不解地问一旁的木秋萌。 “我自有我的办法。”木秋萌若有所思道。 “你就是因为他会和你说这些秘密所以才不回木宫找我玩儿的?” “咕咚你知道吗?我爷爷三年前把我变成一粒种子交给雁狄,是他细心照料我我才重见天日的。” “严爷爷好端端为什么要把你变成种子?而且雁狄这小子干嘛就乖乖把你种了?你现在这样纯粹就是因为想报答他?······好好好,我不问了。” 木秋萌其实也只知道,当年爷爷把她变回种子,托了雁狄的梦,变成了雁狄早亡的母妃把她交给了他,说这是母妃想留在世上陪伴雁狄的宝贝,让雁狄好好栽种,其他的事情她也不清楚。 刚开始的时候,她其实还经常留树身在后院,自己偷跑回妖界找谷冬玩,但自从有一天雁狄开始告诉她一些别人都不知道只告诉她木秋萌的事开始,她就不再想离开这个后院了。也许是好奇这个总是温柔为她浇灌并为她遮风挡雨的同龄男孩子的秘密,说同龄也牵强,木秋萌看上去小,按妖龄来说,当雁狄老祖先都绰绰有余了。 “总之,你先回去吧,我会找时间去找你玩的,咕咚。” “一言为定。但是你知道那个拒绝雁狄礼物的人是谁吗?” “是个叫张灵柚的姑娘......每周三和周末会来陪皇子读书,我去偷偷看过......” “真的啊?是不是很漂亮啊?”这句话引来了木秋萌打心底里翻出来的白眼。“不漂亮!一点都不漂亮!”她不耐烦地说。 “可是......你明明就想说很漂亮来着。”谷冬无辜地瞪着木秋萌因为生气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小声嘀咕道。 木秋萌没读过特别多的书,至少雁狄茶案上那些《资治通鉴》啊《贞观政要》啊她都是不爱读的。但是她是中药书和天象书的资深拥护者,因为她觉得一个能救人命,一个能看天命。所以这更是她所气愤之处,张灵柚是人界那种典型的知书达理又容貌姣好之人,有这样的人在一旁红袖添香谈理诵诗的,换做是她木秋萌应该都会很喜欢她吧。 “咕咚你快走吧,我要一个人待着。”在谷冬和她解释完什么叫皇子陪读什么叫成亲之后,木秋萌索性又在言语上赶走了谷冬一次。 她知道人妖可能不配,因为她能活很长很长的时间。但她隐约觉得张灵柚和雁狄也不配。 她知道雁狄需要的是温暖,需要的是父皇的在乎,雁狄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这三年来被其他皇子欺侮后却也会在她身旁掉眼泪。 可每当这时候,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个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孤独患者,不是神。 她总觉得,她和他很相似。像西厢房窗上贴了小半个月的两张窗花,说着不同的故事,却不约而同地像极了彼此。 第2章 君子动口不动手 好梦留人睡。也许木秋萌的闯入对于雁狄来说,昨夜的梦是个令他欣慰的事情。毕竟对于平日生活节律相当规律的雁狄来说,被侍女唤醒去上朝是这辈子头一遭的事。 “诶,你听说了吗,今儿早晨青阳王竟然推了每日的晨练直接去上朝了。”“这可真是稀罕事,也许是我们王爷最近睡眠质量好点了吧。”“当然,全大夫可是整个御医院最好的大夫,开的安神药自然是有用的。” 木秋萌一早刚刚从雁狄的梦里钻出来回到树里,就看到几个打扫后院的侍女在切切讨论着雁狄的事。 木秋萌的小脸又一次泛起了微红,因为好像她们就是在谈论她和雁狄的事情一样。木秋萌低头看看手里的木蛙,心想下一次再去雁狄的梦里可不能再逗留那么久了。 “趁着雁狄去上朝,刚好我可以去找咕咚问一问昨日那个神秘人所说的有关人妖两界的事。”木秋萌从树里分出元神离开了后院,只身前往中艮土宫找谷冬。 可木秋萌还没有踏入谷冬的穑晖堂,就听到里面传来众多女子嬉笑的声音。她忍不住笑出了声,神色鄙夷地站在了正门口,眼神刚好和谷冬惊喜的目光对视住。“哇我们阿萌还真是说到做到呀!阿萌你来得正好,我带你去后山石林走走!” 木秋萌就被谷冬在众多木族妖姬的注视下拉走了。 等走到了石林的入口,木秋萌便开始打趣道:“没想到你也挺忙的嘛!天天要和这么多绝色佳人周旋。”“喂你说的是些什么话啊?我都快被她们缠疯了!幸好你来得及时!嘿嘿。”说罢谷冬便笑嘻嘻地作势用双手要捏木秋萌的脸蛋。 “我没工夫和你谈你的红颜苦恼了,我来是有要事问你的。”木秋萌反手就将谷冬的双手缠在了一起并死死地扭住,看到谷冬实在是眼泪都快疼出来方才罢休。 “谈嘛谈嘛,君子动口不动手。”谷冬一边示意木秋萌坐在石林最高处的鹰尾石床上,一边揉着自己泛红的手腕。 “噗,你还知道不动手呀,”木秋萌边摇头边无奈地露齿大笑起来,捋顺裙摆后在石床上坐了下来。“我昨天晚上托梦给雁狄,结果看到了许多以前发生的事。” “什么?”谷冬立马瞪大了双眼,一双本就大而圆的杏眼越发炯炯有神,“你都记起了些什么?这被严爷爷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我可以理解爷爷为什么要封存我的记忆,自幼体弱多病变为种子好生调养不过是借口,更多的是想让我远离妖族的纷争。我也是无意间发现托梦的时候可以看到许多和我有关联的事情。” “其实严爷爷把你变成种子给雁狄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可能整个妖界也不知道,可以说是很好的保护了吧。”谷冬诚恳地望着木秋萌稚嫩但透出几分俏丽的侧脸温柔地说。 “你和我说说人妖两界的事吧。我昨日在梦里碰到个奇怪的人,好像要对妖界图谋不轨,所以我特地来问问你......毕竟,我也是妖族的一员,什么历史背景都不知道也说不过去。”木秋萌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谷冬。 “那个......阿萌啊,严爷爷既然煞费苦心地封存了你的记忆,自然是不希望你知道这些事情的,我......我也不好告诉你。”谷冬一脸难为的模样让木秋萌觉得异常地烦躁不安,让她理解爷爷的良苦用心和让她感受全世界都知道而只有她木秋萌不知道的真相的感觉相比,令她真的无法自处。 谷冬还是很傻的,看他那个支支吾吾的样子木秋萌就知道,那个神秘人说的话和真相相比应该八九不离十了。也就是说,人妖两界的和平只是表面上的短暂维持,谁得到那传说中的女娲灵石,谁就会统治两界。而为达到此目的,杀戮是绝对避免不了的。木秋萌想得出了神,竟未察觉谷冬不知何时已经靠在她肩膀上打起了盹来。 谷冬真是个温暖的人啊,和春日里的阳光一样灿烂明媚,而青阳院里的那位孤独患者,他所带来的温暖虽然木秋萌感受得真真切切,但她打内心深处觉得,就像冰雪闪耀的光芒一样,冰雪融化的时候,也许就是温暖殆尽的时候。 “啊我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对不起对不起阿萌!”谷冬猛地一激灵,立马直起上身对木秋萌一个劲儿地道歉。 “没事的咕咚。”木秋萌难得地对谷冬态度温和,起身准备回后院。 而最后谷冬送她离开时说的话又让她重新陷入了不淡定,“哦阿萌,我听说木族托梦后的第二天会让被托梦之人陷入噩梦的烦恼。” 什么...... 在木秋萌去木宫的这段时间里,青阳院里来了一位贵客,眉眼与雁狄颇有几分相似的太子,雁狢。当今圣上共有十子两女,大皇子二皇子均早年夭折,太子为第三子,年龄比雁狄长两岁,自幼与雁狄交集不多,但好在兄弟和睦。现在太子能亲自来青阳宫,雁狄自然要盛情接待。 “皇兄今日好兴致,只可惜六弟此刻没在皇都,不然大家可以一聚。”雁狄恭敬地作完揖,便将雁狢请入了内殿。 雁狢鼻子的线条比雁狄要更锋利些,眼睛也更加细长些,身材有着独特的削瘦,而胳膊却有着不同于身体的健硕。和雁狄不同的是,这位太子爱穿鲜艳颜色的衣服,而雁狄则独爱浅灰墨绿一类的衣服。 “哈哈,是啊,很久不见六弟了,”雁狢随手接过侍女手奉上的清茶从容说道,“不过很快会在我的订婚大典上相见了。” 雁狄面色不知如何转换,只能僵硬地笑了笑道:“皇兄......大喜将至了?那做弟弟的先恭喜了。不知是哪位王公大臣的姑娘能入了皇兄的眼?” “不怕四弟笑话,四弟你也知道,我一直在找我梦里出现过的一位姑娘,而前些日子我才知道,这位姑娘,可就在你老四的青阳院里藏着呢,所以今日特意想要四弟批准,让皇兄我见上一见,不知四弟意向如何?” 雁狢将手中的茶盏放在茶案上,眉目含笑地望向稍显不知所措的雁狄。良久。 第3章 他山鹧鸪 “太子要的人,就是她啊……”木秋萌站在窗外目睹了这一切。她想迫切辨认出雁狄此时此刻的表情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毕竟雁狄还没有长成能完全不让表情出卖自己内心的年龄。 “皇兄......能看上老四的陪读自然是灵柚的福气,只是,皇兄是怎么认识她的?”雁狄不紧不慢地问道。这房里的两个男子都是互相笑着说话的,可是木秋萌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奇怪又可怕的氛围。 木秋萌死死抠住了身旁的窗棂,她很担心雁狄一个不小心便出卖了自己的心思,她是不忍看到这两兄弟为了一个女人撕破脸的。 “我与她相识也是缘分一场,她爹和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一来二去便和她有了情谊,”雁狢轻描淡写地回答完,起身握住了雁狄的手,“还望四弟成全。” 雁狄的内心世界几乎要崩溃掉,但也没这么容易就崩溃掉。“这个,也要看灵柚的意思。” “这个你放心,我都和她说好了,是她告诉我她在四弟你院里陪读的。” 雁狄,不要再说,不要再问了,你接下来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将是扎你心窝的,谎话。木秋萌希望太子今日说的都是谎话。 雁狄真的没有再说一个字。没有表情,他此时此刻只想去找张灵柚问个清楚,他此时此刻只恨,自己从未坦诚地对她表明心意。可有个性如她张灵柚,连皇子送的礼物也敢归还,他雁狄又怎么敢再去质问她些什么。 “四弟?”雁狢微微有些诧异,但是雁狄一直没有回应,仿佛静止一般。“好吧,明日再告诉我吧,我好尽早向父王说明情况。”雁狢稍微想让气氛缓和一些,只好做了点让步。 雁狄礼貌地送走了这个在他看来已经在步步紧逼他放人的皇兄。“不,我不许。”他目送雁狢离开的背影,朱唇轻启地送出了这四个字。 木秋萌诧异地看着雁狄转身离开了大殿,蓝灰色的袍角在他的快速离开中扬起了好看的弧度。她赶紧一路跟着他来到了后院的偏房,映入眼帘的就是端坐在书案上安静写字的张灵柚。 “灵柚!”雁狄低沉冷酷的声音比平日里大了几倍,张灵柚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优雅地将手中的兔毫笔搁于一旁的笔山上,徐徐起身向气得脸颊微微泛红的雁狄行了个礼,“青阳王怎么没敲门就进来了?发生什么要紧事了吗?”说完,她便走向雁狄,用干净且散发着鸢尾花清香的淡紫色衣袖轻轻擦拭雁狄额上的细细汗珠。 哇这个张灵柚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淡定,这一切一定都是她和那个王八太子计划好了的!木秋萌狠狠地想,忍住了她一万次想冲上去拉开张灵柚再往她脸上吐口水的想法。 “太子找我来要人了。”雁狄低头深情地望着张灵柚,而手却生硬地将她的手拨开了。张灵柚丝毫没有畏惧,甚至没有一丝慌乱,抬头正视着雁狄的目光:“青阳王既然都知道了,也自然知道太子的意思是违背不得的,何必还来找我对质呢?我知道你只是气不过皇兄抢了你的陪读,虽然说陪读大多都是为接纳入室做准备的,可冒昧地告诉青阳王一句,婢身没有嫁给王爷的意思,也没有一定的规矩规定,说陪读只能嫁给所属的王爷。所以请青阳王放过我吧。” 这段话成功地激怒了从来都是平淡如水的雁狄,他往前几步,用力将张灵柚按在了房间的侧壁上:“你准备这套说辞辛苦了吧?我知道你心里没有他,我也知道和他比起来我的确不受父皇重视,但是张灵柚你听着,只有我雁狄,才能给你幸福。你未来会和千千万万个女人一起争夺皇兄的宠爱,而在我身边,永远只有你一个人。” 张灵柚微微蹙起了眉头,旋即又笑着说道:“青阳王这是干什么?灵柚还待字闺中却强迫与我有肌肤之亲吗?青阳王不要妄自菲薄,我没有觉得你不如太子受宠......我只是爱他而已。” 木秋萌眼睁睁地看着雁狄的脸色从微红变成死一般的白灰,好看的嘴角也在轻轻地抽搐着。他的手渐渐没了力气,从张灵柚的肩头滑落下去,弯曲的手指像是握着空气。 张灵柚趁着这个雁狄放松的间隙转身坐回了书案后面,“青阳王,灵柚从小和你一起读书,也算是学问上的知己,日后成了东宫的人,自然不会忘了昔日情谊。放过我吧。”张灵柚的眼睛像春日里绽放的小朵梅花一般娇艳清澈,让人不得不静下心来听她的劝告。雁狄就算是再气恼,现在也只能大半心力不知不觉间去接受现实。 雁狄看着她,就像他以后不能再见到她了一般地,尽力地看着她。如果看一个人能耗尽气力的话,那雁狄早已身心俱疲了。 “青阳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请出去吧。”张灵柚怎样也承受不起雁狄那样地凝望,她只想快快躲开那双饱含不舍的眼睛,躲开这个满是无辜的痴人。 “......留下来。”雁狄掷地有声地抛下这三个字,声音干脆利落,却实质上的的确确是嗫嚅出的恳求。 “听山鹧鸪。”张灵柚淡淡地说了四个字,便接着提笔蘸墨写起字来。 “我只听说过归雁吟。”雁狄说完离开了偏房,没有顺手关门。他不愿意为自己关上门。 木秋萌此刻真的很想显出人形去安慰雁狄,可她还未到能随意幻化人形的年龄,所以可悲的是,她站在雁狄的面前无能为力,但雁狄却看不见她。 她看到雁狄来到她熟悉的后院,蹲下身抚摸她留在原地的树身,用几乎她听不见的声音说:“你知道吗?我爱的人要嫁给他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木秋萌恨不得大声地喊出来,她想陪雁狄斥责张灵柚的无情虚荣,她想告诉雁狄他还有她。虽然他可能不需要她,但是他伤心的时候,总是需要她的。 木秋萌走过去,俯下身来紧紧抱住蹲在地上的雁狄。她对雁狄来说是空气,而她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雁狄微微颤抖着的身体,和隔着衣袍、蕴蓄着热气的体温。还有有关失去的心碎。 皇位他不要,父皇的重视他不要,唯一他想要的,现在也无法得到了。就是这样的,这样身不由己自忍窝囊的心碎。 木秋萌没有读过那么多书,她不知道,《听山鹧鸪》里有句“谁家无春酒,何处无春鸟”,而雁狄最后答的那首《归雁吟》,则一字一句说的是,他山鹧鸪好结婚,只往江南生子孙。 没事的,阿啾不忍去梦里陪着你带给你第二天的噩梦,那就在你旁边陪着你。到天明,好不好?到余生,好不好? 第4章 婚宴 按照皇室礼制,太子纳妾排场不必过大,无非是东宫内走一下册封的程序,百官为了迎合奉承自然是彩礼源源不断地往东宫中送来。张灵柚是从青阳院里出来的身份被圣上用一道升官旨而堵住了朝廷命官的悠悠之口。 张灵柚的父亲本就是皇都中最大的盐商,虽未在朝廷里为官,但京中盛名早已远扬,而她家几代都为朝廷承办采买的差事,令他父亲入朝为官本就是无可厚非之事。这也在另一方面为雁狄保存了在世人面前的颜面。 张灵柚在雁狄院里的陪读,早已变成了前尘往事。 是夜,青阳院里如往常一样格外清冷,雁狄静坐在后院的石塌上,眼前的地上竹影婆娑,上空的明月普照着院里的一切,精雕细琢的石磨灯掌里的白烛莹莹的火光已经被春夜的凉风吹灭,但雁狄早已吩咐下人今日之内不允打扰,便没有不识趣的侍女去将它们一一点燃。 木秋萌双手环抱着小腿,在雁狄身旁陪伴着他,目光锁定在雁狄手中镶着玉光宝石的红玛瑙胭脂盒上。她记起来了,就是那日在梦里他们去那家脂粉店最后定下来的那一款,没想到雁狄真的去将它买了回来。 不知道雁狄看到它,脑子里想的是那天的阿啾,还是此时此刻正在度过良宵的张灵柚呢?木秋萌撅着小嘴,歪头看向面无表情的雁狄。 雁狄此刻的脑袋里,只有两个人,雁狢和张灵柚。他从不知道成亲会做些什么,因为他的世界小到只有诗词史书和朝堂后院,也许这才是对他最好的安慰。但他清楚地知道,无论要做些什么,那个男人都不可能是他了。 突然,一阵窸窣的谈话声打破了这随时濒临爆发的宁静。雁狄蹙眉回头,看到了两位侍女正在他背后面露难色迟疑不决的模样。 侍女们见他生气了,连忙战战兢兢地跪下请罪。“什么事?”雁狄不耐烦地喊道。 一个看上去稍微机灵点的侍女抬起头,逐字逐句地禀报道:“回青阳王,太子殿下口信,邀请您前去赴宴,说是殿下纳侧妃,王公至亲都到了......您说不要打扰到您,所以我们......” “皇兄有喜事,自然要去。”雁狄立马起身,行色匆匆地进入内室去更衣。留下两个侍女和木秋萌诧异地待在原地。 雁狄这是要干什么啊?都这样伤心了还去凑热闹看人家秀恩爱吗?木秋萌双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蛋,双眼无神地显出绝望的模样,还是无奈地跟着雁狄去造访东宫。 今夜的东宫外表和平日没有差别,可是一进入内堂,处处都装饰了喜气的鸢尾花,清香扑鼻,因为新娘子喜欢。外人都会认为,高高在上的太子定是爱极了这位新晋的张侧妃,才会大会宾客。其实雁狢只是纯粹想气一气自己新侧妃的旧主子,他本来还担心自己这位四弟因为面子不会前来赴宴,但当他看到迎面翩翩走来的雁狄时,便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满面春风地走去迎接他:“四弟你终于来了!快来陪我酌他几大白!” 雁狄随手在一旁的桌子上提起一杯玉盏,倒了满满一大杯的梅子酒:“来!皇兄!老四敬你!”便仰头一饮而尽。 雁狢微微一愣,立马豪爽地笑了起来:“哈!四弟好酒力!”也斟了一杯酒,回敬了雁狄。 “四哥!”一个温润有力的男声从雁狄声后响起,是个比雁狄年轻的白衣公子,长了一张无可挑剔的鹅蛋脸,肤色又在白衣的衬托下白得发光,衣襟上别了一朵红蔷薇,上前一把抱住了雁狄。 喂喂喂你干嘛啊你放开他啊!木秋萌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个比女人还要漂亮的男孩子怎么能抓着雁狄撒娇呢? “六弟你也从江南赶来了,好久不见。”雁狄好不容易看着这个弟弟泛起了真心的微笑,宠溺地摸了摸雁猗的头。 “皇兄大喜嘛,自然要一同庆贺。”雁猗抓着雁狄手里的玉盏就要喝,却被雁狢制止住了:“诶六弟,你还没到能喝酒的年纪,免了吧。” 雁猗嘟了嘟嘴,打趣地说道:“新娘子呢?我要看新娘子!”“新娘子在里屋等着我呢。”雁狢挤出一脸幸福的表情,又刻意对雁狄说:“真要多谢四弟成全了。” 雁狄嘴巴笑了笑,眼睛只是盯着手里的玉盏,又一杯下了肚。 他环顾这四周的人,人人都在喜笑颜开地互相敬酒祝贺,耳边的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余音绕梁,好像真的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呢,雁狄闭上眼睛,又饮了一杯梅子酒,脸色已经变成了潮红,人也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觉,想在这歌舞升平中肆意睡去。 在他一杯又一杯饮下手里的酒的同时,眼前浮现出张灵柚在青阳王府时的窈窕风姿,那低头写书法时悄悄垂落在耳畔的青丝寥寥,抬起头时会心妩媚地一笑,端坐在铺满鸢尾花的婚床上娇羞美丽的模样。木秋萌看到那一行滚烫的泪水从雁狄闭眼的瞬间一泻而下。雁狄居然哭了。 木秋萌站在原地束手无策,妖是没有眼泪的。无论她有多难受,她的眼睛里也流不出那样晶莹剔透的东西来。她和他终究是不一样。 木秋萌就这样束手无策地跟着雁狄他在饮完无数盏梅子酒后回了青阳院。雁狄走得异常缓慢,木秋萌生怕他走着走着会倒下去,随时准备着去喊谷冬来背他回去。 雁狄没有回房休息。他直接去了后院。 木秋萌看他在她的树身前停了下来,于是连忙绕过雁狄回到了树身里,面对面地凝望着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她一辈子都不会料到。 雁狄以极快的速度蹲下捡了一块边缘极其锋利的石块狠狠向木秋萌砸了去! 树身脱去了一层不规则的绿皮。 木秋萌白嫩的右脸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疤,她如同之前一样凝望着雁狄,慢慢地将手轻轻触摸右脸上的伤口。 她看见了手上的殷红色液体,她居然也会流血,像她看到她自己被捆在化生池石柱上浑身流的一样,殷红中透着伤口火辣的疼痛。 雁狄,如果这样你会好受一点,我开心。但是张灵柚,我不会再顾着你的原因,再忍让她半分了。我会让她尝尝代价。 木秋萌蹲在了地上,抚摸着雁狄锦绣纹饰的鞋面,暗暗地在心中发了誓。 第5章 空欢喜 张灵柚端坐在东宫内房正中央的圆床床边上,原本白色的帷幔迎着她的喜好换成了浅粉色,薄得透明地散在床的四周。屋内熏了甜蜜宜人的帐中香,使人感到舒适且异常愉悦。 张灵柚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她不满意成为一个侧妃的事实——正妃的位置宁愿空在那里,雁狢都不愿意给她吗?真可笑。 没有夫妻对拜,没有红烛高照,没有红色的喜帕盖在头上,更没有凤冠霞帔。张灵柚自己知道她很爱雁狢,但是她真的想要更多看得见摸得着的宠爱。她想起了雁狄把她按在青阳院墙上说的那番话,她张灵柚以后,真的要和千千万万的女人去共享一个男人了。但是就算这样她也不会选择雁狄,她不会爱一个毫无前程可言的男子。这样一想,她内心便好受了许多。 她一想到她已经嫁人了就觉得口渴,于是起身去梨木台上倒水喝。这时,房门被雁狢推开了,他酒量很好,看上去一丝醉意也无。“客人们都走了?”张灵柚好奇地问他,一边享受着雁狢对她尽情地抚摸。 “走了。”雁狢简短地回答完,便将张灵柚拥入怀中,引领她回到那张属于他们的圆床上。张灵柚感受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于是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她不愿意什么温情的话都没有听到就让雁狢得到她的一切。 可是雁狢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点,本来对于他来说,她张灵柚只是一个和他很相似的人,一样的聪明,并且没有太多的善意可言。他们互相需要彼此,去达成共同的目的,仅此而已。雁狢对她没有感情,但他清楚她对他痴迷得很深沉。 这就足够了。 这不够。张灵柚睁着满是怨念的柳叶眼,一边奋力在雁狢的压迫下挣扎着一边吃力地对身上的男子说:“为什么......不是正妃?你......到底......爱我吗?”问完张灵柚便后悔得没了力气再拒绝雁狢的动作,在床上问爱不爱这种话,亏她这么聪明居然问得出口。都是假的。 半夜,帐中香的味道经过夜风的洗涤变得清凉了许多,张灵柚躺在雁狢怀里,反而比平日里更冷静。 没有爱,那就做他最重要的女人。张灵柚看着离自己近在咫尺的雁狢恬静熟睡的脸,凑近他的脖子开始亲吻他。 她不知道这间房子里除了她和雁狢还有一个人站在床边瞪着眼睛注视着她。那就是右脸已被鲜血覆盖了的一脸漠然的木秋萌。 木秋萌站在床边,打心底里觉得这两个人不穿衣服睡这么近距离实在是太难看了,雁狄到底是怎么想的,会喜欢这种人呢?没事的,我就在你脸上划一刀,就不做其他的事情了,好不好? 木秋萌缓缓举起手里的锋利石块,就是那块雁狄扔她的石块,一步一步逼近了床上的女人。 “明日我要你去找雁狄。”突然雁狢睁开眼睛对张灵柚说了这么一句话,不仅把张灵柚半开的双眼给惊讶地完全瞪大,还把木秋萌吓得手里的石块都差点没拿稳。 “你说什么?”张灵柚直起上身,把被子扯到与锁骨平齐的地方,小声但愤怒地质问雁狢。 雁狢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话便不再搭理她:“去找他说你后悔了,看看他什么反应。如果他没什么行动,我再另作打算。” “......现在已经开始了对吗?”张灵柚不屑地盯着雁狢冷漠的后背喃喃低语道,“你对他的迫害?” 不是的,接近你让你爱上他的时候就早已开始了。木秋萌一手紧紧抓着石块,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黑暗中一个人坐在被子里啜泣的张灵柚。她们俩都没有出声,一个是不能,一个是不愿。 不行,我得回去待在雁狄身边,他们要伤害他!木秋萌来不及多想,便在这个恩爱美满却实则诡计多端的婚房消失了。和报仇比起来,还是只有雁狄最重要。 她推开那些冗杂纠缠的红线,凭着最初的记忆直接进了雁狄的梦里,“雁狄!不要相信她!”她看到了雁狄站在一处陌生的悬崖之上后就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不要相信接下来找你的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行。”木秋萌在雁狄怀里绝望地喊道,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可是却拼命地想找到可以让雁狄能够相信她的办法。 “阿鸠你怎么了?”雁狄一脸诧异地捧起木秋萌因为惊吓而苍白的小脸,木秋萌在雁狄深邃灵秀的瞳孔里找到了片刻的安稳,她口齿清晰地笑着对雁狄说:“我怕你受伤。”说完受伤这二字,突然,木秋萌意识到自己脸上的伤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干净,连忙用手捂住了双脸。 “你才受伤了!”瞬间,木秋萌感到一阵头昏脑涨,倒在了未点灯的一间屋子里。她抬头隐隐约约看到了雁狄坐在他的床上失魂落魄的模样——他被她流血的模样吓醒了。 木秋萌不知道此时此刻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是该庆幸他还会为自己神伤担忧,还是该悲哀她又失去了一次和雁狄说话的机会。她扭头看看窗外已经快破晓的淡紫红色的天空,耳边不时传来子规啼哭的怪叫声,仿佛在召唤着清晨的到来。 她知道已经到雁狢口中的明天了。 “阴争于内,阳扰于外,魄汗未藏,四逆而起,起则熏肺,使人喘鸣。阴之所生,和本曰和。是故刚与刚,阳气破散,阴气乃消亡。淖则刚柔不和,经气乃绝。” 雁狄起床后去后院挥舞起那把在晨曦中泛着玫瑰金光泽的玄月剑,一招一式,均配上一句剑诀,他舞剑十分有自己的韵律节奏,腰肢的柔韧和手臂对剑推送出的力度都恰到好处,他的目光变得比平日更加犀利尖锐,剑气的光与之交相辉映,身上素淡的淡青色长衫随着极速的运动翻出了格外飘逸的美感,像流云避月般熠熠生辉。 木秋萌简直要看呆了,她知道雁狄口里念的不是什么剑诀,而是《黄帝内经》里的阴阳别论篇,那是她熟识的文章,配上雁狄清瘦但不失矫健的身姿,她真的觉得这一刻,雁狄的剑就是为她木秋萌一个人而舞的。 直到雁狄舞完剑回房洗漱准备用膳,木秋萌也依然坐在地上,沉浸在自己想象的喜悦里不愿意出来。“嘿嘿,帅雁狄......”木秋萌一脸粉红地歪头羞涩地甜笑,十分舒展地两手打开伸了个大懒腰。 “你从哪里来的?”一旁打扫后院的侍女惊讶地问她。 “我就是这儿的人呀!”木秋萌挤出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给她。 “等等等等......你看得到我?!” 第6章 桃花误 受到惊吓了的木秋萌二话不说就施法把那个受到惊吓了的侍女弄晕在了地上,再让自己隐身起来不让正常人看到自己——她这才知道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从今以后她便可以以人形在人界自由来去了。与雁狄面对面地自由交谈。 她走到后院东边的桃树下,那里有块极其清亮的人工池塘。她暂时取消了隐身,她想看看池塘里的自己。池面上倒映着桃树的劲道枝桠和她的模样,她用微微颤抖的手去触碰池塘里的她,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凉凉的水面,和满面波纹的脸。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木秋萌如果能有流泪,她一定想想把这几百年没流成的眼泪一次性流光。她心疼过很多人,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阿萌生辰快乐!”池塘里那张因水面平静下来变得清晰真实起来了的脸旁边突然多了谷冬的笑脸。“啊阿萌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啊?痛不痛啊?天哪天哪心疼死了!”谷冬捧起木秋萌的脸就凑过去想为她吹吹伤口,被木秋萌一把推开:“哎呀我不小心弄伤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恶不恶心呀!” “哼,我还不是关心你嘛……”谷冬刚想为自己抱不平就被木秋萌双手紧紧环抱住了脖子,“阿阿阿......阿萌啊怎么了呀……”谷冬千万个万万个没想到木秋萌居然会主动抱自己!立马赚到了一般疼爱地抱紧了她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咕咚,我很难受......我也不想......可是,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庆祝生辰了......我得陪在雁狄身边,他有危险!”木秋萌说完便从谷冬怀里抽出身来,认真地看着他,此时她的认真比抱歉更多。 “不急不急,阿萌我们不急,雁狄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谷冬显然已经适应了现在木秋萌凡事都以雁狄为重的事实,他能做的事情只有理解她,安抚她,帮助她。事实上木秋萌现在需要的也只有这个,其他什么人的什么话对她来说只会给她徒增厌烦,爱一个人有多自私,自私到不再想去理会再多一点点的任何事。即使是她自己的,无人祝贺的生辰。 “雁狄的兄长和......兄嫂?就是太子和张灵柚,他们要合起伙来害他。”木秋萌变出一些紫色带绒毛的夏枯草,挤出里面的汁液小心翼翼地敷在脸上的伤口上。“你真的要插手去管这件事吗?”谷冬轻轻地将木秋萌脸上的汁液涂抹均匀,温柔地问道。 “雁狄的事就是我的事。” 好吧,在你不受伤害的前提下,你开心就好。在感情里默默付出的那个人,永远会这样替对方着想,好像对方开心了,自己也就开心了。在这一点上,谷冬和木秋萌都是这样的无私。甚至虚荣如张灵柚,也不得不在雁狢面前败下阵来。即使是暂时地败阵退让。 在木秋萌和谷冬说话的时候,张灵柚的撵轿早已停在了青阳院大门口。下了轿立在门口,张灵柚也情不自禁有些感慨起来,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是多么的熟悉,她今天来做的事情算什么呢?利用一个无辜的人对她毫无质疑并且毫无保留的爱,去令这个人背上觊觎调戏太子侧妃的罪名。张灵柚突然隐隐泛起了一阵恶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做了选择了,要做雁狢最重要的女人。最重要,便要最狠心。 雁狄用完膳听说太子侧妃回来了,换了一身墨蓝色镶金丝长褂前去迎接。眼前的张灵柚身着桃色蜀锦外衫,里面乳白色的抹胸衬裙若隐若现,腰间的淡黄色束带将原本就凹凸有致的身线衬托得越发出挑。番茄色的胭脂令她整个人显得气色异常的好,是平日里在青阳院从未见过的好气色。雁狄见到她内心十分激动,但他却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去再和她说些什么,所以半晌都没有言语。 “雁狄,你还好吗?”最后还是张灵柚先开了口。她用含了温情的目光盈盈地望着雁狄,换做是任何人看来,都会觉得这是将张灵柚挽回来的最好时机。 但雁狄不,他重视的不只是张灵柚的幸福,还有兄弟间的规矩和世人的目光。他从小就学会了看各种人的目光去生存,他不能和任何人相违背。木已成舟的事,现在还用得着他雁狄去改变些什么吗? “很好,劳烦兄嫂挂念。”雁狄亲自为张灵柚斟了一盏清茶,递给她。迎面便迎上了张灵柚令人动容而又暗含幽怨的目光,“灵......灵柚,皇兄他,待你不好吗?”雁狄还是把内心想问的话问了出来。 而这正是张灵柚需要的。 “你说过,我只是嫁了个要去拥有千千万万个女人的人而已,”她低头看着手中那盏漂浮着一片青润茶叶的碧螺春,泛起了苦涩的微笑,“如果我说......我后悔了呢?” 雁狄内心一震,他渴望这句话已经不是两三年的时间了,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希望能有朝一日能听到张灵柚哪怕含蓄非常的告白。这......算吗? 屋子里的侍女早被雁狄支了出去,现在只有他们二人,隔着一张木桌的距离。 “任何人都不要相信!”突然雁狄的耳边响起了木秋萌对他说的话,为什么阿鸠会叫他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为什么偏偏来的人是灵柚呢?让他不去相信她的话,那他盼望了多年的话吗? “雁狄......”张灵柚一边观察着雁狄沉思而又犹豫的表情,一边起身走到了他身边,“你不爱我了吗?” “怎么会?”雁狄再也受不了了,他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也受不了张灵柚冤枉他的感情,他从椅子上起身一把抱住了张灵柚,感受着她发间柔和的帐中香的味道,和柔软温热的身体。 “来人!将青阳王抓起来!”雁狢凌厉的声音传入耳中,雁狄这一秒看见雁狢带领着数十名带刀侍卫破门闯入了屋内,下一秒便被两位侍卫死死抓住了双膀,双膝跪在了地上。 “青阳王意图不轨,企图对本太子的侧妃上下其手,此荒淫无度藐视兄长的罪责,四弟你还是去和父皇去解释清楚吧!” “不行!” 一个坚定着急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第7章 圈套 木秋萌顶着一张清洗干净了带着明显划痕的脸出现在了门口。“不行!你放了他!”她径直朝雁狢走去,抓住了雁狢的衣襟,用无法转圜坚定异常的眼神望着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 所有人都惊呆在原地。他们不知道从哪里跑来这样一个小姑娘,敢这样直冲冲地顶撞当朝的太子。正当侍卫反应过来要捉拿木秋萌时,雁狢温柔地说了一句令所有人不解的话。 “不许动她。” 张灵柚狐疑地望着眼前这一男一女,此时这两人给她的感觉,仿佛是这两人早就相识,而且雁狢还大有维护这个女孩子的意思在。 “阿鸠......”雁狄跪在地上,抬头望着这个他才真的早就相识的,梦一样的人。 木秋萌与雁狄对视的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痛,谁能知道她和雁狄在现实中的第一次相见,是雁狄如此落魄的情景,谁又能告诉她木秋萌,为什么雁狄不相信她一心一意告诉他的话,她明明已经叫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就是因为,那个所谓的任何人,是张灵柚么? 木秋萌想到这里,不禁低下了上一秒还倔强坚定的头。不行,现在不是你难受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得救雁狄。因为,现在只有你愿意帮他。 她松开了抓着雁狢衣襟的手,毫不客气地质问起雁狢:“你明明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会发生的,你现在还要捉拿被你蓄意陷害的弟弟,你不要脸。”雁狢看着这个对他出言不逊的小姑娘,他也和雁狄一样,不知道现在他是在自己的梦里,还是现实中——眼前的这个已经长成少女样子的孩子,俨然就是这么多年他雁狢苦苦在梦中挣扎追寻而一直得不到的人,假如再过几年,这个小姑娘一定能长成她在他梦中的样子,一样的倔强,一样的美好得让人不忍欺骗她。 “你叫什么名字?” “关你什么事?”木秋萌的脸已经气得泛起红晕来,“我叫你放了他。” “你是什么东西,居然对太子殿下如此无礼!”一旁的张灵柚不满地对木秋萌呵斥道。木秋萌对她只有一身冷笑的回应,你这个女人好意思对我吼?我还没来得及在你脸上划上一刀的呢。 突然,木秋萌感觉背后有人对她的脖子用内力砍了一手,她还未来得及说出些什么其他的话就没有知觉地晕倒在了地上。 “阿鸠!”雁狄对着地上的木秋萌悲痛地呼喊道,开始挣脱两名侍卫的死死镇压。“诶四弟,”雁狢叫住了此时已经有些疯狂的雁狄,轻轻将木秋萌抱了起来,“她的生死,取决于四弟你的安静与否,和在父皇面前的说辞是否得当。” 于是雁狄一声不吭但愤愤不平地被侍卫镇压回了东宫。张灵柚看着雁狄被压回东宫狼狈的背影,笑着向雁狢走去:“恭喜殿下,这个女孩子就交给妾身处置吧!” “我不是说了吗,不许动她。”雁狢冷酷地对张灵柚说罢,便示意她自己先坐轿撵先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抱着晕过去了的木秋萌走出了房门。 张灵柚脸上的笑容僵硬在脸颊上,她一个人立在刚刚还有许多人而现在却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房间里,目光定格在桌上那盏雁狄为她斟的碧螺春上。 她冲过去一手将已经凉了的茶盏打翻在地,伴随着扎心撕裂般的声音,琉璃在地上碎得毫无规则,大片的还保留着原来的青色纹理,小的已经变成了粉碴,再也看不出当初的样子。 张灵柚不想再去想当初的样子,她甚至想把这些琉璃渣捧起来掩埋掉,就像把她的过去全部掩埋掉,和雁狄的,和雁狢的,和张府的。不要伤心了,灵柚,最重要的不一定是最爱的,你从此刻起,永远要记住这一点。 木秋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被捆在一间奢华的内室的房柱上,她想知道是谁把她打昏的,又是谁把她捆在这里的,为什么每次她都得被人捆在柱子上,以前是,现在也是。可是她最想知道的,对,就是雁狄现在在哪里,他还好不好。 想捆住一个树妖,简直是天方夜谭。木秋萌一施法便来到了整个建筑的外面。她抬头看了看牌匾,那镶着金边的牌匾上分明写着三个大字:上阳殿。上阳殿应该就是人们口中的东宫,而刚刚那个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没有开一个窗户的地方,应该就是东宫的密室。 木秋萌笑了笑,她此刻想立刻找到那个心狠手辣的太子。她隐身进了雁狢的寝宫,正好撞见张灵柚和雁狢在屋内争吵不休。 “你把她藏在哪里了?你究竟说不说?” “我都说过了,和雁狄捆在一起了,你究竟要问几遍?” “你骗人!我去确认过了,雁狄现在一个人被关在伙房里,他身边根本没有那个女孩子!” “你有完没完?” 啊好好好不要吵啦!我脑子都要被你们吵炸啦!木秋萌忍无可忍地附身到了雁狢身上,对张灵柚说:“宝贝儿,都是我不对,好好补偿你好不好?”木秋萌此刻真的想帮雁狢把这个张灵柚搞定了,她才好利用雁狢的身体去把雁狄放出来。 张灵柚瞳孔惊讶地收缩了一下,雁狢还会放下身段来求她原谅了?“那......那殿下晚上一定要好好待妾身,妾身沐浴完在房里等着你。”说完便上前抱住了木秋萌,并且在木秋萌脸上亲了一下。 我的妈呀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木秋萌偷偷擦了擦脸,毫无灵魂地回应道:“好好好,去找你去找你!” 好不容易哄好了张灵柚,木秋萌立刻去找伙房的位置,她对东宫不太熟悉,可是皇宫里大致建筑格局应该差不离,所以没用多少时间她就找到了。 “太子殿下。”守门的侍卫纷纷向木秋萌行礼。“都起来吧!”木秋萌迫不及待地让侍卫将门的锁打开,在伙房的一个背阳的角落找到了心灰意冷的雁狄。 “雁狄!”木秋萌连忙上去抓住了雁狄的肩,她想仔仔细细看看雁狄有没有伤到哪里。 “你放开我。”雁狄的眼神像寒刀一样刺入木秋萌关切的眸子中,粗暴地将木秋萌的手甩开了。 “雁狄......” 第8章 花海 木秋萌瞬间反应过来,她现在是在雁狢的身体里和雁狄对话,所以雁狄对她冷酷也好,痛恨也罢,都是对的。 “雁狄,你走吧。”木秋萌催促着雁狄离开这个被重重把守的伙房,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她的灵力还能在雁狢体内与他本来的灵魂抗争多久,她必须抓紧一切时间。 “皇兄今天设的局真是用心良苦,就这样放我走了,不去父皇面前指证我岂不是可惜了?”雁狄脸上泛起了木秋萌从没有见过的,无情的讽刺。也是,他本来就是一块冰,好不容易有些温情,这样少之可怜的温情到头来还得被自己的兄长利用。可是,雁狢是如何知道雁狄对张灵柚的情谊的呢?莫非是张灵柚对雁狢和盘托出的?这件事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木秋萌一声不吭地思考着,突然,她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股极强的斥力拉扯着,这是雁狢灵魂的奋力反抗。“皇兄错了……雁狄,皇兄错了!你走吧!要快!”木秋萌极力忍受着来着心脏的撕裂般的疼痛,用她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对雁狄嘶吼道。 雁狄眼中闪烁过一丝怀疑,但木秋萌看出来了,更多的是感动。雁狄啊雁狄,到底到什么时候你才能相信,这些表面上和你关系密切的人,譬如雁狢,譬如张灵柚,都是心存害你之心的人呢?雁狄你是块冰,但我知道,你还只是一块善良的冰,而已。 木秋萌将雁狄送出了东宫,她现在多希望自己是水族的人,能天生就拥有抹掉人记忆的能力。她想抹掉雁狢所有的邪念,但要根除一个人所有的邪念,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做到呢,至少现在的水族族长都无法做到。除非...... 对,除非找到女娲灵石的下落。灵石的力量不只是可以统治毁灭世界,它也可以改善人心。这样的力量一定要落到好人的手里,去消除世间的邪念。 木秋萌的体力暂时再也不能在雁狢的体内坚持下去了,所以她立马从他的身体里逃回了青阳院的树身里。 谷冬还在那里等着她。 “咕咚!”木秋萌摇了摇躺在树枝上睡着了的谷冬,他一个激灵便睁开了眼睛。然后,重心不稳就从树枝上掉了下去。 “哎呀!疼死我了!”谷冬揉揉惺忪的睡眼,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哇阿萌,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呀?”谷冬盯着木秋萌面无血色的脸,心疼地拍拍木秋萌的胳膊。 “没事了。”木秋萌向谷冬投去了轻松而安慰的目光。“我知道雁狄从东宫顺利回来了,这次还好有你帮他化险为夷了。”谷冬朝着雁狄的寝殿望去,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咕咚你知道当年我爷爷是怎么将我的记忆封存的吗?”木秋萌好奇地问出了她苦苦思索而不得的问题。“......这个你得去问严爷爷,我真的不知道。”谷冬拉起木秋萌的手便带她消失在了这个夜幕已经降临的青阳院。 “这儿真漂亮!”木秋萌向四周看了看,处处都是橘黄色的向阳花,一朵一朵地掩映在翠绿的枝叶中,像一个又一个孩子好奇地探出头来望着她这个第一次来这儿的客人。这里的天空也格外的辽阔,火烈鸟般的白粉交加,而又融合得更自然,空气里都是自然的沁人清香。这里就像一个童话世界一样,但谷冬告诉她,这是土族和火族交界的地方,这儿从来没有人涉足过,因为土族和火族早在千万年前就已势不两立。 “那这儿就是传说中的禁区吧……”木秋萌欣赏着这无边的美景感慨道。“阿萌你看,这儿的向日葵不向阳,只向着来到这里的人。”谷冬指着这片金灿灿的花海对木秋萌说。 “对哦,我就说它们怎么一个个地都像人一样盯着我。”木秋萌赞同着点点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希望身边的所有人像这些向日葵一样,只望着他。”谷冬低声地感叹道,摸了摸身边的向日葵花瓣。 “对啊,雁狢就是那样的人,还有所有想得到女娲灵石的人,但是我不是。如果我得到它,我不会靠武力和阴谋去制衡所有的人,逼迫他们都乖乖听我的话,我只希望我能让它平息所有的争斗,明里的,暗里的。”木秋萌认真地向谷冬吐露着自己的心声。 谷冬半晌没有言语。他们两个就这样静静地在这片花海里静默着,什么也不做,但是木秋萌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 “阿萌,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人妖终归是殊途的。”谷冬意味深长地望着花海说道。 “咕咚,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相信,只要女娲灵石落到好人的手里,人妖两界,一定能和平共处。” 谷冬看着木秋萌那样坚定着让他相信的模样,突然心生酸楚地轻轻叹了口气,若不是如此,那对于谁,无非都是太过残忍。 而木秋萌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轻而易举逃离东宫的密室时,就已经留下了再也遮不住的令人怀疑的痕迹。 雁狢此时便立在东宫密室捆木秋萌的柱子旁,他在深思一件事情。什么人可以既不割断绳子,又没有将绳子挣脱开,就悄无声息地逃走了呢?除非她不是人。想到这里,雁狢原本疑惑的脸上勾起了一个极其开心的表情,让原本就有痕迹的公字纹越发在脸上显得深刻。 那个女孩子是妖。而且是雁狄十分维护的妖。张灵柚这边暂时行不通,刚好又出现了一条新的路。这个妖既可以帮助雁狢打击到雁狄,也可以帮助他探寻灵石的下落。木秋萌自己绝不会知道,自己对别人会是这样的有价值。 她此刻正在花海享受着她生辰这日的最后一点时光,暂时没有去想过自己的身份如何和雁狄解释,也没有去想未来的每一天雁狄会遇到些什么。火族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夜晚,抬起头永远是火烈鸟般颜色的天空。如果可以的话她多想在这里生活下去,不用面对孤单寂寞的黑夜,也不用应付人界的种种纷争。 但是,这正是要她远离的东西,这带火的美丽。 第9章 暴露 当木秋萌回到了还沉浸在夜幕里的青阳后院时,她开始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只单单活在雁狄梦中的人物了,雁狄已经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她。 木秋萌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奇怪,明明能够和雁狄面对面地聊天,真正地朝夕相处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她觉得莫名的尴尬和慌乱。她以后再也不能完完全全默默地注视着他帮助着他了,但是,但是雁狄如果知道阿啾就是她木秋萌,应该会很开心的吧。 木秋萌就这样怀着忐忑无比的心思,安静地等待着青阳院黎明的到来。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射进后院时,雁狄就会按时起来来后院练剑了。而今天他将会看见木秋萌早已坐在那棵他熟悉无比的灵树旁边,笑盈盈地等待着他,对她说:“是你啊,早。” 但是,想象和现实从来都是势不两立。 雁狄来后院看见木秋萌的第一面,就叫来了守门的数名侍卫,把木秋萌团团包围了起来。 “雁狄......你这是,在干什么?”木秋萌看了看四周手拿锋利冰冷的剑对着她的士兵,她瞬间傻眼了。不是应该欢迎她的到来才对吗? “你究竟是谁?如何混入青阳院的?一五一十回答,不然我就把你交给慎刑司处理。”雁狄看着木秋萌的眼神毫无一点感情可言,这还是那个蹲在地上喊她阿啾的雁狄吗?木秋萌不禁打了个寒颤,一五一十回答吗?她能够一五一十地回答吗?告诉雁狄她就是日日听他倾诉的那棵树?木秋萌第一次为自己与这里所有人都不同的身份而感到无地自容,可她分明就一直把自己当作是这里的人。 “你不说吗?”雁狄不耐烦地催问道。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梦里的那个人,可是他根本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梦里的人想在现实出现就能出现,这是正常人能办到的吗?还是皇兄刻意派来的细作?看她和皇兄也是互相认识的关系。说吧,说出来吧,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木秋萌不会说的。她现在突然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现在雁狄的生命中过,至少没有身份揭穿的尴尬和以后面临的形同陌路。 木秋萌乖乖被侍卫带走了,押到了暂时关押嫌疑犯人的狱中。这件事情惊动了慎刑司的人,所以她也不能再施法说走就走。“我也没在青阳院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应该......明天就能放我走了,今天就在这儿歇一晚上吧。”木秋萌满意地看了看庭狱的环境,虽然阴冷潮湿,空气里还漂浮着一股老鼠肉腐烂了的腥臭味,可是对于一个树妖来说,只要有一片地方给她歇脚,她就能扎根生长。木火土金水皆如此,妖界于是生生不息至今。 木秋萌最擅长的就是盘腿坐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就像她可以在青阳后院的树身里坐一天一样。其实她的性格里有很大一部分是沉静的,只是她总在别人和她打交道的时候让那一小部分的激情展露出来。当她不愿意再展露出来自己的活泼时,可能是真的累了。抑或是心情不佳。 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总会很容易地心情不佳,因为一个人的状态给了她胡思乱想的充分时间。现在就是。 这个慎刑司,是雁狄亲手把她送进来的。类似于这样的想法。这次不是胡思乱想,的确是事实了。 雁狄,也许和许许多多的一般人一样,不能接受有一个妖常伴身边吧,否则为什么不和我说早上好呢,否则我现在怎么在这里呢?但是只要让雁狄相信我是个好树妖,他一定会接受我的。对。 “有人吗?有人吗?来人啊!”木秋萌站在铁栏旁边想喊监狱使来,用力拍打着铁栏杆。“喊什么喊?既然被关起来了就稍安勿躁行不行?”一个温腻调皮的男声从不远处的黑暗中传进木秋萌的耳朵里——待男子走近,却是一名身着粉衫腰佩白玉负屃的年轻公子,一张标准的美人儿鹅蛋脸,肤色也格外白皙细腻,木秋萌立马闭上了嘴巴,惊奇地望着栏杆外的这个人。 哇,这个人一定很招男孩子喜欢吧?张灵柚已经很好看了,他怎么比张灵柚还好看呢? “喂,你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对不对?”年轻公子微微泛起一丝嘲讽自矜的微笑,木秋萌迅速地点了点头:“公子美貌,我认证了!”旋即笑眯眯地举起了大拇指。 “哈哈,你这人有意思,这还需要你认证吗?”这个人实在是觉得木秋萌有趣,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行了,我是来接你出去的。”他挥了挥手,便来了一个狱卒拿着一盘钥匙给木秋萌开门。 “啊?这就出去了啊?”木秋萌一脸的不可置信,她在这儿还没有呆上一个时辰呢,就可以离开了。“怎么?你想在这里生活不成?”这个人说话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嘲讽别人啊,看在他放我出去的份上暂时不和他计较,哼。 “没有啦没有啦,我们快走吧,这里臭哄哄的。”木秋萌溜到了男子前面,快步走出了黑漆漆的走道。 “你一定是个皇子吧,不然怎么能放我出来?”木秋萌站住了,等着男子信步朝她走来。“哟,你为什么不说我是什么高官大臣呢?”男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脸上有伤疤的女孩子,原来她就是皇兄抓进去的小妖精呀。 “你腰间的玉佩是龙子之一,叫负屃,身似龙,雅好斯文,到还真符合你这个人。不是皇子怎么敢佩戴龙子玉佩呢?”木秋萌机灵地反问道。“聪明丫头!”明明是句褒赞的话,就是有股嘲讽味道,还真只有这个人说得出呢。 “我叫雁猗,排行老六,你可以叫我雁老六。”雁猗说话倒是和她木秋萌一样爽快,“你让我叫你雁老六?哈哈哈哈!这名字和你这个人一点儿都不搭!”木秋萌哈哈大笑起来,她实在对着这个貌美如花的皇子叫不出雁老六这种名字。 “诶,你为什么要把我放出来呢?是......雁狄让你把我放出来的吗?”木秋萌一句话把本来满面笑容的雁猗问得脸色变得要笑不笑的尴尬模样。 “你就当是这样吧。” 第10章 巧遇 “你是妖,不是人,对吗?” 雁猗终于说了一句没有讽刺意味,但是着实吓到木秋萌不知道应如何控制自己表情的话。他是她碰到的第一个揭穿她的人。 “......你才不是人呢!”木秋萌装作生气的模样咬着牙把头扭到了一边不去看雁猗的眼睛。她不想这么快就被揭穿。 “哈哈,我能承认我不是人,你能吗?”雁猗又恢复了那挑衅的口吻,眼里藏着许多期许和嘲讽。那双眼睛要表达的似乎比已表达出的要多许多许多,木秋萌第一次在一个人的眼里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她突然不想再去争辩些什么,就让她好好再多看一看吧。雁猗的眼睛是她见过最清澈的,是一面能照清真相的镜子。 “你刚刚从哪儿来到这里的?”雁猗平淡地问道。 “你忘了吗?我和你一起从庭狱走到这儿来的啊……噢,你是想提醒我和你说谢谢吧?我一直想说来着,谢谢你把我救出来。”木秋萌真诚地看向那对镜子说道,虽然这个人说话语气阴阳怪气,但他身上真的没有他两个哥哥有的那种晦涩,木秋萌觉得他是个好人。 “你是妖,不要解释了,没什么大不了。”雁猗闭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睛,说了一句听起来尘埃落定的话。 “你这个人真好笑,污蔑别人有意思……” “我母亲是水族的妖姬。”雁猗的一句话又一次让木秋萌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水......水族人?”木秋萌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温润通透的年少公子,怎么会,他居然有妖族的一半血统,而且是木土水交好三族之一的水族。也是,他看上去就有水族的气质。不争不扰。 “水族的人天生就能使人忘记一段时间内发生过的事,这你应该知道,”雁猗望着木秋萌的眼睛说道,“而我刚才盯着你的眼睛看了那么久,你却还记得发生过的事。独门妖法对妖没有作用,所以,小妖精,你是哪族遗落在人界的孩子呢?” 木秋萌摸了摸出卖了自己身份的右眼,无奈地吐出了两个字。 “木族。” “我就觉得四哥捉你这件事不简单,你在我这里就放轻松点吧,我们是一样的。”雁猗轻轻拍了拍木秋萌的肩膀安慰道。 “那......” “那雁狄知不知道对吗?四哥他不知道,因为我和他说是我让你进的府,你是我新交的朋友。” “那......” “那雁狄知道我的身份吗?他不知道。” 哇这个水娃儿不得了,我要问什么他都知道,“你能不能让我问完你再回答!”木秋萌气恼的投诉道。 “具体来说,除了我母亲知道,其他人谁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懂你的感受。怕被人发现身份的恐惧。”雁猗现在的眼神还算友好,甚至带着一份真心的理解与同情。 “以后,有我和你一样了,不怕了。”木秋萌走心地说,她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是想象中雁猗应该对自己说的,还是她对雁猗说的。两个人,今后就不会太孤单了吧。 “老是让我抢答说明你是猪呀!”雁猗讽刺地朝木秋萌做了个丑鬼脸。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呀!”好好的情绪都被你破坏了,幼稚。不过,雁猗无论怎么乱用脸,还是挺好看的呢……哇我在想些什么,他就是个娘炮而已。对。 木秋萌翻了个大白眼给雁猗。 “你翻白眼真丑,本来就丑刚才更丑了。”雁猗不留情面地说道。 “好,你美,你说的都对行了吧?我木秋萌不想和你再吵下去了。”木秋萌不想再和他说一些没意义的废话,而且是说她丑的废话。 “木秋萌,萌萌你好呀。”雁猗象征性地朝木秋萌挥了挥手,眼里充满了顽皮的笑意。 “雁老六你好。” 木秋萌就这样和雁猗一路说说笑笑地回到了青阳院,雁狄正在门口等着他们回来。 “阿鸠,我......不知道你和六弟交好,之前是我对不住你,你还好吗?”雁狄一脸抱歉地看着木秋萌脸上已经愈合了的伤疤,这个女孩子受伤恢复的速度这么快的吗,真是神奇。 “我很......” “什么阿鸠啊,她叫木秋萌,萌萌。” 雁猗还没等木秋萌回答她很好就开始向雁狄介绍起木秋萌来。 “阿唷!”木秋萌暗暗踩了一下雁猗的脚,雁猗没忍得住,轻声叫唤了出来。 “你们都饿了吧?我已经吩咐下人们做好了饭菜,你们用完膳再行离开吧。”雁狄以为雁猗是被饿坏了,于是立马把他们二人请进了大门。 木秋萌一边往饭厅走一边惆怅地想,听雁狄的意思,我是要和雁猗一起回去的,那以后见他的时候不就很少了吗? 想着想着,木秋萌看见有一大桌的佳肴在等着她去吃,什锦苏盘,江米酿鸭子,炝虾仁儿,软炸里脊,糖熘荸荠,蜜丝山药......听侍女一一介绍着这些她从来没有吃过的美食,木秋萌就暂时把惆怅放在了一边。先吃饭,吃饱了再想办法。对。 “四哥,我这几日得去京城走访走访,毕竟在江南呆久了,对这里都不熟悉了。” “那是自然,京城风光与江南自然迥异,六弟你尽兴就好。”雁狄夹起一片山药,干净利落地往嘴里一送,然后安静地品尝着味道,他吃饭速度比较快,但也讲究优雅,自然不做作。 “可否,让萌萌在四哥府上借助几日?四哥你不知道啊,这丫头都是我平日里伺候她呢,我又嫌她笨,怕带在身边游玩搞丢了搞伤了,我想四哥是个细心的人,四哥帮我照顾一定靠谱!”木秋萌感激地瞟了雁猗一眼,她正想着要怎么和雁狄说想留下的事呢,雁猗就帮了她大忙,说她笨?以后再找他算帐。 “我一定乖乖听话睡觉。”木秋萌刚说完就觉得说得不对头,什么叫乖乖睡觉? “她的意思不会给四哥添麻烦。”雁猗连忙说道,眼神里充满了对木秋萌的嫌弃。 “好的,六弟你放心。”雁狄朝木秋萌笑笑,帮木秋萌舀了一些虾仁在碗里,动作十分轻柔。 原来,雁狄还是对我这么温柔呀,无论我是树,还是人。 木秋萌对碗里晶莹剔透的粉色虾仁十分喜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原来和朋友们一起吃饭是这样开心的事啊! “阿鸠......不是,秋萌,你等会自己去选个中意的房间。” 是阿啾呀,没错呀。用完膳木秋萌二话不说,最后在雁狄房间的隔壁站住了。要离雁狄最近才行。 “珍惜机会。”雁猗在离开前对木秋萌阴阳怪气地说道,便面无表情地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错与否。也许和萌萌一起去京城玩更适合她吧,他也会玩得更开心……他这是在想些什么。打住。 第11章 合居 木秋萌坐在现在变成了她暂时房间的偏阁里,这里被殷勤地侍女摆放了许多盆颜色各异的绣球花,这种花性喜温暖、湿润和半阴环境,本在夏天开放,但因为这间偏阁适宜的环境却看得异常的绚烂。一片一片叠着开出朵朵格外可爱的模样。 木秋萌慢慢走到一面墙壁前面,轻轻将耳朵贴在墙面上。雁狄现在在隔壁干什么呢?练字?看书?虽然木秋萌什么也没有听到,但她终于有了一种和雁狄真真正正生活在一起了的感觉。 她灵机一动,从衣襟内取出那枚雁狄亲手给她的木蛙,去敲雁狄的房门。“雁狄,是我,阿萌。” “进来吧。” 木秋萌一脸开心地推开了这扇去见雁狄的木门,跨入了房内轻轻将房门虚掩住了,向坐在窗边细细品茶的雁狄走去。今天的阳光如同到了初夏一般,温暖和煦,雁狄就坐在这样的阳光下,端着一盏剔透的花茶,抬起头微笑地看着向他走来的木秋萌,任暖阳在他背后晕染成极其明媚的泼墨背景。 “雁狄,你看。”木秋萌把手里的木蛙递给雁狄,她想让他知道,木秋萌就是木啾,她从小不喜欢那个萌字,秋天萌芽的树是个什么呀人家种子都是春天发芽的,所以把萌字去掉了,秋字前加个口的那个字叫起来真可爱呀,阿啾,阿啾啾。 雁狄用左手接过了那只他再熟悉不过的木蛙,那是他小时候刻的,可是却被母妃狠狠训斥了,母妃及其爱护树植,而他却砍了一大截园内的梓木刻了一只木蛙。 “母妃去世后,我一直让它提醒自己,要爱护每一种植物,那些都是母妃所喜爱的。”雁狄看着手里那只双眼分得很开的憨态可掬的木蛙,低声说道。 木秋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想到雁狄首先想到的不是他送给她这只木蛙,而是勾起了他伤痛的过往。 “那个那个......” “阿鸠,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 雁狄笑着将木蛙还给木秋萌,安慰她道。木秋萌这才恢复了来时的高兴模样。雁狄,他都懂。 “你的名字其实很好听,秋萌。所以以后我还是叫你阿萌好不好?”雁狄友好的询问木秋萌的意见。 “啊......你居然觉得好听,那个我不是......好的,叫阿萌也很好。”木秋萌突然意识到她得装作她不知道梦里的事情才对。雁狄此时肯定是觉得这一切只是巧合,她先出现在了他的梦里,再捡到了他在梦里给阿鸠的木蛙,他现在也分不清谁到底是谁,所以干脆就叫她本来的名字。 让梦只是梦。那样最好。 “你平日里爱读什么书?”雁狄好奇地问木秋萌,木秋萌突然觉得极其难过,因为......她当然没有张灵柚在这方面和雁狄谈得来。她没有和他一起读过那么多相同的书。 “我看过《易经》,也看过很多医书药典。”木秋萌刻意地省略了她还爱看怪诞古志的事实,那些妖魔鬼怪雁狄应该一辈子都不想看到的吧。 “噢?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兴趣却是如此文雅奇特。”雁狄真心地称赞道。木秋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是这时,她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雁猗那满是嘲讽的温糯南方语调。她这是在想什么呢,雁猗此刻肯定在京城中自在逍遥呢,不是她该去想的。 “因为我从小就觉得,人命和天命一样重要,有时候,人命甚至可以改变天命。”木秋萌向雁狄解释道。 “你说话很特别,是我从来没听过的思想。”雁狄用一种带着欣赏和些许怀疑的目光望着木秋萌,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你帮我把把脉吧。” 啊?木秋萌心里变得忐忑起来,听说把脉靠的是经验,越是年龄大的医者判断得越准确,因为他们已经见识过了各种各样的脉象。她只是看过书,从未实践过。 她看着雁狄搭在茶案上的那只白皙的手,克服了自己第一次把脉的恐惧,将手搭在了雁狄的手腕处。寸,关,尺。 这是左手,分别代表着心,肝,肾。总按和单诊要相结合,这样木秋萌才对自己的判断更加放心。 雁狄的脉平缓健硕有力,每天早上定时都会锻炼,所以身体肯定很好。但是木秋萌在他右手的脉搏中却摸出了雁狄脾气虚弱的症状。 这段日子雁狄一定思虑劳倦了。看他用膳也只是挑了一些性平的素菜食用。如果不是素食主义那一定是胃口不佳。 “雁狄你身体康健,没有什么大毛病,放心吧。”木秋萌感受完雁狄身体内带着勃勃生气和温热的脉动后,觉得更加了解了眼前的这个人。 “多谢你了,阿萌。你想出去玩些什么吗?我看你性格不像是愿意闷在府里的人......皇兄来信说今天是月十五,晚上有许多民间艺人在东市卖艺,约我一同去看。”雁狄的心思木秋萌全明白,他不是想带她出去解闷,而是想赴雁狢的邀约,见一见张灵柚罢了。 “好啊,今晚一起去,”木秋萌只好开心地答应着雁狄,无论她答不答应一起去雁狄都会去的,她陪他去还能缓解一些他一人前去的尴尬,“没准儿还能碰到雁猗。” 这个王八皇兄不知道又要耍什么阴谋把戏,木秋萌前去如果能找到雁猗,也能一起帮助雁狄。 “那个柜子里有为你准备好的衣服,你去换了吧。”雁狄指了指对面的藤柜。 “好呀,是在这一层里面吗……”木秋萌好奇地打开了一个抽屉,里面刚好整齐地叠放了一套玫红色的衣服,摸上去的质地好像是纱质的,上面还绣着好看的鸢尾花图案,穿上去一定很仙很美。 但是当木秋萌回到自己的房间试了这件衣服过后,就觉得这件衣服应该是早就准备好的,而不是为她专门准备的,也是,对于雁狄来说她才来青阳院,怎么来得及赶制衣服呢?这件衣服应该适合高挑身材的人穿,穿在木秋萌瘦瘦小小的身上,俨然像一件延地戏服了。 “没关系,有新衣服穿多好呀。”木秋萌满意地欣赏着铜镜里的自己,她突然很感谢爷爷,没有他,她也不可能来人界遇到自己喜欢的雁狄,也没办法经历以后的那么多事情。 今晚是第一次和雁狄在现实中去逛市集了,想想还挺激动的呢! 第12章 有惊无险 雁狢和雁狄约好见面的地方是东市中部的一个戏台下,戏台上写着“荣昌班”三个大字,排场也很是巨大,下面满满摆放了木长凳供百姓坐着欣赏或是看戏闲聊。 木秋萌紧跟着雁狄走入东市市口,这是最主要的一条商业街,走不了多久就会有两条另外的小街分支出去,使东市的整个布局都像极了一个又一个井字。因为是十五集会的日子,所以穿著鲜艳衣服的女郎和带着孩子的父母亲比起平日尤其多了许多。到处都挂着蒙着红绢的长红灯笼,印着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因为嫌自己身上的衣服实在太过累赘,木秋萌便在出发前偷偷施法把这件戏服改成了合体的模样,可是可能是用力过猛,现在的模样倒像是个武林里的练家子。 “我们先和皇兄会个面,然后我再陪你好好逛,好吗?”雁狄回过头温柔地问此时正兴致勃勃地停在路边看着一个壮老头子呼呼地甩着手里的摊饼的木秋萌。 “好吗?”雁狄看她看得太入迷,只好又加大了音量问了一次。 “啊?你问的什么呀?好好好,都听你的。”木秋萌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跟上雁狄走路的节奏了,立马小碎步吧哒吧哒跑到了雁狄眼底下。 “我说,这儿今晚人多,别走丢了。”雁狄看着木秋萌炯炯有神的双眼,牵起了木秋萌埋在衣袖里的小手,拉着她继续像市中心走去。 哇这次真的是牵手了呢!还是雁狄主动的。木秋萌被雁狄冰凉的手牵着往前走,一路上她再也不到处张望两边的杂耍商贩,雁狄这张侧脸多好看呀,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今天的雁狄面容格外的温暖,嘴角还仿佛藏着随时会对木秋萌说的甜蜜的话一般上扬着。 远远就能看见雁狢和张灵柚像一对恩爱夫妻一般站在戏台下等待着他们。张灵柚此刻挽着雁狢的手,也注意到了雁狄正大步向他们走来,不得不说,雁狄每次出场都会让人第一眼注意到他,他身上有种隐忍了许多故事之后的疏冷气质,让人会觉得他绝非一般的人。 可是地位在那里,他永远不会是未来的君主,并且他也无心权利争斗。想到这里,张灵柚就打住了心中对他的片刻欣赏。而接着让她高兴的是,离她越来越近的还有雁狄牵着的那个女孩子。雁狄牵着她,还让她穿着她张灵柚最喜欢的鸢尾花饰的衣服,一定是故意装给张灵柚看好让她有点觉得刺激的。 可是没有,张灵柚此刻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了木秋萌身上,被雁狢料到了,她一定会和雁狄一起来赴约的,这个,会坏掉大事的小丫头。 “四弟真是爽快啊,果然来赴约了,哟,还带了个我相识的小丫头呀。”雁狢领着张灵柚前去和雁狄寒暄。其余人都互相对彼此行了该行的礼。 “三哥的邀约我怎么能推辞呢?看到哥哥嫂子恩爱做弟弟的也甚是欣慰。”雁狄礼貌地回应道,木秋萌感觉到了他牵着她的手力道加重了许多,仿佛想要把木秋萌的手捏碎一般,手心也微微出了汗。雁狄他,在忍着。 “这个妹妹长得真漂亮呢,上次的事都是些误会,今天和我一起逛集市好不好?我们女孩子家的逛我们的,他们男人就听戏好了。”张灵柚亲切地拉起木秋萌的手和她套着近乎,把木秋萌都吓了一跳,哇,这个张灵柚今天兴致是真的好呢,都想和我一起逛集市了。 “好啊,走吧!”木秋萌欣然答应道,不过就是逛个集市嘛,这么多人在你还能吃了我不成?而且我也能顺便找找雁猗,让他去陪雁狄。 张灵柚笑着将一个迎春花的头饰在木秋萌头上比划着,“你戴这个好看,我给你买来送你吧。” “不要不要,爷爷说了陌生人给的东西最好不要要。”木秋萌赶紧拒绝道,并四处寻找着雁猗修长的身影。但是到处都是人,哪个才是雁猗呢?实在不行等会寻个由头去找雁狄吧。 此刻雁狄坐在雁狢身边,无神地盯着戏台上的名角甩动着水袖,风姿绰约地演着今年新排的一出《龙凤配》。里面的女郎一面隐瞒着自己的身份一面接近着天子,真是聪明玲珑。 只是雁狄现在见不到他心中早就认定的凤,却和雁狢一起在这里谈论东宫每天发生的故事。雁狢颇为感动地叙述着张灵柚为自己每日穿上朝服的周到,和捶背揉肩的体贴。雁狄只能眼睛盯着戏台上的人影,满是附和着。 这些都是他再也碰不到的事。 “我看四弟听这些家长里短也听腻了,我认识后台的一位戏子,有着能将自己折叠进一个极小的木箱子的本领,不妨我们去看看吧!”雁狄听完立刻起身跟随他前去后台,他迫切地想要停止这场难受的谈话。 去后台要走上戏台旁边的楼梯,然后再穿过背景墙后的木门。 雁狢先进了那扇门。但在雁狄到达时。木门突然关上了,雁狄身后的背景墙却轰然倒塌了。 那墙是坚硬厚实的石头砌成的,一大块一大块的石板正向雁狄脑袋砸来,雁狄想逃走可是哪里都是掉落的石块。突然,就在雁狄觉得要命丧于此的时候,两只极其有力壮实的手撑住了那块马上就要砸到雁狄了的石头。 雁狄微睁开双眼,在惊吓中发现对方是个有双大眼睛的男子。 “你走吧,这儿危险!”谷冬对他吼道。 “那你呢?”雁狄着急地问他。 “我力气大着呢!快走!” “雁狄!”此时从戏台那边传来了木秋萌地喊叫声,雁狄听到了对谷冬做了个揖,便立刻去找木秋萌。 “雁狄!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木秋萌悲痛地扑到了雁狄怀里。她放声大喊着,可是没有眼泪,她觉得也许只有眼泪才能体现她此刻的心情吧。 雁狄摸了摸怀中木秋萌的头,将自己的下巴紧紧贴在了她的头顶上。他也是惊魂才定,死里逃生,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如此地担心他,这让他真的很动容,又有多少人会为他的生死而痛心呢?但是他现在知道了,至少木秋萌是一个。 “雁狄!你见到殿下了吗?”张灵柚急急忙忙赶来,开口就问雁狢的去向。 “后台。”雁狄简短地回答道。 张灵柚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没有问候,没有回头。 “明明都是已经设计好了的还装成这样担心的样子!”木秋萌从雁狄怀中抽出身来,愤愤地说道。 “阿萌你怎么能......” “萌萌说得对!” 雁猗拿着一块才烤好的摊饼悠闲地走了过来。 第13章 明月夜 “雁猗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木秋萌气愤地盯着雁猗那悠闲的模样,却被雁猗往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摊饼。 “好啦。不生气了,”雁猗捏了捏木秋萌的脸哄她道,“我一早就看见你了,还看见了四哥。” “你是说,你在东市口的时候就见到我们了?”雁狄惊讶地看向雁猗,“那你为何......” “我呢,起初吧是因为看见你们俩实在是太有爱了,没忍心去打扰,就跟着你们一路。”雁猗脸上突然泛起一阵坏笑,让他那张本就面若桃花的脸现在显得格外的俏皮可爱。 “然然然后呢?”木秋萌举起了那张大饼遮住了自己已经变红了的脸,只露出了两只分外机灵的眼睛盯着雁猗。 “就看见了我那位太子哥哥和嫂子啊,然后你居然被嫂子给拉走了,我怕你会发生什么事情,就一直跟在你身后了。” “唔......谢谢。你其实更应该跟着你四哥的。”木秋萌不好意思地对雁猗说。 “四哥,你应该要看清了,这一切都是已经安排好的。嫂子特意将萌萌拉走,只剩下你和三哥两人本就有些唐突,她和萌萌根本就不熟悉。”雁猗一边用力将木秋萌手里用来遮脸的饼硬塞入木秋萌嘴巴里,一边认真地对雁狄说。 木秋萌咬了一口饼,拍掉了雁猗的手,转过头对雁狄说:“雁猗说的没错,还有上一次张灵柚也是和雁狢串通好了的,就是想拉你下水。” 雁狄表情里有片刻的微愣,他看着面前这两个此刻值得他去相信的人,轻轻叹了口气,妥协道:“那三哥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根本不受父皇的重视,也没有一点想和他争什么权利的意思,他花这么多心思对付我,何必呢?” “对呀,雁狢他何必呢?”这下,木秋萌也和雁狄一样的困惑起来,等着雁猗为她解答。 “四哥,你母妃当年是最受父皇宠爱的,但是不幸早逝了。你有没有想过,父皇不重视你,也是一种对你的保护呢?三哥很聪明,他早就察觉到了你对他的威胁了。” “也就是说,有的时候,不重视才是让人不成为众矢之的最好的办法,而看不见的威胁,才是最大的威胁。”木秋萌恍然大悟地说道。 “我知道了。”雁狄低下了眼睑,声音如往常一样低沉而冰冷。 他知道了。他再无意皇权,只能任人宰割。对方已经把你当做了草靶,一次一次想要试着射中你正中致命的红心。他只能反抗,无论攻守。 “但是四哥你是怎么从那堆大石头里跑出来的啊?”雁猗指了指戏台上已经堆得如小山一般疮痍地废墟,好奇地问道。 “是一个有神奇力气的壮汉帮我顶住了石块。”雁狄同样望向了那堆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废墟。 “神奇力气......”木秋萌第一个就想到了结实的谷冬,“他是不是有一双特别大的杏仁眼呀?” “是啊!你怎么知道?”雁狄高兴地望着嘴里认真嚼着摊饼的木秋萌。 “他是我朋友,从小力气就特别大。”木秋萌心虚地用手摸了摸嘴巴想确定自己嘴巴旁边是不是粘着摊饼的碎末。“你要吗?”旋即掰了一块她没咬过的饼给雁狄。 “不用,你吃吧。那哪天能不能帮我约见一下他,我好再和他好好表达我对他的感激。” 雁猗快速地将木秋萌手里的饼抢过来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埋怨道:“我给你买的,我自己都没尝过呢。” 木秋萌白了他一眼,轻松地答应了雁狄。咕咚哪里需要你的感谢呀,他可能觉得这都不足挂齿呢,“那你要好好请他吃大餐哦,我和他都爱吃好吃的。” 雁狄微笑地点了点头。 “是你自己嘴又馋了吧?”雁猗那没完没了的嘲讽又来了。 “雁老六!我不理你了!” “千万别理我。我求你了。” 此时,东市一家古朴典雅的茶楼二楼的雅间里,雁狢正惬意地斜倚在软床上。雁狄现在已经死了吧?死于一场,偶然地建筑坍塌事故。想到这里,雁狢就忍不住想笑起来。他真是越来越喜欢无人和他竞争的感觉了。 门被人敲了三下。两长,一短。 “进来。” 进来的人是一脸不屑的张灵柚。“来,来陪我好好休息一下。”雁狢懒懒地对她使唤道。 张灵柚窃笑着坐到雁狢身边,轻声说道:“雁狄没死。” “什么?”雁狢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么会呢?他没死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亲眼看见了,他好端端的,那个女孩子抱着他很伤心地样子。你难道就非得要让自己的亲兄弟死你才如意吗?”张灵柚一贯清冷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的凌厉起来,她愿意帮他完成他的大业,可是她不知道他会用这样不留余地的手段,让一个无冤无仇的人死在一场不明不白的阴谋下。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阿弟。 “你早该知道皇室就该如此!”雁狢一手便甩了一个巴掌在张灵柚脸上。 “那你去如此吧!我不奉陪了!”张灵柚感觉自己一边的脸上火辣辣地烧灼,她何时被人打过呢?起身便要走出去。 “你有本事就走吧!我回去就休了你!”雁狢对她的背影吼道。张灵柚立马站在了原地,只见她双肩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她开始委屈并且羞怒地哭起来。没有声音。 “好了,我知道你很善良。但是现在我需要的不是你的善良,要知道,父皇一日未驾崩,一日就不能知道他指定的继位人选,而我也就一日不得安宁。”雁狢从身后环抱住无声哭泣的张灵柚,手不自觉地摸向了他一贯爱摸的地方。“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拿得大业,一定不会再滥杀任何人,好吗?” 张灵柚出神地听着这个将她紧紧束缚住的男人在她耳边的低语,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要拿别人的命去换她自己的一点幸福呢? 她转过身抱住了雁狢。 窗外的月亮好圆,仿佛可以把世间肮脏的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而那永远只是仿佛。 就像,有些人到死都还迷糊,不知是为了什么而被夺走了生命。 而此刻,木秋萌也和雁狄一起在回青阳院的路上,看见了天上这同一轮明月。 “别看了,这样的月亮,月月都会有的。” 第14章 谋划 只是最后木秋萌并没有和雁狄回青阳院,她中途和雁狄告辞去找了雁猗。她现在看重的不是和雁狄住得远近,而是雁狄未来的安危。 雁猗住在西市口附近的“紫金客栈”里,早在雁猗同他们走一路回来刻意提及此处时,木秋萌就明白,他是有要事和木秋萌商量,而且是背着雁狄的要事。 这座客栈的所有摆设均漆成了黑色,仿的是魏晋时期的风格,一切都简单中带着情调。木秋萌在幽暗的灯光下大着胆子上了楼,“雁猗,你在吗?” “左边第三间。”雁猗熟悉的南方口音从狭窄的走道里传过来,整个二楼都充满了诡异的回响。 木秋萌向站在房门外等着她的雁猗跑去。 “萌萌,不要跑!”雁猗突然制止住木秋萌,“不要摔着了。” 木秋萌听了站在原地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雁猗疯了吧?会对她这么关心?嗯......肯定是因为我能帮到雁狄才对我这样的。于是木秋萌耸耸肩,放慢脚步走了过去。 进了房门,木秋萌便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盘腿坐在了一把大藤椅上。“说吧。” “皇兄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还用你说?我肯定知道啊!” “我知道在《妖族禹供》中有记载在一个叫万湖屿的地方,上面有一种上古梓木,只要取它的一截木头,再施以水族的灵力,便可以用它来远程控制一个固定之人的记忆。我想......” “我们去万湖屿,取木头,控制雁狢的记忆。”木秋萌激动地从藤椅上站起来走近了雁猗。 “你什么时候也能抢我的话说了?”雁猗嘲讽地笑了笑,照起放在桌上的圆面铜镜。 “那我明天回一趟妖界找找那本书,上面应该有具体去那里的方法,然后我们再讨论细节的事情。”木秋萌争着想让自己的脸全部进入镜面中,无奈总有雁猗抵着她不让她再近一步,脸上露出挤眉弄眼地难受表情。 “哈哈,那就麻烦你了。”雁猗看着镜中木秋萌可笑的表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睡床上去吧!”木秋萌突然对雁猗说。 “那你睡地上?”雁猗不明就里地问道。 “我坐着就能睡好吗?我可是树妖啊,哪里需要床呢?”木秋萌立马回到了藤椅上盘坐好,闭上了双眼,“其实是我自己困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雁猗再去看坐在那里已经睡着了的木秋萌,她此刻已经没了平时的机灵劲儿,就像一个毫无心事的孩子,享受着没有争斗的夜晚。 雁猗看着木秋萌微微抖动的眼皮和浅棕色的睫毛,他突然觉得这个孩子本该离这些都远远的,她就应该永远和他一起无忧无虑地开着玩笑,然后平安地度过她在人界的每一天。 可是,她放不下雁狄,雁狄现在的处境也的确需要她。 “你好?”雁猗轻声地对木秋萌唤道。 他温柔地将她从藤椅上抱了起来,就像抱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他将她放在软床上,默默地帮她盖好了被子。 他就沿着床边坐在了地上,头倚着床边闭上了眼睛。萌萌,好梦。 第二天雁猗醒来时,他身上已经多了一条木秋萌盖着的被子。而床上已经不见木秋萌的身影。雁猗摸着身上的被子,嘲讽的微笑又浮现在了脸上。只是,这次要柔和了许多。 “咕咚!”木秋萌从谷冬休息时头躺在这边的窗口里探出头喊了一声。 “我的妈呀!你吓死我了!”谷冬连忙爬起来用被子裹住了自己,“你......你先回避一下,我穿好衣服你再进来。” “阿萌,你真的很自私,这是第多少次把我喊醒了呀?换做是雁狄你肯定不忍心对吧?”谷冬穿完了衣服气冲冲地给木秋萌开了门。 “我也不忍心喊醒你呀,我是有急事找你,”木秋萌一脸坏笑着盯着谷冬红彤彤的脸,“怎么,你睡觉还不穿衣服呢?被子里是不是还有美人呢?” “不知道你一大早就要胡说八道这些干什么,说你的急事吧!”谷冬按了按红色的脸蛋,赶紧想把话题转到木秋萌身上。 “帮我找一本书,叫《妖族禹供》。” “哦,原来如此,这个万湖屿原来不是有一万个湖的岛啊,而是要经过一万个湖啊?”过了一会儿,木秋萌捧着厚厚的一本古籍感叹道。 “喂喂喂,麻烦你看清楚了,不是经过一万个湖,而是经过存在上万只红星蝙蝠的湖好吗?”谷冬无语地在一旁指出了木秋萌的错误。 “我不太认识上面的文字嘛,”木秋萌看着那些蝌蚪似扭曲的妖文解释道,“所以,这个岛不应该叫万湖屿,应该叫万蝠屿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雁猗这个南方口音!笑死我了!”木秋萌和谷冬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到时候我和你们一起去吧!书上说红星蝙蝠极其凶恶,听到它们的声音会让人互相残杀,而如果我们假装在它们面前打架的话,它们便会不管不顾地闭口飞翔,也不会对我们进行攻击。” “嗯,有你在真是太好了,咕咚。那个湖灵异得很,我们根本不能施法瞬间移动过去,况且雁猗不完全是个妖,只能一个人划船,两个人在船上打架,还得保证不翻船。”木秋萌一边担忧地说着便合上了古籍。 “船我会早早叫人备在湖边,你记得准备些水和干粮。明日午时三刻带着雁猗来土宫这里找我。要记得,别忘了。” “咕咚你就放心吧!哈哈,明天我们两个要在船上自相残杀了!”想起这个,木秋萌就觉得很过瘾。 “哇你这个女人太可怕了!你明天下手轻点啊!我还得留口气去岛上砍树呢!” “哈哈,我当然会轻轻的啦!瞧你那个怂样儿!不过,书上没说那颗树是个什么情况,我们得到了岛上再去找它。” “阿阿阿萌......”谷冬突然扯了扯木秋萌的衣袖。 “怎么了?”木秋萌诧异地望向他。 “明天可能凶多吉少,让我亲你一口吧!不然以后可能没机会了……” “哇你这个恶心怪在这里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啊!我走了,别送,明天见。”木秋萌听完赶紧逃之夭夭,离开了土宫,去找雁猗。 第15章 上岛 “萌萌,给我拿吧。” “哎呀,都说不用了!你等会就好好划你的船。” 次日上午木秋萌和雁猗就吵吵闹闹地来到了和谷冬约定好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是墨灰的妖云漫卷的天空和平静得和死水没什么两样的墨灰的湖水。湖水足够清,才能倒映漫天的妖云。 谷冬早就在岸边牵好了船绳,木秋萌看见了这只赤金镶嵌的樱桃木做的扁舟,不由得感叹道:“这次金族还资助你了?真豪气!” “就有那么几个认识的金族老相好给资助的,快上来吧!”谷冬跳上了船,伸出手去接木秋萌身上的干粮包裹。 “美人呀?”木秋萌斜睨着谷冬打趣道。 “公子好嘛?”谷冬没好气地瞪了木秋萌一眼,这个阿萌,什么时候了还没正经。 “接着!”木秋萌将身边横放着的船桨抛给坐在船尾的雁猗,“别犯娇气,等会使劲划!” 雁猗感觉到被羞辱般地难受,立刻将桨放入了水中想证明自己的力量,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桨进入到一半就像被树胶粘住了似的,再也动弹不得。 “糟了,这片湖根本不能行船。”谷冬见了绝望地哀嚎了一声。 “谁说不行?看我的!”木秋萌白了谷冬一眼,立马闭上眼睛施起法来,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的水面上出现了一条用木片铺成的通湖之路。 “你还挺厉害嘛!”雁猗在木秋萌身后站了起来,走去站在了木片铺的路上,“如履平地。” “那是,我会的东西还不只这些呢!”木秋萌得意地在路上原地蹦起来。 “你还会什么?”谷冬呆呆地问道。 “我......我,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木秋萌半天憋出了一句她曾经在雁狄书房里翻到的一首诗,她觉得那句说的就像去雁狄梦里的自己,就一字一句地记下来了。 “哇,你哪里背的?”雁猗向木秋萌投来了不可置信的眼神。 “我读书的好吗……小心!”木秋萌刚想为自己搏回一些颜面,就看见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在向他们逼近,这是...... “还愣着干嘛?开打!”谷冬咆哮着,挥起手里的砍月倒就往木秋萌身边劈了下去。木秋萌点了点头,死命地往谷冬身上砸拳头,一边砸一边喊:“我讨厌死你啦!打死你……雁猗!快来!一起一起!” 雁猗站在原地看着这两个疯了一样的人一边互揍一边向前移动着,不得不感叹人的求生欲望和妖的不分伯仲。 “来了!来了!” 雁猗把淡蓝的衣袖口扎紧,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一边小跑着跟了上去:“哎呀哎呀我好恨自己啊!快来打我呀!快来揍我呀!” 一路上皆是这三个人的喊声和谷冬用刀剑乱舞出的碰撞声,这些足以迷惑天上这群只有肚子上的红星标记有些灵性的黑呆子。它们安稳地在天上飞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鸽子。 木秋萌逐渐地感到了体力不支。 要通过这个大湖还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而现在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木秋萌只能降低了呼喊的音量,谷冬看着她有些失去了焦点的眼睛,对她坚定的摇了摇头。 阿萌,你得坚持住。 雁猗抬头看着那些遮住了天空的奇怪生物,他突然觉得,他不说话就这样默默地走下去它们也不会再下来攻击,可这是为什么呢? 他瞟了一眼谷冬两手拿着敲击的兵器,对谷冬呼喊道:“嘿!大眼冬瓜!把你的剑给我!”谷冬一愣,来不及生气只能把手中的剑抛给了他。 他大概知道了他要干什么。 只要他和雁猗弄出打击争斗的声音,木秋萌就可以自己先跑到对岸去。 “萌萌,你先走!保存点体力。”雁猗对谷冬身旁的木秋萌喊道,他此时此刻其实只希望木秋萌能全身而退地回到雁狄的身边。但是他看到的永远只会是木秋萌识趣而义无反顾的背影,就如同此刻她瘦小的身影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小,去置身那黑云下的一片荒芜孤岛。 木秋萌气喘吁吁地永无止境地奔跑着,她所到之处都是木片铺成的路,突然她停住,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条歪歪扭扭的木板路,哈哈地笑出了声。 瞬间那些路都变成了木秋萌走过的花路。五颜六色,一团又一团地锦簇着,分外灿烂。这才是木秋萌,她需要那些自己想要的小小的情调。虽然平时可以不需要。 她能感受得到现在在远处那个刀剑声响起的地方,雁猗和谷冬也一定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木秋萌找到了岸边的一块岩石坐了下来,她需要一点时间喘匀自己的气息。也不知道雁狄此刻在干些什么,他很享受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应该也很惬意愉悦吧? 她从背上把装满干粮的包裹取了下来,开始一口水一口糕点地吃起来。这个岛屿没有树,至少在木秋萌现在目光所及的范围里,全是棕褐色闪着金属光泽的岩石,分布得不规则,但却像人用刀切割过一般,棱角锋利得令人心寒。而且只要木秋萌盯着哪里,那儿的石块就自动拼接成了雁狄的模样,所以木秋萌便移动着视线和这些石头玩了起来。 “阿萌!给我口水喝!”这时,谷冬和雁猗登上了岛,向木秋萌奔来。 “慢慢喝别噎着了!”木秋萌从包裹里拿出了两壶水分给了他们。 “给你们介绍个好玩的东西,你们看这儿的石头。”木秋萌指着身后那些会变人脸的石头兴奋地对他们俩说。 “......很多很多。”谷冬咽完口里最后一口水后弱弱地说了一句。 “你们没有看到雁狄的脸吗……现在又变成咕咚你的脸了!”木秋萌惊讶地发现着石头的变化,疑惑地发现只有她自己能够看到。 “也许只有你能看见,而且你此刻心里想的是谁,它们就会变成谁的模样。”雁猗冷静地分析道。 “噢......那我明白了!”木秋萌开心地闭上眼,在心里默默念着岛上那棵上古梓木。她迟疑着睁开一只眼睛,她果然看见了那棵古树的模样。 “走,我们去找它。”木秋萌指着眼前的树影,信心十足地说。 第16章 代价 木秋萌越望岛的深处走越明白,这些灵异的石头只会干扰她自己对路的判断,她的目光在哪里,哪里就是那棵她要找的上古梓木。 她要做的,只能是记住树的模样,而不去想它。“咕咚,给我讲故事吧,我害怕。” “啊?”谷冬觉得木秋萌她没事吧,她什么时候怕过些什么,可能是被刚刚的红星蝙蝠给吓着了吧,小丫头,“好啊,从前,有一只小狐狸,它有一个很爱它的爷爷,还有一个很爱它的朋友,小狐狸每天都很孤单,可是它只要想一想这个世界上有真正在乎它的人存在呢,它就可以坚强地活下去。小狐狸存在的世界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因为人们都不会相信小狐狸的话。他们都觉得它是可怕的人仅仅是因为它和他们都不一样……” “找到了。”木秋萌停住了脚步,在他们眼前的便是和石块上出现的一模一样的灵树。 它一半是干枯得树皮皲裂,一半是苔藓漫布得绿意斑驳,枝桠缠绕纠结,总体看上去像是它还是幼年时的状态——它还是个树芽的模样,却已经暂居了四五亩地的大小,并且生发出了不合时宜的盘根错节。而木秋萌要砍断的,便是它的盘根错节。 “咕咚,你快去砍它吧。我下不了手。” 当然,木秋萌本来也是一颗树。世界总是充满了残酷,去砍树的斧头的把手,依然是树。 谷冬明白。他让木秋萌转过头去,举起了手里的砍月刀,将所有的灵力聚集到了双手上,朝着树枝砍了过去。 干净利落,刀落,木落。 木秋萌听到木头落地的声音,连忙转过身去看,而她看到的却是雁猗被树枝牢牢地捆住,只露出了头在拼命地挣扎。 “咕咚,你干什么!”木秋萌瞪了谷冬一眼,立刻跑去扯雁猗身上粗壮的树枝,就像去扯十几个壮汉青筋凸起的手臂。 “我刚刚砍完,这棵树就把雁猗抓起来了,又不是我干的!你吼我干嘛?”谷冬委屈地去捡起那块被砍落的树枝。 雁猗此刻感觉自己被死死地压在石块下,树枝对他的压迫并不是捆绑,而是碾压,这样的碾压让他无法呼吸,也听不清木秋萌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空虚,被压得越紧,他真正留下的东西越少,而他不知道,木秋萌的脑袋却越来越沉重。 木秋萌一直紧紧地抓着那些像手臂一样的枝条,她想把它们扯开,却发现自己再也放不开。有一种似乎是她自身发出的强大的力量把她和这棵树,和雁猗,紧紧连接在一起,她无法脱离,也无法抗拒。 还有一种刻意从外界注入她体内的热量,让她的脑袋越来越重,她不再试图和雁猗去说话,因为没有回答,也无力再去问他。 “阿萌!松开手!” 谷冬跑来去拉木秋萌的手,他发现这一切必须终止,不然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是他们无力去承担的。 “萌萌,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来生我来找你。” 突然,木秋萌无力地坐在了地上,她脱离了那股力量。而树和雁猗却在眼前消失了。 “雁猗呢?雁猗!雁猗去哪里了?咕咚,你看到了吗?雁猗去哪里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木秋萌推开前来抱她的谷冬,抓起他的手腕开始逼问起来,她无法去相信一个大活人和这一切就都没了,雁猗他是为了她,为了雁狄!他不应该遭遇这些! “阿......阿萌,他已经不在了......”谷冬用力把木秋萌揽入怀中,尽全力去安抚这个已经崩溃的孩子,“阿萌,别伤心了,现在只有我们帮雁狄了。”谷冬只能理智地去告诉木秋萌真相,真相就是此刻的大局。 “雁猗!你回来!不要再躲着我!你不是要煎茶吗?酿酒吗?我不会等你的!我们现在就去做你想做的!你回来!你回来啊!”木秋萌抬起头放声嘶吼着,现在她才知道,她早就把那个不屑世俗的貌美公子当成了不能替代的朋友。 “阿萌,不要哭。” 哭?我竟然哭了?木秋萌难以置信地用手摸着脸颊,她摸到了水一样的东西正在她脸上源源不断地流淌着。雁猗把什么给了她?她居然能哭了。 木秋萌一滴又一滴的泪水砸在了面前的土地上,她看着自己左手的手腕,那拥有着寸关尺的地方,已经出现了水族才拥有的淡蓝色水纹纹饰。 她现在就是雁猗了吗? 雁猗把能力都给了她,还是树把雁猗的能力全部吸附赠予了她? 木秋萌睁开泪眼,红色湿润的眼睛缓缓盯住了谷冬的双眼。“咕咚......刚刚,谁死了?” “......有谁死了吗?”谷冬疑惑地问道。木秋萌难受地看着谷冬那双无辜的妃色大眼,她知道谷冬已经被她摸去了刚才的记忆,“是的,有人死了。雁猗死了。”木秋萌颤抖着说。 “我怎么......” “对,你失忆了,我刚刚看了你的眼睛,我让你失忆了。”木秋萌快速地解释道。她实在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她不知道要做到摸去雁狢的记忆,需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她再也见不到雁猗了。她是她,雁猗是雁猗,她不能代替雁猗活着。雁猗要真真正正自己好好活着才对。 他那样美好,比女人还要漂亮。对她也很好,救她出狱,给她创造接近雁狄的机会,在她有危险的时候默默跟在她身后,给她买她只能默默看着却不敢找雁狄要的摊饼吃。 “萌萌,不要跑!” 雁猗那句担心她会摔跤而脱口而出的话,此时响彻了木秋萌整个脑海。 “我不会跑。我会慢慢完成我想要的,雁猗。”木秋萌目光无神地盯着手中谷冬递给她的木头块。 跑太快便容易跌倒。这是雁猗教会她的。 她从衣襟里取出那个木蛙,雁狄给她的木蛙憨憨地张着眼距过开的眼睛,没有感情,但是却温热得让人觉得它有。其实人人都和它一样吧,总有虚假的一面,她木秋萌又敢和谁说她的身份呢? 就和那只咕咚故事里的狐狸一样。咕咚说的,就是她。 第17章 安顿 木秋萌蹲在地上,含着泪开始拿起石头刻手中谷冬从灵树上砍下来的粗壮树枝。 “阿萌......” 谷冬蹲在木秋萌的身边,心痛地看着木秋萌那一脸的泪痕,和因为用力而划出了鲜血的小手。木秋萌就是这样毫无表情地不让眼中的热泪再滴落下来,无论随着手上多剧烈地运动,她现在脑子里只有雁猗留给她的,让她无法改变亦无法抉择的现状。 她很想停下来问问自己,这一切值得吗?都是牺牲,为什么偏偏要牺牲掉雁猗?他们对她来说都是那样至关重要的人,而他们却偏偏不能共世。 雁狄,你能告诉我,这一切值得吗? 雁狄,我们是不是错了? 雁狄,我们不要生活在皇宫了,好不好? 雁狄,我想让雁猗活过来。 雁狄......我好想你。 谷冬起先以为木秋萌是在拿这块木头生闷气,毕竟是因为来取它,雁猗才离去的。可后来他发现不是这样。 木秋萌分明在沉默中照着原有的木蛙的模样,又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不对,这次的木蛙,闭上了那两双憨傻无神的眼睛。 “咕咚,原来这个雁狄给我的木蛙,就给你保管了。”木秋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刻好的灵蛙身上的血迹在衣衫上擦拭干净,便将它放入了自己的衣襟中。 “啊,好好好......”谷冬接过这个小玩意儿,怯怯地观察着木秋萌此刻脸上冷冰冰的表情,“阿萌,我们......回家,好不好?” 木秋萌将目光聚焦在了谷冬的脸上,咧开嘴苦笑着嚅嗫道:“咕咚,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了。但是,哪里是我的家呢?” 对啊,她的家在哪里呢? 她想留在雁狄身边,以什么身份呢?雁猗的朋友?可是雁猗现在却...... “走吧!回家!”木秋萌知道不要再去想这些伤她心的蠢事了,她现在要做的是打气十二分的精神,继续和谷冬打回去,刀剑相加地走过那条来时的花路。 她捏着衣襟里的那只灵蛙默默想到,雁猗,你如果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等我找到了你,一定和你再来走这条花路。我保证。 想完她便夺过了谷冬手里的剑。 回到青阳院里已经是人界的不知第几个白天后的清晨。这天的天很亮,白得没有温度,让人也很难完全睁开双眼,因为太白的天总是很刺眼。 谷冬带着已经疲惫得不想再说话的木秋萌站在青阳院的正堂里等待着雁狄下朝回来。“你想好怎么和雁狄说了吗?我是说雁猗的事。”谷冬忧心地看着木秋萌从站在这里开始就没有眨过的眼睛,轻声地问道。 怎么说,还能怎么说呢,实话实说。如果不告诉他们雁猗已经死了,那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而雁猗,还回得来吗? “阿萌!还有......这位不是上次救我一命的恩人吗!你们来了?快上坐吧。”雁狄定是听到了侍女的通报,急匆匆地跨入了正堂门槛,招呼这两个脸色疲倦的友人坐下饮茶。 “你们和六弟这几日都还好吗?”雁狄关切地问道。木秋萌这才回过神来看眼前触手可及的雁狄,几日不见,雁狄精神似乎精神了不少,原本淡白无华的面色也有了光泽。他就那样友好关切地看着她,询问这几日难言的近况。她要如何开口呢? “雁猗出事了,他已经离世了。”木秋萌快速地说完了这句字字扎她心的近况,便低下了头。她无法面对雁狄的脸。 正堂里没有了声响。而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却令木秋萌异常的心安,她宁愿永远保持着现在这样的,心知肚明的,众人皆感的,沉默哀伤。 雁狄失去过深爱的母妃,失去过张灵柚,木秋萌不敢去想象,他失去了自己关系最好的至亲兄弟后的感觉。是已麻木,还是比她木秋萌还悲痛百倍。 “六弟......最后说了什么?” 雁狄毫无灵魂地问出了这句话。 雁猗最后说的话,是雁猗这辈子最想过的生活。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雁狄,那是我们以后都不会接触到的生活。你应该庆幸,雁猗自己先去实现他自己的愿望了。 这些话,木秋萌都没能和雁狄说。 因为她在他抬头的刹那就将他对雁猗的记忆抹去了。所有的,关于雁猗的记忆。 木秋萌再也无法抹除雁狄的记忆,她一次性抹去得太多,她明白。 可是这样雁狄就不会因此而伤心了。木秋萌也不用绞尽脑汁地去思考要怎么和他解释这一切。 如此甚好。 “恩人你叫什么名字?我一直想找机会好生感谢你,只可惜一直没机会。”雁狄笑着对谷冬问道,把谷冬吓得立马把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搁,他怕不小心打碎了。 这个雁狄怎么突然像什么事情都发生的样子?死的可是自己亲弟弟啊! “额......那啥,我叫谷冬。稻谷的谷,冬天的冬。是阿萌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上次救你是举手之劳,就别谢了……”你这个对悲伤消化的能力不得不叫我佩服得想敬而远之啊兄弟。谷冬咽了口口水,露出了一个尴尬的微笑。 “你们留下来吃饭吧!” “额......那啥,吃饭当然好啦。你如果真的想报答我呢……你就把阿萌留在你府里照顾她行吧?”谷冬灵机一动,他得抓住机会把木秋萌的住所搞定,“这孩子吧,特别可怜,从小就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爹娘......呜呜呜,提起这个,我就特别难受。”谷冬假装掩面哭泣起来,一边哭一边在指缝里偷瞄雁狄的反应。 “当然可以,我和阿萌是旧相识了。”雁狄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木秋萌,他觉得几日不见,这个女孩子就仿佛长大了不少。 以前只是觉得她活泼天真,拥有着他没有的说做就做的勇气。而此时坐在他身旁的木秋萌,俨然已经不是当时扑在他怀中因为担心他的安危而哀嚎的,那个没有心眼的小姑娘了。也是,女孩子渐渐长大,心里装的心事会越来越多。 最后,就会从眼睛里溢出来,醇味留香。 木秋萌从此就可以在雁狄的身边安顿下来了。 “哦?还有这样的事?”张灵柚在东宫的寝宫内,纤手捻着一张泛黄的信筏,若有所思地迷上了她那双总是含着蜜意柔情的眼睛。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扮演着雁狢最喜欢的那种人,不忤逆他的决定,而是带给他各种他想要的利,和欲。 而此刻她的眼神却变回了以往的清冷疏离模样,她将手中的信筏,随手扔进了一旁的雕花香炉里。 它在里面融化,并斑驳地爆开了火花。 第18章 蒙冤 那张已经烧成灰烬的信筏,是张灵柚从雁狢派到青阳院的细作手中截断而来的。她起初只是单纯地想知道雁狢到底想要如何对付雁狄,而现在她觉得这一切都有趣极了。 雁猗死了。而且还是没有尸骨对证的死亡,这机缘巧合地给了张灵柚充分借题发挥的机会。而她想针对的人和雁狢不同,是个雁狢不忍心去伤害的人。 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木秋萌。 张灵柚再怎么说,也是雁狢的枕边人,雁狢对木秋萌特殊的在乎,上次他抱着她却把她张灵柚一个人留在青阳院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出来了。她讨厌这种无厘头的在乎,非亲非故的外人,却值得雁狢那样无情的人去维护。 雁狢白日里经常外出参加各种集会,目的是结交各种身份的达官显贵,以巩固他的太子之位。所以经常,张灵柚一人坐在寝宫前雁狢为她请人搭建的凉塌上,因为当时还是初春,凉塌上铺了极其柔软舒适的棉缎,而张灵柚就会手持一部经史子集,打发她年轻却荒芜的时光。 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樊川那寂寥的诗里,白鸟迟留。而在这富丽堂皇的东宫中,郎君亦迟归,佳人恐迟暮。 所以今日侍女们看见这位张侧妃居然有兴致去宫里散散心,都纷纷感到诧异。 张灵柚要去拜访的人,就在宫里。 他头戴白纱禅帽,身着深灰色布袍,八尺余长的身影萧瑟地立在那历朝历代沿袭至今的日晷前。他就是张灵柚要拜访的人。 “天监大人,好久不见。”张灵柚清冷的声音传入了此人耳内,他便缓缓转身,向张灵柚行了礼。 他长了一张极为年轻的脸,而耳鬓如朝云般早已斑白,奇特的是,未白的颜色是极其黯淡的山茶花凋零时最后绵延下来的灰红色,令他未老的俊朗脸庞显得乖张异常。老人常言,天生红发之人,大多本就易怒于常人。 “是什么好事道,让臣能见到足不出户的侧妃呢?”这话听上去很有礼貌,但男子脸上,写着的却是被耽误了时间的疏冷。 “家父为入朝为官时我们还经常见面来着,大人好记性呢。如今我已嫁入东宫,也该早些来会一会故人。”张灵柚徐徐看着面前这个不像人的活人,不禁在心中感叹道,他与儿时见到的模样没有半分的差别,可事实上,早已过去了十余年光阴。 “侧妃真客气,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大人爽快,灵柚是专门来告诉大人一件丧事的。” “哦?”天监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毛,他昨日观天象,的确是有水命星宿逆行的恶象。 “六皇子去世了。”张灵柚微笑着看着他,而目光里却毫无一丝笑意。 “这是天命。理应告知圣上。”天监平静地盯着面前这个已经出落非凡的侧妃娘娘,他大概猜出了她的来意。她要他在雁猗的死上做文章,去给他的死加上一到神秘色彩环绕的天命宣言。 “他是被四皇子宫中的一个小姑娘所杀害的,请天监大人,如实上奏陛下,这样才不枉六皇子英年早逝。” “哦?如实上奏?你又配称得上什么如实呢?”天监眼里满是嘲讽与目空一切,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准备听张灵柚继续说下去。 “能帮上忙的事实,不才正是有用的事实吗?大人如果这样做,是帮了太子大忙,”张灵柚慢慢开始试图说服眼前这个吃了不老仙丹的老狐狸,“怎么,大人不信我?灵柚是太子侧妃,自然所作所为都是在帮助太子,只是太子对此事因为慈悲而优柔寡断。灵柚只想帮他下定决心而已。” “怎么会,臣怎敢怀疑侧妃娘娘呢?既然是对太子有益之事,臣去做就是。还请娘娘放心。”说罢,便转过身去,再也不说一句话。 张灵柚看着他消瘦却高大的背影,心里却感叹道,她自己早已和眼前这个人一样,和雁狢一样,成为了同一种人。她永远忘不了儿时在自家花园,因为不喜父亲与这个红发怪人来往密切而往他茶里下巴豆的事情。这是她多讨厌的人啊,现在却要与他为伍了。 木秋萌自从回到青阳院后,便一直坐在自己的偏阁里,一声不吭。侍女送进来的饭菜倒是乖乖吃得一点不剩再叫人端出去。她知道她现在还活着,而雁猗已经不在了。而且她知道她得一直活着。 雁狄来看望过好几次,他不知道木秋萌为什么突然变得不苟言笑起来。也许还是女孩子长大了,心事多了,而他又是异性,自然不好吐露。只好叫侍女每日都将她房中的鲜花换成新鲜的,让木秋萌早晨一睁眼便能看见满房的色彩缤纷。木秋萌会欢喜,因为那都是她的同族。 但她也想让雁猗再多看看这世界的美好。 雁狄从未像这样关注过木秋萌的想法,他以前总觉得她没心没肺的,是不会把心事藏在肚子里的人。可是往往一个人将情绪埋得越深,就越发会引起旁人的关注。 但木秋萌不想说。雁狄也没去再过问。他本也是一个如此不爱吐露心声的人。 而他在一日的上朝时,才终于明白木秋萌郁郁寡欢的缘由。那日,圣上震怒。那日,满朝跪拜。 雁猗死了。 雁狄奋力地回忆雁猗的模样,可是再怎么努力,他也无法相信还有这样一个人在他身边出现过。他对他没有记忆。 可是天子悲痛,那是圣怒。 一道奏折直指雁狄的青阳院,直指木秋萌。木秋萌原来就是杀害这个六弟的凶手。 雁狄不敢相信,但天监问出的句句话都直戳要害,他能做的只能是不争辩。 “请问青阳王,罪人在六皇子外出的时日,是否在青阳王宫中?” “请问青阳王,是否早已知道六皇子的死讯? “请问青阳王,为何要将罪人藏匿在宫中呢?” “请问青阳王,和罪人,是什么关系呢?” 句句都让雁狄无法回答。 他不能放着木秋萌不管,他也不能被扣上包庇罪人甚至坐实同党的罪名。 “父皇......圣察,六弟死讯的属实。” 第19章 周全 要除却木秋萌的嫌疑,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雁狄在默默听完天监一句句令他多少有些猝不及防的质问后,他就知道他应该抓住的稻草是哪一根了。 雁狄很聪明。皇宫里活着的人都是聪明人。 “那我斗胆请问天监,六弟此时的尸体你能否找到并带回呢?如果不行的话,又有什么资格说,六皇子已经薨逝了?还是说......”雁狄停顿了一下,盯着天监已经微微僵住的脸,“天监大人,是蓄意在诅咒六皇子呢?”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嘘声一片,大臣们纷纷不知所措地看着彼此。这样的争执,原本早就已是家常便饭的朝堂之事。只是大乾朝近数月来却出奇地风平浪静,今日这一幕到给了人唏嘘的久别重逢之感。似乎,这才称得上是,朝堂之上。 “六王是否还在世,青阳王难道不是心知肚明之事吗?臣可不敢诅咒天子之子,臣,只是想为英年早逝的六王讨回个公道。”天监的态度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强硬,丝毫不因雁狄的文字游戏所困扰。 “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父皇先命人找到六弟的尸体,好生超度安葬。”雁狄深知不能再和天监这样没有结果地理论下去了,于是朝着端坐在龙椅之上的,那已面色生硬不愿再多听他们分谈的皇上拱手行了敬礼,恳请将此事缓到找到雁猗尸首后再下立论。 “此事不知是不是子虚乌有,还请父皇以六弟为先,儿臣愿亲自担任搜寻六弟的工作。”一旁默不作声的雁狢突然附议道。 雁狄内心一紧,一种麻酥酥的痛感从他的脚心一直蔓延至脑皮,纵然雁狢一直等待着时机去领事邀功,却依旧在父皇眼前表现出兄弟齐心的模样。缓兵之计也许能逃出困境,但也给了雁狢更多借题发挥的时间。 雁狄知道,此事不能再横生枝节了。 雁狄回到青阳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去找木秋萌问明白,她到底知道些什么。宫里知道她的人,无非就是太子和太子侧妃二人,所以如果是他们硬塞而来的罪名,雁狄也情愿那样去相信。木秋萌不会杀人。 “阿萌你不会杀人,对不对?”雁狄开口就来的这句话将一直神情木纳的木秋萌眼中终于露出了惊恐的神采,她觉得这件事已经发酵得不可理喻起来。 “你怀疑雁猗是我杀的?”木秋萌忍不住流露出愤懑的语气,看着雁狄问道。 “现在不是我怀疑你,而是太子他们上折子说六弟人是你杀的。我已经暂时压下来了这件事,可是如果日后朝堂复议,父皇一定会下令把你抓起来审问的。”雁狄极力安抚着木秋萌,他想让她知道,他是相信她的。自然,他也想取得她的信任,好将事情问得水落石出。 “又要抓我去那个庭狱?雁狄,我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我没有杀雁猗,雁猗他就是消失在我面前了,我根本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变成会这样!”木秋萌为自己辩解道,她已经忍不住了,她对雁猗离开的悲痛,必须得有个人知道。而听雁狄的意思是,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就是杀掉雁猗最大的嫌疑犯。这算什么事啊? “阿萌,不要着急,”雁狄轻轻靠近木秋萌在她的身旁坐下,将她几日未梳理而散落在脸庞的零散头发挽至木秋萌的耳后,“四哥现在四处暗中派人搜查六弟死前的下落,暂时你还不会有危险的。” 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木秋萌听完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直挺挺地朝身后的橡木地板上躺了下去,她瞪着自己那双彻夜未眠而略带血丝的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银面锦缎贴画,这间偏殿真的很适合女眷居住,天花缎上的睡莲图案晕染得迷离浪漫,而又刻了许多赭石,朱红这类颜色的几何图案,让人觉得偶尔抬头看看天花板,也能看出另外一个世界。 “我都说了,雁猗他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也许是死了,也许是到某个地方去了,他们找不着他的。”木秋萌用嗓子尽力地送出了这段话,而她自己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却不真切,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膜。 太阳穴也突突地直跳动,撕扯着木秋萌麻木的大脑和意思。她需要歇一歇了。 “我送你入宫吧。”雁狄低沉平静的嗓音在木秋萌混沌不清中响了起来,像在迷雾中伸出一双不知名的手,要带着她去她看不清的远方。 入宫?雁狄这不是要把我往虎口里送吗? 木秋萌半晌没有言语,她只是象征性地摇了摇头,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阿萌,”雁狄见状,附身用手撑着地板,看着身下的女孩子不愿任人宰割的倔强模样,柔声说道,“你愿意相信我吗?” 木秋萌霎那间睁开了眼睛,她看见雁狄俊朗的脸庞离自己只有一手不到的距离,那高挺的鼻梁和糯润细腻的鼻头突兀地在她眼前,湿润的呼吸是好闻的金盏檀香的味道。她不敢去看雁狄那极富魅惑性的双眼,便盯着雁狄的眉头,快速地点了点头。 当然,我愿意相信你。你这块,反射着阳光的寒冰。 “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吧,一切交代好后我会叫人带你入宫。”雁狄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上扬起醉意朦胧般的微笑。 “雁狄!”木秋萌再也忍受不了身上这个说会护她周全的男人的一言一语了,她猛地起身环抱住了雁狄的脖子,将头紧紧地贴着雁狄的脖子。她想好好地抱抱他。 “阿萌......”雁狄依着木秋萌这样挂在他的脖子上,有些不知所措地捏住了自己的衣摆。 “我舍不得你。”木秋萌在雁狄耳边呢喃道。 我喜欢你。 “乖,这样你才不会受到伤害。”雁狄不知不觉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像杏花春雨般灿烂清朗。他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木秋萌偶尔对他的依赖,但他也知道,木秋萌靠自己一样可以坚强地活下去。她的性格就像极了后院里那些被适当种植后养得不再骄纵的树植一般,自己也能发条生枝,不管是喜阴,还是向阳。 “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第20章 新宿 雁狢黑着脸回到东宫后便径直去了张灵柚的寝宫,一把抓过张灵柚手里的《周易》,随手扔在了一旁的书案上。张灵柚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怔了几秒后笑出了声。 “又是因为木秋萌?”张灵柚看了一眼书案上被随意丢弃而折到页脚的典籍,抬头挑衅地瞪着此时气焰已经接近爆发的雁狢。 “你可以利用她,但你不能伤害她!”雁狢一拳狠狠地砸在了书案上,发出了清脆又厚实的响声,让人不禁联想到骨头崩裂的模样。 张灵柚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知道,此时那个书案就是她自己。 “别假慈悲了!雁狢,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会考虑他人的人!”张灵柚愤然起身,拿起那册书开始低头抚平被压折角的页面,一下,两下,不要吵,灵柚,克制住自己。不要再和雁狢争吵了。 “哦?看来你很了解我咯。那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自作主张地干些蠢事!”雁狢一手用力向张灵柚挥去,打歪了张灵柚头上高高梳好的抛家髻,“娘的!” 雁狢斜眼看着自己的手被张灵柚头上的金丝雀羽钗划过的伤口,上面沁出了珠状的鲜血。 张灵柚没有站稳,被打倒在了软塌上。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铁青着脸开始整理头上的发饰。 “殿下,你是个多无情的人啊!现在......呵,却为了一个小丫头顾着顾那的。这次的计划不仅可以打击到雁狄身边那个小克星,还可以连坐到雁狄。我没有错!错在殿下!”张灵柚重新抬起头审视起雁狢,是的,他的表情告诉她,她说的都是对的。只是雁狢还不愿意承认,或者说,他不愿意张灵柚来拆穿他。 “不伤害但利用?殿下不知道吗,开始利用的时候就是伤害一个人的开始。”张灵柚感情空洞地说道,她在说给她自己听。其实错在自己先动了情吧,木秋萌对雁狢应该是没有感情的,所以也算不上什么伤害了。 “你给我听好,我仅说这一遍,”雁狢不愿再和张灵柚多说些什么,他不愿再被拆穿得更赤裸裸些,“以后做事情要先和我商量。不然后果你自负也负担不起。” 张灵柚冷眼看着雁狢用另一只手捂住了手上的伤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这是第多少次了呢?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些什么,守着一个暴戾虚伪的男人,去成就他的霸业。还得忍受各种女人的危胁。 自古嫁作他人衣裳的人,大抵如是吧。 “阿萌!” “咕咚?怎么我在哪里你都能找到我啊?”木秋萌坐在一间陈设简单的寝室里,身旁放着雁狄为她准备的几套新衣,和一盒首饰胭脂。她现在大概才知道,雁狄把她偷偷送入宫才是对她最好的办法。世上再也没有青阳院里的木秋萌了,现在存在的,只是皇宫御药房里打杂的阿啾。 “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啊!这儿人多口杂,你和其他人搞好关系很重要,但是关于你自己的事情,就......” “就绝口不再提。” 当然,那些都得随着雁猗一块儿散作云烟,即使想抓住,木秋萌也只能用手将它们聚拢,小心翼翼埋在自己的衣襟里,不能让它们再探出头来。 “我会经常来看你的。”谷冬拿着手里那个木秋萌让他保管的木蛙向木秋萌笑着摇了摇。 “谢谢你,咕咚。”木秋萌出神地说出这句话。 那雁狄呢?我还能再光明正大地见到他吗?也只能等到这段事情的风波消停过后了吧。木秋萌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再去呼吸时,她吸入肺中的却是种奇怪浓郁的味道,香得很酸,酸中又参杂着太多的苦味。这是御药房里专属的味道吗? 木秋萌好奇地离开了这间屋子,她想去看看那些从来只在药典上见过的药材。 这是一间有木秋萌寝室十倍大还多的房间。四周几乎就没有空白的墙,全是被凿成了小格的药箱,每一个格子上都精心地贴上了白纸黑字的药名。中药需要称量,需要炮制,也许是为了节约准备汤药的时间,环绕着满面的药箱,下方就是深灰色的石板操作桌,刚好木秋萌来的这个点,没有什么药女,只有一个花白胡子的御医模样的老人在低头用一支木柄毛刷轻轻扫刷着一颗白及上的灰土。 “您在干什么?”木秋萌走上前站在老人身边,认真地盯着他那双骨节突出但硬朗有颈的双手。听人家说,人老的标准之一是手老,那这个人也许称不上老人吧。他有一双长年运用所以灵巧年轻的手。 “你认识它吗?”老人抬起头看了木秋萌一眼,便又将精力集中在了手中的药材上。 “它是白及。”木秋萌当然知道他问的是她认不认识他手里的药材,于是如实回答道。 白及表面呈灰白色,有数圈同心环节和棕色点状须根痕,上面有凸起的茎痕,下面有连接另一块茎的痕迹。她在书上见过。 “中药的用量很重要。将它刷干净是不想让多余的脏东西占用它本身应该拥有的分量。” 这句话让木秋萌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帅气,他果断,却善良。治病救人上对待细节的冷酷,其实就是一种善良吧。 “可是据我所知,白及最好的处理时间是在每年初秋的时候,也就是它茎叶枯萎的时候采挖,现在都初夏了,先生怎么现在才处理它?”木秋萌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话。 老人的手停了下来。 “这就是为医者没有尽责的结果。”他神色变得相当的落寞。其实来源于老人的落寞,才最叫人心酸。 “我愿意学习这些,来帮你。”木秋萌甜甜地朝他笑道。 “我知道你,青阳王叫我好好接待你。”老人抬起头,脸上露出了属于阿爷的和蔼微笑。他是木秋萌见到过的为数不多的体态憨实丰盈的人,这个世界的人,很多都给她一种精干消瘦的感觉,无论是平民,还是皇胄。 “这些很繁琐,你愿意学?” “愿意。我不怕繁琐。” 我不怕繁琐,我只怕孤独。 第21章 各自安好 御药房的日子给木秋萌带来的是奢侈的安静,这是她生命中最最舒适的时光,以至于很多年后她每每想歇息片刻的时候,总会不自主地想起那时盛夏里在阴凉的室内研磨药材的模样。 那时没有雁狄。似乎没有雁狄,才是安稳的生活。 但最初给予她这安稳的,也是雁狄。 她不知道许多事情。 譬如,雁狢足足暗地搜查了两个月,问遍了雁猗生前留下过足迹的地方,甚至手下还远去江南探寻。结果就如同木秋萌所说的那样,他们找不着他的。 但木秋萌打心底里希望,还能再见到那个面若桃花的少年。就算和他斗嘴,再来一次她也会分外珍惜。 譬如,雁狄逐渐不再如以前的那些年一样,除了必要的出席便日日待在那个永远春暖花开的宅子里,那里一度是他母妃留给他最后的保护锁。他逐渐和雁狢一样,朝出晚归。 青阳院的白天,已经没有了雁狄,也没有了雁狄与张灵柚。没有了的,还有木秋萌。 但木秋萌知道,那里是雁狄的家,也是她的家。那是个可以成为一个家的地方。那儿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漫长,因为她总是得等待。 等待天明,等待雁狄每日的晨练,和还是树的那几年,只有她知道的秘密。木秋萌也是很早就知道,作为一个妖,想要知道人的秘密是很简单的事情,因为她可以永远在暗处。 而想要一个人主动为你吐露秘密,那是她再也做不到的事情。其实和她说秘密是多好的事情啊,就像对着一个有进无出的黑洞,倾泻而入还不用担心暴露。 作为树,她就永远只能当一个哑巴。 再譬如,雁猗生前留下的遗物,都被葬在了皇嗣长眠的城西郊的槐陵中。自然,那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地下空墓。 既是空墓,纵然富丽,也只是冠冕堂皇。 此时的木秋萌,还只是个刚刚经历生死了的,还在痊愈中的,女孩子。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药材,被磨成糟糠般的碎片。 全先生和她说了,她只能待在御药房里,哪儿也不要乱跑。因为不能被太子的人发现她木秋萌的行踪。不然,等待着她的只有牢狱之灾。 她不知道,现在找她的人,既有张灵柚派的人,也有雁狢派的人。 张灵柚找她,无非是想让皇上治雁狄一个包庇罪犯之罪。而雁狢,却只是好奇,雁狄到底把她藏到了哪里,让她躲过了这场栽赃。 在这一点上,他和他的四弟一样,都不愿意看到木秋萌受到伤害。 “殿下,恕臣直言,侧妃娘娘这次没有做错。臣不明白为什么在朝堂之上,您要与雁狄那小子一伙,您原本应该......” “天监,”雁狢看着手上已经包扎好了的白色绷带,面露不悦地制止了天监的责问,“这件事情本身漏洞就很大,这样做很容易弄巧成拙的。” “殿下,臣以前和你说过。凡是半真半假的事情,最容易编造出令人信服的谎言。只要殿下相信六王是她杀的,那就是她杀的。自然会有一万种方式去证明,人就是她杀的。” “算了吧,现在人都找不到了,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我乏了,天监先回吧。”雁狢已经无力再去和这个老狐狸再说些什么,他实在怕他看出自己的心思。 “......好,臣告退。殿下,可万万不能伤了侧妃娘娘的心啊。”天监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雁狢包扎了伤口的手,缓缓行完礼便掩门而退了。 “你到底在哪里呢?木秋萌。”雁狢看着窗外已经逐渐阴沉的天空,自问自地道。他清楚地知道,木秋萌和他的立场不同,所以永远也不会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可她姓木......雁狢足足愣了三秒。木。 他好像知道了些什么。人不知道的东西。 此刻的雁狄置身的地方,才是最为轻松自在的。木秋萌被关在御药房,雁狢再怎么交际,无非大多是在皇都涉猎。 雁狄为了引开皇上对他的怀疑,自主请愿去华北平原考察民情。皇上看到雁狢还在为雁猗的事操心,所以就将这样轻松的差事分给了他。 “咕咚你没开玩笑吧?皇上居然让雁狄去视察?” “没有啊,我听得清清楚楚的。阿萌,你早该知道一点,雁狄,他不是真的失宠。”谷冬一边被浓郁的药味冲得皱紧了眉头,一边拿手里的小扇子帮木秋萌扇着煮的汤药。 木秋萌看着一旁的沙漏一点点流逝得让人心疼,在琉璃外也无法去阻止它停一停。金沙流得丝绸般的顺滑,流得让人心痒痒。 “你的意思是,皇上是故意冷落他的?” “皇上爱他至深所以才不想让他成为争权夺位的牺牲品,现在皇上已经看出来了雁狄已经被人盯上了,还是太子和天监,皇上又不傻,自然得逐渐重用雁狄了。当然,也得看雁狄扶不扶得起了。” “哇咕咚,看不出来你这么聪明呀!” “我......我是偷偷去乾元殿看到皇上和密处的人说起这些才知道的......哎呀,反正就是,雁狄现在自己也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可是......雁狄这次去会不会有危险呀?喂!快熄火!快!” “好好好!哈哈终于不用扇了,手都酸了,”谷冬站起来甩了甩酸痛的右手,“应该没什么事的,你放心干你的事吧。雁狄他现在不是原来那个草包皇子了。” “你说谁草包啊?人家那是善良!”木秋萌一个巴掌就拍在了谷冬背上,谷冬立马被疼得嗷嗷叫唤,直接求饶道:“好好好,善良!善良!” 雁狄确实不是草包。 他所去的华北平原,很久以前就是粮棉油的重要来源地了,但常年旱涝频繁也是不置可否的事实。春旱夏涝,倒也繁衍生息。实在奇特。 雁狄作为黜陟史没有住在当地刺史为他准备的府邸里,而是特意寻了一户农家小住。农家不是一般的农户,而是当地的地主,在粮食方面的事情,就算是刺史,也得听他家五分。 雁狄对这样的农业大户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是个多有能力的人呢,还是个多会压榨农工的人呢?地方的事情,朝廷本身就鞭长莫及。 雁狄想看看,这年年丰收的喜状身后,是怎样的帷幕掩盖着的事实。 第22章 改变 雁狄所住的地主家,和华北的所有院落都一样,四四方方的院子,规整得迂腐,却封闭得有人情味儿。这里和皇宫不一样,皇宫是真正封闭了许许多多的人心。 这儿把人情味儿紧紧锁在了四方的一个又一个的小城里,这样的小城,就是平常百姓口中的家吧。这才是真正的,寻常百姓家。 地主面色萎黄,像是常年得了黄疸的病人。而五官却长得异常娇小玲珑,小眼睛,小鼻头,小嘴巴,像还没长开的孩子,给雁狄一种稚气未脱的错觉。可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却透露着一种诱惑,那是对金钱和权势的诱惑。仿佛这才是个地主应有的眼神。 “地主人如何称呼?”雁狄细细打量着屋内与皇都完全不同的陈设,同是北方,这里因是平原的缘故,所有的烛台灯盏,都更添了几分随和的况味。皇都地靠西北,刮的山风都要凌厉些,想要看到这些自然随性的家用摆设,现在想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情了。 “鄙人姓金,单名一个繁字。皇子使臣唤鄙人老金便是。”金地主说起话来倒是彬彬有礼,多少有些世家子弟的风范在,可偏偏的确是个暴发户,这使雁狄对他的身份感到了一丝混淆。 金繁领着雁狄到了内堂,一字排开的木桌上,早就令人摆满了野味佳肴。琉璃杯中也斟满了葡萄美酒,那暗紫色的晶莹溶液,使人有种心旷神怡的眩晕之感。 “酒不醉,人人自醉。老金好招待啊,雁狄在此多谢了,”雁狄举起杯盏友好地敬完金繁后,便小小地抿了一口,旋即抛出了一个极为犀利的问题,“但雁狄敢问金地主,这奢华生活,金地主可知是如何得来的吗?” “自然......是圣上和朝廷的关怀,才得以生活如此,金某一直铭记朝廷恩泽,感恩陛下厚德。”金繁极为克制地说着,他对这个牛犊小子不禁起了畏惧之心。大多使者到这片土地上来调查探访,无非就是好吃好喝招待着,便能回宫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然后对此地的苛捐杂税不提一词,这种探访也就顺利完成,不了了之。而像雁狄这样刚坐下就旁敲侧击地开始认真了解实地情况的,寥寥无几。 “金地主和刺史大人的交情深厚,一定平日里没少送好处吧?”雁狄低头开始装作认真地用刀叉耐心分开盘中上等子牛的前腿肉,一边似是无意间地刁钻道。 “瞧青阳王说的,都是为百姓办事儿的人,哪来什么好处不好处的。过得好不过是朝廷照拂罢了,哈哈,那肉可还合王爷胃口吗?”金繁知道,只要一味奉承咱们大乾朝的国运昌盛,准不会错到哪里去。 可是雁狄不吃这套。 “朝廷对华北鞭长莫及,照拂甚微,是朝廷的不周,金地主不用再为朝廷说好话了,”雁狄抬起头凝视着眼前分明已经心虚得额头上微微冒出汗珠的金繁,“说到底,还是百姓们对地主好啊,家家的银子粮食都给您了呢。” 说完,雁狄便从袖口里抽出一沓债票,清脆得扔到了金繁面前。 “这......” “这是我来华北之前事先命人暗中收集的各家百姓在金地主这儿留的债,地主应该很熟悉这些吧,银债,粮债,油债,我看看,还有盐债。还真是齐全呢!” “你想要什么?” 金繁知道,再抵赖下去对自己没有半点利处,这个青阳王没有立即将债票上交朝廷而是先在他这里立威,就说明,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戳破这些黑头交易。 青阳王,好生狡猾呢。 “我要你在这张公告上画个押。”雁狄见到金繁是个识趣之人,便顺了他的求生欲望,又递给了他一张官府黄榜。 “这......这怎么能行?不仅以往的债票作废,以后还得接济百姓?我是大圣人还是什么人?不可能!”金繁看过黄榜上的内容后立马变了脸色,这是吃力不讨好还赔本的事。 雁狄自然知道金繁不会白白答应,于是笑着说:“金地主放心,给你的好处我每月会往我的私库出,你要做的,是把之前那么多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一点一点还回去。我向你保证,你得到的会比你失去的多得多。金地主心气高,不会愿意低头只做一个地方上的地主吧?” “你的意思是......” “抓住王位,我需要你,需要地方的支持,更需要百姓的支持。不妨和你直说,现在当朝的太子,拉拢的无非是高官大臣,和商圈的人士。可是,国本是农业。金地主应该清楚,每次朝廷需要粮草最多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这个,我自然知道。是行军打仗的时候。那个时候会大量地来这边征收粮草。我也能赚上大笔金银。” “所以,你若助我。日后事成,你便是朝之功臣。我定会让你此生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雁狄眼里散发出与平日里迥然不同的狠意,那斑驳动摇的眼波里,是金繁所需要的,功利的诱惑。 如果木秋萌看到此时此刻的雁狄,她会怎样觉得呢?会拼命给雁狄鼓掌,还是拼命为雁狄找借口,说雁狄这一切都是被形式所逼迫的呢? 木秋萌打心底里最害怕的,是一个人的改变。其实她没有发现自己也不断地再被卷入这场人界的纷争,她也一天一天在改变着。她想抓住以前的模样,抓得住吗? 她总要明白,也许所有甜蜜的样子,只能存留在梦里。没人会去打破它,没人会辜负它。辜负了一个梦,那压根就算不上辜负二字。 “阿萌,你千万不要连隐身也不用就随处跑,现在有很多人都在寻找你的下落。”谷冬将煮好的汤药倒入一个罐子里封闭好,“要不,我替你去送药吧。” “不要,我想自己去。你放心吧,我晚上偷偷瞬间移动过去,放下药就回来。”木秋萌满意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药坛子。 “你要不要给严爷爷也炖点药呀,他最近身体不太好。” “爷爷怎么了?不行啊,这些药材好多都是用植物做成的,爷爷他要是知道我现在在药房里做事......我想都不敢想。” 爷爷,不敢给你带药,但是但是,我会回来看您的。一定。 第23章 打击 木秋萌很庆幸自己是个妖,至少去见心悦之人无需舟车劳顿,也无需花费金银盘缠。 万物之始皆气化,既形然后以形相禅,有形化。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而妖,则是能在气和形之间自由转换的生灵。 千里迢迢而来的木秋萌,无非就是一股淡淡的灵气。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木秋萌来到这个四四方方的宅院里,这里的格局是这样的简单,比皇宫里任何宫苑都要更方便地找到一个人。有的时候木秋萌心里真的很希望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到处看看这个世界,她作为妖的生命是那样的长,那样的孤寂,这个世界她终将会看腻掉。但是留下的那份情谊,就会把她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变得不一样起来。 那便是故事存在的意义。 “雁狄......”木秋萌在房间的黑暗中隐约看出了雁狄瘦削的身影,他还没有睡。 但走近他了才知道,他蜷缩在床的墙壁上,已经坐着睡着了。因为不习惯这里的气候,也不习惯这张床,就只能将就地靠在墙上,无奈抵挡不住困意,便保持着这个姿势沉沉睡去。 木秋萌不禁泛起了一丝怜悯,她好像看到了睡着的自己。在青阳院的无数个夜晚,她都是就地而坐,然后闭上眼睛开始进入自己的睡眠。从来没有棉被,也从来没有床榻,因为她原本还是一棵树。 而雁狄呢,他现在却和她一样。因为要去实现那些至高的欲望,所以必须忍受的更多,对吗?雁狄? 木秋萌默默地将药罐置于床头,上面还放了一封给雁狄的信筏。她凑近他,想细细地看看他,可惜夜太深,月无缘,明明这样近在咫尺,想要看清五官都成了奢望。 没关系,雁狄你要好好的。给你的药是滋养你脾气虚弱的良药,你要一点不剩地把它喝完,那是阿萌专门为你熬的。 千里迢迢来的爱,愿你珍重它。 但是下一秒木秋萌就傻眼了。 黑暗中,向她走来了几位身材窈窕的美人,身上似乎只裹着薄纱,雪白的肌肤在黑暗中就着外面的一点烛火之光微微透着光亮。 她们越走越近,最后在雁狄的床上纷纷躺了下来,都钻进了雁狄的被子里。 这是......怎么回事?睡在这里的明明是雁狄啊?难不成是咕咚化成雁狄的样子啦?咕咚才是喜欢和美人睡觉的人呀!雁狄他怎么会......不,不可能。 木秋萌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她只能看到黑暗中有被子翻动的影子,听到窸窣地身体移动的声音。 怎么每次我都能碰到这么少儿不宜的场面呢?上次那个张灵柚和雁狢也是,睡觉不好好睡,最后还吵起来了。这次......雁狄是要娶她们吗?那不然,为什么会做这些事情? 雁狄他,一次性,要娶这么多美人呀…… 木秋萌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和惊慌,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不知该往何处移动才好,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汗液弄得黏糊糊的双手该往何处安放。 雁狄还没和她在一起呢,就要娶别人了。这真是天底下最最伤她心的事情了!那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还写什么信给他,这不是闹笑话嘛!木秋萌连忙把那封信拿回来收入了袖中。 她要离开这个地方。不然她会干出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她不想伤害无辜。 即使她很想把那些躺在雁狄床上的人一个一个都立马扔出去,让所有人看看她们赤身裸体的模样。 但是不行,她想躲起来,她不想承认这些,去教训了她们,不就是知道了事实了吗?她不要! “咕咚......” “嗯......阿萌?”谷冬先是迷糊地答应了一句,看见坐在自己旁边的是满脸泪痕的木秋萌,便立马从被子里坐了起来,紧紧地把木秋萌抱进了自己怀里。 “阿萌别哭,不要哭。不要哭,”谷冬温柔地哄着已是泣不成声的木秋萌,他知道肯定是雁狄那边出了什么问题,而且......是木秋萌无法解决的问题。是她无能为力的事情。 “不要哭,不要哭。” 咕咚,你知道吗?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去爱雁狄了。他要娶别人了。再也不能随便去见他了,再也不能奢望只有我自己嫁给他了。 他的床边躺着的只能是其他人,和一个,看不见的,流泪的妖怪。 “妖和人,永远都不可能,对不对?” “妖和人?什么不可能?噢噢......嗯,雁猗的母妃就是妖啊。” “雁猗......雁猗!雁猗你在哪里?” 木秋萌想到雁猗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之后,更加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活着的希望了。 “阿萌......我们不要再去管别人的事情了,好吗?我们自己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好吗?” “咕咚,你愿意娶我吗?”木秋萌哽咽地说出了这句话,便在谷冬怀里停止了哭泣。她迫切地需要谷冬肯定的回答。 “啊?阿阿阿......阿萌,不是,你冷静一点。是雁狄要娶别人了吗?” “你愿意娶我吗?” “你还小呢。” “你愿意娶我吗?” “那你爱我吗?” “你愿意娶我吗?” “阿萌,我们没有雁狄一样可以过得好的。真的。” “你愿意娶我吗?” “阿萌,不要这个样子。你要我娶你的样子,多伤我的心,你知道吗?” 木秋萌走了。 她不想再丢人地多说任何一句话。咕咚原来也不愿意娶她。咕咚对她那么好,也不愿意娶她。那就更别说雁狄了。 雁狄可以娶任何人,但不会娶她。 爷爷,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人界呢?人的感情那么复杂。我根本就和他们耗不动,要不起。倒不如在妖界受那些欺凌的皮肉之苦,精神上的苦,没人教过我要怎么去医治。 “阿萌!阿萌!你在哪儿呢?阿萌!” 木秋萌听见了远处谷冬那着急的呼唤声,她觉得自己没用。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也不能留在雁狄的身边。 她要去哪儿? 她来到了青阳院门口。 来这里干什么? 她继续变换着位置。 “你究竟在哪里?” 她看见了一个,借酒消愁的,和她一样,悲伤的人。 第24章 诡遇 “你究竟在哪里?谁究竟在哪里?”木秋萌擦了擦脸上的泪珠,走近了那个落寞却熟悉的身影。 “......你究竟,去了哪里?”映入木秋萌视野中的是一双布满血丝微醺的双眼,本来应该足够邪魅,而因为承载了太多的不如意,让这双眼变得格外令人痛惜起来。 “雁狢......你是在问我吗?”木秋萌吞吞吐吐地问道,她不知道自己会在这样的情景下见到这个雁狄的死对头如此狼狈的模样。酌酒神伤的事情,原本就不适合雁狢这样一个铁面无情的人。 “是。我一直在找你。”雁狢沙哑的声音从嗓子里流淌出来,木秋萌本来应该想起谷冬的话,那句太子和侧妃都在暗中找寻你的话。但木秋萌偏偏没有。 或者说,她此刻把那句话当成了一句最最普通的陈述的话语。对啊,的确,雁狢一直在找她。 “你找我干什么?”木秋萌挨着他坐了下来,散落在地上的是几壶已经空了的酒盏,“还有吗?” “什么?” “我说酒,还有吗?” 雁狢迟疑地从身旁递给木秋萌一壶喝了一半的龙舌兰酒,他不敢相信,日夜寻找的人现在就在他面前毫不拘谨地向他讨酒喝。 木秋萌长得还比较稚嫩,虽然比起上次在青阳院见到她,她的眉眼间已经有了女人的味道,那是一种有棱角的凌厉。但毕竟她还很年轻,此时却抓着这烈酒豪饮,这么年轻就知道酒的滋味了,雁狢都觉得,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龙舌兰不是你这样喝的。”雁狢斜着眼睛看着被烈酒呛得面色发红的难受模样,不禁好心提醒道。 “待它在你舌下有了微微麻痹的感觉时,再缓缓咽下,才能品味出它的美味。”雁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这是在教小女孩喝酒吗? 木秋萌看着半透明的杯盏里带着琥珀色的液体,它闻起来分明就是柑橘和甜龙舌兰的全部香气。但对于不会饮酒的人来说,进嘴的只会留下辛辣和苦涩。 木秋萌还是一口又一口地将手中的酒喝光了,她不是品酒的人。她只想让最后的结果给她带来一些快乐。她以前看谷冬喝酒,喝完了总是很快乐,他会拉着她在屋子里跳着舞转圈,来消耗他所有被酒精给予的兴奋。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木秋萌的一生会那样的长,多年后她会知道那其实只是很初级的开始。等着她的,只有力挽狂澜的无能为力——永远都只有矛盾。 “你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把它喝完了。我喜欢。”雁狢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丝满意慵懒的微笑。 “太子殿下这么晚了不去陪侧妃,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呢?”木秋萌用两只手撑起了下巴。她慢慢意识到了,这植物酿成的酒,对植物才是最大的腐蚀。她的肚子里正翻江倒海般的吸收着那些琥珀色的酒液,而她的知觉却一点一点麻木起来。 “你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呢?”雁狢微笑着望着这个脸色好不容易有些红晕的瘦小的女孩子,这是他第一次和她有这样多的对话。以前在梦里,他都渴望能听到她开口说话,“你声音很好听。” “太子殿下是头一个这样评价我的人,哈哈。”木秋萌大概是真的醉了,居然咧开嘴大笑起来,她的牙长得还算整齐,所以笑起来很是开朗活泼。她举起了两个大拇指,“有眼光!” 雁狢看着她慢慢把头埋进胸里,心里泛起了一丝罕见的怜悯。除了怜悯,还有一点他自己也琢磨不清的伤感。 这次发生的事不再是张灵柚自作主张的事情了,它经过了雁狢的同意。只是雁狢不会想到,这件事木秋萌是亲眼看见它发生的,也不会想到木秋萌会因此受到伤害。 “太子殿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雁狄,他要成亲了,”木秋萌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呢喃着,雁狢只好凑近去听清她在说什么,“我好难受。” 怎么会?今夜才发生的事情,按道理说明天才会在华北传开,她怎么会就知道了?还有......她说她很难受。她在为雁狄难受? 雁狢这才确切地感受到,木秋萌是如此地爱雁狄。他突然为此对木秋萌产生了一点转瞬即逝的抱歉。 但是没办法,皇权如此。他得去争。 “没事,你该祝福他。”雁狢轻声对木秋萌说道,但是他发现木秋萌已经睡着了。就这样坐着,就睡着了,真厉害。 他只能将她带回东宫了。在张灵柚的注视下。 果然,雁狢隔很远就看见了张灵柚,手里提着的那盏黄绢宫灯。张灵柚自从得知太子人定时分都没有回宫,就一直立在东宫门口等待着。因为早晨上朝前,雁狢就答应过她晚膳一定与她一起享用。 但是,她看到的,是雁狢背着一个小姑娘回来的身影。又是她,又是木秋萌,这下不要她再去派人寻找她的下落,她自己倒是送上门了。 “殿下你......” “嘘。六弟的事,你若再去父皇面前生事,我就把你休了。” 雁狢背着木秋萌进了大门,他不得不拿休妻来压着张灵柚。雁猗的事情如果再由她发酵下去,木秋萌的罪责是很难推脱下去的。皇上完全可以给自己的六皇子一个正当的死因,牺牲了木秋萌一个人但却可以给木秋萌安一个结同内阁大臣的罪名,只要称木秋萌是受某位大臣的指示才去行刺六皇子的话,便可以借此震慑朝纲。 皇宫里发生的每件事,可小,亦可大。只要当权者愿意,每个人的牺牲都可以让它染上政治的鲜红意义。 雁狢不愿意木秋萌去承受这样的意义。不知道木秋萌是否应该感谢他,在某个方面来说,没有他,她也许活不到以后。 张灵柚只能眼睁睁看着雁狢将木秋萌背回寝宫,无论多生气,她也不想被雁狢休掉。 不仅是因为她对雁狢的爱,还因为张灵柚心心念念的,爱的结晶。 是的,张灵柚摸着自己还依旧平坦的小腹,谁会知道她已经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了呢?他的父王都还不知道呢。 是的,为了这个小生命,她也得在东宫稳固下去。灵柚,无论如何,你要忍。 第25章 不相信 雁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明晃晃的白天,而他察觉到自己躺下的地方很暖和,也很柔软。因为那根本不是床。 在他的床上,分明躺着三个神色娇憨可人的女郎,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正看着他。 “青阳王爷好生俊朗啊……”其中一个眼睑微微用玫粉色香粉打了底的女郎见到雁狄已经醒来,便朝雁狄依偎过去。 雁狄移开视线,不好去看她赤身裸体的模样,皱眉沉重地呵斥道:“滚出去!” “王爷......” “我说,滚出去!”雁狄一把把被单掀起来,将三个女郎都顺势抖落至地上,他已经知道了,金繁早已受人之托,在他房中存了这样大的一个陷阱。让他不跳也被拉着掉了进去,深不见底。 雁狄冷眼看着她们仓皇失措逃出房门的丰满身影,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因为极度的愤怒而不自主地在抖动着,鼻尖也有自内而外的酸重感,他被利用了。 而他能想到做出这些事的人,绝无他人,只有他那位决断冷酷的太子三哥。 他今天无论如何也是要出这间房间的。越躲,才越猥琐。 华北平原的传言,也会如同那房顶上残留着炭黑连绵稠哑的炊烟袅袅,在点上火的那一刻便开始蔓延开来。 没关系的,雁狄。华北离皇都交通遥远,料他人言可畏,一时半会儿也不会传到皇上耳中。堵不住百姓的口,那就做出些实事,让他们换掉这个虚假荒淫的谣言。 雁狄看到了床头摆放着的陶泥药罐,起身将里面浓郁但已冷却的汤药徐徐倒入了地上的痰盂中。他现在还能相信谁呢? 他突然又想起了木秋萌在他梦中对他说的那句话,那句回荡在悬崖绝壁间的,他从不愿意去理会的话。 “从现在开始,任何人的话都不要相信。” 雁狄盯着痰盂中渐渐恢复了平静的药面,口中低声细语地对自己说道。原来,在那样以前,阿萌就在提醒自己,提防这个恶意四起的世界了。 木秋萌现在知道了,雁狢带她去的地方,永远是这个东宫里无人知晓的密室。就是上次把她捆在木柱上的这个地方,至少看样子张灵柚是不知道的。雁狢他,和张灵柚难道不是一伙的吗?那为何,还要藏着我呢?他在保护着些什么东西不想让张灵柚知晓呢? 木秋萌环绕着这个不大的密室,一边观察着密室的结构一边疑惑着。四角的地砖都严丝密缝地不留一点空间,整个屋子也没有窗户,人是怎么能在这里面待着的呢? 木秋萌刚想仔细再看看其他的摆设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雁狢便从地下升了上来。他脚下踩的地砖是可以上下自由活动的,木秋萌开口就问道:“是有人专门拉你上来的吗?” “不是,它自己本身就会动。你踩在它上面它也会动。” “你会妖术?”木秋萌惊讶地问。 “你能一声不吭地就挣脱我的绳子逃出我的东宫,怎么,这么好的妖术,还不允许我借来用一下啦?”雁狢打趣道,随即把手中提着的隔篮放在了木秋萌身旁的桌子上。 那是一个金属做的放置食物的篮子,上面雕刻着珐琅彩瓷器上相似的色彩搭配得十分夸张的花鸟图案,里面装着的,皆是木秋萌从未见过的甜点。 “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多少吃一点吧,没毒的。” “......你在我逃走的那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对不对?”木秋萌半晌才憋出这句她不想去接受的事实。雁狢居然知道自己是个妖,这是多么令她惶惶不安的事啊! “对啊。”雁狢轻松地回答道,他那棱角分明的与雁狄有几分神似的相貌,今日看上去格外像个开朗的公子。 “也是,你和妖族早有勾结,什么妖不妖的早就应该见怪不怪了。”木秋萌从篮子里挑了一个长得像莲花模样的山枣糕送进了嘴里,她知道雁狢这个人不会伤害她,至少不会要她性命。 “你很聪明,”雁狢慢慢吐出他想要说的话,“这么聪明的人,犯不着为了雁狄伤心的。你难得不懂什么叫皇室争斗吗?” “我自然知道,而且,我知道还是拜太子殿下所赐。拿自己一个兄弟的死去陷害另一个兄弟,这就是殿下口中的,皇室。”木秋萌认真地盯着雁狢微微上扬的眼角,语气冰冷地说道。她知道,他一定会给她一个解释。 “那是误会。六弟死了我也很伤心,是内室考虑不周行事鲁莽了,抱歉。” “据我所知,侧妃娘娘绝不是一个行事鲁莽之人。是太子殿下过于仁慈了。”木秋萌这番话,让雁狢也恍惚了她的用意,她是在怪他没有将雁狄除之后快吗?看来,雁狄这次的韵事,给了这个丫头不小的打击呢,这要是再不好好利用,那的确很可惜了。 “如果任由她去处理了,四弟还怎么娶亲呢?年纪轻轻就有牢狱之灾了,为兄的也不忍啊。” “你不要再说了!”木秋萌横起了眉毛,严厉地制止道,她不想再去听任何关于雁狄要娶妻的事情,“我要走了。” 当然,只能放木秋萌走。谁能拦得住一个妖呢?雁狢微笑地看着木秋萌消失在了他眼前。 不得不说,这次的计划出人意料地完美,不仅给了雁狄名誉上的抹黑,还让木秋萌对雁狄失望至极。如果木秋萌没有为雁狄失魂落魄一次,他雁狢又怎么能再次有机会见到她呢。这个,小妖精。 木秋萌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御药房,她看着满桌被她遗落下的还未处理完的药材,想到,人和人之间,一定要这样互相折磨吗?人用作药材治病的,全是自己的同胞。人不仅折磨人,还得折磨妖。雁狄,你知道,我现在多么饱受着折磨吗? “全大夫过一会儿该来了,你快去做你的事情吧,别招骂了。”一个入耳温柔的女声就在这个时候引领着木秋萌,对,阿萌,现在先去处理药材吧。不要去想那些事情了。暂时,放一放吧。 木秋萌转过头,对那个好心提醒她的药女报以了一个感谢的微笑。那是一个看上去与她同龄的女孩子,应该是入宫早的缘故,身上带着一种很是稳重的气质。 “谢谢,你叫什么?我叫阿萌。” “阿萌,我是雪茶。” 所有的初识,都那样相似的是以互问名姓开始的。 第26章 相识 雁狄穿戴整齐地出了自己的寝房,他只想暂时地离开这个满是阴谋的四方囚牢,顺便看一看,那炊烟袅袅到底弥漫成了什么模样。 “青阳王不用完早膳再出门走访吗?”迎面而来的是雁狄此刻最不希望见到的金繁,他看着他那张黄疸病态般的孩童样的矛盾重重的笑脸,他突然想知道,如果自己一拳打爆这样一个虚伪地充满了邪气的球,那黄色皮囊里迸溅出的会是多奇异颜色的浆液。 “出门自然会买。”雁狄只能草草撂下这样一句话,他不知道自己再耽搁下去会将眼前的这个人如何碎尸万段。他现在该去了解的,应该是院外大街上的情景。 现在正是大街上繁华的时辰,各种吃食的香味遮盖了原本应该有的泥土被水泡得酸臭的味道。金繁还是说话算话了,涝情这样严重的时候,还能保证街上这样多商贩能售卖制作百姓所需要的面食米粥,定是及时开仓放粮的结果。 而聚集最多人,口舌最嘈杂的地方,永远是贴着官府公示的地方。那是作为百姓来说,最能接近远在西北皇都的地方。一个殷红的印章,一句话里的某个关键字,都可以拨动着任何一个地方所有人的神经。 因为,那张简单的黄榜上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这个国家每个人的命运。很多时候,人命总是人命给的。 雁狄不用走近细看,便知道今日贴着的新公告,一定是他让金繁画押的那张,退税还粮的喜告。 “你们都知道吗?这等好事都是那位新来的王爷带来的!” “是吗?那王爷应该年纪还不大吧,却有这样的实政!真贤明啊!” “我不识字,你们给翻译翻译,是什么贤明好事儿呀?” “诶,我来翻我来翻,这日后啊咱们不仅不用交以往那么多重税,每月还有补贴拿了!你说好不好?” “这敢情好!真是大好事儿啊!” “诶不过你们听说了吗?这位王爷可是个风韵之人啊,一晚上......得千人伺候呢,哈哈。” 雁狄站在人群的后面,耳朵里有各种不同的声音,中年妇女的尖细声,粗鄙老汉的烟嗓声音,还有犯了风热的鼻音重重。谈论的都是他决定的事情,比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好像仁政更深得人心。毕竟,再怎样风流都是青阳王自己的事,而他带来的好处,却更有宜。 雁狄正想转身离开,一只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这是位未出阁的女子,大白天的脸上蒙了轻纱,看不出她的神色。“跟我来。” 女子松开了手,雁狄看见她的胸前被泼满了汤汁,皱皱地贴着身体,他草跟着她向一处深巷走去。 “你被人追杀了吗?”雁狄盯着她的背影,自行停住了脚步。 “公子好眼力。”青衣女子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她随即转过身来面对着雁狄。 “大白天蒙面,衣服被汤汁泼满却满是用手揉搓后的褶皱,说明,你是想借有颜色汤汁把自己身上的污垢洗去。而容易洗去的不是泥土,实则是血迹。”雁狄冷静的分析道。 “公子你记得我吗?” 女郎将头上的轻纱一把掀起,露出来的脸极其的惊艳,而最叫雁狄心颤的,是那抹眼睑上的玫红。 “是你。”雁狄原本平静的脸色突然变得面露厌恶起来,谁愿意再见到一个使自己落入风流传言里的棋子呢?他立马就迈腿离开,他不想和她有什么瓜葛缠绕。 “公子对不起!请您救救我!”青衣女子咚地一声就直接跪在了地上,她那清亮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令人难忘的刚烈与恳求之意,在雁狄转过身来的瞬间,她立刻起身再一次抓住了雁狄的胳膊。 “你要我帮你躲过追杀?是......太子要杀你灭口?”雁狄低头看着这个和木秋萌差不多个子的女子,没有办法,他还无法对这样的人作势不理。 “其他两个和我一起的人都已经死无对证了,我受了重伤,现在暂时武功运用不出。如果殿下肯收留我,我一定会效忠于您。” “你很聪明,知道只有留在我身边,太子的人才找不到你,因为没有人会料到,你还会留在我身边。你,说话要算数。” “一定。” “你能自己进金繁家吗?我一个人出来的,不好将你带回房去。 “这个青阳王请放心,翻墙的力气我还是有的。” “那就好。” “我叫符芜。” “雁狄。” 就和雁狄认识了符芜一样,木秋萌也认识了雪茶。木秋萌很喜欢雪茶的名字,她知道中药里有一位珍贵的药材,就叫雪茶。形如白菊花瓣,洁白如雪,又能清热生津,醒脑安神。这样生长在玉龙雪山之上的仙草,现在在她的身边陪伴着她了。多好啊,木秋萌从来没有同性的朋友。 以前和谷冬相处开心归开心,但是他毕竟不是女子,有些事情木秋萌实在无法和他说,她总是在想,如果有个知她懂她的女孩子和她成为朋友该有多好啊。但碍于她的身份,在人界认识的人寥寥无几,倒是现在来了御药房,才让她真真正正开始和人打起了交道。 她现在过的,才是人的生活。 “阿萌,有个公公送来了一份礼物,说是拜人所托给你的。快看看吧!”雪茶笑逐颜开地用手托着一盘用暗黄贡缎包裹着的物件进了房门。她看木秋萌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愁眉不展的,也许收到了礼物,会变得开心一些吧? 果然,木秋萌听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杆秤,跑去接过盘子,她多么希望是雁狄送她的礼物啊,不,不需要礼物,她要的只是一个解释。一个澄清的举动,就可以。 “是谁送的呀?”雪茶好奇地看着盘子里用雕花琉璃瓶盛放着的白色粘稠液体,和整齐叠放好的山枣糕,不禁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木秋萌举起了那个十分有分量的琉璃瓶,打开木塞后便散发出了沁人心脾的花香。她和雁狄一起在梦中去过的脂粉店中,她见过类似于这样的护肤浆液。其实她十分需要这样的浆液,和人比起来,她一天所需要的水要多得多,而容她喝水的机会却不多,这种浆液既补水,又能够保湿,使人的皮肤能够一直处于一种水分充盈的状态。是雁狄吗? 不,还有那碟山枣糕。木秋萌盯着那暗红色的糕点,出了神。 第27章 似是故人来 雁狢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御药房的呢,木秋萌百思不得其解。这皇宫里知道她真正来历的人,都不会去出卖她,全师父不会,雁狄不会。还会有谁呢? 木秋萌盯着那盘山枣糕,嘴里隐隐泛起了她在雁狢东宫密室中尝过的甜腻中藏匿着苦涩的复杂味道。在人这里解释不清的事情......在妖这里就能够一清二楚了! 火曰炎上。雁狢一定是火族勾结,要来了那极其阴险的妖术,只要人吃了施过妖术的食物,就能在食物完完全全消化之前得知这人的踪迹。木秋萌就是在东宫吃了一块看似无毒的山枣糕,便暴露了自己的住所。 木秋萌想明白了这些,又将目光投向了那瓶名贵的护肤神露,雁狢到底想要什么呢?这分明是示好的意思,而木秋萌仔仔细细回忆雁狢之前和她所打的那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情,他这个人,好像确实是没有要害她的意思。不然现在送的不会是这些礼物,而是把她送入大牢中了。 那他想要什么呢? “阿萌?阿萌!”雪茶在一旁看着木秋萌半晌不曾言语,只好将她从思绪中唤回来,木秋萌慌慌张张地看向她,迎面对视上的,是雪茶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得如同一面镜子的,仿佛能看透人内心想法的眼睛。 这样如同镜子般的眼睛,木秋萌还在哪里见过。 是故人。 故人那美丽过分了的睡凤般的忧郁双眸,长在了真正的姑娘脸上,现在正在看着木秋萌,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你放心。”木秋萌看着那双眼睛轻声说道。 雁猗,我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我能吃一块糕点吗?”雪茶小心翼翼地用食指点了点那碟山枣糕,她已经眼馋它很久了。 “吃吧。”既然已经暴露了,那就没什么担心受怕的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办法也许永远比问题多。 雪茶欣喜地捡了最上面的一块,将它翻着看了看,又认真感受到了它本身具有的甜蜜香气,小小地抿了一口,糕状的质地入口立即变成了粘稠状的团块,混合着人本身的唾液,将它开胃的功效便发挥到了极致。 “阿萌,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糕......阿萌!你怎么了?”雪茶看到木秋萌直挺挺地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没有任何预兆地不省人事了。 “快来人啊!救人了!” 滚落在一旁的,只有那块,被咬缺了一口的山枣糕,散落的糕点颗粒混着泥土,颗颗分明了起来。 “你现在还有没有明显疼痛的感觉?”一双白皙修长拇指戴着墨黑色玳瑁扳指的手接过已经喝完了里面汤药的瓷碗。 “伤口应该会慢慢愈合的,多谢关心。” “你的名字......恕我直言,不太吉利。” “是儿时算命先生给取的,我也不懂这些。” “没有考虑过换个名字吗?” “以后我就是殿下身边的人了,殿下如果有兴致就赐个名吧。” “你姓符,符芜,那就符满好了,彻底颠倒过来,放下过去。” “符满......这是个好名字。只怕我消受不起而已。” “为何这样说?我向你保证,无论未来发生了什么,我一定会保你性命。” 雁狄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换洗完干净素衣后不施粉黛的女孩子,他发现她和自己很相似,被伤害,被利用。而他现在做的这一切,也无非就是利用她。 但是,如果双方都心甘情愿,并且对双方都有益时,这时候的利用,可不可以说是双赢呢?雁狄发现自己也开始给自己所做的事情找冠冕堂皇的借口了。 符满的目光是他见过少有的坚毅,这像极了一个人。一个像树木一样茁壮坚强生长的孩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御药房生活得怎样了。阿萌个子长得快,这次回去如果有缘再见,一定长大了不少。 原来,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什么人,来到你身边陪伴你,他会带给你以前在某人身上所见过的最珍贵的东西,让你发现,以前的某个人,是你不曾知道的重要。 “雪茶......”木秋萌微微睁开了眼睛,她扭头看见了蹲在床边为她整理绣鞋的雪茶。 “阿萌!你醒了!”雪茶见到双眼微睁的木秋萌,双颊的苹果肌立刻因为高兴而饱满得很可爱起来,连忙将桌上晾好了的微热的汤药给木秋萌饮下。 “快喝了吧,清热凉血的。” “我是怎么被救活的?” “你还好意思问呢,幸好全大夫来得及时,给你扎了几针。他说最近肯定是突然有什么事惹你心情不好了才会这样突然晕厥。你遇到什么事了呀?也没看到和我说说,哼。”雪茶不高兴地接过木秋萌喝完的药碗,耐心地将木秋萌嘴边的药渍用手绢擦拭干净。 肯定是因为雁狄的事,我才会这样的。木秋萌不好意思地抱紧了胸前的被子,“我......我不是故意要隐瞒的,是事发突然,我也是才知道不久,青阳王......他要成亲了。” “青阳王?你原来爱慕的是青阳王啊?啊......阿萌不哭!不要哭!”雪茶看见木秋萌二话不说就开始低头淌泪的模样,只好慌张地去抱住木秋萌,她没有爱过什么人,不知道原来自己喜欢的人要娶别人了会如此难过。 “你知道吗?我......我从来都不敢告诉雁狄我喜欢他,因为......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时间就是这样不等我,不等我告诉他,他就要娶其他人了!”木秋萌委屈地在雪茶怀中抹着眼泪,她现在多希望这一切都是诓骗她的,她多想此刻是在雁狄温暖的怀抱里,雁狄会用他那低沉好听的声音唤她,阿萌,再哭就不喜欢你了哦。 “你先不要这么伤心,我听她们说,青阳王在华北出了什么乱子,已经启程往皇都赶了,待他回来了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不对?”雪茶难过地蹙眉道,她现在只能劝木秋萌先冷静下来,这个青阳王她从未谋面过,她倒是要看看是什么样的郎君能让木秋萌心气上逆而晕厥过去。 “而且,就算他娶亲了,你还是可以爱他的。我父亲以前有娘子了,还是娶了我母亲,他们还是很幸福。真的。不要哭。” 雪茶,不要再劝。我不会要那种爱的。 第28章 宫闱 寝殿外的榕树半吊着细瘦的藤蔓,把带着暖意的风衬托得越发有了一种本身没有的清爽意味,张灵柚坐在殿外的软榻上,看着这棵雁狢特意从南越国令人采挖过来的参天古树,按雁狢的说法,它象征着吉祥,那缠绕着的藤蔓又是生命力旺盛的寓意。 是对他孩子最好的守护。 但是在张灵柚眼中,这棵原本应该在湿润温暖的南越好好生长的老树,生长在了它不该生长的地方。她不知道它在这西北能活多久,榕树......雁狢,他看重的,其实应该是那老树荣华富贵的意义吧。这个孩子给他带来的,比起绕膝之乐,更是荣华富贵的象征。 太子的头一个骨肉,该是给雁狢的未来铺上了一块多么举足轻重的基石。而她张灵柚,则是未来的准皇后,小皇孙的嫡母。 是嫡母,却不是嫡子。 雁狢大费周章地移树,不如给她一个正妃的名号来得实在。那个空荡荡的位置,雁狢到底想留到什么时候,让一个怎样的人去填满它呢? 现在雁狢给予她的,只有物质上的满足了。张灵柚知道,她会被照顾得好好的,等到九个月后,平安地产下那个众望所归的孩子。 会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 雁狢此时正站在朝堂大殿之上,听着百官朝奏青阳王此次在华北的所作所为,果然在他的安排下,将近半数的人都以青阳王荒淫无度藐视皇恩民情为由,请求待青阳王回宫后受到严肃地责罚。 雁狢偷瞄着正襟危坐着的皇帝,那高高在上的龙颜不爱表现太多的喜恶,可他深知自己的父皇,总是有那么一点霸道,不过作为帝王,这不能叫作霸道了,得叫做铁腕。 他永远不喜欢自己的皇子犯与他一样的事。也许微服私访时临幸几个婢女根本算不上事,但皇子作风不正被百姓百官议论的话,作为帝王,会觉得有失皇家颜面,作为人父,也会觉得有失教养。 雁狄在头一次代表天子走访市井就传出这样不雅的流言,不让皇帝失望,那是不可能的。 雁狢走上前清了清嗓子,防声开来遏制住百官嘈杂的议论,正色道:“请父皇听儿臣一言!” 太子发话,百官的众说纷纭也就渐渐安静了下来。 “你说。” “儿臣听闻,四弟此次走访华北,路程遥远,十分辛苦。在华北地区暂住的几天内,就以惊人的能力解决了当地错收苛捐杂税的顽固问题,不得不说,四弟的确还是值得赞赏的。” 雁狢一脸恭敬的顺服模样,料谁也看不出,他其实就是弹劾青阳王的主谋者。 “好一个值得赞赏......难道政绩好就能和作风混为一体去谈吗?” “父皇息怒。” “皇上息怒。” “太子你不要因为他是你弟弟就替他说话了,今日之事,待雁狄回来朕一定要当面审问他,是什么给了他勇气,如此年轻就学会了那套享乐的本事!” “可是父皇......” “够了!退朝吧。” “灵柚,今日感觉可好?”雁狢下完朝,便直接赶回了东宫,破天荒地头一次关心这位有孕在身的侧妃。 张灵柚抬起头淡漠地看着满面春风得意的他,不禁在内心感叹着雁狢其实也不容易,不容易在,为了各种利益只能和没有半分喜爱的她结为连理,其实她为何还要奢望得到他的真心呢?明明,故作关怀都已是为难。 “还好。” “如此甚好。有什么不舒服就叫御医,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和我提,这全殿上下啊,现在就你最重要了!”雁狢挨着张灵柚在软榻上坐下,拿起她放入薄被里的双手握住,看上去到真有那么一点夫妻和睦的模样。 “殿下今日为雁狄求情了?” “噢,这件事传得这么快?怎么,你觉得我做的不对?” “哪里的话,自然是正确无疑的,现在宫里都赞扬您贤明仁慈,兄弟情深呢……不然婢妾又如何知晓这朝堂之事呢?”张灵柚这句话刻薄,却一贯是她说话的风格。不失礼仪,既言雁狢心机深重,又暗自埋怨了他待她之凉薄。 是啊,雁狢擅自作主的事,她从来无权知道。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呢……这好主意起初,不也是你的想法么,”雁狢只能用他那一贯的疏离微笑缓解每次都濒临尴尬破裂的气氛,“近日要筹备文武二试,就不能常来见你了。” “殿下辛苦。” 就算百无聊赖,你也不会常来见我。 “宫里的风言风语少听少信为妙,御医不是说了么,头胎又是孕早期,胎气稳固要紧。这阵子就别费心思了。” 这文试武试,不知又会招募多少贤人志士,又会有多少急功近利者,来装点着皇宫的政局花园,这地方,永远也不嫌热闹呢。多她少她,好像都行,又好像都不行。 不费也罢。 “阿萌,东宫娘娘的安胎药说是从今日起每日让你亲自送去,有什么差池也好直接拿御药房是问。你可要当心点儿。”雪茶好心提醒着正在御药房东边空出的案台上认真练字的木秋萌,这句话立刻就让木秋萌没了练字的兴致。 东宫?娘娘?张灵柚?她的安胎药谁送不好偏偏要叫她去送啊,虽说,雁猗的事应该不会再重新提起,可木秋萌只要一想到平日里东宫来的掌事姑姑对雪茶那盛气凌人的嚣张气焰,她避还来不急呢,现在还要送上门? “平日里不都是她们自己来拿药吗?御药房什么时候还摊上送药上门的杂事了?我不去。”木秋萌把手上的笔往笔山上一搁,没好气地明确表现了自己的态度。 “呀呀呀,你小点声!以后这种话可不要说了,那个侧妃娘娘如果生下了小皇孙呀,肯定就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了。你差事如果办得好肯定是有益无害的。” 木秋萌眼睁睁看着雪茶一脸着急地过来捂住她的嘴,顿时觉得不知所措了起来。对啊,如今她是做奴的,人家张灵柚变成主子了,她直冲冲地说这些话,不是找骂吗。 “你把今日的备用药材拿来给我看看吧,再检查检查。” “对嘛,这才对嘛。” 第29章 直言不讳 “满儿,今日是有一事要和你交代,你先看一下这张密报。”雁狄看着面前的女郎面色日益红润起来,觉得甚是欣慰。 “以五等阅其人,一曰长朵,二曰马射,三曰马枪,四曰步射,五曰应对。以三奇拔其选,一曰骁勇,二曰材艺,三曰可为统领之用。这是什么?”符满慢慢念完密报上的字,觉得上面的内容十分捉摸不透,疑惑地看向雁狄。 “武举已经开始了。我已经和武试的长官说好了,你直接去殿试比试便是。”雁狄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他要让她去参加武试引起皇帝的注意。 “安排我去皇上身边做眼线?” “这不是最终目的,让你服侍年迈的父皇着实委屈,目的是引蛇出洞,反将一军。” “要将人一军的是太子?” “聪明,到时候你仅管发挥。无需夺魁,只需惊艳就好。” 符满嫣然一笑,眉眼间皆是英气十足的清丽,她盯着雁狄这些天不曾修剃而明显冒出的嘴唇周围一圈墨黑细密的胡须,不禁感叹道:“父亲从小教我习武,没想到民间武道皆因皇帝忌惮废除,父亲也只能卖弄力气般不服气地以打铁为生。男儿方能发扬武道,而只恨我是一介女流,打打杀杀只会被说成是不成体统。所以满儿要多谢王爷。” “谢我?” “能让我以女儿身上殿试,是满儿莫大的荣幸,也是我一生都想实现的理想。” “满儿,真是奇骨非凡的女郎呢。只是得委屈你,先行一步,给你藏身的木箱早已打造好,你上路便是,入了宫会有个姓黄的太监接应你,你便好好静待比试便是。” “那王爷......” “我这一回宫,不说百官,就是父皇定会头一个拿我是问。在你成功引起父皇注意后,我方能见机出面......满儿,你将要帮我一个大忙。” “满儿相信王爷。” 雁狄听到这句话,面色不由得一亮,旋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是的,合作关系中,信任还是重要异常的,他不能相信任何人,但他必须相信他的同伴。互相合作而又各怀鬼胎,到后来只能是竹篮打水,白让他人坐收了渔人之利。 符满便是他要去相信的同伴。她能够帮助他,而木秋萌,雁狄只能帮她,帮她隐匿于深宫中,去尽力遮挡她那极爱惹事的个性。 若木秋萌知道雁狄此时的想法,该是会更加痛彻心扉以泪洗面了。她何尝不想帮他,她一直努力着的,又何尝不是为了他?“雁狄的事就是我的事。”这句话依然掷地有声如故。但是雁狄不知道,不能怪他,她从来没能让他知道。 不知者,无罪。 从御药房到东宫,木秋萌这是头一次实实在在地沿路走过去,之前都是瞬间移动,格外地匆匆。木秋萌在这种时刻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劝告自己,要耐住。 耐住寂寞。 也许有许多天,也许有许多年,她的生活不会和雁狄有交集,她会偷偷去了解青阳王,但雁狄会在离她越来越远的地方,过着自己此起彼伏的人生,她必须要学会自己长大,过好没有雁狄的生活,而且不能让那样的遗憾浮现在脑海里,那无人共享的自我沉寂也罢绽放也罢的遗憾。 这样她才好安心走好每一步独身的路。 上阳殿的牌匾总是那样闪闪发光着,木秋萌无法想象张灵柚每日蜗居在那样一座没有人情的宫殿中是怎样的滋味。她看了看手中平端着的药碗,张灵柚她,有了自己的骨肉了?在这之前木秋萌从来不知道,人的肚子里可以存在着,一个小生命,它和各种各样的器官争着生存空间,还未出生时,就拼命地想活下去。 掌事姑姑今日的面色倒是出奇的和缓,木秋萌看见她对她客气的模样,有了那么一瞬的错觉,仿佛她们之间没有高低尊卑之分,甚至还能尊重彼此。东宫又有什么喜事了么。 “姑姑,这好像不是去侧妃娘娘寝殿的路吧……”木秋萌跟着她,心神不宁地疑问道。东宫她曾经为了找雁狄逛过,现在姑姑带的路,分明越发接近太子的书房。 “进去吧。” 木秋萌刚一进屋,便发现自己被锁在了书房中。“喂!我是来给侧妃送药的,你锁我干什么!”木秋萌眉头紧皱地对着紧闭的房门大声吼道。 “小妖精别叫了。”雁狢那独具特色的极易魅惑人的声音带着嗓子中金属颗粒碰撞般响了起来。 木秋萌一脸无语地回过头,“怎么又是殿下您呀?” “这是我家呀,你来了自然男主人要接待你。”雁狢仔细端详着木秋萌那灵气十足的双眼,缓慢地解释起来。 “但是这药凉了又得重热,还是按时给侧妃娘娘送去吧,”木秋萌腾出了一只手向雁狢摇了摇表示告别,“太子您知道的,您关不住我的。” “你不妨听我说完再走,”雁狢也不阻拦,他知道要走的人总是会走,就像该死的人也必须得死,无论方式如何,“你在御药房做事,不如来我这东宫,我这儿有一个闲差恰好空着。” 木秋萌眯起了眼,她不知道雁狢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把她招过来? “我能保护你不受伤害。” 也是,在东宫吃住干事儿虽说天天得看张灵柚那张脸,这个太子对她暂时确实也没什么威胁。而且离他越近,打听到的朝廷要闻越多,知道雁狄的事也越多。雁狄他,这辈子叫他娶我是不可能了。 “你为什么要一直袒护我?”木秋萌直截了当地问道。她看不明白的人就是他们兄弟二人,都是一样的闷葫芦,卖的药永远也让人很难猜到。 “你是我一直要找的人。”雁狢眼神很深沉,那样的眼神,不像是说谎。 “一直?” “从小。你就在我梦里,不过比你现在年长,是完全长大了的你。” “我长大了什么模样?” “心向往之。” “啊......不说了怪不好意思的。我来了东宫后你说话不算话怎么办?你的侧妃娘娘不可能喜欢我的。” “有我在。东宫太子说话可以不算话,雁狢对木秋萌说话不能不算话。” 木秋萌现在明白了,在这个宫里让人互相尊重的原因,无非就是受人俸禄,看人眼色。她在太子这里重要,别人自然就给了她尊重。 这很可怕。 第30章 亮相 “你会来的,对吧?” “......” “有什么条件,说吧。” “我带个人一起来行吗?” “行。” “明日来?” “随时欢迎。” 木秋萌这才脱了身,轻松地离开了雁狢所在的书房。掌事姑姑将她手中的汤药接过,表示她日后在东宫可以自由来去。自然,这也是雁狢的意思。 木秋萌任由自己的视野向前方伸展开来,她看到了一个参天但极其熟悉的轮廓突兀地超过了这些红砖黄瓦的矮房子。一种奇怪的预感指引着木秋萌前去一探究竟,那是棵似曾相识的古树。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 它原本应该一半是干枯得树皮皲裂,一半是苔藓漫布得绿意斑驳,枝桠缠绕纠结。 原本应该占地四到五亩。 现在它只是一棵高大但枯瘦的老树。 但是木秋萌认识它。 因为她曾经让谷冬砍下了它的枝桠,这样的上古灵树,伤口愈合得尤其缓慢,木秋萌此刻站在它面前,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刀伤上氤氲着淡青色的灵力。 它就是万蝠岛上的那棵树。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木秋萌瞬间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她动了动嘴角,眼眸里闪动着些晶莹聚集着的思念。 那个思念的名字,叫雁猗。 “树啊,雁猗去哪儿了,你知道吗?”木秋萌缓缓向那棵树走过去,将手颤抖着地碰触那粗糙剥离的树皮,低声问道。没有回应。 只有张灵柚替它回应道:“又见面了,木秋萌。”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叫自己完完整整的全名,让木秋萌慌忙地朝门口的软榻上看过去。 她竟然没有发现,她已经逾越地走到了张灵柚的寝殿前来了。斜卧在软榻之上的张灵柚多日不见,面色苍白了许多,孕期的缘故,她脸上也不像以前一样每日都细心描施粉黛,看着木秋萌的眼神里空洞但仿佛还是藏着什么心事。 张灵柚绝对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娘娘好。”木秋萌故作平静地向她行了个礼。 “去帮雁狄吧。” “......什么?” “他会很惨的。” “娘娘你......说笑了,我一个小奴婢帮不上的。”木秋萌觉得诧异又好笑,这个上阳院里的男女主人还真是貌合神离得很,张灵柚现在都这样明目张胆地叫她去帮雁狄和雁狢对着干了吗?这是怎么可能的事呢。 “那你也不要再出现在雁狢面前。” “娘娘你误会了吧?不是我要出现在太子殿下面前,每次都是偶然。” “不要再让这种误会再发生了。你好好为我配药好吗?我的孩子他需要你们御药房的照拂。” 木秋萌转身离开时,张灵柚在她身后入耳清脆的嘱咐让她停下了脚步。但是木秋萌没有回头。她自己没有那么厉害能左右到两个野心勃勃的人,雁狄他也绝不是窝囊废。 倒是她木秋萌自己,越发想要赶快来东宫当差了。张灵柚越阻拦,她越要做;张灵柚越拜托,她越要充耳不闻。 今年的武试殿试在前殿光泰殿的东侧空地上举行,与试场隔离开的是旁侧的选手等候区,和前侧御驾的帷幔。帷幕蔓延漫长,明黄的颜色相当瞩目,这样的帷幔薄而轻透,却大有玄机。 帷幕内侧光滑细腻,而外侧却绵绸粗糙。亲试者无法看见皇帝或国亲的容颜,而在他们于内侧,却能一清二楚地看到应试者的容颜神色,和单枪匹马的一举一动。 这场比试的是马枪。 “断木为人,戴方版于顶上,凡四偶人,互列埒上。驰马入埒,运枪左右,触必版落,而人不踣。”兵部尚书车泽读罢比武规则,便有一位少年郎坐于一匹红鬃良马之上神情凝重地进了比试场地,一身黑色捕射服衬得少年肤色如石膏般冷硬。原本,比试所用的缨枪长一丈八尺,径一寸五分,重八斤。刺中三版或四版为上,二版为次上,一版及不中为次。 八斤的长枪,对于幼年就操练武艺的男人来说,入手还是沉稳的象征。只是要把这沉稳舞出轻松灵气,既考验了马术的技巧,也对臂力与对物体打击之精确性有极大的要求。少年郎看上去身手矫健,果不其然,手上的长枪挥舞得极其自然流畅,马蹄声响得也果断干脆,如同那被击落的四块木板。 单看这少年的马枪比试,就如同看一部无声的京戏,没有花哨的喊腔,没有热血,代表激情的热血,有的只是走马灯似的手势与动作,最后留下一个鸦雀惊艳的结尾。 “这是谁家的孩子?”皇帝侧头问一旁的雁狢,显然,四板皆落的少年绝对是今年武试的佼佼者。 “回父皇,这是尚书车大人的二子,车檀。” “车泽大儿前年献躯沙场,甚是可惜。没想到二子也是征战带兵的人才。可叹啊!”皇帝看着车檀下马后牵着缰绳退到一旁等候的孤冷背影,这样的背影像极了他至今未归的青阳王。那个令人褒贬不一的孩子。 留这样的少年辅佐未来的君主,也是个益事。 “简直荒唐!”雁狢恶狠狠地盯着帷幕的另一方低声埋怨道,“儿臣这就叫人清理。” “不必。” 紧接着入场的人身着一身素衣,中短样式的袖子口像花瓣一样散开,胸前一抹乳白色的抹胸下用同样颜色的缎带绑紧了腰身,下身是阔口的白纱散口裤,刚好露出了一双白嫩小巧的玉足,紧踩着马鞍下的踏足。一手反背着缨枪于身后,另一只手轻巧地捏着缰绳徐徐行来。小巧的脸上有一双细眯着的妙目,而朱唇却紧紧抿着,显现出一副慵懒而又不失优雅的姿态。一头秀发应是参加武试的缘故,被高高束于头顶,用一根强韧的草绳随意地绑了一个松散的单髻。 她的一枪一停顿都有着自己独特的韵味,因为是女郎的缘故,拎起八斤长枪本属不易,而她却把它耍得生风起来,毫无沉重拖泥之感。那散开的袖口随着运动而撩起,而摆动,而翻折,白皙的手臂透出的是结实而健康的肌肉。 无论谁看,这都是位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更不用说皇帝了。 第31章 反击 三板皆落。掷地有声。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马上之人用白嫩小巧的玉足轻轻勾住了踏足,妙声吟完一首绝句,便转身向旁侧的等候区走去。 皇帝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这就如同一幅重新开启的画卷一般,带着陈年余灰的黯淡香气与许久未见的新鲜养分,展开在他的眼前。那是,许多年前的画卷。 是早已尘封的,关于温良人的山水画卷。 那年是瑞显六年,皇帝死去的两个皇子还健康尚在,那时的皇宫后院,还没有许多因他死去的孤魂冤鬼。他就是在这样的夏天,遇见了那个让他惊叹的女郎。 那是个赤着脚在水边嬉戏打闹的女子,她的一头青丝也是简单地挽成了高高的单髻,她仿佛天生就属于水,水的温润细腻,在她那双晶莹清澈如镜子一般的眼眸里早已一览无余。 水伤人,原来也是最有力无形。 把一个原本仿佛都不属于人间的仙子囚在这个皇权铸成的家中,只有带给她伤害。就算再爱护她,也只能让她在煎熬与泪水中,在为他坚持了数十年后留下一个眉眼似她的骨肉后,选择永远离开他。 而眉眼似她的雁猗,现在也离开了他。 马上之人,是她吗?多年不见,她的温润中多了尖锐之气,在他看来,那是经历桑田后的柔情。她的离开,就像是无形之水一般伤害到了他,她知道吗? “父皇,今年马枪比试结束了,请宣布能参加下一个环节的名单吧。”雁狢观察着已经陷入自己的沉思的父皇,小心地提示道。 “......除了那位女子,其余参加。” 圣心果然难测,谁会料到兴致盎然地执意留下女郎比试后还是会取消她的比试资格呢?雁狢僵硬地笑了笑,只能照办。 “将她召来朕身边。” 还是只能照办。一个比试都能相中佳人,父皇年事已高,但不愧是精力犹存啊。 “奴参见圣上。”女子没过多久便被大监带来了帷幕内,她低着头慢慢跪在了地上给要见她的人磕头。 “你抬起头回答朕,你叫什么名字?” “奴名叫符芜。” “符芜......你的名字还真是不吉。不像你这个人。” 雁狢的后脑勺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震得他骨头隐隐作痛起来。这个名字,他记忆深刻。 他不是叫人早已清理干净了那三人么?居然现在还有漏网之鱼?居然,还混入了皇宫? 居然,父皇还看上了她? 雁狢在惊慌中想到了最后对付那位还在返程路上的青阳王的办法。 “回父皇,据儿臣所知,此女......便是四弟玩弄的女人中的一个。” 父皇他,若是知道自己看上的女人早已被自己不争气而又年轻的儿子赏玩过一番,会是如何呢?雁狄啊,晚点回来吧,等待你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说得好!”这样熟悉的低沉声音偏偏在此刻响了起来。众人纷纷向右侧望去,那是一路风尘,面带微笑的青阳王殿下。 雁狄已经回来了。 “混账东西!”皇帝见了迎面走来的雁狄,不由分说地怒吼道。 这一怒,将在场的所有人吓得连忙跪在了地上,呼吸也不敢用再过多的力气。 唯独雁狄,立在原地,那离皇帝十步之远的地方,就仿佛皇帝骂的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什么其他人一样,面色沉静得像宫苑门口的石狮,有着无名却震慑人心的力量。 他早已料到这些。 而他要的,就是这些。 唯有这些,他方能反将雁狢一军。 “回禀父皇,儿臣这次出访华北,反遭人抹黑陷害,此女就是为儿臣洗白的证明。” “洗白?你早已将人奸污,却言之凿凿曰洗白?四弟,知错认错才是正确之法啊。”雁狢听罢此言,言辞激动地抬起头看向立在原地镇定自若的雁狄。他所命人找到的三名女子皆是为人妇的年轻女郎,早已不是完璧之身,他不知道雁狄哪里来的信心来和他对抗。 “父皇可以找产婆亲验。” 雁狄的声音是如此地令人信服,令雁狢不得不对自己找的人产生了怀疑。这,怎么可能呢? “父皇不要相信雁狄的话,这女人一定是冒名顶替的!” “很好,敢问皇兄,刚刚皇兄先发制人,自己认定了此女是被我奸污过的人,而现在我要请产婆来验身,皇兄又忙着推翻了刚刚自己的认定。皇兄,你怎么了?” 雁狄温和地看着已经微微显露出气急败坏模样的雁狢,他终于知道,自己操纵着,自己还能站在一旁看笑话的感觉。 只要是谎言,总有败坏的那一天。 只是有些的败坏是自己所想要的,而更多的,其实是自己不愿去面对的,那拼命维护掩藏的借口就这样被人生生地将它扯下,就如同,腰酸背痛时腰间的一贴膏药,人们需要它是为了给自己带来舒适与一点点心灵上的松懈缓解。而被突然地撕下的瞬间,带走的不只是皮毛,留下的也不只是刺痛火辣的感受。 更多的,是未达到期望,还更添了一笔伤害的得不偿失。 所有精心掩饰过的谎言被人揭穿时,第一反应不是难过。而是自尊作祟的愤怒。这样的愤怒导致以后再见那人的每一次,都不会再留下当初残存的些许快乐。 从此,不会再以友相称。 揭开谎言的举动,怎么看,还是存在着一份任性的不信任。 因为最好笑的是,我编的谎言明明就是为了让你相信。而你相信了自己,没有相信它。 所以,我很挫败。 而你知道吗?挫败的最后就是愤怒。 但是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的是,这个谎言再也与你无关。 雁狢此刻的感受,就与木秋萌未来的某一天,蹲坐在青阳院她最熟悉不过树身前时想的一样。无论编造谎言时为的是好,还是坏,最后暴露过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雁狢想让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木秋萌可以让所有人都见不到她,但她还是有一种曝光在所有人面前的错觉。 那时的木秋萌应该对此刻的雁狢说,没用的,看不见也没用的。谎言揭穿了你不承认吗?还想用谎言去掩盖吗?还想反反复复修改对同一件事的说法吗?不要这样。 “况且,皇兄怎知道这名女子的呢?皇兄你,可是在遥远皇都的人呢。” 雁狄又沉稳地添了一句让雁狢再也无法争辩的话。 第32章 冰释 雁狄说的本就是事实。 而且,是皇帝愿意信服的事实,做父亲的总是希望孩子做出的事情是往好处发展,一直好,一直发展下去的。 “你不作声干什么?我现在要你告诉我父皇,真正的情况。”雁狢最后望向了一直低头不语的符满,如果眼睛会说话的话,那么他的眼睛就在说,你不按照我想要的说,出了这个场地就会有人来了结你的生命。 雁狢觉得她肯定不会傻到为雁狄说出实情,毕竟她已经是皇帝看中的女人,皇帝怎么会留下一个和自己的儿子将传闻发酵得沸沸扬扬的女人存活在他身边。存活在这个世上呢? 只有帮他雁狢,她才能活下去。 可有的时候,事情的发展永远和你想象的会大相径庭。这就是为什么真正经过大风大浪之人的后来,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抱有热忱的希望,和虚空的幻想,抑或是,他们早已学会事先看清楚那些本质,即所有事情都会有向着最坏方向发展的打算。 “回禀太子殿下,求您不要再伤奴性命了,奴答应您无论碰到什么事情奴都不会走露风声,好不好?”符满蹙起了今天画得格外温柔的远山眉,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这一声又一声沉重的磕头声,让雁狢的脸色变得和死灰一般枯槁起来。 死灰一般面色的还有天子。 历史永远都是相似的,每一代生活在这个皇宫里的兄弟,大抵都要经历这样的斗争。所以,他不会阻止。 不阻止,也不支持,有的时候也许就是一种支持。 “够了,这件事不要再提,不要因为一个女子伤了兄弟和气,”皇帝尽量缓和着自己略显单调的语气,在这里,他想把事情弄大轻而易举,想息事宁人也一样简单。当然,雁狄是正确的,他所相信的就是这样,此事便不必再提了。 “父皇圣明。”雁狄毫无表情地向皇帝行了一个简礼。他暂时不能再将雁狢继续揪住不放了,因为他的父皇已经选择了息事宁人。 何必再去生出多的不痛快呢? “此女败坏了皇室颜面,拖下去解决了罢。” 雁狄看着符满顺从地被一旁的侍卫拉走的模样,果然,这一次,命运之神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和他预想的一模一样,但也仅仅是这一次。 木秋萌站在雁狄的身旁,目睹着原本会被皇帝惩治的雁狄一人将整件事拦下来后重新开始得到皇帝信任的全过程。 原来,是她误会他了。 但是现在这个不重要,木秋萌拔起腿就开始跑向那个被带下去的女子,她不想看到多一个无辜的人因为他们的斗争而失去生命。 可是她发现她自己想多了,符满刚刚被带出皇帝的视野所及便被领往西宫的方向——那是青阳院的所在之处,而代替她的,是一具不知何时就已暴毙的,用白布紧紧遮盖住了的尸体,她会代替符满去往宫外的葬岗,长眠于那里不再回来。 木秋萌疑惑地跟了上去,虽然她知道,只要雁狄没有与这么女子进行对话,她就很难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她的确很想再回青阳院看一看,她突然又觉得那里不仅是她和雁狄一起生活过的地方,还是以后有机会一起继续生活的地方,虽然她一度想放弃掉它。 如果有其他人已经成功介入她和雁狄的这份感情,已经成功得到了雁狄的心,她会选择放弃它。雁狄从来都没有谁规定过就只能是她木秋萌一个人的,但如果不只能是她木秋萌一个人的,她就自己放了他。这些心思,木秋萌在雁狄去华北的每一天,每一天的早晨,每一天的午间,每一天的傍晚。每一天的深夜,和又每一天的早晨都想过。 可是现在她突然发现她还有机会。 木秋萌将手里的信放在了雁狄自己的床边。这封信,就是那封和被雁狄倒掉了的汤药一起给过雁狄,却被木秋萌自己拿回来的信。只要她还有机会,她就可以安心地对雁狄说那些信里要说的话。 雁狄还没有回来。木秋萌现在脑海里都是在帷幕内雁狄刚进入她眼里的模样,风尘仆仆的笑着,没有穿着平日里昂贵的长衫,只是披了一件单薄的浅灰色披风,他的眼里写着的是疲惫,而表现出的神态却是胸有成竹的沉稳大气,是那种,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大气。他欣然接受将会面临的一切,雁狄,其实,这一路,很疲惫,对不对? 木秋萌找到了青阳院的伙房,她特别想给雁狄做一次好吃的东西。她自己从来没有尝试过用那些看上去很简单的食材做出来能够吃的东西。好看也行,好吃也行,当然好看又好吃最好啦! 木秋萌不怕做错,她总是觉得自己用灵力做出来的东西肯定不会难吃到哪里去,无论食材如何,菜品如何,她想让它是什么味道,它就能呈现出什么味道。 木秋萌大手笔地将糯米粉,玉米淀粉,牛奶,糖混合在一起,她静静地趴在木桌上看着蒸笼徐徐冒着向上热气腾腾的蒸汽,它们不断地向上飘呀,飘呀,飘得最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才肯罢休。大火蒸过一刻钟许后她将黄油放在其表面。待黄油融化后,用勺子搅匀,放凉。 她拿起那块冷却后变为了软糯的面皮,撒上了一些细腻的糯米粉。 最后面皮被木秋萌切成了一个个小块的圆团,里面塞满了木秋萌最喜欢的蜂蜜与雪梨块。 她静静地趴在木桌上看着蒸笼徐徐冒着向上热气腾腾的蒸汽,它们不断地向上飘呀,飘呀,飘得最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才肯罢休。 木秋萌做的这个甜点,叫作“大福”。像极了一个圆脸胖孩子的乳名,她曾经在谷冬宫里的伙房中尝到过,当时她就看着自己手中被咬了一口露出里面粘稠的蜜液的大福心想,吃完它,是不是就能看见实实在在摸得着的福气呢? 就像那沾手的金黄的蜂蜜,幸福得快要溢出来的,大福气。 第33章 红鸾 木秋萌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便将文火熄灭了,端出来的白白胖胖的糯米团子正充分和空气互相吸纳着熟悉着,味道应该不赖吧? 她捏起来一块直接塞进了嘴里,看来不需要再用灵力做什么改变了,木秋萌对嘴里酸甜流淌着清爽的感觉十分地满意。雁狄平日里吃的都是些她做不来的大菜,偶尔换个口味应该他会很欣喜吧? 想着想着木秋萌又不知不觉地吃了几个,“喂我在干嘛?这都快被我自己吃完了!”她突然反应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得将这些大福给雁狄送去啊。 和那封信放在一起。 “谁来过这里吗?”雁狄推门进来发现了桌上的甜点与那封红漆漆紧了的牛皮纸包住的信。木秋萌连忙躲在了屏风后,她见到雁狄后感到十分的慌乱,完全忘了雁狄是看不见她的,躲起来,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木秋萌瞪大了双眼,紧紧抿住了沾有糯米粉末的嘴巴,她不敢回头看雁狄的表情,更不敢多想接下来雁狄的反应,她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可能有问题了,它不停地上下扑腾撞击着,仿佛每一秒都有可能离开她的胸膛挣脱出来。木秋萌连忙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胸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又快乐又害怕的心情。 她听见了雁狄拿腰间的玉珏剔开信封红漆的磨人而清脆的声响。这是宣判她真心的开始。 她写了些什么来着? 木秋萌只知道自己涂涂改改写了许多份。但是最后每一份都作废了。 给雁狄: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这是一封木秋萌想显现出稍微有些文采的。 给雁狄:其实我早已在梦里见过你,我知道你也记得,但是不管是当时的阿啾,还是现在的阿萌,梦里来的缘分既然延续至了现实,那我们就一起好好相处好不好?这是一封木秋萌嫌弃自己语气太卑微的。 给雁狄:无论以前经历过什么,无论未来面对些什么,阿萌只想陪伴你一起度过。这是一封木秋萌觉得太肉麻了的。 给雁狄:雁狄是让木秋萌伤心也不想让他伤心,开心就希望他知道我的开心一起开心,那样心水的人。这是一封,显得很幼稚的。 给雁狄:心想,心向往,心向往之。那之呢? 最后,木秋萌留下了这封。只是没有最后那三字的问句了。 给雁狄:心想,心向往,心向往之。阿萌。 她不想要雁狄的答案,当然,雁狄自然会用行动给她一个答案。所以不要问,把我告诉他就好。 木秋萌想着现在雁狄看着空白的信纸上,她认真写下的这句话。明明很害怕看到他的表情,可是木秋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样浓郁的好奇心驱使着她离开了屏风,就这样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地一步一步走向了雁狄。 雁狄与她想象中的一样,那张微带疲惫的脸上的褐色双眸盯着那张信纸一动也不动。雁狄他,原来也会长胡子呀,如果很久很久都不剔掉,是不是就和爷爷一样了?不不不,爷爷是活了那么久的老树妖了,不会有爷爷的胡子那样长的。木秋萌用手碰了碰雁狄的下巴。 她的指尖没有感到微微的刺痛,而是坚硬的胡须与弹性白皙的皮肤相间的奇怪感觉。 木秋萌爬到了桌子上,跪着望着眼前的雁狄,刚好,这样的高度,刚好眉眼平齐。 咦,我之前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呢?当妖最大的好处,是我现在亲了雁狄他都不知道呀。木秋萌盯着雁狄低垂着看信的眸子上的扇形一般散开的睫毛,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的感觉让她的身体一颤。 当然,最不好的地方也是,我亲了他,他却不会有半分感觉。 木秋萌将脸凑到了雁狄的面前,明明,又是这么近的距离,能感受到人呼吸的距离,是木秋萌觉得最近的距离。 感受不到人的呼吸时,要么隔得太近,要么太远。太近的话,没有距离可言;太远的话,没有太近可言。 木秋萌轻轻用鼻子碰了碰雁狄的鼻子,就消失在了青阳院里。 因为她的心脏真的受不了了,脸上也发烫得难受,她暂时不能再待在雁狄旁边了。木秋萌匆匆捂着脸进了御药房,迎面就撞上了雪茶。 “咦,阿萌,好巧我正要找你呢!刚刚太子殿下令人过来传话,说什么你可以去了。你要去哪里呀?” “啊......我差点把这件事儿给忘了,我马上就去东宫,你收拾收拾东西和我一块儿去吧!”木秋萌拉起雪茶的手就往寝房走。 “不是,我和你一块儿去?突然去东宫干什么呀?”雪茶惊慌失措地边被木秋萌拖着走边询问道。 “晋升,懂吗?你从今天开始就升官啦,你就发财啦!你不是想存元宝给你爹吗?”木秋萌给雪茶解释道,她拿起雪茶平日要用到的各种物品,一股脑儿地往包裹里塞。 她想用这件事暂时忘记她给雁狄告白的事情。忘掉那个鼻子间的,吻。 对,先越躲越远最好!东宫最好不过了! “可可可是......” “别可是了!这是别人求之不来的好事儿呢!”木秋萌停下手里的动作,双手握住了雪茶的双臂,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而且,不是还有我陪你一起去呢吗?” “好吧……” 但是当她们赶到东宫时,通报的太监却将雪茶一人先带走,说是先为她安置住处。 木秋萌则被宫女带到一处室内的浴场,她真的没想到这东宫里,还有这样一处室内的海盐温泉池。 雁狢,真是和火金两族交情不一般呢。有源源不断的灵力让这里的泉水保持着恒定的高温,池面上还漂浮着木秋萌只有在《妖族图志》中才见过的金箔。那不是一般的金箔,传说只要能用这样的金箔泡澡的话,身上所有的创伤都能立刻痊愈,不仅能缓解疲劳酸痛,还能强壮筋骨。 “你们要我在这里洗澡呀?那个和我一起来的不用洗吗?” “殿下吩咐的,奴也不清楚。” “......你我都是做奴婢的,怎么在我面前这样说话呢真搞笑。” “千万别这样说,奴担待不起。” “喂喂喂,我自己脱衣服自己洗......不要......我好害羞哦!” 第34章 分道 “多谢王爷相救。” 符满在雁狄身后跪了下来,此时的雁狄完全已经被信上的字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觉得仿佛自己的心被人偷偷撕了一个小口,方便被好好窥探。 没有木秋萌的这句话,他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对自己承认,自己对木秋萌有感觉。 “没有......” “王爷你说什么?” “嗯?你来了。我说......没有,我也得和你说声谢谢,让三哥这次没能得逞。”雁狄连忙转过身将符满扶了起来。 “自然,我们是互相帮助的关系,”符满瞟了一眼雁狄手中已被合上的信筏,和桌上她没有见过的吃食,伸手捻起一枚大福送到了雁狄的嘴边,“殿下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好。”雁狄张嘴咬了一口大福,便用手接过剩下没吃的部分,分成几小口吃完了。 “殿下其实应该一口吃下去才能体会到它的美味。”符满看出了这样里面包有浆汁的点心,应该一口包住,方能不使浆汁迸溅至手上,也能使那甜蜜的味道充盈整个口腔。她将随身携带的手帕掏出替雁狄细细擦拭干净手上留下的蜂蜜。 “习惯了一小口小口,这样一口吞的食物,可能不适合我吧。”雁狄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 木秋萌若是知道自己做的点心是由另外一名女郎亲手喂进雁狄嘴中的,也许会把那一盘大福都掀翻吧。 不要被动给人当垫脚石,不要被人糟蹋我的心意,不要给人特意创造机会。木秋萌一定会自己毁掉那些福气,也不愿意让这些福气被别的不相干的人渔翁得利。 但是,幸运,木秋萌离开了青阳院,她现在已经舒适地沐浴完,身上被侍女穿上了烫金的明黄贡缎内衬,外面罩了一件枣红水袖腰身正红的延地蜀锦长外褂。木秋萌饶有趣味地翻着面前瓶瓶罐罐的胭脂水粉,每一个闻上去都是迷人的花香,这瓶是牡丹、木兰花、荷花与桃花心木、植物琥珀相搭配的味道,这盒是荷花、小苍兰与印度檀香、西洋杉融合的味道。 “你们这儿的服务真的很周到诶,哦对了,你们知不知道太子殿下给我留的是什么闲差呀?” 没有人回应。木秋萌只能扁了扁嘴巴看着镜子里的脸上被毛茸茸的粉刷细细擦上一层细腻的粉底,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皇都里的妙龄女郎都爱光顾水粉店铺了。 “哇......”木秋萌捧着自己已经被精细地修饰描绘完双眉的脸庞,对着镜子挤出了一个嘴角向上扬起最适宜弧度的笑容,最后侍女为她轻轻扫了扫脸颊上的胭脂,她今天,真的很漂亮。 “我头上可不可以不要插这么多金银珠花啊?又重又不好看!”木秋萌皱起了画好的流畅平直的雾眉,她这辈子都没往脑袋上戴过这些吊坠金簪。本就长着张老不了的脸,现在却把她弄得很俗气。 其实是华贵,但木秋萌看来,华贵到迂腐颓靡的模样了,那就只能称作为俗气。 “女郎莫作声,嘴上的胭脂掉了可就又得补上了,”一旁的侍女笑着将木秋萌身上的衣服抚平整理好,“殿下现在在前朝大殿议事,留的什么闲差呀女郎现在自己去找他问清楚吧。” 太好了!我一定得问问雁狄,这是什么好差事,简直比做太皇太后还要舒服呢。 木秋萌被带到了青阳院门外,早已有数十人恭敬地在门外等候着,人人身着着红底黑花色的宫廷礼服,被四位内监抬着的是架泛着玫瑰光泽的金镶玉鹊踏梅枝轿辇。 “女郎,把这个戴上吧。” 木秋萌刚想上轿,侍女便递来了一块红绸软帕,“你好聪明呀!我才不想这样被抬到大殿去呢,过于出风头了......”她高兴地将软帕盖在了自己的头上,稳稳坐上了轿辇。 这块帕子真的很大呀,我头上戴了那么高那么多的头饰,不仅能将它们全遮住了,还能将我的脸遮得严严实实。而且这块帕子和当日围场的帷幕一样,别人瞧不见我的容颜,我却能将周围瞧得一清二楚,真好。 木秋萌静静感受着周围包围笼罩着她的各种花香,在这样静谧绯红的氛围中,不知不觉她想起了那片谷冬带她去过的葵花海,那里也是幽香迷人。只是那是禁区,是火族的禁地。 如果说每日都能被这样打扮着,应该每一个女郎都会心花怒放的吧。木秋萌也不是例外。 她此时此刻也十分愉悦。 但是她要的不是每日,素钗寡衣的生活她早已习惯了,但是偶尔把这些当成礼物一般收下,的确是件高兴的事情。 雁狄他,想要的女子应该就是此刻这样打扮的吧,譬如张灵柚那样的,温柔中不缺风情。 木秋萌自己明白,她自己顶多偶尔称得上是善解人意,但却有着一股被谷冬吐槽过许多次的,锐气。 所以当她第一次见到马上的符满时,她就觉得,这个赤脚的女子和她有几分投缘的似曾相识。是一种不属于这个皇宫里的自由。 想着想着,木秋萌感觉自己下降着地了。她现在能够去找雁狢问个究竟了。 木秋萌提起延地的衣摆,脚上那双不合脚的鞋子将她的脚磨得十分难受,所以她只能摇摇晃晃地跑向那张为她敞开的宫门。 她感受到了头上金饰的窸窣碰撞的声响,和头上的面纱因为迎面的风而紧紧贴着自己脸的暖意和轻微的闷意。 “不要跑,萌萌,不要跑。” 雁猗,为什么每次我奔跑起来的时候,你的声音总会那样虚无缥缈地响起来呢?是因为,你没有离开过,对不对? 那棵树。万蝠岛上的树。现在在东宫的院落里,它被肢解的树身却没有告诉我你的去向。 “雁狢!”木秋萌透过红纱看见了坐在大殿上方龙椅上的雁狢,停下了脚步,气息不匀地问道:“那棵树,你从哪里弄来的?” 雁狢笑着起身走了下来,他看着木秋萌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现在还双手插着腰想把气喘匀的模样,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暖意。 “怎么,你 第35章 毁愿 “我要的不是那棵树。” 我要的是知道雁猗在哪里。 “没关系,你想要的现在我都将一个一个给你。星星给你,飞鸟也给你。”雁狢上前双手将木秋萌头上的红帕缓缓揭下,映入他眼帘的是盛妆娇艳的,他从小梦中的模样。 “秋萌,你长大了。” “是这个妆把我画老了......我不要星星,也不要飞鸟,太子殿下你给我的闲差是什么你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木秋萌眼前终于瞬间明亮了起来,她发现今日的雁狢与往日格外不同,虽然他甚喜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但大抵都是清新亮丽感觉。 而今日雁狢着的却是正红四爪蟒纹金丝长褂,头顶的皇冠夏织玉草为之,石青片金缘二层,上缀朱纬,前缀舍林,饰东珠五,后缀金花,饰东珠四。正红的颜色显得雁狢气色甚佳,而且多了一份比平日更胜一筹的威严。 木秋萌一刹那间觉得,这才是皇太子该有的样子。或者说,这才是圣上该有的样子。 “我能给你的闲差,是太子正妃的位置。”雁狢挥了挥手上的红帕,脸上露出了得逞后的满意微笑。 “什么?你为什么不早些时候就告诉我!我不干!”木秋萌听完一气之下将身上本就过长的外褂猛然脱下,那一件华贵的礼服便从木秋萌身体上滑落,最终皱意狼狈地摊在了木秋萌脚下的地面上。 那礼服的后背上,能隐约从衣服的皱褶纹理上看出,是支已经扭曲了的金丝玉翟。她早该知道,这是件太子正妃的凌罗衣。 可是刺在背后的真相,即使人人都一眼明了显而易见,自己却如同置身庐山烟雨中。 怎样马上就能知晓呢? 自我蒙蔽。 众所欺瞒。 还能知晓的话,简直是奇迹了。 “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木秋萌。” “你知道你自己彻彻底底地欺骗了我吗?雁狢。” 雁狢的脸色从一开始的诧异渐渐沉沦为不予理解的嘲讽,夹着几分羞怒。 没有人可以直呼他的名讳。 没有人可以忤逆他的意愿。 没有人可以揭穿他的谎言。 可是就在这短短几日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挑战。木秋萌此刻就是在赤裸裸地击打他挑衅他。 “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是个闲差,”雁狢冷声说道,他不耐烦地摸了摸自己衣服上不小心弄上的皱褶,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蹲下将木秋萌脱下的外褂拾了起来,“是你自己要答应的。” “我......”木秋萌被哏到说不出话来,的确,她从未推敲过雁狢的用心,也从未真正关心过她来东宫确切要做些什么。 “所以,你得嫁我。”雁狢抬起他那双眼角格外向上扬起的,雪狼般的眼睛。雁狢这个人平日开朗的时候眼睛就像极了乖顺的奶狗的双眼,而每到了这个真正表现他欲望的时刻,所有西伯利亚的狂风和漫天的飞雪都会映入他的眼珠里。 因为此刻,他就是一只饿着肚子忍住怒嚎的孤狼。 木秋萌发觉了自己身后的异动,回头看时才恍然大悟。 现在,早已大势挪移,天运更改。 皇位,是易主的时候了。 走进来的百官臣子皆着白色孝服,面色低沉悲痛,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雁狢和她二人,鲜红喜庆得格格不入。 “你......” “对呀,父皇驾崩了,就在半个时辰前,”雁狢没有看着木秋萌,而是满意地看着这白压压的群臣,“不然你怎么能嫁给我呢?太子妃。” 他就是要在百官前,光明正大地娶了木秋萌。而他知道,木秋萌不仅仅是太子妃,她还一定是当朝的皇后。 “你们听到了吗?这就是你们拥戴的太子!自己的父亲尸骨未寒,却在这里大办丧事,自古以来,百善孝为先,我不知道这样一位不仁不孝之人,如何担当国本大任?”木秋萌不予理睬雁狢的得意,转过身就大声地对群臣说道。她的目光里一凛一然地,全是想把雁狢的得意挥之殆尽的勇气与愤怒。 雁狢也气,她也气,她到要看看他会将她如何处置,如何处置这位让他颜面扫地的未婚妻,他所认定的未婚妻。 她到要看看,这样互相致气的婚姻,他雁狢还有兴致要吗? 这一番话让群臣不禁面面相觑起来,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女郎是太子殿下要娶的人,但却在大殿之上这样揭太子的短,真是个不得了的女子啊。 “说得好!”这句话木秋萌觉得异常熟悉,是雁狄!他在围场的时候,也是说着这样一句讽刺十足的话进了那层虚假的帷幕。 “皇兄,今日你娶不成她的,”雁狄径直朝木秋萌走去,将她一把搂入了怀中,他想保护到她,“不只是今日,而且是今生。” 木秋萌惊讶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她的头脑现在什么也想不到,只是客观上感受到了她此刻正在雁狄的怀中,她闻到了雁狄身上温暖的,好闻的,金盏檀香的味道。 作为一棵树,她总是能最快分别出各种植物的味道,即使它们一道一道工序地被碾压,加工,包浆,添加,她永远能在它们的存在里找到熟悉的存在感。 “你算什么?”雁狄的到来和他的话,和他现在抱着木秋萌的模样,都让雁狢觉得不可思议,他这个弟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出息了?胆敢这样公然地和他呛声,这样公然地,和他抢女人? “方大监!”雁狄厉声唤到现在已是先皇的身边最亲近的大内总管方愈生,他的手里捧着一副卷好的皇旨。 雁狢狐疑地盯着那卷皇旨,他是多么熟悉那样的颜色,那是属于天子的玄黑,那是属于圣上的明黄。他很小的时候就常伴君侧,看着疼爱自己的父皇认真地在这卷黄绢纸上,写着那些一言九鼎的诺言。 “狢儿,你要知道,父皇写下的所有话,都会成为现实。” 就是这样,他从小就希望得到它,他想用笔在它上面写下自己的小愿望,这样,他就再也不要苦苦等待,苦苦哀求,他梦里的女郎开口说一句话。 一句她愿意。 现在,那幅卷纸上写着的黑字,却炫目得让雁狢觉得一阵晕眩。 那上面的字,俨然已经决定了他的余生。 第36章 隐瞒 “你要去哪儿?”谷冬一把抓住了乘机想逃走的木秋萌,他十分纳闷她怎么会这样拒绝留在这里,“阿萌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这样委屈的一句话从谷冬口中说出来,的确有一种力量能使木秋萌停下来,她看着谷冬就直挺挺地站在她眼前,那双平日里满是欢乐的双眸里此刻却装着孩子般的忧伤,那是害怕得罪自己爱的人,需要肯定的姿态。 “我生你哪门子气呢?”木秋萌没办法地摸了摸谷冬的脸庞,他的脸十分紧致,还带着温热的体温,木秋萌突然发觉自己的手足已虚得冰凉,“我不过是想去看看先皇的遗体,他走得太突然了,也太巧合了。” 巧合到雁狢可以不顾众意娶她,巧合到雁狄又狠狠地将了他一大军。木秋萌觉得,也许就连先皇的暴毙,都是一场设计好的京戏,他早些下场,才能翻开一场新的戏幕。 “阿萌,恕我直言,你已经插足太多人界的琐事了。”谷冬站在那里,手里抱着侍女为木秋萌准备好的宫服,发出的声音带着显然的责备意味。 “嗯?”木秋萌不禁有些出乎意外地望向此时面色严肃的谷冬。不该如此的,咕咚他,从未阻拦过她做任何事情,因为她知道他知道,她会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担下所有的责任。原本就是,种因结果,果殷欢喜,果恶唏嘘,除唏嘘外,还有接受与解决。 “答应我,留在雁狄身边你就是最安全的,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的,其他事,别再过问,也别再深究。”谷冬将手中的衣服递给了木秋萌,又转身去桌上早已备好的烤鸡上撕下一个香喷喷的大鸡腿,木秋萌很自然地咬住鸡腿,在桌边坐了下来,衣服就叠放在双腿上,便开始啃起手里的鸡腿来。 “我只是更想多了解一点雁狄而已。”木秋萌撕咬着手中被卤药浸透得彻底又用炭火熏烤得皮焦肉嫩还能在每一根肉丝间迸发出丝丝香油的鸡腿,模糊不清地说道。 她并不真正了解雁狄,她却觉得谷冬是真的很了解她,就连她的饿都能及时发觉。但也可能只是希望用鸡腿来将她留下来。 “阿萌,你知道吗……了解一个人,就像你手里的鸡腿。它可以有长度,也会有深度。但若你要的是长度,就不要在深度上过分在意了。你......明白吗?”谷冬盯着被木秋萌啃得只剩下一根干净的骨头的鸡腿,低沉下声音认真地劝解道。 “我明白。但是咕咚,如果不知道一个人的深度,又怎能称得上是真正了解他呢?” “你不需要去真正了解任何人,那对你没有好处。任何人。你只需要认清你自己。” “任何人?难道也包括你吗?” “当然。” “咕咚你今天说的话很奇怪......” “我得走了,等会雁狄下朝回来,你们好好相处。你可别和圣上对着干啊!” “......” 咕咚分明知道些什么却希望我不要去追究,先皇的离去一定大有蹊跷,如果......看着人的眼睛,不是将他的记忆抹去,而是将他的记忆提取,也许就不是替人消除苦痛,而是为自己徒增伤悲了吧。 “你就是原本太子要娶的人?”一个清亮的嗓音打破了木秋萌的沉思,木秋萌认识这个声音,和泉水在山间流淌时一样的干脆而又流畅,是那个假死的女人,甚至,让木秋萌觉得她们性格有些相似的女人。 她果然被雁狄救到这里来了。 或者说。 “你就是在武试的时候帮雁狄的人?”木秋萌这句话本来是句疑问,而但凡听她的语气便知道,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陈述。 符满今日身着一身青色的武装,没有那日在马上的妩媚却愈发多了一分英气,她的身板看得出来是因为多年习武的缘由,从脖子开始永远是笔直地挺立着,而她虽说束了发髻,但却是武士的单髻,没有一丝多余的编发,也无金银装饰的点缀,反而突出了她五官的端正与精致。 “正是。” 符满微微一笑,旋即便在木秋萌对面坐下来,她随意地将双手摊在了桌上,“你看,我们这样坐着,只是一桌之隔。” 木秋萌在她闪烁的眉眼间发现了一丝掩盖不住的落寞,她好奇地问道:“你......你是想雁狄了吗?他应该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哈哈!”符满被木秋萌这番话笑得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摊在桌上的手也在颤抖着,把正用单手撑着头的桌子这边的木秋萌跟着手一动,脑袋便在手上打了个滑,“哎哟,你笑什么笑?” “我看,是你想雁狄了吧?你这个小丫头真有意思。”符满一脸坏笑地望着木秋萌,她从第一眼见到木秋萌的模样时,她的微妙直觉就告诉她自己,雁狄喜欢的,会是木秋萌这个感觉的女子。 就像她幼时待在阿爹身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凡是在她家铁铺前关顾的客人,她总能感觉出,谁是心怀鬼胎需要别人钱袋里的金银,那样的不劳而获之人。一样。 小偷与客人间的关系,雁狄与木秋萌之间的关系。 “我......我是看你说我们一桌之隔很近的样子,以为你在思念什么远方的人而已。”木秋萌连忙不开心地翻了个白眼给她,立马扯下来烤鸡身上的另外一个鸡腿,埋头啃了起来。 “没有什么远方的人可以给我思念的。我一直是一个人。” “是个人总得会念着些什么吧?” “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 “......那你究竟是还是不是啊。” 木秋萌眨了眨眼睛,她一点也不了解眼前的这个人,所以这样的话令她感到糊涂了起来。不是一个人?又是一个人? “......我明白了,”木秋萌吞下口中的鸡肉后下了很大决心地看向符满,迎来的是她略微感到惊讶的表情,“我不让你一个人了!以后我就住在这里了,有我陪你玩了。” 符满心里泛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看见一个很聪明的人毫无目的与城府地和她真诚地说着话,这样的人,她还去哪里遇呢? “阿萌......” 第37章 盛夏 室内的坐塌上斜倚着无力地挥着手中的雪缎团扇的张灵柚,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浓郁而阴沉诡异的艾草香气,自有孕以来,御医为她每日点的艾草量便只增未减过,这是尽力去固摄住她虚弱波动胎气的医法。 而这样病态的味道,只会令张灵柚无奈地摊在任何一个她可以倚靠的坐塌上。她喜爱脂粉的矫饰,也喜欢宜人的花香,可现在留给她的只有这个重兵把守的上阳殿,和日日眉头紧锁不多言语的,她的那个不甘郎君。 张灵柚睨着一旁她请的殿内对女红最擅长的洪姑,她正用张灵柚能看清每一个细节的速度刺绣着一只喜庆吉祥的金鹊。 和色无迹,均匀熨帖,丝缕分明,毛片轻盈松快,洪姑所绣,是江南之苏州名绣。 而她现在所示范的工艺,是需要注重用线和丝埋变化合理的“劈丝”。将一根花线粗细合度地分为若干份从而去表现那只金鹊的绸上质感。喜鹊的双翅张扬地似要跃枝而起,用线便细,排针也虚,那翅羽的轻薄中便如得神助般地添了几分触之即破的透明感,而喜鹊肥胖的腹部却绣出了迥然不同的浑厚感。 这仅仅是一面的绣工。要知道,双面绣方是苏绣之精华。 而这样复杂的指尖动作,看得张灵柚在昏昏沉沉中又多了一分烦腻,她看着本是适宜速度的针线愈发复杂冗杂地在她眼前快速运动起来,就一刹那,她想起了以前同样一个曾经让她片刻昏眩的时刻,。 有一个少年猝不及防地将她摁于墙上求她留下的时刻。 当时的她除了骄纵的轻蔑与油然而生的嘲笑,当然,都是对雁狄的不自量力而言,她从未在学问之外的任何方面瞧得起这个与她自学字开始便相识相知的人。 现在想来,留给她的还有昏眩。 她不知道这个平日阴郁寡欢的人会为了她而过激地做出那样将礼仪及自尊都抛诸脑后的行为。就像她不知道,这个一直不受圣上宠爱的四皇子,如今却摇身占有了原本众望所归于雁狢的皇位。 枉她自诩聪明过人,可她过去的这些年又都知道了些什么? 就一刹那,洪姑绣完鹊眼的一刹那。如若,当初再冷静一些,是否还会为了她所期盼的爱情也罢,荣华也罢,选择那个翻墙而来,如沐春光之人? 雁狢的如沐春光给了她一切想要的虚假青葱,与逝于指间的点点爱意。她不知道她的指缝中是否还尚存着沙粒,只有那只喜鹊未来的主人才能告诉她。 对了,那只金鹊,是她给她腹中孩儿的见面礼。听人说,双面绣,百倍福,千世缘。 她不想要什么捆绑在一起的千世缘分,惟愿百倍福分都让东皇帝君仁慈些,赐给这个,怎样说出来不讽刺呢?这个冠冕堂皇、各怀鬼胎的夫妇拥有的无辜的孩儿。 “侧妃若是思念殿下,何不去书房一叙情谊呢?”洪姑抬头见到了张灵柚若有所思的模样,一句话便让她如大梦初醒一般,猛地搁下了手中虚晃的团扇。 “洪姑,殿下现在怨恨朝中重臣纷纷倒戈,就连我父亲也未给予他应有的支持。如今我们又被囚禁在这无人进出的东宫里,我去找他,只是自寻呵斥罢了。”张灵柚示意洪姑将绣完一半的绣盘递与她,笑着触摸那迥然有神的鹊眼说道。 “你们看,我画的眉怎么样?”木秋萌兴致盎然地从面前的铜镜前扭过头,问起立于一旁的两位侍女。 “好看,主子画什么都好看。”侍女们恭顺地答道,这使木秋萌不悦地挑起了眉头,这样的回答尊卑有度,但她起初问眉画的如何,是想讨教建议,并非是问她的眉画的好坏与否。 如果,雪茶在就好了。她一定会手把手教木秋萌画出最适合她脸型的眉毛,而不是让她一味画着流行的拂烟眉。 真麻油一盏,多着灯心搓紧,将油盏置器水中焚之,覆以小器,令烟凝上,随得扫下。预于三日前,用脑麝别浸少油,倾入烟内和调匀,其墨可逾漆。一法旋剪麻油灯花,用尤佳。 木秋萌看着眼前的《事林广记》上画眉集香圆这一说法的由来,雪茶……雪茶?雪茶都许久未与我谋面了,糟了!她还困在上阳院里呢! 木秋萌内心忽地一紧,人是被她扯进去的,而她却独自一人回来。这些天又被雁狄弄得开心乎乎的,居然都把雪茶给忘记了,就她这样还算得上是雪茶的至交么? 她一定要亲自把雪茶从上阳院中接出来与她同住。 “阿萌,今天有没有想朕?”雁狄突然从身后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接着就轻巧地抱着她转了好几圈,直到木秋萌喊晕才重新让她坐回椅子,椅子上的他的腿上。 “雁狄,我好想你。” 木秋萌认真地望着雁狄此时闪着蜂蜜般光泽的明眸,我很想你,想到闲到练习画眉能让你见到更加漂亮的阿萌了。 “这么棒?朕要奖励你!你想要什么?朕亲亲你好不好?” 木秋萌连忙高兴地愈加往雁狄怀里钻,“那你让我去见一见灵柚好不好?” 雁狄瞬间定住了手里的动作,这样被突兀地提起她的闺名,已是久违之事了。现在的张灵柚在他耳中,一直是以太子侧妃的名号存在着的,他前生般割舍的痛。 “......好呀,去见见她肚子里的小皇子过得好不好。阿萌真懂事!” 木秋萌在雁狄侧脸吻了吻。 “不要你亲我,因为......我想先亲亲你。” 午后的世安宫显得格外寂静,明明是重重殿宇,却好像远处古榕上的栖蝉声都一嘶一哑间接却不断地蔓延到了殿内,水一样的绵长,其实是如火的聒噪,这样的蝉鸣,该多扰人清梦。可是就是这样聒噪得让人无法安眠的蝉鸣声,让木秋萌觉得有种置身阵阵涟漪的幻梦的感觉,蝉鸣声声作响,而蝉本身却从未现身,只留下让人埋怨的空白,是空白的,属于盛夏的遐想。 木秋萌立在青阳院的门口,转头望向一旁的雁狄,她不知道雁狄空出时间带她来的,就是原来的这个小院。 这个她一直视为是家的地方。 第38章 大武 “这里的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他们是谁?”木秋萌打量着屋内的装饰摆设,突然被正殿内的景象怔得停住了脚步。 现在明明是国丧期间,青阳院的大殿内却闷声排练着歌舞。满眼皆是身着玄色冠服的男人,摇曳着衣摆练习着舞蹈动作,或是轻声背诵着诗乐的篇章。木秋萌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舞,它和平日宫宴上所见的歌舞大相径庭,光是舞者表情的肃敬就让她油然而生了膜拜众生的想法,他们演绎的不像是歌舞,而像是一部远古的史诗。 於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 木秋萌默默听着一位戴着圣兽铜面的舞者念着那令她震惊的话语,武王,文王,遏止杀戮,后嗣,这些听上去不像是她所熟悉的戏词,到参杂着浓郁诡谲的宗教意味。 木秋萌抬起头看着身边换上便服直立着的雁狄,雁狄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当然,这些都是雁狄早早私下安排好的,而且是想让木秋萌早一步分享的画面,“这些人......是在排什么默剧吗?” “他们唱的是《大武》乐章。”雁狄温柔地看向木秋萌,他向木秋萌解释道。 《大武》?木秋萌依旧是一脸茫然的看着雁狄,她对那些诗经典籍涉猎甚少,不能如雁狄所愿那样,他所提及到的东西,就能立马反应过来原来如此啊,不能。 “《大武》是当年周公编造用来祭祀武王伐纣的武舞乐章,”雁狄眼中闪过一丝不理解的笑意,接着为木秋萌解释道,也是,作为木秋萌这样无忧的孩子无需知道这么多宗庙祭祀之事,“七七过后,朕要举行祭祀大典。” 木秋萌再去看那些动作猛烈却默默无言的舞者,她突然猛地感受到了一种周初武士克商的悲愤和激昂,他们无言,却格外地有力量。那时的将士没有如今多样的刀剑火药,对战争的胜利只有一腔热血,只因那是推翻暴政的良举。 “是会功垂千年的良举呢。”木秋萌用手指尖上的浅粉色指甲碰了碰那青铜编钟的表面,淡淡地感叹道。 “朕也想做仁政受后人夸赞的君主。” “所以你才要准备祭祀先贤的大典对吗?来说服民心。”木秋萌接着认真地问道。 “不只是民心,还有上天。”雁狄垂下了眼帘,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刚好对着一扇未关透气的琉璃木窗,午后的阳光就穿过未关的窗口透进了这间已经显得阴暗潮湿的殿堂,雁狄的脸被阳光照耀得很明亮,唯一暗沉的就是他整齐浓密眼帘在面部扫下的灰色阴影,他的眼睛此时都是明亮的,当然,有着抱负的人么,眼神怎么会允许暗淡无光呢,何况还是一个接受了他相信的天命的人。 “我相信你。”木秋萌轻轻将手搭在了雁狄的肩上,她看见雁狄的左脸凹陷出了一个好看诱人仿佛能装下她所有的吻的梨涡,那样的梨涡浅笑,只会装下快乐和盛夏的阳光和空气,可是她知道,还有许多更加庞大无形的压力与阴谋等着他去承担。 承担那些的永远不是脸颊上的梨涡,而是雁狄随着年龄增长愈发宽大的肩膀,即使它依然消瘦,但足够有能力。木秋萌认为自己不会看错人。 “是么?”雁狄笑着露出了洁白而又细小整齐的牙齿,他觉得一阵满意的轻松,是和人分享自己理想后的轻松,以前木秋萌觉得自己就是个能吸收万物的黑洞,因为那时的她还是一棵不作声的灵树,沉默得可以接受雁狄所有的秘密。 她没有想到的是,如今已经这样可以和雁狄并肩站立的时候,还能再听见雁狄对她说的未公开的秘密。最令她欣慰的是,她可以陪着他看着它们慢慢公开在万民眼前。 就像打开一幅已经心仪已久的古画,它现在还被整齐地卷在书橱的角落中,而刚刚雁狄已经将它取了出来,并且让木秋萌和他一起打开它。 但是那幅画的画眉上却分明写着八个令她熟悉落泪的小字。 不是心向往之,之死靡它。 是松花酿酒。 春水煎茶。 “你......从哪里找到的他?”木秋萌盯着眼前的人痴痴地问着雁狄,一张标准的美人儿鹅蛋脸,肤色也格外白皙细腻,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明镜似的双眸,即使身着玄色祭祀礼服,头上也用一块宽一幅、长六尺的黑帛把髻包住,戴上冠后,用一根笄横贯冠与发髻加以固定,冠圈上各引一带,系于颔下,那不是这个时代的打扮,但木秋萌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是朕去天相厅请的巫师,怎么,你们认识?”雁狄疑惑地问道。 巫师?雁猗怎么会是巫师呢? 木秋萌拼命地在他的眼里找着一丝熟悉的感觉,哪怕是一丝的情感都好,可是没有。眼前的这个人的眼神中根本没有雁猗那种讥讽不恭的神韵,也没有见到她后应有的久违之欢。 她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从未谋面的人。 或许,他也只是面容神似雁猗的人? “他......只是长得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木秋萌看着眼前这个漠然睁着眼睛的男人,慢慢向雁狄解释道。 以前的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可是你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了。是我亲手把他在你脑子的所有记忆全部抹去了,所以我只能这样解释给你,你也无需计较,计较一个没有出现过的人。 只有我和咕咚知道,雁猗是为了帮你才会和那棵古树一起离开的。 “谢谢你,雁狄。” 谢谢你让我再见到他,至少可以见到一张可爱的脸,我也是高兴的,灵树都已经回来了,被雁狢栽在了张灵柚的院子内,那当然,雁猗也应该回来,和它一起走,也应该一起回来。 “谢我什么?”雁狄挥了挥手示意那名巫师继续练习祭词,好奇地转过头问木秋萌。 “谢谢你给我机会。” “什么机会?” “全部。” “全部?” “全部机会。” 木秋萌看着雁猗,不是,巫师离开的背影,轻微地眨动了一下上眼睑,那没有意识的泪水便顺着她的脸淌了下来。 原来怎样的灵力去封存泪腺,总会有忍不住的时候,将所有的灵力打破,在它一定要流淌的时候。 第39章 香骗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们不要再跟着我了!”木秋萌没好气地对身旁的两个五大三粗的侍卫埋怨道,自她踏入上阳院的大门后,这两个看上去傻愣愣的人就一直不近人情的跟着她。 这让木秋萌感到了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并且她深深地意识到了他们是多么打心底里不相信她。 “木姑娘,我们也是怕出事,您也知道,殿下现在是重兵把守的对象,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没法和圣上交代的。”左边那位生得浓眉小眼的侍卫挠挠耳朵宽慰道。 “圣上?我就是经过圣上同意后才能进来的呀!我就是去见见侧妃娘娘,不要一会儿就出去,你们走吧!”木秋萌用她能压到最低的声音皱起眉头驱赶着这两个人,她就不明白了,怎么带雪茶出去还变得如此困难起来了。 “那个木姑娘,不行啊。我们也是......” “你给我闭嘴!我和你们雁狢殿下没有什么交情的!就算有也是仇和怨!我能带他出这里吗?你们到底做事情用不用脑子的啊?哇我真的没碰到过你们这样呆板的人!”木秋萌终于憋不住自己的愤怒对着这二人就吼了起来,明明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她去找到雪茶,然后就带着她一瞬间就能很自然地离开这个地方了。 “可是......” “我和你们说哦,我和你们侧妃娘娘是有交情的哟!你们再惹得我不痛快我就去告诉她!”木秋萌实在没有办法开始随口雌黄地恐吓起这两个大高个子来,她用极其坚定的眼神瞪着眼前的这两个人,而若是注意到她嘴角上扬的细微差异,就知道她自己的狡黠,眼睛里的是天使的微笑,而嘴角挂着的才是她真正的谎言。 她目送着二人的离开,立刻放松了自己的嘴角,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后她闻到了浓郁的艾草味道,参杂着更多的百合与郁金的甜香,这是从那间安静宁谧的寝殿里飘散出的芬芳,木秋萌很是喜爱这样复杂而又奇异陌生的味道,她不禁独自喃喃道:“这个张灵柚养胎的日子可真是过得惬意舒适呢!” 日日生活在这样的芳香中,腹中的那个孩子应该会是个极招人怜爱的漂亮孩子吧? 不对,等等。 木秋萌突然再一次皱紧眉头,她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件事情让她的眉心都不自觉地开始快速地因为害怕而颤抖了起来。 张灵柚现在有孕在身,而她的身体状况本就不适合生育孩子,所以之前在御药房配的药方都是些固气安胎的温和汤剂。 她的寝宫里居然会日日熏着这样浓郁的艾草,艾草虽说有安胎的功效,但它本身却是活血散瘀的,怎么能用在张灵柚生活的寝殿里呢? 还有那些花香,不是别的花,而偏偏是百合和郁金。 木秋萌记得,她曾经有一次跑去找谷冬玩的时候,就是因为谷冬房间里放置的花香太过浓郁,导致她当时未过多久就觉得有种莫名恶心的感觉。 当时她就很疑惑,明明可以心旷神怡的花香,到头来却使她如此难受起来,于是她就去查了花典,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的字现在仿佛就真实地出现在了木秋萌眼前。花典上说,因为花香太浓,久闻会令人难以忍受,特别会引起孕妇心烦意乱、食欲降低、恶心呕吐、失眠等,对胎儿生长也不利。 就是这样浓郁的味道,现在却出现在了张灵柚的寝宫里。 他们是疯了吗? 张灵柚她...... 木秋萌突然想起了她那日提醒她去帮助雁狄时的神态与模样,那样憔悴,却兴致盎然地在她已转过去的背后用她最大的力气去拜托她。 “不要再让这种误会再发生了。你好好为我配药好吗?我的孩子他需要你们御药房的照拂。” 她当时是这样说的。 她讨厌出现在雁狢身边的任何女人,当然她就会讨厌她木秋萌。可是她讨厌着她,却还是放下她那骄矜的身段,去请求她护她孩儿的周全。 她如果知道了她每日吸取的每一口氧气都是能要她孩子命的毒药,她会如何呢? 木秋萌想到这里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可是,这是为什么?她应该是会被好好保护起来的人,却这样身处险境不自知。 为什么? 那个孩子......是她的心头肉......是她和雁狢的孩子。雁狢?雁狢喜欢这个孩子吗?木秋萌不清楚。 这个孩子能给他带来些什么呢?去和雁狄争夺皇位吗? 不对,他自己已经自顾不暇了。而且雁狄他......不久之后,不是不久之后,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也会有......他自己的,我和他的?不知道。总之,雁狄不会无后的。 木秋萌想着想着脸又火辣辣地烧起来了,她懊恼地摸着自己滚烫的脸蛋,她都在想些什么事情呢?这才什么时候呀就想着生儿育女的事情了,虽说和她面相相仿的女子大多都已嫁作人妇,生儿育女也是常事。可是她总觉得她活过的这几百年,真正经历的事情还才开始,生儿育女对于她,是个隔膜着的琉璃瓶。 它被高高放置在万尺高塔的宝盒里,去触碰它,就是罪恶而违禁的事情。 那样的事情,在木秋萌的认知中,暂时真的是罪恶行径。 所以,话说回来,张灵柚腹中的孩子,对于雁狢的意义是什么呢? 两人生命的延续? 既然是延续,还这样无知的坐视不管么?雁狢他难道不知道这些花草香对胎儿不好么? 不应该啊。 雁狢是多么博学又聪明的人啊,只是长了个不相称的坏心思罢了,明知故犯…… 他想杀了自己的孩子从而换来自己重得自由的机会! 雁狄说过,雁狢的禁足一直持续到张灵柚腹中孩儿出世为止。 雁狢他如果想提早解除禁足,最直接果断的方法,就是让孩子也提早出世。 那些可怕而又迷人的香味,就是能让他默默达成自己目的的,隐秘而又浪漫的刀。 一刀一刀,划伤着张灵柚的小腹。 而张灵柚知道后,一刀一刀划伤的,不仅仅是小腹。 还有她那颗,一直苦苦欺骗着自己,苟活相信着雁狢,并且,拼命寻找着能让她信任的答案的,闪动的心。 第40章 约定 “你来了。” 张灵柚放下了手里正仔细端详着的绣盘,抬起头望向了走进门的木秋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惊讶意味,仿佛很早之前她就会知道木秋萌会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来到她眼前。 也仿佛她是受到了她的邀请,而非不请自来。 “我来看看你。” 木秋萌尽量克制住自己动摇的目光,用极其平淡的眼神看着张灵柚那双略微渗透出和善柔光的双眸,她不知道那样一双狐狸般温顺却极具欺骗性的眼睛现在对她这样的温柔意味着什么。木秋萌只好四处打量房间里的摆设,而即使是如此,她也能感受到有一双不说话的眼睛炙热地盯着她,让她站在这里也不是,站在那里也浑身难受。 不是滋味。 “我知道。”张灵柚轻声说道,她挥挥手示意木秋萌在她身前的桌案对面坐下,嘴角泛起了白莲瓣似的笑意,这样看上去,张灵柚也如同这一屋子的奇异混杂的味道一般,像个自带香气的人了起来。 “你知道?”木秋萌不解地注视着她问道,顺手摸了摸自己已经被屋内的味道熏得酸痒起来的鼻子,“这样浓郁的味道,你受得了吗?” “这样的味道,是我喜欢的味道。既然是喜欢的味道,便早就习惯了。”张灵柚挑起左眼上方的眉头,她觉得木秋萌说的话十分莫名其妙。她自幼就喜欢这样让她喘不过气来的香气,因为她觉得在这样的香气里,会迸发出来无限种可能。 好玩的,糊涂的,无厘头的,就是不会有平淡和匮乏,这样浓郁的味道里不允许这样的感受存在着,更加不会让人有空间去悲伤。她永远会觉得养尊处优着,难闻的气味,在她的认识里都是为那些肮脏抑或是贫穷的人准备好的,她不要。 “......不要再让宫人再点这些熏香了,也不要再摆这些花草了。” 木秋萌呆了片刻,从嘴里跑出来的就是这句劝告张灵柚的好话,她实在受不了坐视不管的感觉,既然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就不能让它肆意地蔓延下去。 她要砍断它。 “有什么问题吗?”张灵柚一改往日的不屑姿态,她觉得木秋萌会特意跑来本就已经蹊跷,而她口中又说出了这样的话,不由得让她重视起这一切来。 “侧妃娘娘难道没有感到浑身乏力,食欲不振,甚至喝了再多的药剂,亦是夜不能寐吗?”木秋萌不想直接告诉她这些,只好从侧面敲击着她,她知道张灵柚是聪明的人。只要点到为止,她一定会懂。 “......我原本以为这些只是有孕后的正常不适,你的意思是......都是这些味道在作祟?”张灵柚侧过头正色道,她明白木秋萌曾经是御药房的人,她懂的这些常识一定比她多许多。 “对。” 木秋萌低头拿起了桌案上的一块鲜花酥啃了起来,她实在不想去体会张灵柚此刻的眼神和心情。那样会让她觉得更加烦躁难安,对,她的良心已经得到了宽慰,她已经告诉了张灵柚了,这就够了。不要再管其它了,阿萌。 张灵柚也低下了头,她并没有再去看木秋萌。一旁的绣盘上的金鹊还是栩栩如生地朝她要飞翔着,向她诉说着它的愉悦,小皇子,不,小皇侄出生的愉悦,她是怀着多么勉强坚持和期待的心情等待着他的到来。 这样的体会只有她知道。 这个皇宫不是她的家,她从前再怎么被人夸作聪慧也罢,美丽也罢,现在也只不过是个被囚禁在深宫里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还得在宫人面前维持着夫妇间表面和睦的普通人。 但是她不久前找到了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那就是还未曾谋面的,肚子里的孩子。 她夜夜都能越发感受到他日渐强烈的胎动,一下,一下,分明是在告诉着她,有我在。 有我在呢,娘亲。 这是头一个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吧,如今木秋萌的意思却大声地在她耳边重复着同样的话,那就是一遍又一遍的,这头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要成为别人争权夺利的工具了。 不惜生命,不惜代价的,他的亲父亲要要了他的命。 “你帮帮我吧!”张灵柚默默想着突然看向认真咀嚼着嘴里最后残留着一些鲜花酥馅的木秋萌,木秋萌睁大了眼睛惶恐地看向她,她就是害怕她会出口找她来帮忙,她总觉得这是件涉及人命的事情,办不好便是覆水难收的事情。 张灵柚看着木秋萌的神情,立刻明白了木秋萌此刻心中的顾虑,“你就和皇上说,他皇兄对他没有二心的,让他放过他,好不好?” “侧妃娘娘说笑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身。”木秋萌哭笑不得地回应道,让雁狄放过他?该说得上放过的,难倒不是雁狢应该放过他吗? “谁都没有这个本事,可是你有这个本事。你今天既然能只身前往这里,除了得到了雁狄的同意没有第二个原因,而能让雁狄同意你来看罪臣之妻,说明你和他关系非同一般。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看我的,而且我也知道......你很善良。”张灵柚冷静而又准确地分析着,两眼却闪着因为激动而愈发晶莹的泪光,她那对平日里总是不屑上扬着的纤细竹叶般的眉毛此刻却拧得格外令人心疼,在木秋萌眼中,她的每一根眉毛都在显现着她的急迫与哀伤。 她终于明白雁狄会爱上张灵柚的原因了。 因为不明白她真实心思的人,总会那样错觉地认为,她的或悲或喜都像是一幅画,男人希望在仕女图上见到的任何神态,她都能严丝合缝地呈现出来——一个适合演绎所有儿女神韵的天生就适合深宫荣枯的女人。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目中无人的侧妃娘娘直楞楞地跪在了她眼前,她从记事到现在的几百年里,都未曾有个人会这样去求她做任何事情。 更别说是这样一个人。 “你帮我就是帮我的孩儿,他还那么小,他不能承受着这些阴谋然后无辜地死去!如果皇上执意要禁足雁狢到他出世为止,正如你所想,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去了结掉他!不行......不可以......我为雁狢做了那么多事,从未想过要谋害自己的孩子!” “不要再说了!”木秋萌硬生生打断了张灵柚悲切的恳求之辞,她看着她在地上因为她的呵斥而吓得不敢作声的畏缩模样,轻声说过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她说,“我一定帮你保住这个孩子,是因为,你头一次没有因为雁狢而活,而是因为自己。” 第41章 鸽子 “阿萌,好奇怪啊,我为什么有一种很久都没有回来的感觉呢……”雪茶环顾着御药房的四周,小声地嘀咕道。 傻瓜,我不抹掉你的记忆怎么把你直接从上阳院带到这里而又不通过前门呢? “诶,雪茶,你说,怎么能让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冰释前嫌呢?” “冰释前嫌?” “......好吧,这太难了。我的意思是,至少明面儿上能够互不干涉,和睦相处。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呢?”雪茶扑闪扑闪着眼睛认真问道,她现在内心总有一种很久没有见过木秋萌的感觉,所以很想多和她说说话,特别是她发现她已经有问题需要她帮她解答的时候,她就愈发想要多和她说说话了。 “他们是......以前的好兄弟,一直的死对头,嗯,曾经的情敌,现在的君臣。”木秋萌说起这样的状况时的神情,立马黯淡了下来,她想起这样的骨肉亲情,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而这样的感情,却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变成如今这般扭曲,甚至冷酷得有些恶毒起来。是多么诱人的位置会改变这样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又还残留着多少当初的温情,木秋萌都不得而知。 这发生的许多阴谋,早就蒙蔽住了她去看事实的真相,特别是情感上的真相的双眼。感情这种东西,仿佛也能流露,也能压抑着,有时压抑着压抑着,自己都忘了自己还能温柔地对待别人,不知道雁狢的心里,雁狄的心里,还有没有为对方保留着一席之地呢? “那必须得有一方先示弱。” 木秋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思考着雪茶的话。一方先示弱,让雁狄示弱?雁狄松口的前提必须得是雁狢先对他表忠诚,他才能给他一个台阶下,也是给他自己一个台阶下。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窗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鸽子叫声,木秋萌无奈地笑了笑,那只鸽子会有这样温厚软糯又俏皮的声音呢?只有一只叫咕咚的壮鸽子吧? “雪茶你先去歇一歇,我出去走走,抓只鸽子晚上咱们烤了吃!”木秋萌笑着对雪茶说完便出了御药房的正门,自从住到世安宫里后,她就没见到谷冬来找过她,来得正好,她得找他兴师问罪去。 一转过墙角她便看见谷冬叼着一根车前草斜靠在一根石柱上等着她,还满脸一幅高冷的厌世模样,“你这个人在这里装什么深沉啊?”木秋萌冲上去对着谷冬的耳朵就是用力一揪,“你是不是忘记我了?这么久了都不找我玩?嗯?” “哇哇哇,你别拽了!耳朵都要掉了!”谷冬憋着声音叫了起来,他委屈地捂住了那只通红的耳朵,撅着嘴辩解道:“你好意思吗?你和雁狄天天柔情蜜意的,你记得我吗你!” 这句话堵得木秋萌无话可说起来。 谷冬说的没错,和雁狄在一起的这阵子,她的脑子里除了每天雁狄的喜乐几乎就没有再想些其他的事情,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败了起来。 “......你懂什么!” “还抓鸽子吃,你这个女人真是残忍!” “喂!谁叫你没事学什么鸽子叫?学的那叫一个惨字了得,简直就是四不像!你居然说我是女人?我是女孩子好不好?” “得了吧,都和雁狄共处一室了还叫女孩子嘛?” “我生气了!” “......阿萌,对不起嘛,我带了你喜欢吃的烧鸡,你尝尝。” “我......回去再尝。” “你是想骗雪茶这就是你打的鸽子吧?” “对对对,就你聪明!讲真的,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木秋萌抱住了那只用纸紧紧包裹住的烧鸡,直接插入了主题。 “嗯嗯,你说,随时效劳!”谷冬一边赔着笑脸一边像模像样地朝她作了个揖,弄得木秋萌也忍俊不禁了。 “是关于上阳院的事情。” 木秋萌低声说道,将谷冬瞬间带到了一个较为偏僻的假山后。 “什么?你要我化成雁狢的样子去贿赂大臣?天哪,我这么善良可爱怎么做得出那么阴险狡诈的事儿呢?”谷冬听完木秋萌的提议后连忙摇手表示自己做不来这件事情,大眼瞟向了没有木秋萌的另一边体现出了他浑身的抗拒。 “我不找你找谁去呀咕咚?你们土族才有幻化面相的能力啊,这件事情真的得做好,我答应了张灵柚的事我不能食言。至于雁狢那边我会去说服他。”木秋萌软下声音劝说着谷冬道,她突然间希望自己能够有五族所有共同的法力,也许这样,她便不要再去求任何人。 “......你这丫头每次找我我都有求必应,不行,这次我得要点报偿!”谷冬斜着眼睛看着一脸迫切的木秋萌,意味深长地说道。 还未等到木秋萌开口说话,谷冬便立即凑上去亲了木秋萌一下,然后露出了得意的微笑,那双杏仁般的大眼睛闪着少年该有的清晨露珠般的灿烂,嘴唇纤薄但也有型得恰到好处,这样迷惑人的清纯魅力让木秋萌风一般地消失在了谷冬面前,若说羞恼二字,奇怪的是,木秋萌还是羞比恼多。 她不想打他骂他,她只想逃走。 这个死咕咚,想占她便宜多少年了,这下让他给得逞了,讨厌鬼!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骂着不敢骂出口,不想表现出她在意,也许才是给人一种真正不在意的感觉吧。 “阿萌你回来啦?”雪茶看见木秋萌踉踉跄跄地跑进了御药房里,就立马笑逐言开地站起来迎接她,还有她手里的烧鸡。 “哇,阿萌真了不起,这鸽子长得这么肥大,还烤得如此黄金亮色,太棒了!”木秋萌看着雪茶高兴地把烧鸡放在药盘上,仔细地用纤长的手指把一只完整的烧鸡肢解得四分五裂起来,对啊,只要仔细看,仔细推敲,无论是食物还是事物上,都会有平日里她不曾注意过的细缝抑或是界限,她只要找到这样重要的精微之处,把雁狢最想要的,和最担心的,都解决好,她就可以安抚他,成全他,最终打垮他。 山枣糕再美味,灵汁再珍贵,不是他的终究不是他的,他和她终究不会是一路人。 尽管他们曾表现得那么像,两个一起把酒消愁的朋友。消愁?那就让我来了结这些忧愁。 第42章 世安 木秋萌回到世安宫已经是傍晚时分,抬起头高高耸立的檐角外铺天飘散着染着苦橘色余晖的流云,有离散着的,也有互相叠加着显得质感愈发浓郁的,时不时有几只归鸟的黑色身影从空中掠过,给人一种它们居住云端的错觉。 脸上混混扑来的是炎夏特有的暖风,每一个毛孔都张开着感受这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浪袭击,木秋萌拉着雪茶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世安宫内,刚踏进宫门便感受到了从四处陶缸里的寒冰中蔓延过来的凉意,“呼!真凉快!” “那个......阿萌呀,这里就是你带我来住的新地方呀?”雪茶迟疑地打量着此时已经略显昏暗的天色里早已点上千万支明亮的火烛的宫殿,它与其他宫殿的结构不一样,人人都听说这座历代都为皇帝寝宫的宫殿与众不同,她今天才得以有机会进来一睹真容。 进门处便是一座永不停息地流着凉泉的玉雕芙蓉蝶戏喷泉池,现在的流水散发着徐徐的木檀香味,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迷离温和,而它的动态却使迸溅出的每一滴水珠都像天上的星星掉落到了凡间,让人看见它就有一种希望双手捧住星辉的欲望,当然不能伸手去触碰,池水的深度远远超过了一般人的身高,不会水的人还是无法以身犯险的。 主人的寝殿都建在穿过喷泉池后的庭院的半空中,还有不常见的阁楼结构,整个房屋的支撑柱都精巧地用还未取出里面玛瑙的矿石垒成,红宝石抑或是夜明珠般的光泽便那样裸露在石块间,其余的门窗皆漆成了浅粉的颜色,自然看上去就在显示着,这里就是天子远离政事后舒适的温柔乡。 “对呀,这里现在就是我家啦,也就是你的家。”木秋萌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她令人暖心地搂过雪茶瘦长的身子,雪茶比她高出小半个头,木秋萌此时却觉得自己如一个姐姐一般保护着她。 “我就说嘛,圣上不可能会做出那样荒淫之事的,阿萌你看你当时多不相信圣上呀,如今他对你这么好,可以住这天下最好的房子,天哪......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朝一日能来这样的地方!”雪茶像个孩子一般亲昵地抱住了木秋萌,口吻里满是喜悦与羡慕,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且好看的红晕。她一直穷惯了,这样的喜悦是木秋萌无法理解的,但是木秋萌看见雪茶可以如此破天荒地高兴成这样,她也抱着雪茶蹦蹦跳跳起来,两人的笑声和谐悦耳,和盛夏的余晖一起慢慢消失在天际,笑声停止了脸上也遗留着开心过的痕迹,微微弯起的眼角与嘴角便能说明这一切。 “走,我带你去你住的地方,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住一个屋子了!”木秋萌兴致勃勃地拉起雪茶的手便往前走,迎面撞上的却是一双凌厉的眼睛。 “这是......”雪茶不由得一愣,停住了脚步,她面前的这个人分明是位女郎,但一身墨黑武装的打扮,看样子不像是世安宫的侍女,而更像是会武艺的侍卫,而她盯着的人是木秋萌,而非她这个头一次来世安宫的生面孔,看来阿萌在这里的日子,还得受到她的监视吧……这样生硬又挑衅的眼神,怎么看都不会是友好相处的二人。 “这位叫符满,是雁狄的御前侍卫,平日里可以随意出入世安宫。”木秋萌亲切地向雪茶解释道,雪茶看着她轻松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又觉得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僵。 其实木秋萌心里也知道,自打她那日见过符满以后,符满看她的眼神总会带着一丝警惕,就好像她会顺走这宫里的什么宝贝似的,但对她说话的语气却总是无可挑剔的关怀备至与恭敬,没什么值得她去多想些什么的举动,也许符满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吧,所以木秋萌也不再在意符满眼中对她的警惕。 而符满是个极会识人的人,也许是天赋异禀,在她眼里,说不上原因地会认为木秋萌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她怀疑她的身份,怀疑她一些看上去最平常不过的行为,但她却打心底里对这个即将成为母仪天下的帝后的女孩子存在着一分不喜欢,不喜欢她的什么呢?她也不知道。许多人都很喜欢木秋萌,她知道,上至皇上,下至许许多多的侍人,因为木秋萌身上有种与她长相不符合的起亲切感,她和她都是面相令人疏离之人,而木秋萌却可以做到性格与面相如此的割裂开来,这是令符满难以想象的事情。 她不喜欢她,说明她们两个不适合,从第一眼开始就明明白白的不合适,即使木秋萌是个没有坏心眼儿的人,她也不喜欢她。 好人并不需要人人都喜欢她,她也不是非得就要喜欢一个好人。 所以,她可以控制自己对木秋萌的语言,对木秋萌的动作,却肆无忌惮地去出卖自己的眼神,她的眼神就是要一清二楚地表示自己不喜欢她,我符满,就是看你木秋萌不惯。 仅仅是不惯而已。 所以两人依然相安无事,“木姑娘你回来了。”符满平和地说道,声音清冷但只是本身音色的清冷,任何人听上去都知道,这是一句不掺杂任何负面情绪的,最为普通的话。 “今天也辛苦你了,为这个皇宫尽心尽力的样子看上去很好。”木秋萌赞许道,这样一个面相多情的女郎,却分明表现得七情六欲都和她毫不相关的模样,她打心底里觉得符满很适合她符满现在的身份,她可以把这个皇宫守卫得很好。 “是我分内的事,木姑娘也早点就餐安顿吧。” 就餐是自然,安顿就是指雪茶了。符满很聪明,知道木秋萌带雪茶来是要让她常住下去,二人亲密的样子就能够说明一切。 木秋萌也想快快把雪茶安顿下来,因为她内心里一直记得要去找两个人。 一个正迫切地计划着怎样脱离现在的困境而选择着不择手段的人,一个她还记得他却已经忘却的令她倍感模糊熟悉的人。 第43章 沟通 “好久没见到你了。”雁狢坐在茶案前的地面上,抬眼看着眼前身着一件米黄坠铃兰花朵模样吊坠长衫的女孩子,久愈阴沉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和金火二族的人在谋划着些什么计策,殿下真是劳神费力了,辛苦。”女孩子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他身后的桌案上,将双腿盘坐了起来,那是她做惯了的最舒适的姿势。 太子殿下,这四个字着实手机因讽刺才叫出口的,还是未来得及改口,都令人听着讽刺。明明是太子,却被自己的弟弟关在这样无趣的宫殿里,其实这个时候雁狢是不愿意见到木秋萌的,太伤尊严的事,不见也罢。 “我们之间可真是没有秘密了呢。”雁狢低声说道,他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也没有精力去编一些谎言和木秋萌去周旋,木秋萌能来找他,一定是有事和他商量,而绝非仅仅只是为了看他笑话而挖苦他。 她犯不着。 “他们能帮你出去,我也能,而且还更快。” 这样一句话让雁狢彻底来了兴趣,他没想到木秋萌居然还会帮他。 “你不是已经是雁狄那小子的人了么?” “诶,殿下慎言,养成了这个习惯可不好,到时候出去了还这样直呼名讳地叫着,千千万万人等着您犯错来弹劾您呢。”木秋萌笑出了声,把头探了过去,在雁狢耳边轻轻呢喃道,虽是轻声,但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我就是来帮您的。” “......我自己已经有办法了。”雁狢毫无感觉地回应道,他的确已经有了绝佳的办法,只要张灵柚小产,他的禁足自然解除,雁狄还会怜惜皇嫂丧子而对他格外体恤,此时再绝地还击。 要知道,以妻子丧子为由发起造反,日后被人诟病的几率也会少许多。 “殿下的办法未免太血腥,不如听听我的,我的办法能不失一兵一卒地让您重获自由,也能让皇帝相信您的诚意,还能让百官对您的成见降到最低,太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木秋萌说完这好长一句话,伸手把一旁的毫笔拿起来,跳下了桌案,认真在宣纸上写写画画了起来。 这样的场面,仿佛和当年在青阳院一样,她也是以一个妖的身份,在雁狄看不见的时候,默默坐在桌案前练习着书法,不过最后她总会将写好的字带走收好,那个青阳后院的树身里,其实也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在房间的角落里,整齐地堆满了她这些年写了字的纸张。她有时也会翻出来看看,只有重新去看原来的字,她才能知道有哪些地方她写得不够好。 “张灵柚和你说了什么吗?” 雁狢直接问道。 他想不出木秋萌要帮他的其他原因,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木秋萌她还够善良,想要停止他现在的行为,只是为了遏止它所产生的结果而已。 “我会帮你,让群臣上谏放你出来,你只要写一份陈情表给皇上。给,我都替你写好了,你不是有印章吗,盖一个。”木秋萌放下笔,直接忽略了雁狢的问题。 “......你的字体和我不一样。” “傻瓜,你不盖个章怎么知道一不一样呢?”木秋萌眉眼间闪现出一丝玩味的俏皮,使她那双有神却好像还未太长开的大眼睛显得愈发活泼了起来。 原本,心事都会从嘴角和眼睛里跑出来的。 雁狢抬起手指了指桌案的左边,木秋萌立即会意,打开左抽屉取出了刻着雁狢名字的玉章,递到了雁狢手中。 雁狢笑着看着那被他用力按压纸面而凹陷褶皱的地方慢慢恢复到稍微平整的状态,就像一朵初春的广玉兰盛开的模样,而纸面上的字迹如墨汁浸染弥散着,一个一个字都变成了雁狢自己的字体。 雁狢的笑里带着些许的讽刺与无奈,没想到他会靠着木秋萌一个女人来打这场翻身仗,而更多的,却是对木秋萌这样的灵力而感到震惊,震惊有的时候到了极致,就如同悲伤一样,会以笑这样美好的形式展现出来。 “这张奏折,等着雁狄来找你的时候,再呈给他,怎么说,你自己肯定知道。”木秋萌满意地松开了紧捏着的奏折纸边,而令雁狢眼前一亮的,是她今日终于没有再以“您”这个字眼来称呼他,这不禁让雁狢内心泛起一丝暖意,所以他几乎是带着些许激动地问着木秋萌:“秋萌,如果我和雁狄争天下,你会帮谁?” 木秋萌怔怔地望着雁狢,这个问题唤起了她曾经想过无数次的梦想,人妖也好,人与人之间也罢,妖界内部也罢,她希望能够永远像现在这样,即使是表面上的和平,她也希望不要捅破那层蝉翼般的油纸,而谁去统治人界,便会关系到两界的安稳盛世。 雁狢心狠手辣,为了皇位能够不惜一切代价,这样的人能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她不知道。因为一个帝王之相,是挡不住的,就像木秋萌曾经对雁狢的一次恍惚出神中浮现出来的想法,她觉得雁狢看上去就是皇帝的模样,他有决断,所有能拿下帝位的帝王,谁又能够拍着胸脯说自己没有做过什么血光之事呢?就连那春光四溢的世安宫,也不知丧生过多少人,木秋萌午夜梦醒,总能碰到孤独的鬼魂回来眷恋着这个曾经自己辉煌过的安乐窝,鬼魂没有眼泪,但木秋萌看得出她们内心的苦痛。 要知道,在雁猗没有离开之前,她也是一个无法流泪的人。 “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会伤害雁狄,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木秋萌坦诚地回答道。 “好,很坦诚!我喜欢!”雁狢笑着拍起手来,上扬的眼角此时也因笑意而温和了许多。 “那你能不能坦诚地告诉我,你要你孩子命的时候,你不会心痛吗?” “不会,我对张灵柚没有感情,”雁狢平淡地说道,“她对我也只是刁蛮任性惯了,看不得别人不在乎她而已,你要清楚,她想要荣华,我想要权位,所以我们才结合在一起。这样的结合若是产生了感情,才真是污染了感情。” 雁狢,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灵柚对腹中孩子的爱,也是因爱你而起。 只是你们两人都骄傲,不会承认,也不想去了解真正的彼此。 “还请你坐等佳音吧。” 第44章 破冰 木秋萌痴痴站在青阳院外,她回想着前几日谷冬对她说的话,他的话当时并没有引起她的注重,而此时此刻站在变成了旧梦的昔日住所外,她不禁添了几分难有的忧愁。 什么叫作维护呢?维护一个人,能做到哪种境界?她很好奇,但是也很害怕用自己去实验,张灵柚为了维护自己的孩儿,会跪下求她帮助,那她自己如果为了维护什么人,会做出一些什么荒唐的事来呢? “阿萌,我化作雁狢的模样去和那些朝臣说,在禁足这些日子十分想念为朝廷分担责任的日子,未来很希望与他们肩并肩一同辅佐好皇帝,他们还是相信了我,过几日应该就会上书请求宽恕雁狢了,雁狄毕竟是他亲弟弟,群臣附议的事情,他应该会酌情考虑的......诶你先别着急谢我,我和你说啊,我觉得雁狄现在对你那么好,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他把他的抱负都对你说了,还给了你承诺,你去求求情,说为了张灵柚肚子里的孩子着想,让他放了雁狢不就成了?你这样大费周章地处理这件事......我觉得,我是说我觉得哈,只有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就是......” “你不想让雁狄知道雁狢为了解除禁足而不惜对自己的骨肉下狠心,如果你直接去求雁狄,张灵柚和孩子肯定得救了,但是雁狢从此就会永远地被雁狄打入黑名单了......” “你不想让他们兄弟情断,是为了维护他们的感情?还是为了维护雁狢呢?你不要忘了,他可是个厉害又狠毒的角色呢……我在那些大臣面前还差点儿露馅儿了......谁叫我对他们态度太好了让人觉得假惺惺的呢……” 木秋萌记得当时她的回答是:“我只是不想让张灵柚的孩子没有父亲而已。” “有那样的父亲还不如没有呢!他本来就不希望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傻阿萌!” 但是孩子是无辜的。 木秋萌不知道她哪里来得母性,明明她没有感受过母爱,也从未成为过一名母亲。 她就是觉得,无论雁狢怎么想,孩子是无辜的。 张灵柚让她帮她,肯定不希望看到孩子的父亲被屠杀而留下他们孤儿寡妇苟活世上。如果是她,如果是她木秋萌,再怎么恨自己曾经爱的人,也许还是因为曾经爱过他吧? 她不明白。 雁狢他,真的值得死吗? 人命那样轻易就能被摧毁,真的要摧毁他吗?木秋萌回忆里有那晚入口酥麻辣舌的美酒的浓香,自从她接触这人世间,她越来越变得舍不得这世间的每一个与她有关的人。 雁狢他,终究没有对她做错过什么。 “你如果这样单独地再见到我,会不会就和我相认了呢……” 木秋萌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口里不自知地喃喃道。她总觉得,这样的疑惑,那个人一定可以为她解答,尽管会遭受他特有的嘲讽,可他一定会尽心地帮她分析,毕竟雁狄和雁狢,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亲人。 “你是怎么进来的?”眼前的男子一脸的警惕,墨色的礼服也掩盖不了他发光般的白皙肌肤,是个比女子还要漂亮的人呢。 “我要进来很容易啊,你不知道吗?”木秋萌试探性地问着,很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波光粼粼的动摇来,但是没有。和上一次的见面相同。 “不清楚。我只知道你没有经过门管就进来了,不然不会没有通报的。” “你这个人真......好吧,我告诉你了,这里是我原来的家,我当然可以来去自如了!”木秋萌忍住了脾气,她明白,眼前的人不知道她是妖的身份了,那可不可能,他还记得些其他事情呢? “你是这些人的头儿了呀?”木秋萌指着屋内勤奋练习着的巫师们好奇地问。 “我们以前认识吗?”他的语气相当生硬,生硬得令木秋萌一瞬间竟无法说些什么,他习惯了,是她不习惯。 不习惯他的离开与遗忘。 “......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拜托你不要欺骗我。 “我知道,你是和皇上一起来过这里的人。” 这,也叫记得我吗…… “然后呢?” “然后你又来干嘛?这一切都是秘密安排的,你这样很容易走漏风声。” “......” “没什么事就请离开吧。” “既然你要这样......哼,你都知道我和皇上的关系,你最好听我的话,赶我走?你就没饭碗了我告诉你,略略略!”木秋萌实在忍不了了,故意拿雁狄来压制住他,竟然赶她出去?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冷淡就算了,留也不要她留一下?真过分! “那你随意吧,如果走漏了风声,自己负责,不要扯上我。” 嗯,我那样说过之后......还是有效果的? “你放心吧,我才不会和别人说呢。你这些日子都在忙着排练这个祭祀吗?” “......” “你知不知道你穿这件衣服很像个唱戏的根本就不像巫师,你适合穿鲜艳或者素丽的衣服,这样暗沉的衣服不是你的风格。” “......” “你知不知道外面天气很好啊?我看你应该从排练起就没有出过这个宫门吧?憋在这里面多闷啊!我们出去玩吧!”木秋萌上前把男子的手一握就将他往外拉着走,换来了男子无言地挣扎,可是他怎么挣扎得过妖呢?木秋萌略带着抱歉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个用力掰开她手的人白皙的脸颊变得越来越红润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劝道:“你别挣扎啦!你力气没我大的。” 这句话把男子弄得瞬间僵住了手里的动作,他将目光投向木秋萌,木秋萌觉得他可能想打她了,可是又知道打不过,所以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冷冷蹦出几个字:“没事就离开这里。” “......你能,和我说说你是怎么被招来这里当巫师的领长的吗?”木秋萌觉得既然她强拉他不管用,那就只能问一些她想知道,他又会回答的问题了,她找他有事的,有事要问的,所以不需要如他所说的那样离开。 “我原本不是巫师,是荣昌班的戏班清倌,戏班头子和宫里头的大监有些交集,就着年年请戏班去宫里唱戏的缘故,大监说新帝正暗地找寻能唱能跳的舞者排出戏,所以头子就将我送进了宫。” “哈哈,你长得这么漂亮,肯定是个名角儿。” 第45章 发展 “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木秋萌,你可以叫我萌萌。”木秋萌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她觉得现在人家至少已经开始和她聊天了,这是个非常好的开头。 “戏子地位低下,没什么名字可告知的。”男子再一次将话题巧妙地终结了。 “好吧,没关系。” 没关系,你都告诉我你的来历了,去问你的戏班头子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哈哈。 “以前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他每次都是叫我萌萌的......很恶心对吧?所以只有他这么叫我......你和他长得简直一模一样,所以......我都只能拼命告诉自己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不是他,才能勉强把你和他区别对待开。”木秋萌看着眼前的人逐渐对她变得比较在意的表情,缓缓说出了她一直以来对他的感觉。 “......我不认识你的朋友,我也不是他。” “我知道啊,因为他已经去世了……只是我还一直相信着他还在而已。” 他还在,因为树还在,他还在,因为供人长眠的地方是空冢。 讲到这里,木秋萌不由得泪目了,她突然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明明在那一次痛哭后就一直忍得很好,因为实在无人再和她提起雁猗的存在过,感觉这个世界上已经只有她一个人挂念着他了。可是只要有她一人挂念,就算是鬼魂,雁猗也一定会回来见她的。 可是她遇见了那么多满是悲怨的后妃鬼魂,孤儿鬼魂,醉汉鬼魂,都没有雁猗的魂魄来过。 所以他还是活着的。 雁猗你知道吗?我见到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是你派他来的吗?因为知道我太想太想见到你。 巫师看着木秋萌逐渐抽泣地愈来愈强烈,只好从衣襟内取出一块手帕让她擦拭,但是被木秋萌拒绝了,她习惯用自己的手把脸上的泪水抹掉,手帕擦完再塞回自己衣服里,她也不明白那些本身做此行为的雅士淑女是怎么受得了的,或者,她们根本就不会像她这样没形象地当着人痛哭流涕? “他一定还在的,他也在等你。” 这句话如一股淡淡的精油弥漫着侵入木秋萌耳中,来得刚刚好,来得正是时候,就仿佛是雁猗站在她面前,亲口告诉她:“你都多大了啊?只知道哭哭哭!我不是没死呢吗?你是盼着我死还是怎么?” 她总觉得雁猗会这样对她说。 一个字,一个标点都不会错。 只有一个人离开过你,你才会发现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你们相处过程中的细节。你才会更加了解那个离开你的人。 你会模仿他,你会固执地认为,他在过得很好的同时也在同样地思念着你。 前提是,你们关系曾经很好,直到分开的时候也很好。好成什么样子才能这样呢? 大概就是,会承诺着下辈子遇见你一起再经历些什么,的这样的好吧。 “嗯,谢谢你。”木秋萌擤了擤鼻子,开朗地对男子说道。 巫师递手帕的手就那样静静地停在半空中,如果单看他这样一个人的话,会觉得时间在他这里已经显然是静止了。没有递出,也没有收回的手,说明了什么呢? 木秋萌的故事是有震撼到他的吧,毕竟和一个被人深深怀念着的故人长得相似,是一件令人心痛的事。 长了一张熟悉可亲的面孔,却做不来任何与她曾经共享过的事。 无力的愧疚感油然而生时,男子也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了。 木秋萌离开了青阳院,她很满足,因为出来之前,她已经和巫师约好,不仅是祭祀,祭祀过后她也会去荣昌班捧他的场子,毕竟温婉优雅的折子戏才是他的长相。 长了一张女人般的脸,现在来演这样阴阳怪气的巫师,倒也有种莫名的合适呢。 而当她出现在世安宫的喷泉前时,她却莫名感到了不寻常的氛围,雁狄此刻竟然回来了。 她抬头望向那间仿佛悬在半空中的楼阁,她听见了雁狄在断断续续地吹着那支刻着凤栖梧桐长萧的呜呜声。雁狄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它的呢?大概是去华北的时候吧,因为在他回来以后木秋萌就发现他已经能吹好些准确的音了,现在的萧已经成为了雁狄调节过度疲劳的玩物,他也是时时令大监带在身上,以便他想要练习的时候就能立刻拿到手上。 “阿萌,你去哪儿了?宫人们都不知道你的去向,这可不好。” 木秋萌一进入雁狄的视野里,箫声便立即打住了,她看到的只有雁狄蹙起的眉头与掩饰不住的埋怨,雁狄不高兴的时候原本有棱角的嘴唇会紧紧抿成一条细线般的模样,这样会令人感到愈发的疏离与害怕,那样的直线是隐藏着愤怒的。雁狄总是会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在木秋萌身边,朝堂上他会收起笑容,而在木秋萌身边,他藏起来的永远只有疲惫与不满。 就好像木秋萌每次见到他便只会自觉地扬起嘴角一样,日理万机的圣上回到她身边,怎么还能摆脸色给他看呢? “......我嫌宫里太无聊了,就出去随便转了转,你这么想我呀?”木秋萌稍微有点缺少理由地说道,便面对面地坐上了雁狄的腿,亲了亲雁狄的耳朵。 “朕不放心你一个人出世安宫的门。”雁狄紧紧地抱住了木秋萌,他将木秋萌往他的胸膛拉,此时的两人就像生长在一起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缝隙供他们保持距离。 “天下都是你的了,还怕我逃了不成?”木秋萌打趣道。 “答应朕,一直相爱,一直都不要分开好不好?” “我不会离开你的,雁狄。除非你先说要离开我。” 木秋萌突然眼前不再是房间里的那幅挂在雁狄身后的汉宫春晓图,而是近到她的眼睛无法聚焦的雁狄的脸,而她感到嘴唇上有着柔软而真实的温热感,她的心跳又变得像要冲破胸膛一般剧烈运动起来,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看见张灵柚与雁狢曾经做过相同的事情。 木秋萌脑子里什么信息都提取不出来,她只是僵硬地保持着现在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她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只是因为慌乱而更加心惊胆战了起来。 她在等雁狄将她放开,让她有可以喘气的空间。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窒息的瞬间。和幸福最靠近的时候,也许和死亡是差不多的吧。 第46章 窗边 秋老虎过后的微风都带着来自更北方山脉的凉意,木秋萌每每打开窗户都不再感受到当头一棒的闷热浪潮,取之而来的是满眼雪菊在窗外肆意开放的骄傲光景。 雪菊的花瓣既向外均匀地伸展,瓣尖却又不约而同地向着鹅黄的花蕊卷曲着,分明有种莫名被约束过的洒脱之感。 木秋萌近日总爱坐在这扇能够与菊为伴的窗前,静静拿着笔在纸上勾画着她脑海中浮现出的图案,有昨夜梦中的,也有突然跃出的,规矩不一的奇异花纹。 雁狄命她这些日子都不要耐不住性子再东奔西跑,在世安宫画好她喜欢的纹图就好。先帝守丧期已过,雁狄暗中精心策划的祭祀大典也逐渐搬上了台面。朝臣命妇以及天下百姓都知道了不久会有一场空前的盛典。 这是新帝仁孝敬天,要向天君讨要来年的调风顺雨的善举。 木秋萌画完的图纸,会送去织布司,用于定制一件绣有这些纹饰的华服,供她在祭祀大典上穿着,伴在雁狄身侧,与他共享这一盛况。 想到这些木秋萌就不由得开始紧张与激动,流畅的笔触也因颤抖的右手而重重晕染了吸墨的宫宣,于是这张又只能作废掉了。 她难过地看着眼前这张美中不足的废纸,略带委屈地撇了撇嘴,浅褐色的睫毛无力耷拉下来,在下眼睑出扫出了一团灰色的浓雾,随着她的呼吸与上眼睑的开合而无休止般移动着,扫荡的面积也随之上下变化着,久久不能散去。 谁叫她这么重视这一次她即将出席的祭祀呢?因为她很清楚,这是她头一次出现在所有人眼前,是她的新身份被人肯定的,头一次。 传说中被藏在金屋里的新后,该是一位怎样落落大方,明眸皓齿的绝世佳人呢?所有人都在这样期待着。可是只有木秋萌自己明白,让她在长达三天之久的祭祀大典上保持掌事姑姑所教导的平肩挺胸,闭嘴浅笑,是一件多么令她煎熬的事。 她算不上闹腾的性格,但也绝非是经过严格礼仪训练的木人。 “阿萌,你可以的,你可是树族的妖呀!坐定这种简单的事儿难道还为难得了你吗?”木秋萌想起谷冬给她鼓气的话语,便顺势放下了两条盘在椅子上有劲的腿,她应该从现在开始就去练习适应这种她并不擅长的坐姿。 “秋风好颜色呀,让阿萌都学会温文有礼了!”还真是想到谷冬,谷冬就出现在了窗外,他双手托腮地挤出了可爱的笑容,目睹了木秋萌将腿放下的过程,满眼皆是打趣意味的光芒。 “你挡住我看花儿啦!”木秋萌没好气嘟囔着说道,示意他进屋来说话。 谷冬一手撑着窗棱便轻巧地双脚着了地,坐在了木秋萌的旁边。他好奇地睁开了妃色的杏仁大眼,拿起一张木秋萌画好的图纸,开心道:“你还画了向阳花给我呀?你就知道我喜欢向阳花,对不对?哈哈,阿萌你简直太好了!” 木秋萌默默看着谷冬像个得到礼物的孩子一般将手中的画转来转去换着角度欣赏着的模样,原来一个人得到喜欢的东西后开心的样子也会令眼看着的人感到暖心呢。暖心到她都不忍心对他嚷嚷说咕咚你这个自恋狂我才不会给你画呢!这些都是为我自己画的!你给我,你给我...... “你喜欢就好啦。”木秋萌点点头,大方地把那幅描绘着向阳花的画送给了谷冬,毕竟,没有人比他更喜欢她画的这朵花了。 “哈哈,我刚才还紧张着你会不会否认是给我的呢!”谷冬满意地将画卷起来插在了后腰间的腰带上,端起桌子上一盏沏好的花茶饮起来。 “紧张......哦,对了!我一直想要问你呢,一般人紧张......或者说一般妖紧张的话,会有什么反应呢?”木秋萌盯着谷冬仰头饮茶而凸出的喉结问道,那个她没有的东西随着花茶的流下而有活力地运动着,就好像它本身就存在生命力一样。 “......一般就脸红,心跳,说话结巴?”谷冬摸不着头脑似地回答道,他明白这种感受,在他很多次和木秋萌相处的时候,他都会有这种感受,并且不会因为两人的熟悉,令这种感觉受到任何影响。 “那心跳的话,会不会有一种令你感到恶心的感觉?或者说,有一种东西会突破你的胸腔和肋骨离开你的冲击力?我每次紧张的时候都会有这种难受的感觉,并且每一次会越来越强烈。”木秋萌捂着自己此刻正常跳动的心认真回忆道,她觉得这样的感觉有种莫名的异常,她很想知道每个人都会有和她一样的感受。 “......你有心脏病吗?”谷冬呆了很久的时间,关怀地询问道。 “......” 这句话就像一个人问一个妖,你会瞬间移动一样弱智。 我是妖诶,怎么会得人得的病呢! “不说了不说了说点别的!一二三,说!”木秋萌急于跳过这个话题不耐烦地喊道。她既想解决她的疑惑又想不想让自己因为这件事而有所负担,既然解决不了疑惑,那就忘记这件事,丢掉这种负担吧。 “嗯嗯嗯好我说什么呢我想想哈天哪我简直一时半会想不到说什么!哦!我知道了!你那幅画怎么只画了一朵向阳花?我们去的可是一片花海呢!”谷冬好不容易想起了一个话题,他感到无比的如释重负。 “因为......”木秋萌在想着原因,这能有什么原因呢?她当时就是想着谷冬带她去的那片花海画的,甚至画面里还有谷冬蹦蹦跳跳的模样呢,结果下笔时却只有一朵花。 并非她画不出那片花海,而是什么其他原因。 “因为,大概我希望有一朵花能向着自己吧,不要什么人进入那片花海,就把目光投向他,没准那个人是坏人呢,还傻乎乎地膜拜他相信他。”木秋萌将手挽成了花的模样玩弄着,她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画了一朵的吧。 但是当她回过神来再想找谷冬说话的时候,谷冬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什么啊,离开了也不打个招呼,没礼貌!” 第47章 博弈 清亮的天空下能轻易听见的是高大得微微泛黄的银杏树在时不时扫过的和风下唦唦摩擦树叶的声音,地上还未有掉落的黄叶,而簇簇绿意中已经显然掺杂有黄绿间半的混合颜色,而往往一片树叶的衰老总是从叶边开始变黄,那一圈紧贴着中心的绿色的黄意就像是树叶被秋风吹出了笑脸般,而这笑意却因日益增长而全面地消耗殆尽,只留着黄叶挂在枝头摇摆着炫耀此时最美的盛况并津津有味地等待着最后一阵秋风的到来而飘飘然投入软糯而又结实的泥土中。 黑色武装的打扮却将女子的身形突显得愈发凹凸有致,腰间的绷带本是为了让身体随时处于警惕的姿态,到了她身上却多了几分妩媚的韵味。她手里执着一枚打磨得光滑圆整的白子,正凝神考虑着要如何下好眼下这棋局里关键的一步。 棋盘格上的子,分明白子更多。 黑衣女子对面坐着的是看上去比她年纪略小的侍女打扮的女郎,头上戴着开得娇艳无比的秋海棠,发髻上紧紧插着一条金雀玉坠,脑袋轻微因为思考而倾斜时玉坠便冰凉地打在耳垂上,这样的敲打令她的思维保持着一直以来的清晰,她小巧瘦削的脸也因郑重显得格外严肃起来。 而在两人之间目光显得最机灵的木秋萌看完左边这个人,再看看右边这个人,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场寂静:“你们倒是说句话啊!我来了一刻钟了,你们就这样一言不发的,我都觉得无聊......” 雪茶看了一眼木秋萌,斟酌了该如何回应后,柔声细语着:“她在想怎么下下一步呢,阿萌还是先不要打扰到她为好。” 木秋萌此时扭头去看符满时,符满的视线还是停留在棋局上,但是脸上的神色已经不如方才的淡定,微扁的嘴唇体现了她对木秋萌突然打乱她思维的行为的厌烦,但她无法表现出来,只好不去看木秋萌,专注于等待她下子的棋盘。 “我倒是奇了怪了,你们俩是什么时候玩到一起去的呢?嗯?”木秋萌不好意思地抠着额头笑着问雪茶,她倒是有些佩服雪茶,能够和符满这种古板严肃的人玩到一起去,是她自己努力过但没有办到的事情。 “什么时候玩到一起的?就是偶尔下会儿棋而已,阿萌你也知道,大人平日很忙的。”雪茶温柔地看着符满落定的白子,平和地回答道。 “来,等我和她下完这盘棋,阿萌你也和我下一盘吧!”雪茶仿佛察觉到了现在木秋萌夹在两人中间的尴尬,于是向木秋萌发出了邀请。 “......我有事现在就要离开了,你们玩得开心哈,不好意思,哈哈。”木秋萌装作无意的模样告辞了,对于人界流行的玩物,她还属于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的状态,而在大乾朝凡是一名闺秀都应该精通琴棋书画,她也不想在别人面前自揭其短,虽然她打心里觉得,判断一个人有没有才艺不应该只拘泥于这四项,而判断一个人的品行,更不能因为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认定她是个灵魂都带着花香的女郎了,现在民间的女孩子从出生开始就被教育要学习这些东西,日后好送到宫里来当差,不过这的确很好。 说明雁狄掌政后,民间的整个教化都变好了,自从雁狄给她介绍了那部祭祀的主题是《大武》乐章后,她就明白了,雁狄所希望实现的,是早已变质的,被后人逐渐遗忘的周公之道。 符满看着木秋萌远去的背影,这才开口对雪茶说道:“皇上明日酉时二刻左右会从青阳院视察排练情况回来,你等候在到时候的必经之地就是。” “嗯,我会见机行事。木秋萌真是不懂人情世故,她在这里我都不好问你说话。”雪茶蹙眉看着已是残局的棋盘,深深叹了一口气。 “皇上不就是喜欢她这点吗?聪明但是不算计,”符满冷静地将棋盘上的白子一粒一粒地装回棋盅内,“还好之前我们早已说好,有第三个人在的时候说话就只听对方每次说话的前几个字。木秋萌再聪明也不会察觉出你问我的是——他什么时候来。” “......只希望皇上能看上我,不要枉费你为我一番打算。”雪茶也将盘中的黑子捻起来,一把一把地往棋盅内放,面色里添了几分忧愁。 “放心吧,皇上是个纯孝之人,对自己早逝的母妃一直挂念在心,你父亲是太后娘娘的救命恩人,皇上一定会接受你。”符满略带笑意地安慰道,她十分期待雪茶能得到雁狄的喜爱,好令木秋萌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知道什么才叫真正能担当皇后之位的人。 “......我还挺好奇木秋萌知道我和他共享了她最爱的雁狄后会如何对我呢,她不是一向自持重情重义的吗?如果她对我冷淡了,那她之前对我的情谊也是掺杂着水分的。”雪茶眯起眼望着在她头顶稍高一些的地方歇息在一些黄绿相间叶丛里的两只知更鸟,它们互相啄着身上的绒毛,也分不清到底是在互相伤害,还是格外亲切的模样。 “不要再考虑她的感受了,既然决定要做,就不要再去想什么姐妹情谊。我当年和其他几个姐妹遭雁狢的人追杀,当时人人都自顾不暇,我若不是因为会武功而跑得稍敏捷,也会如她们一样死于刀下成了冤魂,我偶尔也会想,如果当时救一个姐妹一起跑呢?没准两人都跑不掉,没准我会被她扔给敌人,来当她逃跑的牺牲品。什么姐妹情谊,都不如为自己谋一个安身之所来得真实牢靠。木秋萌知道了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她这个人很善良,即使自己伤心,也不愿意再伤害其他人,你不必在意。她也不看看她爱上的人是谁,不是你和她共享,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女子去和她争夺圣上身边的位子,她应该早些面对早些习惯。” “可是......” “别犹豫了,相信我看人的能力,自我出生起就从未看走眼过,她和咱们皇帝,根本就是有缘无份的一对,两人除了感情,其他没有什么地方是合适的。还真是......值得伤心的事情呢。” 第48章 两地鸳鸯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雁狄听着这首他熟悉的曲子,仿佛见到了当年年轻貌美的母妃总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唱着这首他不理解的歌谣,歌词他当时年纪尚小还不懂是什么意义,但听上去就知道这是一首悠扬里夹杂着些许遗憾与悲伤的歌。 母妃总是在父皇没来青阳院的傍晚命人在前院的竹椅前摆好各种玩具与吃食,抱着雁狄轻轻哼唱着这首李太白的《秋风词》,可是父皇从未刚好踏入过院门时听到过这首曲子,也从未见过这样苦苦等待的场景。 雁狄记得,那时的大哥二哥都还活在世上,他和雁狢,五弟总喜欢和两个哥哥一起斗鸡玩,后来大哥死于一次走火,二哥不知怎么溺水而亡,但母妃却迎来了父皇的回眸,在后来她在世的一年中,成为了后宫里专得盛宠的女人。这个时候他却多了一个白嫩可爱的弟弟,都说这个弟弟眉眼生得漂亮,像极了他的生身母妃,但那位被称为水美人的娘娘却先撇下这个孩子离世而去了,喂养他的重任被他自己的母妃承担了下来。 可是偏偏一年后,那个总是在哄完弟弟睡觉后陪他打闹玩耍的母妃也在床上永远闭上了眼睛,奶娘告诉他,母妃长眠着,不要去打搅她的清梦,于是他便乖乖听从着奶娘的吩咐,带着还未学会说话的六弟去了雁狢的母妃宫中,三人便一起相亲相爱地长大了。 可是长大了雁狄才明白,母妃再也不会睁开那双会笑会流泪的眼睛了。而他也明白,后宫的女人之间,永远有无止境的死亡与斗争,永远有人会在斗争中死去。 雁狢的母妃就是笑到最后的女人。 只可惜她身体孱弱,无福消受没有了斗争的岁月也与世长辞,留下已经在读书识字的雁狢与他,还有学步推车的弟弟。 那个弟弟他已经没有印象,直到父皇那天龙颜大怒,才知道这个叫雁猗的六弟已经离世了,为什么一起长大记忆,他偏偏没有印象呢? 越长大,学的知识越多,接触的人情世故也越多,他渐渐明白了,也许除了雁猗的母妃是个真正善良纯洁的女人外,他的母妃也好,雁狢的母妃也好,都是处心积虑想实现自己欲望的女人。 大哥的死,二哥的死,还有雁猗母妃的死,都和她们二人脱不了干系。具体是如何做到的,雁狄没有再去细究,他只是到抽着凉气地后怕着,当时死的不是他。 至于她母亲的死因,到如今他也不明白。他曾经怀疑是雁狢的母妃害死的,但后来他发现不是。 “阿狄啊,我知道你一直恨着我,可是,你母妃真的不是我害死的......”这是雁狢母妃死前流泪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在这里教她们这样伤心的曲子干什么?这样小的年纪,不应该让她们无忧地玩耍吗?”雁狄问着眼前身材高挑纤细的侍女,指着并排站着的几个小女孩。 “回皇上,这几位都是年幼父母双亡的孩子,无人肯抚养便被招进宫来了,姑姑想着年龄小好好教导应该能成为守规矩的奴才。可是她们却吵着想要见自己的父母,奴就和她们说,这样把歌唱出来,自己的父母就能听到了。”侍女恭顺地回答道,眼中满是不忍的泪光。 “......难为你一片苦心了。可是你一个宫女是怎么知道这首词的?而且,这分明是守思情人的作品,怎么把它作为思念父母的歌在教呢?”雁狄兴致盎然地接着问道,并亲手将跪在地上的她扶了起来,温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琉璃般干净的双眸。 “奴认为,世间所有的相思,都是相似的。这首词,是爹爹年轻时亲口对一名闺秀说的话,那时她已经决定要入宫侍奉先皇,萧郎从此是路人罢了,后来爹爹和奴的娘成了亲,却还是会在酒醉时唱起此曲,奴问了缘由,原来爹爹思念的不是娘,而是另有其人。”雪茶大胆地直视着雁狄此刻竟然有些迷离的双眼,她的声音本就悦耳,说起故事来更是令人觉得有无限魅力,换做任何人,都会有想要把她纳入自己身边继续听她每日要说的故事吧。 “跟朕来。”雁狄牵起雪茶的手,撩下一句话便带她去了前方假山上的歇凉亭中。 “跟你们的掌事姑姑说,就说是朕说的,即日出宫,为你们各自寻了新的父母,好好长大吧。” “皇上......” “你可回答我一件事情?”雁狄紧靠着雪茶的身体,将一根修长白皙的食指轻轻放在了她轻启的朱唇上,柔声问道。 那双眼睛告诉雪茶,她已经成功了,她感受到了雁狄此刻靠在她身上跳动的心跳,与隔着衣衫的火热。 “皇上请问。”雪茶娇羞地轻声回答道,并将头慢慢低了下去。 “是谁派你来勾引朕的?你说!是不是雁狢?嗯?朕拗不过百官的意愿将他的禁足才解除,他就想着在朕身边安插眼线?他不想活了吗!”雁狄突然脸色一变,狠狠地将雪茶低下的头用力用手揪了起来,换来的是雪茶惊慌且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的眼神,怎么会?他会觉得我是雁狢的细作?我不是啊! “皇上圣察!奴的爹爹就是皇上母妃辜负了的人!”雪茶悲伤的呜咽着,小脸因为委屈而憋得如蔷薇花般绯红。 “什么?”雁狄突然觉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敢去想眼前这个女子所说的话,难道当年,母妃抱着他哼唱着的歌,不是为了盼父皇来,而是深宫中的她对旧日情人的深深想念吗? “奴的爹爹是当时京城有名的木雕大师,可当时你娘的家人嫌我爹就是个木匠,逼她去参加宫中的选秀,生生拆散了这对苦命鸳鸯。” 是,母妃说过,她若有来生,便当个女木匠,长伴植物一生。 原来不是长伴植物,而是变得与他门当户对,厮守一生的意思。 第49章 伤害 东巽宫依旧和几年前一样,或者说,它依旧和几千万年前一样,只要驻足在它的领地上,满眼皆是盎然的生机,仿佛人界的春天就是从这里发芽的,然后顺着东风种子便停留在人界的沃土上,为万民带来宜人的春意与层出不穷欣欣向荣的绿叶花红。 木秋萌径直走向木严的寝宫,她不明白为什么有着许多杂枝乱叶恣意地阻拦着原本顺畅的过道,而且还不听她灵力的使唤,把她要走的路挡得严严实实,没办法之下她只好化为妖风进入了内殿,那些不听话的挡道之树,令她不安地想起了曾经和谷冬在他寝殿外聊天时映入眼帘的那片竹林。 《山海经》中曾道:“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当时正逢谷冬院中的古竹开花枯死,那样大片大片的竹米看上去倒是风光无限好的模样,可不曾想却是竹林最后的挣扎。如今那样猖狂的乱枝挡道,让木秋萌不禁把它和那片竹林联系了起来。 “爷爷!”木秋萌看见的仍然是木严直挺挺的背影,他还是那样安静地盘坐在窗口,今日还未有妖娥来将他的白发细细篾好,束成像样的发髻,那蓄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头发延地散开,就如白雪覆盖般一直蔓延至木秋萌脚边,木秋萌想起了小时候笑爷爷不爱时常修理自己的胡子与头发,“仔细下巴都被它们的重量扯掉!” “仔细下巴都被它们的重量扯掉,爷爷。”木秋萌极为沉重地说完,便等待着爷爷回过身来,她不能就这样过去,会踩着那些岁月的长河。 “萌萌啊……你看,爷爷都不能让你忘记那些过去了……”木严回头见到已经俨然长成标致的女郎的木秋萌,欣然地将木秋萌拉过自己身边,而嘴里却说着令她丧气的酸辛话。 “爷爷!不许你这样说!”木秋萌生气地扯了扯木严的胡须,在她眼里,不只在她眼里,在妖界的公认里,木严一直是一个不是妖王而胜似妖王的存在,而现在却再也掩饰不住他的衰老和虚弱,他如果假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木秋萌还比较能接受一些。 而他现在却和一个孩子一样,不说任何的谎话了。 “萌萌,救救木族吧。”木秋萌看着那被白色胡子完全掩盖住了的地方微微颤动着,从那里,也发出了同样颤抖着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木秋萌头一次如此严肃地问道,她的眉毛,嘴巴,眼睛,到迟缓的呼吸,都散发着严肃的气息,就连平日圆润的小脸此刻也绷得毫无柔和的曲线。 木严拿着一叶芭蕉递给她,上面用妖语写着令木秋萌吃惊的内容,木秋萌看着眼前这久违的图画一般弯弯曲曲的字,不由得将芭蕉叶捏出了声响,再还给木严时,被木秋萌抓过的地方早已变得破碎不堪。 上面写着的是她难以忍受的事实。 她想起了青阳院里那些高高支撑着屋顶的木柱,和数以万计的,每日来往运输药材的马车踢踢踏踏向御药房靠近,愈渐清晰的声音。她曾经看着手里的药不只一次的感叹道,没想到救人一命要损失千千万万个同胞的性命。 她还记得她看着桌上没有处理完的药材,失魂落魄地想过。人和人之间,一定要这样互相折磨吗?人用作药材治病的,全是自己的同胞。人不仅折磨人,还得折磨妖。 还有谷冬拿起斧头砍灵树时,她一闪而过的悲伤。原来人可以让她明白,伤害同类的原来只是同类。 最后木秋萌想起的是那个清晰,现在却让回忆打磨得越发迷离的梦,“诶,你还好吗,怎么在哭呢?”梦里年少公子满眼温情地看着木秋萌,从衣襟内取出一只梓木皮编成的木蛙递给她。 原来那样开始,就已经应该知道会造成伤害了。 芭蕉叶上写的清清楚楚,人界的植物已经被砍伐得所剩不多,已经大大损伤了木族的灵力,如果再不采取措施,不但木严会提前迎来魄散,木族的生死存亡也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没想到啊,当年的五族争霸都没能使我们木族族灭,现在的人祸却将我们不知不觉推到了死亡的边缘......萌萌啊,你是新后啊!”木严向一脸震惊的木秋萌投来了哀怨而又期许的目光,那是她第一次从这样一位长老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目光,那样令她负担百倍,又那样的令她心碎。 爷爷在求她,去让雁狄下令停止伤害木族的同胞们,不,不是停止,而是大力种植,让以往离开的,以新的生命重新回来。 她此刻突然多么希望雁猗是棵树,能随着那些新树一块儿,重新归来。 也许,他已经重新归来了呢……以一个冷漠的巫师的身份,劝她相信,他还在等她。 “爷爷,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只是,你们应该再早一些发现的......你们......你们要知道......让一粒种子快速发芽长成一棵树,是只有爷爷你才有的灵力,可是爷爷你已经......所以,只能等那些种子自己慢慢生根发芽,木族的灵力,也至少只能在几年后才能慢慢恢复,除非......除非有灵石!爷爷,你知道灵石的事吗?和我说一说吧!我们现在需要它,有了它,就谁也伤害不到我们了!”木秋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两眼放光地摇了摇木严的手臂,她早就对这一切好奇了,只是从来没有机会,也没有人能告诉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除了那个梦境中的红发身影,她听到他提及过,此后,谷冬对她的询问也是支支吾吾,让她来问木严,却又说木严一定有不想让她知道的原因,才会抹去她所有的记忆。 当时还强大的爷爷,还能够让她变回一粒种子,重新开始。 “爷爷,为什么要把我变成种子?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去找雁狄,木族的生死现在在你手里了,没有看到木宫有所好转,不要再来见我。” 话音刚落,木秋萌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世安宫内,眼前喷泉里的水依旧永无止境地流动着,而东巽宫,此刻却依旧却任由那些杂枝疯长,做着末日来临前放肆地挣扎。 第50章 擦肩 灵树的叶子无奈秋风的萧瑟也不会发黄而落下,张灵柚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打心底里觉得也许这是常绿乔木,也许也是上天的眷顾,她日日会望着那棵老树发上好一会儿的呆,肚子越来越大的同时身体也越来越沉重,她只好更加爱静待在一个地方。 原本就不爱说话的她,现在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缄口不言。 偶尔雁狢来陪她小坐片刻的时候,也会称赞她如今越发沉静温婉起来,乖戾的习性可能改变不了,但成为母亲后与之前相比,一定会有很多的不一样,张灵柚现在最想学会的,便是如何珍惜和爱护善待自己的每一个人。 因为,她仿佛有了一种共情的感觉,如果,哪天她的孩子出生后,她希望所有人都是善待他的。 木秋萌就是在她望着那棵老树发呆的时候出现在上阳院的,“你来了。”张灵柚听见木秋萌刻意的咳嗽声后便回过神来,亲自起身招待她坐下,并命自己的贴身侍女为木秋萌沏了一壶茉莉花茶,木秋萌嗅出了茶中撒了许多香甜的砂糖,看来张灵柚和她一样,也喜欢食甜食,不由得对她陡然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亲切感。 “近日还好吗?雁狢和你?”木秋萌关切地询问道,她眼中的张灵柚面色比之前她所见到的稍微红润了些许,端茶的细手尖上的指甲也变得有光泽了许多,想必度过了前段时间担惊受怕的日子,她如今的生活也安稳下来。 “自然是不会再打我腹中孩子注意了,这还得多谢你,我......我无以为报,只希望你能不计前嫌,之前对你和皇上做过的那些事……是我护夫心切导致的,日后,若有能够需要我的地方,你说便是,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你。”张灵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动情地对木秋萌说道,她那双晶莹透亮的狐狸眼,此刻也有了春日杏花开放时的婉约气韵,木秋萌不禁说道:“娘娘肚子怀的,应该是个小公主吧,听公里的老姑姑说,怀着公主的主子,才会风姿绰约,而怀着世子的却会更油头耳面些,皮肤也会变得粗糙许多。” “我现在也私心希望是个女孩子,只是孩子的父亲怕是不会希望将来的孩子是个女儿身吧。”张灵柚微微抬眼想起了雁狢那张桀骜硬朗的面孔,叹着气挽了挽掉落于胸前的发梢,将它轻柔地放置于背后。 “能有自己孩子是上天眷顾的好事,殿下他不会不高兴的。”木秋萌满心安慰道,并用一种好奇且羡慕的目光徐徐打量那个存在着一个鲜活生命的腹部。 她是真心羡慕的。 “你今日怎么突然来这里了?我们准皇后娘娘看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忙啊?”张灵柚难得一见地和木秋萌打趣道,她笑起来再也没有了当初的疏离魅惑的韵味,而是让人觉得春风拂面而来般的暖意。 “......我就是一个人待在世安宫里太烦闷了,想来找你说说话。”顺便来看看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皇上想必是很忙吧,没有太多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你也得学会适应啊……等到以后册立为后了,要烦心的事情还多着呢,现在就忍受不了可不行。” “还会有哪些烦心事儿呢?” “嗯,比方说......雁狄现在是一国之君了,就算是平民家的丈夫,也很少有一妻侍奉的情况,日后雁狄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丈夫了,而是与很多人一起共有的,他给你的是正妻的名义,可规矩和国本不允许他只和你一个人生活,你要知道,后宫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和睦相处,才是一个帝王所需要的。”张灵柚小心翼翼地劝慰道,其实她已有所耳闻,雁狄带了一名年轻女眷进了他办公休息的光泰殿,而且一留便没有再放她出来,想必是有了新欢,她看木秋萌的样子似乎是还不知晓这件韵事,也是,世安宫的风口雁狄是一定会下令严守的,只要木秋萌不随意走动,这样的流言,终归流不到她的耳朵里去。 但是终归要知晓的。 张灵柚突然有些心疼起木秋萌来,她刚见到木秋萌的时候,她还是个不施粉黛的孩子,成日里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和笑脸,还有那与生俱来的义愤填膺的勇气。而她对雁狄的感情,她也是有目共睹的,就凭几次关键时刻木秋萌都出现在雁狄的面前,为他解围,为他心焦,为他落泪。 当然,她从未见到木秋萌哭过,但她觉得,这样爱着雁狄的孩子,一定偷偷抹过许多次的眼泪,因为那些担惊受怕,和希望的落空。 “雁狄他不会的,他和其他的皇帝不一样。”木秋萌认真地为雁狄辩解道,她的雁狄对她那样关怀备至,每次的相处中两个人眼中都只容得下彼此的身影,再也没有位置给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如果雁狄除了抱过她木秋萌之外,怀中还搂着其他人的话,她会觉得恶心,雁狄自己也一定会抗拒,他也会觉得恶心的,对吧。 “但愿如此。”张灵柚微笑着说,她只希望木秋萌知道真相之后,能学会体谅雁狄。 她自己做不到体谅,但却希望木秋萌学会体谅,也真是好笑。 木秋萌沿着暗红的宫墙信步走在回世安宫的灰砖路上,总觉得今天走回去的路格外长。她期待回去能见到雁狄,又怕这样的期待成为失望,所以她根本不敢加快脚步。 秋风中有榛子成熟后的醇香,她不知道这宫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能让她闻到以前在木宫后的森林中能闻到的味道。那个时候她爱拿着篓子去捡掉在地上的松果,回去拿金丝串起来挂在爷爷脖子上当项链戴着。 那时候她还完全不知道,除了妖界,还有一个更加多彩斑斓的人界,还有一个每日清晨醒来就提剑苦练的孩子,和她一样度过着孤寂而又受人蔑视的童年。 而此时雁狄正罕见的孤身一人走向上阳院,没有侍卫,没有大监,没有侍女,只有他一个人步履匆匆地走着,和木秋萌一样想着自己的心事。 以至于,两人擦肩而过时,余光里也来不及看见对方,就各自远去了。 第51章 对峙 “雁狢呢?雁狢在哪里?叫雁狢来见朕!” 没有人敢阻拦天子,雁狄厉声质问着雁狢的去处,紧缩的眉头没有一丝松懈的余地,仿佛见到雁狢的时刻,便是他丧命的时刻。 待雁狄大步流星穿过兜兜转转的观景长廊寻至雁狢书房之时,只听见雁狢的声音幽幽从房中传出:“我这个弟弟真是出息了啊,现在都能直呼兄长大名了?” 语气里满是嘲讽与怨忿之意,就像将树梢的杉针用力插入黄泥中一般,说不上锋利与否,但是着实让雁狄为之一怔。 “......朕是天子,天下之大,人人名朕皆可呼之。”雁狄看着走出屋门轻微向他行了拱手礼的雁狢,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与自矜之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份变成了他最大的武器,他发现它足以震慑所有人。 而他也愈来愈运用自如,仿佛他天生就会运用它一般,去达到他想要达到的效果。 “天子真是了不起呢,不知天子弟弟这才将为兄放出这上阳院,就火急火燎地跑来找我对质,所谓何事呢?”雁狢不急不忙地做了个“请”的姿势,不顾雁狄的反应便先踏进了屋内。 “你和阿萌关系很好吗?”雁狄转身关好屋门后,轻蔑地问道,因为此刻他发现雁狢根本就在无视着他的存在,装模作样般整理着原本就并不凌乱的书籍。 “怎么?又从哪儿听来的小报告了?你在我院里安插眼线这种事情别以为能瞒得过我!我一忍再忍,杀了你那么多探子都未向父皇表明,是因为我知道那些探子会咬舌自尽死无对证,你非但没有悔改,安插的人却越来越多,雁狄,你给我听好了,我是个人,我的生活你犯不着干涉,今天我索性就和你挑明了,对,我和她关系很好,特别好!”雁狢激动地将桌案上整理好的书一把抱起,愤怒地朝雁狄扔去,好在雁狄多年的武功基础,一个闪身便躲过了那堆书籍的攻击,书籍梆梆撞在了门上,留下了几个刻痕便散落一地,翻折不一。 “你再说一遍?”雁狄上前一步揪住雁狢的衣襟,死死盯住雁狢的双眼,此刻的雁狢就如同一匹野狼一般,连呼吸都散发着要食人的欲望。 “你不是都知道吗?你不是想知道吗?好啊,那我就说给你听!你心心念念的木秋萌为你伤了心来晚上来找我喝酒,她喝醉酒后我把她抱回的家,就连这次放我出来,也是她帮的我,你想不到吧?明明不能让任何人进的地方,她为了见我闯了进来,她这么做都是为了救我!” “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用不着你管!” “说!”雁狄拖长了尾音,将声音发得霸气侧漏,令人听着毛孔都不禁颤栗起来,他们二人身高相仿,武功虽是雁狄更强,但雁狢自幼身强体健,更是结实能打,雁狄的身体偏瘦削,此刻的肩膀已是被雁狢按得隐隐作痛,青红皆起的模样。 但二人都没有要缓和的意思。 雁狢从未看得起这个四弟过,自从他知道父皇其实中意的是雁狄而不是他之后,便处处看不惯雁狄的作风,无论是说话,走路,还是吃饭的模样,他都觉得,这样不如自己的穷酸相,怎么能和他抢夺父皇的欢心呢? 就凭他? “发展到她可以为了我而欺骗你的地步!你以为我是真的想向你示好吗?那都是骗你的!整整一张奏折都是木秋萌写的,我只是盖了一个章罢了,文武百官也是她找人帮我联络的,联名上书要求把我放出来!你听清楚了没有?要不要我再说一遍?我可以再对你说十遍!百遍!千遍!别以为木秋萌就是你雁狄的了,等我当了皇帝,等她看清了你伪君子的真面目,你看她还会跟着你吗?好笑!”雁狢彻底地爆发了,在他被关在上阳院的这些日子里,他日日都在想出去后要怎样找他这个无法无天的弟弟兴师问罪,他犯了什么事用得着把他像一个囚犯一样圈禁起来?这下可好,他雁狄自己找上门来了,还是来责问他的,其实,从雁狢决定把张灵柚娶到手之时,他们二人的关系就如同摔在地上的白玉一般,已经开裂成两半的模样,却假模假样地黏合在一起,如今,已经是完完整整地成为两块独立的玉石,就连裂口也被磕碎成想重新合并也无法凑成一枚当初美玉的境界。 “她为什么要帮你?为什么要骗我?”雁狄的眼睛此刻因为怒气上头而布满了殷红的血丝,声音也因为雁狢话语的暴击而颤抖不已,他抓住的雁狢的衣襟此刻已经浸湿在他手心沁出的涔涔汗水里,房间的气氛显然已经驱散了所有秋日的寒意,两个人身上都已经满是汗水。 “她能不骗你吗?皇上!”雁狢那声贯耳的皇上彻底让雁狄松开了攥紧衣襟的右手,皇上的身份是雁狄一直以来的盔甲,也是他最难以接受的软肋。 皇上听上去仿佛可以做任何事,但他却无法做到一些旁人可以轻轻松松便实现的事情。但雁狄此刻依旧保留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不单单是因为他是皇上的原因。 还有,他是雁狄的原因。 阿萌怕他知道她帮助了一个他恨不得去之而后快的人,他会生气,会不愿意再理她。 阿萌她打心底面害怕。 也是打心底里希望雁狢能平安。 雁狢在她心里,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特殊的呢? “你说,阿萌写的奏折,那明明就是哥你的字体,我自幼与你一同学习写字,难道不认识你的字迹吗?”雁狄找到了一丝破绽,企图点破雁狢用来刺激他的谎言。 “那就是阿萌写的。”雁狢不耐烦地说道,他渴望现在能够出这个书房透透气,屋内的整个气压已经令他头痛欲裂。 “怎么可能?” 雁狄见过阿萌的字,那封写着她的少女心思的信纸现在还存放在世安宫内他的卧枕之下,那工整严谨的字体,不符合她的模样,到像是个孩子日日拿着印刷着的古籍一笔一划地练就出来的楷书。 不会雁狢笔下那遒劲有力的行书。 “你不知道吗?”雁狢好奇地询问道。 “知道什么?” 第52章 拆穿 “原来她瞒了你这么多啊……”雁狢无奈地挑起左边的眉尾,慢慢整理好被雁狄拽得起皱了的衣襟。 “有什么事就快说!”雁狄着实受不了他那一副因为知道一些比他自己多一点事情的得意,急促地呵道。 “你听好了,你要娶的女人,她,木秋萌,是个不折不扣的妖!没有掺杂一丝杂血统的,真真正正的妖!你知道什么叫妖吗?” 雁狄的眼睛已经无暇再闭起来,它们如同被两只无形的手拉扯着,达到了几乎要决眦的境界,那两颗杏褐色的双眸也因为充血的缘故变得不再透澈起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暂停了一拍跳动的难受,和左脸微微抽搐了一下的真实。 “看看,你还真是个长了年岁没长心的孩子呢,连妖都不知道吗?” “你和她认识这么久了,就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吗?” “整日与一个妖生活,啧啧,想想都可怕啊!” “你知道人妖两界早就不共戴天了吗?” 雁狢的话语在雁狄周围环绕着,让雁狄无处安放也无处躲藏,他莫名地觉得羞愧,连木秋萌的身份他都一直没有过问过,现在还要雁狢来告诉他,那他算什么呢?说是木秋萌最爱的人,可是有关于她的事情,明明连雁狢知道的都比他本人多。 而且,更加羞愧的是,他已经相信了雁狢的话。 他自己其实可以充分相信木秋萌是妖,但他更愿意相信她是神,是走失在人间的小神仙。 说起妖,他脑海里只有魑魅魍魉的可怖模样,和儿时《山海经》中的九尾白狐,阿萌她,是个什么样的妖怪呢? 她脸上的皮,能撕掉的吗? 就像一个孩子好奇书中妖怪的模样一般,他的脑海里开始想象了起来,但是不能阻拦的恐惧却从足底涌泉一直直上了发梢,他轻轻抚摸着小臂上已经起的鸡皮疙瘩,他明白他也害怕。 就算妖是阿萌,他也很难接受。 至少现在,他很难接受。 “人妖两界不共戴天?人和妖之间发生过什么?”雁狄好奇地问着雁狢,但更多的是严肃,他想明白这其中他所不知晓的关系,和那流传千万年的史实。 “你自己去问你那位准皇后吧!” 雁狄走出上阳院时,是格外出人意料的沮丧,他无法提起任何力气再去思考那些他苦苦等待解答地问题,他只想立刻找到木秋萌问清楚,要知道,他本是踌躇满志地想去将雁狢好好训斥一番,因为他和阿萌之间的关系已经绝非那么普通的朋友可以达到的,而此刻的他已经暂且将他们之间的感情搁置在了一边,更重要的事情他分得清。 他隐隐觉得,木秋萌的身世会扯出一个他从未知晓的大秘密,也许,那个秘密早已不再是秘密了。 “阿萌!” 雁狄走进木秋萌寝殿的时候,木秋萌正准备去床上稍微歇息一会儿,听到雁狄叫她的名字对她来说仿佛已经是十分久违的事情了,所以她连忙向雁狄奔去,高高兴兴地将自己挂在了雁狄的身上:“雁狄,雁狄,好久不见!”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小别胜新婚?这样好不容易的相见,令木秋萌片刻也不想离开雁狄的身体,雁狄身上总是有着隐隐的温暖,瘦削但给她很难抓住的安全感,这样感到他体温的时候,她总是觉得更加爱他。 “阿萌......朕想带你去华北看看。”雁狄冷静地让木秋萌抱着自己,犹豫了很久终于这样聪明地说道。 “华北?”木秋萌眨巴眨巴眼睛,摸不着头脑地说道:“华北很远呢……” “我们现在就可以去不是吗?” “嗯?你认真的吗……可是不是马上就要忙祭祀大典了吗?一来一回会耽搁不少时间呢。” 雁狄望着木秋萌那双心无杂念的眼睛,他想看看木秋萌还能这样撑多久。 “你可以做到啊!我们阿萌不是瞬间就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的吗?带朕去一回呗!”雁狄脸上满是笑意,他突然觉得逗木秋萌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因为她此刻的表情就看见如同饭粒里出现了一只苍蝇似的惊愕,那双上眼睑像是还未完全长开的大眼睛愣得定住了神,小嘴也因为没有受到控制而微微开启嘟成了近似的圆圈状,有一种平日里没有的娇憨劲儿,问清楚归问清楚,阿萌还是他的阿萌,他不能对她生气。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啊哈哈,啊哈哈哈哈,我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是这样说的吗……我这样一个在深宫里待着的人哪里有那种本事呢?”木秋萌连忙机灵地将这件事情试图搪塞过去,并且立马松开了雁狄乖乖走向了一旁的石凳上坐着。 “哈哈哈,阿萌也知道自己本事大,对吧?” “......啊?” “朕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你身份的事情。” “啊哈哈,对啊,我从小爹娘就去世了的嘛,是不是咕咚和你说的啊?诶没关系没关系,我不介意的,这不是什么敏感话题,我早就习惯啦!” “你是妖的事情。” “......”木秋萌的咧嘴微笑僵在了脸颊上,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而心里却泛起了阵阵难受的酸意,令她突然感到非常的害怕起来。 就像一个女人被突然脱光了衣服暴露在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前一样,而且,这个女人还一直说着自己是男人这样的谎话。 对啊,雁狄知道她是妖了。 她一直都在隐瞒着他。 雁狄这下都知道了。 木秋萌本能地想否认,可是她的良心此刻却不再允许她否认了,都已经被戳穿的事情,再去用其他的谎言去弥补这样的谎言,她永远在雁狄面前就只能以谎言相待了。 “我对不起你。”木秋萌短促地扔下这样一句话,就消失在了寝殿内。 她转眼间就来到了谷冬的土宫,她感觉出了一件她永远不愿意出现的大事,她现在极其需要谷冬和她一起出谋划策。 不,首先她需要让谷冬使她平静下来,她自己现在已经完全做不到了。 就这样,她已经用行动表明了,她是妖的事实,空留着雁狄一个人默默立在寝殿内,暗自伤神的行动。 第53章 真相 “阿萌,怎么了?有话慢慢说!”谷冬刚好站在他寝宫的门口,像是等待着木秋萌来一般地自然走向木秋萌,看着她急匆匆想要说话却被话堵得说不出口的模样,他连忙拉着她进了里屋。 “我完了。”木秋萌双手捂住眼睛像是泄气般地说道,她此刻的感觉和以前她摘了爷爷精心培育的还未成熟的圣石榴被爷爷发现了的感觉差不多,只是这一次地更强烈。 强烈到她根本不敢想象现在雁狄的模样。 毕竟他是第一次眼睁睁地看到,一个人瞬间从他身边消失的样子。 不不不,不是人,在雁狄和她说要去华北的时候,在那之前,雁狄就已经把她作为一只妖来看待。 谷冬默不作声地看着木秋萌的这幅模样,像是呆住了一般凝重地望着她,木秋萌松开手迎面撞上的便是他那双杏仁般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却吐不出那些抱歉的话,因为觉得解释太蹩脚,还不如不解释的那种聪明孩子的样子,而在木秋萌认真地去与他对视的同时,他却很快将目光避开了。 “你很奇怪诶,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做错的人是我,怎么你显得比我难过一些......我现在都不敢再回世安宫了。”木秋萌弱弱地吐槽道,谷冬现在的样子让她的处境立刻显得微不足道了许多,看到他这种状态,她反而想放下她的困窘去安慰他。 “......你是不是又嫌我一有事才想起你来了?嗯?这次不一样我和你说!这次不是我出事了,是整个妖界都不好了好吗!雁狄他已经知道我是只妖了......当然也会想办法知道一切关于妖界的事情……爷爷才嘱托我让雁狄帮帮木宫......他就知道我是妖了,你说老天爷是不是和我作对呀!”木秋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地苦恼说道,她不明白雁狄是如何知道的,她明明已经算是隐藏得很好,而且这几天都没有见面,他见她的第一句话不是阿萌我好想你,却是急于拆穿她的身份,让她陷入难堪的境地。 她真的不明白。 “你不要把事情看得这么严重嘛!没准......雁狄根本不在乎你是妖呢,真正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因为她是人是妖而有所改变呢?我觉得吧,你应该大胆地回去,看看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对一个人隐瞒自己是妖的事实又不是什么大事,难道我脑袋抽了风直接和别人说,喂,我是妖!这个根本就不能和人打好交道好不好,绝对会把人吓跑的。真的真的,你回去试试,我觉得吧……雁狄不是那么容易改变自己情感的人。”谷冬还是像以往一样暖心地安慰木秋萌道,他轻轻抚摸了一下木秋萌垂在身后的长发,阿萌还是那个阿萌,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阿萌的模样也变得比以前成熟起来,脸颊上的婴儿肥也不知是因为长大还是因为忧愁,慢慢地褪去得了无痕迹。 “怎么说回去就能回去的呢?你说得轻巧!我做起来可难了……” “喂!你能不能不要因为自己是妖他是人而有所隔离啊?你首先得说服自己你们其实没有什么不同,这样你们才好舒服地相处啊!你......你以前不是说过吗?你说你相信人和妖一定会和平共处的,你倒好,现在自己先怕了起来!”谷冬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道,他仰身躺在了一旁的金丝鸭绒红羽垫上,一条腿高高翘在了另一条弯曲放置的腿上,像下着最后的指令一般说道:“回去吧!总要面对的!” 木秋萌瞟了一眼躺好了的谷冬,十分为难地暗暗舒了一口气,她觉得现在既然谁也帮不了她,连谷冬都劝她接受这个事实试着去面对雁狄了,“我真的可以回去吗?” “回去吧,阿萌。雁狄他在等你说清楚。” “说清楚之时,便是他们感情破裂的开始?”一个面色萎黄的童颜男子不停地梳理着自己手中那只樱花粉色鹦鹉的羽毛,一边好奇地问道。 “是的,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雁狄他貌似已经对另一名女子产生了情愫,竟然整整两日都将她藏于光泰殿内,这绝非简单之事。现在我又化成了雁狢的模样,让雁狄知道了阿萌的身份,皇后的人选已经大大动摇了。而阿萌现在回去,雁狄一定会紧追着她问妖界与人界之间的关系,而以阿萌的性格,既然选择了回去,便一定会向雁狄坦白,从而赢得雁狄对她隐瞒身世的原谅,自然也会知道灵石的事情。妖界现在一心想要争夺灵石,而雁狄那个人一向自诩正义清高,一定会阻止妖界的行为,而前几日镇灵塔再次出现了异样,这一次的红光尤其地强烈,直指皇宫!所以灵石一直在皇宫里......” “现在的目的是想办法让灵石现身。” “是啊......让其现身......就得知道前几次它灵力不受控制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却无从得知......” “这件事你确定和木族有关吗?” “确定,在阿萌告诉我木严将她记忆抹去播种于人界之时我就起了疑心,现在愈发觉得木族和灵石脱不了干系,如今木族灵力受损,也许是使灵石爆发灵力的好机会,不能再错过了。” “......哈哈,好笑。你可休想骗得了我金繁!你故意让雁狄知道木秋萌的身份,也是因为你自己对她动了真感情,不甘愿让她做了别人的皇后吧?哈哈!” “雁狄和她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他们的感情明明就是一开始就能看得到结果的事情,我不能再让阿萌去犯险了,并且一切都应该向我规划的方向发展下去。” “你规划的方向?人妖两界大乱吗?” “如果人妖两界太平依旧,那么灵石如何再次出现?妖界必须要一统两界,而我会要阿萌成为我的妖后。她儿时受到的屈辱,我会一次性全部惩罚回去。” 谷冬心中挥之不去的那一抹对木秋萌的抱歉,在他对金繁重新梳理自己的志向开始,便逐渐淡忘在了那片向阳花的花海中,阿萌,你要知道,我能给你的最好的和平,就是妖界称王,一统天下。 第54章 纷争 秋天的天空总给人一种高高挂在头顶的感觉,虽然平日里的天空也不是伸手就能够到的,但唯独秋日的上空,青碧色的排云写意似地铺散在很远很远的天际,人间本就拥挤,此时却显得格外空旷。 木秋萌就是走在这样的天空下,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谷冬已经把她往雁狄这边推了,那她就只能选择相信他。 毕竟谷冬从未骗过她些什么,雁狄那样善解她意的人,见到她说不定就捏捏她的脸,说阿萌你跑什么呢?我还没说完呢,你是人是妖我都要你。 可是,这不是雁狄现在可能会说的话了。 木秋萌知道,当雁狄在她面前从来只自称“朕”时,他就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对于木秋萌来说,“我”这样一个代表雁狄的称谓,早已久违,就好像它已经和那些花花草草一块儿,封存在记忆里青阳后院里,再怎么唤醒都只能是变了味的酒酿,也许愈发珍贵醇香,却再也不是当时米糠的模样了。 雁狄已经习惯“朕”这个称呼,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他的身份。 而木秋萌此时需要的,是雁狄的真实,而非帝王顾全大局的冷酷。 “是谁告诉你我的身份的呢?他告诉了你,也会告诉其他人,一传十,十传百,百传九州,即使你能接受我,天下人怎么会接受我呢?”木秋萌看着雁狄此时蒙上迷雾的双眸,忍着内心深处的崩溃婉婉道来着,她绝非是让雁狄放弃她的意思,她只是想知道雁狄此刻的想法。 他怎么做,比较重要。 “......阿萌,你听朕说。你,既然能回来,说明你也希望和朕一起面对日后的风暴。朕......不像一般人所想,你想啊,阿萌,如果朕娶了你,你成为了本朝的皇后,人妖两界便通婚祥和,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太平局面吗?”雁狄紧紧抓住木秋萌的双臂,发出的音色里带着平日低沉中没有的激昂,他十分欣喜木秋萌自己会回来,孰不知,在她突然消失在他眼前的瞬间,他感到的失落远远大于妖的灵力给他带来的冲击。 木秋萌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认真的模样,她突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哀伤。 这样的哀伤想藤蔓一样开始生发滋长,满满捆住了她的思维,令她原本就混沌不堪的大脑感受到了如针刺般的疼痛。 这和她看到雁狄与三名女子共睡一张床的那种悲哀不一样,这是一种只有自己知道不能在一起的未来,而对方还被蒙在鼓里地坚持着但总有一天会知晓的悲哀。 原来,得到了再失去,比从未得到还令人感伤。 “你相信朕吗?” 我多么想相信你啊,雁狄。可是我也仅仅只能相信你,不能相信这个大乾朝的皇上。 “你怎么不说话呢?朕向你保证,朕大婚之日,皇后一定是你木秋萌。” 不要再说了,雁狄。你该相信的是我现在想对你说的话,你日后会为你今日说过的每一个字后悔着,自责着,伤害着。 离散着。 妖界要夺的是灵石,你得不得的到灵石,妖界都会视你为敌人。你有灵石,妖界会想尽办法抢到它。你没有,就只能等待着他们找到它,从而臣服于他们的统治。 生生世世,都会是仇敌的。 “阿萌,你等着吧,你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嫁给朕的。” 木秋萌感受到了雁狄舌尖的温度,她紧紧闭上了眼睛,但是那股奇怪的感觉却立刻又涌上了心头,她连忙一把将雁狄推开,捂住了自己用力跳动着给她撕心裂肺疼痛的心脏。 雁狄被这猝不及防地用力一推推倒在地,后脑袋刚好往桌腿上狠狠一磕,雁狄抽搐了一下身体,便立即蜷缩在地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轻轻哀叹了一口气。 木秋萌拼命忍着心脏的疼痛前去搀扶他起来,她觉得十分抱歉,也十分无奈,无奈她的力气比人大了许多许多,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木秋萌突然为之一怔,就是这样简单的生理反应,让她忽然之间发现,往往让她心痛的,便是雁狄靠近她的时候,所以才会下意识地在心痛发作之时用力将他推开。 这是......为什么呢? “你就这么恨朕吗?”雁狄横起了双眉,冷言问道。他真的不明白,和他表白心迹的是木秋萌,骗他隐瞒他身份的是木秋萌,现在这样拒绝他靠近的还是木秋萌。 他放下了责怪放下了原则选择原谅她,接受她,她还要这样对待他!这世间有哪个女子会拒绝他呢?木秋萌这样的行为令他陡然间发觉,他希望的木秋萌,是能够乖乖听话的好孩子,就和雪茶一样听话。 他冷眼看着皱着眉头将他扶起的木秋萌,她现在的模样就是告诉他,她连扶起他都觉得难受。那你为什么要来扶朕?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雁狄快速地甩开了木秋萌的手,他现在的语气木秋萌已经听不出来半分温柔,木秋萌松开已经缓解了疼痛的胸口,呆站在雁狄的眼前,她的记忆里,雁狄一直是个温柔冷静的人,他从未对她厉声说过任何一句话,而现在,这个人却重地甩开了她的手,对她说出了语气这样凌厉的话。 “你干嘛要吼我?”木秋萌不解地问道,她此刻也觉得怒火中烧,“你什么都不明白凭什么有资格吼我?你根本就不明白现在的大局你又为什么可以来责备我?” “那你告诉朕,朕要明白什么?嗯?你告诉朕,现在的大局是什么?” “好,我告诉你,你只要靠近我,我就会无比难受!控制不了的难受!以前在青阳院的时候不会,现在却越来越难受!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感受就在这里说我推开你是因为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呢?雁狄?你是雁狄呀,我怎么会恨你呢?”木秋萌瞪大了双眼气愤地指着雁狄说道,她很讨厌被人冤枉的感觉。 她已经隐瞒了那么久的身份就这样被人恶意地告诉了雁狄,她甚至都没有办法去找到那个人......等会儿,知道她身份的人......这个皇宫里知道她身份的只有一个人。 “至于大局么,你去问雁狢吧,他不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吗?你去问你的好哥哥看看,什么叫人妖殊途!” 第55章 子不语 雁狄一个人在木秋萌经常坐的那靠近东窗的位置坐着,看着窗外那无数盆完全盛放着的雪菊,怅然若失的感觉一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不知道木秋萌又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又会回到他的身边。 她作为一只妖,想要见她很容易,想不见她也很容易,只是取决于她自己是否愿意再见到他而已。对于雁狄来说,现在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的被动,他能统治天下的人,却不能统治任何一只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妖的灵力如此强大,两界现在却能够保持着他所惊叹的平静,是让他根本不知道妖是真实存在着的,虚假的平静。 也是他少年时代便一直只静居在青阳院的缘故,除了皇宫之外的风景他都亲眼所见甚少,何况是那人界之外的迷幻之地,不只是没有机会目睹,更是连耳闻都缺席得一干二净。 以至于自己和一只妖生活了这些年月,却不自知。 木秋萌的性子本就是难以掌控的活跃自我,现在又因为她妖的身份,使雁狄觉得自己面对的是水中的寒月,抑或是镜中的雪菊,只要他缩短和她的距离,她便会逃得彻彻底底,留下的只是令他唏嘘的湖面涟漪,一圈一圈地泛着清冷的月光,波及到无法目及的夜色中,镜中见到的也只剩下他微微布满血丝的杏褐色双眸,和因为吐出的叹息而令秋夜冰凉的镜面蒙上一层水雾的,看不清轮廓地朱唇。 原本无论是湖面还是明镜,凑近细看时发现的永远是自己。 两界的太平,一定是有着什么东西来抗衡着,以至于无法用内力或者外力来打破这样的平静,而若是两界不再平静,也一定有着什么东西使之争夺撕抢,双方的利益发生冲突,方才会引发斗争,而点燃斗争的,往往都是那炽热而可怖的野心。 野心。 妖界一定是有野心的。 “这世安宫,我都不知多少年没来过了啊!瞧瞧,和儿时相比越发地富丽堂皇了呢!四弟居然会请我来这样好的地方,真令人惶恐呢!”不用回头便知道,雁狢果然闻讯赶来了。 “告诉我妖界与人界的事情,你一定知道。”雁狄没有心思再和他客套,经过在上阳院的那一场爆发性的针锋相对,他明白,他们双方都很高兴,不用再疲惫地如同以前那样,做着虚伪的表面兄弟情深,而在背后默默磨好了出鞘的利剑。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这时的雁狢突然觉得惊讶起来,他原本认为雁狄会连妖界的存在都不知道,而现在却这样急切严肃地来询问起他来。 “你别装了!快说吧!”雁狄的态度没有丝毫缓和的迹象,雁狢挑起了左边的眉毛,露出了他一往挑衅的表情,他会告诉他的,告诉他也无妨,无论是谁得到灵石都无妨。 只要不是妖界得到,只要最终的主人是他雁狢就够了,他突然间发觉,也许雁狄会和他站在一边,去共同对付那些令他头疼的怪物。 他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和雁狄最相似的地方,恰恰是他们都是人呢? “哦,你想知道呀?可以,我和你说说,知道女娲娘娘当年补天一共用了多少块石头吗?” “......书上说……是三万五千六百块。” “其实当年余下一块至阴之石遗落在人界,至今下落不明。那块灵石经历了万年洗练,如今的灵力比起当初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谁得到了它,便可独霸一方,无人与之匹敌。”雁狢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这些就已足够,让雁狄知晓这些岁月间人妖两界一直存在着的矛盾与野心。 谁也不愿意让对方统治自己,而谁都想统治对方,只是那个他们所争夺的筹码一直以来都未浮出水面,谁也无法发动攻击打破这个僵局,因为除了人界,妖界,魔高一丈的还有那片秋高气爽的蓝天。 “天君不会允许无故发生动乱,天地的一切都在他的制衡之中,这就是虽然妖力是人力远远不及的强力,却无法对人造成重创的原因,金木水火土五族,都依赖于人界的滋养以维持法力,大肆砍伐或者冶炼金钻这些行为都会对妖界造成重创,所以没有灵石在手,谁也不敢先发动攻击……” “因为,那样赤手空拳的攻击到头来只能两败俱伤。”雁狄低沉的声音沉稳地诉说着他所明白的真相,那是他从未想象过的事,他甚至一直都是把女娲当成一个美好的传说对待,那样人身蛇尾的女神,是超出他认知的存在,可现在他却虔诚地相信了她的存在。 以及那枚重人眼红的至阴之石,它一定存在在什么地方,小心地不让自己被发现着。 它也不愿兵戎相见的争夺,不然也不会沉寂这样长的岁月,维持这个世间的安稳。 “......对。我不想让妖界统治天下所有的百姓,自然,我也想要至高无上的皇位,我是太子啊!所以自幼我便四处拜访拉拢重用朝廷的能臣......妖界的金火二族也变成了我的盟友,我答应成为君主后帮助他们找寻灵石的下落......没想到父皇驾崩前将皇位交给的是你而不是我......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隐约明白,父皇其实最中意的儿子只有你。而我也是看见那份圣旨才明白......其实,在我们儿时他就早早拟好了这份旨意。”雁狢淡淡地说道,他想尽力表现到让雁狄明白,他并不羡慕他,他只是不想放弃自己追求的权利罢了。 “你......你是怎么知晓的,父皇他......”雁狄不禁想起儿时父皇对他的疏远与冷淡,他曾一度在雁狢母妃的后宫里,羡慕着他的太子三哥能够定时到父皇的书房中请教学问,而他只能带着还在呀呀学语的六弟弟,每日清晨醒来便拿起那只父皇在他出生时御赐的利剑,他总觉得这一切的不公都是因为他势单力薄没有母妃庇护的缘由。 所以他想练好内功,至少在体力上,他可以不受外界的推搡蹂躏。 他未曾想过,他所羡慕的太子哥哥,原来从小便知道,父皇对他的冷漠只是出于内心真正想要的对他的保护。 这些年,谁也没有说出这些话,谁也没有。 第56章 拥抱 “当时也是这样的一个秋日,我像往常一样去父皇书房回答功课,看到他正在一张圣旨上写字,我问父皇,为什么那个名字和我的名字那样相似,他告诉我,这是四弟弟的名字,雁狄。我高兴地拍着手说,我终于知道弟弟的名字怎样写的啦,你看,当时我还因为会写你的名字而高兴呢……当那日我看了那张父皇的遗诏我才明白,当时我看见的那张就是命你为新帝的圣旨,你现在知道了吧?在我们才那样年幼的时候,父皇就已经拟好了诏书!他从来只是认可你,那为什么要给我一个名存实亡的太子之位?所以自那时起我就拼命地想做到比你好,我想让父皇重新拟一道旨意。终归只是徒劳。” 终归只是徒劳。 雁狢缓缓地道出了这些年只有他清楚的事实,他也觉得顿时轻松了许多,他不指望雁狄能够理解他,但是不理解,至少可以了解。 “......皇兄,皇位,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完美得令人艳羡......朕也有许多的压力,许多的无奈。如今的局势,不应该是我们二人内斗了......” “你今日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些?” “你告诉我阿萌的身份,难道不就是希望我来找你问清这一切吗?” “......” 雁狢沉默不语地看着雁狄,他明白雁狄不是在开玩笑,可是他从未告诉过雁狄木秋萌的身份,他甚至一直在刻意帮木秋萌隐瞒着,而现在一切都有人以他的名义向雁狄曝光了开来。 “秋萌她人呢?” “......在后院。” “我去见见她。” “不用了!” 雁狄惊慌失措地拦住雁狢的行为让雁狢不由得立马朝他翻脸呵斥道:“你是不是把她赶走了?你是不是知道她是妖你就受不了了你就把她赶走了?啊?你实话告诉我!” 雁狢不提起这个到还正常,一提到木秋萌他便无法对雁狄和颜悦色地进行交谈,他觉得雁狄不配。 雁狄不配爱她,一个从小缺爱的敏感孩子懂什么叫被爱,又懂什么叫爱别人吗? “我没有!我根本就没有因为她是妖还是人而对她另眼相看!我劝她,我哄她,我许诺娶她,她是怎么对我的?她根本就不接受我!是她!是她木秋萌受不了我!你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指责我!我也想知道她在哪里啊!”雁狄声泪俱下地对雁狢吼道,他已经自己想了许久许久,已经积累了太多他所难以承受的委屈,现在雁狢却来指责他。 可他去埋怨谁? 谁能告诉他此时此刻木秋萌在哪里?他就算是皇帝,他能做到吗? “我根本参与不了一个妖的世界。”雁狄像泄气了一般蹲在地上,玄色的长袍上绣着的明黄龙纹就着那扇打开的东窗射进来的阳光,一丝一缕密密麻麻的金线随着他身体微微地颤抖,泛出柔和的光泽,就那样铺在地上卷折着,就好像是权威打了折扣的模样,莫名地让雁狢觉得心烦意乱。 “你能不能不要哭!你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还是个九五至尊的样子吗?秋萌她比你考虑得更多更细致,许多东西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你以为秋萌她不难受吗?得到了又要失去,早晚都要失去你,她何不在现在还没有酿成悲剧的时候就离开?” “为什么会失去?我是谁?我是皇帝!我说了我会让她当皇后!” “皇帝?皇帝最不能令人接受的一点就是无止境地纳娶千千万万个女人!你以为木秋萌她能受得了?她那么要面子的孩子,能忍受那些莺莺燕燕?她那么善良的孩子,能忍受和她们去争夺你的宠爱?算了吧!” “不会!我只要她!我不要任何别的女人!” “少来了!” 雁狢突然的一声怒吼把雁狄惊得说不出要反驳的话语来,他明白的,雁狢生气的样子就是一匹西伯利亚雪原上的饿狼,随时随地仿佛就能生吞活剥了他任何厌恶的人。 “你的光泰殿里一直藏着个美人儿你以为我不知道?整个皇宫都传遍了!只有你和木秋萌不知道而已。多惨呀我们的皇帝,自己的风流被人人传颂了都不清楚,多惨呀我们的阿萌,自己一心一意爱着的人却是个背叛了自己还要在这里假装清高与痴情的渣人!我早就想找你问明白这件事了雁狄,你敢不敢拍着你的胸脯说,你的灵魂你的身体到现在为止对木秋萌都是忠诚的?你告诉我吧,这能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都是男人啊!木秋萌现在已经跑出了世安宫,随随便便就能知道你的风流韵事,你觉得你还能瞒得过她吗?没关系的,皇帝嘛……后宫昌盛才是精力充沛的好帝王啊,哈哈。” 雁狄看着雁狢微微歪嘴冷笑的模样,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个被脱光了的人一样,在雁狢面前毫无骄傲可言,人人都知道了,他和雪茶的事,阿萌也会知道,也许,她已经知道,那么,她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阿萌,不要。 “阿萌......不要!”雁狄瞪着被泪水浸湿的泛红的双眼,抬头看向高高立于他眼前的雁狢,他立马后悔起来,在他这个桀骜猖狂的哥哥面前,他一直表现得很克制,很孤冷,让雁狢产生一种他什么也不在意,所以什么都无法打击到他的错觉。 现在,他却在他的面前哭泣着,还对着他喊着木秋萌的名字,他生生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个被人丢弃的可怜人。 可怜人之所以可怜,不是因为被人丢弃,而是被人丢弃后还去不死心地挽留。 因为人和人生来便不是规定地谁真正就会属于谁,这一点上,雁狄不相信那天君的旨意,也不相信那旨意所带来的宿命,人与人相识,相知,是缘分,这是肯定的事实。 但是人与人能够相爱,并且能够陪伴着一辈子,那却是随时可以终止的事。 而他现在却把这样随时可以终止的事死死抓在手里,生怕它隐身到无法触碰的地步,他现在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深深的恐惧。 “你听我的,不要怕,娶了那个女人吧,你知道的,你光泰殿里的那个。木秋萌她......已经不会允许你们继续下去了,你不如给她个明确的表态,给她一个......真正死心的机会。” 雁狢蹲下来抱住了雁狄,他与他兄弟这些年,像这样重新拥抱在一起,是他难以想象的事情。 可是他愿意,而且他明白,雁狄也需要。 第57章 木棉 光泰殿的格局与世安宫迥然不同,这里看上去才有作为皇宫宫殿恢弘大气的感觉,无论是翠色的琉璃瓦还是鎏金牌匾上的御笔亲书拓印,让木秋萌都不由得对这个历代帝王均在此理政的地方产生了油然的敬畏之心。 她佩服和羡慕能坐拥这里的每一位明君,因为这里才是清明盛事开始的地方。 可是她今日还偏要进这样的一个处所看一看,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进入,但此刻代替她心头愤懑之气的已经是对雁狄的留恋。她想起了那一个个午后雁狄能抽出自己的时间来陪伴她慢慢用完午膳,随她在他腿上打闹嬉笑着,或是软声哄她上床进行午间的小憩,而他便坐在她的床边,轻轻拍打着她身上盖好的丝被,用身躯为她刚好阻挡住了午间泻进寝殿的阳光。 有时她睁开眼会和雁狄一直低头柔情看着她的双眸对视住,雁狄便会附身轻轻亲吻她露在空气里的额头,这样的程度还不至于令她感到心脏十分的难受,她便会忍着胸膛里一点点的抽动之感,开心地双手双腿都缠绕在雁狄的身体上,让雁狄抱着她在殿内晃悠着令她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 她舍不得这样的雁狄。 她已经置气地离开了世安宫,而现在她只能来到这里,这里才是雁狄时间待得最多的地方,她一靠近光泰殿的阶梯,便嗅到了属于雁狄身上的,日夜熏染而残留下的木棉花的淡淡清香。 那样的味道换作旁的人得紧贴着雁狄的衣襟认真去嗅才能感受到的,但木秋萌却能站在远远的地方,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那是幻化如棉絮一样,落地生根的花。 落地生根,却不褪色,也不枯萎。 那是被人换作“英雄”的花。 “木姑娘,你是怎么直接进来的?这里是朝堂重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符满今日着了一件浅橙色的开襟练功武服,将她整个人的肤色又衬得提高了一个亮度,她习惯性地拿着那把刻有锦鲤花案的未出鞘的青铜剑挡住了木秋萌的去路。 她的语气如往常一样,听不出任何别的感情,就是例行地拦住一个擅闯大堂的侍女一般,但这样无碍的言辞,却令木秋萌突然觉得厌烦了起来,她此时并不想被人拦住去路。 “你凭什么能拦得住我?” 木秋萌说这句话绝非因着自己与雁狄的关系而摆架子,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仅仅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普通人,对另一个普通人提出不满罢了。 符满她明白。 “你真的要进去?”符满此时的口气已经不再是阻拦木秋萌的意思,而是多了几分,不让她进去是为她着想的意味,因为木秋萌第一次从她看她的目光里读出了些迟疑的感情。 “对。” 大殿的后部便是雁狄日常处理政务与歇息的地方,木秋萌她曾经偷偷来过许多次,雁狄总是爱端坐在桌案前,手捧着奏折,或是持笔在纸上行云流水般写着书法,他在光泰殿里的生活,每天永远都是一致的。不一样的上奏内容,一样的坐姿,一样的表情,屋内充斥着的,是亘古不变般的寂静与压抑。 而如今慢慢因为木秋萌的走近而逐渐清晰的面孔,却是雪茶那略施了粉黛的笑颜。 “雪茶?你怎么在这里?雁狄他把你调到御前来做事了吗?我就说这好几天都没怎么见过你!”木秋萌兴奋地朝雪茶跑去,她伸手去拉雪茶垂放在双膝上的手,却被雪茶轻轻地推掉了。 雪茶的动作再轻柔,也把木秋萌震惊得笑了起来,“你怎么了?” 平日里的雪茶应该是亲昵地自觉去揽住木秋萌的臂弯,向她温柔地诉说着自己对她的思念,也许会令木秋萌觉得小题大作,也不会似现在一般,其实有时候往往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像这样轻柔地推掉她想去握住她的手,就足以明确地告诉木秋萌,她们已经生分了。 “你看看,阿萌,每次你觉得难受,觉得尴尬的时候,在人前都爱这样笑,来掩饰你的难受,你的尴尬。我多希望你能如现在一般笑下去啊……”雪茶笑着盯着木秋萌微微有些僵在脸上的嘴角,缓缓从坐垫上起身去拿放在橱柜上的茶具,要为木秋萌煮一壶西湖龙井。 “......是吗?嗯你放心吧,无论遇到什么,我都尽量会笑着面对的。”木秋萌旋即笑得自然了许多,热心地前去帮雪茶打开那留有火种的温酒炉。 “阿萌你知不知道,太子侧妃娘娘,哦,现在是侧王妃了,早期保胎时配的是什么法子保胎的么?” “你说灵柚吗?嗯配的就是一般安胎的方子,哦,当时太子还让人熏了不少的艾条。你不是知道的吗?当时你也在御药房的呀。”木秋萌突然觉得雪茶今日见到她的一切行为都令她觉得陌生了许多,却只能就着她的问题回答道。 “是啊,你看,我们都是御药房出来的,如今的命运却为什么这样不同呢?你马上就要成为正宫娘娘了,而我......” “雪茶你说什么呢?我的东西都可以分给你的!你想要什么样的胭脂呀,衣服呀,我都可以给你的!” “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啦!” “我本来还以为,我只能做一个默默无名的侍妾,独自抚养着没有名份的孩子呢……” “怎么可能呢?我嫁给了雁狄以后呀,你就是我的妹妹,你......等会儿等会儿!没有名份的......孩子?”木秋萌连忙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了桌上,不可置信地望向认真提起茶盖检查茶叶色泽的雪茶,“你有孩子了?” “我只是期待有而已。” “呼!我还以为你......哎呀,你吓死我了!” “没错啊阿萌,你想得没有错。” “......什么啊?” “你明白的。” “不是,我......你......你跟谁了呀?” 木秋萌着急地将雪茶从地上拉了起来,原来她不见她的这几天,她背着她去和别的男人幽会去了! “他叫什么呀?哪儿人啊?在哪儿当差呀?靠不靠谱呀?不是,你和他以前就认识还是?你有没有能联系到他的方法吗?” “阿萌你别急呀,我悄悄和你说。” “嗯嗯。” 木秋萌把头凑过去,好让雪茶在她耳旁小声地告诉她。 “阿萌你知道......雁狄胸膛上有块殷红色的胎记吗?” 第58章 人生如戏 “这下你明白,符满不愿意让你进来的原因了吧?” 雪茶轻拍了拍木秋萌的脸颊,她此刻正瞪着她而又说不出话来,当然,这种又想发怒而又怕伤害自己尊严的举动,雪茶万分地理解。 木秋萌能说些什么呢? 你这个勾引雁狄的贱货? 木秋萌才不会说这样的话呢,她不是糊涂人,自然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现在对雪茶说这些话,无非只能显得她被嫉妒熏染得可笑罢了。 瞧瞧这位知道了自己的如意郎君背着自己在光泰殿内藏了娇人,还是自己最信任的朋友的模样吧,也只有越发变得稳重的她才能在此刻控制住自己的一言一行,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而那双眼睛如同浸泡在红石榴水里一般变得润泽有神起来,细看那两颗浑圆质密的茶褐色瞳仁中居然能隐约感觉到有一两点绿光在默默地跳动着,这让雪茶突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起来。 木秋萌的面部没有任何的异常变化,只是平日里饱满有型的嘴唇被她节制性地紧紧抿住,甚至微微向左歪斜了些许,看上去倒很有几分无奈的嘲讽之感,这是雪茶所意想不到的。 怎么可能......以她的个性与对雁狄的爱慕,此刻绝非会如此地宁静,宁静地让雪茶都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再立足于这里的负担。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宁静,本来就会使那些惧怕风雨黑夜的心头有鬼之人,更觉得如坐针毡的煎熬与恐慌。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山雨有多么震山掘地,以致于雪茶就这样站在木秋萌面前,明明是无畏正视着木秋萌的眼睛,脑海里却沉沉响起了几声仿佛来自远古蛮荒之上巨石崩裂前的剥离之声,嵫啦啦地分裂得很明显,即使是几万年前的海风都能将它的声音一点不漏地传送进雪茶的鼓膜上,咚,啪,喇...... 你是人吗?阿萌? “所以呢?” 木秋萌令自己缓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询问道,她明白,此时的这个,站在她眼前的总是显得楚楚动人,高挑纤细的人,不再是她所认证的那位朋友了。 她不愿意再想朋友这回事了。 因为只要想到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处心积虑向看着自己含泪哭泣的朋友,都会令她心痛。 “所以,雁狄他不会就这样弃我于不顾的,你也知道,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雪茶见木秋萌终于打破了令她不安的宁静,连忙变得比以往咄咄逼人起来,她的气势必须盖过她,才能在她脆弱的时候给她更大的打击。 “哦?重情重义?我不清楚。” 木秋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吐出这几句话来的,她明白,都是她的尊严在支撑着她,支撑着她此刻无法自己控制的微抖的身体,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抖动,震撼得她自己头昏脑胀,而却唯一可以让旁人肉眼都发现不了她的悲伤。 “比起你和他的萍水相逢,我和他其实更有渊源呢,我父亲和他母亲,原本就是一对情人。雁狄他,不会让他们的悲剧再次在我们身上上演了。” 父亲......母亲......树妖......而我偏偏却是个妖,一个雁狄已经知道了的妖。 雁狄他,对我已经有许许多多不满了......娶我?他明明知道了我是妖,明明已经和别人......他依旧要娶我? 木秋萌无意低下头,雪茶白皙瘦削的手腕轻巧玲珑地露在衣袖外,肌肤光洁得没有一丝瑕疵,那枚入宫前就应该被点好的守宫砂,早已退散得无踪无迹了。 “阿萌啊……今后,就和我分享雁狄,好不好?” “好!” 木秋萌掷地有声地回答道,她这样突然的一声将雪茶吓得不由得变了脸色。 “好!我说好!以后雁狄身边会有我,会有你,会有许多人!我说好!你听清楚了吗?还有雁狄他不是一个物品,不能说分享就分享。” “......你怎么如今还站在他那一边?” 我不是站在他那边,我还有我的家族。 其实木秋萌在推开雁狄以后她就已经开始后悔。 没有雁狄,木族怎么办呢? 雁狄是人界的首领,人人都会响应他的号令,他下令严禁滥砍滥伐,林木就会少许多斧荆摧残,他鼓励多植林木,木族才会多几分生机。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感情就把爷爷的嘱咐抛之脑后,那样太自私,那样的结果没有一点好处,她是木族的人,木族亡了,她也会亡。 “你管我?” 木秋萌傲娇地放出了最后一句硬气的话,便匆匆离去,她不想让雪茶看见自己那双已经瞪得鲜红的双眸沁出她已经决堤而出般的眼泪,雪茶,你说什么希望我永远都要笑下去,其实你和其他人一样,都盼望着我泪流满面,巴不得我不得好死。 “阿萌......” 谷冬看着木秋萌走出去的背影,在内心他已经呼唤了千万遍她的名字,但他无法再继续去安慰她了。 一切的发生与他都推脱不了干系,他如何能够允许自己再假惺惺地陪伴在她身边,原来真正令她流泪的人,除了雁狄,还有他,木秋萌有朝一日明白了,还会再相信谁呢? 他不知道。 他只希望自己能快快拿到灵石,就算她不在相信自己,他只想护她周全。 爱与陪伴都太奢侈,生命存在的本身,就是值得珍惜与感激的事情。他感谢她的出生,也想维护她的性命,但他无法保证令她快乐,不能使她快乐的活着,但至少她需要活着,他才能一直见到她。 能帮她的不能是别人,只能是他。 他远远跟着木秋萌,这样机灵的丫头,有人尾随她她都已经浑然不知了,是有多难受,才会令她把自己的难受放大成不在乎其他的模样,又是怎样的理由,让自尊如她木秋萌,在明白了雁狄的所作所为后还能决定回到他身旁? 雁狄不能再帮她。 妖界和人界不能再安宁地相处下去。 可是阿萌这一回去,雁狄万一还是答应和她好好相处,便已经又曲折了多少的时间,他已经没有太多的耐心在他们的感情里耗下去。 炎狱寰那个不成气候的人,如今还托付他去帮忙找一位唱折子戏的清倌人,他看着手里那支足金打造成的晚香玉头簪,想起了有台戏里的唱段,中间有句词说道,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其实,才是,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第59章 画中人 昔日那个唱着折子戏的戏台并没有因为先帝的祭期而耽误其重新开张后的繁荣景象,许是太久没听戏的缘故,京城里的百姓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多地聚集在了台下,人声嘈杂的集市正中心出演的感情戏,越发给了观看者以一种虚幻而又隐约真实的感觉。 原本更多的感情仿佛是发生在民间,被野风吹得处处发芽条达,人人都不一样,而上了戏台上的故事,却又令看的每一个人都感同身受着。 原来感情就像风一样,你也无法去完全阻挡,它自己要来袭击你的气势。谷冬站在这座戏台下,手因为用力攥紧而被金簪硌得生疼,他记得这个地方。 他曾在这里救过人。 他从未可怜过任何人类,可当时他心里萌生的想法是雁狄不能死,这和他自己的计划无关,只是他觉得雁狄就这样被雁狢的小小诡计害死了,阿萌会伤心。 可如今他也不知道哪里多出来了个雪茶,她真真是能够歪打正着帮助到他的好助手,却彻底地令木秋萌伤了心。 只因他救了雁狄,这此后便多出这样多故事。如果爱能够像一颗树一样一直朝着天笔直成长,而不会再多出那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曲折的分差,该多好。 然而爱只要种下的时分,便就得做好它未来会节外生枝的准备,世间完美如意的事,少之又少地,少得可怜。 戏台的后面便是戏子们等待与倒饬脸面着装的阴暗板房,谷冬是头一次走进这样的地方,他从未想到台前唱得火热光鲜的外表之后,会是这样见不得光的杂乱而混沌,这些各色妆面的戏倌在他看来变得格外的阴森可怖,强烈日光下的完美面孔在灯光昏暗的地方看上去,白色的粉面就如同招人魂魄的白无常鬼,游离在这个没有阳光的人间,戏子大多没有家,所扎根的地方也只有戏台,不牢靠的脆弱日日包裹着他们,在取下那顶仿制的九凤玉冠后,谷冬不明白他们该如何面对剩下的那个虚无赤裸的自己。 他记得《炙毂子》上面写道过:“汉武帝时,王母降,诸仙髻皆异人间,帝令宫中效之,号飞仙髻。”在他进来寻找戏班头子的拥挤的走道上他已经不知道见到多少个头顶飞仙髻的戏子,他不知道哪些是女子,哪些又是男子佯妆的,他只想找到一个穿着正常的负责这里的男人,然后快速地将火族那个族长长子的礼物带到。 这里的氛围是令他作呕的酸臭汗味掺杂浓郁甜香脂粉味道,就和他每次一晌贪欢之后身边熟睡的各色女子散发出的味道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在床榻上还多了几分体液的腥臭味,他每每都会远远地坐在敞开的窗边,毫无意愿地呆坐着,皱眉去排斥身后不远处的罪恶之源。 他眼前一亮地看见了前方坐在一堆戏服中的男人,他正悠闲地用磁石细细打磨着自己刚剪好的指甲,因为屋内温度高的缘故,他便极其随性地只着了一件浅褐色上衣,不长的衬裤裸露在外,张开随意放置着的两条细长的腿。 走近后才会发现,他是一位相当俊俏的年轻人,当然,俊俏的人往往更会四处寻觅俊俏的人收入囊中,所以荣昌班才能一如既往地呈现出赏心悦目的表演,谷冬对他也油然冒出了几分敬意。 他没有出卖自己的容颜,而是在消费着其余人的容颜为自己谋取利益,这样的人无疑是聪明而冷酷的,而且往往没有过多的自我感情,这样的人他很喜欢。 “请问荣昌班里最有名的清倌人此刻在哪里呢?鄙人往戏台下仔细好问,都告诉我今儿个没有他的场子,荣爷可否奉告鄙人呢?”谷冬微微朝男子行了个平礼,男子便直接从戏服堆中起身回了礼想必又是个看上名角的客官,想花重金为其赎身的,像谷冬这样的富家公子,他一天下来能接待上上十个,所以惯有他的一套招术打发走他。 “清倌儿他身体不适,早就没上台出演了,再有他是我还未招满一年的人,现在就将他赎出去,您看看,我这也不好做长久生意不是?”眼前的男子随手扯了一块绸缎面料的戏服布迅速梆在了腰间,完美遮住了裸露在外的双腿,他正耐心等待着谷冬的回答,也好将他送出去。 “我是替人来转交一件饰品的。”谷冬也没有要继续待在这里的意思,便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来意,顺手将金簪递到了男子手中。 “我一定帮您转交到他手里。” “我倒是挺好奇是什么样的绝代名伶能让我那个兄弟惦记成这样的。” “哈哈,看来您也不是个听戏的人呀,连京城第一名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简单,我这儿保存着好几位名画家的画像,虽然神韵倒是缺了几分,但五官却是准确无误的,就和真人在您眼前没太大差别,您随我来!” 这个俏班头绝对是极会社交周旋之人,分分钟就令谷冬对这个素未谋面只在炎狱寰口中听说过的男子感到了愈发的兴趣,他便大胆地跟着他向着更里面的库房走了去。 “既然是名画家画的画,怎么不将他挂在自己家中,却将它们一一压在箱底呢?岂不埋汰了美物?”谷冬盯着男子将库房墙角的一个略带暗沉的红色镶银双生莲花箱子满满打开的模样,忍不住吐槽道。 “是一名炎姓的公子吩咐说不许挂着张扬的。” “哈哈,这位炎姓公子还真是霸道!给了你不少好处你才同意放着这么好的宣张机会不用的吧!”谷冬会心一笑,这样孩子气的作风到还和炎狱寰如出一辙,那小子就是个幼稚又坏心眼的人,没想到他追情人也是如此。 但当他看到那幅被缓缓打开的画卷时,他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世间会有两个相似的人,他相信。 若是说有人和妖长得一模一样,他还是头一遭遇见。 画上的人他认识。 阿萌也认识。 他应该,是阿萌十分思念的人吧。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长得很漂亮对吧?可惜是个男的!他自己找上门来的,我当时高兴坏了!有这样绝色的人帮我做生意,何乐而不为呢?” 第60章 意决 谷冬并没有能够问到画中人的去向便被班头委婉地请出了那个着实令他作呕的阴暗房屋,显然班头不愿意让他知道雁猗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或者说,是有人故意不让他告诉他,雁猗的所在之处。 他已经很自我地将画里的男子当成是雁猗了,毕竟他早已认为,雁猗的命数不应该这么早就因为上了一次万蝠屿就绝矣,但是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有水族继承下来的灵力,谷冬想不出,他还能去到哪里。 雁狄如今是否已经回心转意地答应和阿萌重修于好他还不清楚,这样突然生出来的变故他也之好先暂时存放在一边。 火族的好灵力早已将那枚金簪变成了定位的工具,当炎狱寰知道,金簪最后真实的去向时,他也能一探究竟,画中人是否就是那位死里逃生的故人了。 他现在要做的,是去会一会那位将雁狄都撩拨住的,弱柳扶风般的娇人,破坏雁狄与木秋萌之间的感情,自然得益之人也少不了她。 “你叫我给木秋萌道歉?凭什么?雁狄并非无意与我,我又何来什么罪过可言?”雪茶听完谷冬的建议后,明确地表现出了自己的不满,她那双清亮透澈的双眸斜睨着眼前这位和木秋萌一样突然进入到光泰殿内这样生人勿扰之地的男子,“你最好自己离开这里,不然的话……” “你?你凭什么让人来把我抓出去呢?你别忘了雁狄现在还没有要公开你这个人存在的意思,不要自己在这里自曝身份。” “你......你是什么东西?皇上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哈哈哈!你这样的口气,这样的话语,真是和当初张灵柚对阿萌说的是一模一样呢!我?我是什么东西?我是你口中皇上的救命恩人!是我,把他从快要坍塌的墙下救了出来,才有雁狄的今日,你最好不要忤逆我,不然......你看看雁狄是更疼你呢?还是更尊敬我?” 谷冬说话总带着他自己独特的节奏和调皮劲儿,再加之他高大的身躯以及良好的身体比例,透过衣服都能想象到他胸部壮实饱满的肌肉在跟随呼吸的律动下上下起伏的模样,一双杏仁核般的大眼更是比常人多了双倍的灵动与热情。自然,发自内心的嘲讽也更加双倍地从他的双眸中显现了出来,这使得雪茶觉得愈发始料不及起来,她狐疑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竟然不自觉地萌发出了世间为何存在着这样浑身散发着魅力的人的感慨,他简直完美到不像人的境地。 “你和木秋萌是朋友?” “我是在帮你。” “帮我?” “雁狄是绝对会原谅阿萌的,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和她相处下去的,你呢?不会要等到连这里也没有你呆的位置了才知道后悔吧?你现在对阿萌道歉,依着雁狄的性格,便会将你重新安排回世安宫,而阿萌呢,也一定会选择谅解你,她只要下定决心回去找雁狄,她便会告诉自己要忍耐住你,这样,岂不比现在这样没脸面躲在这里强上百倍?” “你才躲呢……可是我要的不是她木秋萌的谅解......我要的是后位。”雪茶突然小声地对谷冬说道,她是头一次对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即使对符满,她也是用的见不得木秋萌好,希望她得到恶报的说辞。 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子会一举帮她成事。 “这可不是想要就能要到的呢,后位?别以为我不清楚了,你这都没了守宫砂的女人是用了什么迷药才将雁狄迷倒神魂颠倒的。” “你......” “诶,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了!我猜的。哈哈,看你那神情我是猜对了咯?像雁狄那样从小就训练自己隐忍克制的人,只有额外的外力才能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生理反应,阿萌自然不会诱导他做些什么,她那个丫头迟钝得很,你就不一样了。” “......你是怕我敌不过木秋萌?” “你自己心里也玄乎着呢,对吧?毕竟你和雁狄也只有几次肌肤之亲而已,想让雁狄就这样立你为后,简直是做梦。” “那应该如何做?” “除非......” “除非我怀上了皇上的第一个龙胎?” “蠢货!当然不是了!人家雁狢都在张灵柚有孕期间想着娶阿萌呢,你以为一个孩子就能改变得了什么?” “你真无礼。” “我是实话实说罢了,不是除非你坏了龙胎,而是,你得取得雁狄对你的好感,也让阿萌放下对你的防备,最后再给阿萌一击。你知道什么叫做一击致命吗?” “你让我......杀了木秋萌?” “谁叫你杀掉她了!你要是敢伤她一点皮毛你试试!我自有办法,让你能让雁狄深深地意识到,他和阿萌的开始本就是个错误,而你,才是他身旁最好的人选。不过前提是......你必须装得老老实实听话乖巧,不要再想着用什么床第间的功夫就想着套住一个男人的心,你必须意识到这一点。” “通常人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那只能说明那是个蠢人。聪明人知道,什么事适合做,什么事不适合,聪明人也知道......” “你怎么不说了?” “不想说了,口干舌燥了。” 聪明人也会知道,所有时候,合适都是比喜欢更好的选择,雁狄那样聪明,不会不知道。 比起娶一个刁蛮任性的小妖精,温婉听话的人才更得帝王的心,至少,他想成为一名贤明君主,他就得这样选择。 “......我会去向她道歉的。” “注意方式。” 而在木秋萌再次回到世安宫的时候,雁狄早已恢复了正常的状态,他意已决,无需多言,他无法去娶一个会引起人妖之间混乱的女子,除非那块灵石现在就在他的手里,他便可以毫无顾虑地去安抚好阿萌,和她高兴地讨论大婚时的礼制,与要赠与她的各种珍宝服饰,玉露琼浆,以及他们能在世安宫里生活余下的这许许多多的岁月,无人打扰。 “雁狄,刚才是我不对……你别太介意我。” “你不用再勉强自己回来了……朕......也不是你脑中想象的那样盼望着你回来。” “我都知道了。” “......是啊,你看你都知道了,还说些这样的话干什么呢?” “你和其他人怎样我不管。” 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第61章 改变 “你怎么了?”木秋萌一个趔趄地向前踏了一步,一个重心没稳便双手撑地地摔在了地上。 她隐隐露出难受的表情,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手心已经被磨砂般的地板擦出了大片的伤口。这地原本是雁狄为了不让她摔倒特意命人整修成现在这般粗糙的,没想到现在却成了她受伤的缘由。 雁狄眼中微微闪过一瞬不忍,他一直紧贴着衣衫侧缝的右手出于本能地伸向了倒在地上的木秋萌,但他又下意识地快速将手收回了身侧。他默默调整好自己对木秋萌表示十分关切的目光,他知道,想让阿萌离开,他就必须先学会冷静。 雁狢此时站在一旁的屏风之后,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 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艰难地回忆着自己究竟何时将阿萌的真实身份告诉过雁狄,这对于他来说真的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当他听见木秋萌急匆匆地走近殿堂时抑扬顿挫般的脚步声时,却又心虚地立马敏捷地隐蔽在了这扇芙蓉望月春夜锦绣屏风的后面。 他已经神奇般默认了自己对木秋萌的抱歉,虽然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他会对她感到一种心酸的自责。 当然,他怪着他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他不会知道原来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雁狄决定放弃掉阿萌的这一天,并且他知道,他盼望着这一天已经许久。 自那日木秋萌脸上带着一道明显的伤疤冲进上阳院死死拽住他的衣襟对他一字一句地说叫他不要伤害雁狄起,他就日日期盼着眼前这位他自幼梦中就时常出现的仙女一样的孩子有朝一日能够离开雁狄,她可以不在他身边,可她必须离开雁狄。 雁狄那样的人,就活该和他自己一样,翻云覆雨,孤独终老。 但他看见阿萌那样猛地摔在了地上时,他却感受到了难有的自责。 像他这样的人,从小就学不会什么叫做自责,他是一个不会感到羞愧与抱歉的太子,这样的卑劣情感只有那些跪在他脚下的人磕头求他不要了结自己生命时才会冒出来的念头。 而此刻他知道了这样一种情感也在他的心中涌现出来时,他感到无端的迷茫与焦躁。本来这样的情感就会茫然地塞给人一种负担感,可他并不想对任何人负好什么幼稚的责任。 任何人都应该对自己负责,自然,也应该先对自己好。 他看见木秋萌自己满满地从地上爬起来,抬起她那稚气已经退散得所剩无几的美丽头颅,等待着眼前那个已经决定要离开她的男人的回答。 真俗气。 感情这样的事情,真俗气。 他的仙女不应该牵绊上这样的俗事,而她却傻傻地在等待着一个现在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听到的答案,一句甜言蜜语,一个拥抱和一个吻。 “朕已经说过了,朕不需要你在朕身边了,不要让朕再多说一遍。” 瞧瞧,这就是你等待的。 “为什么?原因!” 木秋萌的表情里已经再无一丝的松懈,满满都是紧张的疑虑。 为什么背叛我的明明是你,你却毫无歉意? 为什么我选择回来,你还要将我拒之门外? 为什么你之前还求我原谅你此刻却表现得和我任何瓜葛也没有的清高模样? 为什么好好的人会说变就变呢? 木秋萌的疑虑,雁狢都懂。 雁狢都懂的事,雁狄也一定明白。 阿萌朕想告诉你,有的时候就是因为明白,却要一意为之。有的时候分明就是了解对方是怎样的人,才越发知道,如何做才能打消掉她所以想和你在一起的念头。 “没有原因。” “你喜欢雪茶?” “没有。” “那你们会怎么发生关系?” “没有。” “你骗人!” 雁狄不明白怎么就连这样细小的事情木秋萌都已经知晓了,他皱起那对灰色的英气眉毛,怀疑着外面风言风语内容的真实性,真实得让他莫名觉得有几分可怖。 “雁狄,难道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你要这样另寻......原来给你爱就是给你辜负我的机会,对吗?” 不对。 “对,既然你现在已经如此愤怒了,那我们真的不要再争论下去了。你看,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为了能够过得幸福么?现在已经没有幸福可言了,那何苦......” “我都说过了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好好留在你身边,留在了身边!难道这样也不允许吗?”木秋萌几乎声嘶力竭地在打断着雁狄的说辞,说是打断,其实更多的她是想知道雁狄真实的想法。 人对噩耗总是狐疑,想找寻到莫须有的破绽,去判定它是一个幸福的误会。 原来妖也是。 “不许。” 留下来的冷静让藏起自己的雁狢都觉得需要一个声音来打破它,但是不能由他来发出。 木秋萌脑海里闪过的那个温暖的人单膝跪在湿润芬芳的雨后泥土上,那双杏褐色的眸子还泛着属于少年的朦胧泪意,独自对着还是灵树的她哽咽诉说着自己的点点不如意,雁狄自幼的所有负面情绪从来都学会了不与任何人倾诉,他明白给别人带来的只有不屑与诟病,所以他找的永远是不是人的食物,它们没有感情,没有言语,不会出卖他,也不会眼含笑意地嘲讽他。 很早就没有母妃的孩子么,总归是有些敏感又带着些聪颖的。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雁狄带给她的感觉。 对。 冰山一角上崩裂出的冷冽的源源流淌的水面上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起来的水滴,明明是冰冷却因为太阳而给人以一种莫名的暖意,明明是水一般的男儿却更多隐藏着火一样的冲动,它们从不爆发,但不代表永远。 没有期限的爆发其实才是最迅速的,因为总给人以措手不及。 就像木秋萌此刻想着想着便缓缓从眼眦处涌出的眼泪,同样使她和他都猝不及防起来。 “阿萌......” 雁狄冷酷的眼眸里闪现出了一丝难过的恍惚神情,他是帝王,但也是男人。 是男人,也是木秋萌的爱慕之人。 无论处于哪一种身份,他都不愿意看见木秋萌因为他而留下这样令他心碎的眼泪,那样开朗乐观的孩子啊,阿萌的眼泪,是珍贵的宝贝。 “你今后......如何打算?” 木秋萌嗫嚅着问出了这句她此刻最关心的事情,毕竟,人的改变,事的改变,或是情的改变,她都需要时间去接受。此刻她明白自己不能再在雁狄对她态度的改变而耿耿于怀,毕竟,她还不大敢去相信雁狄说的任何一句话。 “朕......朕会将新后在大婚典礼后正式地......接入世安宫,”雁狄极力克制住自己因为悲伤的情感而微微颤抖的声线,他刻意地背过身子在屋内信步游走着,他不愿意去正视木秋萌的表情,甚至不愿意靠得过近而听到她的呼吸声。 她是像风一样来去自由的女子,连呼吸声都充斥着他所得不到的自由。 第62章 要求 “新后......” 此刻木秋萌毫无顾忌地从口中说出的这两个字,是她一直为之紧张而期待的两个字,她从形形色色的侍人口中听到过了无数次,人人似乎都已经心知肚明,那两个字代表的就是她自己。 人人都或多或少的谈论过这两个字,可她自己却从未说出口过。 还好。 还好之前从未提及。 因为她知道,她和这两个字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了。 “嗯......你也知道了......雪茶。她说......她在你身边当差,你一定比我了解她。” “不。” 不,我不了解。 她会如此待我,我便知道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嗯......你也不需要了解她......对,她会是朕的皇后。” 她会是朕的皇后。 木秋萌默默地在心中念着这句话,好几遍。 她突然觉得很丢脸。 雁狄当着她的面,说雪茶是他的新后的模样让她觉得自己很丢脸。 “你是皇帝。” 木秋萌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这样一句听上去毫无任何意义的话,让雁狄的心突然哐铛地如同被千斤锤砸中一般沉到了深不见底的山谷之底,在他的理解中,他的阿萌已经接受了他的安排,没有再指责他,也没有再依恋。 “......对。” 雁狄默默看着木秋萌用手随意抹干了那滴一直垂在她下颌线上的泪水,半晌才回应道。 “我要向你要一道圣旨。” 木秋萌思考了许久后正视着此刻正仔细看着她的雁狄,她突然不太习惯雁狄再如往常一样平常不过地盯着她,无论她在闹,还是在笑,雁狄总是在与她在一起的时间里把他的目光全部给了她。 “喂,你不要再盯着我了!我......真的觉得很别扭!”木秋萌想到她每每都会别过头去背对雁狄撒娇的样子,而雁狄总会不出她所料地从身后抱住她,执意说着令她内心欢喜的话语,在她的心脏痛到她无法忍受的时候她便转过头来紧紧地抱住这个可爱的男子,微微呵斥着让他停止那些肉麻的情话。 那一切都是她的小伎俩。 她狡猾地利用着雁狄对他的喜欢故意装作不喜欢雁狄直视她的模样,而现在却到了她真正想避开他目光的时候。 他都叫她走了。 还要那些直视干什么? “除了娶你,都可以。” 看,眼前的男子再也不是她记忆里那个微笑得令她心痛,而全身又散发着青涩孤冷的少年了。 “既要停止滥伐林木,也要大力支持造林......这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木秋萌的嘴角微微抽搐着,雁狄着实在心中一惊,他从未见过木秋萌如此认真过,他也不知道木秋萌最希望看到的事情是对这个世界环境恶化的改善。 “朕答应你,朕自幼也十分喜爱植株。” “万分,感谢圣上了。” 话音未落,房间里早已只有雁狄一人。 当然,还有从屏风后踱步而出的雁狢,“这丫头跑得真快啊!不用担心她会再来困扰你了,顺心如意了吧?我们圣上?” “皇兄你看,她又是这样,让人抓也抓不住。” “嗯,抓只会落了一手空?” “嗯。” “真好笑!” “什么?” “是你把她赶走的,却责怪人家走得让自己留不住,雁狄,我都觉得你虚伪。” “朕不想再提及关于她的事。” 雁狢看着此刻雁狄稍带倦意的黯淡眼睑,心中席卷上了一种浓烈的快意,他和她终究是结束了,雁狢用力甩了甩略僵硬的手臂,再微微折起了双袖的衣边,脸上露出他最标志性的桀骜的浅笑道:“好,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凭你?” 雁狄看惯了雁狢那一惯易于激怒人的神态,很是泰然地反问道。 “我能保护好她。” 雁狢那野兽般的性格确实能够将许多恶势力惊吓住,可木秋萌她是妖,“她不需要人保护。” “马上就需要了。” 雁狄不明白他那笃定话语里的意义,他讨厌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 而雁狢明白,有人化成他的模样告诉雁狄木秋萌身世这件事一定不简单,那个人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破坏雁狢他刚好想要的二人关系的破裂,望远处想想,这二人,就刚好能够上升到两个种族的高度上去。 那个人,很聪明。 “你不要弄错了,在这个世界上,朕才是独一无二的帝王,苍生都需要朕来保护,轮不到你。” “好,那我就坐等圣上伟业千古垂青咯!”雁狢撂下这样一句着实抓不住辩驳的话便转身离开了世安宫,他着实不想再看着这个虚势爆棚的弟弟在他面前再继续装作什么英雄下去了,他一心想找到木秋萌,而且他明白以木秋萌对雁狄的感情,这个时候还不会离开皇宫,她至少会让自己亲眼看到雁狄大婚,她才会彻底捂住自己满是疮痍的心离开这个冷酷无情的监狱。 他都不明白,为了雁狄,她能抛弃她那说来就来的自由,将自己一直捆绑在雁狄的四周,只是为了看见他,他真的不明白。 因为他如果有这样来去自由的能力,他一定驰骋天下,而绝非幽禁冷城。 他凭着自己的直觉来到了那个位于寂静偏隅的宫殿外,木秋萌在这皇宫里最愿意安身之处,也只有这座已是空房的青阳院了。这地方虽然偏僻,却的确是个静养之所,因为是雁狄旧居的缘故,看上去没有一丝破败苍凉的形象,一切如旧,这样与世无争的殿宇就像极了它的旧主人。 它旧时的旧主人。 他默默绕过正门走到了一旁的侧门外,发现这里有他从未发现过的奇异之处,明明是一所不再住人的旧宅,却在每一个入口派了官兵把守,是想要守住里面什么东西不让人看见呢? “你进不去的,我们找个别的地方吧,你宫里怎么样?我有一阵子没有见过灵柚了。” 正当雁狢打着主意该如何让官兵放自己进去之时,木秋萌情绪还算正常的声音便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会心一笑。 他看不见她,却知道了她就在他的身边,这就足够。 “好啊,天色已晚,今夜就留宿我的上阳院,小酌畅情,一叙旧谊好了……不过你得以茶代酒,你那喝酒就上脸,完了还晕倒的体质,还是不要碰酒为妙。” 第63章 敌人 木秋萌正松了口气庆幸在雁狢想要进入青阳院之前就将他拦了下来,她不知道如果他看到有一个和他六弟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来迎接他,他会猜测到些什么。 此时雁狢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想要暂时让木秋萌从雁狄给她带来的伤害里忘却掉,从来都是骄纵的浅笑此刻却变得异常温和,认真看来,他原来也有他弟弟们那样的气质,只是惯于做太子的缘故,让他习惯于对许多事物都处于一种轻蔑的态度,这和雁猗的轻蔑又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区别在于,真假而已。 “诶,阿萌,你不是喜欢吃山枣糕吗?我宫中常备着原料,就等着你来吃呢!” 他那眼中闪着光芒的模样,和这拿食物哄她高兴的神情,与谷冬哄她时的模样到有些相似起来,这使木秋萌恍惚间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没有那样值得她厌恶。 不过她还是很快打起精神,对雁狢直言道:“是你揭穿我身份的吧?宫里知道我身份的人就你一个人,还有,干嘛要鬼鬼祟祟躲在屏风后面偷听我说话?直接出来听很困难吗?” “你如果确信是我的话,就不会这样跟着我回去了,我可以认真地告诉你,不是我,可雁狄说是我,所以是有人借着我的名义,而且是化成我的模样告诉的他......你一直知道我在屏风后面?”雁狢好奇地问道,领着木秋萌走上一条淡红色的浮桥,这条桥走上去稳稳当当,却在外人眼中看起来颤巍巍的,很是新奇。 木秋萌略带笑意地打量她脚底下的淡红桥面,慢慢解释道:“这桥又是火族的杰作吧?你叫他们帮着搭建的?那儿分明写着搭建年月呢……那时你才十二岁?十二岁就知道勾结妖族了?真是厉害呢!你看,我也是妖呢,只不过是嗅觉灵敏的树妖罢了,你身上的苦荞香味常人闻不到,我可是隔着屏风都嗅到了,和你现在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不是刻意要听的。” “我知道。”木秋萌果敢地说,她明白雁狢可能是见她来了刚好觉得不能让她见到他在这里,才匆忙躲在了屏风之后,而她也猜测过,告诉雁狄她的身份,还另有其人。 化成雁狢的模样?她知道有这样的易容术,妖界有,人界也有,所以可能的人有许多。 “我没什么好瞒你的了,那些对话你也听到了......真丢人。” 雁狢看见木秋萌不忍回首往事的苍凉模样,慌忙辩解道:“我......我本来想让你暂时不要想这件事,没想到......是雁狄不好,不怪你。” 说完他立马去瞧木秋萌的神色,她特殊的浅棕色的眼睫毛耷拉在眼前,表情并没有因为雁狢的话而改变些什么,她不想要这些责怪她也好,责怪雁狄也好的话,她更想要个真实准确的答案,那就是雁狄为什么突然选择让她离开的答案。 “你知道原因吗?” “原因?” “你知道的。” “......阿萌,你应该知道的,人界妖界不可能再和平共处了......”雁狢头一次露出这样难为自己的表情,他其实很惊讶聪明如木秋萌连这件事实她都没有想到。 “不能......为什么?人妖二界通婚,不就暂时太平了么……人界不能接受妖界?” 木秋萌的目光里仿佛燃烧着铜盆中枯叶点着后的凶气般的火苗,炽热得雁狢不由得正视前方的路,不再盯着她看。 “与其说人界接受不了妖界,现在的局面,其实是双方都不能容忍对方的存在,因为......谁都有机会得到灵石,谁都可能会成为落魄的奴隶。” “不会的!至少,雁狄如果得到了灵石,他不会欺辱妖界的!” “你怎么知道灵石一定落在雁狄手里?你又怎么肯定,你口里的妖界会甘心那宇宙乾坤之大的神力单单落入了人的手里?你要知道,七万年前的妖族大战,就是因为争夺灵石而起……” “难道妖族傻到让战争的悲剧重演?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为了统一人妖二界的野心,战争在他们眼中算得上什么?阿萌,雁狄娶了你,就等于是耀武扬威地向妖界宣战!你妖界木族的嫡孙女现在都成了王的女人,那妖界也需要臣服于他脚下。” “怎么会......” 木秋萌全然不知自己与雁狢交谈着已经走到了上阳院的大门口,她脸上笼罩着乌云般的阴郁起来,微抿的嘴唇因为胭脂的掉落而显得浅粉中带着一丝清凉的苍白,与这个秋风萧瑟的季节浑然不相般配。 原本这个世界上的女人,都是在炎热的夏天点着浅淡亮丽的胭脂,而越往深秋严冬走,胭脂的颜色也愈发浓烈深艳起来,就好像阴雨天的妆容一定要比平日里明艳,才能不让阴暗萧瑟的光线夺走了自己的好气色。 “诶,小心!” 雁狢一个跨步拦在了木秋萌面前,阻止她连脚也不抬就欲往前面倒的趋势,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大门那道高高的门槛。 木秋萌就这样痴痴地站在了原地,一点也没有被雁狢突然的叫喊声而吓到,她甚至都没有感觉到雁狢握住她手臂的力气,她只是在想她的心碎。 原来,她注定是要为了种族而失去自己幸福的。 爷爷......爷爷他都知道的,他知道我会是新后的时候他就明白的,他也没有告知我,只是叫我以着新后的名义,雁狄当时的宠爱,去求雁狄下那道圣旨而已……就这样让她蒙在鼓里。 也是,他不告诉她,她也会自己找人问个明白的。 这不,现在可不就找人问明白了么? “......阿萌,我们到家了。” “喔......” 什么?你是说到家?上阳院......何时能够成了我的家了?虽是这样想着,木秋萌却是依稀觉得,待在这里她倒仿佛能够安心许多。 至少,这里愿意收留她,而雁狄的世安宫,却是已经永久地向她下了驱逐令。 原来,在雁狄知道她是妖的那一刻,她就该识趣地永远离开那里,而不是抱着侥幸地回去,回去过那有着期限的,被雁狄爱护的时光。 “我想......先见见灵柚了。” “好,这就带你去见她,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冰释前嫌的......明明以前的敌人来着。” 你不知道么?敌人可以成为朋友,而恋人,也可以成为敌人。 第64章 礼 “雪茶?雪茶不是我上阳院出去的人,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不要借着送衣服的由头来上阳院里给我找不痛快!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就凭你们担待得起吗?”隔着只能看清人影的距离,雁狢和木秋萌就听见了张灵柚底气十足的训斥声,走得稍近一看一排的宫人皆担惊受怕地跪在盛怒的张灵柚脚下,领头的人平冕无旒,青衣朱裳,无剑、佩、绶,余同五旒冕,太祝、奉礼服之。 “灵柚以前不是容易动怒的人,孕中时常这样大怒吗?”木秋萌着急地询问道雁狢,得到的只是他迟疑的摇头。 他着实不清楚。 张灵柚的寝宫,自她有孕以来他便甚少踏足,饮食起居皆由她身旁的服侍姑姑一一操办,张灵柚平日里性情古怪,但越往孕中晚期走以后,倒是温顺了不少,他便愈发不再过问。 “你是什么人?犯了什么大错让娘娘这样动怒?”木秋萌抓起眼前领头人的衣襟就厉声责问道,一旁的张灵柚看到她的到来,脸上的怨气瞬即消退了不少,和气地挽回她的手让她把衣襟松开:“瞧瞧,好不容易我的贵客来一趟,怎么能干起这样扫兴的事呢?没什么的。” 木秋萌看着张灵柚那瞬间变温和了的眉眼,狐疑之心不由得立起,转身看向那个已经面色吓得苍白的官员:“回答我啊!” “回......回姑娘,奴......奴是宫内的太常卿,是......是皇上叫奴去世安宫献礼......怎怎怎知到了世安宫外遇到了符满大人,将奴和小的们拦在了宫外,说雪茶姑娘暂时还是上阳院的人,便叫咱们送到这儿来了,怎知......怎知......” “怎知!怎知!就知道说些糊涂话做些糊涂事!”张灵柚在一旁埋怨道,突然又将地上的太常卿吓得打了一激灵。 雪茶?雪茶是上阳......也是,当时我是把雪茶从上阳院接回去的,符满自然以为她是上阳院出身。 “太常卿......献礼......什么礼?”木秋萌好奇地问道。她看见身后的侍人就算是跪着也紧紧护着一个紫荆花漆皮的旋木箱。 “卜日礼,国有大祀、中祀应卜日者,昊天上帝、五方上帝、皇地祇神州、宗庙皆为大祀,日月星辰、社稷、先代帝王、岳镇海渎、帝社、先蚕、孔宣父、齐太公、诸太子庙、并为中祀,应卜日。及册命大事,加元服、纳后、巡狩、亲征封禅、太子纳妃。”太常卿恭顺地答道。 “我不是问你什么是礼!我是问皇上要献什么礼给雪茶!”木秋萌皱着眉头听完他那一番冗长却答非所问的话语,瞬间觉得与人对话突然变成了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令她心生不快起来。 “啊......奴知罪!奴知罪!是......是皇后大婚时的礼服。”太常卿惶恐地低下头,微微颤抖着双肩忐忑等候着木秋萌的责罚。他暗暗觉得这个姑娘真是算得上尊重他的人了,能耐着性子听他把不该说的话全部说完才来指出他的错误,不由得令他生了几分敬意。 这下不仅是木秋萌,张灵柚和雁狢也尴尬地呆在了原地没缓过神来,皇后大婚的礼服已经制好,而礼服的主人却不是木秋萌。 雁狢是俨然已经知晓的人,也一并怔在了一旁,他没有想到会这样快,新后的人选就已经这样官方地确定了下来,礼册上已经烫上了雪茶的名姓,而她是皇后的事实,马上就是,或者已经是满朝文武皆知晓的事实了。 而现在张灵柚也知道了。 “你说什么?礼服的主人不就在你眼前......” “灵柚!”雁狢连忙打断了她的话,“你们愣着干什么?把衣服送回世安宫去!皇上就在那里,不要管这个大人那个大人的!” 一众宫人立马起身匆匆谢恩离去,谁也不愿意再在这里耽搁时间。 “到底什么情况?”张灵柚睨了一眼雁狢,对他打断她话的行为表示了强烈的厌恶之感,便关切地询问着木秋萌道。 “......就是你所见到的这样。” “雁狄他怎么突然......” “灵柚!带阿萌先进你屋再叙旧不迟。” “你够了!”张灵柚对雁狢再次打断她话语的行为忍无可忍,但还是牵着木秋萌进了里屋,也是她思量不周,木秋萌一来不请她入室便在屋外询问这询问那的。 “这几日身子越发重了,走路都便得吃力了许多,可我有听你的话,好好散步,好使日后生产能够顺利。”张灵柚亲切地安排木秋萌在软塌上坐下,天气转凉,她已经受不了再在屋外偶尔抬头看着那棵老树,偶尔看看书籍打发时日,便早早令宫人把软榻移到了她卧室的空阔处,好令她在暖和的室内也能卧着她卧习惯了的软榻歇息。 “一定会顺产的。”木秋萌挤出一丝笑意,看向张灵柚高高隆起的腹部,“孩儿呀,你母妃多为你着想,日后要时时牢记着孝顺你的母妃才是。” “还得一并孝顺你皇姨娘呢!”张灵柚听完后喜悦得摸着肚子,对肚子里的孩子柔声说道。 木秋萌看着她温柔抚摸着胎肚的模样,不由得露出了落寞的神情,皇姨娘,她如何担得起这个称呼呢?这儿有关于皇家的一切称呼,都不应该再用于她的身上。她本就不属于这里。 即使她从这里生根发芽,重见天日,不过也只能是这里的一个过客。 罢了。 “......雁狄他为何拿雪茶来气你?你们......其实我知道雪茶这个人的存在,可是......我没有想到雁狄他会做出这样混账的事情来!”张灵柚猛然抬头瞬间进入了正题,仿佛刚才对孩子温柔的抚摸只是木秋萌的幻觉,而此刻蹙着眉心为木秋萌抱不平的蓝衫女子,才是活生生的张灵柚。 “灵柚,有的时候,我仿佛觉得,你在青阳院读书写字的日子,就是上一秒而已,而这一秒......你看,你就要为人母了。同样,雁狄他......也是一样。” “雁狄他怎么了?” “雁狄他,这一秒,已经不爱我了。” 木秋萌将头扭转到能够看到窗外的方向,逼近冬天的日子,天色一天比一天黑得早,此刻快到用晚膳的时分,已经不见一点白天的模样,花草都在昏暗的光线里阴森起来,只留下张牙舞爪的剪影,去撕裂四角的天空。 第65章 不够 木秋萌洗漱结束后盘腿坐在张灵柚就寝的圆形大床上,一手揉捏着那条被挑染得复杂且无规律颜色但却出奇地有些艺术味道的兔绒毛毯,柔软顺滑却有些许的线头交接处接触到她的指间,用力按揉着居然有着令她安稳内心的效果。 她看着张灵柚梳洗作罢后命令姑姑在门外守候,自己一手撑着负重的后腰慢慢移动到窗边,拿着一旁的金挂钩将高高外开的窗子给拉进来关好,不慌不忙地埋怨道:“这天儿的好好的怎么开始下雨了?就着这秋风将好些雨水都飘进屋子了,没的又叫屋子内湿漉漉的好令人厌烦。” 便走至床侧,先稳稳坐住后再将双脚吃力抬起移动到木秋萌的身边,露开了甚是欣慰的笑颜:“阿萌今天可以陪我睡觉了!真好!” 看见张灵柚欢喜得眉眼上扬的娇媚模样,木秋萌不禁打起她的趣来:“怎么?有你的孩儿陪着你还不够啊?” “你不知道,他呀,天天在我肚子里,好生调皮闹腾,我有孕在身,什么都在注意,自那次你提醒我殿内的花草摆放有问题时,我就不再允许内务司的人送什么花花草草来了,这熏香现在也不敢乱点,就每日滴几滴薰衣草的精油在枕巾上,后来听人说这对孩子也有刺激,便什么也不再用了,你在我身边呀,也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别白白浪费了这睡不着的时光不是?”张灵柚拿着一旁的软枕递了一个给木秋萌,看着她将她垫在身后安稳靠着了方才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木秋萌看着她现在安静地躺在她身边,她明白张灵柚只是闭上眼睛稍微休息半晌而已,对于今天她和雁狄的事她一定还有很多话想要问她,她不提,她也只当她不知道为妙。 “不如......吃了那么多安胎药都没有作用的话,适当喝些牛乳试一试吧,现在吩咐人准备么?”木秋萌询问着张灵柚的意见,想为她缓解一些失眠而带来的忧郁,却被张灵柚抬手制止了。 “要吩咐也不是今日。”张灵柚慵懒地抬起了上眼睑,眼球盯住木秋萌的神情活像一只被人成日里捧在怀中养尊处优的猫,突然有一天变得爱搭理人起来,令人感动的神情。 “你和雁狄究竟发生了什么?依我看他是个纯情之人,怎么就......换做谁也不会相信的。”张灵柚疑惑地问道,木秋萌松了一口一直悬在心头的气,想着她终于问出口了,自己也不用再在等待中惴惴不安。 “......事情很复杂,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总之,在雁狄的心里,我和他是不合适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不想因此造成更大的伤害,所以选择先抛弃了我......真是王八。”木秋萌沉稳地解释道,最后那句冷不丁地骂语让张灵柚不禁正色了起来,她默默伸出一只手握住木秋萌垂放在身侧的手,隐隐可以感受到木秋萌抓住她的力道,她明白木秋萌在生气,但是没有能够让她解气的途径,她才会这样爆出了平日里张灵柚从未听闻过的话语。 “造成更大的伤害?伤害谁?你吗?”张灵柚对木秋萌与雁狄二人之间的感情感到了深深的不理解,她甚至打心里觉得雁狄很作。 对,他是皇帝了没错,是皇帝了就能够想要谁不要谁全凭自己做主,但他不要一个人了却拿着不想给她更大伤害的幌子去给自己打造一个完美的形象,殊不知这样的行为才真正让她瞧不起。 本来,她也一直瞧不起他。 “我也是,他也是,还有......” 还有百姓。 还有妖界的亲人。 木秋萌突然觉得自己好没用。 至少她在雁狄眼中比不上那些人的一半。一半。一半的一半。 窗外雨打琉璃的声音在偌大的寝殿里混着时漏的窸窣声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她此刻正坐在张灵柚的床上,谈论着一个已经将她拒之门外的人,想着她背负不起的国家责任,和那些青涩的初见。 每一次见到他,对她来说都是一次新的遇见。她有想过感情最后可能会被世俗搅拌成糊状的模样,不复她当年动心的清澈,但她一直对自己说着要学会接受。接受爱的人的一切变化也是一种适应生活的能力,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一种心理暗示,让她现在依然能够泰然地坐在床第之上,总有那么多让她崩溃的瞬间想去击垮她,雁狄在张灵柚成亲那日狠狠砸来的石块,雁狄从倒塌的废墟中走出的情形,雁猗的离开,还有太多,她都没有真正做到崩溃。也许是因为还不到真正崩溃的时刻,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时候,会是在什么地方,毁灭掉她对未来的一切美好憧憬,她不知道她那个时候会不会崩溃。也许会,也许失魂落魄到忘记了如何去崩溃。 “你能做到放下吗?我是说......至少让自己适应没有他在你身边的情况。”张灵柚一直握着木秋萌的手,她自己也曾经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也许外人看她永远认为她不近人情,可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她着一身素衣见到雁狢的那个时候,就是那样一面,她就答应要嫁给他。 不只为权,更多的是为人。 但她如今已经非常适应了自己每日一个人的生活,即使他们还是夫妻,甚至生活在同一个院里,她也已然习惯,一个月能够偶然见到雁狢一次的淡然。 也许是因为不够爱了吧。 “其实,很多事情,都能用,不够爱三个字来解释......”张灵柚若有所思道,木秋萌看着她些许落寞的模样,明白她所说的一切,其实都是在说着她自己。 木秋萌也一直清楚,自那日她目睹张灵柚与雁狢新婚之夜的场景开始,注定了张灵柚嫁给雁狢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他们之间只有双向的利用与单向的爱恋。 所以她能理解,张灵柚在上阳院度过的每一日,都只能靠着她自己内心的调节去度过,最后调节成了如今无欲无求的模样,她天生的娇戾永远都不会消失,但她对雁狢那义无反顾的爱恋,却最终败给了他的挥霍与漠视。 可是她也明白,她和雁狄不一样。 雁狄对她真真正正存在过爱,她难以想象一个人对你没有半分爱意却做着浓情蜜意事情的样子,可能她还小。 “我会好好接受这些事情......今天真是打扰到你们了,你和雁狢。” 第66章 离英 木秋萌背对着张灵柚躺下,自己将身上的被子细细撵好放置在胸前的位置上,右眼的泪水瞬间狠狠砸向了左眼,一下,两下,三下,她绝望地紧紧闭上眼,只是放纵自己全身因为巨大的悲痛笼罩着的酸痛颤抖,与眼间泪水流下的一片清凉。 她只能让自己的五官挤在一处,最大限度地控制住自己的抽泣声,她希望用力让她所有的眼泪在今夜就尽情地流完,从此能够变成一个无情的人,不要再受情的挑逗而给自己划上深刻的伤害,但这不可能。 她一边尽力地流着泪,一边忍受着脑内缺氧般的疼痛,一边清楚地意识到,她将痛苦三年,最少一年。 她将每一个夜晚都和今夜一样,无声哭泣直至她累到没有力气去管她的心痛,再在满脸泪痕中睡去。 人间秋夜里的离英宫依然是明亮的白昼,原本火族的领地便是没有夜晚的,那里的妖习惯了在白天休息,在白天活动,因为他们的白天是白天,黑夜亦是白天。 谷冬到离英宫的时候他已经感到倦意袭来,于是二话不说倒在炎狱寰的床上便开始熟睡起来,在他刚要在梦中抓住一只他儿时放生过的花栗鼠时,他感到了浑身被烈火灼烧着的刺痛,背部的感觉尤为强烈,仿佛他的背已经不是他自己的背,而是随意磕碰就能剥落的烧焦后的墙皮。 “喔喔喔!什么东西这么烫!”谷冬一个翻身便从床上跌落在地,一个劲地开始扭头去检查背部的伤情,好在他土族的体质不足以因为高温而伤得太重,他愤怒地抬起头碰到的刚好就是炎狱寰那个一脸幸灾乐祸的损友,他正安然无恙地坐在床边,看着谷冬此刻狼狈的模样。 他和大多贵族公子没有太多的差别,只是不太讲究每日的穿着打扮,往往起床后随手撩过一件延地长褂便出门,他又有自幼裸睡的习惯,所以这样的不羁也令许多妖纷纷诟病,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与火爆的脾性,从不敢在他面前露出嬉笑的表情,此刻的他不知道是刚从哪家青楼回来,衣襟半开露出保养尚好的饱满胸部与隐约的腹部线条,一头血统正宗的红褐色长发垂在一边的腰前,这幅模样让谷冬更加觉得怒火中烧道:“你那是什么破床?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人界朝政都是你那位天师叔叔在留意?而你留恋花街柳巷就罢了,现在还托我去给一个男戏子送什么定情信物?” 炎狱寰看着他那副生气的样子,开始捧腹大笑起来,他最爱看着别人生气的模样,那样和花魁一样能够带给他数不尽的快感,也许他真的有某些精神上的疾病,让谷冬也不太好与他太过抬杠相争,谷冬知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妖,气起来可以命人将吵到他清休的孩子都拿去烹煮,所以他与他的交情总是点到为止的亲切,而在炎狱寰看来,谷冬却是个配得上和他相处而且值得信任的妖,所以谷冬所担心的遭遇在他头上的惩罚,其实是杞人忧天罢了。 “你自己要睡我的床我能有什么办法?哈哈,是我摁着你叫你睡的吗?好笑!我的床只有我睡才会安然无恙,别人接触它都只能死路一条,好在你醒得快,不然我就得为你收尸了呢!哈哈哈......”炎狱寰只顾着自己的玩笑话而浑然没有注意到谷冬此刻阴郁的神情,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立马服软地坐在了谷冬身上,好言劝道:“欸,别在意啊!你知道的,我怎么舍得你死呢?对吗?我那个人间情人的礼物你帮我送到没有?” “你不是对他痴迷到不行吗?为什么不自己去?你不提这个倒是算了,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在荣昌班唱戏了戏班头子也不愿意多说,总之礼物是帮你带到了,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想再帮你办这种事了!”谷冬嫌恶地推开了他,起身找了一个相对素雅的凳子坐了下来。 这屋子里的所有摆设都和金族没落前的奢侈有得一比,让谷冬感到异常地烦闷。他这个人比较喜欢自然清新的景致,而这些人为制造的精美细致器物往往入不了他的眼,只会给他的双眼增添繁琐的审美负担而已。 “......他不在了?怎么会......是不是我没有去赴约他生我气了?我那日为了赴约刻意多打扮了些,连衬衣衬裤都连套穿好还命侍女梳了盘髻,因而就耽搁了些时辰,待我赶到时他已经走了,也没回戏班,我这才回来为他准备礼物想对他赔不是......可是,实在是不好自己去送礼,这才叫贤弟代我去略表心意了......他一定是生气了,怎么办?怎么办?” 谷冬惊讶地瞪大他那双因为炎狱寰生动描述而此刻扫掉倦意而显得炯炯有神的杏核大眼,他头一回看见这个花花公子对待一个人如此上心,想必真是十分欣赏那名清倌才会在府内显得如此羞涩而又焦躁不安。 “你先别想太多了,想必人家突然家中有些什么事也没有前去赴约也说不定,你......这次是不是因为是男子,觉得新鲜十足,便如此上心?” “自然不是因为他是男子......呵,我以前又不是没有玩过男人......说实话,你要是喜欢我这一卦的我还真会对你上心呢谷冬,可惜你喜欢的只有女人......”炎狱寰看着谷冬便得愈发忍无可忍的面色,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虚了许多,他明白自己每次提到对谷冬这样的情谊就会令他觉得尴尬不已,于是自觉地换了对象说道:“那名青倌儿可是个绝色!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长得能艳压群芳的清秀,你不知道,我去听他一场戏,简直魂都要被他勾走!他唱戏时的模样,会让你忘记了他是男儿身的事实,那眼波,那身段,那唱腔,简直让我魂牵梦萦,我和其他姑娘恩爱时脑子里居然想到的是......” “够了够了够了!你他妈不要在我这里发什么情!我听着直泛酸水!总之,你自己去追求他,不要再叫上我,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没有闲工夫在你这种破事上上心……灵石的下落怎么样了?”谷冬发完牢骚立刻开始了正题,因为火族这样了不起的定位本领他才能硬着头皮和这样的妖相处。 “......最近还是只在皇宫里出现过异常,说明它还没有离开那里。人界最近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大乱在即的光景,大抵如是。 第67章 秋雨 木秋萌醒来时张灵柚还在睡梦中,张眼看去只是觉得感叹,她是一个自幼习得名门真传的闺秀无疑,腹中怀着已满七月的胎儿,夜晚又被踢打扰得难以入眠,但随时看去却是依旧保持着单手置于腹部而另一只手则轻轻搭于面部的优雅姿态,如同木秋萌这样坐着就能睡着的妖不同,她连卧姿都被训练成宫中富贵者的模样。 想必宫里送来成为皇亲国戚身边家人的女郎,皆是被烙印上了讲究的贵族习气,她们的父母也盼望着女儿入宫后能够出人头地的显赫,木秋萌的记忆中总是记得张灵柚端坐在与雁狄并排桌案上聆听夫子讲学的伶俐模样,她那时的脸色就已秀丽非凡,谈吐中也夹杂着令木秋萌难以理解的晦涩字眼,早已不是平常百姓姑娘家玩闹的天真脸庞。 现在想来,雁狄许是接触女性尚少的缘故,而又时常与她切磋诗词曲艺,方才对她入了迷,本来这样标准的名伶模样,就该受到一众人的欢喜和追捧,只是张灵柚眼界甚高,又被她父亲那套光荣家门的理论所引导,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当时太子妃的位置上,对身边的雁狄从来不曾正眼看过,这才酿出此时嫁给雁狢后的冷清境况。 “若当时你爱的是雁狄,这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再有,是吗?” 木秋萌小声询问道。 她知道张灵柚不会听见,这个问题也不会有答案。 其实,她自己爱的若不是雁狄,这一切也会变得不一样。妖力再通天,究竟也不能回到过去的岁月改变着已经发生过的痕迹,若能改变,也始终再无后悔二字的出现了。 “早啊,灵柚她还没醒来,我先起来和你道个别。”木秋萌跨进雁狢的书房,此刻的他果然已经在临摹着大家的书法,看笔锋像是王羲之的影子,而布局又像是米芾。 雁狢被一早的请安惊得不由得放下了笔,口吻里带着陌生人听起来便会觉得慎人的严肃,而在木秋萌听来便会明白他只是出于关心的好意而已:“早。住在这里有什么不适吗?怎么就决定要走了?昨日看你和灵柚谈得很来便觉得不需要我再陪你小酌一番了,或者说我们改日?” “没有不适,只是终归觉得留在这里打搅到了你们......你有那份心意就够了,喝酒伤身,日后你也少喝为妙。”木秋萌关切地回答道,她看着不如往日精神的雁狢的面色,知道他昨夜也一定孤枕难眠。 也不知道,没有她的日子,雁狄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片刻因为她的离去,而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你来去自由,我拦不住你,也从来不曾想让你拘谨些什么……我只是希望每晚你能在一个熟悉一些的地方歇息,是不是和灵柚睡很为难?我这就命人将客房打扫出来供你休息,本来昨日就要安排的,只是灵柚她又非要和你同睡,我想着......” “哈哈哈,雁狢公子何时也变得话语繁多起来了?” 木秋萌微笑着看着雁狢,他依旧是那匹冰雪草原上的狼,只不过她原本认为它看见流血受伤的人会伺机挫骨扬灰饱食一餐,但却目睹了它伸舌舔着血流不止之人的伤口,却不生丝毫野性的温顺样子。 她害怕他此时的模样。 冥冥中摆着的事实就说的是,有着野蛮兽性的人要比单纯的兽可怖许多。 “我只希望你能平安无事。”雁狢看出了木秋萌眼中用力隐藏着的恐惧,只好温和地解释道。 “我不拦你,真的。” 半晌,他又补充道。 木秋萌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她知道,他比任何人都要盼望着人妖二界的混乱能快一些到来,如果不说的这么决绝,那他的渴望也逃不过前三位。可他如今为何要避而不谈自己的野心而来对她施以援手呢? 友情这二字,她从来不敢大胆地往她和雁狢的关系里随意安放。 她所代表的永远是妖界那一方。 雁狢看着木秋萌不说话的样子,觉得气氛变得异常令人尴尬起来,于是话锋一转道:“今日早朝雁狄已经下旨,大乾的每一个城市与乡村,都要推广新的农耕政策,和华北一样,赏罚制度,人人仿佛都要成为白氏了呢!” 木秋萌听完果真和颜悦色地回应了他,她心里的不安也终于有了着落:“白居易爱树如宝,贬任忠州刺史都年年都种植花木,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但有买花者,不限桃李梅,江州司马日,忠州刺史时。栽松遍后院,种柳荫前墀。真欣慰日后不仅仅只是他的那片小小院坝绿意盎然了,雁狄他......也算是说到做到了。” “......我大概猜出了你的请求其中的用意,火族与我深交,所以有所了解,木族现在的局面只能维持着表面的风光了,大有以前金族败落的景象在,好在你......爷爷?在用万年灵力做着最后的支撑。” “那不就是你们最想要的吗?”木秋萌突然凌厉地质问道,她想说这句话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而雁狢偏偏要和她谈论木族的现状,在她看来就是在揭木族的短板,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看法存在。 这等于是在告诉她,已经不只是木族自己的妖知道自己的苟延残喘,而是众所皆知的耻辱。 “阿萌......”雁狢看着木秋萌平日灵气逼人的双眸里突然出现了他从未见过的恨意,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慌起来,他仅仅是想告诉她,她做的很好,她救了她的全族而已。 “不要再叫我阿萌!”木秋萌厌烦地捂住了耳朵,她也不明白今日为什么尤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甚至大声喊道:“已经有太多太多叫过我阿萌的人背叛了我!我不喜欢别人再这样叫我!” 说完她便消失于上阳院的书房。 外面的暴雨此时略有减小,但阴风依旧卷席着石阶上未扫完的落叶,并着连绵的秋雨毫无顾忌地侵袭着这个皇宫的角角落落,仿佛这样冲刷着就能冲走所有的污秽一样。 木秋萌将目光移开这片混沌的雨景一角,她在雨帘中看见了雪茶坐于高高轿辇的侧影,众多的宫人为她撑着一把巨大的流苏滑叶伞,全身湿透着抬着她,一步一步平稳地走着,他们的脚上踏着宫里一致的黑色高帮布鞋,单薄的鞋底溅起一朵朵的水花,落了又开,落了又开,他们去的方向,走着走着木秋萌觉得愈渐熟悉,那是通往青阳院的路。 青阳院已经是雪茶待嫁的住所,大婚也假以时日必定举行了。 青阳院......那雁猗呢?他们排祭祀大典的人如今都被赶去了哪里呢? 第68章 红 荣昌班因为连日的阴雨改在了城北的戏院里表演,木秋萌去时,原来的戏台上已经空无一人。 来往的百姓也不坐在湿漉漉的长凳上休息,都是行色匆匆地赶着路,本来这样的雨天在街上闲庭信步就是罕有之事,好在无人能够看见她,她也能一个人在雨中驻足凝视着,那个曾经人影憧憧的戏台。 她站了好一会儿,觉得腿有些酸胀了,才往身后的酒家走去,她在门口等着无人进出的空档现了身,进入这家酒馆时里面已经坐着许多人,有喝着早茶的人,也有仅仅是为了避雨要了一壶温酒驱寒就着脚下的火盆晾干裤脚的人。 “女郎!吃点儿啥您嘞?”小二口音是地道的皇都口音,木秋萌听着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其实少在皇宫外走动,和她说过话的商人也少,她其实听不出来各地口音的差异,只知道雁猗在江南久居多年,口音有着极其符合他模样的软糯之感,而皇都当地的百姓说的话却极其硬气实在,她听到一次,便想起了她脚下的土地。 “我就是......想问一下,荣昌班现在搬到哪里唱戏去了?”木秋萌眨巴眨巴眼睛问道。 “哟,女郎也爱听戏呀?荣昌班班底在西头的城隍庙那边,这外面下着雨,小的看您又是一个人出行,要不喊辆人力车拉您去?”小二的双眼眯成一条缝地笑着,不大的年纪许是因为经常赔着笑脸的缘故,两眼的尾纹显得尤其深刻。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去。”木秋萌慌张地摇了摇手,作罢要走。 “那个......”小二抬起手想着要挽留木秋萌,城东到城西路途遥远,他不知道就凭木秋萌一介女儿身如何在阴雨里只身前往。 “噢!今天谢谢你了!”木秋萌突然回头对小二笑道,将小二羞得楞在了原地。看她的穿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女郎,却又着近人意的温和与开朗,实在与一般女郎不一样。 木秋萌赶到戏班所在之地时突然觉得十分的荒凉,一片神鸦社鼓,大抵如是。她不知道戏班台前的光鲜背后,日日训练的地方居然是这样的老旧,招牌也是歪斜地挂在木门外,许是这样的地方,才能培养出那些无欲无求只是一味唱戏的戏子,木秋萌突然觉得,那个长得神似雁猗的人,也许真的只是长了一张相似的脸庞罢了。 她不知道雁猗还会唱戏,折子戏需要多年的基本功,得忍受在这样破旧的房屋内一天又一天的苦练,才能有上台表演的机会,荣昌班不是一般的戏班,它是和皇宫有所关联的处所,是整个民间艺术的代表之一,没有十载的勤学苦练,是不会乱用人上台表演的。 雁猗才离开一年许,不会有机会上台成为名角的。 “既然来都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木秋萌默默想着,便往戏班内走去。 门廊外歪歪斜斜放着许多把各色的油纸花伞,伞尖漏下的雨水将泥地打湿地斑驳陆离,看得出尽管下着雨,也有许多人赶路来这室内的剧院听戏,未走入屋内便能听到咿呀的戏腔绕着房梁悠悠旋转着,眼前走过一位拖着左腿走过的人,模样是势利得很是俊俏,一看便知道是十分看重自己利益的心里厉害之人,他和坐在下台看戏的那些人不一样,就他不看戏。 “客官留步!我想问问你......这儿的戏班头子在何处?”木秋萌连忙将他唤住,来这儿却不看戏的人,一定是平日里看腻了戏,在这里待惯了的常客。 “......哟,又有人找班头啊?求求你们不要找他行吗?他左腿都快被人打折了!”那人回过头来便是对着木秋萌破口大骂,手指用力点着自己的左腿,恨不得把自己的腿拆下来砸到木秋萌脸上才算解他之气。 木秋萌立刻明白原来他就是荣昌班的班头子,但她却很是疑惑,来找他便会让他得到那样残暴的对待的原因。 “啊......我这不就是想问问您,伤势如何了嘛!我这是来关心您的呢!”木秋萌旋即笑开了与他套起近乎来,“是谁找了您让您承受这样的暴力啊?说出来也让我和你在好好骂骂他!” 这句话果然奏效,班头顾不上和木秋萌的亲疏立即说道:“不就是那个大眼怪!我当他是什么正经公子呢!我呸!找我问名角的下落居然惊动了官府的人,害得我被官府的爷爷们冤枉,棍棒教训了好大会儿!” 班头顾着自己一泄而快却没注意到木秋萌表情的变化之快,她明白有人来询问了雁猗的下落,官府的人一定是怕班头不慎透露出去才对他实行惩戒。 “那个浑小子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扫把星!弄得我腿都走不利落了!” “你说,找你问的人是个大眼公子?具体什么模样?”木秋萌突然问道。 “......那个扫把星?他眼珠子是......淡红色?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奇怪的颜色,怎么会有那样奇怪的颜色呢?许是得了什么眼疾?不清楚。”班头细细回忆道,这让木秋萌显得愈发疑惑起来。 她深深锁紧了眉头,她知道,那是妃色。 妃色的大眼睛,杏核一般的圆润,只有咕咚的眼睛是那样。 咕咚也知道了他的存在了?还是他早就知道了才是。 “他......没问出来什么吗?” “当然!我是那种会出卖别人的人吗?说了不告诉就是不告诉!我只是给他看了他的画像而已,那些个官府的探子就以为我都招了。”班头露出了一副着实不满的表情,原本清秀的脸庞因为耷拉下的眼帘而变得莫名有种悠然自得的味道起来,原本他就是爱装作自己万事不愁的模样。 那他就已经知道了那个人和雁猗长得一模一样了。木秋萌暗暗想着,无奈张嘴回道:“不瞒您说……那个大眼公子是我旧相识,我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您能告诉我,他怎么就突然来问起你们家名角来了?” “他是帮着一位风流公子来送礼的,这两位爷说实话,我都不敢招惹,一个红眼睛,一个红头发的,听人家说,红色长在人不该长的地方,就意味着凶恶......” 第69章 雨遇 木秋萌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表情,烦闷地抿紧了嘴,不由得往自己脑门上用力“啪”地打出了一个红印出来。 这样突然的举动把班头吓了一跳,他觉得眼前的人好像比他还要不正常,他至少不会疯到自己抽自己,便不再理会木秋萌,自己匆匆磕磕拌拌地朝门廊另一头走去。 木秋萌她有些不敢想象,班头口里所说的两个人,他们之间会是熟识的关系。 赤色长发,性情暴烈,爱不修边幅地到处招摇,她的记忆动摇了。 她那场被绑在化生池上的回忆变得更丰富具体起来,她看到许多妖族的孩子围着她笑,领头的孩子笑得格外灿烂,而其他孩子远远在他的身后,只因他是一团炽热的火,怕挨近了烧着自己。 而他却一个劲儿地离她越来越近,用他小小年岁就已骨节分明的双手,弹琴似地,在她的脸上,身体上,轻拢慢捻抹复挑,留下地全是伤疤,她闻着自己被烧焦的苦味,放声大哭地把脸上的血水用眼泪混合得浅淡了许多,最后晕在那根玄青的玉石柱上,连四周的笑声都不再听见。 那是火族的孩子。 只有火族孩子,才会不顾一切地去赶着伤害别人,而又反而远离了所有人。 咕咚,是温暖如春的陪伴着她的,哥哥一样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和伤害她的最令她厌恶的妖,是熟识的关系,甚至,他们早已是朋友。 “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交朋友的权利,我干嘛还要为此而不高兴呢?” 话是这样安慰自己,而木秋萌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开始细想起来,仿佛雁狄这件事发生后,她遇到的每一件事情其实都有着值得细想的资格起来。但其实,细想本身便是件令她头痛的事情。 咕咚和火族的人来往密切,他会帮助他送礼物,就代表着他们交情匪浅。而送礼物的那个人是雁猗,或者说,长着雁猗模样的人。火族的人应该不知道长着这副面孔的还有一位已经对外宣称逝去的六皇爷,而咕咚是知道的。他一看画像就会明白,火族的人要找的其实是个故人。 按照咕咚的性格,他在不知道她木秋萌自己其实已经是知道这个人下落的情况下,是一定会火急火燎地来告诉她,也许她挂念的雁猗还没有真正去世。 可是他没有。 她这阵子发生了这样巨大转变的事情,这样被丢弃出了世安宫,她都没能见上他一面。这实在是很奇怪,因为好像她木秋萌碰到了什么事情,咕咚永远都是那个会跳出来的人。 他是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他见过那幅画像的事情,他不打算告诉她。这是为什么呢?怕她伤心吗? 木秋萌耳边的戏突然变成了反西皮的唱法,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变成的,也许它已经唱了有一会儿了,只是她沉浸在思虑里没在意。 她能听出这样的唱法,也是谷冬以前告诉过她的。谷冬是个戏迷,和她在一起玩的时候时常随性地哼哼他新听的曲调,反西皮上、下句落音是相反的,唱腔比较少,只有【二六】、【散板】和【摇板】,此时台上唱的,是《柳荫记》,木秋萌自然听不出曲子的来头,她只看着门里戏台上的梁山伯。 他在唱,我好似乱箭穿心。 她倒还没有感受过万箭穿心的疼痛,她觉得那会很痛,痛得她忍受不了的那种。她现在还好好站在这里听人唱曲子,就说明,她还没有尝到那样的痛。 此刻的皇都,天就像被人挖了一个大窟窿,在人间哗啦哗啦地灌着水,木秋萌听着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便立刻隐身起来。她抱歉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两眼发直地望着几个回过头来往外看着她的人。 “木族姑奶奶!是你吗?”木秋萌被身后的一声叫唤给吓了一激灵,回过头来看却是个面色起苍黄的男人,那男人看上去年纪尚小,实则看他面色的光泽便知,他是金族里妖龄居中的那辈,姑奶奶这个称谓着实耳熟,木秋萌好像在哪听过,便迟疑地问起:“你是......” “我是金繁啊!姑奶奶你不记得我了?我爹是海湾木氏......” “噢噢噢!知道知道!你爹就是那个唯一跨族通婚了的......” “对对对!姑奶奶好记性呀!我好多年没有见过姑奶奶你了,没想到能在皇都遇见你,真是我的福气啊!我这些年都在华北,难怪无缘和你相见,唉!”金繁懊恼不已,从袖内掏出来了许多珠宝首饰来,一股脑儿全塞在了木秋萌手里。 “你这是干什么?我用不着这些!”木秋萌被金繁的热情震惊得不知道该拿手里的珠宝如何是好,金繁是铁定要她收下的模样,此刻已是乖巧地背着手,好让她无法还到他手里去。 可是木秋萌也不是爱收别人额外赠礼的人,立刻将珠宝塞回进他的衣襟内,金繁看着胸前高高隆起的小包,刹那间红了脸,连忙施法将珠宝收进了体内。 “姑奶奶你往哪里塞呢!这......这都是我孝敬你的一点薄礼,我们金族别的不敢说,金银珠宝可是应有尽有,我也只能拿这些来献丑了!” “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们族的法力全部已经退化了呢!没想到还是能把东西收回去的嘛!”木秋萌笑起来,她一直觉得金族就是一群世代积攒一些不义之财,好逸恶劳之外还荒废了全族修炼的伪妖。 “姑奶奶见笑了……”金繁低下头,此刻的模样与前些时候和雁狄针锋相对的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不过木秋萌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她只知道,金繁许是一直记得她还在木宫时候救过他的事,才见了她便如此礼貌待人。 每当她发现自己能毫不吃力地便自然想起一些过往的事情时,她的心悸也会陡然增强,这说明木严给她施过的灵力已经逐渐地消散了,“你......怎么在这儿?” “姑奶奶小心雨。”金繁将木秋萌轻轻往伞内拉了拉,带着她走向一处宅院避雨,才好与她交谈。 木秋萌打量着四周,她认出了这是金繁的四合院,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她便从皇都被带到了华北,她不由得对金繁的灵力起了尊崇之心,换作是她,再怎么也需要一盏茶的功夫才行。 第70章 死寂 “......不瞒你说,你这宅子我来过一次,可惜是晚上,没细看,今天倒是觉得古朴大气,这紫瓷广口瓶一看就是官窑,你混得很是风生水起嘛!啧啧,你看看,这一屋子的宫中用具,看来皇上赏赐了不少啊!”木秋萌一面捧起一方瓷器细看一面打趣道,她其实在心里暗暗吃惊,一个地方上的官员都能用上如此精致的工艺品,甚至她走进屋的感觉竟有如同踏入世安宫的影子在。 “嗨!姑奶奶你少挖苦我了!我这也是拜圣上所赐,皇上言出必行,福泽惠民,我才能享得些荣华啊!”金繁慢慢掂起侍女泡好后的茶,揭开盖子徐徐吹动着温热的茶面,木秋萌只看见杯中缕缕不觉的热气延上,便闻到了那茶里的淡雅清香,于是她也好奇地喝起为她倒好的茶来。 “姑奶奶好法力啊,这一进屋衣服便全干了,你先且在这里慢慢品这雨前龙井,待我去换身干爽的衣服。” 金繁走后,木秋萌舒服地在凳子上盘起了腿,两眼所看之处正有个侍女端着吃食进来,她探过头去看盘里的点心,正开口与这名侍女搭话道:“这叫什么点心......” 却被一声尖锐严厉的呵斥声打断了:“你这小蹄子又从库房跑出来了?还不赶紧回去!见了光沾了晦气可怎么得了!”呵斥的人貌似是这宅子里的管家,长着一副老来俏的面孔,头上还插着鲜艳的珠花。 这侍女听到呵斥后连忙原地跪了下来,那管家一个巴掌就甩了过来。 “喂!你干什么!凭什么打人?”木秋萌看不下去了,起身抱住侍女被打的头,护着她道。 “看姑娘腰前的挂坠想必是宫里的贵人,姑娘有所不知,这丫头已经被选上当卜辞神了,这下姑娘总该明白了吧?”这管家好眼力,看出木秋萌身份不一般,便立即单膝行礼道。 她这一句理所应当的话更加把木秋萌弄得摸不着头脑起来,她自己的确是宫里出来的人,而她却不知道管家此刻都在说些什么。 “......什么是卜辞神?” “啊?噢......回姑娘,卜辞神就是祭祀之品,皇上已经昭告天下,下个月初八便是新帝祭祀大典。” “你说什么?祭祀之品?”木秋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她可是活人啊!” “姑奶奶不明白吗?皇上说这是为了取悦神灵、安抚灵魂,从囚犯到婴孩到纯洁的处女,只有经过焚烧、斩首、活埋,便可以求得千秋太平啊!”金繁刚好换完衣服后进来,为一脸惊慌的木秋萌解释道,没想到解释完,木秋萌的脸色居然变得煞白起来。 “姑奶奶......我可是......说错什么话了?”金繁小心翼翼地问道。 木秋萌松开抱紧的侍女的脑袋,没站稳便瘫坐在凳子上,她目光空洞,嘴唇微微颤抖着说:“你说......这是皇上下旨说的?” “是......是啊,嗨!的确已经有很多人为之不满了,可那都是些不懂事的草民,怎么知道皇上的圣明呢?” “够了!不要再拍他的马屁了!我要你告诉我,皇上要求多少人参与活人祭祀?”木秋萌忍无可忍地阻挡住金繁的阿谀奉承之词,她早已脊背发凉,听到他的那些话语更是不打一处来的烦恶涌上心头。 “这这这......每个州的长官府里均出送二十处女,大内监狱里的留犯均算在内,再加上初八早晨第一缕阳光照耀进皇都时,皇都里诞下的婴孩,姑奶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你怎么不知?” 木秋萌此刻再也听不进去金繁所说的任何话了,她越想越觉得愤怒,口中激烈的言辞也流利地喷涌而出:“九州?留犯?婴孩?雁狄他疯了?他知不知道那是多少人的性命?他究竟是听信了谁的谗言,要做这样尽毁人理的事情?他知不知道,一旦激起民怒,政权不保,反抗频发,最后只能是王朝不复,民不聊生!” “姑奶奶......这我听说,商周时期就已经有这样的祭祀了,不会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愚蠢!商周就有?既然商周施行这样的暴政如果是正确的,那此刻的天下为何姓雁不姓周?雁狄他美其名曰拿生灵寄慰神灵,实则已经对专制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木秋萌拿起那名侍女手持盘中的糕点便是用力一砸,那糕点高速撞击在对面的白匀泥墙上,残留下的糕痕细腻且斑驳。 雁狄啊雁狄,你究竟还是原来的那个雁狄吗?那个带我去青阳院看那些巫士排练,诚恳和我分享你作为帝王的宏志时的雁狄,哪里去了? “姑......姑娘,救救奴!奴还不想死!奴不想被活活埋死!”跪在地上的侍女见机立即牢牢抓住木秋萌的裤脚开始求助起来,她明白眼前的这个姑娘和皇上的关系一定不一般,不然绝不会就这样胆大地能够脱口指责起皇上的政策起来。 “你个贱婢子!”一旁的管家又用力甩了侍女一耳光,“做祭祀品哪轮得到你想不做就不做?还想着拉这位姑娘做那大不敬的事儿?我看你是你真的活腻了!” “不许打她!你为什么又要对她动手?”木秋萌冷冷地横了管家一眼,便扶着被打倒在地的柔弱女子起身,柔声对她说道:“你怎么称呼?你听我说,这件事我一定会帮你,不仅我会帮你,还会帮所有要被逼迫去活祭的人。” 女子眼中闪着感动的泪花,欲开口说话,却看着站在身边的金繁面色凝重的表情,克制住了想回答木秋萌的行为。 木秋萌看出来了她十分顾忌金繁的同意与否,于是转过头对金繁说道:“你还有什么好不愿意的呢?少你院里一个姑娘死不好吗?” “嗨!姑奶奶......你误会了,我......我是觉得你现在去帮他们死里求生,就是在置自己于牢狱之灾啊!你这相当于是忤逆了当今皇上,毁掉了皇上精心策划好的祭祀大典……这......这不行!” “什么不行?金繁你能不能有一些判断是非黑白的能力?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救你!让你活到如今,为虎作伥!” 木秋萌拉着侍女的手,瞬间便消失在了这座华北的院落里。 第71章 拯救(一) “......姑娘你......”侍女一时缓不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是离开了这些年一直生长在那里的华北平原,所在的屋子也布置得够典雅,只是到处皆是横生的藤蔓,不像是日常居住的场所,倒像是传说中的天外行宫。 “你也知道了,我不是人,你们主子也不是人,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事情你得记住的,是我可以救你,而且,我还要把其他的活祭全部救下来,所以你不要感到害怕了……有的时候,其实妖比人更加不会给你带来伤害。”木秋萌冷静地安慰道,她突然发觉自己也可以像金繁那般眨眼间便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了,而且对于她的体力来说,还绰绰有余,木族整个都在衰败中,而她的灵力却不减反增,着实令她费解。 侍女掩饰不住满脸的惊慌,她只好跪下来将脸埋在地面上,好不让木秋萌发觉,她的声音闷闷地从埋下去的脸面中传出:“奴......奴多谢......神仙相救,奴不敢有丝毫害怕,奴感激还来不及呢!奴名唤合英,全凭姑娘调遣。” “好了好了,合英你起来,我不是你的主子,不用对我这样磕磕拜拜的,你说说,你们都是什么时候被送去处死啊?”木秋萌急切地想知道这一切,将合英扶起后便施法让一处吊下的枝蔓荡至合英身后,那枝蔓又缠绕成了吊篮模样,刚好能让她坐下休息。 合英起身往后看着这突然编织好的座椅,迟疑地伸手去触摸,刚一碰触到绿釉般的枝叶,藤蔓便将她双脚缠绕住,轻巧地把她送上了座位。 “这......这简直太神奇了!神仙姑娘!你这儿都是好东西,奴一辈子也许都没福分见上一次呢!呵呵,真好!”合英高兴地抚摸着身边顺滑的枝干,双脚满意地在半空中荡漾开来,笑声显得格外舒心,木秋萌看着她那天真烂漫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了她自己,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女郎,本该言笑晏晏的年纪,却又是被人使唤责骂,又是被逼去当活人祭品,心中更添了一分焦愁。 雁狄根本没能让这个世道变好,甚至让它变得更为腐朽败烂。 “你若是喜欢,日后也多多栽种些植株吧,如今多植草木,朝廷也会拨下款项奖赏百姓的。”木秋萌好心提议道。 “日后......也不知道奴是否有福能还活得长久些......奴不懂政治,甚至不识字,只觉得当今的皇帝下了许多好诏令,原以为他会是个好皇帝......可是......据奴所知,初八的典礼会在圣堂举行,到时候礼毕礼乐,便到了真正祭祀的时候,那圣堂据宫里来的大监说,十分辉煌庞大,皇帝在高高的祭坛上,我们这些成人沐浴斋戒后全部会送至坛下的四周,待时辰一到,便会就地斩决,婴孩则待我们处决后,直接埋入提前备好的礼坑......奴看着神仙姑娘本领大,一定有救我们的法子!” 木秋萌看着合英向她投来有神且期待的目光,深深叹了口气后,许可道:“是。我一定有救你们的法子......”说话的口音依着合英的学,倒是很像华北的地方人了。 青阳院内因着准皇后的到来,早就打扫得一尘不染,走廊上和屋室内也新添置了符合时令的盆栽花木,雪茶这几日没再见过雁狄,被告知说是要避嫌,大婚之前不能和皇帝相见,恼得她忿懑异常,日日只能和室内的花草发脾气,“拿出去换新的来!”谁不知道这是因为人人想到皇后便是她木秋萌,谁又会立刻接受她这个新顶替来的人?她木秋萌在时住的可是世安宫,而她却只能住在这偏僻阴森的旧院内,“这破地方哪里像个皇后该住的地方?”她皱眉向一旁的盼春埋怨道,不耐烦地用前日才修剪好的指甲敲击着桌上摆着的一份汤羹,瓷器被敲打的声音格外清脆,因为杂乱的节奏使人一听便知击奏者的心情不畅。 “姑娘可小心言行点!姑娘不知,这青阳院可是皇上还是皇子时住的地方,那世安宫固然好,可还是不及这儿的意义重大不是?皇上待你您这么好,日日都送珠宝来,还把原来伺候木姑娘的人都换走了,还不都是体贴姑娘吗?”盼春轻轻将那盏汤羹捧起递给一旁的侍女吩咐其去加热,一边和气劝解道。 “木姑娘......”雪茶想起好些日子不知道木秋萌的去向,想找到她撒气也没有办法便气不过,可盼春的一席话便提醒了她,于是笑盈盈地问道:“你说,原来和木姑娘关系好的,都有些什么人啊?” “......自然是她身边伺候的一些人,只不过如今都被打发到各局去当杂役了,木姑娘和皇上以前就认识......噢,她和上阳王一家关系也是匪浅,这上阳王是皇上的死对头,不知怎么的,却和她相处甚好。”盼春仔细回忆道。 “上阳王......咦?我没记错的话……这上阳王侧妃,是不是有孕在身了?”雪茶秀眉一挑,伸出了一根食指戳起盼春的脸颊来。 “是啊,侧妃娘娘都快要临盆了呢,宫中人人都传是个公主,因为这侧妃娘娘怀着身孕却风采依旧,说是怀着公主的缘由。”盼春只能由着雪茶胡乱戳者自己的脸颊,她指甲尚且修成,还未长长些什么,可在脸上也是袭来一阵阵刺痛,她极力保持着恭顺的仪态,偷偷瞄了一眼雪茶的神态,这方才还气急败坏的样子,说起侧妃娘娘的事却立马变得喜悦起来,倒是罕见。 “原来如此啊……”雪茶若有所思道,突然用力将盼春的脸刻意划出了一个不浅的口子。 “这......姑娘好端端地划奴脸做什么!奴还要嫁人的!这可如何是好!”盼春慌乱地捂住了自己受伤的脸颊,哭丧着哀怨道,雪茶看着她那幅心焦的模样,笑得肩膀都开始打起颤来:“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嫁人?好笑!” “我知道你和宫外青楼的一个小厮是老相好,你们宫人之间的议论我都听见了,你放心,只要你能帮我办成一件事,我就寻一个由头放你出宫去,你就能和他长相厮守了。你这脸呀,只要不勾引上皇上,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雪茶从袖内取出自己的丝绢手帕,将盼春脸上的血迹一一拭去,幽幽宽慰道。 第72章 拯救(二) 是夜,青阳院的宫灯皆点得耀眼火亮,都道准皇后的作风便是豪奢之气,一盏宫灯而已,灯罩里偏偏要比平常多点出双倍的火烛,室内的植株也是看不顺眼便叫人更换。 “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了吗?”准皇后仔细用面脂涂抹着洗净的面颊,问着身后匆匆趁夜归来的侍女。 “姑娘仁慈,让奴见了多月未见的情郎,姑娘交给奴的事,奴一定办妥了好让姑娘称心如意。” “很好,明日早起,我得去去上阳院,还记得,当年被木秋萌硬拉到上阳院当差,说是当差,却被那王妃令人防得死死的,生怕我也是和木秋萌一伙来帮忙引诱上阳王的,那哪是当差啊?根本就是圈禁。到后来木秋萌应该是猛然还想到有我这么个旧交还被关在上阳院里,才把我给接了出去。” “姑娘......和木姑娘......许是有不浅的情谊吧?” “情谊?当然,她帮了我不少忙呢!我原本只是以为,她和当时还是青阳王的皇上有所交情,能让我有所机会打探皇上的消息,没想到,她接我出去之时,已是入主世安宫,这样,我就直接能接触到皇上了,盼春,你说,她是不是帮了我大忙?”雪茶斜睨着盼春,浅浅笑言道。 “......姑娘和皇上乃是青梅竹马之交,哪里是木姑娘帮忙呢?实在是因为姑娘和皇上的缘分尚深,别人再怎么努力,也阻止不了你们重结良缘啊!”盼春谨慎地答道,她倒是知道此时的风头正在雪茶这一边,和她搞好关系,日后皇上大婚,她便是当朝中宫身旁的红人,这种事情,只有赚没有亏,只要不是傻子都会愿意为雪茶效力的。 “呵,你倒是聪明,好一张巧嘴啊……你可知道,阿萌,她也有一张巧嘴,只是,她不如你看得清局势,那皇后之位,岂是她能担当得起的?一个来路不明又没有礼教的丫头,若不是蛊惑圣上,怎么可能获得皇上欢心呢?你是不知道,她连坐都不知道要好好端坐着,动辄盘腿席地而坐,哪里像个闺秀的样子?” 盼春默默听着雪茶不紧不慢地奚落着那位前准皇后,上前去在梳妆桌上拿起那枚雪茶常用的银蓖,将雪茶沐浴后垂下的华发点点梳直,“对了,把那些盘起后变卷的头发全部给我梳直了。” 她记忆里的木秋萌,两旁鬓角总是有些卷曲的碎发不曾梳上去,许是她天生发曲,又无意与细致梳妆,平日里又爱闹腾,鬓角的头发便总是那样张扬地外露着,在御药房的那些岁月里,她总是和她一起默默地在案桌前打理着分类规整好的草药,木秋萌的耳边就是洋溢着这样俏皮的卷发,她发色又本就自带茶褐色,纸窗外透过的暖阳徐徐,她在光线里低头磨药的侧颜经常让雪茶自己看恍惚神,只觉得眼前这个被安排来御药房做事的女孩子就如同仙界降临的精灵一般不真实,而她白皙的面颊因着眼光和卷发的辉映,显出来的是不同寻常的淡水珍珠般的光泽,这让她不禁打趣道:“阿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个俏郎君把你给领走呀?哈哈哈!” 她那时是真心想要一个好男人来珍惜木秋萌的,只可惜,那个人是谁也绝不可以是雁狄。 张灵柚早晨醒来,只是觉得全身酸痛,仔细一摸,背上也出了许多细细的汗珠,于是起身问道一旁的侍女:“木姑娘呢?快叫她来给本宫看看,怎么这几日除了夜难入眠以外,还多了这盗汗之症?” “娘娘......木姑娘未在宫里,奴也不知去了哪处,奴这就去宣太医。”侍女答完便急匆匆赶去殿门口令外面看守的侍卫去请御医。 张灵柚懒懒接过一旁递来用来盥洗的水盘,皱起了眉头,另一只手轻触着因为夜晚难安而微微肿胀的脸颊,低垂的眼眸里流露出的都是不解与烦腻,她抬起头看看这个天天都被囚禁的地方,她不知道她何时才能出上阳院看看外面的风景,她怀胎的这些日子,永远都只是在这个院子里养胎,可胎也没养好,日日夜夜都过得好生憋屈,终于有阿萌可以来陪她说说话解解闷,现在可好,阿萌也不知所踪了。 雁狢在忙些什么,她一概是不知道的,她也早已不会去过问,这样就更加显得门庭冷清,给她最大的安慰便是她腹中孩子一日一日更加成长得好起来,她这样熬下去也是为了能看看她出世后的乖巧模样,想起这些她便心气平和了些许。 “娘娘,奴刚才去通报请太医,门外有贵人拜访,是青阳院的准皇后,娘娘可快些准备得好。”小侍女回来得也是迅速,只是她带来的消息却让张灵柚心生不悦:“你是怎么当差的?本宫不是说了吗?那些个莺莺燕燕的,少来烦本宫,不见!” “......娘娘,来的可是准皇后,咱们可不能和她置上气,以后凡是些什么好处,不也是得指望着皇上皇后么?还是见见吧?” “这些个人都是雁狄那边的人,也只有她能见我这被圈禁的人,谁想和她们勾结似的?” 侍女看见张灵柚态度有所转变,急忙使唤道旁的侍女:“还不赶紧给娘娘梳洗打扮!” 待张灵柚从内寝出来,雪茶早已是盛妆站在前厅,后面跟的侍女几乎有上十个,这也算是大阵仗了,张灵柚一挑眉,开口就道:“何不等到真正册封了再行这些礼?雪茶姑娘还真是着急呢!” 她自行坐下了,也招呼着雪茶坐下:“本宫有身孕后身子沉,就不拘什么礼教先坐了,你也坐吧!你来有什么事呢?” 雪茶用一块雪绢云母帕捂嘴笑起来,巧言道:“娘娘临盆在即,也是辛苦,妹妹想着日后都是要做妯娌的,前来陪娘娘聊聊天,娘娘......不会嫌弃妹妹愚笨吧?” “你真是太自谦了!能翻云覆雨李代桃僵坐上后位之人,哪里来的愚笨呢?你倒是比我们阿萌还聪慧些......也更心狠些。”张灵柚揉着太阳穴柔声说道,她瞄着眼前那位清秀五官却画着浓妆的年轻女郎,心里嘀咕着这个矫揉造作的人怎么还不起身告退。 “妹妹带了些皇上赏的吃食,来和娘娘一起分享。”雪茶令身后站着的侍女在张灵柚面前摆上几碟色泽可人的小食,又命人取来浣手的水盘与壶,“这是御药房新制的浣水,妹妹以前在御药房从事过,当时阿萌也在,这浣水妹妹试过,不仅用完双手清洁,还能令玉手光洁细腻,给娘娘用是最好不过的,妹妹听说娘娘喜爱女红和宫乐,也得保护玉手才是啊。” 第73章 事端 “呀,你这贱奴才!怎么做事的?”张灵柚不满地立即起身,转身便是对着伺候她浣手的小太监一横掌劈过去,紧接着小太监便跪地磕头求她饶恕,洪姑在一旁大惊失色,连忙召唤旁边站着的几名侍女来将张灵柚扶走去更换衣装。 “你也先回去吧!大婚以后再来最好。”张灵柚没好脸色地撂下这样一句硬生生的话语,便被搀扶进内殿,留雪茶在前厅出神地坐着。 “娘娘可犯不着为个奴才生气!奴已经叫他去领罚去了,娘娘何不换完衣服去好好泡个澡,好去去这晦气?”洪姑用尽心力地安抚着张灵柚不稳定的脾气,将她换下的衣服交与了一个小侍女,在她看来张灵柚原本是个心高气傲的富家千金出身,但好在闺阁所学的教养总是压着自己的脾性,来上阳院起初的一段日子倒也不会和什么外家女郎起些小家子气十足的争端,但自打这怀胎以来,她的脾气是越来越大,这到也和她孕中多思少眠有关,“奴叫人去放些安神助眠草药的搁在水里头可行?” “不知道哪来的霉运,一早上就得受着这些气,不要乱放那些奇奇怪怪的草药了!阿萌之前不是说牛乳有利于睡眠吗?待我沐浴完了端杯牛乳给我就行了,这最后一两个月啊,我这肚子可别再出些什么岔子。”张灵柚摸了摸已经相当突出的孕肚,尽量静下心来对洪姑叮嘱道。 木秋萌只是留着合英随她待在她的木宫里,就在初五之夜把她送回了华北的四合院,她隐身陪着合英上了那辆朝廷派来接她的马车,百无聊赖地一路跋涉,她想来以她的灵力,如今为了这些活祭的生死,倒是尝到了人界舟车劳顿的艰辛,也不失为一种体验。 一路上合英明白木秋萌一直在她身边,但她也不好和她说话,于是只是缄默不语,木秋萌也好好休息了些时辰,想来要以这样尴尬的身份去重新面对雁狄,她着实打内心深处慌乱无比,她随着这马车里皇都是愈近,便愈能感知到即将到来的祭天大典的惨无人道,而她要做的,也无疑是称得上残酷的。 她记得那张与她细说大武盛况的硬朗侧颜,如今,她是前去毁了它。 只随着“咣当”一声马车靠着宫墙停了下来,木秋萌这才意识到她自己又回了这皇宫。 她轻轻一跃下了车,此时合英充满着惊叹与好奇地抬起头看着眼前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大雨洗涤过还依然牢固残留着耀眼丹色的宫墙,她从未离这座内城这样近过,“别看了,我们进去吧,在这儿当差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木秋萌小声提醒道,因为看上去合英已经俨然忘记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 合英这才缓过神来,低下头恭顺地跟着内监进了顺德门的侧门。 木秋萌根本不知道宫里还有这样一扇闭塞的宫门,想来平日里一定不常开启,雁狄这次行动看来也不想太兴师动众,不走正门却悄悄命人从这样偏僻的侧门送活祭进宫,想必他也明白这是引起群愤的荒唐举措,可为何还是一意孤行了呢? 内监带着她们走了许久,手中的宫灯也点亮了,摇晃着在最前面指引着,这是好一条无人经行的路,合英不禁在昏暗中抓紧了自己的上衣边角,而木秋萌则在夜色中努力分辨着前方应该要经过的住所。 前方不远处应该就是御药房了,再过去便是前朝大殿,可这样的活祭之人不可能踏足前朝,所以要去的地方给木秋萌造成了不小的疑惑,她不明白这条路还能通向哪里,不能去前朝......木秋萌再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果真品出了几分熟悉的味道,她不知道何来的熟悉之感,可她的确走过这条路,只可能是当时走得太匆忙,此刻的印象才会如此模糊不清。 “雁老六......”不知不觉木秋萌想到了雁猗,对,这条路一定和雁猗有关。 她是何时开始唤他这样的名字的? 是他把她从庭狱放出来的那天! 对,现在这条路便是去往庭狱的路当时她被押送得匆忙,还来不及认真看看周围草木院落,雁狄要把所有的卜辞关在庭狱里,待明日大典再一并送出至宫外神坛,好让人认为是处置一批死囚,实则是等着和婴孩一同会合陪葬祭天的活祭。 这样掩人耳目,而宫中和地方多有知情人士,渐渐事情的真相便会传开,这又添一笔多次之举,何必? 木秋萌愈发糊涂了,正待她踏入庭狱大门时身后匆匆跑来一个小厮,她回头一瞥,看打扮竟是内宫的小太监,他喜笑颜开地对前来接手她们这些处女的狱卒道:“大人!这活祭之婴孩不用愁了!上阳院的娘娘临盆着呢!明日直接拿那小皇侄活祭便是!” “这是真的?我正想吩咐人手出宫寻产妇呢!这下可真是巧了!那边看门的!快叫些弟兄去上阳院门口守着!等娘娘生完了就立即冲进去抓人!”狱卒忙吩咐着人手,便胡乱将合英发配到一间狱房。 “糟了……灵柚她!”木秋萌顿时觉得事情紧急,不由分说便赶去了上阳院,待她到时内殿已是嘈杂不已,进进出出的全是端着血水的宫人。 “洪姑!娘娘她怎么样了?” 木秋萌快速跑进产房,洪姑此刻正焦急地站在床尾看着生产的情况,一听是木秋萌的声音便哭诉道:“木姑娘你可回来了!娘娘早产了!奴是生过孩子的人,可真没见过这样难生出来的场面!这羊水也破了,大红不止,着实没见到孩子头啊!” “别急!别急!”木秋萌赶到床头紧紧攥住了此刻几欲昏迷的张灵柚的手,“灵柚!”无论她如何呼喊,张灵柚就像死去了一样,毫无响应之意。 “拿参片来!再拿些绣花针!御医们呢?御医去哪了?”木秋萌狐疑地问道,她的背部已经被汗浸得冰凉,她从未见过女人生产,可此刻屋内除了洪姑却都是些年轻的宫人,除了端茶倒水别的都做不了指望。 “奴去门口传过好多遍了,还拿皇侄、娘娘、甚至王爷的身份作由头,他们都不予理会!院门已经锁死,院外的人都不知道里面的情况,里面的人也无法出去!”洪姑连连擦着额头上的汗回复道。 “王爷呢?王爷去哪里了?” “王爷一早便出去了,皇上说许他一个人特别解禁,好像......好像是去神坛那边了。” “......怎么突然会这样?参片来了?快!让娘娘服下,放在娘娘舌子底下含服,绣花针给我!” 木秋萌战战兢兢拿着针对着张灵柚葱根般的指头便扎了去,足足扎满了十根手指,紧张得连眼睛也不曾眨动地盯着张灵柚那张白中透着青紫的面孔。 第74章 夜事 木秋萌瞄了一眼脸上汗如豆大的洪姑,使了个心眼儿正色道:“我刚刚从庭狱那边经过,那儿已经派了人手,不出我所料此刻应该已经重重包围了上阳院。” “啊?为何会惊动庭狱的人呢?” “姑姑!不好了,外厅皆是官兵,说是要交出小皇侄。”一个侍女匆匆来报。 “这可如何是好?” “去告诉他们,这是产房重地,谁要是敢踏进这儿一步冲撞了娘娘,想想自己脑袋要是不要了!然后你们就都出去候着,哭的声音越大越好,我保证能让娘娘母子平安,然后带着小皇侄从后院离开,你们就对外宣称,孩子没保住,待风波结束后,我一定将孩子健健康康地送回来。”木秋萌急言快语着,洪姑也没有其他办法,便将屋内的其他侍女全带了出去。 木秋萌转过身,只听见外面哭丧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女人们的哭声恰到好处地尖而高亢,估摸着能盖得过婴孩的啼哭声时,木秋萌便使出灵力,帮张灵柚顺利把孩子从腹部拉了出来。 拉出得很突然,她就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团在放声大哭着,木秋萌不知下一步应该如何做,便接连输了灵力让张灵柚的脸色恢复了元气,确认她有呼吸以后,她便着手去抱那个奋力啼哭的孩子,她紧紧闭上双眼,两手对着孩子腰部就是一提,可是孩子太小又太软,她根本不忍心这样提起,头脑中闪现出平常妇人抱孩子都是一手撑住颈部一手再环住孩子臀部,她便尝试着照做,果真顺手许多,待她要走时,突然觉得有什么拉住她,才发现孩子的脐带还未剪断。 医书上的段落这时才浮现在她脑中,她将胞衣仔细剥落,再使脐带断开并打结于腹部,拿着一旁热水盆里的毛巾将张灵柚的下部用水全部清洗干净后,替她盖好了衬被,这才抱着孩子离开,走前扯了一块足够大的丝绸方巾好包裹住那孩子。 上阳院的事洪姑一定会处理好,她带孩子又回到了金繁家,吩咐他小儿的奶娘暂时照顾好小皇侄,这才匆匆去了庭狱。 “恩人您去哪了?怎么一手污秽啊?快拿这水洗洗!”合英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木秋萌,立刻弯身舀了一瓢桶里井水递给了她,木秋萌接过瓢浣手,环顾四周将狱房内直瞪瞪看着她的人眼全部看了个遍,让他们忘记了她是突然天降般出现在这里的事情。 “那杀千刀的官兵,居然要拿小皇侄去当那活祭的婴孩......看来这宫里黑心的大有人在,为了自己方便,为了邀功请赏,真是一点良心也讲不得!”木秋萌朝着水桶就是将水瓢一扔,顿时水花飞溅,也不能解她心头之气。 “我看这皇上啊真是昏君!把百姓的命不当命!” “就是!” “你们里面都给老子闭嘴!死到临头了还嘴硬!还敢说皇上的坏话,真是嫌命长了!”外头的狱卒拿着随身带着的长棍狠狠敲着铁门,恶声呵斥道。 木秋萌眉眼一横,脱口回骂道:“我呸!你是个什么好东西?又能活多久?这些人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既然你知道我们命不久矣,这将死之人说话还需顾忌什么?” “姑娘说得好啊!” “嗯!姑娘说得对!” “诶你又是哪里来的没教养的丫头?得了,我不和女人吵架,你就好好过完这一晚吧!寅时你们就得就去沐浴,卯时就得出发去神坛了!” 狱卒说罢便走开了。 木秋萌看着他消失在了黑暗中,突然想起洪姑的话,雁狢此刻就在神坛,他现在一定已经知道了明日的祭典流程,她何不找他帮忙安排安排她要办的事情呢? 这坏了雁狄正事的做法,他一定会爽快同意,没准,他早存了这份心思,琢磨着找机会要毁掉这个祭祀也未可知。 “这儿的人都听着!我,姓木,名啾,明日一定会救大家于水火,我木某人,说到,做到!”木秋萌望着人头攒动的牢狱,在心里默默念道,眼波流转间便隐匿在了狱房之内。 神坛的方位木秋萌大抵是知道的,她以前总是听身边的知音谈起过,她总爱兴致勃勃地念叨着木姑娘去了哪里哪里的神坛,哪里哪里的大殿,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后娘娘,就有过不完的好日子了,现在想来,什么好日子,不过就是未得到时的臆想,得到后的回忆罢了。 神坛在夜色中依然高耸得威武,层层高阶环绕坛身,此时都有重兵把守,外坛西侧写着牺牲所,大体便是放置祭品的屋舍。 再往内过了外坛界线,便是真正重要的内坛之地,最高的大殿想必便是祈年殿,而雁狢此刻刚好低头默默从阶梯上走下来,细细布置了几天的场地,就连夜色也掩盖不了他脸上布满的疲倦,黯淡的眼神和木秋萌一一对上,倒也不再有气力显示出惊讶的光亮,只是拖着脚步走近木秋萌,压低声音道:“你这小妖精,这种地方岂是你跑来玩的!” “那请上阳王告知,什么地方可以容身?” 木秋萌也是见他一脸严肃觉得有趣,学着他压低声音凑在他鼻前询问道,雁狢身上染着陌生的香味,定是这几日在殿内打点布置,被殿内供着的特殊熏香环绕所致,闷闷的甜香还夹杂着佛手的苦味。 “西边儿柏林。” “遵命。” 下一秒木秋萌便把他带至了柏林之中,这样的树林她再熟悉不过,闭上眼都能找到它的方位。 “这几日都不见你,怎么祭祀前夜跑来这殿堂前?也不怕这神灵镇了你。”雁狢留着气力淡淡打趣道,退步倚身在了那柏树树身上。 “我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神灵怪罪,我一小小精灵之辈,来这自然是恭喜王爷喜得贵子。”木秋萌像模像样地作揖道。 “噢?果真是皇子?”雁狢立即从树上离开,走上前来认真询问。人人都道会是公主,他也差不多对皇子不存希望,可是生下来却是个带把儿的,不禁让他很是喜出望外。 “是。你也不关心一下王妃是否安好,不过,这皇子差点就被人拿去当摆在那祭坛上的活祭了,好在本姑娘出手相救,方才一解你儿性命之忧。” “......你是说雁狄?大抵是他手下那些奴才造次,他应该不敢拿本王的儿子做什么祭品,他这次祭祀,怕是引民怒定。” “诶,上阳王不如卖阿萌一个人情,帮你解决这烫手山芋?”木秋萌立刻话锋一转,顺着雁狢的话开始走入她的正题。 第75章 前戏 “烫手山芋?”雁狢微抬起上眼睑,他万万没想到木秋萌会来趟这趟浑水,他本意是想坏了这场祭祀好讨得民众的支持,木秋萌这下一来,到弄得他不明真相起来,“你想报复雁狄?” “你想坏了这祭典,恰巧我和你目的一样。而你上阳王亲自出面虽说是为了惹起民举,稍微一个不慎就大有被雁狄砍头的危险,如若让我出面,既不会威胁到你的性命,事成后你也可就这典礼失败做文章,让那些言官上奏也好,让百姓口舌搬弄也好,上阳王一定比阿萌会处理。上阳王,您看,我这主意如何?”木秋萌一一将自己的想法向雁狢抛出,她在夜色婆娑中看出雁狢些许动摇的瞳孔,便知这一定会是他想要的办法。 “你要帮我反雁狄?你就这么恨他?也是......这穿着礼服去祭祀的人本应该是你,却被他人拾了便宜,也该恨之为快。”雁狢思虑片刻后仍旧对木秋萌做此事的动机不得其解,木秋萌见了他那副踌躇不定的模样,不由得拿起一旁的树枝敲了敲雁狢带着纱帽的脑袋,撇嘴埋怨道:“上阳王好生糊涂!怎么只知圣上,不知苍生?只知这小儿女情长,不知我这心怜民众的苦衷?这祭祀大典办不得,在我这儿,只是看不下去那些无辜的民众被活活当作牺牲般处置罢了,可方才却一直拿着我的感情逼问,啧啧!果真还是不像我想象中的懂我啊!” 这下故意的一激倒让雁狢起了些兴致,他一直自诩自己比雁狄更加了解木秋萌,即使收服不了她的心,他也满足于那红颜知己的关系高度,木秋萌这对他的失望使他有了想要知道她的想法的欲望,他一把扯过她手里的纸条,立眉怪罪道:“你懂个什么就在这里看低本王的见识,与本王对你的了解?还抽起本王脑袋来了?本王到要看看,你又想耍些什么花招?” “喂喂喂!别生我气啊!我这就是一时着急你的愚笨罢了,你倒还见怪起我来了,既然你也知道我们关系匪浅,倒也应该见怪不怪才对啊!雁狢,我想让你把我安排进那大武的队伍里,到时候我再与雁狄讨论这事儿,如若他不同意作罢那活人祭祀,我便施法将那些个巫师都捆起来,这便连着歌功颂德的礼乐都进行不下去,天师一定降罪不说,对雁家的列祖列宗而言,这也是大不敬之罪,雁狄一定会放了那些人好少生事端。怎么样,我的主意岂不妙哉?” “......这当然可以,只不过,这雁狄就此和你的梁子,那就结下了,他另娶她人的确在先,可你这毁了这样重要的祭祀,他绝不可能就一笑了之。” “那我也不能看着那些人就这样白白赴死!雁狄他可以拿你们任何一个人的人头为所欲为,可他动不了我的,就因为我是妖,他才不能拿我怎么办。我出面,是最好的办法。” “那你......” “我意已决,上阳王无需再言。” “我是说那你来随我换衣!你不得着一身巫服才是啊!” “噢噢,多谢你成全,诶那我是不是就可以拿着那伏魔棒跳舞了啊?” “......你想些什么呢?那是领头的巫族首领拿的,你凑什么热闹!” 夜近三更,雪茶只是端坐在床榻前,身着一件白锦黑领纹凤长袍,面色凝重如同窗外所结之寒露,半晌才低声对一旁长立的侍女问道:“你打听清楚了?上阳院那边真的已经解除监禁了?” “主儿,那侧王妃已然小产,全院的禁足本就该自然解除了,之前解禁的只是王爷一人,如今上阳院出入自如,太医也全在那儿侍奉着,想必这侧王妃性命是保住了。”侍女愤懑不平道,咬牙切齿恨不能张灵柚也能一并随着那婴孩一并去了才好,雪茶面色才稍作缓和,不屑一顾地瞥了那侍女一眼:“瞧你那损模样儿!本想着那那孩子去做活祭,这下直接没了性命,不也是殊途同归的好事么?那侧王妃虽说平日里看不惯人,让她多活几年也无不可,晾她一介女流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主儿说的是,再过两个时辰咱们差不多就得出发去神坛了,这可是主儿宣告天下身份的场面,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侍女移步将桌上晾凉些许的花茶向雪茶奉上,雪茶接过茶后神色却是一暗,她脑海里一直记着那日织布司呈上的礼服样式,精致华美却被雁狄推给大婚时再上身,就那样改成了婚服礼制,今日送来的祭祀礼服素净得如同一般宫服样子,一点皇后雍容也无,想必若是那木秋萌,情况一定不一样。 “是啊......过了今日就离大婚之日不远了,今夜无眠不过就是因为祭祀大典隆重怠慢不得,你再将我脸上妆抹抹,别露出倦意来,皇上见了面色萎黄模样一定不高兴。” “是。” “诶,雁狢,你看,还挺合身的。”木秋萌饶有兴致地摆弄着延地长袖,黑色帛袍刚好在脚面上方打止,这衣服不显身段,也无束腰,再戴上那驱魔面具旁人也看不出她是名女子,“巫师,教这位姑娘前一节的动作,不用教多,只求与其他巫师动作一致便好。” 雁狢没理会她,她那量体裁衣的本领他明白,带来的人严肃本分,倒也不会坏了事就可以,木秋萌听了他的介绍,垂下衣袖望去,见到的便是她冒雨前去相见却无果的清倌,“雁......巫师,见过巫师,小女愚钝,但请巫师严格对待,不要误了祭祀为好。” “自然。”清倌转身便离开了,木秋萌连忙跟上去,雁狢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那位清倌,没甚留意模样,便继续去检查准备好的祭品。 “你怎么来了?”清倌走至一个空场地便停住了脚步,回头冷不丁地问木秋萌道。这样突然地提问倒是让木秋萌感到意外,她直视着他的眼眸,天色亦是黢黑,一旁点上的烛灯只够看清人影大致模样,但木秋萌不比旁人,倒是清清楚楚看清了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眼眸,她只好吞吐道:“......我向往这祭祀,想参与进来,又刚好和上阳王有些交情,便把我安排进来了……” “你是想毁了这祭祀吗?萌萌?” 第76章 正面 木秋萌站在原地,感到徒然一阵麻酥之感从颈根处传至两耳垂后方,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听见了久违而又独特的称呼。 萌萌,雁猗,是你吗?就在我一次一次告诉自己你不是他之后,你又这样捉弄我,叫我相信你还在吗? “怎么不回答我?” 清倌站在昏暗中,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木秋萌回话,木秋萌突然有些胆怯去面对他,她生怕再多说一句,便打破了雁猗的幻像,又只留她一人痴痴地空想作罢。 清倌缓缓双手将头上的金翎玉珠纱帽取下来单手捧在手中,走上前停在了木秋萌面前,另一只手向着木秋萌垂于水袖内的手拉去,“别攥着了,是我不好......一直不向你承认我的身份......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只有你还在等着我回来......我很欢喜。” 木秋萌就这样让雁猗牵着自己的右手,她突然鼻头一酸,泪水直接夺眶而出,她扭头看向远方的绵延山脉,仿佛那样的深山和那样的黑夜才能包容下她所有藏在内心的思念与孤寂,而她明白,雁猗和她一样。 “萌萌......辛苦......”雁猗清越的声音回荡在木秋萌的耳畔,那是阿萌只身举着燃烧的火把穿过一个深不见底的潭洞捅破了其中无声哗然飞出万只蝙蝠后的豁然开朗,她突然觉得很委屈,双手抱紧了雁猗,他的肩膀不如雁狄宽阔,但自有一分适合他的流畅韵味,墨色锦衣被泪水打湿得冰凉,木秋萌睁着眼睛看着雁猗背后的排排庑房,再过去便是内坛,高耸的塔尖是祈年殿的顶,她不得不去想像天亮后的情形,想像许久未见的雁狄看见她后的模样,和事发后对她的惩戒。 或许此去,她和雁狄,便再也回不去那世安宫午后闲暇时光里的亲密无间了。 其实早已回不去了。 “不辛苦,你回来了就好。” 木秋萌从雁猗怀中抽出身来,泪水早已在此前悄悄抹干,再正视他时便是一贯凛然的模样,她明白,她们二人之间再多的话语,也得等到一切安稳下来,才有机会。 待木秋萌与一众巫师被带至祈年殿外时,已经是三鸣三响过后,殿内皇上已经坐定,目光所及之人皆按礼制着祭祀素服,这样庄重的场合一律宫人都需低头等候,祭祀的流程也是进行顺利才是祥兆,木秋萌明白,雁狢定会拿这次祭祀未遂而做文章,而她如今要做的只是埋下头,等着礼部尚书招呼入殿舞那大武乐章便是。 她看到站在她前面俯身听令的巫师头上的金翎簌簌地左右摇晃着,那样轻微地摆动其实便是心悸之像,他们这些上过无数台面的戏子在龙颜面前怯场,她一个临阵磨枪的外行倒是相当镇定,只是觉得低头过久颈部酸痛难忍,又不好太大动作地调整,只好半蹲下身子将头抬了起来,她这个角度望去,只是看见大殿内的局部,便撞见了雪茶正着一身白色礼服端坐在殿堂之上,那副表情正是以前教养姑姑教导过她的,目光低垂温顺,笑不露齿的端庄仪态。 那是皇后该有的仪态。 雪茶礼服的衣领直直抵住她小巧呈倒三角模样的下巴,双手自然放于衣袖内叠放在膝上,裙摆本该延至地面却被宫人整齐叠放在了那檀兽福椅的踏脚处,整个人便只有一张精致瘦削的脸庞裸露视众,给木秋萌一阵压抑之感,那礼服像是一具枷锁将雪茶规整地框在了其中,好生僵直。 “祭礼第八项——送帝神,奏大武之章——” 礼官的声音被拉得老长,好在提醒候在殿外的巫师准备入殿。木秋萌立马带上了雁狢给她准备的面具,那是一张狰狞的虎兽之面,看上去永远给人不了纯良之感。 入殿跪拜天君,地君,人君,一旁的钟鼓队奏响大武之乐,祭神队伍便分成了三列,为首一个单出来站在前面的便是雁猗,在他后面站于一排中间的便是木秋萌。 起式,转身,摇铃,跳动落地回旋,再作白鹤驱魔之伸展状,木秋萌在那副厚重的面具下见到了雁狄那副满意的淡漠面孔,这是他私下排练的礼乐舞蹈,终于搬上了台面,这大殿比得上半个上阳院大小,他离她的距离,实在太远,她能清清楚楚看见他任何变化的细微表情,他高高在上地坐在远方,却瞧不见她。 队列阵法演罢,队形变化为圈阵之法,木秋萌缓慢跟着编钟敲击的节奏变化着舞蹈的动作,此处的舞动较为单一,只需来回变换这三个动作跟随人圈的移动方向便是,换步间,木秋萌自然便来到了正对雁狄的方向上,她明白她可以站出来了。 脱离圈阵她独自向御座舞去,剩余的巫师都暗自慌了神,不过想是临时有变动没来得与他们细说,便也不动声色地继续转圈舞着,不料那未擅出阵法的巫师却开口说了话,这让所有在殿内的人纷纷惶恐地跪下,等待皇上的责难。 那巫师听声音分明是个女郎,直接揭下了那不宜面圣以免冲撞神灵的面具,直言向圣上建议道:“皇上,请收回成命,取消活祭之典!” 此时她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衣裙摩擦之声,所有人都因为她的行为而自觉跪地等待着发落,于是开口又道:“此事小女一人做事一人担责便是,与旁人无关,小女不过只是代替万民发声罢了,圣上难道还要惩罚万民不成?”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雁狄震怒道,听闻殿内异样,一队官兵立刻进入至殿内将木秋萌抓住使她跪在了地上,她感到自己的头被一个官兵强有力手死死按住,以她的力量完全可以挣脱这所有人的压制,可她不行,她还不想让这天下人都发现她的异样,以一名女子之身是如何都不能抗衡一名壮士的,于是她只能任由那人按住自己的脑袋,对着砖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在行不仁之事!” “不仁?你倒是告诉朕!什么才叫仁?”雁狄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是隐忍到了极致的愤怒即将要一泻而出的光景,但她不能认怂,立刻回复道:“仁字从二不从三,即要化掉人心,只怀天地心,天性善良、地德忠厚,你拿着天下人之性命不当命看,又如何配得上一个仁字?” 雪茶一见这样的局面不禁恼从心生,本以为这木秋萌已销声匿迹,却在这样庄重的场合冒了出来,抢了她的风头不说还毁了这祭祀大典,于是跪着对雁狄嗔言:“皇上,还不处置了这等刁民以正朝纲!” 第77章 离殿 雁狄不敢相信,他这余生竟还能再见到木秋萌。那日他咬紧牙关对她说出的那些话已是他对她的最后道别,亦是对他自己的狠心劝告。 若人妖原要为敌,那此刻的相见,便是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了,但让雁狄几欲落泪的,并非木秋萌现身与他公然作对,而是故人再见的酸涩难得之感喷涌而出,他那心心念念的女郎,着实如同一位战士般坚毅地跪在他眼前,若不是身侧雪茶一句唤她刁民之谈,他在那样伤害自尊后却是想着奔下御座亲身扶那位脱了虎兽恶面的瘦小巫师起身的。 而此刻他却被打醒一般,僵直站在这万人之上的神坛之巅,不得不为木秋萌的为乱之举下令惩责从而以平旁人义愤。 他又何尝不知,这是不仁之举? 而那天师仗着自己的火族身份要拿木秋萌全族性命相要挟,他不得不答应了这不仁之事,舍百民之命亦是舍,但他却得了木族苟延保命,纵使心焦如炼狱,他也得忍住。 “将此女押下去审问,看是否有作乱同党。” 他明白无人压得住她,这样的命令,无非是做给百官朝臣看的秉公交代,其实他私心里,是庆幸能有人出面来制止这样的祭天行径的,却不料是他最希望其能全身而退之人,缘分未了,大抵是来日还需纠缠不休了。 木秋萌被带出祈年殿后,密铺砖地轰然开裂,籽石飞溅间殿外的羽林军纷纷迟疑该不该立即闯入大殿,无奈总教无令,地裂之剧烈也着实容不得任何人置身于内,只能留着皇上与雪茶在殿内惊慌却无人救驾。此时的雁狄和雪茶像两条躺在枯涸泽沼中蹦跳的锦鲤,焦急于自己攸关性命而又失望于外界的袖手旁观。 正当雪茶一头珠翠凌乱地垂于额前,花容失色躲于一旁安放的大型神磡之时,只听得振聋巨响戛然而止,才稍稍探出半个头瞄着那群全副武装的羽林军闯进救驾。 自然羽林军救驾来迟,只能跪听御责。 为首的总教亦是兵部侍郎,车檀。当年那名单枪匹马与符满一同比试马枪的少年郎,果真应了先帝的想法,留下成为了辅佐雁狄的臂膀。 “羽林军救驾来迟,自请殿下责罚,殿下是否受伤?”车檀言辞恳切询问道,身后的将士只是战战兢兢跪着,不敢出声以引起圣上注目。 “......无妨。”雁狄只是静静坐于御椅之上,以缓一时心惊,待气舒匀后轻声吐出二字,他踌躇低头端详起已是汗渍盈袖的双手,事发突然,他只能盯住那枚牢牢镶于大拇指中的翡翠龙纹鎏金水刻扳指,方能稳住那颗受惊后无处安放的心。 车檀是父皇留给他的,扳指亦是。 “皇上是否唤随行的御医看看?”方愈生端正立在神磡后关切道,此刻雪茶才知晓她身后一直立着方大监,连忙抚裙起身扶正了头冠,羞红着脸缓行至雁狄身旁,雁狄偏头打量了她一眼,云淡风轻间含了三分责怪之意,即刻面朝殿门,正色道:“休要再提处治刁民一事,祭品,也只是平常牺牲作罢,把那些活人都好好送回去。这地崩之事,在朕看来乃是上天之警示,若仍循旧法,必引国灾。你说是吗?天师?” 原就蕴着恼怒的天师听到雁狄突然的询问只好上前一步行礼答道:“陛下圣明。” 雁狄眉目里含了丝苦意,倒显得紧抿的唇角泛出清冽韵味,他大抵内心是满意的,只是到底叫那天师存了疑心,将木秋萌想成了他雁狄请来逢场作戏的人,生生是将她拖入这权争暗斗里。 终究,是他对不住她。 天师炎氏此刻悻悻退回了列位,他抬眼便在雁狄脚下的石阶上和谷冬对上了眼,谷冬那双杏核大眼此刻表现得凝重非凡,平日的光泽也消减不少。 他分明在叫他不要怨他。 只是为了达成那个女人的愿望便把这盘棋全盘掩弃? 如若活祭得偿所愿如约进行,雁狄便逃不了那暴君的称谓,而这正是他与谷冬共同想要达成的目的,而如今这般情形,那土族世子为了那软弱的儿女情感就这样擅自制止了这精心布局好的开场。 着实姑息优柔得打紧。 谷冬一直两腿微开坐于石阶上,见木秋萌一副为了那些个活祭不惜和雁狄撕破脸的架势,这已足够。 那阿萌想留下那些人命,便由着她留下吧。 他施法想着能让这一切停下来又足够能给雁狄一个公正的交代原由,雁狄也是个聪明人,见了这离奇地裂之势便顺着谷冬给他的台阶下去了。再看那准皇后只是一味往着神磡后躲去,而雁狄也全然没有一丝保护她安危的淡然,也让谷冬看出了此二人倒有几分疏离,不自觉眨了眨妙眼,生了坐看日后帝后相处之道的打趣之心。 他向天师做了个安心的手势,并顺势朝一旁隔岸观火的雁狢轻巧一指,天师会意,于是不再于谷冬有过多怨怼。 这日后的国势,自有那位皇帝的好哥哥从中作梗,倒少了他们不少心思,这样想来,少杀了几百个人也倒无妨,只是可惜了那土族未得到鲜血沾地润养,不过他谷冬都不在意,他天师也无需感慨。 祈年殿祭祀照着先帝礼制进行下去。 木秋萌一被押出大殿便施法脱了身,她无意理会殿内雁狄是否怪罪于她,只身去往华北将那世子接回了上阳院,好人归原主。 那孩子在她怀里均匀地呼着气,光洁的脑门上扭曲显现着青紫色血管,想是被那金繁家的乳母细心照料,先天不足的黄疸也缓解了些许,只是终归是比旁的孩子早生了一月许,露出襁褓的白团子手倒像个鹌鹑蛋般大小,木秋萌抱着他,恍若所抱无物一样的患失涌上心头,正欲踏入张灵柚寝殿,不料和慌忙出来的全御医撞了个满怀。 木秋萌正庆幸好在撞到的是她自己的手臂而未伤及那脆弱孩儿,老爷子年事高没站住脚跟便向后仰去,木秋萌腾出一手一把将他扯回来并单手作揖赔笑道:“师父原谅弟子莽撞!” 第78章 解冤 全先生缓过神来捋顺胡子一看是木秋萌,怀里还抱着个极其瘦小的婴孩,便气不打一处来地鼓起圆肚骂道:“你还知道老夫是你师父?这接生娘娘如此重大之事岂是你一介小小御药房学童可承担得起的?” “师父......”木秋萌只觉得如鲠在喉般难辩。 “还私带世子出宫?老夫看你这小脑袋瓜儿是不想要了怎的!这娘娘落下现在如此严重的病根,你说你不是好心办坏事儿是什么?”全先生截住木秋萌的话接着骂道。 木秋萌骤然一愣,不明就里了起来,这张灵柚生产的确全部由她一人接手,当时情况紧急,加之她又有祭祀的事要处理,便匆匆琢磨着按医书做了脐带结扎,用灵力吊住了张灵柚的一口气,擦拭干净秽物后便带着世子离开,想必不会出什么差错,“这洪姑对产妇临盆后的照顾是有经验的,如何落下病根儿了呢?”木秋萌睁大眼不解地问道。 “秋萌啊秋萌,这娘娘是头胎,又是早产,却下体感染流秽不止,定是生产时感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世子殿下还是快交给殿内候着的易大夫看看有无病患,老夫这就去给娘娘换药为好。”全先生说罢便擦过木秋萌想离开,却被木秋萌一把抓住,“你你你......你反了不成?反倒是拉拉扯扯起老夫来了?”全先生怒目圆瞪,花白胡子都被怒气给气得翘起来的模样,让木秋萌更是委屈之心一激而起,她单手行了个揖礼,正色道:“弟子一直以救人、仁义为旨,却没想到师父如此冤枉弟子!弟子倒是要让师父看看,娘娘感染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全先生见木秋萌神色如此严肃,心里不禁存了些困惑,只好随木秋萌入殿,洪姑一见木秋萌抱着世子前来,连忙喜不自胜地行了大礼,接回世子便抱与易大夫查看。 木秋萌开门见山问洪姑:“请问姑姑,你们娘娘下体不适有几日了?是否还有其余症状?姑姑需得一一明述,不许有所欺瞒才是。” 洪姑听罢后一脸为难,却又拗不过木秋萌,只得哭丧着脸言:“这......这说出来有损娘娘清誉,如何开得了口?使不得!使不得!” 木秋萌看她那副赤脸拒绝的模样,像是隐瞒着什么不体面的实情,有损张灵柚清誉之事……听先生描述无非就是妇科方面的疾病,而相关女子清誉......木秋萌眼前一亮,顿时一字一句清晰道出病证来:“畏寒,发热,不时的头痛,下体时常流脓状液体,厌食,恶心呕吐,娘娘近日是否有这些症状?” 洪姑两颗乌亮的眼珠流动出恐惧的目光,一睁一闭中很是不安,这分明是被戳中心事后的神情,木秋萌立即变了脸色,长眉微挑间鼻翼也因激动而略微张开,目光锋利得如同一把占了清酿的匕首,换做是谁看都是极其令人生畏的面孔,“你此时掩瞒了病情无疑就是在拿你家娘娘的性命开玩笑!辨证不对又如何能够对症下药?又如何根治娘娘病痛?你家娘娘清誉打紧,我的清誉就不打紧了么?好生叫师父冤枉我,以为我医术不佳才造成此感染!” “这......这可如何了得?奴说,奴都说!这样的情况已有好几日,但主儿近日夜不能寐,本就身体不适,便也无甚在意,只是叫御医开了方子抓药服用便是。可不料却因故早产......奴以前在宫外,见过有人和娘娘症状相仿......只是......只是......”洪姑一边拭泪一边嗫嚅道。 “只是那人是却是烟花女子,那些症状是日日纵欲得来的不洁之症,你便觉得说出来有损你们娘娘颜面,于是不向师父道出实情,白的叫我蒙冤!”木秋萌着急地诉着自己的委屈,刚想听师父如何说,转身一瞧全先生此刻已微露戚色,独自嘀咕道:“娘娘如何会染上这样的疾病呢?还是在这产前染上,这感染八成会早产胎儿,再不济胎死腹中也未可知啊!” 看到全先生那样只在意张灵柚这次病得蹊跷,木秋萌也不好再去与他得意说她是被他误会了这样显得不知轻重的话语来,于是屏声沉思片刻,不大有把握地问洪姑:“姑姑可知......这阵子娘娘寝食难安,除了每日送药送饭的小太监,还有什么旁的人拜访过上阳院?” 洪姑眉头一紧,细细回忆过后,目光如炬间明白了什么,可又像是拿不准,嘴上欲告知却又有所忌惮,只得斟酌回道:“主儿重视这胎,一般人是不与相见的,只是奴想到皇上天威,那青阳院的准皇后娘娘定是得罪不起,于是......但那位主儿坐了片刻便离开了,想害娘娘也无行动,恐怕轻易怀疑不得......” 木秋萌想起了平日雪茶好重的心机,不禁追问道:“姑姑再好好回忆回忆,中间有无出什么岔子?” “出什么岔子......那位主儿带了些吃食给我们娘娘,但伺候的人不长眼把浣手的水倒在了娘娘裙上,只好回去更衣沐浴,那吃食也倒掉没吃,这些都无妨……” “问题应该就出在这水里!好端端地浣手也都是平日里宫人们伺候惯了的,怎么就那样凑巧?正好湿了娘娘的裙装?”木秋萌声色颤抖地激动道,她早就应该觉得这一切奇怪才对,那夜庭狱跑了个小太监来传信,说上阳院的娘娘早产,叫人去拿世子当活祭,“姑姑,娘娘生产那日可是走漏了什么风声?” “不曾走漏,这上阳院只有王爷一个人来去自如的,其余的人都被关在这里头,想出也出不去啊!”洪姑好心解释道,“姑娘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我去去就来......你们照顾好娘娘。” 木秋萌内心早已有了答案,可想要让这个答案有说服力,就一定要有十足的证据,这件事情做的是否滴水不漏,也只有试一试才明白。 此时的庭狱因为国祭的原因,比平日里肃穆了许多,而关押在里面的犯人也因逃过一死而愈发珍惜活着的日子,再无怨懑之言。 “哥们儿,你说这好端端的,怎么又把人给放回来了?”木秋萌趁着此时灵力尚且充足,附在了一名守卫身上,问身旁那位壮汉道。 而那位,便是当夜与报信的小太监交流之人。 第79章 涌起 “不是和你说了吗?天降丕兆,陛下认为这定是对此活祭做法的警示,总问,总问,有完没完啊?”那名壮汉不耐烦地朝着地面吐了口吐沫星子,抻了抻久站的双腿,向着木秋萌靠过来,“哎呦,累死我了!兄弟借我倚着会儿。” 木秋萌只得随他倚着自己,他一靠近一股浓郁的药香味便让她头脑有些眩晕,险些没站稳,“我说你没吃饭呢?倚这么一会儿都不行?”那壮汉直起身子对着木秋萌右耳就是好大一嗓子吼,木秋萌油然对被她附身的这名侍卫起了些许怜悯之心,这人平日里定是个心软好受欺负的男子,白的叫人这样对自己恶言相向,被她附了身也毫无抵抗余力,不像那雁狢自我是那般强大,还没待她说上几句话便生生将她从身体中挤了出去,那时摔在地上的疼痛她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嘿嘿,大哥,小弟不像你这般身强体壮的嘛!您那槟榔果可否借小弟我尝尝鲜儿?”木秋萌好言赔着笑脸道,那药香甜醉得很,当时在御药房认药时木秋萌便觉得眩晕,她本人沾不得酒,而那槟榔果里掺杂着不少酒香,于是闻到了便觉得难受,而那胜酒力之人平日里嚼着便会觉得神清气爽,大抵于这整日守门的侍卫来说必定是一剂美味良药。 “我这槟榔果可是准皇后娘娘赏的,咱们皇上什么好的不拣着主儿送啊?我这也是碰上了好主子,没啥好羡慕的,给!兜里还剩两颗,赏你了!”壮汉慷慨地将两颗切得工整的褐色半果递给木秋萌,木秋萌趁势点头哈腰地伸出双手接住了槟榔果,边揣进兜里边欣喜谢道:“大哥如此大方小弟必定珍惜着品尝这主儿赏赐的东西!欸,大哥,那这上阳院娘娘的世子最后是送去祭坛不是?你看小弟和这伺候主儿们的哥无甚交集,这好奇想打听呀还得问神通的大哥您呀!” 壮汉听着恭维话笑容便渐渐堆在了脸上,不客气地侃道:“说是没活着生下来,不过这也好,那孩子本就是活祭的命,你说说这不早不晚非在大典前临盆,这叫什么事儿?当夜二福来找我说世子要生了我还喜不自胜来着,你可知,青阳院主儿说了,拿到世子便重赏我们这些狱卒、官兵,现在倒好!吹了!竹篮打水啊!” 木秋萌默默点了下头,内心刹地泛出一阵恶心的酸楚,雪茶只是和她有过节,做的这一切大概也是想要在她面前立威,而她又知自己和张灵柚交情匪浅,这胎的不保一定会杀掉些她那可怕的锐气,无论雪茶做了些什么,她木秋萌永远在她面前都是一副令她生厌的无畏与骄傲之姿,唯有伤及人命才会令她那颗尚存善念的心因为她雪茶而动摇。 就是因为她,差点伤及了张灵柚和腹中胎儿的双双性命。 “......大哥日后自然还有机会。”木秋萌留下一句苦涩之话便离开了原来侍卫的真身。 那汉白玉雕刻的日晷就恒久地立在空旷之前朝后的场坝上,这片地方除了圣上能随意走动,旁的人一般选择绕道而行,怕冲撞了神域坏了天师的观测。 “天师乃是开国功臣,一直孝奉上国至今,无人敢对您有所冲撞,今日谷冬倒是做了这第一人,无胜荣光呢!”谷冬翩翩走至观象台上,拿着今日祭祀之事打趣道,那天师自然是心生不悦,斜睨着打量了谷冬两眼,抬头看着那耸上云天般的祈年殿塔尖,徐徐叹道:“世子哪里的话,那违背炎某意愿的,自有那位雁狄派来的小丫头片子!” “哦?那丫头已被羽林军拉下去,雁狄仁慈将她放了,怎么,天师认为是雁狄派她来搅局的?”谷冬有意地问道,他早就知道炎氏会起疑心,想必如今雁狄也明白,木秋萌已经被人盯上,欲除之后快。 “怎么又不是?若无当朝皇帝指示,何人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毁了这等法事?”天师红灰色的头发缕缕从乌纱禅帽间流出,八尺余长的身高就连谷冬也需稍稍抬头方能迎上他那冷若冰潭的瞳孔。 “欸,天师这话可就错了,那小丫头不过就是不想白白牺牲那些人的性命而已,据吾所知,她和雁狄早就是仇家了,何来帮他做事一说?”谷冬只能为木秋萌辩解道,可他明白,一旦被炎氏盯上的人,很难再转移他的注意力至旁的去所。 “这么说,世子和她还颇有交情?这可是赤裸裸地帮她脱身啊!”天师眉眼间涌起了些许兴致。 “她是木族的嫡孙女,也是吾至交,吾自然了解她,天师只当这是一场闹剧,还是,尽心策划来日为好。”谷冬隐隐加重了语气,目光甚是无畏地对上他,眉宇间是不可置否的坚毅之气笼罩,那柔和的妃色光芒此刻也耀眼地令人想起那挂于市中的人头上沁出的残血,正是真真切切地警告着炎氏,不许碰木秋萌分毫。 天师自然懂事,知道谷冬维护之人碰不得,但那木族嫡孙女之话,却足足令他万年未波动过的内心掀起了不小的浪潮,冲激着他被禁欲与欲拉扯着的黑色心壁,那是他想要找到的人。 有些事,他自是和谁人都不曾提起过,谷冬是后辈,自然不知那上古五族相杀之时的残酷场面,他那时也不是什么人界的天师,只是和此时的谷冬年龄相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王死于那灵石被封印前挣扎释放着的螫人灵力,而当日奉天君之命取了那天王的通灵宝塔封印灵石之妖,便是木族的族王,如今已经垂垂老矣的木严,只有他明白灵石于何处,只是无奈天君给木族设了结界,把木族困于其内,其他族人也无从打探灵石下落,这些年来,唯有谷冬得了权利能进那木宫,自己小儿炎狱寰不甘心尾随着谷冬去那木宫闹事,也得了那老木头的惩戒,至此再也无人敢进那木宫以身犯险,木族之人皆无法出此宫,而谷冬那小子却因为是友族的世子又和木族嫡孙女交好,居然能来去自如,真真是比木族之人还要自由。 木秋萌碰不得,木严,便不一样。 第80章 安心 雁猗静静看着木秋萌手里的那枚足金所制的晚香玉头簪,嘴角妩媚中带着讥讽地淡淡上扬,半晌洋溢着畅然余韵轻启朱唇道:“萌萌喜欢,便送与你吧。” 木秋萌欣喜地猛然抬起头,双眼含了少有的娇俏,她自打那戏班头子将此物转交到雁猗手中时就深深被这簪子上细致打磨的晚香玉吸引了过去,还有那簪子所带的光泽,柔和的如儿时木宫蝉翼纱帘外的白色月光渗入寝殿后牛乳般的澄亮,而又因为是足金的缘故,又更多了几分富贵的金属质感,而这簪子周身皆是毫无杂质的黄金打造,触碰上去却又温玉的敦和,但凡是女子一定会为之触动。 只可惜我们雁猗是男儿。 “......嗯,我想了想,还是不要了,人家送你的东西怎么好讨了来?你今后什么打算?”木秋萌迟疑着将头簪放回了长桌之上,那送礼之人定是出身非凡,自己要了指不定又会拦着什么祸事上身,那簪子,要不得。 “萌萌识大体,既然这簪子你不要,而我又不适合佩戴,自然是送给班头,以表达我对他收留之谢。”雁猗用食指蹭了蹭木秋萌此刻妆已褪去大半的冷白花脸,极其爱怜地答道。 “你还想待在此处......还是......”木秋萌痴痴望着雁猗动作轻柔的指尖,屋内的烛火直直地向上燃烧,屋外的冷风将门口的招牌吹得啪嗒啪嗒作响,里面却是好生温暖的光景,这戏院内的条件算得上不错,但却没有一种能令她想要安稳留下的感觉。 她不知道雁猗是如何想的。 惯爱游历东西的人如今找了个屋舍歇脚,也许就愿意就此作罢,安定一生了也未可知。 “皇兄这次大赦,将我们好生送来又加以重金打赏,如今我手中已有现钱,还有这些日子唱戏攒的积蓄,够在苏杭买下一亩田地和院落,凭自己本事也能过完余生,只是不知,萌萌是否愿与我同行。这皇家我已不再眷恋,世人也皆谓我亡,只是你不同于我......你怕是,还对那世安有所挂念,又怎会脱身而去呢?”雁猗徐徐答道,这些发自肺腑之言倒是霎地说中了木秋萌的内心,令她感到深深的无力,只好挨着长桌寻了一条板凳坐下安身。 “此头簪乃是火族世子炎狱寰相赠,他酷爱这些词曲,又欲纳我入府,方才寻了这宝贝给我。自那次你我岛上离散,我便随那灵树飘移,不料那灵树受陨石坠落撞击一裂为二,我这才借此机会脱身。我自知灵力已全数传给了你,此时便是常人一个,而回去之路漫漫,我自闽南舟车行至皇都之时五七皆过,此时回去的不是亡灵又是什么?那戏班瞧上了我带我来这荣昌班,我想着荣昌班和皇家有关联,到时候便有机会回来见你和皇兄......儿时在苏杭学过戏曲,便拿了那里的唱腔来唱着折子戏,自然新鲜,便被捧成了名角,这才引来了多多少少该有的不该有的瞩目......” 雁猗,原来,你也吃了如此多的苦难,千辛万苦才得以相见,我却曾经有些许念头认为,或许你已经不在这人世,萌萌惭愧。 木秋萌神色动容,眼眶湿润且泛上了一层殷红,无奈要强脾性却开口责怪道:“那为何要装作陌路人般不识得我?” 雁猗只好习惯性地哂笑道:“萌萌糊涂,这暗地里编排祭祀乃是朝政大事,皇兄日理万机自然不方便时常前来,那青阳院里里外外派人把守,更是处处眼线,我现在只是区区宫外的戏子,和你搭腔本就不合适,而若承认了我是当初的六皇子,不过是给了人强加于我欺君罔上的罪名,也会连累到你......怎么,合着你因为我不与你相认伤心至今?” 木秋萌红着眼眶看着眼前之人得意的脸庞,一腔感动没的让他温柔的嘲笑给冲散弥散,浑然化作浓郁的羞愧,扑哧一笑,嗔视着他。 是,我自然因为你不与我相认而失落至今。 “不瞒你说,我本就......有离开皇都的准备。”木秋萌幽幽道,目光里满是怅然若失之感。 雁猗眉毛一挑,略带惊奇地低声问道:“何出此言?” “这几日我守在灵柚床边,想了很多事情......噢,你还不知吧?灵柚她生产了,是个小世子。可是这一切,不过就是受了奸人陷害,弄得灵柚高烧不退,感染至重,世子也是先天不足,十分孱弱......那人不过就是冲我来的,只是寻不见我,做出此事逼我现身,如若......我远离皇都,也许也不会再给旁人惹来灾害......所以......” “所以你愿意和我一同归隐苏杭。” 雁猗缓缓低下身躯,蹲在木秋萌眼前,双手从云袖中露出紧紧抓牢木秋萌放在双膝之上的小手,话音刚落,仿佛便尘埃落定,空气中都弥漫开来历久弥香的味道,那是雁猗的安心。 木秋萌感受到了他手心的温热,与她指尖的冰凉混于一体,自然,此刻她亦是安心的。 世安宫四季如春,浅粉色的墙体刚用花椒和泥涂过,空气中更是处处充满着宜人醒神的香气,雪茶对此很满意,人人皆知椒房即为中宫寝宫,这椒房之赏,便是对她身份的又一次肯定。 院内的喷泉永不停歇地喷涌着,溅落的水花还未落于池中,便被疾风吹散于夜空,只留下迷蒙空凉的水雾,缭绕着不曾消散,只待风停。 “这是臣妾入了青阳院后头一回回世安宫,臣妾不胜欣喜,承蒙皇上爱意,日后必定尽心侍奉皇上,和睦宫闱。”雪茶柔声在雁狄耳边倾诉道,此刻雁狄正立于那扇木秋萌常常坐于其旁的紧闭的窗前,原本一推开便能看见映眼雪菊,不料只是灌进猛烈强风,吹得雁狄面庞疼痛,无法睁开眼睛,便只好匆匆合上了窗子,无奈地揉揉双眼,却被强风吹得激出了泪来,只得匆匆拿袖口拭去,方才转过身来轻轻将雪茶揽入怀中。 雪茶闭上眼细细闻着雁狄身上独有的木棉花香,享受着这只剩下她与雁狄二人的时刻,以前她不过是木秋萌身边的一个在世安宫做事的侍女,如今她已是这里的主人,占着她和雁狄的婚床,共度余生。 都道意难平,还有什么是不平的呢? 第81章 离都 “我们雪茶......可否愿意嫁与朕?” 雁狄感受着雪茶在他耳后匀称温暖的呼气,目光直直看着那幅挂于椒墙之上的汉宫秋月图,上面的女子倚在窗旁凝视着天空之上挂着的圆月,“别看了,这样的圆月,月月都会有的。” 他自然地想起了那个明月夜,那时的他还不是天子,能够自由地和木秋萌走在回青阳院的大街上,远处的集市喧嚣之声还残留耳边,而他才从死里逃生,被扑入他怀中焦急哭泣的木秋萌弄得心生欢喜,便更加在意起与她同住一处的缘分起来,他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自是想告诉她,日后月月圆月时,皆有他陪伴她,共度宫中冷清岁月。 只是佳人已去,也许将大婚提前,方能盼来她,她一定会在某个他无法看见的地方,她一定会来。 “自然愿意。”雪茶甜美轻松的声音流入他的耳朵里,嗡嗡敲击着他平静跳动的心脏,他展开了许久未曾流露出的真心微笑,仿佛就是阿萌在回应着他,疲倦的清白色容颜上如浅妃色画笔轻触一碟调制好的杏仁豆腐米乳后妃色蔓延开来地覆满了迷醉的血色,他看着画中那轮闪着银光的圆月,眼光似乎也随着那夜的月色透过微微被南风吹动的稀疏绿意盈盈波动起,低嗓唤出几个字:“大婚各物早已备齐,明日,便成婚罢。” 雪茶猛然一惊,雁狄不顾礼部择好的良日,这样突然就将大婚之日提前,让她猝不及防中带着无法言说的得逞喜悦,明日,礼成,她便是不容置疑的中宫之主了,这世安宫也即将成为她日后长住之所,她想起了前日不安去找符满哭诉,说木秋萌出现在了祭典之上,她的帝后之位怕是不保,符满那双瞳孔沉静得如同深潭一般,淡淡劝慰道:“木已成舟,木秋萌,这样一闹,便再也与圣上无缘,姑娘要的荣华,只需静候佳音便是。” 她原是那样不信。 而今夜雁狄所言不假,倒是应验了符满的话,着实让她好生宽慰。 “皇上做主便是。” 雪茶垂下浓密的眼帘,掩藏不住满心的欢喜,秋风不识字,倒是吹来了喜事。 她伸手去握雁狄的手,而直到她现在认真凝视,她才发现雁狄原本骨节分明的大拇指早已陷进去那枚扳指,破损的皮肤愈合后便和扳指长在了一起,就像那根手指生来便有一节并非肉体而是扳指一样,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害怕了?这枚扳指是父皇生前遗留给朕的。父皇手指稍细,朕好不容易将它嵌于指中,这陷入肌肤之痛也许会随着伤口之愈合而消散,但此戒便如父皇教诲般伴随朕年年月月无绝期。”雁狄发觉到了雪茶的惧意,眉目间含了几分温和摩擦着自己那只从来收在长袖中的手,“来人,好生将你们主子送回去伺候,朕去召礼部准备大婚之礼,自即日起关闭城门,直至大婚结束方才放行,以免招来更多百姓导致皇都混乱不堪。” 雁猗自班头处回来已是三更,轻手将房门关上后随即瞄了一眼桌上已燃至一半的火烛,幽暗烛光里木秋萌斜倚在床旁靠着床柱正熟睡着,他恍惚间忽然觉得这一切美好得让人着实不得踏实,仿佛都是九死一生过的人紧紧绑在一起,说是要沉入海底去寻那蛟人所戏言的永乐之所,却忘了手脚皆困换来的只有幻存悲凉希望的窒息。 他弯身脱掉那双墨蓝锦绒低帮跟鞋,青灰色布袜踩在铺了波斯花毯的地上,柔软地悄无声息。他靠近木秋萌坐下,迟疑着双手环抱住她,却丝毫没有肢体的接触,木秋萌就这样安稳地在他怀里,他抓住床柱的手微微颤抖着,耳边传来的却是隐隐马嘶之声,他已和木秋萌商量好,明日一早便启程,不靠她的灵力,而是一路缓慢行至余杭,乘着天寒地冻之前去那温暖之地,也可放心一览沿路风光,那亦是木秋萌旧日里想实现的愿望,如此朴素,至今终于能为她实现,他很满足。 马喂饱,粮筹齐,只待赴行,远离这伤心之地。 雁猗醒来时,屋内已是敞亮,桌上的火烛业已燃烧殆尽,烛泪凝结在铜碟之中,像极了立体之白花,花蕊层层亦皆着白色。木秋萌正倚在长桌上,饶有兴致地用一支长细竹签戳着一袋油纸所包的料饼食着,一只腿立在地毯上,另一只搭在凳上,未曾裹过的脚随性晃荡着。 待他坐起揉眼细看,木秋萌应是早已梳洗完毕,脸上未施脂粉显得异常寡淡,好在胜在皮肤胜雪,一双椭形眼眸也是异常有型,眼尾上扬着像极了她时常欢脱的性格,身着上衣下裤的骑马装扮,许是嘱咐了班头不让给她找太过鲜艳的衣裳,才寻了这套不由得显得过分英气的马服,木秋萌自己又不善打理发型,只好拿了唱戏的珠花绳线,将长发全部高高束起,五官一眼便能让人记住的打眼,不禁让雁猗觉得,也许将头发全部揽于头上系好不留一丝余发方才能显示出木秋萌此刻已长得愈发出众的脸庞,少了那些卷曲碎发的俏皮味道,却多了几分利落的清爽,心旷神怡,大抵如是。 “雁猗你醒了?快洗洗脸将这饼吃了,行囊打点好已经放在马车上了!哈哈哈!就只差人没上车了!”木秋萌扫了一眼坐于床沿的雁猗,眉开眼笑道,大约是因为睡得晚,她的眼睛正看有些微微的肿胀,倒是在眼皮上散发出来亮泽的光芒,小嘴因着油饼而柔润起来,显出了特有的活力。 “好,就来。” 自古皇帝大婚,举国同庆,不仅宫中一大早就布置了密集的花灯彩带,潭州花火闻名天下,此日也是各宫皆备,为的是迎皇后入主中宫。大街上也早已是结彩庆贺,往常的衣服是不吉利的,必是得取了那新做的鲜艳衣裳上身,才是对帝后的诚挚祝贺。 木秋萌从马车里打量着与平日迥然不同的街道,兴致盎然地觉得仿佛已经到了沿途外地,而雁猗坐于马上,只是心中暗暗一沉,一语不发。 第82章 刺眼 雁猗的马骑得甚好,皇家男儿从小习得骑射,本领倒是用在了驾驭马车上头,也是着实讽刺。木秋萌在车内觉得无甚颠簸,听着隐隐车轱辘在砖地间滚过的有节奏的响声,感到那是引她通往新生活的铃声,便觉心生向往之意,面色也逐渐浮出些许红润,倒像浅浅扑上了桃色的腮粉般显得艳丽起来。 忽然没了声响,自然是雁猗停了车,木秋萌只是听见帘外雁猗的低声呵斥,那几句话所含的内容足以让她刚蕴含着的红润气色立即打回往常寡淡苍白的模样。 “皇上大婚何来的关闭城门?那皇后娘娘原本又非皇室中人,如何会招来什么祸患?这紧闭城门大婚的事,小生还是头一回听见!” “少爷请回吧!有什么事要出城过了今夜便可放行,您在这儿问难小的,小的也只能听皇命办事不是?” 木秋萌迟疑片刻,探头对雁猗温和道:“那我们就等等便是,不是什么要紧事。” 雁猗向车上的木秋萌望去,她满脸皆是从容与理解,倒也无些许落寞之意,这才令他微微放心,只得用力踩了踩踏脚,牵着手中缰绳调转了红鬃马头,前去他往年惯住过的西市口那家“紫金客栈”。 全先生在木秋萌那几日在张灵柚榻前照料的时日里,听易医官对他说起小世子病症后便已相信,侧王妃娘娘是在生产前便患了那青楼来的腌臢之症。 木秋萌当日接生之时觉得婴孩身上污秽不堪,便施法清洁了他全身的肌肤,不料却掩盖了那孩子胎里带来的疾病,待灵力散去已是自华北归还世子那一日,入夜易医官才发现,世子两眼周围皆是脓状疱疹,一眼瞧去甚是可怖,方急忙转告全先生,这才知晓这是孕中母体自胎盘传给婴孩的疾病。 待张灵柚睁眼恢复意识后,木秋萌便离开了上阳院去寻雁猗,她在慢慢饮完一碗热粥后才艰难地由侍女搀扶着起来,所见之人只有全院首和洪姑二人,“本宫的女儿呢?”张灵柚的惺忪睡眼朦胧中带着焦虑,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躺了多久,也不明白在她昏迷中发生了什么,她只想见一见她苦苦盼了八月的漂亮女儿,于是尽力抬起手来去抓洪姑前来为她蓖头的胳膊。 “娘娘,小世子平安降生了,奴恭喜娘娘了!只是......不足月生的缘故,还得静养着,娘娘身子打紧,易大人寸步不离世子殿下,娘娘安心休养罢。”洪姑柔声答道,张灵柚那双盈盈亮眼就那样直直望着她,她只得瞒下了世子感染之事,捻着轻松的事说与她听。 “世子......本宫生下的竟然是个男儿!”张灵柚喜出望外,兴奋地双手扯着洪姑垂下的袖角笑道,脸颊因着久卧肿胀得没了嘴角的笑窝,只是她明白,此刻她是真心欢喜的。 “全院首,本宫要重赏你!” “娘娘,微臣本该为娘娘效力,只是接生之事,还是微臣徒儿所做,微臣斗胆说上一句,娘娘也该谢谢她才是。”全大夫跪在地上顺目道,他此刻方才知晓木秋萌的判断之正确,也欣慰其独自接生的胆识,不由得在张灵柚面前替木秋萌讨起赏来。 “......徒儿?”张灵柚眉眼间充满了疑惑,她的接生按理来说也因由院首亲候,哪里来得徒儿代劳之怠慢的道理? “娘娘,是木姑娘。”洪姑轻声在张灵柚耳边提醒道。 是了,阿萌在御药房当过差,又是那样机敏,入了全大夫之眼当关门弟子自然是有理的。“是阿萌?她来过?唉!只怪本宫一直昏迷不醒,也来不及和她道声感谢......”张灵柚话音未落,前院便响起了嘈杂热闹的爆竹声响,噼里啪啦得震得里屋都闻得一清二楚,“怎么当差的?不知道本宫平日里爱清静么?大白天的乱放什么炮杖?生了世子就这般不顾本宫意愿了?”张灵柚只得任由那爆竹声停,才不满地埋怨起来,屋内的人也皆面面相觑,都知道先帝因着希望兄弟和睦,又想让子孙从小熟悉宫闱,便把原本建于街道边的各王府取缔,皇子自一同养育的智安四所出来便直接在宫中入住,宫中无诏不得擅鸣爆竹,以免走火伤及人与房舍,而此刻却公然鸣响,自然是皇上旨意。 张灵柚也立刻想到了这一层,连忙对洪姑道:“快出去问问何事?是不是皇上知道本宫诞下世子了?” 洪姑听罢便搁了玉蓖疾步走出,张灵柚则是被两名侍女搀扶起身,下床静静跪好等待谢恩。 “娘娘!今儿个皇上大喜!各宫皆鸣爆竹以示阖宫欢贺之意,奴也是忙糊涂了!这样大的事不知晓!奴该罚!” 张灵柚呆呆听完洪姑的转告,头脑中一下子没了想法,只是下意识地朝地磕了三下头,礼节周全地答道:“妾身恭贺圣上大喜,恭贺圣后......大喜。”说罢便头脑一沉,重重向一旁晕去。 屋内的人立马慌了手脚,众人将张灵柚抬至床榻之上,全大夫取了一旁的医箱便开始施针,张灵柚这一倒极为突然,不过是因为她想起了那圣后不是阿萌,而是那狐媚虚伪的雪茶的缘故,这普天同庆之时,对阿萌,会是多大的打击与寸寸入骨锥心的煎熬呢? 自然普天皆知,木秋萌也不可避免,她早早只身坐于青阳院外,痴痴看着那些皆着新制礼服的宫人在她眼前进出,轿辇已从端门入内宫,吉时将至,新娘子马上便要从青阳院出来,乘着那八抬喜轿至大殿,与那万人仰慕的新郎官行大婚之礼。 她只能看着。 雁狄他,今日便要成婚了。 那些他陪伴她的午后又一次应情应景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她当时的臆想此刻她还记得,她明白这是她日后天天都会过上的蜜味生活,只要穿上那身吉服,她便再不用如棵植株般静静看着眼前的翩翩少年,便能安心与他相拥入眠了。 阿萌,你看,那个盖着正红宫缎盖头的人,穿着的那身吉服,上面所绣的花纹便是你独自坐在窗边画了一遍又一遍的各色花色样式,那样好看,好看得直刺眼。 没有葵花。只是没有葵花罢了,自然那张葵花,会被咕咚好好保留在他的寝殿里,还好,没能上了那身,他人的嫁衣。 第83章 无言 东巽宫四处盘曲着焦枯的苦亚麻灰色藤蔓,那样固定稠密扭曲地缠绕在一起,如若第一次闯进这里的人看来,亘古不变的便是这样一副冗杂境地,可这地方旁人进不来,里面的妖也出不去,终归只是叫困在东巽的代代木妖眼睁睁看着宫殿日渐一日的衰败。 木严日日坐于西窗之下,不宣任何侍女进殿伺候,只是静静养精蓄锐,坐定于木族之后人,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而木严自知体内灵力俱损,一日比一日愈发虚弱,常年藏于袖中的嶙峋大手此刻早已布满了赤褐色的冠状纹路,它们是一条条蚕食着木严肉身血脉的蛊虫,时间的延续不过只是给了它们更多吸收木严灵力的机会,于木严而言,存在于天地间的时日业已不多。 他刚刚发现体内被人种下蛊虫之时,是当年封印完木秋萌心中灵石法力之后。那样的蛊毒无人能种,只有那火曰炎上的黑术才能借着天君赐给他灵力之时趁机把蛊虫种于木严心脉之中,那冠状纹路便永远附在了木严肌肤表层之内,这便是他为了藏匿灵石而付出的代价,无人可说,无人可解。 大限已至,他唯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去寻那位当年他苦苦寻找的托梦之人。 人界皇帝最宠爱的莫过于雁狄的母妃,而那又是个奢爱花草树植的聪慧女子,她的儿子,定是最受皇帝器重的,既能保护好木秋萌,又能护好灵石,普天之下,还有什么地方是比待在储君院落里做一棵珍奇草木来得安全呢? “树妖都能托人之梦,而托梦的原理便是用灵力施法找寻自己在人妖两界千万缕联系中与所托之人的一缕联系。” 他记得他教导过木秋萌,这本该就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 梦中红线繁琐绵长,却又根根分明,他很快便找到了那个人,不料梦中的雁狄已长成谦谦君子模样,也是,时隔数年,当初的毛头小儿已是这天下之君,他父亲死得蹊跷,留位给雁狄时雁狄弱冠未至,倒是当了皇帝后便历练了不少,没得几月便能有了国君的威仪,那战战兢兢躲在母妃身后的小儿早已不见踪影,杀伐决断,本该就是帝王骨子里流淌的素质,只是君临天下之时,方才显露无疑。 梦境中,雁狄独自坐在一处极高的房檐之上,说不上来此刻是黑夜,还是白昼,比黑夜明亮,比白昼昏沉,淡紫色的云压在屋檐上如静止不动般停滞着,待木严走到他身边之时,重重云雾开始缓慢飘移起来,围着他们二人仿佛忘了有无际远方能追逐,就好像此处便是已到达的远方。 “阿爷,经年不见,您也苍老了。”雁狄侧脸看过来,眉宇间满是对木严的端详,白皙的皮肤散发着水雾铺面后的光泽,呈一字的嘴角似笑非笑。 雁狄还记得他。 “是啊,斯年已过,不知那棵灵树是否已长成参天?”木严眯眼问道,他的白胡已延地,看不出他此刻的任何表情,只是语气甚是和缓,雁狄看他坐于他体侧,略带沙哑地叹道:“灵树来去自由,不是任人把握之辈,晚生......惭愧,已不知她何去何从。” “灵树顽劣,但生性纯良,少帝面色忧郁,许是对其生了情愫的缘由。”木严安慰道,他满意地慢眨双眸,明白眼前之人尚可托付,他定能护木秋萌周全。 “情愫难得,只是终归不合时宜,不满阿爷......梦醒时分,便是朕大婚之日。朕,终究还是娶了旁人。”雁狄此刻的落寞与天色浑然一体地和谐,有时道不出什么缘由,天色却像极了人的心境。 梦里亦是。 “少帝聪慧,自然知道大婚之日她一定现身,听老身一句话,您与树之缘分,尚存,不衰。”木严心中着实一惊,他本以为木秋萌会稳坐后位,不料后位却易了主,但这样一来,却也不会再被人诟病她的身份来历,暗中的保护,倒是比明地里摆在身边来得稳靠。 “晚生好奇,您与那灵树,可有什么亲密关系?当年交予朕照料,如今又这样告知宽慰朕,朕......愿闻其详,但请阿爷明示。” 明人不说暗话,梦境短浅,也没有太多耽搁的时间可言,木严来时便已定了主意,此刻说出去的话亦是覆水难收,语气里便多了几分笃定与坦然:“恕老身隐瞒,那灵树是吾至亲至爱,木族嫡孙是也。当年为保其周全,将其托诸少帝。少帝若知灵石之传,便不怕说与您知晓,只是兹事体大,关系到吾孙性命与灵石存亡,更是会令天下大乱,人妖纷斗,少帝必以宗祖起誓,绝不与灵树之外第二人泄露此事,老身方才放心......” “阿爷放心便是!朕这就起誓,朕雁狄愿以宗祖安定作保,愿闻其详,如有泄露,亡魂不安,后嗣磨灭,阿爷说罢!”雁狄自然不会与他人说起有关木秋萌的事情,又说关系至天下,便凌然立下誓言,紧盯着木严此刻已是无力睁开的双眼,木严明白,他的灵力需尽快得到继承,才免受蛊虫蚕食,于是直言不讳道:“灵石,便在吾孙心中。” 雁狄的双眸此刻刹那间眼波停定在木严眉间,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木秋萌那样瘦小的孩子,体内却被封印了那样洪大的灵力。 是使野心之人欲剐其心的可怕力量。 “吾大限已至,如若吾灵力尽散,吾孙体内之力封印便会溶解,稍有不慎便会爆发于天下,吾不知其后果......萌萌是否还能存活......吾将最后灵力皆输于少帝,愿少帝保重龙体,护灵石之力!” 木严的决定如此坚不可摧,雁狄只是一时无话可言,却也明白自己需要答应此请求,方能欠木秋萌的,没那么多。 他看着眼前老者气息尚弱,又感受到了身下高耸殿宇隐隐有着支离破碎意味,知道木严已支持不了此刻的一切,便点了点头,最后问道:“老者......可有话对阿萌说?” 话音未落,便有千股强风直通脏腑,所有的毛孔悉数张开,腧穴经络皆感受到了浓郁气流在其内流动,仿佛要将雁狄整个人的体腔全部占满般地剧烈灌输着,雁狄咬牙挺住,双手死死扣住了身下的红瓦边缘,待一切都停息下来。 只是无言。 眼前空无一人,若无魂飞魄散,雁狄愿木严早登极乐,他只是觉得恍惚,还是不由自主将手放至胸膛之上。 第84章 掳劫 木秋萌目光投向青阳院大门口,捻裙出来的便是今日成婚的新娘子,雁狄制仿周礼,虽说各宫庆贺未免热闹了些,但雪茶此刻所着玄色纯衣纁袡礼服,到底合了周制,只是木秋萌眼间,那腰身直裙摆上,仍是用了那透明如蝉翼的金丝线绣了她当时所绘的所有图案。 大婚礼服耗时耗力,事出突然,自然来不及赶制,只好让雪茶穿了这件原本为木秋萌量体裁衣的翟衣,雪茶身形修长,好在裙摆做的够大,穿上去倒也熠熠生辉,那所坐之轿辇的两把扶手便是玫瑰色的足金定制,形状向后延伸至轿尾,雕刻成金凤展翅的模样,上面的彩色羽毛虽是足金所刻,但每一根皆细致到羽尖,密密麻麻的刻痕在幽幽灵光里显出极为轻盈之姿。 凤舞九天,凤舞辇,果然名不虚传。 木秋萌随着仪仗队伍一路前行着,身旁路过的皆是浮云般略过的往日景象,皇宫这么大,她倒是很是去过一些地方,也在每个经行之处,留下过她私藏于心的旧事。 像是身着那夜雁狄为她陪伴赶集所制的粉嫩鸢尾花薄纱长衫的孩子从她身旁跑过,步伐啪啪哒哒地好生欢愉,但终归还是跑去要和雁狄擦身而过,说不清自己是得到了,还是从未得到过,那种抓不住的,虚无缥缈的情愫。 通往光泰殿的路比以往任何时刻愈发显得绵长,听知音在世安宫中提起过宫中永巷之路也是绵长如斯,只不过那里没有空旷的碧空,只是冷寂的枯藤爬满两侧的高墙,隔绝着冷宫里无数孤苦的迟暮佳人。 明明如今走的这条路甚是康庄,所经过的每处宫门外都是侍女太监跪送圣亲的和谐画面,而木秋萌匆匆跟着轿辇,内心所想的却是自己仿佛走于永巷之内,这脚下的每一步,都是永被弃用的拳拳铁证。 她抬头望着云阶之上的光泰殿,那样瘦削却高大的身影便立在大殿门口,后背微微前倾有些驼着,肩膀却硬直地架起那一身玄端礼服,缁衪纁裳纁色的韠,足踏赤色丝履,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放于腰前。 锱珠流穗垂于面前,不见天子之俊朗容颜,只见他剃干净后光滑细腻的骨感下颚,与微抿成线的嘴角,木秋萌看得站定在原地,任由身旁的仪仗越过前去,她明白,此刻雁狄正目视着这支队伍走向光泰殿,她看得他那样真切,就连皮肤上的毛孔都能分辨出来。 而她即使现身,在雁狄眼中也不过是很小的一个黑点,泛不起任何波澜。 她就这样木木地站在原地,今日的天气有冬日暖阳的意味在,春去冬来,这大殿前的场地甚是空旷,无一人,无一植,她曾好奇问过谷冬,为何御花园与各宫内院都郁郁葱葱模样,一到前朝便是寸草不生的庄重荒凉。 谷冬当日用脚在地上一笔一画写了一个巨大的“困”字,便施法将痕迹掩埋掉了。 是啊,这样四四方方的天地里,若有了植株,是大不吉,圣上的鸿运与威德皆被困于这朝堂之上,可就算不植一草一木,宫里的人,不也是一困,便是一辈子吗? 她看着雪茶小心翼翼被扶下了轿辇,身后的女官将她的裙尾一一铺开,那些金丝在赤色后裙上显得旖旎非凡,雁狄见她下了轿辇,一直放于腹前的手这才微微向前伸去,雪茶则在一旁女官教导下优雅地将手搭在了雁狄手中,帝后一起入殿,去行大婚之礼。 木秋萌咽不下那口懊恼与好奇,摇身为自己加了一身太监装扮的服饰,混入了那队服侍的送亲队伍中进了大殿。 此刻雁狄与雪茶已行毕跪礼,金册金宝皆端于雪茶手中,大婚礼成,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了。 木秋萌看着殿堂之上的帝后,恍然间竟觉得往昔皆是梦一场罢了,又觉得眼眶中的泪水已抑制不住几欲涌出,便立刻低下了头,那几滴豆大的泪珠便笔直地朝地面砸去。 这一切皆被一旁的天师与谷冬尽收眼底。 谷冬早就料到木秋萌会前来,怕她生出什么事故于是早早赶来照应,而天师见到木秋萌却心中豁然开朗起来,他一直在暗中派人调查着木秋萌下落无果,此刻却和她撞见了,宫里头的谣言果真传得有理,都道那毁了圣上祭祀大典的小娘子长得与原先世安宫中的准皇后颇为相似,看来这个小妖精果真和雁狄有过一段情,天师默默念着咒语,通知远在离英宫中的炎狱寰前来将大殿左侧第三位的小太监捉回火部,谷冬此刻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只是尤为揪心地看着木秋萌恭敬地候在对面。 一眼便认出木秋萌的,还有雁狢。 他原本作为皇亲候于天师身后的席位间,一眼漠视地望着雁狄牵着雪茶走入大殿,那身玄色礼服到底是雍容素雅,合了皇家礼素,倒叫他想起往日他为木秋萌备的那套婚服起来,枣红水袖腰身正红的延地蜀锦长外褂,那是他为木秋萌特制的太子正妃的凌罗衣。 他惯看不来雁狄效仿周制,姻亲皆着玄色,压抑得叫人难受,还是他的那套婚服喜气祥和,也更衬得那日的木秋萌面若桃李,正想着当日木秋萌身着嫁衣的模样,他便看见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晃入眼界,是阿萌。 她身着一身太监服饰,头低得很下,满脸皆是挥之不去的苍白忧愁,他几乎要喊出声来,又记着这是帝后大婚的场面,便正了正色如常站好,目光却盯着木秋萌一动不动。 他很想问问她,是否还记得雁狢为她赶制的那身正红嫁衣,当日她愤然褪下的华服依旧被他好好保留在上阳院的寝殿内,他想问她是否后悔过,要那样一心一意随着那雁狄,如今却眼睁睁看着他人穿了原本该属于自己的衣裳。 阿萌,你可有悔? 殿内突然惊现一团耀眼火光,直直冲向木秋萌,她只来得及唤出一声:“救命!”便被那团火光飞速卷走了。 是火族来抓人了。 此时谷冬和雁狢二话不说均看向天师,天师此刻脸色昏沉得铁青,他黯然痛恨自己不多交代一句,必定得是悄悄将木秋萌掳去,而不能在这人界大殿上兴师动众,这无疑是向所有人暴露了火族的存在与行径。n 第85章 结界 那声救命异常熟悉,使雁狄不得不面露难色,那是阿萌的声音。 “天师!为何大婚之礼进行得好好的,会进来这无名妖火卷朕之良民?”雁狄蕴着幽愤睨着炎氏道,此刻雪茶才知晓外界发生的一切,那头盖甚是厚实,她约莫能影影绰绰看见些景致,却不真切。 “皇上息怒!这乃是......提前婚期之故,臣卜卦得火地晋,乃是游魂之褂,必有什么人欲阻拦这阴阳交互之行,要解此卦,还需将大婚进行下去,使其魂归至原有之处,死了阻扰之心,内卦方能变回原位,成就其火天大有才是。”炎氏向前一步行礼,笃定地答道。 雁狢表情甚是不屑,这天师便惯会用这八卦之术混淆视听,使皇上不对其火体身份存疑。他再看那雁狄,却是一副全然信服的模样,不禁觉得烦躁异常,稍作猜想便知,这火族便是存了要加害木秋萌的心,以平她毁了祭祀大典的愤意,那雁狄如此不知好歹,任凭这天师胡说,却不顾木秋萌此刻性命,着实令他不平。 谷冬见状立即趁炎氏回禀雁狄之时离开皇宫,直奔金族西兑宫,金族族长为他是瞻,自然允了他的吩咐:“挑十名金族中武艺最强之妖予本王,那灵石早已在火族宫中,只是他们不愿意与我们金,土二族分这好羹,本王愿领金族壮士于离英宫中智取那灵石,族长快些准备。” 他领着那十名全身金色肌肉壮实的武士便直奔离英宫,那火族结界本就任他开启,匆忙开了结界便入了火族境内,他来时便已思虑周全,此刻宫内一定只有炎狱寰那小子在,天师为了避嫌,一定会守在光泰大殿内陪候大婚之礼毕方才回族,此时不救木秋萌,更待何时。 而雁狄自然心中明白,天师只是和他打马虎眼罢了,只是他也不能做得太过,在朝中还是要留几分薄面给他,便假意应允了。 之后的大婚之礼繁琐非常,到了最后于世安宫内喝完合卺之酒,已是一个时辰以后之事。 “皇上,上阳王求见,要不奴去回了他,让他改日再来?这皇上大婚都敢来叨扰,真是桀骜不驯!”这句话仿佛立即解了雁狄心结,他此刻急需一个人将他带出这世安宫,阿萌此刻性命堪忧,他不能坐视不管。 “准!叫他在宫外等着朕。” “皇上!”雪茶极为不舍地唤道,她已按照礼制裸睡于被中,不料这时雁狄却开始重新穿戴平日里的长衫欲出去,着实令她难堪。 “等朕回来!”雁狄不耐烦地呵斥道,系上腰带便弯腰将鞋履穿好,似乎察觉自己态度不对,只好挤出一个极其宠溺的微笑俯身在雪茶耳畔柔声劝慰道:“皇后且好好休息,朕天亮前一定回来陪你。” “......那皇上不许耍赖!臣妾便好生等皇上回来,皇上还得好好疼臣妾呢!”雪茶无奈,只好退让了一步,轻轻咬了一口雁狄的耳廓,妩媚叹道。 雁狄只得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床四周布置的重重帷幕,顺手扯下一块轻容纱用力擦去耳边的凉意,掷于地毯上,便扬长而去。 雁狢焦虑不安地候在宫门外,都将冬日却将别于腰间新得的提字画扇拿于手中徐徐扇着,以平复内心的波动。 他原本可以自己前去火宫救木秋萌,无奈对皇位他还没有完全死心,那炎氏近日又不甚帮他,如若为了这事再与他生了嫌隙,还是不值得。 他前来只好便宜了雁狄,让他前去救木秋萌,这样一来保了木秋萌性命,二来又让炎氏与他交恶,自己便能收这渔翁之利,还做得不留痕迹,如此甚好。 “撇下新娘子不管来见本王,看来皇上还是有些良心的。”雁狢看雁狄出现在门口,心中才稍稍有了着落,作揖奚落道。 “所谓何事?”雁狄没空与他再周旋,冷眼看他收起了手中的纸扇,身后并无侍从,看来雁狢一定有要事相告。 “自然是今日鬼火之事。”雁狢见他眼中闪着些许凛冽之光,便知雁狄对木秋萌还是依旧上心,便不打幌子直言道。 “你我都知道,那不是鬼火,是妖火!”雁狄蹙眉低声纠正道,他走近雁狢身边,一把便抓住了雁狢的右臂。 “妖鬼同宗,到底也差不离。那妖原是火族之妖,将木秋萌抓去一定是要取她性命的,只盼......你能看在旧日里与她相识的份上,前去救她!”雁狢倒也没躲闪,直视着雁狄双眸道,他这句话说得极其耿直,倒使雁狄有些猝不及防,他往身后一踩,松开了紧握雁狢右臂的手,半晌迟疑道:“你叫朕......如何信服?” “雁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本王知道火族所在,也有去火族之路径,只待你上路便是!本王妻儿皆在你手中,若有半字诳语,任由你处置便是!”雁狢厉声催促道。 “你早与火族有所勾结?你......你如何对得起父皇!”雁狄面色凝重,双手猛然背于身后,怕自己情绪激动对雁狢大打出手。 “此刻这些都重要吗?你还是快随我去救木秋萌罢!”话音刚落,雁狢就转动手中的玛瑙扳指带雁狄来到了火族结界之外。 “这是火族结界,看来结界被人打开过未关,你刚好可以进去,记住了,你得装作火宫里的小妖才是,那头发戴在帽子里别露出来!”雁狢从怀中掏出一顶小厮所戴的官帽往雁狄头上就是一扣,雁狄按了按头顶,检查帽子是否佩戴结实后,朝结界内望去:“这地方古怪得很,却是白日。” “这里从来就没有夜晚。”雁狢撂下这句话便消失在了灌木丛后,他明白,以雁狄的聪慧,将木秋萌带出的可能性还是极大的,他只要回宫前去稳住炎氏,拖延住他回宫的时间便是。 刚刚还是黑夜,此刻便是光明如昼,雁狄觉得自己无处藏身,就这样处在了妖界境内,内心暗暗感到诧异,但他想到阿萌还在里面受难,便低下头从那开口残破不堪的结界缺口走进了火族,迎面千亩,皆是朵朵朝他开放的,葵花之海。 第86章 显身 木秋萌被锁妖神紧紧绑住,这次她即使使出浑身灵力,也再也无法挣脱这束缚,绑她之人又比她高大许多,看装扮应是火族的世子,才配穿上那样上好的金雀羽缎提花面料,那世子也是对她毫不客气,将她随意便往地上一扔。 “哎哟!你有没有礼貌啊!第一次见便绑我?还扔得这么重!你弄痛我了!”木秋萌咬牙切齿地歪在地上骂道,她怎么动也不是,只好拼命转头以表示她的不满。 “你个小太监在本世子面前有什么好嚣张的?嗯?”炎狱寰本想坐下歇息,待父亲回来处置这个太监,不料被木秋萌的话激起了怒火,手往发间一扯便扯出一根长鞭来,直楞楞向木秋萌劈去,痛得木秋萌有皮开肉绽之感,她也没叫唤,只是咬牙忍住,换作一副仇视盯着炎狱寰,如若目光能够幻化成刀枪,此刻的炎世子早该被剁得魂飞魄散,肉浆成泥。 突然,这两只妖都觉得有股奇怪的氛围萦绕在他俩之间,明明是第一次见,却倒是分外熟悉,这样的鞭法,这样默不作声地仇视,竟是穿越了几万年也不曾改变过的熟悉。 木秋萌她记得,她儿时也曾有过这样的目光,那是对一个当众欺凌她的孩子,那孩子有着一头红发,也是这样地抽打着她,她就这样盯着他,到最后,他用自己炙热的手在她的脸上,身上轻轻触摸仿佛弹琴一般,留下了焦炭般枯槁的伤口,她于是便放声大哭起来。 “......化生池?”木秋萌吐出这三个字来,再抬头去看眼前之世子,记忆奇迹般地重叠在了一起,他便是那个将她捆于化生池柱之上羞辱的孩童。 他依旧是放浪形骸,性情暴烈的模样。 而她,已然不会再放声大哭。 炎狱寰愣在了原地,眼中竟然波动着晶莹透亮的泪光,他拿鞭子的手逐渐放下,最后居然将鞭子弃于一旁,蹲下身来细看木秋萌。 他那日回去后便被父亲好生呵斥,叫他日后不要随着谷冬去那旧被天君封锁之境,而那在石柱上晕去的小女孩,却被他记在了心中。 那孩子长得尤其机灵,一副未长开的稚嫩面孔,眼神里却有着令他闭眼难忘的坚毅之气。他打娘胎里就有这情绪激动的不治之症,大夫都说了是精神上的毛病,见着喜爱的与不喜爱都管不住自己要去得到,得不到的便会想尽办法摧毁,那木族的孩子,便是他一眼就喜欢上的,第二眼便想要摧毁的孩子。 他直接跳掉了得到这一步。 因为幼小如他亦明白,木火二族之仇不共戴天,不是什么喜欢就能打破的。 可这些年,他唯一后悔的,亦是仅仅唯此一件事。 “我从未想过参与复仇计策,只想快活过日,却因着那家族之仇,要了你性命。这些年我都以为你死了,如今怎么打扮成太监模样再来见我!”炎狱寰哽咽道,他颤抖着双手想去抚摸她,却记起了他曾在她身上故意留下的伤害,双手便停在了离木秋萌面颊不出一寸的位置上。 “原来,是世子爷啊!”木秋萌冷眼唤道,她没想到有一日竟会与她如此厌恶的孩子再度重逢,不过他已不再是孩子,只是变成了恶心的成年男子罢了,终究恶心的,还是会变换着体态地恶心。 “是啊!我是你的世子爷啊!瞧瞧这些年你的变化,如此美貌之人怎么能不入本世子的怀里来呢?嗯?”炎狱寰目光幽幽扫视着歪在地上的木秋萌,她此刻被绳索紧紧捆住,即使穿着严实的太监服饰,凹凸有致的身段也被绳子给勒得愈发明显突出起来,再看她此刻手无寸铁毫无抵抗之力的模样,更加挑起了炎狱寰想要占有她的色心。 “美娘子,乖......爷我忍不住了......你就从了爷好吗?嗯?让爷摸摸,让爷抱抱!”炎狱寰无法克制地就朝木秋萌扑去,木秋萌绝望地大声喊叫起来,身体极力推搡阻挡着他,她脑海里闪过当时在光泰殿所体会到的感觉。 她就那样看着雪茶与雁狄执子之手地走上帝座,一个激灵,灵魂便出窍附在了雪茶体内,就五秒的时间里,她仿佛就感觉到了,身在华服之内的安稳之感,雁狄就那样牵着她的手,这果真便是她坐于世安宫中的雪菊窗前所期盼的静好画面。 就这五秒,是她所能享的。 她看着雁狄突然变了脸色,深沉盯着她的双眸里有了感到意外的惊喜之意,深灰色的睫毛扇形地散布在眼睑上,颤抖的幅度陡然间有了变化,她知道,他明白,这五秒,他明白她来过。 这便足矣。 她侧脸朝敞开的殿门望去,门楣上贴满了玄底红字的万字出头的吉祥图案,最后的秋风竟不知从何处吹来了已是枯红的枫叶,在这寸草不生的前殿殿门外,悠然飘过,木秋萌的目光便随着那枚离根之叶,离开了雪茶的身躯。 她紧紧闭上了双眼。 不知何时,之死靡他的承诺也早已随着那秋风远去了。 “报!” 长声入耳,这一切便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木秋萌长舒一口气,面部已为着心脏剧烈的疼痛而苍白得略带青色,额上的棕色细软发丝也因汗珠而粘连在皮肤之上,炎狱寰不满地起身,歪头看向进门来报的侍从。 不料此刻屋内闪起了一阵刺眼橙色光芒,致使所有目光一致投降炎狱寰床头立放着的一方紫英玉石上,那方玉石定是施注了法力的缘故,连木秋萌在此刻如此虚脱的状态下,也无法不微睁开眼去直视那道强光,因为那道光不偏不倚,直指她的胸膛,准确来说,便是她心脏的位置。 “......世世世子殿下,金族有妖来犯,正在外面打得不可开交,急需调兵镇压!”侍从稳住气息,接着说明了来意。 “本王知道了......”炎狱寰听了却也无法掩盖自己对眼前所见的诧异之感,那些个人和妖皆苦苦寻找的灵石,居然此刻便在他眼前困着!那玉石自年前便开始有奇特反应,每次方位皆直指皇宫,原来,木严心思慎重,却不惜将灵石亲自种于自己嫡孙女体内,倒是叫人一番好找,“好好看着她,本王去去就来。” 这场面被前来相救的谷冬撞个正着,他只好惴惴不安藏匿在殿门之后,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凄然一笑涌上面颊。 好梦破灭的声音,许是和炎狱寰夺门而出的强烈撞击相辅相成,只留他唏嘘,怅然。 第87章 重聚 “阿萌,快和我走!”谷冬来不及细想,一步跨入内殿便为木秋萌解了绳阵之法,那侍从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一个手切便将其敲晕在地,“咕咚?”木秋萌还未从刚才的光亮中回过神来,便在视野模糊中被谷冬一手环抱住,瞬间离开了离英宫。 “......你怎么会知道我来这儿了?这火族结界你又是如何进来得了?”木秋萌见自己已处于接近出口的葵花之海中,才想起这一切绝非简单之事,立马从谷冬怀中挣脱出来,严肃追问道。 “阿萌,你看看你的脸色......你受苦了!还是快随我回去休息罢。”谷冬满眼痛惜不已,此刻木秋萌在他眼前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面色红润的双髻丫头,有太多的真相她还没能知道,于是得受着这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还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阿萌,我无法言说,因为我皆参与其中…… “何时......我何时得罪了火族之人?火族......世子......对,火木之间有深仇,可为何事发如此突然?他们又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木秋萌耷拉下来浅棕色眼睫,心脏方平稳些许,此刻头脑中又袭来一阵隐隐刺痛,可她不得不去思考这些问题,而当她再抬头去望谷冬之时,他的目光已被前方赶来的几名女郎吸引而去。 木秋萌没有看错,与她们一同而来的,还有带着一顶朴素红棕官帽的雁狄。 是雁狄。 若无这些女郎带领,这比人甚高的葵花之海,他如何能以凡人之躯赶来至此。 “雁狄......” 木秋萌呆望着雁狄喃喃道。 “就是你这个臭丫头!我就说那灵石哪里来的那样快?定是世子为了救你才与火族生了这等嫌隙!你都去了人界还要在这里作妖?”一名梳着侧单髻随云髻的女郎瞥见了木秋萌便不满怨道,一同来的女郎大抵和谷冬相识,应是他宫中的陪房女郎,谷冬向来是对女子有求必应的性格,自然突然觉得尴尬异常,立马迎上前去对那女郎陪笑安抚,眉眼间的锐利皆愿让她们给他留些颜面,要埋怨他,也得回宫再续。 “那个......阿萌啊……我......”谷冬两手皆被几名女郎死死缠住,面色已是羞得绯红,一旁的雁狄见了,便接住话茬替木秋萌答道:“她自有朕带她出去,今日还要多谢恩人救命之恩。” 谷冬见雁狄居然也随同前来,自知妖族之事业已败露,也无话再与雁狄多言,便平淡无奇般应了一声:“既是恩人,便好生照看阿萌。” “照看什么照看啊!那是人家小两口子自己的事儿,殿下还不随我们回宫?这金族死伤,还不知如何交代呢!”随从而来的女郎早有怨言,见木秋萌已有雁狄照拂,便半是拥簇着半是拉扯着将谷冬瞬间带离了这花海。 吵闹声消。 偌大花海此时只留雁狄与木秋萌二人,雁狄转头去看木秋萌时,她还在刚才那场闹剧里未缓过神来,嘴角边残留着无可奈何的善意笑容——那是对谷冬才特有的。 她两眼出神地叹道:“还真是和从前一个样子,怕他宫里的女郎啊,怕得要命!”再待她反应过来时,雁狄已然关切地看向她良久,不禁窘迫之意浮上面颊,她见他态度还算和善,便只好微微欠身行了敬礼,面上挂了毫无意义的浅笑。 这行为弄得雁狄堂皇不已,忙唤她起身,柔声细语道:“你和朕之间......不必如此拘束。” 她点头起身,目光投向了那高高在上的白皙脸庞,国事繁忙的缘故,雁狄比以往愈发消瘦了,但宫里养尊处优的缘故,倒是没有清简的意味在。 “还是让......臣,先带您回世安宫罢。”木秋萌快速说完后抓起雁狄便走,三秒后再四处张望时,已是世安前院。 天黑得太突然,雁狄只好紧紧抓住木秋萌的手,以免她碰到什么物品再磕着碰着,木秋萌觉得诧异,连忙轻轻拍打雁狄的手,示意他放开。 雁狄也觉得甚是唐突,松开手后不安解释道:“朕......只是见夜色黑暗,察你不便之故。” 木秋萌嫣然一笑,语气里藏了几分俏皮的不屑道:“我可是树妖啊!这黑夜于我,不过尔尔,照样能看清人与物。你多虑了!不过......” 木秋萌刚想问起为何世安宫今夜并未灯火通明,便自己想到今夜原是帝后大婚之夜,自然为了洞房之喜而尽量少点火烛,霎地觉得伤感,自觉地住了口,朝一旁踱了几步找了一根石柱倚着。 那石柱在这即将初冬之夜里被晾得十分寒冷,木秋萌不禁轻轻打了个寒噤,却觉得这凉意很有能平复她内心伤感之效,便放心倚着,不言一语。 雁狄见她话说至一半便擅自走开,心中觉得烦闷不已,这时殿内恰巧走出一名值夜宫人,见了他面色不好地站在殿外,便福了一福,轻声诉道:“陛下,娘娘见您不来,便偷偷去寻上阳王问您的去向了,陛下快且进殿,外头可冷着凉了可不好。” 雁狄撇了一眼暗处的木秋萌,淡淡回应道:“朕再在这等等皇后便进去,你去忙你的吧。” “是。”宫人低头匆匆退下后,雁狄踟蹰片刻,对倚在石柱上歇息的木秋萌沉稳唤道:“与我进屋,有你阿爷的消息告知。” 木秋萌睁开一只眼,不太相信地随意迎合道:“阿爷又托梦给你了?” “是,事关你的安危,还是告知你为好。”雁狄话中明显没有疑点,木秋萌静静喘了一口气,全全睁眼看向那幽暗烛光笼罩下的寝殿,她腰间被炎狱寰用力抽完留下的伤口依旧如火般灼烧着,那火族的法器最是令她煎熬,她着实应该进屋稳稳灵力,好压制一下那伤口的疼痛。 她提前一步先跨进了殿门,其中的暖香顿时令她全身感到颤栗般地触动,屋内烛影摇曳之余还是令人觉得昏沉,伺候的宫人皆在殿外候着,屋内寂静无声,一层又一层的轻容纱扎成吉祥之结的模样再温柔垂下,木秋萌轻举起一层薄纱,恍若隔世再次走入那个带着深潭的黑洞,帷幔重重,窗外更深露重,耳边纱面互相摩擦的沙沙声响,像极了那时午后的耳鬓厮磨,混着鼻尖愈发强烈的安息香,逐渐清晰起来。 第88章 离去 “哟,皇后娘娘,这更深露重的,怎么舍下皇上来臣宫里?”雁狢刚从张灵柚寝殿出来便迎面见到雪茶只身一人提着盏殷红宫灯迎面款款而来,给她带路的是上阳院里的管事公公三喜,那三喜本就是方愈生的徒弟,自然对雪茶只敢顺从,一路走来都是痴痴地赔着笑脸,倒叫雁狢见了十分不屑,他见雁狢脸色难看,立即埋下头敛了笑容行礼后便顺服模样地静静站在了雁狢身后。 “本宫只身前来,还不是学了王爷的好,将皇上深夜带出许久不回,倒是舍下本宫一人留与世安宫里,王爷你说是不是?”雪茶紧了紧上身所披之云纹绉纱莲蕊乳白外袍,说话语速不紧不慢,但语气中颇有些责怪之意,雁狢行了臣礼后毫不掩饰地捂嘴打了一个哈欠,随即含笑道:“娘娘说的自然是,臣找皇上有要事相商,这不,皇上前脚走,您就来了。” 雪茶目光里几乎都是机警地怒意,她轻巧“噢”了一声,转移目光投向了雁狢身后的三喜,启唇道:“怎么和三喜告诉本宫的不一样呢?他说王爷是独自一人回的上阳院,皇上自然没来过这里。王爷还是和本宫说实话吧!免得耽搁了上阳院的好眠。” “哟,听这话皇后娘娘是要彻查了?”雁狢脸色顿时轻蔑了起来,回头剜了三喜一眼,突然朗声道:“臣是皇上血亲,自然不会带皇上去什么隐晦之地,更不会大晚上的在大婚之日做那有损宗稷的蠢事,皇上啊,自有他的事,听臣一句劝——这女人啊,还是别管得太紧,这明日便会选三宫六院的娘娘入宫了,皇后娘娘不如多去管管她们,也没得精力来臣这上阳院讨说法了不是?” “血亲?要本宫看啊,有的时候,这隔了一个娘肚皮的血亲啊,还不如随意结交的伙计来得牢靠。不过王爷自然并非这没心没肺之人,既然王爷深谙孝悌之道,本宫也就放心了……侧王妃如何了?”雪茶似是无意间提起张灵柚,雁狢只是觉得略有诧异,还是好言答道:“回娘娘,臣之侧室生产劳累,自然是在月子里静养着,劳娘娘挂心了。” “本宫就是一问罢了,王爷可别多谢,说到底这张氏虽是侧室,到底是王爷唯一娶进家室里的人,和本宫也算是妯娌之缘了,日后有什么养生的药膳本宫自会赏与侧王妃,这女人怀孩子是福气,生下来更是福气……这日后呀,等着张氏的福气大着呢!”雪茶这话听上去有理却仍显得稍有唐突,雁狢何等聪慧之人,自然留了几分注意,笑着寒暄着:“娘娘仁慈......内室本就身子弱,有了娘娘照拂,自是恢复得快些,娘娘与皇上今日良辰美景,怎的在臣这里聊起天来了?这可是创造福气的好时候啊!” “......没的讲这些没羞没臊的话来!”雪茶被雁狢这样直接地说中了心思,难为情地提起云袖忙掩口鼻恼道,一个转身便往回走,雁狢见了忙推了三喜一把,哂笑着相送道:“三喜!还不好好地、慢慢地送皇后娘娘回宫?这半夜三更一个人走夜路啊,最易被厉鬼缠身,娘娘这般花容月貌,想必是那厉鬼,也格外偏心些娘娘罢!” 三喜立马会意,麻溜儿地跟了上去。 雁狢静静地在前院中站了良久,直至那一闪一闪的宫灯出了院门,再转个弯,看不见打止。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木秋萌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他方清朗地捻着袍角转身,仔细盯着面前神色自若的女郎,许是逃跑匆匆的缘故,原本紧紧盘于脑后的太监发饰已经全然散落,只留着微微卷翘的长发乖巧地搭于两肩之上,直至腰间,身上也不再是那蹩脚的太监服饰,只着一件在宫中常见的夏衣,贴着她娇小的身板,不禁令人寒从心起,雁狢恍惚片刻后抬手解开颈上的鸦青木槿外袍便将其扬开系于木秋萌颈间,心中暗喜皆因雁狄果真没让他失望。 “只可惜这儿没得两个闲人。”雁狢低声叹道,眉眼间含了一袭凛冽之意,木秋萌颇有些深意地盯着他,半晌才发话道:“阿萌能从虎口逃脱,自然得谢谢上阳王百忙中前来救助。” 雁狢瞥了她一眼,畅然一笑,无奈地摇摇头,玩味道:“聪明丫头没事就好......倒是那皇后行事古怪。” “皇后和火族之事应该没有关联,倒是......和灵柚的早产脱不了干系。”木秋萌此言一出雁狢便心中陡然醒悟,喃喃道:“怪不得她突然关心起灵柚身子来。” “阿萌没有别的期望,只是劳烦上阳王,能照护好妻儿……我知道你对她早已无意,只是好歹是一家子,她又是为着生世子而落下了病症......” 还未等木秋萌说完,雁狢便铁青着面色同意道:“这是自然,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冒牌货,抢了你的皇后之位不够,还得害本王断子绝孙的,本王定不轻饶!只是这终归是女人之间的事不是?按灵柚的脾性,知道了必定会让她没有个好下场,只是平日里我对她们母子多加照看便是......阿萌,你知道吗?我以前并不知如何血浓于水,只知道儿子犯了事,就算父皇作为父亲,也逃不了性命之忧,可如今看着我自己的孩子一日比一日长得好些......倒是欣之,慰之,日后我不是只为我一人而活,还得护全家周全,到底是不同了。” 雁狢谈起小世子,平日里冷若刀霜的目光里却也含了脉脉温情,那像刀剑劈下般硬朗的线条也瞬间柔和了许多,木秋萌看在眼里,满是放心地轻声道:“如此,甚好。” “你又要去哪里?”雁狢反应过来后语气霎然间激烈地问道,他听出了木秋萌的交代之意,便是远去之意。 木秋萌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浅色瞳仁此刻变得突然游离不定地动摇起来,她盯着雁狢身后那潭倒影着松柏漱影的静止水洼,秋风已经停了。 “西北不周之风吹起时......阿萌不知还在不在这世间,也不知,这世间,还在不在。” “留下来。” 留下来?这世间,大概已无阿萌暂留之地了。 第89章 不周 “若无天灾,那区区平凡不周之风如何降得了你的命数?”雁狢的身型健硕高大,在松柏月影下倒是显得衣衫单薄,原本轮廓分明的脸旁如今凝重得没了戾气,额前的青丝散落在鼻尖,良善得是木秋萌未见过的模样。 木秋萌一语不发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他亲手披在她肩上的外袍有股沉水香的淡雅味道,是啊,西北风自然伤不了她,但那方紫色玉石,她在恍惚之间的眼缝里瞧去,便知晓了其中蹊跷。 火曰炎上。 依旧是离英宫特有的无处蔓延之灵力。 如今她的行径,大抵他们都能凭借着那方玉石得以知晓。 她明白,雁狄身体里居然也有大约几万年才能积攒下来的灵力,而那灵力,保了她与他竟然巫山云雨后心脏都丝毫不受苦痛,自古阴阳调和,雁狄体内的灵力也因此消耗殆尽。 “......你最终还是会知道的。”木秋萌停顿了片刻,“我的阿爷......他已经去了极乐之地罢,而他的灵力业已因我而消耗殆尽......若我想的不出差错,那便是当年他封存我体内......灵石的灵力。” 雁狢静静凝视着木秋萌,他此刻内心深处有的竟不是惊讶之情,阿萌嘛,什么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也不会令人惊奇,人妖本就有异,可那天下都在追寻的灵石在她体内,给她带来的,只有永无止境的追杀。 他不愿见此般杀戮,降在他的女郎身上。 “依你所说......灵石灵力业已暴露,再无可制衡的灵力去约束它,只是它还未显出它的威力......大抵是你不会运用它的缘故,抑或是,还需什么东西的激发,它才会大显神通。如若火族追杀......” “他们追杀我是易如反掌之事!灵力随我而行,我行至哪儿,他们就能知道我在哪儿,直至挖出我的心脏......” “本王不许!”雁狢激动地撕裂着喉咙般从咽内呵道,他精干平滑的肌肤紧贴于骨骼,此刻却随着声音而震动起来,深邃的瞳仁在夜里闪着幽蓝的异光,他颤抖着碎碎念道:“我与那炎氏相交,我去同他说!” “王爷糊涂!”木秋萌忍不住也同他一般大声制止道,“那炎氏一定得得到灵石!他要的是天下!” “啊!啊!来人哪!快来人哪!”偏殿就在此时传来了张灵柚尖锐且拼命的尖叫声,木秋萌听闻立即朝偏殿跑去,雁狢的心气还未平复,却也不得不径直跟着她前去。 一进屋,嗅到的便是刺鼻的血腥气,洪姑正吩咐宫人拿着白药粉止血,张灵柚正死死扯着胸前的被褥,眉眼皆因疼痛而褶皱得分明,脸上的汗水和着泪水湿漉漉地遍布面颊,木秋萌前去一看,她的下体又在血流不止中,那样鲜艳的红色液体混着黑紫色的团块悉数尽出,“怕是小腹中长了什么瘤子破裂了!”木秋萌厉声叫道,她慌忙间突然想到其实这上阳院原本就有一个治病的好去处,只是雁狢大抵不知道它的功能罢了,又连忙转头对着雁狢吩咐道:“快!快将灵柚移至浴池内!不是她平日用的那个!是你沐浴用的那个金族水池!” 雁狢来不及细想便大步流星上前,弯腰将张灵柚用力平移出被褥,立起她的身子让她趴伏于自己的背部便直奔后院浴场。 木秋萌差点跟不上雁狢的速度,她极力拉近着和雁狢的距离,雁狢奔跑的背影十分决绝,是定要将张灵柚救好的架势,张灵柚滴下的血液竟因雁狢跑着生了风,落红一般洒落在木秋萌衣衫之上,千丝万缕之纤维皆被浸染,放大,素色的宫衣原本沾染上了木秋萌肌肤里天生携带的淡淡百花蜜香,如今遇了血,倒是好一阵血香熏染,弄得木秋萌一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不愿沾上旁人的鲜血,来刺激体内灵力的增长。 屋内热气一如当年她被带来上阳院毫不知情地就要被送给雁狢当太子妃时一般蒸然缭绕在空中,雁狢陪着张灵柚一同入进池中,池水刚好蔓延至他的胸口,而他则是悄然将张灵柚移至了胸前,两手环抱着她,这样的接触,已是在张灵柚有孕前,便已经不再发生过。 张灵柚此刻的头斜倚在雁狢的右肩前,已是晕厥的模样,一池漾漾温泉水色已是绯红至及,原本漂浮在水面上的金箔像入了熔锅一般慢慢化为虚无,木秋萌站在门口,她看见张灵柚正慢慢苏醒过来,而雁狢一直抱着她,没有要撒手的样子。 正是了,原本了然无情的人,也会因着骨肉亲情,而对冷落良久的枕边人生出些情谊来。 她看着那池已然混为一体的血水,眼睑陡然间抽搐着跳动,一直困扰她的棘手之事眼前便突然有了解法。 离开世安宫时,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是带走了那个仿着雁狄手法刻制的木蛙,那是当时险些用雁猗性命换来的宝贝。 她施法从怀中取出那枚小巧的木蛙,却没能给她带来应有的笑容。 “咕咚,原来这个雁狄给我的木蛙,就给你保管了。” “好好好......” 当时的对话又重新在木秋萌头脑中回响起。 对,她重新刻的木蛙为了和原来那个有所区别,她留了心思悄悄将那双憨态无神的蛙眼给人为地刻成了闭上的神态,而此刻她手里的那只,正张开眼睛,没有盯着她,也没有盯住任何食物,只是空洞地睁着,雁狄的母妃,或许也是这样,空洞地等待着先皇的偶尔召辛,雁狄说过,那阵子,他的母妃失宠了,再不如从前那般得先皇宠幸,只会一味地唱歌哄着他,也是哄哄她自己,盼着那扇开着的宫门中,能走来她日日所盼之人。 谷冬。 是什么时候他悄悄将自己藏于衣裳中的木蛙更换了呢? 她与谷冬已是许久未见,最近好不容易见过一回却也是为了将她从火族救出,她深知不该怀疑谷冬的用心,只要找到他拿到木蛙,借其灵力与她本来那水族的本事,这次令其失忆的,不是人,不是妖。 而是那时刻会夺了她魂魄的紫英玉石。 她轻手掩上浴场的樱桃木门,上阳宫院恢弘大气,到底是历代太子的东宫,按理来说雁狢早该以王亲之名移出皇宫,东宫应空出来给雁狄的嫡子居住,可雁狄无此意,旁人也没有再提议,许是雁狄还未广纳后妃,子嗣还是较为遥远的展望罢了。 张灵柚卧病这些日子,木秋萌眼光所落之处,金井,梧桐,秋叶黄,啼鸟,飞花,月色凉,皆氤氲着阿胶炖枣的沁人香甜,深宫苦痛,却掩盖得了然无痕。 第90章 知音 “皇上呢?”雪茶站在已被收拾得整洁平整的床榻前,一脸慌张地大声询问道身旁的内侍宫人,那张绛紫色被褥也已置换成了赤色纹绣的锦缎,她见了不禁嗤笑道:“好好的把本宫与皇上大婚的被褥也给更换了,是几个意思?” “回禀皇后娘娘,皇上的意思,说是赤色愈发喜气,才着人更换了,皇上见娘娘出去了……便待了一会儿,起驾回光泰殿了。”随雪茶而来贴身侍奉的盼春,如今已是世安宫里的掌事姑姑,应答间颇见沉稳得当,也是个不爱乱生是非之人。 “好端端的大婚之夜就被那上阳王给毁了!”雪茶听罢只手将头上的烧蓝点翠凤形钗取下,一头青丝直泻而下,顺手交与盼春收纳好,别嘴娇言道:“罢了,罢了!还需早起着装等着皇上下朝了迎选后宫嫔妃,犯不着为这些事闹心。” 说是不听,但她还是默默将雁狢与她言说的话记在了心上,她拿着功夫对付张灵柚,倒不如留意着那些即将入宫的秀女,张灵柚乃是外命妇,自然没有那些与她分得雁狄雨露的莺莺燕燕打紧,这样想着,她便顺从地让盼春为她解衣,独自躺入那张柔软得以至于凹陷进去的大床上,盯着帘外那对点了火的红烛灯良久,觉得眼涩且有些犯困,转了个身背对着烛火这才安心睡去。 紫金客栈依旧固守着它本身的魏晋风格,倒是和雁猗相称得很,他的俊俏长相本就似魏晋名士中所喜好的白净面相,他刚从街上回来歇息,颜面难掩困倦之意,那双明镜般透亮的眸子如今也暂时暗淡了些神韵,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包豆绿色蜀锦织就的包裹,还未来得及好好收拾出来,他总是隐隐觉得,木秋萌也会如那未来得及打开的行囊一般,苏杭,仅仅是个梦罢了。 自他发现木秋萌走了以后,他便意兴阑珊地等着她回来,但大婚典礼只有半日,她却是第二日了也未现身,他便知道出事了。 早起他便去了西市那家缎锦店铺,宫里的人都明白,那儿表面上卖着寻常人家的布匹,而实则是为宫中娘娘们提供上好缎锦的所在,蜀绣苏绣湘绣粤绣,凡是佳品,这里的库仓都能寻到。 大婚之夜已过,城门业已开启,商贸又恢复了以往的繁荣景象,此时一定有许多囤积在货车上的丝织绣品运入此店,而宫里的人也定能想到,便会吩咐着底下做事得力之人出宫拿着私银采购许多,他前来此地,一定能打听到不少宫中的消息。 他进屋后便将随身携带的王爷金印出示给掌柜看,那掌柜倒是没有见过原来的六王爷,但也知晓六王爷已薨,前来的想必是原来王爷的亲信,如今仍在宫中当差便是,所以并未有甚惊讶,只是如往常一样让他随他入后屋看货。 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原本是看绫罗绸缎,却不料那张张摆放在桃木陈列桌上的丝织上皆在毫厘之间镶嵌了不少成色极好的玛瑙抑或翡翠,这样现成的布匹只需拿回去量体裁衣便是,倒是少了不少繁琐程序,怪不得宫中之人长期皆来此处,“这儿今日......怎的只有在下一人?” 雁猗伸手抚摸着一匹真丝锦缎,是月白色的淡雅风格,倒不似其余布匹那般耀眼张扬,却点缀了孔眼大小的淡水珍珠,那珍珠颗颗圆润饱满,还泛着粉色的细闪金沙,触骨生凉,美则美矣,到底是不合时宜,掌柜站于门口,恭敬地答道:“小的看您面生,大概头一回来小的这瑞罗门采购......咱们做的都是不对外的生意,这各宫的主儿又是爱攀比的,顶不去为了这一拉半匹的绸缎起了争执,自然是不允许一同入内的,还是一位一位进来的好,您来得巧,前些日子许多名门闺秀为着选秀之事皆托宫中的旧识来这儿添置,如今再来的主儿大概只有今儿个被选上的娘娘们了,自然都是更加好的货色。” 雁猗装作不经意间瞟了一眼那扇被灰色月影纱挡住的门口,果真已经有了个曼妙的身影候在门外,他当机立断拿了手中的布料,朗声道:“便要这匹了。” “诶,小的着人包起来。”那掌柜见故盈盈笑道,刚走近便被雁猗手中一锭元宝截住了脚步,便知这官人无需包裹,便弯身收下元宝,原地送雁猗离开。 雁猗右手一挥门帘,门外之人便被他一手拉了出去,那人倒也镇定,缓缓在前厅停了脚步便对雁猗福了一福,所对上的眉眼间多是惊奇与不解。 雁猗也好生奇怪,怎的会有人对他再行这宫中礼数,皆为奴仆,他如何就高人一等? “......奴,见过六王。” 眼前的侍女长相清淡,是雁猗不曾见过的人,而她却分明记得他! “借一步说话。” 雁猗眉梢微微挑动了起来,轻语间将其带离了“瑞罗门”,走到大街上便被这侍女柔和的声音唤住:“六......公子!” “你是如何认得我?”雁猗见她还机灵,并未当着行人暴露他的身份,于是缓和了面色,好奇询问道。 “奴......曾见奴家旧主子画过您。”侍女怯生生地答道。 “你从前伺候之人是谁?却这样惦记着本......本公子。”雁猗心里思忖着她是否是御前伺候之人,却被她接下来的话放下了心里的多虑。 “奴说她......原本是大忌……是要杀头的,但奴明白您与她交好!奴的旧主子是木姑娘。” 阿萌!今日是撞了门神了,刚碰见宫中之人,便是阿萌的旧相识,雁猗不禁喜上眉梢,咧嘴笑道:“那你可知,宫中昨日发生什么事了?” “这......这说来魔怔得很。”侍女神色略有动摇,像是触了什么瘆人之物般慌乱起来,“昨日本是圣上大婚之日,却突然进来了一团离奇之火......都说那是天将丕兆,卷走了当堂的一个公公......”侍女的声音愈来愈小,拿着眼睛觑着雁猗,雁猗此刻大致明了,那必定是火族的妖风,而卷走之人,无非是木秋萌而已。 “明了……你如今在谁宫里当差?”雁猗若有所思问道。 “奴被上阳王要去了上阳院里当差……” 三哥。 灵柚。 第91章 绿意 “六爷......”知音的声音打断了雁猗繁琐的思绪,他连忙起身去开门,掀起门帘只见知音怯生生抱着一个放吃食的竹篾髹漆描金三撞八棱形椟,进来后打开里面整齐叠放着一套内侍的宫服。 雁猗在这炕气和暖的屋内身上本就只着一件单衣,见了这套衣服便立即上身,知音有眼力见地前去为他穿戴,这宫里内侍的服制自是与旁的平日里穿惯的便衣不同,雁猗大抵是不会穿戴的。 他细细打量着低眉顺眼为他仔细打理腰带的女郎,觉得此人做事十分稳妥,不禁激起一阵感动来,想着此去宫中必定顺利许多,婉言谢道:“木姑娘有你侍奉在侧,到底也不算太委屈了她。” “回六爷话,私心里奴觉着......皇上那时待主儿,算是不错,只是后来来了如今的皇后娘娘,又碍着主儿的身份......不瞒您说,奴是听着了皇上与主儿对话的,这做下人的自然没有本事去议论主子,但主儿的确是为此伤心了。”知音极为利索地帮雁猗更好衣,娓娓道来间皆是客观之理,想必她也是看在眼里,却也无能为力,又不能将木秋萌妖的身份对外讲出去,这原本要烂在肚子里的话总算是和雁猗这样一个可以诉说之人倾诉殆尽,也是落了畅意。 “你是个识大体的。等会与你进了宫便分开走罢,以免出了事连累于你。”雁猗仔细吩咐着,便压低了官帽,先出了屋子。 他入了宫便径直朝着上阳院走去,听过知音的传达,他明白如今的上阳院里还是住着他的三哥,雁狄受了这些年他的欺辱,如今把他依旧安排在这上阳院,自然也是变了法子欺辱回去。 上阳,原本是历代太子所局之东宫,如今雁狢已是亲王,却不择外宅居住,竟是雁狄对他隔着一层辈分地羞辱,于雁猗而言,自然觉得是可怜了张灵柚母子。 “哪儿来的小太监?”三喜站在大门口便厉声质问道,侧妃娘娘本是静养期间,这上阳院出入便更需费心些,昨夜刚放了皇后娘娘进来惹得雁狢不悦,今日当差他便放了更多怨念于心中,见雁猗低头在宫门外徘徊不走只觉得碍眼得打紧。 “奴才是御前调下的人,皇上关心娘娘安康,派奴才来上阳院当差。”雁猗拿捏着尖细些的声色诓道。 “御前的人?”三喜一愣,忙笑着迎了上来,“原来是师父手下的兄弟呀!这也是苦了你,御前多好啊,偏偏来了这么个倒楣地。” “公公说笑,还麻烦公公待我见过王爷才是。”雁猗客气地提议道,他不想再耽搁时日,只是希望能早些见着雁狢,求他往那相好的火族要人罢了。 “欸。” 匆匆跟在三喜身后,雁猗只是稍稍抬头便看见两人身影向着这边行来,定睛一看便是一高一矮璧人一对。 “王爷就送到这儿吧,阿萌去见过娘娘便离开了。”个子不高的女郎侧身对着高大君子作揖道。 “......这......终究是本王无能,留不住人。” 雁猗见雁狢轻声叹道,不见这些时日,原本较为矫健但精瘦的身躯如今已是健硕非凡,一双剑目倒是残了些零星温情,阿萌站在他身侧一颦一笑皆是摇曳生风之姿,倒也面似安好。 “王爷自谦了。” “......王爷,皇上给您送了侍卫来,您看看?”三喜抓紧二人言语间的间隙进言道,雁狢斜睨着三喜,眉目里温情一散不见,只是平日里常有的寒意袭人,他哼笑了一声,无奈叹道:“皇兄又送人来了!阿萌,你看,本王这个上阳王当的委屈不委屈?日日送些眼线来本王这宫中,到底是本王要害了他,还是本王妻儿遭人陷害受了罪?” 他瞄了一眼雁猗,此时雁猗已昂然抬头直视着他,依着雁猗一贯含着的讥讽之意嘴角挂着浅笑,那笑意与微耷拉下的眼睑分明是在无言地说道:“三哥,别来无恙。” 他对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隔着一层娘肚皮的熟悉。 毕竟还是含了一半同父的血亲,雁狢认不错他。 他没死。 六弟,他没死。 他陡然不知作何感想,雁猗他,来这里做甚? “三喜,你先下去吧。”雁狢只好打发走了三喜,才重新以兄长的友好神色上前拥抱了雁猗几秒,再站定看向雁猗,神色淡然,自己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造访而迟来地干笑几声,像极了他每夜夜间的剧烈咳嗽,嗓子里有回出血腥味的甘甜辣意。 “三哥,六弟见过三哥,阿萌在三哥你这儿,六弟,便放心了。” 雁猗仍是不变地看着他,口中的一字一句便已说明来意。 他是为木秋萌而来。 雁狢思忖着雁猗耍的花招,人死皆知的大事过后,就这样出现在这宫中,这是什么兵行险招,他也是头一遭见。 “六弟......英雄少年,这可不是,骗过了天下人么?”雁狢讪讪笑道。 木秋萌站在原地,待听着雁狢口中一个骗字方才反应过来,一脸正色地责问雁猗道:“你怎么来得这宫里了?” “托你旧相识的福,才得以见着你安好……还有,见着我这,没把我忘了的哥哥呢!” 雁猗所见木秋萌的面色柔和,鹅蛋脸上也是光泽闪耀,内侍衣衫本就暗色居多,倒是显得他腰身纤瘦,而肤色愈发白皙透亮,木秋萌紧皱双眉,雁猗这般模样的太监入宫,居然没有引人注目,都不知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埋头行走,才到得了这上阳院的,不禁一阵心酸,“我是问你怎么可以来这宫中,你明明知道......” “说了为着见你安好,也是为着向三哥请安,一日不见你怎么如此聒噪?”雁猗笑蔑地打趣道,又转瞬对雁狢说道:“六弟陪伴阿萌去看望三嫂嫂,先失陪了。” “你们随意就好。” 雁狢淡淡应道。 待他与木秋萌二人行至张灵柚寝宫外时,雁猗立即被那庭院中种植的古榕吸引去了目光,他瞬间明白那只是半棵树而已。 “怎么?还对着灵树念念不忘?”木秋萌斜眼望去,那灵树多日不见,依旧微微散发着绿色的灵力,木族衰败,它倒是日益健壮,岁岁常青了。 “自然不会。” 雁猗口里答着,身体却不由得前去树前抚摸那斑驳树身,他从树身后逃脱后所遭的苦,皆与它脱不了干系,再见,倒是让人唏嘘。 “阿爷已去......都没有墓碑让我好好哭丧一番,它倒安然。” 木秋萌凌然讥道。 还未待她走近,雁猗却以掩耳之势取了一旁宫灯里的火烛,怀中取出打火器“啪擦”将其点燃便投诸树身,木秋萌差点失声,一把前去抓住雁猗衣角便往回托行,怆然道:“你疯了吗?这儿是皇宫!是灵柚寝宫!” “你还不快快抓紧时机!” 雁猗一语惊醒梦中人,木秋萌眼见火势蔓延至树干,那绿色的灵力亦是显现得明显异常,她明白,她明白了。 那木蛙已被谷冬调换,她如今能借以施法的,唯有这半棵灵树。 “快!” 雁猗的厉声催促铮铮在一旁作响,木秋萌只好颤巍巍举起那只带了蓝色水纹的胳膊,她需要抹去谁的记忆呢?水族此独门秘术是无法掌控妖身的,她奈何不了火族。 唯有那块紫玉石。 她尝试着施法,让灵力灌注于眼前的树身,火势慢慢被其水族灵力驱散消退,而那树身的灵力却蒸然喷搏而出,映得这半边蓝天皆是虚妄绿意,花明柳暗绕天愁。 上尽重城。 更上楼。 第92章 更漏鸣 “好了吗?” 雁猗看着她颓丧地将手慢慢放下,于是关切地询问道。 木秋萌此刻的心情是分裂般的复杂,她明明知道,不能让妖失去记忆。 她却为了验证雁猗当日留给她的灵力,对谷冬施法,“有谁死了吗?” 她还记得谷冬那双妃色大眼尤为明显的无辜神色,她分明是让他失忆了的。 可偏偏为何能令他失忆? 他亦是妖。 而他又趁着匆忙就这样无声无息换走了她那枚灵蛙,为何? “......好了。” 木秋萌讷讷答道,雁猗看她漠然的模样,踟蹰地歪头又问道:“那......你抹了谁人的记忆?” “抹了石头的。”木秋萌简言答道。 “石......石头?那可是整整半棵......” “那灵石知道我行踪,如若不抹去它的,火族迟早会来寻了我。” 木秋萌从雁猗手中抽出那块银制的鎏金红玛瑙刻桐火器,甚是小巧精致,而又触骨生凉。 “瞻彼高岡,有猗其桐。” 她仔细端详着手中那火器,只是淡淡道出词句,“这火镰做工精良,却是会伤人的器物,你随身携带这个无非只是装饰罢了,今日却救了我性命,真是奇妙。” 她将话语道完,便转身走向那扇半开的殿门,有宫娥在殿门外架了作板,坐在那里认真研磨着八月采下的金桂,与一旁磨合毕的丹桂粉末交相混合,想必是在制作那香粉好加炉焚烧,“侧妃娘娘倒是好雅致,这桂花粉比起寻常宫香,简单清淡又不失香韵,想必是已痊愈而心气大好罢。” 雁猗温柔的声音在木秋萌身后响起,他也见到了这制香程序,便大致猜出了这上阳院的现状。 宫娥见了木秋萌连忙起身行礼,便引着二人进内殿探望。 殿内暖气融融,滴漏之声均匀节制地萦绕耳边,清越怡神,张灵柚着了一件烟罗紫滚雪细纱长裙,外面罩着冰蓝色雪貂短氅,淡施脂粉,也未梳发髻,只是默不作声地轻手摇晃着怀前的镶金丝欗木摇床,走近只见床内的婴孩白嫩可爱,头上戴着手织就的鹅黄棉绒缣巾,也是不哭不闹,甚是乖巧。 “小世子真是像极了姐姐与王爷,如此年幼鼻梁便娇俏硬挺,以后一定是个美男儿。”木秋萌蹲下身子扶着床边,看着那孩子内心只觉得柔软舒适,笑颜称赞道。 张灵柚见是木秋萌,立即一喜,又听见她唤自己“姐姐”,连忙亲热地将双手伸过摇床握住木秋萌扶着床边的手,目泛热泪盈盈叹道:“阿萌!自那日知晓了是你帮本宫顺利产下孩儿起,本宫便一直惦记着要当面谢你,怎知未见到你却又出了大红,雁狢告诉我......也是你急中生智才止住了我的血崩,如今我身体康泰,也是托了你的帮助之缘故......你若把我当姐姐,我便不以本宫自称,真真把你当作亲姊妹看待,可好?” 木秋萌能感受到张灵柚所握之手的颤抖,也是,她自嫁与雁狢,受尽夫君冷眼之外,又因着自己是王侧妃的身份,不好结交宫中之人,以免为雁狢生出什么枉劾来,这样给她援手之人,少之又少。 “姐姐昔日让我保你孩儿性命,答应了姐姐,便会做到。姐姐能与我将过去的膈应解开放下,这是最好不过的喜事,当初......嗐,终究是不值得。”木秋萌抚摸着张灵柚瘦削的玉手,和气回应着,当时青阳院里的灵柚,如今已为人母,而昔日的雁狄,已是后宫满盈之尊,她曾为了雁狄对灵柚的青涩情愫而心气不顺过,灵柚她,也曾为了迎合雁狢而不惜陷害过雁狄,但说到底,同为女子,却只是为着自己重视之人而一并陷入了原本属于他们野心的明争暗斗中,现在想来,有甚值得? 她抬眼看着眼前的张灵柚,她天生的眼角便是娇俏地上扬,无需像那戏子,每日需得描眉画眼方能得那傲气凌人的吊稍神色,眼白因为疲倦的缘故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晕,正如她最喜爱的鸢尾花,木秋萌记起雁狄送给自己的第一件衣衫,便是绣了鸢尾花的图案,那时雁狄对张灵柚的在意,早已投注在了那一针一线后悄然而去,而他对木秋萌自己的情谊,亦是全然投入进了那声声断肠的对不起中,入了她的耳,刺了她的心,却也只是留给她失落的念想,无需负责,也便再无交集可言。 殿内供奉的送子观音像慈眉顺目地立在香案上,案前的瓜果被高烧的香柱薰出丝丝香甜的气味,木秋萌腹中顿时觉得空空如也,算来她已有几日未曾进食,化作人形久了,便也习惯了人的习性,三餐都得吃均匀些,她才觉得舒坦。 她留神去看雁猗,他已拿着摇铃逗着孩子许久,面色间皆是不服气,摇的声响也是愈来愈大,“雁老六!你干什么?别吓着孩子!” 木秋萌呵斥着一把便夺过他手中的摇铃,给他好生翻了个白眼。 张灵柚见罢只是笑着劝解道:“不打紧!这孩子平日里性子便沉静,怎么唤也不会恼的。” “就是就是!人家嫂嫂都发话了,有你什么事?我见这小侄子只顾着自己想事情呢,愣是怎么摇都得不了他的注意,我这小叔......怕是难当咯!”雁猗见状立即狡辩着,又抢回了那串摇铃继续逗着孩子玩起来。 木秋萌没好气地不去看他,也去仔细看起孩子来,那小儿许是受了他爹娘真传,连这默不作声的模样都像极了雁狢,木秋萌盯了许久,只是觉得有趣,“好似......” 好似雁猗在逗着小雁狢玩着一般罕见。 “四肢的抖动、眼睑的闭合、呼吸节奏的改变……”不一会儿木秋萌便纳闷起来,她自觉这的确有些蹊跷,于是想起医书上的论象来,面色便瞬间阴郁了下去,她含着悲戚的薄雾目光就那样看着雁猗,张灵柚瞥见了,踟蹰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木秋萌只是无言。 她的目光看向那孩子被缣巾包住的双耳,顿时雪茶当时在光泰殿对她所说之言便在脑子嗡嗡响起,甚是令她惊恐。 “你看看,阿萌,每次你觉得难受,觉得尴尬的时候,在人前都爱这样笑,来掩饰你的难受,你的尴尬。我多希望你能如现在一般笑下去啊……” “阿萌你知不知道,太子侧妃娘娘,哦,现在是侧王妃了,早期保胎时配的是什么法子保胎的么?” “她究竟是有多记恨我……”木秋萌出神喃喃低语着,耳边雁猗摇着叮当作响的清脆声响也逐渐停息,只留滴漏永不停息过,自然,馀光隐更漏,况乃露华凝。 历历竟谁种,悠悠何处圆。 第93章 耳疾 雁猗因惊讶而圆睁的双眸此时的目光定格在木秋萌那微启的朱唇,原本立体的唇珠此刻却是干涩黯然,口吐香兰之气也愈发浓重,他在等她将话语说完。 “医书上记载,如若三月之内的婴孩在响物击鸣时没有那些应有的反应......那那样的孩子,便是天生有着耳聋之症的孩子......姐姐本就受到感染,世子他,想必是落下了耳疾......”木秋萌轻声解释道,她偷偷去睨张灵柚的表情,她的鼻翼因着伤心而微微翕动着,连忙补充道:“这一切皆是姐姐见过皇后娘娘一面的缘故,那泼于姐姐身上的水,怕不是什么纯净之水......当日我被关押在庭御,那前来通风报信的,我已查明,是青阳院的小厮,这指明了就是要世子之命,阿萌救人心切,却不料......还是晚了……让世子患上了这不治之症……” 张灵柚原本不知所措的眼色立刻变得凌厉起来,像极了她刚嫁入上阳院时的模样,有着不失分寸的张狂。 她眉头一立,眼神瞬间一旋化作冰裂纹般的恨意,明明将要撕裂,却无奈框架圈住了蔓延魔障,如何也是发泄不出来的。 她不会哭。 张灵柚不会因这些事情而哭泣。 她只是盈盈哂笑,伸手便去摸那孩子的面颊,触手滑嫩,那是还未沾惹上世俗酸气的纯净之处,这样不曾涉世的婴孩,对于现在经历的一切都不存在记忆,而随着他的长大,他的世界将永远是安静的,连滴漏之声也无,在他的思想中,天生就没有声音这个概念,他来到的这个世界,仿佛千万年间便是花开无声的。 就连她这个做生母的,也只是带着慈善微笑围绕在他身旁的长者,也许只是跨越了这寂静千年前来陪伴他的友人一般,嘴唇无谓地开启,闭合,再开启。 她流泪了,他只是看着觉得悲伤。 她笑了,他却觉得无甚悦耳。 他唤不出她的名姓,甚至。 没有阿娘,也没有母妃。 “那女人倒是欺负到本宫头上来了?这殃及皇室子嗣的事情,亏她是皇后也干得出来,到底是宫外长大的贱人,这日后时日长着,深宫寂寞,看谁熬得过谁!” 张灵柚愈是思量愈觉得气无处发,狠言咒骂道,原本白净的脸上也是红光涣散,这时摇床里的孩子嘤嘤哭泣起来,小脸上满是泪水与涎水,张灵柚见状忙起身去殿外,询问宫娥:“乳母呢?快抱着去喂奶!孩子饿了!” 木秋萌此刻才和雁猗交换了一下眼神,大抵都是觉得悲凉,雁猗目光里也再无刚才逗着世子的喜悦。 此时的离英宫中,炎氏回族后一直埋怨着自己的草包世子无用,竟将到手的灵石生生放走,而那紫英玉石也泯为一块普通矿石,不知怎么再也不显灵光。 “你说她身体里灵力显现!那为父倒是好奇了,为什么让她走了?嗯?为什么,这石头废了,嗯?”炎氏原就灰红的发色衬托得此刻面色狰狞可怖,铁青着脸,死死逼问着炎狱寰,此刻他高高在上站立着,而炎狱寰知晓自己看管不周酿出祸事,自己倒是识趣,早已去簪跪于殿门口的凉摄石上。 那石块乃是极地之物,奇特之处不在外形,而是在这火族无夜之地,触其凉意彻骨,对于常人乃是舒适,而火体跪于其上,却只觉得刮骨般刺痛,自双膝传遍全身,不消一个时辰,便会令其叫苦不迭。 炎氏好不容易得了这奇物,倒是成了时时惩戒族妖的戒石。 炎狱寰不做声响,只是直身跪于石上,所呼之气缓慢且深重,脑海里只是想起,上一次跪于此处,是被得知勾搭戏子之时,再上一次,便是他儿时偷偷跟随谷冬去了木族禁地之后,那次触了炎氏禁忌,竟令他足足跪了半天又多,才许回房歇息,那金族所赠的浴堂泡了一月有余,方才缓过劲儿来。 他隐隐觉得应把此事担下,不知是为了那木秋萌,还是为了什么,又觉得本不该如此重罚他,看守的侍卫不得力么,全怨他,这做法实在不地道。 “唷,天师在教育孩子呢!” 谷冬身着一件天水绿丝质缎衫,从殿门口经过,在炎狱寰身旁停顿了片刻,便跨过门槛进了殿,炎氏见他到来,只好缓了缓神色,故作淡定道:“那看门的倒是愈发会做事了!世子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按辈分,炎氏虽年长,实则是谷冬晚辈,只是谷冬着实年纪少,有时也就淡了辈分,可对谷冬该有的客气却不能少,炎氏自矜,从来只唤谷冬世子之类的称谓,从未唤过其他。 而谷冬却和炎狱寰年纪相仿,于是从小玩在一起,倒是称兄道弟的时候为多,他此刻这样突然一讲,立即让火族父子意识到,他现在是在和他们谈着辈分呢,别太放肆。 谷冬面带微笑地看着炎狱寰,他不知是该感谢他,还是该惩治他,正如同。 救木秋萌的是他自己,而换走她木蛙的,还是他。 炎狱寰此刻的眼神甚是哀求,他苦苦望着谷冬,期盼他能为自己求些情谊,让他少了这刺骨刑罚之伤,谷冬自然会意,转头对一旁气愤已渐渐蕴于眉间的炎氏,挑起话题问道:“本世子听说,金族冒犯,这才前来串串门,现在看天师如此震怒,可是从中又生了什么枝节?” 炎氏不语,只是无奈地指向那块灵石,谷冬随着所指方向看去,那块原本无时无刻不隐隐闪现着幽幽紫光的玉石,却像一块普通石头一般摆在炎狱寰床头。 他瞳孔猛然一缩,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巍巍颤颤抬手抚摸那块业已冰冷的玉石,口中不禁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明明......” 明明已将那木蛙拿回,这灵石如何还是不再显现神通了?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是多么了解木秋萌啊! 阿萌见着那灵石能知晓自己行踪,又知灵力已在自身,出了这离英,一定会想法子毁了这石头,他明明先她一步。 如何...... 终究是晚了。 “没事,多的是法子令那木族孩子现身。”炎氏郁郁沉沉地声音在背后响起。 “......既然如此,天师教育自家孩子,本世子就不参合了,先告辞了。” 谷冬留了一眼轻蔑,便踏出了离英殿。 第94章 国政 初冬傍晚的天总是暗得很快,皇宫中的楼宇宫苑此时已龙槛沉沉,石板凛凛,宫人只是偶尔匆匆走过,许多殿宇此刻已是火烛通明,不再是禁门深掩断人声的景象。 雁狄自光泰殿议事后便乘轿辇至世安宫,换了常服与雪茶对坐于后堂暖阁的龙凤呈祥榻之上。 “要不是外面寒冷,朕倒是想出去走走。” 雁狢徐徐饮着手中那杯杜仲花茶,口气中有着隐约憾意,雪茶见罢眼角笑意纵生,好言宽慰道:“皇上选完后宫嫔妃,又前去朝堂议事,着实辛苦了,这天怪冷的,到臣妾这儿休息为宜。” 雁狄听完,稍显欣慰,放下手中茶盏,向雪茶投去的目光里含着暖意,好奇问道:“皇后泡的是什么茶?倒是从未喝过的味道。” “那是臣妾得的杜仲茶,似乎是上阳王宫里的贺礼,这杜仲说是来自神农架的野生杜仲,有些子草腥味,却是极上等的,臣妾便试着泡了一壶,皇上赶上了,不知可合口味?”雪茶将怀中暖手炉搁置一旁,便起身轻巧移至雁狄身旁,甚是谄媚地为他整理起衣襟来,“皇上来臣妾这儿便这般心切么?衣襟翻了也不知,小心没的叫人笑话,伺候的人如此不周,可得换一批。” 雁狄心中一暖,随手握住了雪茶的纤手,她一直离不开暖炉,手中闷闷地传上了热意,恰好是雁狄喜欢的温度,他开口赞道:“皇后心细,下人定是比不上,这杜仲有何功效?那神农架自古偏僻古怪,倒是费心思寻了这药植来,皇兄有心了。” “臣妾想着,倒是侧王妃心细,这杜仲,臣妾是识得的,百草之中,杜仲为贵;杜仲上下,雄花为尊。这恰恰是雄花所泡之茶,折之即带拉丝,对补肾安神啊,是最好不过的了。”雪茶欣喜地让雁狄握着手,头却朝雁狄肩上靠去。 雁狄觉得她头上珠翠甚多,隔着衣衫也能硌得疼痛,便朝后移了移身位,雪茶自觉尴尬,便坐直了听他道:“侧王妃自生产完便一直患病,说是昏迷不醒......皇后啊,她是外命妇,这理应进宫请安,只是身体有恙,你就别太怪罪。” 雪茶并不知晓雁狄对张灵柚曾经有过情愫之事,只是微微一愣,觉得他突然为着她说话甚是奇怪,但想必是因着那贺礼,所以多说了几句,于是温婉笑言:“自然,这规矩礼数也得有能力做才成,侧王妃养好身体再来请安便是。” “朕有贤后如此,也是舒心了。”雁狄长舒了一口气,烦闷地揉起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雪茶见他不像舒心的模样,便轻声询问道:“皇上今日遇见什么烦心事了么?” 雁狄放下双手后两眼放空了良久,那令他恼怒的国事一直存在他的脑海表面浮沉,他能感觉到自己虽说是在和雪茶轻松地说着话,但那心事却久久不能忽视。 “边关大臣来报,说是勿吉内乱,新王即位,那肃诘甚是嚣张,下令砍伐了勿吉境内的所有雒棠树,说是不让朕的皇妹远嫁,便攻打皇都。”雁狄的音色沉重阴郁,掷地有声地随着桌上的火烛忽闪光亮鸣响着,倏地给雪茶一种风声鹤唳之感。 雪茶不通史册,亦不曾读过太多古籍,听着尚属彷徨,不知这勿吉为何方部族,只好讪讪地道:“臣妾愚钝。” 雁狄瞥了她一眼,只得慢声道来:“那勿吉本是蛮人部族,以前属于肃慎国,那里的国民平日把猪皮披在身上,像这样的冬天,涂上厚厚一层油才能抵御风寒,日子十分艰苦。肃慎国境内有一种树木,叫做雒棠树,说是具有一种“应德而生”的神力。一旦中原地区有英明的帝王继位,雒棠树就会生长出一种树皮,供肃慎国的人制成衣服穿在身上。如今他肃诘下令砍伐所有神树,自然是想进犯我大乾,亦是说朕并非一个圣君,还以公主相逼……” 话音未落,他便狠狠将桌上的茶盏朝地上砸去,那棕黄的茶水沁进了地毯内,倒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留了一地碎渣。 一旁的侍女连忙过来收拾,雪茶见状也觉得惊慌,只得轻柔地拍打着雁狄的背部,好让他消气,边进言道:“我们大乾地广,物博,国力强盛,哪里怕得那样的蛮人?皇上切不可与那等小人置气,上了他们的当!” “你不知道!肃慎本是区区小国,几百年来却吞并了周遭大大小小各国,朕是天子!说是天子,却只是拥有大乾这样一块领土罢了,再这么令他发展下去,这天下就得是我大乾和他勿吉并立了,而他能有如此多领地,自然是国力武功了得,朕不能拿着大乾千千万万百姓的命去和他硬拼,那这样,朕和那些昏君有有什么分别?”雁狄语气愈发沉重激烈,眼中的目光也在隐隐地颤动,仿佛要将眼前景色一撕殆尽,重新握住雪茶的手也用尽了力气,令雪茶觉得手指皆被揉碎了般疼痛难忍,甚至听见了它折叠的声音。 “皇......皇上息怒,那便索性依了他,他想要公主......便和亲止战,可好?”雪茶试探性地询问着,额间已是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想将手从雁狄手中抽出,却发现不可能,内心皆是忍耐之意,话却脱口而出说得圆滑。 “......朕何尝不愿意就这样简单解决?可是雁狢今日竟然带头忤逆朕!说大乾长公主不能下嫁蛮族,那些个大臣也纷纷附议,叫朕难堪,仿佛他雁狢才是堂堂正正地为国着想,而朕却是卖掉皇妹求一时平安之人!朕又何尝不想两全?”雁狄说着便甩掉雪茶的手,死死握拳砸向茶案。 “皇上仔细手疼!”雪茶从袖中拿出帕子细细擦拭雁狄已被案台上砸碎的茶碟割破的左手,耐心劝解道:“这上阳王也是,说什么话也不为皇上着想着想!臣妾知道......后宫不得干政,只是……这长公主,又与那肃诘素未谋面,他也只是听闻公主美色罢了,不如......在宫里面挑个面相好的稍作教养送去便是......这样即不损一兵一卒,又不会坏了君臣情谊,公主也受不了那等委屈,皇上你看如何?” 雁狄听罢眉头一松,他只顾着雁狢那出格举止,却未曾想到过这一层,不禁在内心深处感谢起雪茶来,于是慢慢将手至于雪茶面颊上徐徐抚摸,猛然一用力,将其脑袋置于肩上,那金簪插向颈肩出,硌得一阵刺痛,倒是叫人清醒了些许。 第95章 宜家 木秋萌默默坐于花雕木兰窗前,案前摆满了托人向全先生要来的医学典籍,她苦读半月,也未寻得治那胎里带来的耳疾之方,不由得心灰意冷,又想起以前她也是这样独身坐于世安宫的窗前,可此时的心境,却不复当时了。 “公子。”房外的侍女行礼道。 她知道是雁猗进来,便换了一副微笑面庞,囅然面朝雁猗坐着,眉目间惯有笑傲风月之姿,却惹得雁猗一腔讥讽:“查书无果,变成痴呆了不成?” 木秋萌甚是懊恼,顿时没了那股劲儿,皱眉嘟囔道:“这胎里的耳疾,怕是真的伤了脑子,不然也不是不可治的,我就算有灵力,也没有什么用处,可世子如此年幼,却要遭受这等病症,当真是气愤!” “你也别急了,我看嫂嫂不是个任人欺负之辈,这点啊,到和你很相似,她会报应回去的。”雁猗坦言相劝道,便开始立于桌旁一本一本收拾起书籍来,“这些书啊,也该还回去了,院首还得看呢!也是,他都无力诊治的事,你也犯不着辛苦。” 木秋萌白了他一眼,单手支着桌案,怅然托着下巴。 她在上阳院居住的半月,都在为张灵柚的孩子找方子,而只要是住在这宫里,帝后,六宫,前朝之事,便是无心知道,却也只能耳闻。 这皇宫偌大,却是一粒石子投入河中,涟漪仿佛就会波及众人般,流言便是如此。 她知晓了如今的帝后和睦,六宫也是新晋了妃嫔,这也是无可厚非,帝王的后宫若只有皇后一人,于社稷而言,也是无益的。 只是宫中近来都有御前的人来各宫挑人,而所挑之人无论家世,只是要那花容月貌之人,说是要作为皇帝义妹,嫁于勿吉和亲。 木秋萌自幼读惯了《山海经》一类杂书,大致猜出了如今是个怎样的世道。她发着愣,雁猗便在一旁絮叨道:“我今日乔装出去逛了一遭,这宫里的美人儿可都是要被挑尽了,也没选出个人来,我看,后宫娘娘们才是国色,肯定也不能被送出国去,皇兄,怕是也为此发愁呢!” “为何......要任一个宫女为义妹?那勿吉王好歹也是堂堂大国之君主,向皇上讨要的,应该是所谓皇亲国戚,此时大费周章地选义妹......不禁让我想起了昭君悲剧。这样的主意,怕是有人进言,雁狄他,大约不会行此阴招。”木秋萌细细分析道,而那样的阴险之人,极有可能是雁狄如今的枕边人,雪茶,她本就惯会使得一手如此悄无声息地招数。 就如同,她悄无声息,便已经和雁狄有了肌肤之亲,而她木秋萌当时,还在世安的窗边,每日勾画着那大婚礼服上的绣花图样,如若她知晓这是她人嫁衣,也绝不会痴傻如斯,当面去找雪茶却落了一身羞辱作罢。 雁猗的声音清朗入耳,这次道不再是嘲讽之语:“也不知是哪家女郎,白白做了这替罪之羊,嫁到那蛮夷之地。” 令木秋萌听罢只觉得感慨。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总是见书中这样说着,如今才知,大抵宜惠的,不是那融融婚房,而是泱泱国家罢了。”木秋萌忧然叹道,眼神移到之处是用好几匹硬织锦合并于一张所挂的门帘,张灵柚俏生生掀起帘子探出头来,与木秋萌以目视意后便朝着雁猗招了招手。 木秋萌见雁猗坐于凳上看那《难经》看得起劲,只好拿起桌案上的痒痒挠戳了他膝盖一下,雁猗这才一惊,放下书才明白张灵柚找他有事,茫然走去,屋内却进来了一位侍女模样的女郎,见着雁猗便“扑通”跪在了地上。 这情景着实吓着了雁猗,木秋萌只是默默立于桌案前,目视着眼前二人,她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她也遇见过,再听罢那女郎的话语才恍然明白,当日华北金繁院内,也是有一位被拱手送上砧板之人,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对,合英。 那是个没有出过华北的女郎,第一次进皇都,却是要被活祭的缘故。 木秋萌记得她抬头看那红色宫墙的眼神,是终于见过世面后的惊喜与艳羡,却被她在一旁告知,不用羡慕。 不用羡慕,这宫中,准没善事。 如今那女郎也是这样跪在了她眼前,口中分明哀求着:“六王爷!六王爷奴知道你神通广大,奴只求你去和皇上说说话,别将奴嫁与那勿吉之人,奴......奴......奴愿老死宫中,伺候主儿一辈子,求六王爷成全。” “知音!” 木秋萌脱口而出,她认出了她。 她曾陪伴她度过世安宫内一个又一个黑暗孤寂的夜晚,那时的雁狄夜宿光泰殿,她只有和她一起聊聊天,才不觉得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亦是她。 在她浑身湿透行至寝殿前时,前来相迎,帮她沐浴,更换干净衣衫。 “木姑娘可注意别着凉了。” 是她,在她打着寒噤之时,将双层浅蓝色外衣披在了她身上。 那时还是秋天,她却一个人在世安宫内,思念着光泰殿里的身影。 殊不知,殿中身影早已成双,却不再有她自己了。 “木姑娘!木主儿!奴......奴终于见着您了!奴当初护不了主儿,是奴无用!”知音一眼便知眼前的女郎是木秋萌,尽管这时隔多日,她生长得极快,脸颊上的稚气,已完全消弭于风中,徒留一股依旧的惊人锐气,与眉眼长开后的别样娇媚。 “不怪你!你帮我那样多,是我自己执意要走......不怪你。”木秋萌前去双手抱住了知音的头,将她的面颊埋入自己腹前的衣料里。 她自己执意要走。 不是。 不是如此。 是他雁狄执意要她走。 是这世道执意要她走。 “你想闷死她吗?”雁猗大煞风景地在一旁质问道,木秋萌这才觉得失态,才放了手。 “本王......如今已不便帮你,这选取之事,是皇后做主,你得找个在她面前说得上话的才行……” “让本宫去罢。” 张灵柚突然在帘外冷冷说道。 知音眼前一亮,忙着起身去迎她,却被她进来亲切地握住了双手,张灵柚笑着打量着知音,满口称赞道:“如此标志的人儿,怎么舍得让你去勿吉呢?你的事儿,本宫定会帮你。” 雁猗一脸讶异地望向木秋萌,木秋萌只是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她明白张灵柚的用意。 第96章 聒噪 “好俊俏的女郎。” 木秋萌痴痴叹道。 那样的容颜,就像徜徉在皎洁月色下的兰花般,摄人魂魄一样地美丽纯情,那是未经过感情欢爱前的矜持与羞涩,木秋萌自己也曾如此过,现在再做出这样小儿女姿态,便也只是做作罢了。 她从未这样细细打量过知音,从前只是觉得她体贴细致,如今才知晓她却有这样姿色。 她的瞳仁圆滚湿润,仿佛随时能滴下泪珠般脉脉含情,而那所含之情,却只是对万事的驻足欣赏之意罢了,要走入她内心之人,必定是这世间最有风骨之男子。 “看什么,你也娶不了她。”雁猗的话永远是这样赤裸裸地打击她。 木秋萌哧哧笑起来,雁猗倒是纳闷起来,询问她是怎么了,她只是待冷静下来后轻描淡写一句:“你自己感性起来我可比不上。” 瞬间将雁猗的面颊呛得通红。 “姐姐!一路走好啊!”木秋萌对着前来接知音的张灵柚挥手喊道。 张灵柚坐于轿辇之上含笑点点头,便让知音跟在轿辇之下洋洋洒洒一路随从地向世安宫方向行去。 “她还要回来的。” 雁猗提醒道,却遭到了木秋萌的不同想法。 “知音不会回来了。” “什么?” “姐姐带她去,不过就是为了让雪茶换个人选,而知音作为选上的义公主,留在宫中自然忌讳,大抵是会放出宫安顿吧。” “那如此一来也好。” “是了......” 知音颇是期待地跟在轿辇之下,随着张灵柚进了世安宫。 这世安还是如同温柔乡般,无论易主与否,该辉煌的还是一如既往之辉煌,一进宫苑便是那永不停息的喷泉,丁零当啷地音乐般空灵作响,从不知道哀歌如何演奏地纸醉金迷着为殿内的帝后带来好似永恒的靡靡伴鸣,有的时候知音会觉得它是最不通人情感的事物。 欢喜也聒噪,寂寥也聒噪。 张灵柚先进了前厅,知音只是在外等候她叫唤。 她行了家礼,雪茶便示意让她坐下,开口倒是妯娌间和睦模样:“张妹妹生产完恢复得可好?本宫瞧着这气色倒是比本宫好!” “娘娘取笑了,这有了孩儿照料,自然比不得娘娘一身轻松,妾身自己都有些力不从心了呢!”张灵柚暗讽道,眉眼间倒是含了半真半假的甜笑,雪茶自然知道她这是在诟病她尚无子嗣生养,不懂她为人母的心情罢了,表情尚能克制,内心却狠狠被揪扯了好一阵,这原本也是她自己焦虑之事,张灵柚懂,自然大臣与后宫嫔妃也懂,虽说她如今雨露所承最多,可时机总是不来,她也心存无奈。 “孩子,怎地没带来看看?” 雪茶试探性地问道。 祭祀过后,她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以至于后来寻了人将知情者全部了结性命后,她亦是每每想起,亦会心惊胆战。 张灵柚如何不懂得她,只是内心冷笑着,回答得依然得体温和,好像真心宽慰皇后娘娘会如此关心自己似地笑言:“孩子自然康健,得娘娘庇佑,如何不会茁壮成长呢?王爷和皇上是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妾身的这个孩子,也是皇上继位后,宫中所降生的第一个孩子,皇上和娘娘自然重视,妾身真是庆幸万分,想着待孩子满月宴时请皇上和娘娘亲临寒府,还不知娘娘赏这个脸否?” 雪茶背后不禁沁出些许冷汗来,她张灵柚那样的性子,会说出这样恭敬之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这话说得中听,可句句话都直指雪茶,与那世子,雪茶只得讪讪咳嗽了一声,轻柔回道:“那是自然。” “皇上驾临,上阳王亲临。” 门外内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道。 屋内之人忙是行礼,一前一后进来的便是雁狄与雁狢,雁狄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起身,向着雪茶解释道:“王兄说,还未私自当面恭贺大婚之喜,这才随朕来了世安,要说夫妇合心,这话真是不错,灵......王嫂也刚好来了。” 雁狄颇有深意地看了张灵柚一眼,看她面色红润,大抵是身体痊愈了前来请安的。 “是,妾身与王爷自然都是来恭贺帝后和睦,之死靡它。”张灵柚流利地接话道。 之死靡它。 雁狄眼中似有芒针穿刺般刹那地疼痛之感,面部线条也因呆滞而显得生硬起来。 张灵柚许是无心之说,不知其中典故之由。 这四个字。 自然是恭祝新婚最好不过的吉言。 只是最初他想要实现这四字之人,如今已是渺渺离去,陪伴他的,再不是那满面含春与他逗笑的开朗少女,已是冬日。 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 “皇上,臣妾想着,这侧王妃已有生育,怕是应该请您做主给晋晋位分了,这王爷......不也是到了搬出宫去的时候了么?”雪茶巧言在一旁进言道。 张灵柚瞟了她一眼,心中只是觉得好笑,这样快就想着赶她出宫,还真是做贼心虚,怕她那天报复上自己罢了。 雁狄想着自己也该到有子嗣的年纪了,那上阳院是得为自己的太子留出来,便朗声说道:“皇后这个建议甚得朕心啊!朕明日上朝便晋侧王妃为王妃,将西郊的空宅赏给兄嫂居住,也是朕的一片心意。还请王兄笑纳。” 雁狢面无表情,只是淡淡答道:“谢皇上美意,为兄自然不会推辞,只是......为兄听闻这皇后娘娘选给那勿吉之人,是伺候内妇之人,这平日里侍候惯了的人突然不在身边了,只怕你嫂嫂找为兄闹,还得请皇上换个人选,为兄记得,那乐府里有些美人儿,倒是合适。” 雁狄只是一愣,显然,他还未得知雪茶已经选好人选之事,踟蹰道:“......那是自然,皇后啊,换个人选罢。” “知音,快进来!还不谢谢皇上皇后!”张灵柚见状立即朝门外唤道,知音这才匆匆进来,朝着帝后行礼谢恩。 “皇上,你看,妾身和木姑娘交好,连她的侍女看着觉得好,都要去伺候了,没想到这丫头面相好倒被皇后娘娘相中了,怎么这样有缘,喜欢的丫头啊,类型都是一个样儿!”张灵柚装作无意间提起了木秋萌,这才使得雁狄想起,这女郎甚是面熟,竟是当初陪侍在阿萌身边的宫女。 互相寒暄后,张灵柚便随雁狢回了上阳院。 知音刚想随着去,却被方大监悄悄唤住:“主儿。” 第97章 良人 “皇上将您晋为知音良人,赐仪春宫居住,主儿随奴来,您的行李自会派人稍后送来。”方愈生恭敬地说道,知音只是慌张,未曾想到御前的人会对自己如此担待,呐呐道:“大监有礼了......” 知音缓缓在原地跪下,磕头谢恩道:“妾身......谢皇上恩典。” 方愈生欣慰点点头,好言告之道:“皇上说明儿晚上来看良人,良人好生做好准备便是。奴在这儿恭喜良人了。” “多谢大监了。” 知音只是平稳地答道,待他走于自己之前带路时,才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雁狢夫妇远去的身影,她这才惊醒,张灵柚不仅帮她解了围,更是在皇上后宫中安插进了她自己的人,这样才能有人制衡雪茶。 自然,这份恩情是她自己求得的,那归还的方式,也是得尽心尽力完成的义务。 边界野蛮,倒不如宫中来得熟悉。 雁狄出了世安宫后便又回了光泰殿,车檀早已等候多时,他进了内阁便挥手令他起身禀奏要是。 车檀音色沉沉回道:“报皇上,勿吉已听闻皇上许诺和亲,明日午时使臣会访朝,献上聘礼以表诚意。” “交给礼部好生打理聘礼,别混进什么奇怪的东西。”雁狄听罢吩咐道,“檀啊,朕以前,倒是见父皇接见过外臣来访,有纳贡者,许求商贸者,这样来意不轨之人,倒是从未遇过......兵部,定要上心。” 车檀因遵循君臣之仪,视线从未逾越过雁狄颈部之上,只是学会了听雁狄的声色与观其手部动作,便知雁狄有其担心之事,拱手行礼宽慰道:“臣明白,臣早在来见皇上之前就吩咐城郊商道派重兵把守,城楼上与光泰暗处业已埋伏好善弩营的人,只要那勿吉存在妄动之举,定会护好圣驾,不会如上次祭典之时如此护驾来迟。” “嗯,你是父皇留给朕的臂膀,朕与你,自然患难与共。檀啊,你也到了娶亲之年,不想着为自己寻一妻室么?”雁狄换了一副平日里随和的神情与车檀随聊起来,车檀只是恭敬地说道:“臣生来就是赴战场杀敌保卫皇上与大乾之人,命本就悬矣,若有了妻室,又如何对得起枕旁之无辜人,又如何……” “朕明白。” 雁狄知他不敢再说下去。 又如何放下一切,去无畏战死疆场,这样的话,对于君王,便是大不敬。他们的使命如此,这样的思想,不敬,却实在是太过常情。 “朕......以前也有过,想要一生守候之人。”雁狄缓缓道出了自己的心事,车檀只是恭敬听着,他不曾见雁狄如此柔情过,那磁性低沉的声线,此刻也有了久违的少年之气,大抵。 “大抵,皇上的旧人,是幼时之人罢。”车檀揣测道。 “是啊......我与她一起之前,便是幼时熟时之交,而这些......却也是后来她告知朕的。”雁狄抬眼望去,墙角处种着一株仅有绿意的盆栽,“那是朕当日送她的剪秋罗,如今已不是花期,却还是好好活在那里,就如她一样,朕如今,不盼与之共老,只期盼,她能活在这世上,过她自己的生活......因为朕能给她的,便只有如此。离散之人,尚且惦念,檀若有了枕边之人,的确委屈了君心与妻心,所以......” “皇上!臣愿嫁与车大人!但请皇上成全。” 符满不知何时进来的,跪地向雁狄恳求道。 车檀心中一沉,这内阁必由皇上通传才许入内,分明已经不是符满请求婚配,而是皇上要擅自赐婚而已。 符满这样,不过也是逢场作戏。 他与她初见乃是当日的武试,随他的出场顺序后,便是她。 日后她是堂堂内一品侍卫总领加御前行走,而他则是接了父亲官职,而又因年轻还需历练,从二品的兵部侍郎倒也不算委屈他,只是他对她是颇多看法的。 一开始便是。 一个女子,带刀上阵,和一群男儿武生比试,本就不合适,而且赤脚骑马,完全不顾女儿金足骄矜,是只允许自己夫君才能得以一见,后来,又平白无故成了这压他一级之人。 天生媚骨,如何招架。 “皇上......臣......” “檀啊,你不是说,不放心上场杀敌么?诺,朕把这御前侍卫赏给你为正妻,往后若有战士,二人齐上战场,也好并肩,依朕看啊,是极好不过了。”雁狄兴致很高,未等他将话道出,便圣御已定,车檀只是默默低头,二人倒是默契,知道再无转圜余地,便齐齐磕头谢恩。 “符满,这婚后啊,朕许你接着替朕保卫这大乾,你也得学着做好一个贤内助,好好对檀卿啊!”雁狄满面春风地嘱咐道。 符满只是如往常一样,仿佛她的回答已是成了没有感情地习惯:“臣定当做好臣子与妻子的本分。” 谷冬坐于房梁之上,低头看着眼下三人的脑袋,这样看去,还以为是三个男人,却又要成婚了。 他大致知晓,雁狄这样做,也是为了在车檀身边安上自己的人,兵部尚书左右是得让他继承的,这兵权如今还没有大将军这样的人可以接任,必定会分给车檀部分。 “真小气,自己父亲留给自己的人还得如此提防。” 谷冬不禁在内心嘀咕着,而又为此而烦闷不已,说到提防,阿萌,对他从来毫无提防,他却一次又一次,利用她,又去安抚她,陷害她,又去解救她,如若她对自己有所提防,事情大可不必像现如今这样败露得迅速。 她和雁狄。 大抵也不会这样,彼此交心,却又不得不分崩离析。 阿萌她,会在哪里呢? 会在这令她伤心的皇宫之中吗? 他走进了青阳院,只是发现门庭冷清,只有几个宫女在打扫着前庭,也许日后有了皇子,这里面就热闹了罢。 不过也得看是什么性格的皇子。 若是雁狄那样的,不知道该有多苦闷,唯有那后院是欣欣向荣的。 这样想来,雁狄儿时,或是未成君主的少年之时,他所有的情绪,都留在了后院,他似乎很喜欢那里,也很喜欢对着花草树木痴痴倾诉。 然后那棵灵树,便对他动了情。 谷冬愈想愈觉得厌烦,转身去了那上阳院,便是以前太子的东宫。 上阳院果真是热闹,宫人们忙里,忙外,不停地将打包好的首饰,器具望门口的集装箱中搬运着,恰似要将这上阳院搬空一般。 他在人影攒动中,只是舒心地笑着,原来冬日严寒,也不过如此。 第98章 落木 无边落木萧萧下。 眼前之景便是如诗中呈现的一般寂寥萧然,周围哪怕搬弄家具器皿之声再杂碎刺耳,谷冬只是静静看着那个面色白净的女郎,扬着她那小巧玲珑下巴微尖的伶俐模样,落叶在她身旁,仿佛沾染了她身上本就携带着的花香,飘乎,转乎,悠悠然在落地前徒增了一缕香怨,倒是格外情趣盎然了起来。 木秋萌也看见了他。 她原本在煞有兴致地看着里里外外忙碌地宫人搬运上阳院中的物品,一个恍神便感受到了那妃色瞳仁中所蕴含着的炯炯光韵,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而她如今却不敢再去面对。 她对他,到底是存疑了。 于是只是依旧装着凝神的模样,看着周遭来来往往的人,谷冬那眼光甚是灼人。 倒有几分火意酝酿其中。 而她直到今日才发觉到。 “唔,你不和他打招呼么?那个大眼冬瓜?”雁猗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只是好奇地问道,目光瞥着谷冬,不禁觉察出来了这二人之间的微妙异样。 “雁猗我们进去吧……”木秋萌匆匆说完转身便想走,却被不知情的谷冬一个越步来到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萌,几日不见怎么生熟了?我是咕咚啊!”他拼命在木秋萌眼中寻找着友善的意味,但未果得来的却是不常有的冰凉。 那双原本应该惊喜而微微泛着狡黠灵光的浅褐色眸子此刻直愣愣看着他,里面没有任何情感掺杂其中,空荡荡地好令他困惑。 “你......你好。”谷冬见她没有反应,侧头看向雁猗,只是尴尬地向他表示问候。 他果真没有死。 当时那幅画像里的人,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他,又重回皇都的六王,雁猗。 “许久未见......你们聊着。”雁猗挥了挥手,识趣地踱步去了内院,只留木秋萌毫无思绪地站在原地,半晌,终于道出了一句话:“为什么换掉木蛙?” 谷冬眼里含着笑,内心却是着实一紧,他原本就没指望木秋萌会发觉,现在想来,她已经知道了木蛙被调换的事,并且用了别的法子,将那离英宫内的玉石灵力尽毁。 他也逼着她,开始提防起他了。 “当日......不是救你出来吗?火族那儿?跑得匆忙,你我怀中的木蛙皆掉落在地,我只好捡起来重新放置,放错了?唉!怪我,分不清那木蛙!怪我!怪我!” 谷冬佯装懊恼地拍着脑袋,如往常一般娇憨地撒着娇,木秋萌只是凝视着他,倒也没有什么破绽,于是又追问了一句:“你是怎么进入火族境内的?那可是有结界的。” “你怎么不问问雁狄是如何进的?他能进我还不能进了?嗐,你不知道,那火族世子忘了关结界,就是雁狄......也是我将他带至火族边界的,不然以他一介凡人之躯,能到得那样的妖界去?我听那火族人说金族闹事,便先去了内殿,将你救出,怎么?你怀疑我与火族勾结?”谷冬趁机倒将一军,追问不休地缠起木秋萌来:“嗯?你居然怀疑我?阿萌,你说!你是不是怀疑我?你说,你怎么能怀疑我呢?你怀疑谁,也不能怀疑我不是?哇,你太令我伤心了!我救了你你不感激我,反倒是怀疑我!” 木秋萌被他的连环“怀疑”说得懵了神,只好求饶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做的事情本来就奇怪嘛!我怎么知道你是弄错了才换掉木蛙的?明明知道那对我很重要……你肯定不会坑我的啦!” 木秋萌俏皮地戳了一下谷冬的胸肌,眨着眼睛散发着无辜的眼神好让他消气,谷冬这才放下心来,从怀中掏出那只木蛙,开朗笑道:“没事!诺,我这不是给你送来了么?” 木秋萌十分珍惜地捧回那个木蛙,小心翼翼放回袖中,谷冬见她没有要交换的意思,于是提醒道:“咳咳,回到从前呀。” 木秋萌霎地一抬头,“唔唔唔,行,我给忘了......那木蛙......”她边把那只普通的木蛙交给谷冬边迟疑地吩咐道:“你想留着玩也行,想扔了也罢……于我......已经无甚意义了。” 谷冬手中微有停滞,旋即服笑谈道:“行。” 木秋萌对雁狄,虽说谷冬不知其灰心与否,如今连这木蛙都任他处置了,即使现在还未真正放得下,却也代表着,要为放下,做出行动罢。 他看她转过身去,只是盯着内寝殿的方向看着,于是顺着那方向看去,突兀地树枝从那一角伸出来,要伸上天去,却有似乎残败,还未真正直立便颓废下去,树叶倒是青绿,全身皆散步着肉眼可见的绿色灵力,他明白。 那是万蝠屿上的神树。 他早该想到,雁猗能回来,那神树也可以重新回来。 阿萌,便是拿着这样的现成材料,将那紫英石的记忆悉数抹净的吧。 “我总是在想,阿萌眼中的世界,会是如何的,原来顺着你所看之处,便可知了。”谷冬用她能听见的声音独自叹道。 他见她没有回应,只好缓缓转身离开,衣角撞上了落下的残枫,沙沙作响,却又脆弱不堪,皇都里的枫叶早已落尽,今日所刮来的落木,许是为了照应木秋萌的心事,随风赶来,同族的事物么,就算凋亡了,也会想着能给这遗落人界的嫡主子,给予最后一丝陪伴。 “只可惜,阿萌不是当权之人,阿萌眼中的世界,如不了他的眼,便也,无力去改变。” 他听见木秋萌的话似夹杂着雾蒙蒙的水汽,氤氲飘洒在他冰凉的耳廓两旁,微微踟蹰地停留了几秒脚步,便也匆匆离去了。 木秋萌盯着那树看了许久,才觉得风眯了眼,些许沁出些热泪出来,吸了吸鼻子,一心想着往暖和地方钻,便摇身去了雁猗房中。 谷冬没有回中艮土宫,径直去了城外的驿馆,以勿吉之人的迫切之心,想必今日就已到达皇都城外,这也方便他一探究竟。 他走至馆外,思虑良久,方才沉吟道:“别跟了,出来吧。” “切,没意思!”炎狱寰立即显了身,他今日倒是梳妆得体,很像一位讲究的富家哥儿,腰间也仔细寄了子衿,不知是哪家姑娘所赠,他也像模像样地戴上了,满面是一贯的漠然,和谷冬对上眼便埋怨道:“你也太不够义气,看着阿耶罚我也不帮!” “我看你是记吃不记打,才不去过问的,怎么,恢复好了出来跟踪我起来了?” “走走走,咱们进去瞧瞧那蛮人,看是不是不穿衣裳!” 第99章 乔迁 屋内和平常旅馆没有两异,因着隐身的方便,谷冬翻看了前台桌案上的来客登记,那使者倒是写了一手好汉字,肃云生,名字写的也是汉名,想必勿吉境内早已不是多年前的野蛮模样。 他们学汉文,说汉话,这使者来访,也是随了汉人礼仪,定是肃诘即位前便是如此筹备着,教化学到了手,才考虑与大乾结交之事。 那字的笔锋有着说不出的凌厉,收笔之长横处较为生硬,下的力气却大,边际晕染开已有透纸背的趋势,不禁让谷冬好奇起这个人来。 他刚想去找炎狱寰,便听到楼上的屋子里有着极为浑浊的嘟噜之声,像极了有人在自己的嗓子眼与肚腩内架起支锅,烈火煮着国内泡在水中的鹿肉,这声音甚是诡异,谷冬只身进了那间紧闭的房屋,刚进门却只感觉身旁有个活物剧烈抖动地蹲下身去,低头一看却是炎狱寰,他原来早已发觉这里的异样,见谷冬这样突然出现倒是隐隐被吓得紧紧贴着墙壁蹲了下去。 谷冬见他扶着自己的前胸,目光投向的不是他,而是面前的一个巨大金丝编织的牢笼,其中关住的是只奇形异兽,他从未见过,那兽像极了狐狸,背上却长了两根犄角般的刺,上面被覆了柔顺细长且浓密的白色毛发,是雪狐,却又体型更加庞大,而屋内本就黑暗,它自身却散发着淡淡的白色萤光,就如有人为它披上一层仙衣薄纱般灿烂耀眼,它倒是闭目养神,也不管是否屋内进来了两个妖怪,那浑浊的呼吸声,便是来自于它体内。 “这是......什么动物?” 炎狱寰轻声询问道,谷冬见了这异兽也在沉思,这一定是勿吉的神兽,勿吉......肃慎。 他读过《山海经》。 幼时他与阿萌就好奇,这人界是如何记录他们妖怪的,便寻了这古籍来仔细品读。 读完后才发现,的确有些事,有些地方,是他们也不曾知晓的。 肃慎是在何处来着…… 谷冬回忆着当日书中的地图与怪兽的画像,中山?不是。 海外。 对。 海外。 东西南北,海外......西经。 肃慎之国在白民北。有树名曰雄常,先入伐帝,于此取之。 白民之国在龙鱼北,白身披发。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 它便是那书中所述的乘黄了。 砍了那代表圣德之君的雒棠,如今又送来这能使人长命千岁的神兽赠于雁狄。 勿吉人,真是做足了表面功夫。 “别怕,只是只献给大乾皇帝的坐骑而已。”谷冬镇定答道,“明日两国相见的礼宴再去见见这勿吉人要卖弄怎样的葫芦罢。” 炎狱寰这才稍稍放心,发怵着看着那打盹的困兽,扯了扯谷冬衣角,便一起回了离英宫。 城西郊有着百亩良田,依山傍水,倒是适合富贵人家归隐养老,张灵柚在轿内瞧着傍晚的田园风光,竟有纤长优雅的白鹭单脚立在田间,时不时也有飞鸟叫声从天空中掠过,田间的积水被落霞沁染得瑟瑟发红,画面疏远得如同雁狢收藏的山水风光画卷般,是她不曾想到会亲眼所见的景色。 “晚霞行千里,明日定是个好天气!这田园风光,倒有陶潜清雅意境。”木秋萌坐在一旁啧啧赞道,想必雁猗定是对此景色很合心意,他一直想久居的江南,大抵也是有如此静谧氛围的好去处吧。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陶潜老矣,亦假意抒怀,王爷年轻,却被驱逐至此,这皇上皇后,还真是想让我们在这皇城根下提前养老呢!”张灵柚只是不屑,“哗”地一声拉上了卷上的轿帘。 “姐姐且舒心,还好这就在城西,不然小世子未满月,哪里受得了再多的舟车劳顿呢?”木秋萌见张灵柚阴沉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坐近了些劝道。 “皇后留了我孩儿一命,我差点忘了,还得对她感恩戴德呢!也罢,这里耳根清净,不比那上阳院,看上去庭院深深几许,宫里的闲话啊,不绝于耳,这没有风,都能吹进人耳朵里,着实厌烦。”张灵柚话毕,马车便稳稳停住,外面是雁猗的声音:“嫂嫂,萌萌!亲王宅到了。” “这宅子......倒是敞亮,也不知是何人住过?”张灵柚进了大门,四处打量着宅子周围的院墙与隔间,这宅子布局以中轴线对称分列,面阔三间,中为厅堂,两侧为室,高墙封闭。 “这格局我在书中见过,是徽派风格,厅堂前方称天井,采光通风,取四水归堂之意。高墙马头翘角者谓之武,方正者谓之文。”雁狢普及道,“三皇叔生母是徽州人,大抵是因此修得这宅院。” “这宅子好生精致,砖上,石上,木上,皆刻画了人物风景。这窗楞上,竟是四郎探母的故事!”木秋萌摸着那被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男子,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世子安置了么?” 张灵柚转身询问洪姑道,洪姑明白张灵柚意思,笑着答道:“以前在宫里不合规矩,如今到了这儿,自然是主儿睡在何处,世子便随王妃住着便是。” “你和六弟自己寻了看上的客房住下,王妃也早些歇着,一会儿传晚膳了咱们大家一起吃个饭,也罢,简单地办个乔迁之宴。” 雁狢难得和气地安排道,他本是赞了好一起愤懑之意,但放眼看去,和他一起的却是自己最亲近的一群人,莫名地有了种久违地亲切之感。 上阳院,便就让给雁狄未来的太子居住,这样一来,他也不用再受着那跨越了辈份的羞辱,这城西,也本就是个宜居之处。 “一切便听王爷的罢。” 张灵柚见他竟然如此有兴致,心中也稍稍好受了些,她如今是知道了,她的来去,都是依附着雁狢的,无论二人之间是否还有情义尚在,荣辱与共,左右是逃不掉的。 余生有人作伴,苦,倒也不觉着孤单了。 “这宅子虽说比不上宫里华丽,但是离那阴谋诡计也远些,再怎么样,也害不着你和孩子了。” 雁狢凑近她耳边低声细语着,她久久紧绷的面颊这才逐渐松弛下来,含了一丝凄凄之笑,默默点了点头。 第100章 血香 次日正午,雁狄身着玄色朝服坐于光泰殿之上,鸿胪寺与礼部早已将一切接待使臣事宜打理妥当,各部尚书侍郎等均立侍殿内左右,雁狢也是着了亲王朝服立于列首,他只是太子时期目睹着父皇在使臣前斡旋谈笑,如今却看着雁狄年纪尚轻,便已然正色面朝群臣,等待着外族的使臣前来拜访。 都一样。 他永远都是站在一旁,无权置喙,功全归君主,若出了差池,累及的却永远是旁观者。 “传——勿吉使者觐见!” 礼部尚书大人朗声唤道,那肃云生只身缓步进入殿内,随着他走上前,雁狄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云生,云生。 谷冬在一侧看着,方才知晓,他的名讳取得倒是恰到好处。这勿吉使者长得面白如玉,不仅如此,一头白绢似的长发散在背后,用一支山楂木刻的回形簪简单别好,白发亦白眉,如雪通身般地立在朝堂之上,一袭白纱帛衣上刺绣着龙鱼的图案,那亦是上古才存在的神兽,书上说,神圣乘此以行九野,大有纵行四海之意。 这样少有的容貌,自然近观才分辨出他高挺的鼻梁与浅到几乎透明的瞳仁,嘴角上扬的双唇倒是娇艳如花,在白纸般的脸上显得异常突兀,他跪下行了九拜大礼,用极其标准的汉话恭敬道:“吾勿吉使臣参见大乾圣君,圣君昌明,愿两国之交亦如圣君之华年,千年不熄,永结友邦。” 他如此行为倒是很令雁狄感到欣然,于是他缓和了面色与他交谈道:“勿吉使者看来是有备而来,你称朕为圣君,可知你国圣树应圣德而生,你勿吉王却尽数砍之,倒是与使者之言相悖贻笑。” “圣君不知,那树是自燃,而绝非传闻中所言,是吾王所伐,吾王一心想与大乾友交,此次向前拜谒,也是诚心求娶长公主,以结,至亲临土。”肃云生极会巧言令色,句句皆言勿吉之诚心,谷冬在旁却突然嗅出些不寻常的意味来。 圣树。 自燃。 “哦?那这样一来就是这树不满朕,而与你们无干了。”雁狄眼中闪过一道异常跳跃的厉色,言语中却大有释然之意,他的面容皆被额前的玉藻所遮,露出的一小截下颌本就生得坚硬有型,此刻静止不动显得愈发毅气凛然,他沉默良久,才缓声问道:“既然有心求娶,这聘礼自然不可怠慢,大乾之长公主,单字闺名便是瑶字。你勿吉惯信山海之说,姑瑶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遥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兔丘,服之媚于人。朕之皇妹,便是错服了那遥草,自幼被养在无人之处,连朕也不曾见过一面,现在却要远嫁他国,勿吉之心诚,也定得有配得上那心意的表示。” 语罢谷冬便朝殿门外张望,想再次目睹那洁白可人的乘黄,却不曾听见那隔岸可闻的喘息之声。 大抵是它醒了。 “吾王自明圣君之心,已备勿吉国内无上珠宝献于公主。” “诶,这珠宝,朕之大乾数不尽数,算不得真心。” 雁狄之言所出极为犀利,原想给那使者一点窘意尝尝,可那白面小生竟像有备而来,面色平静如水之外,更是从容应答间沁出了丝丝笑意,更显得那如血朱唇少了黯然,多了销魂意味。 “正是,所以吾王另备另一圣物,恭祝圣君龙体安康,福寿千年。” “哦?使臣明示。” 雁狄的兴致被这淡定自如的回答陡然间挑起,眉角微微挑起,嘴角也温和了许多,终于扬起好看流畅的上弧线。 “上恭品。” 肃云生清扬的声线尤为符合他的形象,那声音一出,仿佛就能直接轻柔却准确地传递至殿门口,不出殿门,也不滞留殿内,就歇在那门楣上,为着是引得众人纷纷看向那被十几名侍卫抬进大殿内的方形之物。 那形状大小甚是熟悉,谷冬明白,自然便是那只雪一般的狐狸。 雁狄满心皆是好奇,抬手示意肃云生将罩于物体之上的锦萝云青色的遮布揭开。 谷冬目不转睛盯着肃云生,他此刻已闻到了笼内香甜的血腥气,那是新鲜的血液香味,和人血不同的是,便是那浓郁的薄荷清凉的甜香寥寥,肃云生面部总是淡然,他猛然一扯那遮布,所用之力度像极了他签字时力透纸背的程度,那云青色的染布扬于半空之中,空落落留下的只有一只缩小蜷缩在笼内一角的白狐。 那竟已不算是一只白狐。 而仅仅只是一张沁上红血的狐皮罢了。 众臣见罢立即纷纭嘈杂开来,轰轰声响内肃云生突然“咚”地跪地,谷冬冷眼瞧着,那透明瞳仁内居然还会流出两股晶莹连续的热泪,猝不及防间他开口求道:“圣君恕罪!这乘黄早晨还好生叫唤,不知怎的被人竟如此挫骨刨皮!污了圣君龙眸!” 谷冬“哧”地窃笑一声,他头一次见着这等情况一丝惊慌也无,便跪地求饶的人。 炎氏本安然站在众臣之中,此刻却匆匆大步上前,躬身行礼起奏道:“禀皇上!这分明是有人在诅咒皇上!乘黄乃上古神兽,乘之者可活两千岁,勿吉看来是真心祝皇上康健,却有奸人从中做梗,坏了勿吉与大乾之和睦,也杀这长寿之兽诅咒皇上!皇上,明鉴!” 谷冬这才反应过来,这勿吉突然求亲,贡献乘黄,原来是炎氏一手安排,这原本就安排好的事,自然做时也不必惊慌,肃云生早就知道乘黄会死,又如何会惊讶于一张血腥狐皮呢? 雁狄勃然大怒,羞恨之气直冲脑门,面色亦是泛得潮红,他嗓间嘟囔着的愤懑之音,恍如那乘黄还在笼中憨憨熟睡,“车檀!” 车檀一惊,立马从外殿赶进殿内,他抬头看见雁狄双肩皆被气得不住颤抖,又见那笼中之物,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行过礼后便前去笼边查看。 他单膝跪地,仔细查看了那金笼,竟一丝刮痕也无,也许是被勿吉之人细心看管运输,长途跋涉也无磕碰,亦或是,杀害了白狐之后,重新置换的新笼。 在他狐疑之时,他突然被那平坦狐皮边放置的一枚硬物截住了目光。 他起身示意肃云生将笼打开,肃云生此刻泪痕已无,早是一副无情面孔,他从怀中取出一把蝶状的金丝相配钥匙,利落地将所关之锁“哐当”打开,车檀便进了笼内,弯身去拾起那枚硬物。 “皇上,臣有所发觉。” 第101章 定音 “是什么?”雁狄眯着眼,看着车檀高高举起的手中之物,那物形状甚微,还未及手掌大小。 “乃是,木蛙一枚。” 车檀恭敬地将木蛙上的血迹用袖口擦拭干净,不慌不忙地走向雁狄眼前,欠身双手将木蛙呈给雁狄察看。 谷冬此刻面如死灰,雁狄此刻,自然也是震惊。 他因愤怒而隐隐颤抖的双肩,已然平静端正地松弛放下,朝服长袖内的手离开了原本牢牢紧握着的暖手炉,伸手去够那只憨笨木蛙。 那木蛙眼距远得出奇,又圆睁着眼睛,显得呆滞而蠢笨,捧在手心只觉得阵阵寒凉。 这原本就出自他手。 是有多久不曾见过它了? 雁狄有些恍惚。 这是木秋萌曾经拾到的东西,那时还在青阳院,窗外的阳光如初夏般温暖,阿萌一脸笑意地走至他面前,露出一口色泽米白且较为规整的牙齿,整个人看上去迎着光亮慢慢朝他踱步而来,古有后妃步步生莲,那在他的记忆中,木秋萌的脚步仿佛永远是轻快的,没有拖延,一步顺着另一步,双腿张开在长裳内极为张扬地挥动着,那是不拘泥地独特姿态,是宫中女子没有的,骨子里的自由之气,悠然得令他隐约向往。 而他当日只是着一件常衫,品着张灵柚以往爱喝的清茶,她就这样毫不羞涩地自然走来,他一直不知,当日在阿萌眼中,自己的模样。 可他知道,他愿意让这个孩子知晓自己的秘密。 如此,他才会那样刻意地,让她来把自己的脉搏。 他臂中的血液每一次地暗涌,心跳的每一次停顿,她都能够了解。 她原是第一人。 可木蛙,此刻为何会在金笼中寻得? 这现实回归得太突兀,雁狄不禁心中一紧,心中烦闷已然遏制不住,用力一掷,木蛙只是如块普通木头般在脚下的阶梯上层层滚动而下,它只有此刻仿佛才能如真实的池中之蛙一般,有了跳跃的能力,而最终,却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翻在地上,双脚朝天,甚是狼狈。 阵阵下阶之滚动敲击之声次次击破着雁狄的心墙,他本早已离开了木秋萌,此刻却依然扯上了关联。 他让她离开,本是为她好。 她离开,本就一句话也不留,留衣而走,床边安息香的气味,也不愿带走。 她原是应该安然度日,此刻却背弃于他。 阿萌,大乾如今是朕的全部,你如此恨朕,以至于要设计暗算于它! 你明明知道的…… “皇上,臣发现此物,又确定那金笼丝毫无损,是否要查是何人盗了钥匙开了金笼之门,做出这等不臣之举?” 车檀的话只是刺耳在耳旁响着。 他抬头朝他看去,嘴中嗫嚅着重复着:“不臣之举……不臣之举……不臣......之举……” “皇上!臣以几代皇家天师之职担保,近夜天中妖星大放异彩,直逼天狼之星,大有危国之举!此举蹊跷,愿皇上彻查!” “圣君......吾王之心意,望圣君珍重,切勿因此诬陷奸举,坏了两国之谊!” “对啊!皇上,臣附议。” “臣,附议。” “此等奸人不除,天下难安呐!” “余卿说的是啊!” “能杀着上古神兽的,臣看,绝非什么普通善类!” “......” 雁狄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发自肺腑的悲愤交加已然不允许自己再有任何慈悲之举,他臂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阴郁喷薄着如火之气。 已然根深蒂固。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他。 “着如意馆画师赶制罪人木氏画像,贴满全城,如有揭发者,重金赏之!勿吉使者,尊卑有度,诚心感人,朕,念及临邦之谊,与,天下安定,许大乾长公主以皇贵妃之礼,嫁与勿吉新王肃诘,择日完婚。” 雁狄不知自己是如何忍住嗓音间的战栗而平和下出的这道圣旨,他只是说罢无力地垂下两袖,袖中香炉顺势滑出袖口,砸在脚边砰然碎裂,炉中的熊熊银炭些许渐在他的鞋面之上,蚕食般密密腐蚀灼烧着锦缎之面。 “皇上圣明!” 群臣跪地行礼,唯独谷冬不跪。 他无言看着这板上钉钉之场面,明白自己无力再去对炎氏斥责什么,这一次,他做得很对。 人界混乱不堪,便是一直以来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如今,勿吉加入,自然能帮到妖界许多大忙。 而雁狄,自然也是对木秋萌失望至极。 炎狱寰跟着他,趁他不留心便施法盗了他怀中的木蛙,竟然干成了这样的大事,他到底还是小看他了。 只是偏偏是阿萌。 炎氏,最终还是要将她的心挖出,而爱她若他,也无法正面阻挠。 前朝大殿的细节,已被重重宫墙过滤得所剩不多,各宫所知道的,无非是和亲已然达成,而远嫁的,也不再是什么挑选的义公主,而是多年养在宫外的,货真价实的,大乾长公主雁瑶。 仪春宫离世安宫尚近,自然也修得舒适大气,知音入了仪春宫后,便住进了里面的偏殿暖饮阁,宫中主位是礼部侍郎的嫡女,婕妤绪氏,出生大家倒是面容和善,待知音也是如姐妹般亲切,整日都让她陪在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体己话,知音见她侃侃而谈,从中不禁品出一番受人冷落后的释然之意。 皇上不常来见她,自然宫门冷清,有她来作伴,也当是解闷了。 而她原本是一介宫人,却突然被晋为良人,后妃看来,自然是因着身负皇上恩宠的缘故,所以格外结交些,也是为着自己好在皇上前多被提及几句,绪蕤颜如此对她,大抵也是存了这份意思在。 “音妹妹,父亲下朝后着人带来好些宫外首饰,你挑挑看,哪些喜欢的,便由你戴着,也算是欢迎你来这仪春宫与本宫同住的一些心意了。”绪蕤颜笑盈盈地招手,一旁的宫娥便端来装满珠宝首饰的格纹多层木盒,放置在桌案上,打开来一一将其中的饰品罗列于知音眼前。 知音内心一直惴惴不安,她不知皇上为何就顺了张灵柚的意思,或是说,张灵柚,如何就猜准了,皇上会因为木秋萌的关系,二话不说便将她纳入宫中。 她只是讷讷笑着,挑了一支粉色珍珠镶嵌的菊状步摇,让一旁的箩衣好生收着,起身缓缓谢了绪蕤颜的好意。 “妹妹知道,姐姐阿耶在宫中位高权重,也是好生羡慕,不知这前朝,一天天地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呢!”知音轻声试探地询问道,绪蕤颜倒也无甚忌讳,只是淡淡直言起来:“什么位高权重的,恩宠也落不在实处……妹妹和本宫住一处,到底是委屈了妹妹,这前朝之事最难把握,这不,皇上又同意将亲妹妹嫁与那勿吉了,也不知是如何了,阿耶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细问。” “这便是,圣意难测吧……” 第102章 画师 “奴参见良人,参见娘娘。良人,皇上请您去如意馆一趟。” 知音被突然进来的方愈生愣地僵在座椅上,半晌才迟疑答道:“待本......本宫更衣便去。” 绪蕤颜看见是方大监,立即眯眼笑言:“大监坐下喝口茶水罢?良人妹妹这是欣喜,才说不出话来呢!” “娘娘美意,只是奴还得去侍奉皇上,今儿个就不小坐了。”方愈生婉言推辞着便躬身推出了正殿,绪蕤颜看着他离开,眼中满含着不舍之意,随即又觉得在知音面前失了态,便尴尬地扶了一扶头上云髻之上所插的莲花琅彩玉簪,温和地对知音解释道:“妹妹......呵呵,有所不知,这如今你我都是皇上嫔妃了,自然是得去如意馆画像的,这样也有个名正言顺不是?妹妹且放心去吧!” 知音只好点点头,欠身后便出了正殿,回至暖饮阁更衣。 行至如意馆内她才发觉,皇上并未在馆内,也是,勿吉使者来访,国事操劳,许是还在宴饮。 而她一人在这馆内,又尤为显得踟蹰难堪。那坐于眼前画架之后的画师,此刻正用一双尤为凌然的双眸凝视着她,她就这样木木站在原地,和那样一双眼神对视,仿佛已是隔了好几个春秋,却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如此漠然地重逢了。 “良人坐。” 画师音调平淡,也不向她行礼,只是吩咐她坐于面前的长塌之上。 她不知应该回应些什么,但本能告诉她,她还尚存着一些颜面,去挽回一些她早已失去的东西,于是微启朱唇,毫无情绪地回道:“画师,该叫声,阿姊好,才是。” 一旁的宫人闻之好奇看去,宣皖画师看上去与知音很是相似,既然是她阿弟,自然年幼于她,算来也才二十出头而已,却总留着嘴周的浅灰色胡茬,整个人总是阴郁寡言,看着给人倒像是而立之年的感觉,但好在宣皖画艺精湛,平日里沉默的性子倒是为他的形象增色不少,如意馆的画师么,太过聒噪只会显得轻浮。 “臣奉皇上旨意,画一幅木氏姑娘的肖像,良人还请速告知臣细节,别误了皇上吩咐的差事。” 宣皖丝毫没有要认知音良人这阿姊的意思,只是一心为着公事公办,才一如往常喜怒均不行于色,知音听罢只觉得个中凄凉,而听到此事关乎木秋萌,便耐着性子对其描述道:“既然是皇上吩咐,本宫照做便是。木姑娘......面容中正,鼻不挺却极为娇小,鼻头向上微翘......画师停笔还是本宫来画罢。” 知音看着宣皖下笔只能不停顺应着她的描述进行修改,觉得着实为难他,便起身走过去,直接接过他手中的兔毫笔,宣皖拗她不过,又不该和后妃进行争执,便随了她的意,低头直立于桌案边。 “宫中娘娘多有才德,良人画艺的确精湛。” 知音只是默默听着身旁之人不痛不痒的夸赞,盯着手下的笔尖,流畅地勾画着木秋萌那张包含着三庭五眼的圆润面颊,而下巴却又出奇地带着尖型而又不会沦为锐利,心里却是苦涩,同一个父亲交出来的孩子么,这样的称赞实在只能算是寒暄。 装作他们不熟的寒暄。 画中的木秋萌眉眼间含着青涩的浅笑,是知音第一次见她时的无忧模样,那时她还是青阳院的打扫宫人,突然有一天便来了一名木姓姑娘,那时的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大有青杏挂于枝头微微泛红时的奇妙魅力,她当时便爱在四皇子面前带着这样甚至略带小儿女之意的微笑。 知音端详着桌案上的画作,抬头时只是对宣皖清冷道:“宫中繁花似锦,无论冬夏,本宫刚晋位不久,不愿早开早谢,但请画师,不要说出此画出于本宫之手。” 宣皖不语,知音瞟了他一眼,明白他已默许,便任箩衣为自己披上浅青团绒外罩,直径离开了。 “主儿与宣画师真是亲姊弟?”箩衣扶着知音的右臂,好奇询问道。 “那孩子不听家父与本宫之劝,执意入宫为画师,如今这样没心没肺,连一丝人情也无,是他自己作怪罢了。”知音没好气地答着,脑海里浮现着宣皖对她说话时的漠然神情,脚步便逐渐匆匆起来,想离那如意馆远些,再远些。 “奴看主儿,还是在意画师的。” “别再提起这件事了,回去便说是帮本宫作画,其余无需再言。” 知音深深叹了口气,生硬地结束了这个令她难堪的话题。 身旁有男子匆匆走过,一阵冷意便与知音擦身而过,箩衣看着那人远去的冷峻背影,不禁开口怨道:“什么人,见了主儿也不行礼!” 知音只是驻足凝望着,口里缓声解释道:“皇上许是无事了,咱们回去准备着罢,刚刚过去的,是三王爷。” 雁狢只顾匆匆走着,他此刻只想赶紧出宫,想办法让木秋萌不要随意出王府。雁狄所命画像一出,便会大肆粘贴,换谁去都城内一逛,便会看到捉拿她的通缉令,而按照木秋萌的性子,便定会去找雁狄理论,这样一来,设计陷害她的人便得了逞,抓住她便是易如反掌之事。 她如若不知,便也免了这虎口之行。 “皇都如今到了冬季,街边热腾腾煮着汤面或是蒸笼的样子,看上去倒是令人有些暖意。”张灵柚侧目看着街道两旁的商贩,稍带惬意地对木秋萌谈论道。 木秋萌原本便爱出来溜达,有了这样和张灵柚一起进城采购的机会,自然也比前些时日多了几分熠熠神采,于是边细看着手中的采购名单边嬉笑回应道:“是了!姐姐现在才知道这街巷间的好也不算太晚,以后姐姐要是还想来,便辞了那采购之人,月月都来这城中可好?”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贪玩儿,我有着世子照顾,脱不开身。不过既是阿萌想,我便答应你来便是,只是一点,那采购之人,可不许辞!”张灵柚极为疼爱地看着一旁的木秋萌,如今的木秋萌面容已是妙龄女郎,却罕见地还保留着那逐渐消散着的孩提天真,她知道,便是阿萌,也即将不再有往年那个任着性子嬉笑怒骂的孩子模样了,那残存的天真便尤其显得格外珍贵,因为不知何时,便忽地没了踪影。 “姐姐,你看!要找的药坊在那呢!” 第103章 雪地 “是了,世子吃的药也不能仅等着宫里的人配好了送来,那些个当差的怠慢至极,知道了王爷被支出宫定府居住了,还不知道会怎样打压御药房呢……”张灵柚点点头,便随着木秋萌朝左斜方的“肘后药局”走去。 洪姑跟随其后,开口所道之言却显得欲言又止意味,不像她一贯一吐为快的爽直性子:“主儿……这......一路行至此处,自进了城门,奴怎么觉得,总有路人对我们加以注目,有甚者更是......” “更是什么?”张灵柚蹙眉驻足,她一贯见不得被人怀着鬼胎另眼看待,如今洪姑这番话不清不明,更是令她觉着对她所注目之人的猥琐难待,顿时浑身不自在地颤栗了一会儿,环顾四周无甚特别之人留意于她,方才好受些。 “更是加之议论......奴留神听见了不少闲话......” “这些个百姓到底有无遵行皇上之命?对自己好生教养?居然连非礼勿言也做不到么?还当着本宫之面加以议论?”张灵柚故意压低了音量连声怨道,“是不是......说本宫世子的耳疾之事?这等事倒是传得快!都传至宫外来了!” “主儿息怒……这言论议论的......不是主儿……”洪姑见状只好弱弱解释道,双眸却悄悄递了个眼色,瞄向了静静旁听的木秋萌。 木秋萌见自己霎地被洪姑所暗指,不禁挑眉纳闷道:“议论我干什么?” 洪姑只好知无不言道:“回木姑娘,好像是和什么官府的榜文相关。” 官府榜文。 木秋萌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居然惊动官府之人,于是只身找到离她最近的布告栏,她知道,那儿永远贴着官府最新张贴的文书。那告示贴得尤其高,即使有再多群众聚于栏下,眼神好的人还是依旧能在人墙之外抬眼便能望见其上所书写的内容。 比起白纸黑字的榜文,旁侧所附贴上的画像倒是愈发醒目。分明是个眉眼精致的年轻女郎,却生生犯了那纸上所书之罪。 离间国交。 诅咒圣上。 哪一条,都是诛族的重罪。 而画中之人不是他人,正是她木秋萌。 耳旁之语纷纷扰扰,便是洪姑口中所言之议论了罢,也是,百姓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若如文中所言,她是那样心思深沉之人,要拿着两国邦交来离间叛国,自然不是什么善类。而又有人说她以前是皇上身旁之人,那时便生了谋害之心也未可知,这样的人觊觎着后位,圣君自然不可容忍,于是将她驱逐出境,心生记恨也是有的。 这样在她身旁议论着的故事,有头有尾,若她不是木秋萌,而是什么一般的旁观者,是不是,她也信了这套传说,信了这三人成虎的谣言了呢? 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一定是雁狄接见勿吉使者之时发生了什么大不敬之事,却有着实证直指她木秋萌,这样重要的场合,雁狄绝不会置之不理,这关系到他作为大乾一朝之君的颜面,不说他是否为着这突发之事心存疑惑,他已经着人画制了她的肖像,这是执意要抓她问个清楚了。 明明知道抓不住她。 还是要如此。 明明知道。 她见了那肖像便会自己现身。 而她明明也知道其中心思。 的确,她必须去雁狄眼前澄清这一切,这件事如若一锤定音,正如炎氏的计谋一般,人妖之间再也恢复不了这些年来的表面平静。 她听见嘈杂言语中匆匆向她赶来的脚步声,就在背后不远处,是灵柚和洪姑,她能分辨出她头中所戴之碎玉珠花随着小跑而碰撞出的零碎清脆的响声。 “阿萌!” 灵柚,木氏此刻要去为此身诉清冤屈,暂时不能陪伴你添置了,王府伊始,阿萌自己如若处理不好自己的琐事,又将置上阳王爷与你入这般重重算计之中。 木秋萌突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每回到这个熟悉的皇宫中,没有一次,是心怀喜悦的。 这里的人和事,早已没有令她心悦的地方。 她不知该去何处找寻雁狄。 光泰殿的后阁还是往日的摆设,雁狄处政辛勤,桌案上的奏折永远是只增不减,一一翻去,所有奏折上,都有他亲自提笔所书写的朱批。 朕知晓。 流民之事,卿劳心劳神,朕有卿如斯,实为幸事。 喜也凭你,笑也任你,气也随你,愧也由你,感也在你,恼也从你,朕从来不会心口相异。 木秋萌着意看了这册奏折,竟想不到这是雁狄在车檀所上奏之折上的朱批,情窦初开时才会写下的随笔。 雁狄,对臣下原来这般温柔。 从不爱驳大臣的几分薄面,如今听了人的挑唆,雁狄他,一定是蕴了盛怒,才颁下那道要捉拿她的御旨,她是将,雁狄心中想对众臣曾经想发泄的怒火,一并受了个遍罢。 窗外不知不觉,又开始下起了绵绵白雪,所谓下雪之时,并不会觉得有甚寒冷,而化雪之时,方才寒冷彻骨,她与雁狄的相处,大抵也如这白雪般。 情灭的过程,才是最最令她心灰意冷。 屋内的炉内燃着银炭的暖意,御前之人殷勤,无论雁狄在与不在,都会定时进来将那暖炉烧得温和如春,好让雁狄入内之时绝不会感受到丝毫不适。 炉内炭火碎裂的噼啪声响混着窗外沙沙作响却无人能够察觉到的雪落之声,纷纷在木秋萌周遭回旋往复着,瑞雪丰年,这是好兆头。 一个眨眼的刹那,她已是立于白雪皑皑之间,这院落已被积雪照映得极为亮堂,丝毫没有空虚后的颓败模样,那样晶莹如露珠般的冰晶凝固在雪花上,一片又一片地粘黏在一起,便如鹅毛般飘散在这一方不大的天地里,木秋萌透过这层不曾停歇的帷幕,看见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背影。 他比想象中还要高大许多,却也是消瘦,就连狐氅的墨蓝锦袍也遮盖不了那原本精干的身型。 他没有戴着那顶缀满流珠的冠冕,只是极其简单地束了一个笔挺高髻,雪花随意地附在他的发丝上,以及狐氅的皮毛上,却是附着了又被抖落,转眼间又附着在了相同的地方,他像是在拍打着什么东西,手摩擦的啪啪声响直入耳底,一声一声,干脆,却也隐隐地感到无情。 “......皇上仔细手凉。” 第104章 相背 “木姑娘呢?”雁狢一个跃身下马后便直奔张灵柚的寝殿,却发现张灵柚与木秋萌均不在内,抓起一旁看守的三喜的衣襟便厉声问道。 三喜见雁狢如此火急火燎地模样,只好怯怯抬起头对上雁狢那双像是要喷涌出岩浆般的鲜红眼眸,“回回回......回王爷,主儿和木姑娘先前进城了......说是要添置些府中用物......奴......奴什么也不知啊!” “进城?添置有专门采购的人,为何要自己前去?那本王雇那采购之人做什么!”雁狢无奈只能松开了三喜,他一手扶着门柱,开始粗粗喘息着未缓过来的急促之气,雁猗闻声赶来,见三喜只是一个劲儿地跪地求饶,于是走至雁狢身旁,关切劝慰道:“三哥又为着三喜动气了?” 雁狢斜眼一瞥见是雁猗,他那双琉璃般剔透的双眸里印着他自己无奈苦涩的失落模样,倒是令他自己也深深感到了震惊。 他会为了木秋萌,气急败坏成这副模样。 “六弟......”雁狢开口便觉如鲠在喉般难言,旋即移开了视线,不再正视那双真实地近似可怕的瞳仁。 雁猗见他好似有难言之隐,沉思了片刻后直言道:“三哥有话不妨直说,可是和皇兄有关?” 雁狢一个激灵,他很害怕被雁猗看出他是因木秋萌而感到担忧,而他又恰巧忘了,雁猗也是关心木秋萌之人,对他诉说,也无不可。 而雁猗又是那样刚好,提及了他的皇兄。 “雁狄下令重金捉拿阿萌,听信了那勿吉人的谗言认定阿萌便是诅咒他早亡与分崩大乾勿吉之间关系之人,阿萌如今进了城,定会得知此事,而炎氏前些日子告知我......” 雁狢停顿了一下,还是将木秋萌体内灵石封印消除之事隐瞒了下来。 “告知我,他定要捉住阿萌以除后患。” “阿萌绝不是那样的人,这定是炎氏下的圈套,皇兄为何如此糊涂!”雁猗听罢激动地喊道,过分白皙的肌肤醉酒般模糊间生了红晕,“三哥要救救阿萌!” “你有多少可用之人?”雁狢生冷地问道,眼中已然泛起了层层杀伐之意,那是孤狼才有的凶狠漠然,只有目的,再无感情。 “水族......我可联络。” 雁猗眼眸里明晃晃转悠着彷徨之情,他明白,雁狢这是要起兵,可是人族如何和火金二族血战? “给我一百便可,只要能约束勿吉便可。”雁狢眼中的狠意丝毫没有退却,雁猗略微一震,只好叹道:“勿吉已是姻亲之国,三哥这是......” “这自然是要麻烦皇妹。” 雁猗听罢恍然大悟,雁狢这不是要立即救出阿萌,而是想断了炎氏把勿吉当作自己在人界的匕首。 “......六弟定会让三哥如意。” “阿萌她......这次会逢凶化吉的。” “就凭她?” “就凭她。” 木秋萌迟疑了许久,方才辨别出雁狄或许是在用手擦拭着什么,没在怕地询问道。 雁狄的声音十分冷静,这分明是他一直在此处等着她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这儿了呢? 大概肖像画好后,便放下奏折踏雪前来了罢。 “朕待你良久,你还是来了。” 雁狄的面容干净清爽,脸上许是被冷风吹久了,微微有些泛红,鼻头也是淡淡绯红,倒是让木秋萌想到孩子哭完鼻子后的安静模样,只是雁狄是不会哭的,他如此耐心等待,内心已是坚硬异常,断不会因着什么事而乱了心神。 “竹球如斯,皇上如今还是好雅致。” 木秋萌瞥见了他手中半新不旧的竹球,那是长期以来放在青阳后院的玩具,雁狄以前总爱一个人踢着玩,后来废弃后也没叫人收拾,便一直任它放在院中,风吹雨打,竹球倒也还紧实,只是业已泛黄,倒像是用树皮刨薄了扎的木球,青色的竹叶颜色早已寻不见踪迹。 哪里是如斯呢,终究还是逝去了颜色不是? “山海风光,朕原本以为荒唐神秘,勿吉来访才知,原是朕固执己见,竟未想到,既有妖魔在世,山海诸物,又未尝不可矗立于世。”雁狄不想寒暄,竟直接起了话题,直指这次勿吉来访,木秋萌见了,心中只是一凉,雁狄如今只是将她当作一般妖灵看待,却不见昔日情份了。 “勿吉偏远,如今肯来朝见皇上,自然是可喜可贺之事,大乾之威,赫赫垂青。” 木秋萌面色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口中的话尽量说得一字一句,甚是清晰,她明白她越摆出一副奉承之态,雁狄越会觉得她此刻的虚伪至极。 对她的态度如此漠然,他心中,已然认定了便是她所为,那何苦再听她诉说? “你所知之勿吉,有着那乘之便能两千年不死的神兽,自然和其结交甚好。只是,朕甚是好奇,阿萌,将它一下又一下挫骨,剥皮时,面容是否也如此刻一般,静如这雪地无人踩踏一般?” 雁狄抛开手中的竹球,那球陷入雪中,扬起一地碎雪块,雁狄自己却快步走至木秋萌面前,冰冷的右手轻抚着木秋萌此刻亦是冰冷的面颊,缓言叹道。他声线深沉至极,有着以往没有的成熟魅力,所吐之气亦是温热中混着木棉的清香直冲木秋萌鼻尖。 木秋萌就这样让他贴着自己的面颊,眼中所见却是那颗没入雪中的竹球,她不愿正视雁狄此刻要将她看穿的双眸。 “我不知......皇上为何断定便是阿萌所做,对了,自然,那些人要陷害阿萌,定会造出什么铁证来,阿萌倒是忽略了这点。只是阿萌这些日子一直在上阳王妃身旁,自有王府上下可以作证。” 木秋萌言之凿凿间感受到了雁狄已经从最初的轻抚渐渐变成了按压,仿佛要将她的下颌骨碾碎一般的刻骨之力从面颊侧面传上头顶,但她依旧没有退让。 她不可退让。 “是了,朕怎么就没早发觉,你竟是待在上阳王处,也不愿意来见朕半面......你竟是,情愿看着这惨白雪景,也不愿对视朕一眼!阿萌,你这样恨朕,做出那等事,朕也理解......而如今你站在朕面前,却只是睁着眼睛,便说出了毫不掩饰的谎言!”雁狄的话语凌厉地在木秋萌脸上刮着,一刀,一刀,竟让木秋萌沁出了热泪来,盈满了眼眶。 “嗯?” 雁狄在等待着她回话,而她只是换了个方向,嘴经过了雁狄抿成细线的唇前,便扭头看向了另一方,她的力气之大,连雁狄也控制不住。 “朕要你回答朕!” 耳膜有着轻微的疼痛,眼前的这个男人,原来也会对她怒言相向。 木秋萌脸上毫无表情,只是一味地盯着一处出神。 雁狄猛然回头,想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注目长看,那是后院的东北角。 东北栽阿萌。 木秋萌心中念着这句当初初春之时谷冬兴致盎然的调侃,熟悉而又前所未有的强烈心痛席卷而来,那不是灵石不受控制的疼痛,而是雁狄拿着匕首割她心脏的真实心碎。 第105章 嫣红 “皇上......可真是依旧爱拿那棵树撒气。”木秋萌言语轻佻地调侃道,面露篾笑间却不由自主地颤巍巍抬手捂住了自己左胸的位置,她能感受到刀子扎在心口上的撕裂之感,与汩汩涌出的热意,相当粘稠地透过了几层衣衫,沾染在自己手掌中,袭人花香般的血腥气息。 “朕要不拿它撒气,现在倒下的就是你!”雁狄霍地一回头,又是流星大步走上木秋萌眼前,此时倒是隔了些许距离,不像方才那样紧逼不放,而那骨节突出的细长食指,却不偏不倚地直直指向木秋萌的笔尖。 她能感到鼻尖手指的轻微抖动,修饰圆滑的指甲被这冰天雪地冻得泛紫,合着指尖米白颜色都能体现雁狄的怒火中烧。 “那......阿萌还得多谢皇上不杀之恩了。”木秋萌深知自己不该再去多嘴些什么,却还是语气生硬地回复了一句,后悔间转眼再看周身雪花已被忽然一阵凉风吹得打着旋儿飞舞着,原本集成的片状也细细化作了精致的晶盐般,飘然间映得雁狄恰似梦境一般。 她从未有过梦,却自知午夜噩梦,量也不过如此。 “你明明知道朕的江山是父皇千辛万苦守下来的,他冷了朕多年,十六年!整整十六年!就是为了能让朕毫无顾虑地接下守卫,而你!江山社稷岂可与小儿女情怀相葬送?如若不是朕得了那枚朕亲手所刻的木蛙,朕定会将所有祸事疑心至勿吉使者身上,如此这般,便是你想要的了?” 雁狄的话入耳果断,木秋萌却只觉听得不够真切,她微阖双眼,只留着那雪地白光徐徐流入眼帘。 “......那木蛙......你想留着玩也行,想扔了也罢……于我......已经无甚意义了。” 她为何要口出此言呢? 谷冬当真扔了木蛙,此刻却真真切切被人拾去,做了那杀害神兽的铁证,她又何曾想到了这一层呢? 她几乎快要站不住脚,雪地深陷,倒是不易摔倒,她便僵直着双腿陷在雪中,好似一棵树般扎根于土,这不正是她所擅长的么? 雁狄见她丝毫不动声色的模样,仿佛他所愤愤之事于她不过只是催眠的《千字文》一般无二,更觉恼怒,他突然被这怒火呛得说不出话来,也是笔挺地站在雪地里,袍角早已被融雪浸湿,中烧的燥热只是令他愈发感受到脚边的冰凉,但也只有那一处,它独自寒凉着,并未传至再多的任何一处肌肤,以至于无法压制雁狄此刻的头昏脑胀。 他额间的青筋突起得仿佛一条口吐文火的匍匐巨龙,全身都在用着力,口中却已是骂得无话可说之境地。 他突然觉得凄凉。 原本这青阳院,该是与木秋萌美好回忆最初萌发的地方,如今这一别,留下来的,便只能是凉薄话语之后的情伤。 原本见一面,便如此困难,好不容易见到了木秋萌,却是不能自持的伤害。 原本不想让她受到伤害,最后却是自己在此处句句伤人,为了报复那他自始自终都无法理解的,她对他的仇恨。 “阿萌......” 他的话语就像飘在空中一般,抓不住,还有着久违的轻柔。 木秋萌嘴角澹然一抽搐,看看,他又会装作一副温柔模样了。 她抬起眉眼,终于正视着他。 她等着。 “朕原本不想要你性命,可你为何......要骗朕呢?” 呵。 木秋萌只是觉得可笑,她学着雁狄的样子,抿起了原本饱满的双唇,她感受到了门齿于上唇之间的紧密相依。 “皇上真的不想要阿萌性命么?阿萌所说,皇上又都会信么?皇上怕是只信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一套吧!”木秋萌突然圆睁开眼,毫无退让之意地对雁狄怒道,她的愤懑隐隐地困于喉间,声音不大,却足够威慑,着实将雁狄吓着愣了神。 她不顾雁狄神色,接着直言道:“阿萌见了那告示方才知晓,是有人故意栽赃给阿萌,不知皇上,是否听信其言,才广而告之,把我木秋萌的面貌描绘下,示于天下之人!敢问皇上,我不要脸面的么?来此一见,方才知晓,皇上早已是铁心,认定了桩桩件件皆是我所为,我木秋萌,自以为,对你情深意重,自记事起,便只是对你一人一心相许,如今才知晓,原来我的真心,却被你雁狄看得如此轻薄!皇上一直说阿萌骗了您......孰不知,您,才是真真骗了阿萌!” 雁狄被木秋萌一番激烈言语冲得没了耐性,面色凝重得再无任何温情可言,细长的眼角微闭了些许,口中之言只有帝王的冷酷:“罪人木氏,给朕跪下!” “为何要跪?” 木秋萌冷眼看着雁狄此刻的脸色,突然觉得厌倦了再去理解他的任何心思,她原本是个多会体谅他的人啊,到现在,对他体谅,不如说成,为自己的开脱。 原来她并不是例外。 他还是会用他帝王的身份,要求她像所有必须臣服在他脚下的人一样,这突然之间,她想起了如今也许已在宫外安稳度日的知音,或者远在华北的合英,抑或是再久远一些,那个已经被圣上指婚给兵部侍郎的符满,她们都曾如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想要活命,便只能匍匐于权势的脚下,就算跪求着她帮忙逃命,不过也只是因着,知道她是帝王身旁的人。 身旁,被误以为是曾经说得上话的人。 “就凭你出言不逊,顶撞天子。” 木秋萌眼光幽幽瞟向了一侧,而面部依旧正对着雁狄,原本抿紧的嘴唇此刻已是放松的状态,嘴角淡淡上扬着,没有笑意却只是隐隐的不屑之意。 她的个子大概便只达到雁狄耳根的位置,此刻却丝毫没有令雁狄觉得她娇小之意,原本娇小这种词语,也只是对稍稍心仪之人才如此描述的,他如此把握不住她,又那里来的娇小之感。 “原来阿萌说句实话,便是顶撞了圣上。而皇上,却又责备阿萌,满嘴谎言。到底是阿萌可笑,还是皇上可笑?” “朕叫你跪下!” 未待木秋萌话语落音,雁狄便已忍无可忍,一步跃前双手死死把住木秋萌的双肩,用左脚别住了她早已冻得僵硬的小腿,手的按力与脚的牵绊突然一齐并施,木秋萌此刻捂着心前的手指缝隙间已是沁出了刺眼的汩汩鲜血,没有反抗之力地便被雁狄制压在了雪地中。 木秋萌只能跪于冰雪之上,双眼迷离间只见四周的房檐上全是早早待好的火族士兵,一抹抹赤发一如手掌布满的嫣红,凄静地绽放。 第106章 救赎 为何...... 为何火族的人围着她,一个又一个,皆是那样虎视眈眈。 “......把我杀了吧。” 木秋萌低声请求道。 此刻腿边的雪水已将绒裳打湿殆尽,心脏的血依旧在胸前淌着,她的心,与她的双脚,双腿,她的整个肉身,都好像不再是她自己的。能感觉到的,只有漫无边际的寒意,冰封着她的肌肤。 她竟不知,此刻剧烈的颤抖,是因为伤口的刺痛,还是因为彻骨的寒凉。 “你说什么......” 雁狄被她突然说出口的话霎那间六神无主起来,半晌才怔怔看着已是瘫坐在雪中的木秋萌,轻声确认道。 “我说......” 木秋萌打了好一个激灵,再挣扎着去看那些房檐时,那些火族妖灵又纷纷离开了,怎么,这样好的机会,他们就这样放过她了? 她的心明明已经在流血了,趁此直接挖走灵石,岂不快哉? 她这样困惑地想着,又把嘴边的话搁置在了一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她就能清醒得久些,可惹来的,却是心脏伤口愈发撕裂的煎熬苦痛,就在她稍稍缓过劲儿来,想要说话之时,迷雾的视野中,已经干净得只剩下白色。 是片片未成团的雪花,从头顶的天空被挥洒下来,正轻抚着她此刻红瞳瞳恍若冻伤般的浮肿面颊,哒,有一片如水滴般,凑巧入了她的眼,顿时她觉察到了它在自己的瞳仁里融化的酥凉,却又混着热泪,从眼角划过了耳边,再也没了影子。 “朕便当你已受到惩戒,择日宣你无罪释放,日后,望你好自为之。” 雁狄走前撂下的话也一片,一片,落在她的身体上,比起雪花,那些字眼,却是沉重许多。 她就这样倒在这雪地里,累得不愿再睁开眼,微弱的呼吸着,连鼻尖的雪花也毫无波动。 她突然觉得好温暖,就像那日被雁狢骗婚,好几个上阳院的宫人要帮她宽衣,后来,还是她自己脱了衣裳和长袜,小心翼翼地进了那池漂浮着闪闪金箔的温汤之中,“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木秋萌。” “你知道你自己彻彻底底地欺骗了我吗?雁狢。” 他脸色的瞬间改变。 只是因为。 没有人可以直呼他的名讳。 没有人可以忤逆他的意愿。 没有人可以揭穿他的谎言。 雁狄刚才,便是像极了当初的雁狢。 他们皇家儿女,高高在上起来,便是同一个模样。 腿间的温热一直源源不断地滚动流淌着,她稍微觉得有些奇怪,无奈连起身的力气也无,只能直直躺在雪中。 “救我......” “救......” “我......” 木秋萌吐出轻微的几个字,便虚脱至极,失去知觉之时,身上所淌出的鲜血已是沁入了雪下的泥土,这片土地对她而言,再是熟悉不过。 不过瞬时,她所躺之处上方的雪花皆停止了飘降,一个红衣男子敏捷将她好生横抱而起,转眼间匆匆离去。 只留下了一地终究会被大雪抹去的血迹。 “你帮帮我吧!” “灵柚......” 一首从未听过的歌谣在耳边徐徐唱道,仿佛是首古诗,又像是首古词,木秋萌眼见着张灵柚直愣愣地跪在自己面前,是了,恍惚是在在很久以前一般,侧妃娘娘也曾那样哀求着,让她帮她保住她肚子里尚且幼小的孩童。 “灵柚,你起来!”木秋萌跑着要去扶她,却被声后的一个低沉男声唤住,待她回头之时,雁狄已是拿着那枚别人栽赃她所放置的木蛙站在门口,“罪人木氏,还不快快取了那孩子性命为皇儿陪葬!” “什么......陪葬?什么皇儿?”木秋萌不由得纳闷,“你又要干那祭祀大典上的残酷之事了?” “木......木姑娘!” “洪姑?”再眨眼,雁狄早已没了踪影,便是洪姑从背后轻声唤着她。 “我们主儿生了,您看!” “怎么可能?姐姐乃是我亲自为她接生的,怎么......”木秋萌见那捧单锦包裹着的孩子不哭不闹,于是好奇掀开了一只角察看,“啊!” 她惊声尖叫起来,那单锦包裹的哪里是什么孩童!只是一只沾满了鲜血的庞大耳朵而已! “阿萌!阿萌!你看看我!我是谷冬啊!没事了!已经没事了!”眼前的景色在化为乌有后,逐渐清晰的,是双手撑在她身旁两侧,轩然霞举的谷冬,他此刻的眼神里皆是焦急与安慰之情,他虽面朝着她俯视而下,身体却没有挨到她分毫,她在恍惚间默默觉着感激,只是身体却只是觉得轻飘飘的不受控制,连翻身都觉困难。 谷冬立即直了身子,待他再来木秋萌床畔之时,早已端了一碗药汤,木秋萌的灵力还未恢复完全,只是隐隐闻出了里面夹杂着大量腥甜的药材,却不知究竟是从哪种动物身上得来的,“慢慢咽下去,再试着用灵力催化。” 谷冬没待她反应过来,便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起她来。 她眨了眨眼睛,只是觉得这一定是为她好的,便顺从地慢慢咽下那苦腥中又藏着阿胶与枣类蜜香般的浓汤,滚滚入喉,只觉得反嘴甜腻,喝完便转过头懵神看向谷冬。 “看,阿萌就是不一样!这药刚下肚啊,头就能转动啦!看谁能伤得了这木姑娘呀?啧啧。”木秋萌看着谷冬欣慰地坐在床边如往常一般同她打趣道,又想起了刚才那个慎人的噩梦,对,她确信,那便是她昏睡过去后脑海中做的梦。 “谷冬……我居然也能做梦了。”她怪是不解地呆呆告之道,谷冬先是一愣,旋即化作哈哈大笑道:“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和人一样了?我们阿萌真是在人界待久了,想当人想魔怔了呢!” “是真的!我......我梦见了灵柚......还有雁狄,再后来,雁狄不见了……洪姑出现了,孩子......孩子变成了耳朵。”木秋萌着急解释道,谷冬见状立马蹲下身子趴在木秋萌头边软声哄道:“好了好了,阿萌不急,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孩子......是什么孩子?” “是灵柚的世子,明明应该是孩童,到头来却只是个血淋淋的耳朵,你不知道,世子他一出生便有耳疾,如何唤他,都没有反应的。” 木秋萌眼看着谷冬淡淡缓了一口气,又暖笑着摸了她的额头,绯色的眼光在不敞亮的内殿里被虚化得柔和了许多,口中谑道:“你看,你这就是对人界的那些个杂事操心太多,你说我以前怎为发觉?你管闲事都管到自己以前情敌身上去了!你这次失血过多,再怎么木族之躯也得养个两日才行,便安心在我这内殿静养罢。” 木秋萌听罢也是觉得被他说到了点上,便也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言,便另寻了个话问道:“你是......从青阳院把我带来这里的?” “不然呢。” 谷冬只是冷静的回了三个字,便也不做他言。 第107章 意变 一间不大的阁间藏于离英殿后院西侧,火族界内对坐北朝南没有这一套说辞,永远是白昼的地方,连太阳有时都能被遗忘,如何建房布局,不用考虑日照的时间与偏度,这偏殿无门,无窗,唯一进出便从来只有炎狱寰,里面不像荒废多年的样子,倒像是有谁时时打扫修缮,一张戏台正搭在床对面,倒是让雁猗眼前一亮。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离英,离英,自然是好地方。”雁猗盯着那方冰砌成的半圆戏台,莞尔看着炎狱寰笑言。 “这地方以前也住过一个清倌人......”炎狱寰斜眼睨着那些雕铸成形的冰砖,里面的每一块,都冻藏着戏子头饰上的每一份饰件,软头的线帘、网子、发垫、发簪、大发、水纱放置在最前的六块砖内,其余的硬头,譬如水钻头面、点翠头面便各有五十件左右,泡子、鬓簪、鬓蝠、泡条、串联、六角、大顶花、边蝠、边凤、偏凤、面花、压鬓、后三条、包头联、竖梁、横梁、后兜、太阳光、凤挑、八宝、福寿字、耳挖子、耳坠、鱼翅均是择了自然矿谷内成色最好的原石制成,炎狱寰此刻望去的目光,却漠然中掺杂着些许恍惚的悲意,他没尾地道了一句,便不再作声。 雁猗见了,心里有了几分明了,含笑宽慰他道:“斯人已逝,既然有永生,还怕无人再来填补这阁间的空缺么?” “这不,你不是来了么?我也是奇怪,为何当初接到簪子你不直接跟从我,要我苦苦等到这个时候?”炎狱寰眼神里晃过一缕几乎天真的神色,但转瞬间便一揽雁猗的细腰,便将他带至了床边坐下。 “那个时候我受人所害,颠沛流离,前不久才寻至皇都,便想着你若是对我还有半分念想,也许还会回戏院,这才与你得以相见……”雁猗顺畅地编造着像样的谎言,又极为坦诚地用他那双睡凤般诱人的双眼与炎狱寰对视着,他的眸子本就如明镜秋波般澄澈,让惦记如他炎狱寰,不得不听信他所有说出口的话语。 “这么说你是对我有意的?......看看,你都瘦了......人肉羔子他娘的,是谁要迫害你?和本世子说!要人一条小命,那简直就是伸根手指头的事!”炎狱寰眸子里熊熊燃起燎绕旋烧的橙赤色妖火,面色立即变得异常愤恨,雁猗瞧着,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对自己,求着他,又囚着他。 他天生如水般的性子和炎狱寰是自祖先起便是命中相克的注定,他自被带到这间屋子起,便知他此生将很难再出这方封闭的天地,而那之前在这间房内离世的清倌,自然是因为受不了日复一日的囚禁所带来的苦闷,而选择自裁的。 他不禁泛起一丝苦涩的浅笑,口气却依旧淡然:“自然是当今圣上所害......我也是他的皇弟,无论如何,也是一个不得不除去的威胁。” “那个雁狄我与他无交集,只是知道阿耶一直视他为患,这好办,阿耶总有一天会解决他的......只要灵石在我们手上。” 炎狱寰口中所涉及灵石,他便想到那日被他绑在榻前的木族族孙,炎氏要解决的不仅有雁狄,还有她。 “也许不用待至那时,木氏绝非等闲之辈,这次皇兄下令捉拿,也不一定便能纳入家君手中......我愿待在此地,来之前与你所说的条件,便是请你给足一百火族死士,助三哥篡位一臂之力。”雁猗凛凛望向炎狱寰,他眸子中的怒火熄灭了大多,只留着最后的余烬沙沙扑腾着飘摇,“我会让他们去找雁狢的,你放心。” 雁猗脸上重现了一抹忧郁的微笑。 他自然这才放心。 “不要后悔。” 炎狱寰扔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以免让炎氏产生怀疑,雁猗明白他的用意,也知道,他一出去,便会将一百死士打点好,交与雁狢去和勿吉斡旋。 他后悔的。 只有被带进这间地牢一般的隔间前,未曾抬头看看外面的盛世艳阳天,更不知此时的人界大乾,早已是皑皑雪国,不周之风肆横掠袭,带来的是他记忆里唯一一点关于冰雪的模糊印象。 他儿时在大乾,也曾亲眼见过风雪,那时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两个哥哥,只是不知风雪凛冽,也不及血亲手中的刀刃,直指对方时的寒意丝毫。 江南多年,柔晴阴雨,不温不火的性子,惦念多年的,回时已是兄弟夺嫡的残酷之景,那场烛影摇红的熙攘酒宴,便已令他胆战心惊。 明明是雁狢纳妾室,他却品出了梅子酒中没有的炮硝气息。 他后悔的。 就是没有再好好看看这个令他胆战心惊的王朝。 谷冬命侍女将屋内烧得很暖和,甚至让木秋萌觉得,她本就舒适地待在这张柔软的鹅绒方床上,裹着被子看手中那本她从前就未看完的《义山集》。 义山言辞隐晦,仿佛他的身边,从未有过脸红激烈的争执,就连内心的不满与失意,也只是轻叹一句,却道故人心意变。 房门“嘎吱”一声轻响,一位梳着偏髻的红衣女子端着一盘糕点走了进来,木秋萌闻声搁下了书籍,那副面容她记得,是当日在火土禁区里骂她“臭丫头”的那个陪房婢女,她的眼眶与眼珠仿佛一般圆润,却徒然显得眼白偏多,只是显得两眼大而无神,骂起人来,却是分明能看出她心中的怨怼之意。 “奴给木姑娘送吃食来了。”她淡淡的道上一句,便将糕盘放于离木秋萌很远的桌案之上。 “多谢了,你真的很爱梳随云髻啊……上次见你,也是如此打扮。”木秋萌和颜悦色笑道,那婢女只是一愣,不料她会记得自己,不屑谑道:“多谢姑娘惦记,奴哪像姑娘你啊?不留心打扮,人界皇上也爱你,咱们世子爷也爱你,这天生有人疼的人啊,就是不一样!不是托姑娘的福,奴恐怕都不得见着那冰山雪蛤的模样呢!那样贵重的药材拿来给姑娘补身子,姑娘恢复得自然好,便自己来这儿拿吃食吧,奴便不送了,姑娘也好适当走动走动,别跟着那些个产妇在月子里没出来似的。” 木秋萌只得点点头,“姑娘说笑,阿萌待字闺中,哪有什么月子不月子的......倒是姑娘,好生侍候世子爷,没准儿哪天出了月子,阿萌便得叫你声妃嫂嫂了!” 第108章 新嫁娘 “姑娘不要拿这等事笑煞奴,这各人福分不一样……姑娘福分,在后头呢。”她嬉笑着留下了这样一句话,突然像是在和木秋萌说笑般,倒是让木秋萌好生一愣。 她就这样裹着被子,用脚摸索着地上的毛履,随意将双脚塞进了其中,便拖沓着走至桌案前,挑了盘中一枚井状刻纹的糯米糕,只有这块上既无霜粉也无坚果点缀,令她想起了当年在上阳院密室里吃的那块山枣糕,莲花的模样,只有纯粹的山枣香醇酸甜,而口中的糯米糕并不会如它一般自行融化,只是在唇齿间糊作一团,她只能撇了撇嘴,又慢慢移到床榻上,拾起了那册书脚微翘的《义山集》。 她看着上面所印的汉字,而眼前一直浮现的,却是那些围绕着她,匍匐在四角房檐之上的火族士兵,他们额前有着刺眼的银色五行汞纹,那是将剧毒的水银混着火族的噬魂灵力封存在了他们的脑里,谷冬从前和她说起过,火族有那样一群人,他们被注入那样的剧毒,目的便是做火族的死士,而她所见到的,一定便是所闻之死士了。 明明见她受了重创,却一一隐去,可见他们并非是要伤害她。 或者说,他们的目标不是她。 他们效忠的,不是炎氏,那是谁? 炎狱寰。 那个火族世子。 他居然不是和他父亲站在一起的敌人。 “杀了我吧。” 她想起了她轻声对雁狄说的话。 是啊,如若真是火族之人来取她性命,那她宁愿将灵石从剜出的心中取出,亲手递与大乾的天子。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她看着手中工整抄录的无题。 偏偏是无题。 那明明写的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女郎的心酸。 是当年踌躇满志如义山,不受重视的婉转悲吟。 她本也是欣喜期待的。 学着画眉,学着穿着,懵懂间却明白为悦己者而容,到头来,犹未嫁。 她回想方才陪房婢女口中的话,谷冬为了救她,去取了千年冰山之下的雪蛤入药,当真是命悬一线,才会用到那样贵重的药材。 那股甜腥,她便知晓了来历。 “原来......是我多心了。” 她低垂着眉眼,不禁痛心起自己来,谷冬这样尽力救她,她却怀疑过他的动机。 她如若再这样疑心,那与雁狄,还有何分别? 妖界本无四季,而此时光泰殿被门外雪色映得比往日明亮了许多,炎氏望着那纷飞雪花,只觉今年格外大雪祥降,“皇上,瑞雪丰年,既然......皇上明察木氏无罪,那臣也无从置喙,木氏之事已了,丰年即至。” 他向坐在高处龙椅之上身着常服的雁狄作揖道。 宫中火族之兵已然遍布,居然也无人来报木秋萌行踪,大概雁狄召见她,也是私下里的交谈罢了。 想至此,炎氏只得咬牙硬抗着面色,雁狄不知他心中盘算,只是稍稍默许片刻,须臾音色暗哑道:“丰年即至,吉时亦至,朕之皇妹算着时间也该随送亲队伍至城郊了罢......勿吉使者在西郊相接,为防不测,还着皇兄兼守,天师勿要再说不吉之言,帮朕祈祷事成罢。” 炎氏身躯微颤,雁狄已然正色命他无需再提木秋萌之事,许是已要翻过这一篇了,他也只好平稳应道:“勿吉诚心求娶,天道顺遂,否极泰来,和亲自会顺利,还请皇上放心。” 雁狄目色怆然,顿首便只当作是点头,一肘已是无力搁在椅侧手把之上,手只是暗暗用力戳着一侧颞颥,自青阳后院回世安宫当晚,他便是头痛咳喘,畏寒难眠,冰雪天寒,他再不想感到不周之风刺骨之袭,便命雁狢前去接迎雁瑶送亲队伍,刚好亲王府便在西郊,雁狢大抵是想着方便,便满口答应下来,他也好留在皇宫内静养伤寒之症。 勿吉肃云生按大乾礼制,着了赤色吉服,早早立在西郊口相迎。他见前来之人只有雁狢,甚是不解,无奈依旧躬身行礼,雁狢明白他心思,只是浅笑解释道:“皇上感了伤寒,派本王前来迎接皇妹,使者不会介意罢?” 肃云生清浅一笑,恭敬回道:“自然是圣君龙体要紧,有劳王爷。” “使者大人,您听,有驼铃声响,公主马上就会到了!”一旁的小厮欣喜告知道。 雁狢眯起了双眼,四周隐蔽好的火族死士会意,瞬息便现身于道路正中,肃云生眼见突然多了这些手持利剑的蒙面红发刺客,倒也不甚惊慌,云袖一拂,雁狄所派遣的羽林军早已严阵以待,手持箭弩便与火族死士交战开来。 “使者当心,本王去护公主。”雁狢将随身佩剑抛给了肃云生,一跃马上便向前方送亲队伍驰去。 “你是谁!”轿内的新嫁娘见冲进一名身手矫健的俊朗男子,只得紧紧抓住一旁的轿帘厉声喝道。 “本王是三哥哥啊!”雁狢将腰间玉佩视与女郎,那块青玉润泽硕大,雕刻的便是龙子嘲风之兽的模样,“前面火族与大乾保护你至勿吉的军队厮杀惨烈,本王已命送亲队伍返回,至消停平安方才护送皇妹入都城,瑶儿安心便是。” 金丝镶边的玄纱之下,女郎的容貌隐约可见,她极其娇俏圆润的下巴连上流畅的下颌线,是一张双手便能捧住的绝代小脸,朱唇是绯樱未盛时的含苞之姿,就是一瞬地注目,便已可知,那盖头之下的容颜是何等地倾国惊艳,“多谢三哥哥......火族为何要坏瑶儿大喜之日?” 女郎声线清澈和婉,是未经世事之闺阁少女的纯粹懵懂之音,雁狢甚觉心安,眉目含着怜爱之意去握住那双依旧抓紧轿帘的白莲瓣般柔嫩的小手,柔声细语道:“瑶儿莫怕,勿吉与火族勾结谋反,如今勿吉擅娶瑶儿为妻,火族恼羞成怒,认为勿吉不忠......瑶儿乖,只要瑶儿看着勿吉王的双眼,对他说永远不要再为火族效力,那你的皇上哥哥,大乾的子民便不会受到战乱了,嗯?” “瑶儿听三哥哥的。” 雁狢展颜笑开来,摩挲着雁瑶的双手夸赞道:“瑶儿知事理,为兄定都是为了瑶儿与大乾好,有妹如斯,三生有幸。” 第109章 祝祷 “皇上,西郊来报,火族冒犯,与羽林军大打出手,好在王爷护公主有功,羽林军神勇抗敌,如今已经平息混乱,公主稍作休息便会前至大殿谢恩拜别……皇上要不回房......” “不用,多谢檀卿关怀,三王爷护公主有功,赐銮仪使,朕在这儿静待公主到来便是。”雁狄回绝了车檀的建议,一旁方愈生见状招来御前伺候的宫女,关切地笑出了眼角沟壑道:“皇上坐久了也劳累,该喝药了。” 雁狄接过宫女手中所捧的鎏金珐琅釉彩福药盏,随口问了一句:“今儿的药汤怎么变了药味?” “这是皇后娘娘吩咐熬的新药,皇上偶感风寒,御医院所写的方子说是太过竣猛,皇后娘娘问过之后给改了更温和的方子,说是皇上年轻体壮,不用依赖太过厉害的药物便能自行痊愈,用了药效过猛的药物,反而不妥。” 雁狄静静望着手中澄澈棕糖般质地的药汤,嘴角只是含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恬淡微笑。“辛苦皇后了。” 他心知肚明,方愈生已是皇后那边的人了,这样为皇后进言,不知是受了多少恩惠才会开口的事情。后宫妃嫔众多,皇后要稳固自己的地位,这也正常不过,他便也只是默默看着,不作他言。 “皇后现在在哪?” “皇后娘娘请了各宫主儿在世安宫祈福,为的也是公主出嫁顺遂。” 世安宫,大开宫门后便能一眼望见那座依旧喷涌不息着清凉泉水的玉雕芙蓉蝶戏喷泉池,宫人们早早便将昨夜的积雪扫至一旁,给各宫主子留出了宽敞干爽的红砖路,这是皇后头一遭主动请来世安小聚,自然各宫都是盛装前来,赶着为公主出嫁冲冲喜。 雪茶今日着了一身织布司新做的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外罩了一件乌金云纹氅,眼中之人皆是风姿绰约眼角盈笑的美人,不禁觉得赏心悦目,面色也是和气融融的暖意。 只一人显得郁郁寡欢,倒是格外入了她的眼。 “知音妹妹今儿穿了本宫赏的云氅,真是可人儿,倒是没辜负了本宫看人的眼光,就知道妹妹的脸配上这绯色的狐绒愈发合适。”雪茶话锋直指知音,引得各宫妃嫔纷纷对其瞩目,霎然间便使她成了众矢之的。 知音何尝不知,自她收到盼春亲自送来的云氅,并吩咐是皇后特意赠与她一人的,下次相见一定要穿上给皇后看看,她便明白,皇后自己不便对她下手,后宫那样多人,哪一个都能帮她对付了她。 绪蕤颜见了,立马就扶住知音的臂膀,欠了欠身笑盈盈对雪茶道:“皇后娘娘体恤后宫,姐妹们心里都感激着呢!自然是不会放着皇后娘娘赏的东西令其蒙尘,前些日子娘娘赏臣妾的金镶玉子母镯,臣妾也是如良人妹妹一般,日日戴在手上。良人妹妹初进后宫,性子沉静,皇后娘娘这下好,倒是让所有姐妹们更熟悉妹妹了呢!” 知音明了,立即欠身行礼道:“臣妾谢皇后娘娘体恤。” 随即对绪蕤颜报以一缕友好的微笑,雪茶见她如此帮着知音,也只好讪讪作罢,半晌双手合十放于胸前虔诚道:“本宫今日邀各位妹妹来,自然是为了长公主远嫁勿吉祈福一事。本宫听闻,古时起,便有许愿池祈福之事,各位便将本宫昨日发予各位的开过光的道符扔于本宫这玉雕芙蓉蝶戏喷泉池中,一尽心意罢。” “是。” 众妃嫔纷纷行至池边,从袖间掏出写满福咒文的桃符,放于胸前默默祝祷后便将之抛于喷泉池中,闪耀水花迸溅间,条条桃符便沉入了池底。那池底这样见去,要比想象中的深不见底许多,仿佛吞噬了人间的祝愿,又源源不断从池底将其喷薄而出,散发永不消散的檀木香气。 知音静静抬眼看着雪茶,自她今日进入世安宫起,她便注意到雪茶总是拿起手中锦帕捂住口鼻,那时烟眉也是微皱,却恢复得很快,含了她最常见的疏离浅笑立在台阶之上,看着一个又一个纷至沓来的妃嫔。 待所有妃嫔都看向雪茶之时,她这次表现得格外明显,仿佛吃坏了食物后的轻微干呕之姿,她忙用锦帕捂住了口鼻,眸子里流转着羞涩之态。 知音只是低下头不再多看。 耳畔有惊讶的声音响起: “娘娘这是怎么了?” “本宫......” “哟,皇后娘娘,不会是......有喜了罢?” “你们......嗐!没看娘娘都羞红了脸么!” “臣妾愚钝,恭喜皇后娘娘。” 知音跟随其余之人欠身行礼道。 不用再看,她便明了,雪茶此时定是意气风发地站在群妃嫔之首,欣然接受各宫对其的艳羡与恭祝。 “娘娘,皇上知道了么?” 绪蕤颜的音色格外入耳。 “没呢,本宫见他忙......还未来得及告知皇上。” “娘娘也真是,这样后宫中大喜之事,得快快告诉皇上的好。” “对呀。” 知音转身行至喷泉池一侧,刚好是与雪茶相对的位置,那尊高高立起的玉柱恰巧遮住了她的身姿,方才露出了冷漠的神色。 “什么?她有喜了?” 张灵柚目露凶煞之气地怒言问道,她不禁死死抠住了木桌的一角,“娘娘息怒啊……这里虽隐僻了些,毕竟也是在宫中,还是当心些口舌为好。” 知音隐隐露出胆怯之色,俯身细语轻言道。 “他们帝后两个,一个抓了阿萌去质问,一个抢了阿萌的郎君不说,要害吾儿性命的人,自己却有了身孕,世子耳疾难愈,她的孩子却是养尊处优!既是长子,又是嫡子!”张灵柚越说越觉得心气不顺,“啪”地沉重一声,一掌便拍在了那楠丝木的桌面上。 “娘娘!您好不容易借着公主出嫁进宫贺喜,自然是要向皇后请安的,还是快快调整心神,来日方长,我们从长计议便是。” 知音的声色有种令人静心凝神的力量,张灵柚细细抚摸着已然泛红的疼痛手掌,长长舒了一口香兰之气。 “洪姑,拿手炉给本宫......本宫,该去给咱们皇上皇后道喜了,倾国美人出嫁了,还不知要如何说这贺词是好呢。” 第110章 缘 光泰殿后阁的暖意袅袅升腾,甚至有些令雁狄觉得头脑昏沉的地步,银碳的热气混着香炉内新换上的勿吉进贡的环香佳楠,更是令他不禁将案前的奏折搁在了一旁,车檀立于君侧,只是听见奏折轻磕桌案的干脆响声。 “檀啊……瑶儿,她现在已是出了古秦关罢?朕今日是头一次见她,不曾想到,却是送她去那遥远他国......勿吉想要她,朕允了......可朕,着实不知是否只是缓兵之计,大乾与勿吉,朕怕有遭一日,依旧是难逃一战。” 雁狄叹气中抬手碰了碰车檀的垂袖,车檀立即跪下准备听旨,不料雁狄语气倒是和缓:“檀卿请坐在朕对侧罢。” 不和礼制,车檀却只是默默照做,两手搁与膝前,跽于雁狄对侧,颔首温言道:“皇上重视军民安危,社稷清明,大乾礼贤下士,又将国之公主允以和亲,勿吉自会感恩戴德。再者,公主绝非一般闺阁女子,勿吉肃慎对其心仪已久,自会安定与公主白头至老,自找战事,实则不明事理之举。还请皇上,勿要过于忧思。” 雁狄静心回想起雁瑶于光泰殿大堂拜别他的场景,她按周礼着了一袭玄色鸾纹纯衣纁袡礼服,好生叫他忆起大婚之时,皇后亦是着了一身纯衣纁袡,拜堂之时,却有一刹那令他有了面前之人便是阿萌之感。 他永远不知。 原本,木秋萌也真是附于雪茶肉身过。 “皇上,符大人求见。” 方愈生的尖细嗓子在玄关处响起。 “哦?宣其进来。” 符满近日身体抱恙,少来宫中走动,但是因着是面圣,依旧是着了日常的官服,成亲的缘故,便束起了命妇常常编成的盘桓髻,将发蟠曲交卷,盘叠于头顶上,稳而不走落,倒是多了几分女子的韵味。 “臣叩见皇上,恭贺皇上喜嫁公主,两国邦交,肝胆每相照,冰壶映寒月。”符满缓身俯下叩头行礼道,雁狄眼色十分柔和地望着她,口中徐徐道:“阿满你起来吧,多日不见,身体可算好些了。朕身旁无你,倒是真不甚习惯。国有中外殊,人无夷夏别。落地皆兄弟,何必分楚越。肝胆每相照,冰壶映寒月。檀卿夫人之话,甚得朕心。” 符满深深望了一眼行至她身侧的车檀,起身后面庞上带着她所特有的清冷薄艳之笑,欠身诉说道:“多谢皇上挂怀。本该一早便前来,只是公主出嫁,举国共贺,臣又大病初愈,想着这样好的景致别在轿子里错过了,便自作主张,在皇都徒步走了走。没想到积雪失了鞋袜,换了新的才来拜见皇上。还请皇上见谅。” “嗯......说起来,朕是许久未曾出宫巡视了,民间近来可有什么奇闻逸事,不妨说来与朕听听罢。”雁狄语气甚是宽容,一抹显而易见的好奇从话语间流出,那双眼色日渐深沉的瞳仁鲜有地忽闪着昔日的新奇光晕。 原本大乾的天子,坐在了那个万人之上的宝位后,对什么都应是再也见怪不怪的茕茕孑立。 “奇闻逸事么……臣也只是今日大致逛了逛,倒是知道的不真切。只一事,臣还愿皇上对造谣之人加以重惩,以保皇室尊严。”符满一副毕恭毕敬之姿,引得一旁漠视的车檀不禁疑惑地对其侧目,他向前一步对雁狄作揖道:“皇上,臣教妻无方,好生聊着兴致盎然之事,没的却愈发多了让皇上烦心之事。臣惶恐。” “无妨。檀卿多心了,阿满你继续。” 雁狄随手一挥,只是示意车檀不要再叙,便依旧是满眼好奇地望着符满,却多了一分油然而生的犀利之意。 符满对车檀的反应甚是无谓,只是悠然踱步至墙旁的香炉边,低头将炉内的熏香徐徐吹灭,“皇上政务繁忙,不如将这佳楠换作檀香。民间向来爱胡乱传颂皇家的美事,对于一些个小人所犯的腌臢之事,也是毫不放过。如今,天下皆知,罪人木氏,曾是皇上枕边之人,而此次皇上放她一马,不过是念于当日情谊。皇上仁慈,而那木氏却丝毫不知检点......就在前日,她却是因小产,着了婢女去‘肘后药局’购置了千年的冰山雪蛤熬药补身......谁不知她是皇上的女人,而那腹中之胎,却是情郎的孩子......” 符满说着便没了声,她悄然去睨雁狄此刻的面色,已是如炉内熄灭的佳楠木灰一般,痴然间带着稍许死寂,已无半分少年时的好奇灵动之逸姿。 “皇上......” 车檀不忍直视雁狄的面色,只是隐忍着喉间颤意,埋头低声唤着他。 “......何知是情郎之子?” 雁狄生硬地问道,眉目间却无一丝触动之感,恍如定格在了这一刹那,他已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任何与木秋萌有关的杂事。 他脑海里跳动着的,原本一直便是木秋萌曾在世安居住时的明媚面容。那个还残留着些许孩提般稚气的暧昧面容,那个好时光,童真与成熟告别时的微醺魅惑,锐气眉眼间闪耀着的温情脉脉一直纠缠着永远孤苦无助的处于凄冷荒岛的他,他本就是矛盾复杂的个体。 爱的也只是矛盾单纯的曾经之人。 如今的阿萌...... 是何时的事? 何时,便已无关系了的? 是醒来床边已无她的那个清晨么? “与婢女一同前往药局的,便是木氏情郎,听药局掌柜说,是个有着异瞳妃色大眼的公子,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自然是因为木氏小产而焦虑......木氏并未出阁,如今却已然小产,自然不是良善之女。皇上......也该庆幸与之分道扬镳,只是到底是坏了皇上清誉。” 符满回答得面无表情,车檀听着却是面色凝重,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明雁狄与木氏早已决裂,这样再添一脚作乱,又有何意义? “阿满啊……以后,有关木氏之事,再无需相朕说明。朕不想知道。” 雁狄只是草草撂下几言,车檀见状便行了辞礼,符满也只能随他退下。 门帘撩开的霎那,夹着碎雪的朔风见缝插针地刮进了内室,雁狄无言盯着那停歇在地毯上的晶莹,他意识到也许那一日在雪地之别,木秋萌便已有身孕。 妃色异瞳。 偏偏孩儿父亲,是他的恩人。 他看着笔下那个泛着墨光还未干涩的“缘”字。 原来。 缘来缘散,从未受人把握。 第111章 神衹 世安喷泉冬日所喷涌出如恒温汤浴般溢出奶白色的香雾,雁狄一踏进宫门,便觉与外面风雪交加划清了明显界线,雪茶早已站在玉阶之下,半蹲于平地之上恭迎圣驾。 雁狄缓步前去,只是轻拍她头上新插上的兰彩掐丝锦珠步摇命她起身,便两手背于身后一言不发地抬步上了阶梯。 “......皇上今日累坏了罢,臣妾沏好了花茶与皇上,皇上进屋歇息便是。”雪茶见他面无喜色,只得小心在其后笑言跟着,待进了暖阁,她亲自将雁狄身上所披之玄龙貂袄脱下,抖落了好些残雪下来,交与一旁的侍女。 雁狄只是自顾自挑了放松的姿势坐于长榻之上,双手靠近桌案上的红玉小火炉取暖。雪茶转身见他沉默良久,盼春所倒的木兰花茶也只是晾于一旁,不予理会,便只得轻柔坐于对侧,看着雁狄眼色试探性问道:“今日......皇妹妹送亲可还顺遂?皇上顾及大乾颜面,交代臣妾无需出面,只让王爷监察迎亲便是,臣妾便唤了各宫妹妹来,投掷桃符以祝祷皇妹妹如意。” “皇后有心了。”雁狄象征性地抬眼望了雪茶一瞬,只是抑郁着神情,对符满所言的皇都流言暗暗在意于心。 他不愿相信所爱之人的背弃。 雪茶不自觉有些尴尬,便向盼春递了个眼色。 盼春立刻会意,自作慌张之态在雁狄眼前伏地恭贺起来,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欢喜:“奴贺喜皇上!皇后娘娘已有身孕一月有余!” 雁狄默默听着,“嗯?”他猛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深褐色的瞳仁里摇晃着微波荡漾的银白色柔光,“是真的吗?皇后?” 他打探似地凝视着雪茶,双手已是收回袖口紧紧攥成团状,内心深处却是忐忑不安地暗自希冀着。他看见雪茶甚是蜜意地朝他浅笑着,较为瘦小的脸庞也因满面的羞涩充盈而显得饱满红润起来,她以袖掩口娇声应道:“是了,皇上。臣妾......终于有了和您的龙子了。” 雁狄突然喜不自胜,扬起嘴角放言道:“来!来朕怀里!” 雪茶只觉奏效,便满心欢喜地起身朝雁狄双臂展开后大敞的宽阔胸膛躺去,盼春识趣地对一旁守着的侍女打了个退下的手势,便领着她们掩门出去。 “皇上可高兴?” 雪茶扬起面颊朝身下的雁狄望去,只见他紧闭着双眼,薄唇抿成微笑的神色,稍显瘦削的胸膛在层层锦衣内起伏变化着,似乎表明着雁狄此刻的内心也因着孩子的到来而冲荡喷涌着压抑许久的耀目花火。 “皇后啊……朕,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雁狄待心气稍作平复后释然叹道。 他看着头顶的银面锦缎贴画,天花缎上的睡莲图案晕染得迷离浪漫,赭石,朱红的几何图案构成的,仿佛已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样的天花顶,和当年青阳院木秋萌居住过的偏殿花式是一模一样的,重改世安宫之时,他便下令,要与那间偏殿如出一辙。 因为,他认定的皇后,便只她一人。 他当时爱用的香,是金盏檀香。 “我舍不得你。”她在他耳边呢喃道。 那是第一个,对他产生眷念之人。 木秋萌那样紧紧抱住他,仿佛下一秒他便会离去。那时他不知道,未来的下一秒,先消失的总是她。 所以,他才那样恨心地,将她丢在了大雪之中。 总得让他先一次。 “我说......” 她轻微的声音在他身后的雪地里飘荡着,仿佛要在他耳边生出一朵木棉花来,鼻翼旁充斥着的,是片片雪花所持带的特有湿涩气味。像极了以往的每个清晨,持剑于青阳后院之时拔剑出鞘的刹那,剑鞘摩擦剑刃后冰凉而利落的萧凉意味。 也像极了侍女拿着浸湿井水后的布帕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母妃弥留之际吐于地板上的血渍后散发出的寡淡无情之滋味。 她要说什么? “我舍不得你。” “呵。” 雁狄这样想着,只是轻巧嗤笑一声,是了,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如今,天道轮回,他也有了自己的子嗣。 只是她不是与他。 他不再与她。 “皇上笑什么?” 雪茶贴于他胸膛前好奇问道。 他凛然扶起她的腰身,二人便转瞬直起身端正坐于榻上。 “全院首呢?宣他速来世安宫,朕有话交代。”雁狄高声询问着候在殿外的方愈生,方愈生听罢在殿门口行礼道:“得嘞,奴这就去请院首来。” “全院首?多谢皇上让院首替臣妾保胎。”雪茶一听,只好起身谢恩。 全大夫。 终归是曾在他手下做过杂事,如今这样相见,她不禁觉得好好扬眉吐气了一翻。 全先生提着药箱躬身入了阁内,雪茶瞄了他一眼,语气甚是淡然道:“全院首多日不见,身体是愈发福润了,御医院待遇好了,全院首也是从中受益呢。” 全先生神色一紧,原本圆润的体态又着了对襟外袄,跪于地上显得稍许费力些,只能低头讷讷答道:“皇后娘娘有孕臣早已知晓,只是娘娘体恤皇上朝政操劳,待勿吉之人离去才选择告诉皇上,臣也只能对皇上不语。” “无妨。日后皇后的身体,就交由你这个院首来照料,记住,朕要这个孩子无虞地降临,如若有任何差池......谁也保不了你。” 雁狄泠泠吩咐道,全先生只是连连磕头答是。 “皇上,臣方才赶来世安宫,恰逢王妃娘娘前来看望皇后娘娘,又因世子病体欠安,王妃娘娘便将贺礼交由臣呈上。臣已验过,不是什么易引起事故的吃食。只是听闻娘娘平日多信黄老,今日也是请了各宫主子丢掷桃符请愿,便自四御殿请了这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只,以求阴阳生育、万物之美、大地山河之秀,保佑皇上皇后长久顺遂。” 全先生平稳叙述着,雁狄听了只是觉得得体,便应允了殿外宫人将土皇神请入皇后内殿。 “多谢王妃了,臣妾一定日日参拜,祝福皇上与大乾子民,自然也愿臣妾腹中孩儿康健。日后就有劳院首了。” 雪茶盈盈笑着,只觉得这张灵柚也是识趣之人,明白什么人在其上头,就算是吃了亏,自然也只能巴巴地赶着奉承。 她喜欢她这样做一个漂亮的哑巴,就在王府里安生度日。 井水不犯河水,只因木秋萌于她再无威胁可言。 第112章 瞽论 袨服华妆着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 木秋萌紧紧跟在谷冬身后,身旁的妇女与孩童皆着华服,擦身而过鼻尖略过的,是袅袅胭脂与冰糖串的甜香。 “咕......咕咚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元日么?” 真像是过年的光景呢。 “还有几日才是除夕,这几夜集会,大概是为了庆贺大乾长公主出嫁。诶,是那个药局!我知道的,之前和锦茹一起为你寻药,便是去的那间药局,听闻那是京城最大的药局。”谷冬回眸会心一笑,向木秋萌解释道。 谷冬所指的药局她知道,便是那间“肘后药局”。 “麻烦你陪我来这街市上了......本该直接去王府给姐姐她们报个平安的,但想着分开之时……锦茹?给我送吃食的女郎名唤锦茹么?”木秋萌神色淡漠地瘪了瘪嘴,那女郎对她数次冷言讥讽,想必也是因为谷冬的缘故误会嫉妒所至,她便没太怨怼回去,只是默默听着,但到底怨气还在,听了她的名字便觉得可笑。 这世上之人的名字也罢,妖的名字也罢,皆是受了期待祝福而取的好彩头。却也原不想着是否合了本人脾性,未免矛盾得贻笑大方。 “是啊......怎么?她待你不好?待你不好得和我说啊!阿萌是我宫里的贵客,谁吃了豹胆子要对你怠慢?”谷冬听罢猛然转身就将木秋萌往胸前一揽,他瞪着卵圆的杏仁大眼定制她,却发现她失魂般定在自己眼下,目光投向的却是一旁几米远处的羊肉羹铺。 “阿萌,你饿了么?走,给你买烤羊腿吃!”谷冬兴致突发,眉眼带笑间却发觉木秋萌只是毫无情绪地停在原地,缓慢眨动的浅色睫毛也少了平日里特有的灵气逼人。 “......阿萌?”谷冬迟疑地在她面庞前挥了挥右手,只是待来她轻声问道:“如今的店铺也挂上诗歌了么?” “嗯?”谷冬细细看去,原先单调的招牌前挂上了羊皮卷书写的汉文,上面的诗歌有着像《诗经一类的韵律。 “啊,那个啊……雁狄不是在搞什么文化教育吗?自大婚起仿佛就已经实行了,每家店铺前都会上挂这样的诗卷,大概是想让百姓识得这些诗歌罢,每七日更换一幅新的......反正我是不识得。”谷冬一脸不屑的模样,眼角眯成了向下的圆滑幅度,口中呼呼冒出的热气浮现在冰冷的空气中,白晰晰地层出不穷。 “那是《诗经》里的《墙有茨》。”木秋萌不禁睨着他莞尔一笑,她懂得他不太爱看这些汉文作品,自然不知晓这诗歌的来历。 “我看看......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嗯?怎么......我看着,像是说这皇宫里的女人失节之事?” 谷冬逐字逐句念完文字后,双眸大睁不可思议状望向木秋萌,木秋萌只是默默点头,墙有茨,原本就是这样的诗歌。 “......这样的诗歌也可以学么?这雁狄心也太大了罢......还是百姓们想对帝后的鞭策?不是啊……这内容是由谁人规定的?户部?礼部?走,阿萌,咱们去个地方,那儿定有答案!”没等木秋萌回应,下一秒谷冬已将她带至别处,那是荣昌班的戏台。 旧时的戏台了。 “荣昌班”的匾额依旧高挂于阁上,戏台上已无人再咿呀翩然,灯烛也不再花费点燃,只是和四周繁华夜景显得格格不入。 木秋萌痴愣愣站着,涣然间那曲《龙凤配》声声入耳已将是隔年之事,荣昌班那样大排面的皇都第一戏班子,也因着新帝的漠视,而消弭于市井之中。 “荣昌班真的......没有了么?” 木秋萌猛然发现,这些日子,原来已经出现了这样多的改变,不仅仅是她和雁狄之间,整个大乾,都已经不是先帝在位时的模样了。 这只会让她愈发耽于心凉失落。 “啊......皇室仿佛下令将说书之业代替于戏班经营,如今大乾瞽官得到了朝廷支持,多在民间收集各类民风民情,伴以宣讲故事,戏台之下如今便有一个浣瞽官,主要便是解释那羊皮卷上的典故出处给百姓听......这其实,唉,我觉着,有利有弊……人言可畏,这能堵住悠悠之口,亦能给予人言宣泄以机会,雁狄他......似乎尤为喜欢周代礼制。” 谷冬在一旁喋喋道,木秋萌听着却觉得他句句在理,谷冬他,也是明事理之辈,如今倒是变得愈发看清世事了。 “毕竟......周朝盛世,皇上也是向往之。” 木秋萌淡淡应道。 她对他心向往之,而他心中,最为重要的终究不是她。 也不应是她。 自大武乐章排练起,雁狄心中,便早已有了对大乾盛世格局的规划了罢,先帝所托付之大业,她明白,他无力再去辜负。 眼前被当初将戏词凭当消遣的百姓端坐围住的,便是谷冬口中那位浣瞽官。他的铺位恰巧便在戏台左侧,原先为着听戏而设的长凳,也算是派上了用场,木秋显露真身,拣了个靠前的空位,和谷冬一并坐下。 大抵是抗寒的缘故,那浣氏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毡帽子,是顶馄饨模样的浑脱帽,双眸如一般盲人样以黑纱蒙住,正一副悠然之姿面对听客侃侃道。 “想不到,瞽人眼盲,倒是能让人心明。” 木秋萌萧然叹道,双手握住安放于膝前凝神听他畅谈道。 “......那女子很是妖艳魅惑,好在我们圣上心智坚定,于大婚之前将她逐出皇宫,迎娶了如今贤能淑慧的民间皇后。只是一夜夫妻百日恩,那女子不思恩惠,出宫后只是怨恨于心,屡次三番作出忤逆圣上,大乾之事……听闻......”浣氏极为机巧,故意停住了讲述,立即引来纷纷好奇与不满之声。 “说呀!后来如何了?” “那等祸水……要我看啊,准没好下场!” “那女子......已是早有情夫!” 一名早已听过这段故事之人憋不住内心愤懑,起身大声呼道。 “什么?这等妇人还去勾引圣上么?” “这妖女是如何进得了宫的?不是说招宫人要未婚少女么?” “咳!都说是妖女了,还有什么法子是她进不了宫的?” “诶......怎么又坏了规矩了?老夫不是说罢,听过者不言么?”浣氏听罢议论,厉声喝道,嘈杂之声方才渐渐止息下来。 “嘿!老头儿!接着说吧!听着兴起呢!” 一旁谷冬按耐不住性子,眉开眼笑对浣氏唤道。 第113章 情同 “那位爷,得嘞。” 浣氏看不见谷冬身影,却能辨别出他所坐之地在何方位,爽朗回应了他一声,便接着讲道:“恶人自有天报,那女子怀上了情郎孩儿,却因小产而丢了性命......那奸夫还与家中婢女去过肘后药局买那千年雪蛤相救,大家伙想想,这女子不贞不节,就算是太上先君的灵丹啊,也挽不了命数。” 谷冬原本笑意满面的神色随着浣氏话音的结束而逐渐转为暗中忍气的僵硬表情,绯色的双眸却皆因无法言说的闷气郁结显得熠熠生辉,四周叫好之声连片,此刻却给了他一股将这一群造谣生事之人毁于瞬息的冲动。 “我们走吧。” 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他死抠着凳边的大手。 “阿......阿萌......” 他猛然想起,比起他,阿萌才是最应感到羞愤,七日之内在这通篇里进行诟病的妖女,便只是她一人。 谁曾想到呢。 “阿萌啊……我们......我们现在直接去雁狢府中罢......别去什么药局了,什么鬼地方!传出这些惑众言论……嗯?阿萌......阿萌你别不说话呀!阿萌你倒是表个态嘛……”谷冬任由木秋萌拉住他的手远离了戏台之下的人群,她脚步匆匆,一副想立即逃离这里的模样,背影却看不出情感,唯有紧攥谷冬的冷手,所用之力如同一块寒冰刻入谷冬皮肤腠理。 只因于人界,她连大叫的资格也无。 “你放心,一会见了雁狢,便叫他撤了那些羊皮卷!这雁狄在深宫里,到底知不知晓外头都在说些什么?占了皇帝位子不干些清醒事的,我看啊,当初还不如让雁狢坐龙椅!” “够了……” “阿萌你要去哪呢?这......这很晕的诶……” 这时谷冬方才发现木秋萌正带着他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各地不同的场景之中,每处的情景刚待他认清,便已是另一个境地。 瞬间溜走的画面,一篇一篇裎得这个夜晚无比令人眼花撩乱起来,“阿萌......停下来......” “嗤......嘶......” 终于,他站在了一方不变的天地里,而木秋萌却已是抱住双腿自顾自地蹲在一旁的墙角掩面而泣着,“阿爷......阿爷......你在哪里呢?阿萌回来了……阿萌回来找你了,阿爷!阿爷你去哪儿了?阿爷!” 她低埋着脑袋,面色已然因着啜泣而憋得通红,双眉牢牢紧缩成一个仿佛永远打不开的花结,口中声声唤着一个,曾经最疼爱她,如今却再也回不来了的,她所认可的唯一亲人。 “阿萌。” 谷冬站在原地,轻声唤着她的乳名。 他不敢前去,原本,原始的伤痛,便是由他促成的。 不知何时起,他再也不奢求能让木秋萌同意与他常伴左右,他所期望的,只是她能安乐地在这世间的某个立足之地活着,和那枚取不出的灵石一起,远离雁狄,远离皇都,远离虎视眈眈的火族。 可连这,也逐渐变成了奢望。 “阿萌......我不该......不该显出真身前往肘后药局的......阿萌对不住......我不知这都会让有心人看了去诟病你......和你的孩子......” 谷冬吞吐话语间只觉痛心疾首得难受,身子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蜷缩起来,只是蹲在离木秋萌三米开外处,倚靠于身旁肆意蔓延的粗大藤蔓之上。 他已多日未踏足过木宫,东巽依旧如木严去世前一般,破败得不算太彻底地强撑着,大抵是雁狄下的建林令生了效的缘故,木严元神俱散也未足以完全毁灭同样奄奄一息的木族。 他记得土族部下报告他青阳后院出事后,他速速前往所见之景。 任由它无边大雪纷飞,雪地的刺眼殷红依旧无法掩埋,因为奔流不息的血液便如同木秋萌的生命之泉般,自她体内汩汩而出。 仿佛要流尽她体内所有的鲜血般,而原本与他嬉笑打闹惯了的孩子,便躺在雪地中,不会冷,不会笑。 她也不再是孩子。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将她抱起,走时,还不忘拔掉那把深刻于树身的匕首。 白玉刀柄,折花钢刀刃,干净得如同刚出鞘,却足够让木秋萌血溅雪地,岌岌可危。 “中艮宫里的妖医查完脉神,告诉我......木姑娘腹中胎儿,不足一月......不幸,小产......人妖结合……必豁出性命以生产......我这才匆忙去了肘后药局买那人界为数不多的千年雪蛤下药救治你......你小产后虚弱,妖医说,切记勿要劳心伤神,看你完全不知自己已有身孕,我便未及时告知你......不曾想......” “不曾想!不曾想却有人拿着我小产之名玷污我清白,玷污你清白,玷污……我孩儿清白!咕咚......这是真的吗?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木秋萌急切地朝谷冬爬来,只是紧紧抓住他的双袖苦苦询问道,她实在不愿相信,她与雁狄那样露水的情分,也会不幸造出无辜的生命。 她的悲痛还未过去,便有新的悲痛取代了人界那些纷扰谣言的伤害,她还未来得及准备接受,便不得不要去接受,那硬塞来的失子之痛。 “是......阿萌......孩子他......他已经去了,伤的只有你自己的身子......你方才痊愈,切勿......再为其伤痛。” 谷冬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是双臂发力将木秋萌提至自己怀中护住,默默看着她瞪得僵直的双眼,不自觉用手轻抚那扇浅色的眼睫,根根分明且细长,触之又如羽绒般轻薄柔软,她没有在看他。 也没有在看什么任何事物。 他需要给她时间去接受这些突变。 “阿萌......我明白,于你而言,一切变化得也许,就如同在人界重来了一次......但,这有什么不好呢?我们......忘掉以往的那些不堪,如今,才是真正的开始,不好吗?” 木秋萌听见谷冬在耳畔轻声劝慰道,她木纳地眨了眨眼睛,只是喃喃:“真正的开始……” “是啊。” “咕咚,你告诉我,到底如何我才能正大光明地为那孩子哭一次?此刻......我才知晓,什么是,情已身受,却无悲痛......我难道不该为他好好哭一场么!可......可是......可是我竟无知无觉,就好像,我本不知晓他来过,如今也一样无实感地知晓,他已离去。”木秋萌满眼间溢出的只有荡漾着的绝望与困惑,她的声音已然因为刚才的哭喊而略带沙哑,衬着室内幽暗的绿光,谷冬仿佛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绝望。 他是情同身受。 第114章 隔世 “为什么,非要找到一个法子让自己为此悲痛呢?阿萌如今不知如何悲痛,却执着于不应如此......着实于大病初愈的身体无益……东巽阴冷,久留也是不妥,不妨我们去找雁狢,先撤了那些腌臢皮卷子才是。”谷冬只是静待怀中的女郎沉浸于知晓的冲击里慢慢变得缄默不语,心中又是挂念着街上早已议论不止的愚民。 空荡如东巽益发显得他的声音阴沉平稳,嗡嗡回响震荡得木秋萌呆滞其中之时稍作转换了眼神,她垂下眼睑,思考良久道:“咕咚你去告知王爷王妃我一切安好罢......我想留在这里。” “什么?”谷冬不禁诧异低头疑问道,木秋萌此刻面色已不是情绪激动之时的异常潮红,而是沉静后的苍白无华,神情里也无一丝玩笑意味在,看得谷冬内心悚然一紧,“你一人在这儿发生什么事了如何是好?” 木秋萌微微侧头对上他满怀关切的紧张目光,只是怅然一笑,口气淡然道:“咕咚是怕我自裁么?孩儿去了,我固然难堪又对此难以置信……方才是我张狂了,你认识的如今阿萌,已惧怕死亡到了前所未有之境地……所以,不会就这样白白死去。东巽……是阿萌的家,以前,我总认为,青阳后院才是我的家。后来,去了世安宫后,又觉着,在那儿是归宿罢,便是我新的家。可如今才知晓,能让我守着的,无非就是这个破败了的东巽木宫。阿爷去了,理应由我看管,木宫如今还有大大小小妖族后裔尚存,他们出不去,便只能困于此,而我留在这里,也是和大家作个伴......你明白,木宫之特殊,在于只有你我能够自由进入外再无第三者,这里的阿萌,谁也伤害不了......” 木秋萌说了极长的一段话,只觉得气短,便停下缓了缓,再接着道:“阿爷当年......将我送出妖界,大抵,是知晓他命不久已,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有机会,什么时候呢?我想......大抵是待我与皇上都已对以往付诸一笑之时罢,再去向他问清楚,阿爷当初,还对他说过些什么。如今我不知如何面对......雁狄,你看,就连叫出他的名字,如今也是这样困窘的境地了。呵呵......我说哪儿了?哦,对,阿爷大抵知道火族终有一日会知晓灵石在我体内,方才放我出去,既为我找了个安身之所,又不至于将木族全族置于灭顶境地……火族大开杀戒,也伤不了在青阳后院的我。如今阿爷已去,木族尚存......我不能放着木族后辈不管,火族对木族下手之前,该是我陪伴他们的时候了,至于以后的事么……以水土木三族之力,对付他火族一族足矣,金族惯会见风使舵,犯不着为一大隐患。” 谷冬就一直坐在木秋萌身后轻搂着她尚且虚弱的身体,他头一回听着眼前的女孩,不以打闹的口吻说出这样多深思熟虑之言,上一次,“上一次,听你说你的打算,还是在花海之时……你生辰的时候。你看看,明明体弱的,却费神说了这样多的话,我不过就是问了一句,你没必要解释这样多的,咱们两个的关系,用得着这些说辞么?行,你且在这养身子,我日日来为你送些补药便是,雁狢那儿,我这就帮你去报个平安。” 木秋萌一怔,她听到谷冬口中提及到了花海,那是多么舒适惬意的时光啊!一望无际的葵花就那样灿烂地盛开,那样漫无目的地望着她和谷冬。 “咕咚,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相信,只要女娲灵石落到好人的手里,人妖两界,一定能和平共处。” 她记得她的话。 可笑的是,如今她拥有了灵石,却无法释放它的力量,而她也因为人界汹涌不息的谣言,而选择躲在这旧时的木宫之中。 木宫里的妖族后裔,永远也听不见族外的风声,她曾听说过一个瑶池仙境的地方,从前的木宫,大抵也如同那样纤尘不染的地方一般,被保护得很好。 木秋萌见殿内已无谷冬身影,便自地面起身步行出主殿,不出所料,放眼望去四周都是一般景象,殿内殿外皆是交结盘绕在空中抑或地面上已不受控制生长的褐色藤蔓,原本还是青色的,近来也逐渐枯萎了。 “嫡……?” 一位妖妇恰巧自殿前经过,瞥见了站于殿门之前的木秋萌,“......本宫不知你回来了,看见大殿有身影,这才知道......真是稀罕事。” 木秋萌稍作眯起了眼,那副面容在记忆中甚为模糊,但听她自称本宫,大抵是哪位宫的主位,说是阿耶的某一位族内的权衡联姻下的侍妾也有可能,“我来得突然,还未来得及去拜访各位。” “是了,出去那么久,该回来看看了......老爷子去的也突然,里面又递不出消息出去......” “我已经知晓了。” 木秋萌巧妙截住了话头,微微欠身便瞬间消失在了大殿前。 这宫里没什么能够说话的人,也没什么真正在意她的人,妖族立嫡不立长,如今阿爷一去,她便是唯一木族的掌门人。任凭那样多比她年长,比她强健的兄长,也只能听她一并安置,她这样一个长期在外之人,对族内之事突然多作置喙,心中不服气者数不胜数,哪里来得什么和平共处呢。 她只能默不作声,多她少她,一样便是了。 世间奇花异木,皆在木宫之内聚群生长着,它们也明白排列美观的重要,便自觉站了队列,和谐色彩间混合出了赏心悦目的纹路,春夏秋冬于妖界皆不灵验,所有植物到了这里,便是岁岁年年常青,其中便有一棵曾在勿吉广泛生长的雒棠树。 木秋萌从小便明白,它具有一种“应德而生”的神力。一旦中原地区有英明的帝王继位,雒棠树就会生长出一种树皮,而帝王驾崩前夕,树皮便会斑驳脱落直至光滑死去。 树皮,有时比树根对树的生长更为重要。 此刻那棵茕茕孑立的雒棠树,正葱郁健康地立在原地,与周围正将命紧密吊在枝叶间勉强存活的名树截然不同,木秋萌静静看着眼前的异景,却能感受到地底之下那些为了存活而极力捆绑缠绕在一起的根基。 除了雒棠。 第115章 恶 “你怎么回事?明明是一起去的集市,都这些天了,也无秋萌消息?” 雁狢自皇都回来后,便只是对张灵柚不解,每日见她便是如现在一般恼怒地呵责。 张灵柚端坐在大堂高座上,脚下的火盆烧得熊熊热烈,洪姑抱着世子站在一旁,不安地看着眼前二位主子的争吵,时不时掂量着拍拍熟睡的孩子。 “王爷!这要怪不也得怪咱们那个好皇上?你的那个好弟弟?臣妾住进王府来也是头一遭进城,哪里晓得雁狄一点情面也不留,就那样将阿萌画像张贴于众缉拿?” 张灵柚本也是因着木秋萌无端消失而担忧于心,但遇见雁狢每日提起此事便向她问责,心中怨气则是愈积愈深,再没隐瞒地便将抑郁之言一吐为快,言毕便是侧头去瞧洪姑怀里的孩子。 见了那孩子恬静的睡脸她方才稍稍解气,便又换做了一副平日里冷淡的面孔,“我们阿忱万幸便是,这无论周围多聒噪啊,都能睡得好好的。” 她冷不丁来了一句,雁狢便早已只身出去,回来之时,身旁多了一位身高相仿之公子。 “得了,你也不用向本王再怄气了,这位说是秋萌故交,特意登府告知秋萌一切安好,现在正居住于他府上,如今可以放心了罢。”雁狢含了一抹较为友好的笑意睨着张灵柚道。 “在下参见王妃。” 谷冬对她行了见面礼,张灵柚唤他平礼便是,好生盯着他留意着,她分明见过他。 那时她才刚依着自己的性子嫁给雁狢,一心想帮着雁狢除掉雁狄,于是约了雁狄去月十五的东市集会。 她抽身离开去找雁狢之时,不小心瞥见了,一名强健的男子以一人之力顶住了将会对雁狄造成致命一击的倒塌之墙,不禁多看了几眼。 就算是黑暗中,他那双闪耀着诡异绯色光芒的大眼也格外引人注目,那是不太讨张灵柚喜的绯色。 如今大乾的天师还没有如今的灰红发色前,也是如此的绯红罢。 “嗯,确实是阿萌的友人,本宫要多谢你特意来告知了。”张灵柚不冷不热地回应道,“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还请公子不日将阿萌送回王府,本宫自会派人迎接。” 谷冬料到她一定如是说,便面色凝重地回绝道:“恐怕......不能如王妃所愿了,王妃如若现在去市集走往,便可知缘由。” “市集?莫非又有了什么对阿萌中伤之事?”雁狢心中一颤,不由得眼色凌厉向谷冬扫去。 “有事说事便是!你朝人家公子摆什么脸色?公子你不妨直说便是,本宫来去也得耽搁时间。”张灵柚客气地对谷冬提议道,她如今当了母妃后愈发见不得雁狢那股子时不时便会溢出的乖戾之气,不知何时便会被孩子学了去,用那样的面色对人终究是不好。 “王爷大抵也是为这谣言伤人之事感到深恶痛绝才如此,那在下便如王妃所言,直言相告了。”谷冬温和地作了揖,“在下知道皇上重视教化,于是令每家每户店铺前都必须挂好诗文以让百姓熟识,但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吟诵那诗经里的《墙有茨》篇,王爷王妃都是识字读书之人,自然知道这诗说的是何内容。” “自然知道,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怎么?中宫不是有孕了么?这么快便传颂她即位不善之事了?”张灵柚淡淡哂笑道,她一想到皇后那惯会惺惺作态的模样便觉得令人耻笑作呕,早该有此传闻,不然也不会让她哑巴吃黄连白白苦了这些时日。 “回王妃......对象并不是皇后娘娘,而是阿萌,人人道阿萌对皇上不忠,是皇上的女人却有了旁人的骨肉,王爷王妃都清楚阿萌的为人,是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还请......” “本王现在就去找监市胥长。” 雁狢轻拍谷冬脊梁后,便转身出门唤人备马进皇都,“阿萌有了旁人骨肉?怎么可能?她一直与我们往来,从未听过这等艳事......如今皇都的谣言,都惯会空穴来风了么?” 张灵柚这才想起让谷冬就坐,抬手指了指旁边的侧椅,大抵是觉得事发突然恼得脑仁生疼,便取了额前系着的红叶纹镶珍珠棉贴攥在手中。 谷冬见状便脱去了外袄就座,他明白木秋萌于她而言已不是当初那般敌对的关系,而王爷又一向对木秋萌的事极为上心,依他日日在光泰殿内隐身看来,雁狢如今对皇位的觊觎之心已然淡漠,倒是很有归隐田园之意。 毕竟,那皇位坐着,的确是一丝趣味也无。 “......阿萌视王妃为阿姊,在下便如是告知,阿萌的确有过身孕,而那孩子,却的的确确是皇上的骨肉无疑。” “有过孩子?你是说......孩子已经没了?”张灵柚不禁全身打了个颤栗,妙手微捂住口鼻失声惊道。 谷冬看着她失色的模样,不禁想起了那日他赶至青阳后院救人之时,手中淌满的皆是木秋萌腹中血流不止的黏稠温热。 他总能记起这个场景。 有时因为旁人的刺激,有时因为自己的难以忘怀。 “......是,不瞒王妃说,便是要去取药救治阿萌,方才去了药局,这才被人抓住把柄,诟病那孩子是在下的......在下着实惶恐!”谷冬如实相告道,此时张灵柚的神色却再也不复淡然模样,手中的棉额贴也因其用力的撕扯而撑出了一条又一条的紧实横纹,她眼角本就生来上扬,如今瞳孔中幽幽散射着缁缁恨意,愈发让人觉着与以往相见时别无差别。 “他们夫妇惯会干这些个失德之事么?那皇后便是抢了阿萌位子坐上去的不说,如今雁狄对阿萌都行了周公之礼,却将其抛之宫外?”张灵柚望向谷冬,谷冬有办法让她的情绪愈发激动道:“那孩子......便是皇上亲自毁掉的。” “呵,好一个皇室!如今我才是彻彻底底厌弃了它!公子你知道么?这恶人啊,都得有恶报,天不报,人来报。报不到这代,下代便跑不了。还请你好生安抚阿萌,本宫既做她一日姐姐,一日便不会咽下这口恶气……公子且放心罢。” 谷冬瞧见了眼前之人的诡谲微笑,只是平淡回道:“在下自是放心。” 张灵柚,原本就是这样一不做二不休之人,告知于她,他自然安心。 第116章 错殁 “绪姐姐,如今都是七月流火都已过去,这日子呀真是一天比一天热闹了,皇后娘娘一直称病养在世安宫,也不许咱们去探望......春音你将这扇子收回去罢,入秋了也用不着了,呵呵,姐姐,我说哪儿了?哦!宫里的人啊就只能各自明里暗里争着皇上宠爱了,毕竟最受宠的皇后娘娘,如今不能侍寝不成?”知音斜倚于前些日子雁狄赏下的贵妃榻上,面对面与绪蕤颜徐徐唠着家常,她如今已快与绪蕤颜平起平坐的品级,可还是唤着她姐姐,这也让绪蕤颜心中好受不少。 “咳......要说来,也是妹妹你得宠最多,若是能有个皇嗣啊,日后皇后也不会拿你那样当人羞面子,皇后娘娘产期将至……这要是生下个皇子啊,本宫可就真是没指望了......”绪蕤颜拿起榻边盘中的一枚菊花糕,含在口中再无它言。 知音静静欣赏着绪蕤颜立体精致的侧颜,不得不再次暗自感叹,这宫中最不缺的,除了冤魂孤鬼,便是一位又一位性格各异的佳人。 进入后宫快一年了,绪蕤颜待她的确不耐,事事也皆能为她思虑,即使不大周全,却也是二人在仪春宫里陪伴着度过了,那些个雁狄未曾踏足的长夜。 她见她只是将口中的花糕含化了些许,便直接咽了下去,她一直就有这个习惯,吃什么都爱胡乱咀嚼三两下,便直接咽下。 所以肠胃一直不好,又为此长期喝着御医院开的健脾方子。 同住这些日子,她对她的生活习性已是了解至极,以至于有时她会感慨,如若能这样接触皇后,也定能摸清她的习惯,下手便能更利落些。 自然没有机会。 “姐姐尽管放心......”知音顿了顿,眯眼浅笑中坦言道:“妹妹如若有幸,妹妹的孩子便是姐姐的,妹妹入住仪春宫快一年了,承蒙姐姐照拂,宫中生活不易,却也是苦中作乐了。” “娘娘!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娘娘!”门外的掌事太监未通报便慌张跑来,口中嚷着擦跪于知音眼前。 “主子正好好聊着天呢!慌慌张张作什么?怪扫兴的!”春音放完夏扇撞见了这一幕连忙蹙眉怪责道,“诶!”却被知音抬手制止道,她意味深长地幽幽道:“许是宫里真出了大事呢?崇生你说吧。” “奴回两位娘娘......皇后娘娘方才突感腹痛,产下皇子后便去......去了......” 崇生眉眼低垂嚅嗫道,绪蕤颜听罢慌忙将手中的花糕掷于盘中,花颜失色地惊道:“什么?这样突然?本宫方才还说娘娘产期将至……这......好端端的......本宫可什么都不知晓啊,这些日子从未与娘娘打过交道......” “姐姐急什么!”知音不免对其加以白眼道:“自古妇人生产就是与阎王擦身而过,娘娘福薄,无从消受皇子降生的福气罢了......和咱们有什么相干的?皇上现在在何处?” 崇生赶紧答道:“皇后娘娘过世只是一会儿的事,当时皇上在光泰殿议事......如今应该已赶至世安宫了。” “姐姐,咱们还是去看看皇上罢。” 二人匆匆行至世安宫时,宫门已是紧闭,方愈生罕见地守在大门外,看来雁狄已经在内,他守在这里,只是为了打发前来看望的各宫妃嫔罢了。 绪蕤颜自然着急,未曾想到这一点,便也不听知音劝阻,跨步上前见着方愈生便问道:“皇上呢?皇上在里面吗?情况如何了?本宫要进去看看!” “娘娘,皇上说了,不接受任何娘娘的看望,皇后娘娘新丧,各宫节哀便是,不要再给世安宫添堵为好。” 方愈生回答得相当流利,想必已是和好些妃嫔说过一致的话,知音只是站在离大门十步开外的平地石砖上,绪蕤颜还在和方愈生周旋,只是无果而已,她也便不想去白费那个气力。 铬金花雕的世安宫大门,被一朵又一朵的国色牡丹塑雕分割成极其凹凸有致的十大部分,温情热烈的花后魏紫,芳香浓郁的赵粉,同花异色的洛阳锦,高贵典雅如御黄袍,酒醉杨妃又呈以纤纤醉态,浅紫墨色的青龙卧墨池极为特别,玉楼春又莹白如雪与之呼应,最后还有那稀世雅致的清爽豆绿,十大牡丹名品就这样堂堂正正地摆于世安宫大门之上,即使历代修葺翻新,也从未改变这张大门的布局。 这便是专属于帝后的寝宫。 也许不幸的皇后占绝大多数,哪怕只有寥寥几位,能在这样的宫殿里得到君王专一的爱护,那便能使世安成为所有宫中的女郎日夜期盼的空中楼阁罢。 知音能够透过花朵间的偌大间隙,看清宫内此刻的情形。 雁狄身旁没有伺候的宫人,只有他一人,站在池前,看不清他的表情,怀中却用身批的虎氅裹着一个不停啼哭的婴孩。 那便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了罢。 也是如今大乾上下唯一能够立为太子之位的孩子。 这个宫里,大抵只有她知道,他原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 “......本宫听闻皇后殁了?皇子却活力康健?” 已有几月余未拜访皇宫的张灵柚几天之后,才匆匆与知音碰上面。她的面色很是不可思议,往常神采奕奕上扬的眼角此刻却再也表现不出她娇媚的姿容。 只因她原不想让皇后死。 “听王妃告知的意思……天师与王妃做的交易,只会折皇子的阳寿,不料,走的却是皇后......大抵是皇子命硬,将母系克死了也未可知,王妃,就别因此而担忧了。”知音语速缓慢地劝慰着张灵柚,张灵柚只是微闭上双眼缓和了须臾心绪,便也未作他言。 “本宫将只有本宫知道的秘密告诉了那个老爷子,又能夺了皇子性命,那老爷子自然乐意......如今,怕是要令他失望了。”张灵柚转念想到炎氏如今愿未顺遂的气急败坏模样,原本不安的心绪立即便抚平了好些,知音略有好奇问道:“什么秘密是能夺了皇子性命的?”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咱俩是一边儿的......这宫里,凡是知晓雁狄生辰的,那都得死。雁狄的母妃也罢,雁狢的母妃也罢,还有百来个宫女太监,都是先皇示意处死的……本宫,也只是少时于雁狄一同读书的缘故,好奇他为何从不过生辰,才得以知晓。” 张灵柚抬手轻轻按摩着后颈,只是厌烦昨夜落枕后遗留下的酸痛,低声坦言道。 “本宫原本以为要烂在肚子里的话,觉得倒是真能派上用场才去见的那老爷子......皇子命硬,皇上,就未可知了。” 第117章 心墙 雁狄立于世安的喷泉池前,冷峻的面容里毫无一丝情绪蔓延,可他并非一人。 怀里的生命正努力踢着包裹着他的软绵毛毯,喉中传递出撕心裂肺般的哭闹声,他紧闭着双眼,像是要挣扎着逃出雁狄的怀抱一般,双颊被不间断的哭喊胀得通红透亮,算是早些降生的新生子,却因着母体在孕中吃得精细,已长了些许浅墨色的头发,经过乳母擦拭干爽地贴于那光滑细腻的白皙额头之上。 “......皇上。”方愈生进门后反手将宫门上的木栓扣上,恭敬地躬身行至雁狄身侧,“回皇上,娘娘们都回去各宫歇着了,皇子年幼,还是先交给乳母喂奶才是啊!” 雁狄恍若未曾听进耳一般的神色寡淡,只是顿首稍稍应允了方愈生的提议,方愈生见罢立即放心了些许,忙拿出腰际所别的摇铃,那摇铃带着帽盖,打开来方才摇得出身响,“丁当当”声后,便有乳母识趣地从偏殿下阶叩拜,“奴恭喜皇上喜得皇子!皇上吉人天相,福泽深厚......” “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雁狄目光悄然一换,提膝瞬时便极为烦腻地朝着妇人踢了一脚,方愈生见状不妙,立即尖声对妇人呵斥道:“多什么嘴!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快抱走皇子,赖在这儿是活够了不成?” 妇人好生一惊,立即诺诺答是,起身从雁狄怀中接过孩子便欠身离去,生怕雁狄下一秒便追究起自己的过失起来。 “没良心的东西!只顾着讨好朕,却不想想皇后的新丧!大监啊……” 雁狄怨声突然转为哝哝,所望向方愈生的眼神里也终于混杂了匍匐在他内心的情伤,深褐色的瞳仁此刻显得格外的无精打采,下巴上的胡茬许是压力的缘故,半天之前方才修过,此刻却已然均匀地长满了那方棱角分明的瘦削下巴,他闭上眼难言道:“皇后留下了朕的第一个孩子......便这样走了……本以为,朕与她还有多年夫妇要做,就如同以前和阿......都离家了......一个一个的,朕......真的只能汲汲顾影,要留的,也没能留住,不曾在意的,却也突然就这样永别了......” “皇上......”方愈生头一遭见雁狄如此诉说离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的好,愁面思虑半晌方才开口道:“皇上,老奴这辈子伺候了先帝,也伺候了皇上,这离别之事啊,无非一个便是生离......另一个便是阴阳相隔,但皇上得相信,总有留下的人来代替她们陪着皇上,这不,小皇子不是康健得很么?老奴想......这便是皇后娘娘交付给皇上的存在罢......” “是啊......朕还有悰儿,朕见他长得白皙可爱,像他的母后......皇后后事,朕会令礼部择日厚葬于皇陵,她家人也要厚礼安顿,皇后来自民间,在位期间也恪己容人,和睦宫闱,朕终究是失去了一个好皇后啊......” 雁狄惙怛地叹道,他想起初见雪茶之时,她正教导着宫中无父无母的孩子背诗,背的便是母妃记挂雪茶父亲时常常念起的《秋风词》。 雪茶有一双琉璃般澄澈的双眸,也许她的父亲年轻时也曾有着这样一双令母妃留恋的多情清目。 “......噗咳!” 雁狄不禁向前一踉跄,却发现口中喷射而出的鲜血洋洋洒洒融入了眼前的喷泉池内,早已混着流动的池水稀释殆尽,五脏六腑有着被撕拉般的疼痛之感,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他只能听见方愈生惊慌失措的呼叫声,喧喧地回响在耳畔,眼前却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他能听,却无法说出话来。 他还有感到腹中剧痛的知觉,却无法睁开双眼,就好像什么人突然将他拉进了一个永世黑暗的洞穴,它能吞噬他的一切。 他的话语。 他的指尖触动。 他只能觉得自己被好几名侍卫抬了起来,头是悬在半空中的昏昏欲坠,“快些!将皇上抬进没有皇后娘娘的房间!” 匆匆上楼有着身体倾斜而头重脚轻的不安之感,之后便是一段弯曲平路,好不容易躺在了一张稍硬的木床之上。 都怪平日世安宫的大床柔软得过分,他此刻平躺于这张垫了棉絮的普通寝床上,觉得浑身上下硌得生疼难捱。 “全院首!还好您没走远,这皇后娘娘刚殁,皇上这又突然发病了,您快好生看看这是怎么了?哎哟,可吓死老奴了!” 全先生把脉的手格外沉稳有力,又因他体胖的原因,按压时令人觉着甚为厚实可靠。雁狄再黑暗之中感受着他检查自己眼睑与舌部的果敢行为,极为焦急地等待着他得出相应的诊断。 “不应该啊……” 全先生“啧”了一声,破天荒又重新为雁狄诊过一次脉。 “如何?院首医术高超,从不诊二脉,此时反复确认......是有什么恙事么?” 方愈生瞧见了全先生一脸紧张疑虑的模样,毫无平日里的安然坦荡之姿,心中不免起了不详之感。 “皇上受了什么重创么?昨日给皇上把脉,除了一贯的脾虚倒也没有其他,宫中脾虚之人比比皆是,如何皇上今日便气血两虚得如此之快?老夫两次把脉,却是一次比一次虚得厉害!老夫得先拿党参吊着皇上精气神,这就去开方子抓药!” “......奴不知啊!奴日日和皇上一起,要说是因为皇后娘娘殁了皇上心伤,也不至于到这性命都分秒必争的境地啊!” 方愈生懊恼不已,连连拍打着两股在床旁原地踱起步来,全先生拿了药箱将切好的参片放于雁狄舌下,又向雁狄的人中,十指都施了针,也未见其睁开双目。 “皇上呼吸通畅,心也还有搏动,肯定还有救,老夫这去开些除痹的方子。” 雁狄被扎了十余针后只是觉得十指连心般的刺痛酸胀,却无法向身旁的二人表现他此刻的清醒与痛苦,只能隐隐地干着急。 雁狄深知,此刻的他什么画面也无法看见,这样的状况发生地猝不及防,心中再多惴惴不安,也只能静待其变数使然。 这是他第一次亲临死亡缠身的恐惧,却只能全凭院首相救。 默默无言,独自承受伤痛,于他而言已是儿时便练就的心墙,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心墙崩裂前的山雨啸雷是这样清晰可鉴,触之无边。 第118章 雒棠无声 木族寝宫的景致着实比不上人界,人界是风光四时各不相同,而木秋萌居于此殿的光景里,没有一片树叶因秋风而枯黄,更无昨夜刚擅自盛放的新鲜花卉。 木宫里的每一天,都是一致的。 “秋姑姊,荆儿又来看你啦!”稚嫩开朗的男童声刹那间打破了木秋萌的沉思。 她时常坐于那扇打开的窗前,就仿佛当时坐于世安宫的窗前一般,翻翻典籍,做做女红,原本拙劣的粗线针头手艺,如今也是练得有模有样,木常荆探头瞄了一眼她手里的绣品,不禁毫不隐讳地笑道:“姑姊手艺越发好了呢!倒是绣出个虎脑袋来了!” 木秋萌放下手中针线,盯着木常荆好生看了一会儿,只得压抑住烦意问道:“你定是自己呆着无聊才日日跑来这儿闹我的不是?你知不知道,这里不要随便进来玩闹?曾阿爷守丧三年未满,放眼看看!这族里哪个孩子像你这样不安生了?” “秋姑姊别恼荆儿嘛……荆儿只是看着秋姑姊一人住在这儿,平日里也不出殿门,想着姑姊一定觉得孤寂罢了……听闻姑姊从人界而来,荆儿......从未有过去人界开开眼界的运气,所以十分好奇......”木常荆见木秋萌面容里的烦意稍有消散,立即机灵地转着弯问道:“这绣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荆儿从未见过呢!” 木秋萌无奈地看着眼前这天生热情的孩子委屈巴巴地向自己解释着的模样,只觉得日子竟过得这样快,自己从人界回来,未曾谋面的后辈们皆能识字说话了,而自己也是曾经差一点便作了孩儿的母亲之人,心中不禁翻腾着复杂悲叹的情愫,她转目看向那张绣好了明黄虎头的红底锦面,还算耐心地解释道:“《尚书》提出过五福之说,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人界为了祈求孩子福气绵长,会在周岁时,给孩子穿上母亲亲手做的虎头鞋,虎乃百兽之王,说是能避邪恶,保平安……我学着做的,没什么。” 她埋下头轻抚手中柔软细腻的缎面,想着把落寞悄然融进那赤色的明艳中,不要让木常荆瞧出来,他也没在意她此时的神情,还是孩子天性,便大大咧咧夸赞道:“姑姊读了好些书!就是不一样些,荆儿近来也在识汉字,出不去,看看汉书总是好的,人界民间居然相信这些没根没据的东西......不过姑姊手艺这样好,将来有了表弟弟,做了给他穿也是和木族其他孩童不同些。” “是啊......” 木秋萌将木常荆的话霎然间听进了心里去,喃喃细语中摩挲着那张就要缝制于鞋底上的成缎,她是多么不容易,才缓慢从孩子消失的阴影中缓过神来,想要做些什么事,来纪念他。 作母亲的,即使无缘,总该有些什么表示,去了那边的孩子,才能知道有人牵挂着他。 孩子走得早,未出生便无声离去,就连亡魂,也来不及游荡人间,便被阴间收走了。 她想见见他,也成了天方夜谭的奢望。 “如若姑姊有个健康的孩子,一定也能成长得像你一样,聪明伶俐......”木秋萌抬头含了爱意地凝视着眼前的孩子,他长得十分乖巧可爱,皮肤与瞳仁都是那样地一丝不染,他不会受到像雁狄他们从小生长于皇室权衡之下而被迫去接受世间所能呈现的阴暗,“荆儿就这样一直快活地长大罢。” 木秋萌拍了拍他的额头,一直用笑意盈盈地目光瞅着木常荆,倒是让木常荆觉得受宠若惊起来,他咧开嘴露出了他不愿示人的刚掉落的门牙,踮起脚便搂住木秋萌的颈部,“吧唧”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喂!你小子别得寸进尺啊!男女有别懂不懂......”木秋萌慌乱捂住自己的右脸,眨巴眨巴眼睛指着木常荆怨道,却换来了木常荆捧腹地嘲笑:“哈哈哈!哈哈哈!姑姊这么大人了,还和我计较这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木秋萌羞得瞋视着眼前的孩子,憋了半天气方才怒道:“......得了得了!你别笑了!吵死了!” “好~姑姊叫我不要笑,我就不笑了,你陪我去花园玩嘛!天天待在这屋子里会生病的!”也不知有什么力量让木秋萌不再拒绝,便任由眼前的孩子拉着自己的手,头一遭出了寝殿的大门。 去花园,那还是她自人界回来之时看过一眼,如今却是陪孩子去玩耍,倒是让她一路上心情很是畅快,脚步也随着孩子蹦跳的欢快,而便得轻巧了不少。 她突然觉得久违,这样的跳跃着走路的姿态,她已经许久未曾表现,雁猗的一句让她不要跑,不曾想,却真真正正在人界现实的打击之中,让她再也未跑起来。 她这样想着,木常荆何时已松开了她的手她也未发觉到,回过神来,调皮的孩子已然站在一棵大树之下,饶有兴致地识着地面上的东西。 他抬头看见木秋萌正步步走近,便将手中所拾之物展示给她看,“姑姊!你看!这是我发现的好玩儿的东西!” 木秋萌走近细瞧,他手中拿的不是别的,而是剥落的层层树皮,树皮还未枯涩,想必还未脱落许久,只是上面的灵力已然消弭殆尽,木秋萌见了觉得荒唐,立即问起:“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些树皮的?” “嗯......就是昨日呀!昨日掉下来的还没有今日的多呢!阿娘说过,这雒棠树的树皮脱落后可以做衣服穿,可难得了!” 木秋萌听罢瞬间大量个寒战,她将视线艰难地移至眼前的这棵古树,脑子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是了,孩子都知道,雒棠树。 雒棠树,居然脱落了树皮。 她不可置信地颤抖着双手,轻轻捂住了此刻已经呼吸困难的口鼻,内心深处的那张不禁敲击的旧鼓不受控制地自顾自强烈震动起来,“姑姊?你怎么了?” 耳边有木常荆为她担忧的呼唤声,她在神志恍惚间明白自己还在木族的土地上,而此刻全部的一颗心,牵挂的却是,另一块土地上,那个也许已经濒临驾崩的帝君,那个此刻奄奄一息,再也欺负不了她了的男人。 第119章 素帘 世安宫大门之上悬挂着密不透风的白绢遮挡,将那十品牡丹掩盖得严实素裹,这样的情景倒是木秋萌头一回见,先帝驾崩之时,她还不曾知晓世安宫的存在,还不曾知晓,里面的主人离世会跟着沧桑了这片温柔之乡。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脸颊上的蜜桃般细密的绒毛被袭来的凉意秋风徐徐扫动着,她突然想起了这首她并不甚熟悉的诗歌。 她想起来了。 她唯一一次做过的那场梦。 梦境的开头,便是这首诗歌,被女郎轻妙的靡靡之音吟唱着,让她知道,这便只是一场大梦荒唐。 她不知自己如何会记起这首诗歌所有的唱法和诗句,只是在秋风里面对着这间锁住了她最欢喜时光的旧居。 它满是素挂,早已不识她。 “我也想每时每刻都在你身边,抱着你,哄着你。可是阿萌,我娶你不是想让你为我分担国事,那样也会让你一起陪着我忧心。你就舒舒服服地待在我们的世安宫里,干你自己想干的事情,然后每分每秒都要想念我,答应我,好不好?” 雁狄那时对她的语气,是此后从未有过的温柔软糯,与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相比,她惊讶于自己对于他而言的特殊,以致于,她未曾来得及亲口回答他。 “好。” 木秋萌简短地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她此刻眼神空洞地直盯着眼前那张严密遮蔽了宫门的白色绢布,雁狄仿佛就在那张绢布里面,他坐于世安宫熟悉的饭桌前,眉眼带笑地听着她给他的回答。他的少年之气还未完全褪去,看她的眼神,是一贯的纵容宠溺,那是曾经让她无数次春心涤荡的温暖淡笑。 是寒冰被旭日照耀后零星溅发出的情意。 “好。雁狄,你听到了吗?我说好......阿萌说好。” 他听不到了。 白绢素裹,俨然国丧,雒棠皮落,方知相思。 “你站在这里是想一起去死吗?” 如雷电射中了脊梁一般,她感到一个灼热的身体从身后将她牢牢地锁在怀中,那是分秒间就能让她皮开肉绽的痛意,“你放开我!雁狄都死了我还不能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吗?” 木秋萌深觉自己灵力不足以于之抗衡,而他手中竟有驱魔师才有的锁妖绳紧紧将她双手困住,她无法挣脱束缚,便只能对他拳脚交加地奋力抵抗,剧烈的动作令她头上的发簪抖落“呤铛”落地,面前的发丝被泪水沾粘在满是怨艾的小脸上,大抵是不想再被她加以全力地踢踹,她便直接被随意扔掷在了地上。 她双手想要扯开绳子,却是无济于事,只得背于身后挣扎着从地上半直起上身来,缕缕发丝间露出的恰巧是一只微眯而起讥讽之意的浅褐色眼眸,“除了拿这偷来的绳子绑我,你还能做些什么?” 眼前不是旁人,只有高高立于她脚边俯视而下的炎狱寰,他罕见的将所有赤发旋于脑后,将一张眉骨分明的魅惑容颜一展无遗,他也不低头看她,只是自顾自地幽幽道:“说你蠢你别不承认,也不想想雁狄之死只不过是引你出现的伎俩罢了,现在皇宫上下,本世子的手下有一半,阿耶手下有一半,你是去修了几辈子的福气让爷我给撞上了,不然啊……” “不然此刻就已经自投罗网,被炎氏挖心取石销魂了。” 接着炎狱寰话的,是带有南方口音的温柔嘲讽,木秋萌心中一惊,转头看去,只见雁猗坐得极为随性,一条腿撑在床沿之上,另一条只是垂在床下轻晃。她对上了他对她注视的目光,却是琉璃一般的透明,什么情况也瞧不出来。 “雁猗你怎么......” “姑娘与我素不相识,这样直呼名姓不大合适吧?” 木秋萌见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刚要着急出生头却被炎狱寰死死按下,从头皮开始的滋麻烧意便开始蔓延至全身,“你给我好好在这里待着,木宫入口现在也埋伏了阿耶的手下,别到处晃悠!你的命还不够你晃悠的!” “......你与她认识?” 他吼罢回头柔声询问雁猗,神情中晃荡着些许不自在,雁猗只是一贯地对他莞尔浅笑,“只是她知道当年的六王罢了,与她未曾谋面过。” 木秋萌对眼前景象甚是诧异,却又是猛地被炎狱寰拍了一下头顶,“好好给爷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他病得不轻呢?我头发都要烧着了!”木秋萌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满是恼意地骂道,却突然发现锁妖神已被解开,身后雁猗蹲下身子,细心将她头顶挠乱的头发一一捋顺,面容恢复了平日里待她的友好。 “还有你!又和我装不熟?之前在青阳院也是,刚才也是!”木秋萌身子一躲闪便离开了雁猗停在半空中的右手。 他蹙眉半晌,只是依然靠近她,将她的手紧紧抓了起来,焦虑道:“皇兄没准还有救!你快将我原来的灵力还我,我好去试一试!这火族之毒只有我能救,外面都是抓你的人,就听炎狱寰的,别出去了。” “可是......” “别废话!” 可是,世安宫......连白绢都挂上了。 木秋萌一边向他输送着灵力,一边失神地想着,她不知雁猗是何时离开这间屋子的,却只知他此去恐怕期望渺茫,却又不免惴惴不安地无奈多了一丝期望,哪怕,哪怕是一丝期望,她也希望雁狄就那样笑着站在自己眼前,不需要什么言语。 不需要什么言语,只愿他平安康健。 哪怕有一丝,便好。 她抬手捋了捋早已披散在背的秀发,双手便再也无处安放,只得乖觉地抱住膝盖,如果真如炎狱寰所言,她的确,暂时哪儿也去不了。 “你就是那个戏子?” 身后的小门戛然被打开,传出的声音却是异常熟悉。 “七万年前妖族因女娲灵石开始五族厮杀,木火土金水五族因战乱损失惨重,最后灵石却再无下落。火族族长苦苦逼问当时的妖王,妖王至死未说出灵石下落。从那时起,金火二族与木土水三族形成对峙大局,欲待灵石出没再立新代妖王。” 是他。 第120章 密室 “我儿不懂事,将你囚于这出不去的地方,也是委屈你了。” 我儿。 雁狄梦境里出现的那个人,赤发的背影,是了,她从未想到,他便是炎狱寰的阿耶,那个一心要她性命的火族煞王。 “......” “转过身来,让老夫瞧瞧?” 木秋萌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愈来愈向她靠近,不禁手心沁出了冷汗。 她深知,她逃不了了。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而五族相生却又相克,原来这就是这么多万年后妖界表面依然平静的原因啊。” 稚嫩的女声,却让木秋萌有一种熟悉得近乎亲切的错觉。 她此刻方才知晓,那个声音,便是她自己。 “什么人在此偷听?” 他当时警觉愠怒,好在她机灵,立即便逃回了木宫。 “什么人在此偷听......老头子!当年偷听的,就是我!” 木秋萌霎地回头,一个甩手便将锁妖神拴在了炎氏腰部,见还有很长余意,便又束缚住了他的双手,将他整个身子往冰砖搭的戏台子上就是一抛,她见炎氏落下之时便是被背部刺骨的寒冰折磨得面容扭曲起来,脸色也开始一阵白一阵青紫地交替转变,这才满意地激道:“你儿子受你之命绑了我一次,今日又绑了我第二次,你也得好好受受,这被锁妖绳困住的滋味儿!” “你......你果然还是没能耐得住,老夫让雁狄死,你也拿老夫没有办法!” 炎氏受不住背部的灼痛,动用着背部的肌肉渐渐挪至了冰台之下,口中丝毫没有因木秋萌的言语有任何屈服之意,他已然看出眼前的女郎即便是披散着头发,也彰显着她来自木族的绿色灵力,那些幽幽藏在她血液里流淌的奇异花香,遮盖不了她的身份。 那张脸他也是过目不忘。 木严的嫡孙女,终究是又现身了。 “你就别嘴硬了!司马昭之心,终归是会人尽皆知的,自那年妖族大战战败后,桩桩件件,妖死人亡,哪些你未筹划?哪些你未参与?”木秋萌细细看着眼前倒在脚下的炎氏,她好奇了许久的背影,今日总算是自己转过身来,他已然苍老。 妖,也是会苍老的。 “算起来,你是我的后辈,模样却也是不复年轻了,想必,是动了这些年的心思,花白了头发,也蒙了心志。要我说,你也太痴狂了,得到了灵石有什么好处呢?唯你独尊?你可知......独尊的痛苦?” 木秋萌缓身蹲下,伸手去触摸那头灰红的枯槁糙发,只有这样的末梢,她才感受不到太过割肉般炸裂撕扯的痛意。 “灵石在你体内,不过就是埋汰了圣物罢了,你个木族女流,还想要翻天不成?” 炎氏恶狠狠地盯着木秋萌微垂的双眸,对着她的面颊啐道。木秋萌绝不退让,顺手插进发丝间一抓一大把赤发,便是生生将其揪扯平直,疼得炎氏将头伸到上头来,满口更是谩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扯老夫的头发?你别以为老夫没法子治你!” “得了!把你头发拔光了也堵不上你这张嘴!算个什么东西?呵!你算个什么东西,要拿着皇上性命做乱?你算个什么东西,天下生命都熟视无睹?只为成就你的霸业?告诉你!你就不该今日背着自己孩子来偷看他的密室!你儿用来绑我的绳子,就这样到了你自己身上,真真是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丫子!”木秋萌“啪”地一声便打得他立即住了嘴,她实在不喜欢炎狱寰对自己的行为,而实际上,最令她厌恶的,应该是现在倒在地上的假天师,他口中没有一句实话,蒙蔽了雁狄,更是伤害了他。 “你......你......” “你什么你,不知道我是你的长辈么?你也知道,灵石就在我体内,那你可知,如若我真的知道如何运用它......你的下场,会是如何?”木秋萌看着炎氏气急败坏到说不出话来的地步,心中更是觉得已然占了上风,想必援兵赶至,也无法对她如何,毕竟,炎氏在她手上,他们火族的手下,暂时也无法对她下手。 她喘息着郁气,怔怔了须臾未曾说话,炎氏对上她的目光,也是无从聚焦的呆滞涣散,像是围绕着火族的花海,足足跑上半日后的模样。 他明白。 那是突然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赠予信心的瞬间,那个时候的他,会欢喜,更多的,却是措手不及的无助。 于是他就围绕着那片无从涉足的禁区,费劲力气地奔跑起来,不用灵力,只是靠着自己的双腿,只要他在移动,身旁的葵花海便转动着花盘的方向,从未跟丢过他的身影。 他感受到的,那是万众瞩目的快感。 便是无人察觉中,他将蛊毒中入木严体内的那一日。 而他不明白的是,木秋萌,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一时的气短,想停息下来歇息片刻。 她没有他那样的狼子野心。 “......哈哈!哈哈哈!一腔振振有词,木氏长辈,你这样厉害,可否得知——我能让你阿爷死,同样能让你魂飞魄散?” 炎氏趁着木秋萌不言的间隙,眉宇飞扬地跋扈扬扬道,木秋萌一时回不过神来,她未曾想到,她一直在乎的阿爷死因,就这样被始作俑者自己得意地说了出来。 她突然怆然而泣,原本干涸在脸上的发丝便那样一缕又一缕打湿得滑落于耳际,双膝跪地嚅嗫道:“是啊......无论如何......皆是因为你......阿爷......雁狄......还有好些人......他们都再也回不来了!” “还不快进来救孤!” 就在这时,一群火族氏族之子纷纷进门将木秋萌团围住,顿时屋内热气便觉升腾,竟是木秋萌自身的水汽受不住这群虎视眈眈的男丁,其中一个身材高挑些的手里拿了一只琉璃夜光杯,口径直接对着木秋萌的心脏位置。 她啜泣为止,就眼见进来这些氏族,当她还未瞧见那盏兰紫夜光杯时,就已然发现自己胸口竟发出了将肉置放于烤架之上的“滋滋”之声。 “那是什么......” “是取走你所有灵力的图灵杯。” 是被掏空的空荡感充盈了木秋萌的全身,她跌坐于地上动弹不得,只是她总算明白了,什么叫,越空洞,越无极。 第121章 归来 “......当......当家的,这这金繁给的图灵杯,不是吸收灵力的么?怎么......怎么我们大家的灵力,都被这......这木氏吸走了……” 那拿着图灵杯对着木秋萌的氏族子弟,最后与一圈围绕着她的子弟一样,化作了几点烟火里最不起眼的余晖,便空留图灵杯掉落在地,粉碎后也消失在地面上。 木秋萌眼见着这一切,眸中的泪光只得停滞了颤动,贴着眼眶里痒痒的,明明是要来取她的性命,而灵石,最后却是救了她。 原来,阿爷做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要保护她。 “你瞧见了么?” “啊......哈?” “我问你瞧见了么?” “什么......” “我,木秋萌,你口里的那个木氏女流,你若胆敢再打灵石的主意,就和他们是一个下场。”木秋萌斩钉截铁地对地上的炎氏通牒道,她如今看他的眼神,是含着从未有过的底气,混着蒙住浅褐色瞳仁的一层晶莹泪膜。 “我看清楚了!用不着你这介女流提醒!这木严便是为着你们木族的安危,将这样重要的东西单单给了你这个不谙世事的臭丫头......” “闭嘴吧!”木秋萌一勾食指,便牵起锁妖绳将炎氏猛地从地上拖到了自己眼前的半空中,眯眼警告其言:“你若想活着,便日日夜夜跪于佛像前祈祷我爷爷往生康乐,而不是在这里再说这些黑心的蠢话!我知道!这灵石你盼了这些年,如今却得不到它,走,我好心着呢,让你开开眼界,看看这么惦记的宝贝,能起什么样的用处。” 炎氏只能任由她提着自己,瞬即飞上了葵花海面之上,他看着自己脚下丝毫没有着落,朵朵花盘此时看着自己,却只是感到羞愧难当。 “你......你如何来的胆子!敢闯这火族禁区!” “哎呀呀!”木秋萌另一只手装作捏鼻子的模样,挤着眉头调侃道:“要我说你们火族火气盛呢!说话都是一股子炮灰味儿!怎么了?原本想着万民俯首,此刻被凝视却是败寇之徒,想钻进地缝里去吧?看着吧,有你恼怒的呢!通知所有火族氏族全部聚集于此,快!” “就凭你敢使唤老夫?” “快点!让你喊,赶紧的!” 木秋萌看他反抗之意尚存,便使了稍许灵力,炎氏便已觉心慌气短,这才听了她的吩咐,念了密咒。 “快点!” “来了来了,催个什么劲儿!”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火族氏族便已是聚拢赶至花海之上,所有后辈脸上皆是惶恐之态,到底这花海是禁地,这大抵是他们活至此刻第一次涉足于此,冲上前的则是炎狱寰,指着木秋萌就开始叫骂道:“你这个臭娘子好生嚣张!在火族境内也敢对我们呼来喝去?赶紧放下阿耶,否则休怪爷翻脸无情!” “我说火族世子爷~你这阿耶,趁你不在,闯了你的殿,开了你的密室,还把我当成了雁猗加以调戏,亏你还在这儿替他嚷嚷!”木秋萌睨了他一眼,随手便将炎氏在空中当空竹似地摇了起来,“哈哈哈!真好玩儿!” “你......你给老夫......住手!老夫乃是火族当家!大乾天师!岂由你......你在这儿......” 木秋萌看着炎氏在空中随着长绳开始转圈,忽上忽下间被折腾得话也无法说得利索清楚,突然觉得内心憋屈了这样久变得无比舒畅起来,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阿耶!你如何能背着我做出这些......木姑娘,外面天显异像,石破天惊逗秋雨,大有传说女娲补天之时异像重现,人人都知灵石显灵,尊拥灵石依附者为神王或是神后,但求你放过阿耶……我等自听神后吩咐。” “我等自听神后吩咐。” 木秋萌不知,炎狱寰也有臣服跪拜的一面,他一跪,火族众生皆跪地向她求饶,原是黄澄澄花海,此刻已然成为了赤焰红海,一朵接着一朵的葵花焦灼萎败,空气里都蒸腾着炎热的呛鼻辛味,与葵子焦糊后的甜郁油香,她霎时间明白她已经毁掉了那片人云亦云随意跟随的花海。 而继而代之的,却是需要跟随她而火族之众。 她有了灵力,所有不可能,此刻已然幻化成了可能。 “阿耶……你瞧见了么?”木秋萌有片刻恍惚之意,恍若木严还在,她还年幼,择了健脾开胃的山枣糕喂给他。 是了,和雁狢予她尝过的味道甚为相似。 “灵石现灵,定是天君给予人间惠泽,你等,如若做出什么作乱之事,对妖族也罢,对人界也罢......本后,定不轻扰,可否明白?” 木秋萌朗声向眼下的一颗颗赤色头颅加以约束着,随即松了抓炎氏的手。 手中空荡,唯余长绳。 灵石的灵力运用起来,甚是格外顺手,木秋萌发现如今去任何一处地方,她皆能在眨眼间便安然潜入。 她鄙夷地看了一眼背上所披来自火族的应勤献礼,明艳的千丝金蝉衣于国丧的皇宫,自然不相适宜,便脱下来挽于肘间。 踏入世安宫寝殿前她便晃了一眼,只见雁猗搀扶着另一人立于世安玉阶之上,阶梯两侧一直延伸至宫门口皆是皇家的羽林军,再放开些视野,甚至整个皇宫,直至城门,皆以羽林军整装待发,黑云压城,甲光向日。 布署这一切的帝王惨白着一张沧桑些许的俊朗面容,微薄的双唇抿成熟悉的线状,干涩得仿佛未曾得到津液润泽,一身素色寝衣长曳于地,外罩着一件他最喜爱的墨兰色连襟外衫,雁狄,他还活着。 “阿萌?” 雁猗见她从火族密室逃脱出来,只是眼前一亮,连忙上前擒住她的右手,凝重问道:“灵石已然显示......你还好好的......所以,谁是灵石现在的主人?” 木秋萌恍然明白,原来他们以为灵石已经落入火族之手,下一步便是大举入侵皇宫,这才立即招来羽林军护宫,“你明明知道,若是火族得势,仅凭羽林军......如何抗敌?好在灵石的主人已然是我,你放心,我自然不会拿着它坏了......人妖两界的和平。” 她向雁猗缓言解释道,侧目对上的,则是那双几季未曾相见的深色瞳仁,它僵直地看着她,令她无法品出其中的滋味,她却浅浅含了一抹微笑,转目对雁猗道:“多谢。” 多谢你没能让他轻易逝去,待我归来,他还能在我身旁。 第122章 太虚 “这些羽林军,看着就让宫内上下人心惶惶,还是收了去罢。” 木秋萌漫不经心地徐徐道,她眼角有着雁狄那张不甚清晰的白皙面孔,她没有动弹身子,他亦是岿然不动,雁猗见雁狄不曾回话,便尴尬地笑了笑,解围道:“那是自然,咱们阿萌又不是什么挑起战争谋权篡位之人,我们都清楚的。阿萌你尽管放心好了,皇……皇上,他只是大病初醒,还不甚恢复元气,自会退兵的。” 一直在离英密室的缘故,雁猗自然不知晓木秋萌与雁狄之间的误会使然,木秋萌也并不知晓雁狄已然知晓她与谷冬之间在坊间的传闻,只是自觉雁狄与她大概生分已久,对她毫不理财也是正常,便无甚在意,雁狄如今目色淡然,比起从前,更是对眼前之事多了许多无动于衷之感。 他只是看向阶下的符满,符满立即会意,便下令撤离了世安宫内的羽林军。 听着他们退去的脚步声,木秋萌发现,符满并未让他们全然而退,而是围绕着世安宫墙外驻守。 雁狄,如今对她,是再无信任了。 “阿萌......不,现如今......得唤你神后了,世安宫后的太虚殿,是百姓,也是皇上,献予你的住处,还是......先随在下来,看看太虚殿是否合心意?”雁猗看不过去,只得岔开了话路引来木秋萌的注目,话语间,雁狄原本搀在他臂膀上的手却陡然松掉了。 再看去,雁狄已独自拖着疲惫羸弱的身躯离开,只用一手攥着外衫的边角。雁猗瞧着,只是忽地被泪蒙了眼睛,当年的四哥不苟言笑,却身手矫健,骑射舞剑,样样精于自修自持,不料被炎氏这样一击,背影瞧着,却是头一遭不堪一击的孤苦瘦削。 “皇兄......许是大病初醒,进去休息是最打紧的,臣弟......恭送皇兄!” 雁猗抑住声音的颤抖,双手呈喇叭状置于口周,朝着雁狄不复回头的身影高声唤道。 记忆里没了他存在的人,便只能待他远去到听不见他的呼唤,方才敢唤出原本亲切的称谓。 “冥心归太虚,天地与同寿。太虚殿......我哪里配......” 木秋萌垂睫暗叹道,她何尝不懂雁猗对雁狄那份心思,只好立于他身旁不再做声响。 “......嗯?什么不配?”雁猗恍过神来见着木秋萌落寞的模样,知道雁狄对她视若无物,他再不回应她的话便于她太过残忍,于是换了一副笑脸迎向她,是她熟悉的那副略带讥讽却善意温存的清妩面容,“噢,你说太虚殿啊?这太虚殿皇兄登基后听闻修葺扩建,包你住着舒服满意!我们阿萌现在得了天地间独一份的灵力,百姓也好,五族也罢,都不会和你作对的,这灵力能办好些善事,你当然配得上!” “嗯......也罢!如今我再住回木族东巽旧宫,只怕引来议论,且带我住进去再说吧。”木秋萌看了他那副笑意浅然的样子,顿时觉得内心十分安稳,脸颊不禁也随着笑意而上扬倒是显得脸型饱满了些许。 太虚殿建于世安宫正后方,黑瓦米色殿身极其肃然静置,“太虚殿”牌匾横居正中,“大道光明”匾额竖重楼之上。 木秋萌踱步跟随着雁猗,走向这座殿宇,没得叫她黯然发怵。 殿门前,矗立着一棵形似凤凰的古柏,好好生长着却展开一个翅膀,秋风徐来,似凌空欲飞,“这棵树名为凤凰单展翅,主殿里头大堂中间镶嵌的有玉雕盘龙,这今后......便是你的宫殿了。”雁猗十分好心地向她介绍着,木秋萌只是扶着藏青色殿门,含着怯意的目光打探着大堂内的景象: 正对着她的白墙之上刻着雁猗所说的玉雕盘龙,青龙头顶雕道家标志“太极图”。“太极图”两侧挂了刻有“精潜于恍惚,大象混于渺茫”的悬浮金字篆刻。 “一住行窝几十年,蓬头长目走如颠。 海棠亭下重阳子,莲叶舟中太乙仙。 无物可离虚壳外,有人能悟来生前。 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 木秋萌逐字逐句念出侧壁上由人亲笔题写的诗文,不禁蹙眉表示困惑,雁猗这时早已进殿站于她身侧,他颔首后从如画眉眼间挤出了一丝苦笑,无奈道:“这是重阳祖师亲手所题……皇兄让你住于这太虚殿......也是......” “无妨。” 木秋萌的声音回荡在被搬得空荡荡的大堂间显得愈发清越起来,她回首瞧了瞧这间大堂,雁狄竟一套桌椅也未留给她。 “太虚殿叫得恢弘,实则便是一座道观,不瞒你说......我方才来时路上,还一直害怕得直哆嗦,道家与妖族......截然两立,将我安置于此,想着雁狄不过是想羞辱我妖族的身份罢了……往好了想,倒也是希望我能摒弃妖族身份,鞭策我做些益于百姓的事。雁狄要这样做,那我便借他皇家道观一用了!没有座椅......变出来便是!”木秋萌不屑地从容挥袖一展,大堂里便立即如同世安宫内一般布置得井然温馨,歪头一想,又多花了些心思,设了一个特殊的结界罩住了这座殿宇。 “看来,日后便是咱俩住于这殿堂里了......总说你聪明,这下倒是知道设结界,没得叫那些起了害心的进了来。灵石果然非同凡响,你以前也顶多变变什么木头路之类的,如今,想要什么模样的地毯花式都能自己做主,哈哈,不一样咯!不一样咯!”雁猗眼瞧这一幕便兴奋起来,大步一跃至桌案前,便拿起紫玉茶壶来要往杯盏中倒水,“诶,这茶不够热!” 他用手试了试茶壶温度,提起茶壶把朝着木秋萌摇了摇,木秋萌只是扁扁嘴,用食指朝壶身画了个圈,“诶,热了热了!这孔眼都冒烟了!”雁猗十分满足地沏了两盏茶,又不禁叨叨道:“阿萌你说要不要去你们木宫喊些侍女来?或者我找皇兄要一些......” 话未说完,雁猗便自觉窘迫地闭了嘴。 雁狄,哪里还是当年的四哥呢?他都不记得他雁猗的模样了,于他而言他只是一介妖男,又哪里来得对皇上要这要那的道理。 “我是想着......这次救了他性命......要这些,应该不难。”他连忙辩解道。 “不必了。”木秋萌摇摇头,走进了端起一杯茶盏,只是淡淡道:“我们以后便自己沏茶,自己做饭便行,如若皇上派了人来伺候,那便是皇上的诚意,如若没有派人来,我们靠自己,也过过自给自足生活看看。” 第123章 灵散 “大乾的绿植都恢复新生,听闻华北旱涝亦不再凶猛泛滥,这些,怕都是咱们这位神后娘娘体恤百姓而施予的恩德罢?我出去一转,倒是发现皇兄今日难得地一展笑颜了。”雁猗一大早便出了太虚殿,自回来时,已是谈笑风生间带回了六名服侍太虚殿的侍女,“皇兄仁义,自然给太虚挑了靠谱的人进来服侍,你也用不着自己里里外外打扫擦了。” 木秋萌听罢放下了手中的苕帚,双手放进一旁的铜盆里净了净手,看了那些侍女一眼便吩咐道:“既然来了,便各自司好分类的职责,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 “奴谨遵神后娘娘教导,定尽心尽力,不违主意。” 木秋萌行至她们跟前,一眼瞧去,各个皆是眉眼秀丽的妙龄女子,只是身上着的却是灰袍道服,却是像极了被贬为修行的罪奴。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啊?” 雁猗转眸笑着询问道,木秋萌看上去,他似乎对所来的侍女是极为满意的。 “皇上说了,侍奉神后娘娘是独一份的恩宠,便也都给奴们重赐了名字,奴名唤空青。” “奴名蔓菁。” “奴名青黛。” “奴名青葙。” “奴名青盐。” “奴名青芝。” 待侍女们一一报完名字后,木秋萌只是笑而不语地端详着眼前的女郎们,倒是一旁雁猗不明就里谑道:“怎么,都是青字辈的?宫中大都不都是以音字之音为主么?” “这些都是些不大常用的中药名,倒是做女儿名字挺适宜呢……”木秋萌只得解释着,脑中却想起一位好久不见的故人,“皇后......还好么?” “皇后?你不知道么?皇兄难以振奋,宫中也是大丧之制……自然是因为,皇嫂新丧。”雁猗瞪大了明眸不解问着,说罢殿中除了木秋萌一人怔在原地,皆不约而同听闻皇后名称便低首默哀半晌才止。 “雪茶……” 原来,她那日所见的世安宫白绢素裹,是皇后殡天,而绝非皇帝驾崩。 她默默转过身,脚边赤色千丝金蝉衣延至地毯之上跟随着她的脚步而发出沙沙绒毛摩擦的声响。 这算什么。 抢了她的位置,便该好生做她的皇后。 她好不容易放弃了皇后之位念想,她这便撒手人寰了? 现在的一切,不都是雪茶她想要的么?费尽心思,肯如此舍得放弃么? “而且,就算他娶亲了,你还是可以爱他的。我父亲以前有娘子了,还是娶了我母亲,他们还是很幸福。真的。不要哭。” 她捂住口鼻隐隐呜咽起来,脑子里却回响着雪茶轻柔的安慰声。那个时候的她便已生暗鬼,可她却浑然不知。 她只知那是她头一遭真心认了同性的友人,雁猗那美丽过分了的睡凤般的忧郁双眸,长在了真正的姑娘脸上,总是看着木秋萌,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那样一双明镜般的瞳仁,看着她,为何想着的都是如何靠她接近雁狄的功利之事,这样的心思,如何藏得进那样的清澈双眸。 她不明白。 而如今,她与她,终究是天人永隔了。 仿佛她如若再怨她,都是再无意义的空谈。 如今她去了,可木秋萌再回想起来,以往御药房宁静快活的岁月却更多地历历在目,她明明是更恨她的,知道她走后,却只觉十分悲痛。 悲痛她没能再多活几十年,皇后的千岁,她也该享享其中十分之一,否则。 否则,她都替她憾负。 “阿萌......” 身后雁猗默哀罢,瞧出来了她的异样,只得开口弱声唤道。 “她......她为何走了?” 木秋萌不回首,只是背对着雁猗,顿了顿哭声稍待嗫嚅问道,雁猗的声音听着一如往常的温糯,是他特有的南方口音:“听闻,皇嫂是生产嫡皇子后休克而死,如今梓宫已送出皇宫,我方才还去相送了一程......如若你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是了,雪茶就算死了,她也是皇后。 即便梓宫下葬,也是唯一能和雁狄将来死后同穴之人。 “皇子呢?嫡皇子还好么?” 她紧接着又问道。 “皇子很好。健康壮实,说是早产,却生得比足月的孩儿还要好些......不过,也有人说,是那孩子命硬,把母后给克死了。” “别浑听了那些疯言疯语……” 木秋萌吸了吸鼻子,从肺内深处长舒了一口气,“都下去罢。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是,奴告退。” 这些来太虚殿的女郎,身着灰袍道服也罢,头上手上,都未允许佩戴首饰的缘故,退下时都无一般侍女珠翠窸窣碰撞的声响。 “斯人已逝,你也得放宽心些......有些人,有些事,其实早已了结,如今悲伤,不值得的,只有自己......皇帝辍朝五日,服缟素,日行三奠。内外大臣会集,服布素。朝夕哭临三日。五日后,皇兄让你辰时至光泰殿,说要正式将你介绍给天下。” 雁猗说罢,也轻手轻脚掩门离去,只留得木秋萌一人在堂内静心缓神,她面色丝毫未因他的言语而有所动容,正式介绍于她而言,到底也算是给她之前所受的冤屈一个交代。 早该有所交代。 “......雪茶?” 她抬眼瞬间,只见雪茶亡灵还未转世,却游荡于此,是要来与她见这人间最后一面。 “阿萌。” 亡灵说不得什么话,而她分明嘴里喊着的,是她的名字。 “雪茶你......来世定要投个好去处,别再来这帝王家,也别在与我争抢......你原本,可以比我活得好很多……”木秋萌只是泪珠滚落间,凄楚地含了一抹善意的浅笑,看着亭亭立于眼前的亡灵。 她死前,穿着一袭素简的单衫,发丝微乱地贴于颊旁,生产时的痛楚令她妆容尽褪,只是一副寡淡清丽面容,一如当年御药房初见,她还只是个当差的小宫女,会为了一盘从未见过的山枣糕亮着双眼。 她只是静静看着木秋萌,除了唤她的名字,没有多说一句话。 不止如此的。 “雪茶......你愈来愈淡了……你有什么话,最后要说与我听么?” 木秋萌瞳仁间有所波动,眼中那名女子,已然单薄透明地如同一片琉璃纸,瞳仁的颜色,都将悉数散去。 “有么?” 木秋萌不依不饶地问着。 她动了动双唇。 便消散在了太虚殿内。 分明,说的是。 对不住。 阿萌,对不住。 第124章 太常 太虚殿阴冷,这才秋日,侍女空青便自内务府领了银碳于每处墙角烧着,好去除殿内所住之不适。 木秋萌端坐于内阁青铜桌案前,兴致盎然瞧着她提着火钳子戳碎炉内的炭块,“空青!把她们都唤来吧,我有东西给你们。” “诶,主儿,奴这就去唤。” 空青听罢忙放了火钳子,欠身一礼后便去将其它五名侍女聚在了木秋萌面前。木秋萌看着站成一排的年轻女郎,便亲手将准备好的宫装发放至了每个人手中,她微微含了抱歉之意解释道:“你们都是皇上选来太虚殿服侍的人,穿着那灰袍倒像是道姑模样,这进进出出殿门的,没得让旁人觉着服侍神后便是没前途的苦差事……我便为你们准备了色彩鲜艳的宫装,都是年轻貌美的女郎,谁愿意穿成灰扑扑的模样呢?” 侍女们一一抚摸着手中上好的宫装缎面,青盐十分识货,立即惊叹道:“奴见知音娘娘穿过,这是上好的真丝缎面,既不闷人又防风的,奴居然有生以来能穿上这样好料子的衣服!真是值了!” 空青机灵,连忙用肘子轻碰了她一下,青盐这才回过神来,六名侍女一齐喜笑颜开地向木秋萌道谢着,木秋萌见她们笑颜如画的明媚姿色,也油然自觉心情舒畅,便好奇打听道:“知音娘娘如何了?我与她也是多日不见了,倒是十分挂念。” “回主儿,娘娘与绪淑妃娘娘同住仪春宫,那儿可是如今后宫之中最得宠的宫殿了,不过绪淑妃娘娘是因家中显赫方才得晋升,知音娘娘却是因为姿色与聪慧真真得了皇上宠爱......奴昨日去内务府时,才听闻,皇上要将新出生的嫡皇子交给知音娘娘抚养呢!”青盐看上去是个伶牙俐嘴的丫头,果真对木秋萌是知无不言。 木秋萌面色来不及和缓,只能不上不下地挂在脸上,嘴角猛然抽搐却也只是挤出来一边腮帮子,抓起桌案上的茶盏便往嘴中送,却白白扑了个空,吃了一嘴茶叶,“噗!” “主儿!奴办事不周!立即给主儿添水!”青盐接了茶盏便连忙谢罪,木秋萌只是挥挥手表示无妨,便双手打直了搁在桌案上默默扣起手指头来。 张灵柚想办法把知音留在了雁狄身边,大概也是为了能在宫中能有个内部照应的人,知音的模样既是能当初选上远去勿吉和亲的,便也是男子见了都心仪的,能被张灵柚看上做事的,也是头脑机灵的,以往世安宫服侍她的时候,也数知音最是贴心。 这样的女郎入了雁狄的后宫,能凭着自己本事晋升至与朝中权臣之女平起平坐的地位上,到底是不容小觑。 她能过得好,她该是为她高兴的。 雁狄身边,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了,而她所进的只有这太虚殿,而非从前的世安宫了。 “主儿,太常卿送来了明日要穿的吉服,主儿要不要试试?”青盐添了茶水送至木秋萌跟前,轻声询问她的意愿,木秋萌看着青芝手中所捧着的吉服,只好起身出殿去行礼致谢,所见之人却记得她,礼毕后便与她攀谈起来:“神后娘娘!奴与您曾有一面之缘,娘娘可曾记得?” 木秋萌听罢试着打量那位来送吉服的太常卿,“大人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日......是在上阳院!大人送错了礼服,脸色苍白得很,今日再见,倒是神采奕奕!” 太常卿连忙拱手惭愧道:“奴自知当时惹怒了如今的王妃,倒是一直铭记神后娘娘的体恤,肯耐心等待奴说完话,真正是待奴尊重至极!今日能给神后娘娘将吉服送至手中,奴是荣幸至极了。” “大人既然说到尊重,也应该知道身为九卿之首,却自称奴,想必定是被当初天师打压得厉害,如今天师一职已然不复存在,大人也该自矜以臣自称了,来日方长,大人与我也算投缘,自然互相扶持。”木秋萌见罢自然地拱手回礼道,倒是让太常卿愈发慌张起来,一旁的侍女们瞧着,倒是捂口嘻嘻笑起来。 “是......是是是,娘娘所言极是,微臣自当竭力帮衬娘娘,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空青,送送大人。” 木秋萌斜睨了一眼一旁笑作一团的侍女们,直接吩咐道。 空青走后,木秋萌便开始秋后算账起来,微微撸起了袖子对着她们谑道:“有什么可笑的?见太常卿大人窘迫就能那样在人前嘲笑了不成?” 青盐胆大些,突然直白道:“什么呀!咱们是笑神后娘娘您呀!哪有主子给臣子做拱手礼的道理!您都把太常卿大人不知所措成什么模样啦!” 青芝见木秋萌不曾真正生气,便扶在青盐身上接着打趣道:“要咱们做奴婢的说呀……神后娘娘如今受万众景仰,人前真得别那样亲民惯啦!” 木秋萌这才知晓原来大家都是在笑话她,立刻红了脸,撅起嘴便将搁盘之上的吉服一把抓于手中便瞬息间闪进了房。 “你们主子呢?” 熙熙扰扰笑声间雁猗从殿外进了大堂,见殿内是头一遭的热闹,便惊奇地问起眼前说笑得神彩洋溢的侍女们。 “回公子,主儿进房了。” 青芝抽空间答了雁猗一句,便转头接着于青盐攀谈起来。 “诶,你殿里的侍女们今儿个真是解放天性了不是?怎么我一进来便发现个个都如此健谈?哟,皇兄赐下的吉服到了?” 雁猗掀帘走进木秋萌所居的内阁,只见她已着好一身墨青蚕丝罗缎揄翟衣,腰间的白玉革带还未曾系成,只是搭于腹前散落着,双肩多加了一对翘角的外褂,将原本娇小的身型倒是烘托得笔挺大气起来。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真是与你相配。”雁猗难得地真心夸赞起木秋萌来,倒是令她多出一番不屑之意来:“真是谬赞了,这《诗经·鄘风·君子偕老》描述的是卫君夫人卫宣姜的美貌,我哪里相配。” “我明白,你是不屑这翟衣非皇后之祎衣,只是阿萌啊……皇嫂新丧,就算皇兄有立后之心,也不在此时啊!”雁猗柔声叹道,旋即绕至木秋萌眼前,双手将她腰间的革带仔细系好,袅袅细腰便遽然而显,已然是神后仪态。 第125章 忌惮 “哪里是期望皇后那样的高位?往日华北之境,我也是亲自熬了药赶去,如今,那世安便在眼前,皇上守着他的五日灵祭,我在太虚殿当着这还未得他天子正名的神后娘娘。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木秋萌细看镜中的自己,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神伤的疤痕,她不是炎氏那般算计之辈,树族长至她这般年纪,日后便是年年月月皆是此般模样,直至修为上升一个昧界,方才会在脸上有些苍老意味,那便是木严在妖族的资历才能显现出来的。 至少近万年,她不会再增添丁点风韵了。 她把那样的变老,称作风韵。 “记得我曾在上阳院,便是昔年的太子东宫,头上被打扮了许多金翠珠钗,那时相配只觉俗气,如今,倒是不再感到违和了。”木秋萌挑了一只金蝶环式朝珠华胜加之额上的云发里娓娓道:“华,象草木之华也;胜,言人形容正等,一人著之则胜,蔽发前为饰也。如此打扮,倒也能显出我和平共处的诚意。” “皇兄自然不会疑心你的,灵石落在你身上,最是安全。”雁猗在一旁劝慰着,镜中的他今日着了一件淡蓝宫缎长褂,倒是愈发衬他清丽高贵的气质,众皇子中,也就数他天生不受约束,倒是随了他母族的淡漠孤远,木秋萌在镜中与他对上了眼,两人愣罢,不禁浅笑起来。 木秋萌指着他的倒像笑言:“这宫装,我记得雁狄貌似也有一件,不过他如今不会再穿这类颜色清新的衣身了。这情景,倒是熟悉得打紧。” “你又不大看镜子,这辈子又能有几次能和你抢看镜子的乐趣呢?”雁猗睨了镜中木秋萌一眼,便转了话题道:“新寻了一本奇文异志,一起尝尝鲜罢。” 绪蕤颜已不止一回从太虚殿前行过,这几日最后一点秋老虎逗留天地间,她倒是经常带着雁悰在宫中行走。 知音对皇后留下的孩子无甚关心,多半是因为他生母多作怪的缘故,而绪蕤颜却如获珍宝般将雁悰百般呵护,看着白日里天气不错,便爱带他到处走走。 而每每路过这太虚殿,她便如同见了鬼神般胆怯,命宫人掩住雁悰面容后就匆匆离开,今日知音空闲,也是好久未曾走动,便陪她一同闲逛着,又顺路逛到了太虚殿前。 “音妹妹,你可知这殿内住的是何人?皇后在时多重黄老,姐妹们也为了迎合,每月都来这太虚殿上香祈愿,如今却被一人占据着,好生气恼。”绪蕤颜装作无意与知音攀扯着,她听着旁人说,殿中供着的,是位典则俊雅,玲珑剔透的佳人。 “我也是听说的,说是供了位神通广大的娘娘,想来,自然是能庇佑天下之人。”知音闻罢停住了脚步,她亦是很久未曾踏足太虚殿,皇后在时,她也不愿顺着她雪茶的意思去拜那些地仙天神,她如今崩了,她倒是如了意。 “妹妹快些走罢!这地方不太净白,鬼知道里面住的是神是妖?悰儿还小,孩子眼睛干净可见不得这些!”绪蕤颜见知音驻足慌忙命乳母将雁悰的双眸照例蒙上,便细声催促她要离开。 “姐姐糊涂!这话也就和我说说便罢了!皇上肯把整座太虚殿让给她,自然不是什么古怪之人,皇上敬重,咱们怎能存了这份心思?”知音看不来绪蕤颜的不知轻重,含了几分怒意便提醒道,拉了绪蕤颜一把,见她将信将疑模样,才缓了口气告知其原委:“不瞒姐姐,昨日我见了皇上,皇上这几日,日夜悲痛,这些言论传进他耳朵里,更是不该。” “皇上说什么了?” 雁狄这几日都未曾见过后宫妃嫔,也只有知音特别些,能得以见上一面,这自然是绪蕤颜最为在意之事。 “皇上说,神后娘娘,便是天下人给太虚殿里的那位最好的尊崇,有着改天能力的女子,如若与她一味争强,只能于己不利,这样的道理,百姓懂得,皇上如何不懂得?神后,神后,其实,并非后宫女子品级,而是继承了上古女娲灵石之力的后辈,姐姐,可别再会错了意,惹得皇上不高兴!”知音款款走向襁褓之中的雁悰,稍带嫌意的眼神盯了乳母一眼,乳母也只好将襁褓揭开露出了孩子的小脸,知音见那孩子丝毫不认生,见谁都是一副懵懂笑意,便拿着食指上的羊脂玉扳指轻滚于他那娇嫩粉红的脸颊,“至于这孩子么,长得像他那个没福气的母后,天生一副清亮瞳子,妹妹知道姐姐喜欢,只是皇后毕竟新丧,这几日却天天带着他四处招摇——旁人可不会觉着姐姐是为了让孩子晒晒太阳,只会嚼咱们仪春宫舌根子罢了,皇上如今只有这样一个皇子,又是中宫所出之嫡子......姐姐,咱们也该带孩子回宫了。” “行!行......都听妹妹的,乳母!好生抱着嫡皇子!悰儿啊,咱们回家咯~”绪蕤颜一听倒是乖觉,别话没有,赶着就要回仪春宫去。 “外面走了么?” 木秋萌冷不丁问着在殿门前打扫的青黛,她瞧见她地也不大扫,只是倚着那苕帚看着门外,于是便留意着外头的动静,一早便听见了知音与另一娘娘的言论。 “啊......主儿好聪慧,是仪春宫里的两位娘娘,估计日后也不会再来了罢。”青黛连拿起苕帚便埋头扫起地来,想把刚才的走神忽略过去。 木秋萌也是不以为然,没在追究。 知音那样聪明,大概是猜到了是她住在太虚殿,自然不准那位权臣之女胡加猜疑,而方才那番在太虚殿前的说辞,音量不如平日里应有的窃窃私语,倒是显得几分刻意。 她不仅是说给那位娘娘听,还是说给她木秋萌听的。 宫里的情况,她一听,便已大致了解。 雁狄于她,如今存的大多是忌惮之意,与她之间的信任,早已是如风过有痕的沙丘,皆是飘浮不定,虚与委蛇。 她大抵,比朝中的文武大臣,更令雁狄头痛惧怕罢。 神后,神后,其实,并非后宫女子品级,而是继承了上古女娲灵石之力的后辈。 而雁狄自然明白,她于神后之前,更为贴切的,妖后为是。 “阿萌!都说了沏茶交给她们便好啦!快来快来!我发现了这书里头的谬处!那盘古怎么是出自《山海经》呢?明明是出自《乩仙天地判说》......” 雁猗又在咋咋唬唬,呼唤声从内阁传出来,听得真切,怪力乱神,他倒是也信得真切。 第126章 轿辇 雁猗掩上内阁的侧窗,蓦然回首映入眼帘的只是桌台上烧至半柱的火烛,他下意识地低头轻抬起便靴,木秋萌房中铺着上好的波斯地毯,上面所绣的是夺目迷人的异域波斯菊亮纹。 “看什么呢?” 木秋萌裹着绒罩盘腿坐在床上,搁下手中的《周易参同契》,携了一脸柔和甜笑问着他,他摇摇头,一边走去坐在她身旁一边轻描淡写答道:“只是觉着这样的场景熟悉得打紧。” “你是指你手中的巫师面罩么?”木秋萌拿下巴伸向雁猗袖内隐隐若现的木雕面罩,她明白雁狄已然将他当作自谷冬之后第二个救他性命之妖,又因着他以前是巫师的缘故,天师一职,自然属意于他。 “不是......是觉得,此时场景,便如同当日在戏院的那个夜晚一般。一样的半根火烛……相似的波斯地毯。”雁猗无奈轻笑了一声,他未曾料到木秋萌想到的,是祭祀之时的惶恐不安。 其实戏院的那个夜晚,又何尝没有一丝惶恐不安呢? 他与她,终究还是没能走成。 “......我明白。”木秋萌眸中映入那直直燃烧的火烛苗的光亮,霎那间便挥手将那盏火烛恢复成了刚刚点上的完好模样,“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时局还未稳定,我不能离开皇都。” “皇上把这太虚殿赐予我居住,这儿......便是咱们的安身之处。” 木秋萌顿了顿,又徐徐安慰雁猗道。 “妖界需要安稳,人界也不能引起骚乱,皇兄得借你的力量才能做到。只有他与你和睦共处,两界才有可能安生......朝政之事,治国之理,比起皇兄,你还尚未涉足一二,若要改善百姓生活状况,恐怕也不是施法使之供需平衡那样简单,阿萌......你志在两界和平共处,又不忍百姓疾苦,此时归隐,自然不妥。” 雁猗是明事理的人,他明白的,雁狄大抵也明白,只是这样的促膝夜谈,她是却是再也不敢想。 木秋萌内心不禁泛起涟漪酸楚,可奇怪的,是阁内的氛围,融融烛光抵挡得住屋外的秋风起,也承得起今昔明朝。 就这样彻夜长谈,倒是令木秋萌未曾留意鸡鸣之前,便有由空青带来宫中姑姑前来为其梳妆穿戴,那几位都是宫中有资历的老人,极为恭敬地进了内阁,只是瞥了一眼出去避嫌的雁猗,便被木秋萌机敏察觉到。 即便带上面具,也能认定是名男子无疑。 “主儿怎么把姑姑们请回去了?不是要梳妆么?”青盐眼见空青刚将姑姑们送进内阁不一会儿便又送她们出太虚殿,诧异于木秋萌虽说底子甚好但要合礼制将成套大典妆扮化齐也得需要半个时辰,却这样早便将姑姑们送了出来。 “不必了。” 木秋萌抚摸着自己的脸瞧着那台她不大用的铜镜,“皇后新丧,我浓妆艳抹的,也不合时宜。” 她这才意识到,日后再从宫中来人,进了太虚殿的每一人,都得如今日一般,一一将她们的记忆抹去才是。 神后娘娘殿中住着天师,符合规矩,倒也易生流言。 “主儿,公子已先去备着了,咱们也得启程前往光泰殿了,外面轿辇已备好了。”空青送姑姑们出去回来,便寻了木秋萌搁置在一旁的火族敬上之赤色千丝金蝉衣披在她肩上,“主儿身板小,这纱衣倒是衬主儿气质,也显修长些。” “你有心了......外头备的是什么轿辇呢?”木秋萌隐隐在意问着,她曾经坐过泛着玫瑰光泽的金镶玉鹊踏梅枝轿辇,那是她头一回坐轿辇,一路颠簸却欣喜得很,好奇雁狢会给她什么样好的职位当差。 她也见过雪茶大婚之时坐的轿辇,那是符合她皇后身份的凤舞辇。 雁狄他,如今会给她一架怎么样的轿辇呢? “那轿辇上刻的花儿......奴仿佛见过......噢!奴之前在御前做过差事,皇上养了盆剪秋罗,后来那花没养得活但皇上还是吩咐日日照料,如今怎样了,奴也不清楚。可奴清楚,那轿辇上的,便是剪秋罗。” 木秋萌向前迈了几步,裙摆太长只得踉跄了一下,空青见了立即在她身后提起裙尾,疾步跟着木秋萌赶至了大殿之下。 “主儿您可慢点儿跑!这台阶怪高的可别绊着自己了!” 空青稍微跟不上木秋萌的速度,极为担忧地在后叨念着,那一步便跨了两节台阶的豪迈模样,空青也是头一回见到,要说那轿辇便停在阶梯之下的平地之上,也不会提前抬走,这样急匆匆地,只是令她分外不解。 木秋萌见了那架轿辇,只是红着眼停住脚哭笑不得,她伸手去碰那纯金雕刻的扶手架,颤抖得自己也控制不住的境地,抬轿辇的侍卫纷纷给她行礼,方愈生弯身伸手扶着她跃上轿辇。 他们口中喊的是神后娘娘,余光里,行的也是恭敬大礼。 她忙觉自己的失态,只得扯了蝉衣的一角掩住口鼻,上了轿辇摆出正襟危坐的仪态来。 “起架光泰殿——” 方愈生的尖细嗓音今日听着尤为刺耳,就和辇身上刻着的剪秋罗花纹一般,让她顿时感觉内心搔搔得慌乱烦闷,那袖角的蝉衣面料沾上了眼角沁出的一滴晶莹泪水,一路便粘附在袖角表面,剪秋罗,剪秋罗,她只是淡淡地在内心深处念着这暧昧模糊的三个字,它代表着的感情,现在想来也是模糊不清的讽刺。 整个轿辇散发出的都是幽暗的淡紫光晕,那是剪秋罗的颜色。 她当初误以为,剪秋罗蕴含的深意,是机智。 东巽休养的日子里,她翻阅古籍,方才知晓,原来剪秋罗本身,就是令人误会的。 它代表的,是至高无上。 至高无上到,最后花瓣全然凋零,往昔的清香,却也久久不会散去。 如今,已然是这最后一层含义都已勉强,雁狄却下令为她打造了这样一架轿辇。 她拒绝节外生枝的会错心意。 耳边雪花落地的沙哑声响,双手冰冷到无法动弹的时刻,她永生也不会遗忘。 什么剪秋罗,不过是讽刺的动摇。 也罢,那原本就是当初雁狄的意思,他想拿它如何利用,便如何可。 她此次前去见他,也是得需他给她一个正名,人界坊间对她的流言,已然将她描述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失德妖女,神后,不过是未曾知晓她便是通缉令上木氏而为求自保的阿谀尊称。 给她的至高无上,她都明白。 第127章 惊愕 木秋萌被方愈生引至光泰殿偏廊,走进大殿正们之时,百官已均穿戴整齐得宜,玄端章甫之余,按照品级站立得整齐有序,她认识的文臣武将甚少,符满与车檀的面容却是旧日模样,没得令木秋萌不禁多瞧了几眼。 玄色衮冕之下,男子俊逸的面孔里有着多日悲痛后的苍白之色,许是用混了西域玫瑰汁水浣洗了的丝巾擦拭面颊的缘故,又炙了蜂蜜、杏仁于药皂之内,拿滤网打出绵密的奶香泡沫,仔细揉搓后再一一擦拭干净,栀子香泽薄薄涂上一层,倒是苍白之中泛着白津津的滋润光泽,他看着她的眼神微痴,她知道,那是见到不愿再见之人时的失落之感。 他的皇后英年早逝,倒是令他也在大殿内失态起来。 不过十二玉旒之下,远处的群臣也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木秋萌撇了他身围一眼,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种织于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于裳,微微一笑便先开了口:“皇上坐拥天下,在下今日能得皇上照拂得以平息江湖流言,是修来的福气。” 雁狄见木秋萌只是面色愉悦,神情也是镇定自若,也缓了失态之色,背在身后的双手到了该松开的时刻,木秋萌见眼前的帝王随和地向她伸出了一只大手,那是雁狄的右手。 她至今日才发现,雁狄的手除了骨节分明外,大拇指头处还戴着一枚与生俱来般的裸玉扳指。 与生俱来到,它已全然浸入指间的肌肤,于皮囊紧密结合为一体。是就连牵手,也察觉不出的一体。 他还有多少,是她木秋萌不知道的。 还有很多。 她难免内心膈应,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帝王伸出之手,她不得不握。 就如同一起演出一场折子戏般,她顺承了雁狄的意思,极为自然地将自己的左手搭上了雁狄微曲的掌心。 是熟悉的触感,却没能含了哪怕一丝真心。 她和他就这样并肩站于光泰大殿之内,双手极其亲密地握在一起,殿外的众臣已跪拜,等候着雁狄的旨意。 “朕今,成年亲政,初适天降兆瑞,吾等皆乃炎黄子孙,女娲流芳。大乾今,有神后木氏,女娲灵力所有者也,朕,惟愿凶秽消散道炁长存,亲赐太虚大殿,供奉女娲神力,尔等,需诚心供奉,不得造次诽谤大乾之神后,方显大乾贤德之态。” 木秋萌脸颊上凝固着不变的礼貌之笑,雁狄所言未曾道明她木族真实的身份,为的也是顾全大局,她也只好僵直地与他继续并肩而立。 她的心事,还未全然解释清楚。 “神后木氏,昔伴朕侧,虔恭中馈,温婉淑德,娴雅端庄。使使持节兼太尉授神后玺绶。是以利在大乾,今若有诽谤之事,或,任意苛责无过神后之人,朕绝不姑息。” 雁狄明白木秋萌在意之事,坊间传闻败坏的也有宫闱之德,既然是世安宫旧时的主人,自然也伤了雁狄的威严,他一直想找机会一应昭雪,今日正是绝佳机会,他卖木秋萌一个人情,也是不错的选择。 “臣等必定不负皇恩,好生供奉神后娘娘,娘娘神威,功在千秋。” 这样的话轰轰地在殿外传进大殿之内,听得木秋萌只觉浑身不自在,功在千秋,功在当代就已足矣。功德之事只觉不足为道,诬陷丑闻得以遏止,才是畅意之举。 “太虚大殿,本就是供奉之所,天师失德,已然贬斥辍之,朕得一通灵之君,特封为通灵天师,同赐太虚大殿,择前后之殿别居,以示阴阳平衡,男女有别之则。”雁狄不曾侧首见木秋萌一眼,面色也是冰霜覆盖后的凉意逼人,口中的话却是得体适宜,凭谁听了都觉着,此乃举国同庆的喜事。 而只木秋萌一人离他如此之近,只是觉得所握之手,冰凉得像那日漫天大雪封闭住的严寒之时。 她只好将视线微微移向戴着黑漆木雕面罩的雁猗,他明白她在注视着他,只是安静立在对面阶下胡乱眨了几下眼,她只得控制好表情,撇了撇嘴将笑声憋进了喉间。 雁猗向前一步行完大礼,便对着偏阁打了个响指,所出的侍女垂首间皆端着贡品,一眼扫去,便是敬献给木秋萌的十献之品。 “皇上仁德虔诚,此香、花、灯、涂、果,茶、食、宝、珠、衣十物供养。” 木秋萌瞧去,那盘中所呈的便是八样太真天香,分别为道香、德香、无为香、自然香、清净香、妙洞真香、灵宝慧香、超三界香。 “通感神灵,隔氛去秽。太真天香也。” 另呈诸天异景奇花,有九灵太妙真花、五灵小妙奇花、碧蕊黄金艷花、黄蕊紫金耀花、苑青琼瑶花、琼林流光宝花。顿时花光灿烂,照映十方。 “请福祈真,香花为本。” 再看那盏日月灯,鱼鱿为灯,以云霞覆之,高耸于楣枋之间,左用红以象日、右用白以象月」。 “太上降慧光、华烛通精诚、神威皆朗耀、地府悉开明。日月灯也。” “禀阳明之正气、凝太阴之真精,故能激浊以扬清、除氛解秽。醮坛之涂水也。” 奉献诸天琼林珍果也有空洞灵瓜、万岁仙桃、金紫交梨、元光树李、赤灵火枣、飞丹紫榴。 木秋萌不再细听雁猗为每一项贡品的说辞,她站在这大殿内的上位,也无席地可坐,也不可随意动弹,皇宫里的典礼皆是冗长繁重,即便主角是她自己,着实也是一件磨人之事。 “姑姊!” 突然有孩童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转动着眼珠子,才发觉木常荆着了一件平常百姓家孩子爱穿的银灰棉布马甲,浮在她耳畔咯咯直笑着。 她瞥了一眼雁狄,他分明也听见了,只是依旧正视殿外的众臣,不曾动容丝毫神色。 “朕自当做万民表率,人妖两界,也当共促和平。”雁狄音色原就低沉,今日却格外中气十足,木秋萌这才知晓,这典礼马上便要结尾,这才打起精神来,“神后,你说呢?” “嗯?......皇上说的是。”木秋萌挤出笑眼和顺答道,只觉得牵了这样久的手也该到了松开的时候。 捂也捂不热的手,便如同捂也捂不热的感情一般。 何必。 手背上沁凉的一星触碰,混杂着柔软的温热,雁狄的朱唇轻吻了她紧紧被其握住的左手。 这样猝不及防,在这样万人之上的备受瞩目,她惊愕间抿紧了双唇。 第128章 新生 木秋萌看着那个许久未曾见君子低首的尊贵头颅离开她已被震慑得僵硬的手背,眼底浅浅流露出微乎其微的嫌恶之意,又记起了众臣皆睹的场合,瞬即扬起嘴角,绽放出了一个极为得体的微笑。 “姑姊!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啊?” 木常荆耳语道,她这才知晓孩子还在一旁,忙悄然挣脱了雁狄的手,双手交叠放于平坦的小腹之前。 木常荆顺着木秋萌的目光瞧去,外头的百官都依次拿香炉点了三柱檀香,明白大致等着他们磕头谢恩完毕,便能随木秋萌回去。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百官跪拜退下后,木秋萌不顾雁狄便带着木常荆刹那间回到太虚殿,见他脸颊上粘着的糖渍黏住了几根长发,便唤空青端了温水来,拿起帕子为他细心擦拭干净。 “姑姊这殿设了结界,我也进不去。”木常荆扬起头甜声解释道,“这天下谁人不知,今日是姑姊登神后之位的日子,荆儿便来这光泰大殿寻姑姊,果真姑姊和皇帝都在这里!” 木秋萌脸色一僵,她才解了木族的结界,木常荆便跑了出来,也不知这决定是否真正正确,天下谁人皆知,知道了些什么,知道了多少,这也变成了令她费神之事。 “就数你机灵!”她点了一点木常荆的眉头,只是无奈叹道,木常荆寻了软筵席坐了下来,从怀中变了一块糖饼出来,双手呈给了跟着坐于一旁的木秋萌,“姑姊吃!荆儿自市集带的!” “先放着,姑姊等会儿肚子饿了便吃~”木秋萌含笑便属意空青将糖饼收起来,便问起了好奇之事:“你说,你从市集而来……那市集里,如今妖族之辈多不多?与旁人相处得还融洽么?” “嗯......大抵如往常差不离,只是木族刚被姑姊解开了结界,都来人界游历了,这样看来......应该算是多了些吧?”木常荆瞅着木秋萌脸色不像是轻松愉悦的模样,悟出了她该不是与他闲聊这样简单,便又转言道:“木族皆念着姑姊的好呢!这灵石是咱们木族头一份得,又得姑姊大恩放木族子民出那闭塞之处开开眼界,就连百姓都说,神后娘娘施泽深厚,人间苦命都大有裨益,姑姊~你就别再思虑了嘛!” 木常荆倒在木秋萌怀中直撒娇,也是稍稍令木秋萌缓了一口气,便与木常荆席地打闹起来。 雁猗随后才漫步回殿,一眼瞧去只见木秋萌和小儿玩得正起劲儿,取下面罩后露出的倒是极为欣慰的神色,“这下倒是有年轻孩子陪萌萌玩了。” 木秋萌知晓是雁猗回殿,便也不再起身相迎,只是怜爱地将木常荆变得凌乱的发髻上手整理好:“什么玩儿啊?我是他姑姊,理应是我照拂他。荆儿啊,见过猗舅舅。” 木常荆礼数学得周正,见了雁猗也是礼数有佳,雁猗见了也心生喜爱,抱起他便冲着木秋萌欢喜道:“我这骤然间多了个外甥,也是神奇之事,几位哥哥都有了嫡子,我这儿有了外甥,也算赶趟儿了。” “来皇都久了,你倒是连北方话也说得朗朗上口了......”木秋萌一开始还打趣着,话说至一半却白了面色,雁猗的话让她想起了张灵柚与雁狢家的忱儿,如今也到了该牙牙学语的年龄,却是只能一天又一天在那个完全消音的小小空间里,哪里有木常荆这般能与她一同有说有笑? “我去王府一趟......你们在这儿先玩着。” 木常荆十分困惑,“舅舅,姑姊怎么说走就走了?” “你姑姊,是要去悬壶济世咯!”雁猗将木常荆的脑袋揽进自己怀里,软声解释道。他明白,木秋萌自人界回妖界这些日子,王兄王嫂定是时时牵挂,而木秋萌今日正式登上神后之位,雁狢在宫外也定是已然知晓。 “雁狄如今冷落你这个兄长,你也是硬气,没去掺合那些大典朝会的。”张灵柚笑眼瞧着雁忱一双小胖手牢牢抓着茶案边缘,自己一直使着劲儿往前挪步的执着模样,嘴中倒是不住说着从外归来的雁狢。 雁狢也是习惯了她有时突如其来的奚落之语,只是故作歪嘴哂笑着:“你也别在那儿百无聊赖了,看看是谁来了罢。” “臣妾看着自己的小儿,才不无聊......阿萌!”张灵柚看着跟在雁狢身后进来之女郎,缓缓撑着座椅的扶手便是起身相迎,她紧抓着木秋萌双袖,眼中的女郎未施胭脂俗粉,发髻却是精致模样,一身便装,大抵是刚褪下一身与那头饰相仿的华丽翟衣一般。 “姐姐......阿萌来迟了,让姐姐为阿萌担忧了。”木秋萌心头一酸,只是将张灵柚一揽便拥抱了良久,她如今亲自养着忱儿的缘故,是愈发消瘦了许多,原本凹凸有致的身材,抱着却如纸片一样轻薄了,她便更觉得心酸,在她耳旁呢喃着。 “无妨!无妨!你平安就好!忱儿!洪姑,抱忱儿来给木姑娘请安罢!”张灵柚拿着帕子轻轻拭去泪水,便唤红姑道。 “诶,你这妇人,不知道了罢,如今也得唤阿萌一声神后娘娘。”雁狢在一旁随口提示道。 “神后?”张灵柚目色一疑,不明就里地望向木秋萌,“阿萌,如何成为神后了?” 洪姑倒是识趣机警,立即抱着雁忱跪下行礼道:“奴拜见神后娘娘!世子拜见神后娘娘!” “我今日便是为了这事而来。”木秋萌直言道。 那孩子瞪着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她,她上前将他抱入了怀中,比起刚出生那阵子,重了,也长高了,到了她怀中显得局促不安,小手小脚皆够着洪姑,想要逃离她。 “姐姐,阿萌得了女娲灵石之力,皇上封了神后,大抵也是想制衡利用的意思。”木秋萌单手把着雁忱的臀部,一手对起脑部施以灵力,半晌后遽然有豁然开朗之感,便明白雁忱的耳疾已然痊愈。 “忱儿耳疾已愈,现在学说话还不迟,姐姐还得多为此劳心劳神了。” 雁忱的小世界里第一次有了音色流入,小家伙也是觉得新奇不已,便安然待在木秋萌臂膀间拍起手来,像是和一旁他的父母亲一般,为他远离失聪而欢欣鼓舞着,如此一来,一家子才真真叫作其乐融融罢。 第129章 失去(一) 又过了几月余到了初春时节,这期间的凡事,雁狄都令雁猗代为转达,避免与木秋萌正面相对,倒是令她愈发坚信了,那个令她猝不及防的手背之吻,不过是大乾天子做给天下人看的表面功夫。 她对他,对大乾,都是应该俯首尊待的神明,有活神仙住于皇宫之中,百姓多虑之时,也安心些。 木秋萌既然身在其位,也是不敢怠慢,雁狄传达的,皆是国政之内需要木秋萌灵力相助之事,他吩咐下来,木秋萌也只能将其办得完美,她明白,她做得愈多,对于以往抹黑她的谗言佞语,也能被世人遗忘得愈快速些。 于雁狄,于她,于大乾与妖界,亦是有益无害之善事。 倒是这一日符满前来太虚大殿之下,亲自来请木秋萌移步至光泰殿议事,却令雁猗与木秋萌四目相对,唯有忧心。 雁狄特意跳过天师这一级,派御前侍卫来请她前去,本就不同寻常,就凭这样直接的会面,或是与人妖两界的异样有关,木秋萌未曾耽搁,便放下了手中的兔毫而整冠出行。 “娘娘就不好奇皇上所议何事?”符满一改往日武士高髻,瞧上去便是已婚妇人的仪态,但木秋萌看她步履矫健,身体素质依旧是当日世安宫里那个健步如飞的黑衣女郎,便稍含了客气的口吻答道:“皇上唤本宫前去必定是有要紧之事,早些询问了你,不过是多此一举。”脚上的速度却是没放缓。 “娘娘好体力,能跟上在下脚步之人少之又少,只是在下也是好心想提醒娘娘一句......还是省着点儿气力,免得待会儿腿软无力。”符满的暗讽木秋萌不是听不出来,可她却不愿再与她过多攀谈,只是径直拿了句直白之言堵了她的口道:“心术不正之人到了死到临头方才有腿软之势,还望符大人永远是一身正气才是。” 符满默不作声,拗不过她的身份便只能缓了脚步落后在木秋萌身后跟随其走上世安宫的云阶,死盯着她身量不高的背影不放,倒是一心想看看这个妖女要如何将接下来发生的事看作是平淡无奇。 “皇上多日未见,在下这厢有礼了。” 木秋萌拿捏着寸劲儿只是微屈双膝,与雁狄只是行了个平礼,符满行过大礼后便退至一旁,木秋萌不免瞧着她,袖手旁观的样子倒是模样十足。 “这位是朕之故交,你可认识?” 雁狄不曾退朝,两旁皆是朝中大臣,木秋萌自知方才行礼已是表明自己此刻身份已是太虚大殿之主,接下来便是雁狄与她二人之事,旁人也不敢在她面前置喙一二。 她随机一瞥,只见金繁极为乖觉地跪在一侧,满脸皆是忧云密布,与她对上眼了便痛心疾首哭道:“姑奶奶!不......是......是神后娘娘!是晚辈对不住你啊!晚辈早年间得了这世间所有驱魔之人的锁妖神,不料一次被人盗走,怎知......娘娘切莫怪罪于晚辈啊!” 木秋萌陡然醒悟,那日围绕她的火族子民消失于火族离英密室之前,分明最后都死去得不明就里:“......当......当家的,这这金繁给的图灵杯,不是吸收灵力的么?怎么......怎么我们大家的灵力,都被这......这木氏吸走了……” 是了,锁妖绳也罢,图灵杯也罢,许是皆被炎氏盗走了,也未可知。 “皇上将在下请来,便是要于在下眼前降罪于金繁么?”木秋萌看着金繁哭得实在是太难看,只得琢磨着开口为他辩白几句。 雁狄脸色也是难看的打紧,锁紧的眉头自木秋萌进殿之前便未曾松懈过,群臣面前木秋萌不曾大礼相行已然勉强忍受,此刻听木秋萌的用意,自然是要让他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过金繁。 只是此事绝非姑息这样简单了事。 “此人虽为朕故交,却私藏天下之锁妖绳,已是触犯刑法,今日东市有妖作乱,他倒是想着能将功赎罪,一并将作乱歹妖抓获——此时,作乱之妖即待伏诛。朕,便是请神后来此,将此事做一了断。神后,不会推辞这等善举罢?”雁狄口中的语气不容置疑,是要让木秋萌亲手结束掉作乱之妖的命数,木秋萌何尝不明白,人界涌现妖孽作怪,定是炎氏从中挑拨离间之故。 她凝视着雁狄此时静若深谷的褐色双眸,倒是从中得到些许抚慰波动心绪之力,便是镇定自若对付道:“皇上明鉴,今各州县物阜民熙,所谓王道乐土,已然如是。仅皇都有妖民作奸犯科,自然应对其彻查,而不是停了嫌犯命数,如此,实在是,有违人妖两界和平相处!” 雁狄眼中一亮,眸中少有对木秋萌隐匿不住的戏谑之情。 “你懂什么?” “......嗯?” 木秋萌被雁狄猝不及防的一句冷言恼得不禁蕴了怨气,却也在御前而不能多言,只能挺直了后背立在原地等待雁狄用来编排她的话语。 “朕何尝不知此事需要彻查!请神后来,不过是要肃清作乱之妖,以儆效尤!神后作为稳定人妖二界之天秤,如若不对作乱之妖按刑法处决,何以拍着胸脯说明,神后对妖族,绝无偏私之情?!神后享大乾子民厚禄供养,理应为百姓治安出力,无需多言,失了公正之态!”雁狄勃然不满于木秋萌对他的处理加以指责,宽大之后背逐渐弯曲,以顺应手肘搁于左膝之上,坐于龙椅之上能最近距离地看清木秋萌此刻被他的训斥变得面色氤氲得极为尴尬,身子板却挺得笔直。 此事涉及妖界,她自然不会罢休:“大乾子民固然重要,妖界子民便要得以轻贱不成?皇上还未彻查清楚便让在下杀妖界子民而威慑妖界子民,如若其中有所误会,岂不是错杀了良善之妖?” “朕看神后是糊涂......金繁!你说,其中有无被诬陷之辈?”雁狄鼻尖轻哼一声,眼光犀利地直指一旁瘫坐在地的金繁。 金繁立即直起身子跪好答道:“回皇上!无一妖疏漏!也无一妖冤枉!臣以满门性命与荣誉担保!只求皇上能放过臣妻儿!皇上明鉴!” 木秋萌觉得蹊跷,眯眼细看过去,金繁身上所继承灵力竟然一星半点也不见踪影,俨然常人也,怎么会? 炎氏......炎氏一定是得了图灵杯,将金繁身上的灵力全数剥夺,好让他不再对其构成威胁。 金繁此刻不过是个命不保昔的人。 “神后,这人唤你一声姑奶奶,如若他想活命,还请神后识趣,将朕所托之事办了。取妖命数,于神后而言,不过弹指神通。” 雁狄在威胁她,什么如若想要金繁活命? 不过是,如若,她不想在天下之间为此撕破脸。 第130章 失去(二) 金繁扭头看向木秋萌,他自知未保管好锁妖绳,落在炎氏手中皆是用来对付她,已是无脸去求她救命,只是能原宥他,便已知足。 “姑奶奶,还是不要为了晚辈一人,做你不愿去做之事罢!”金繁嚅嗫着擦干脸上的泪痕,原本就生着一张极为幼稚年轻的面孔,此刻在木秋萌眼中,他只是一个需要她照顾好的孩子,不禁内心恻隐不已,只得最后闭眼问了一句:“你确定,无勿擒之辈?” “晚辈能够确定......晚辈也是看不下去了......才动手抓的......姑奶奶是知道的,晚辈如何会对......” 如何会对同是妖族之辈下手呢。 同样,这样的事情,却让她木秋萌来做么? 已然有过。 密室内的火族子民,便是丧命在了她手里。 即便不是有意,当场也就魂飞魄散,了无痕迹了。 就连磨制御药房的药材,也是对木族的同族加以摧残——他们还来不及修炼成人形,便已被烘焙研磨成粉末抑或切割成药块。 还有怿儿。 张灵柚的忱儿名字取得极好。 天命匪忱,那是木秋萌一直相信的事情。 她便给那未曾出生的孩儿,自己取了雁怿这样的名字。 雁家的孩子么,只能从心字边。 可心事专一,却又是另外一件事。 于她的孩子。 不求世事通达,只要愉悦便已足矣。 所谓,荣心温雅,旣夷旣怿。浊以徐淸,寂然淡泊。 可她连他也未曾保护好,便没有这以后对他期许的实现之说。 她的手中,早已染上了鲜血。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她依旧未睁开眼,却是似冲破一切般奋力吼了一声,潸然泪下间,雁狄镇静直坐,看着她痛心疾首的模样,已然明白她的选择,便趁机提醒道:“神后,作乱者皆已带至光泰殿之外。” 木秋萌原本攥着袖角的柔荑之手便在她睁眼的瞬间微微勾动,这样的细微动作,雁狄自然察觉不到,他只是漠然等待着。 “皇上!果真是妖!已经皆被娘娘释法,灰飞烟灭了!” 方愈生匆匆从殿外回来,声音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之感。 “好!很好!”雁狄等这一刻已久,听罢方才展颜露齿朗笑起来,手间的掌声干脆响亮,木秋萌听着只觉刺耳,这一点,两个人当然心知肚明。 她木秋萌,还是得听他雁狄的。 她帮他治国,还需帮他杀戮。 “在下办完事,先走了。” 她不顾两旁一直不做声的群臣的虚伪赞叹,便回到了太虚殿。 “主儿回来了?”空青一眼便瞧见了木秋萌板着冷脸径直走向后殿,裙裾因人走生风而飘荡在身后,波涛汹涌般充斥着她此刻胸中压抑的怒气。 “主儿,发生什么事情了?”青盐正在后殿打扫,见木秋萌如此怒色,惊讶不已间忙为她斟茶。 “雁猗呢?”木秋萌在侍女面前呼雁猗的名字倒是头一回,直把青盐吓得一震,她只得打着胆子答道:“回主儿,公子还未回来呢……” “你听明白了!也请告诉她们几个!以后再有御前的人来请我,便说我不在!凭他多少人,来请多少次!通通都说我不在!都是一群威逼利诱借刀杀人的魔鬼!” 木秋萌吼完,便转身出了后殿,青盐见势不对,连忙搁了鸡毛掸子去寻其余的五人。 木秋萌赶出太虚殿,自然是要去寻金繁,她一把抓住一个下朝的大臣便是厉声逼问道:“金繁呢?他被皇上怎么处置了?” “娘......娘娘,与这事儿有关的人......还是妖,那都没得救啊……娘娘还是别为难老臣了......”那大臣被木秋萌的模样吓得战战兢兢,只是跪地求饶,让他不要参与其中才好。 “现在应该被带到哪里了?”木秋萌连忙追问道,面色已是急得红云密布。 “庭狱......娘娘知道怎么......” “知道!那地方我熟悉得很!谢谢你啊,老头儿!” 庭狱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一年到头也没得个翻新扩建,大抵是怕从中出了差池,从中跑了犯人。 木秋萌没有显出真身,在黑灯瞎火的走道间仔细分辨着牢狱里的每一个人,有些还是当年祭祀大典前见过的囚犯,还未曾处决活至了现在,“金繁!” 她摇着金繁耷拉着的肩膀,金繁看不清人脸,倒是听出了木秋萌的声音,“我就说这样的地方谁能想进便进,想出便出呢!晚辈见过姑奶奶!晚辈谢过姑奶奶......姑奶奶......晚辈让你为难了!” 他小声地掩面开始哭泣,倒是让木秋萌不知所措起来,她只好去安慰道:“别哭啊……喂......今日就见着你哭了!这不是没死么!那雁狄怎么如此不讲信用......算了,他也不是什么讲信用的人......他还是要处决你?” “皇上仁慈,放过了晚辈妻儿,秋后再进行处决……”金繁停下了哭泣,抬起头看着眼前黑乎乎的人影答道。 “这便好……你听着,这以后,你便是个常人,没有灵力护身,凡事都得低调些。我会送你回华北,雁狄这里,我会让他不再追究,和你的妻儿,隐姓埋名地过日子罢!” 木秋萌摸摸他已然披散的头发,只是觉得他也算计了这些年,没想到被雁狄卸磨杀驴这样处置了,也是不值得。 “姑奶奶大恩,我金繁永世不忘!姑奶奶又救了晚辈,这次还救了晚辈家人......哼哼......晚辈无以为报!”金繁听罢,又开始没骨气地哭起来,木秋萌只是觉得好笑,但却动了真心地对其坦言道:“经历了这些,你有这平常人的生活过,又何尝不是好事呢?我想要......还得不到呢……” “还有一事,晚辈得告诉姑奶奶......姑奶奶可得撑住了……这是土族世子生前让晚辈转告的。”金繁眼光有所躲闪,所出之言却如平地一声雷,木秋萌骤不及防,失声喑哑道:“生前?你说什么呢!咕咚他怎么会......” 此刻想来,她自回木宫后,谷冬虽有往来,却待她身子恢复正常后,便不再如照料她时那般频繁出入,后来便是不再踏足,木秋萌想着她在木宫之内,身子也已痊愈,他不来也是正常。 可封神后的时候,他也不曾露面。 她确确实实,已经很久不曾听过那个永远温暖如初的男子,用他的声音唤过自己。 她此刻才反应过来。 怎么会。 第131章 失去(三) 早就听闻“罗浮春”乃是闻名皇都的第一酒楼,雁猗曾光顾过这里多次,这名字取得便正合他意,有道是,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 黄酒醉人,他从不点这种伤身的饮品,只为怡情,不过是品着一壶玄米茶,看着台上的舞姬翩翩起舞,来这儿的除了喝酒客,还有采薇客。 说是采薇,倒是辱没了这样高洁的名字,不过便是寻花问柳,借着酒兴胡来罢了,皇都的青年才俊大多都不来这“罗浮春”,到访者便是以朝中权贵或是各路客商为主,都是有家室的人,自然也配得上胡来这一说。 雁猗只是按例要了楼上的一个小包间,开了能窥之大厅歌舞的边窗,叫了各类小吃名点,就着解腻的玄米茶,也是好不容易悠然自得了一回。 “我......我就要!我就要一个包……包间怎么了?那下......下头,那都是......嗝......都是搂搂抱抱的......老头儿......我喝不下去了!我要一个人在单间里头喝!” 这声音听着分外熟悉,雁猗不禁品着手中茶米香气交融绵长的烘烤浓香,浅浅浮起揶揄的笑意,他不急着出面,只是想先看看这出喜剧。 “这个......黄花小娘子,要不......我退给你银两,你先回罢!这上头的包间都已经满客了......要我好生为难啊!”酒婆大抵是见这女郎醉得糊涂,也只能好言相劝着,没想到这女郎只是朗声大呼着:“不!我不要你退的钱!我今儿个......就在你这......叫什么来着?哦......对,罗浮春,不回去了!” “小娘子!你这样大闹一番,要是被人看上了,那我可不为你负责任!这酒楼本就不是姑娘家来的地方……” “你少来了!我......刚刚来你这儿,你也没说不能进女子......只要有银子赚,你什么不肯答应?真是......大车拉煎饼!” “大车......拉什么?” “拉煎饼啊!” “我是卖酒的,拉什么煎饼!” “大车!拉煎饼!摊得多啊!你贪......得多啊……” “诶,我说你这小娘子,真是不会说话!这可是罗浮春的地盘上!你......” “酒婆!这小妮子,本公子收下了!”雁猗只直直伸了一只臂膀出窗,手中提着一个紫灰色缂丝夹金荷包,酒婆见了有钱赚,立即将木秋萌放下,赶去接了钱。 木秋萌自觉站不稳,便寻了墙倚着,那酒婆见了这许多元宝,便立即回来扶她,“小娘子啊,有包间了!” “有包间了?好好好!酒婆你......不错嘛~” 木秋萌就这样醉醺醺地被酒婆扶进了雁猗的包间,刚进门,便瘫坐在软榻之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昏沉模样。 雁猗起身将门窗关紧,转身便略带埋怨道:“你如今可是神后娘娘了!这出入罗浮春,可是你能做的事?这......”他立即轻了声,提醒道:“这里来的,好多都是宫中的人,你这副德行……唉!也罢,喝点茶么?” 木秋萌微微点了点头,便爬向了茶案,捧着雁猗为她倒好的茶便咕咚咕咚直往肚里灌,“这酒,比下头的好喝!” 雁猗哭笑不得觑着木秋萌喝完忙拿着袖子擦嘴巴,“行!好喝你就多喝点!今日怎么想着跑出来饮酒了啊?皇兄他......难为你了?” “难为?”木秋萌晃悠着脑袋摇了摇,两眼直直地盯着手中的茶盏,被雁猗又徐徐斟满,里面的茶汤澄亮浓郁,扑鼻而来的是炒至足火香的小麦与烘青茶坯拼和而成的焦糖香,“皇上的命令,乃御旨也……哪里来的难为一说......这不是酒,这是茶!我要的是酒!拿酒来!” “你也知道这是茶呀,我还以为你已经喝到尝不出的地步了呢,别酒酒酒的了!还喝酒的话,恐怕连话也说不利索了,萌萌你就数嘴巴会说不是么?这喝多了真变成个痴呆呆的木头了,还怎么和我聊天呀?你得知道,今天你是我的人,得陪我聊天呀!”雁猗不知道雁狄是如何难为了木秋萌,只是酒后真情流露,她自己也许就和他说了,便拿话戳她。 “咕咚......咕咚从小和我就要好......木族无待我友好之同辈,他便日日来找我聊天,找我玩儿......以前,雁猗你知道吗?以前,只要我有需要,不,不对,无论......无论我是否有需要,他都会在我身边,那片葵花海......是我生辰之时,他带着我去的,我当时说......”木秋萌不禁停住了嘴,目光迷离间,她能看见当初那个丝毫不知世事,晃荡着两条腿,坐于葵花海之上的她。 “如果我得到它,我不会靠武力和阴谋去制衡所有的人,逼迫他们都乖乖听我的话,我只希望我能让它平息所有的争斗,明里的,暗里的。” 可谷冬回应她的,却是。 “阿萌,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人妖终归是殊途的。” 原来那时,他早已在提醒她。 “咕咚他......才是最狠心的。” 半晌,她冒出来这样一句唐突之言,雁猗默默不语地看着她,她似乎在笑,嘴角却上扬得那样勉强,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他抬眼间语气凝重地问了一句:“你知道了?” 木秋萌被他这一句话惊得脑袋清醒了许多,红丝缭绕的眸子圆睁了一瞬,却耷拉下了眼睑,“是啊......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发觉了。” “我只是怀疑。” 雁猗点点头,木秋萌要说的,大抵是证实他猜测的事实罢了。 “我......也曾经怀疑过。”木秋萌坦言道,“那时候,咕咚他换掉了我手里的木蛙,被我发现了,他解释,说是不经意间的事,我便没有在意,可我真的不敢相信......” “他野心太大......利用了所有人。” 雁猗哀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他人呢?” “你还想找他算账么……他已经去了......”木秋萌的双眸被泪意激得愈发沁血般鲜红,与颊色交相辉映间几行清泪油然而下,“我是听金繁说的......他也一早便知道些大概,土火金......果然是一家。” “已是故人......倒是无处怨恨了。” 雁猗悠悠叹道,自己斟了一盏茶,指尖抓了一把炒粟米洒在了茶面上。 “他自知理亏……倒心甘情愿死在我手里了.......你知道吗?今日雁狄让我处决多名作乱的妖民,我......” 终究是我失去了他。 第132章 心病 “你的意思……是你亲手了结了他?”雁猗连刚到口边的茶盏都来不及饮,一脸惊惶地问道。千想万想,他却未曾想到,命运是如此造化弄人。 谁会知道,曾经少年竹马,不过是命运刀尖最易下手的一滴血。 “我不曾见那些殿外之妖的面孔,便下了手。” 木秋萌这句话说的异常沉稳清晰,倒是像滴酒未沾时的状态,她明白,有时便是一个转念,一个松懈。 一次手指的微微弯曲。 很多事情都因此变得不一样起来。 雁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瞧着木秋萌满脸泪痕的落寞模样,他明白,为难她的早已不是雁狄。 而是谷冬的死亡。 这个男子生前留给她的几乎全是安慰与快乐,死后却被揭开了伪善的人皮。 那双杏核大眼里,居然藏着这些老谋深算。 但是。 “他是爱你的。”雁猗不禁感叹道,他不愿在谷冬死后对他所做的一切抱有怨言,“他死都要死在你手里,为了了结他对你的歉意……想必生,也曾有过为了你的时刻。” “金繁说,咕咚只是为了得到灵石,想要保护到我......自他明白灵石在我心中封印之时,他便不再做任何打它主意的事情,很多事,他只是为了不在炎氏面前露出破绽……咕咚他,不愿让炎氏得到灵石,也不愿让雁狄得到......他如愿以偿了......” 木秋萌回忆着金繁对她的告知,泪水更是止不住的落下,她不知她该恨他,还是该感谢他。 无论如何,一切都已发生了,她与雁狄的故事,雁猗的差点失去,这之后死去的人和妖,皆是他一手促成。 他这一生,彻彻底底欺骗了她。 故意作乱,让金繁捉住,也不过只是一场为自己送别的戏。 他至死都不会让炎氏怀疑到自己的不忠,不会牵连土族众妖,也能让自己死在她木秋萌手中,他一命,也能让她多原宥他几分,多惦念他几分。 “那片葵花海没了……陪我赏花的咕咚,也走了……” 秋花碎琐谁能数,醉眼逢君亦自明。 如今眼醉,却再无相逢。 雁猗见她伤情,只得让她一个人缓缓伤心,便在一旁剥着开了口的坚果壳,将其中的果仁一粒又一粒地分离出来,这些此时此景,怎么看怎么就如同死了的心,令人没了半分想要咀嚼的欲望。 再看去,木秋萌已经盘坐在软榻之上,闭眼沉睡了过去。 谷冬这一走,世间就又少了一个知她心意的朋友。 上一次这样见她,还是他们二人与谷冬一起,三人要奔赴万蝠屿的前夕。 如今眼前的人,姿势与当年一样,面庞里却再也没有孩子的稚气,一呼一吸,皆是对凉薄世间的暂时逃离。 桌案上的茶已然冷却,再浓郁的茶香,也随着热意飘散殆尽,只留盏内一捧黄绿。 当年曾胜赏,生香熏袖,活火分茶。来生能有这样的回忆,他却觉得,自己是最幸运之人。 “皇上......”方愈生自外头回光泰殿,雁狄身旁只是立着符满一人,宫女皆在房门外候着,想必皇上也是心烦,处置了妖民也没法痛快。 雁狄瞥了他一眼,只是询问道:“怎么这样怯怯唤朕。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老奴按皇上吩咐,去皇都大体转悠了一遍,作乱者是没再碰到......只是这流言蜚语啊,又改了由头。变成了这神后娘娘是妖界的叛徒,现在帮着皇上惩罚自己族人,保不准儿......日后还会对百姓下毒手——依老奴看,这神后娘娘的出身,被人被妖,都诟病了不少……” “这是有人故意在逼朕!” 雁狄咬牙忿恨道,符满在一旁看着,只是欠身提醒道:“皇上圣明,可知百姓皆不愿认妖族奸细坐大,可皇上如若不给足那妖后脸面,惹怒了妖后,只怕是后患无穷……皇上咳嗽怎么愈发厉害了?” 符满见雁狄咳得不能自已,已是到了声音沙哑的程度,却是喉咙干涩,咳不出什么东西来,面色因着保养得宜倒是润泽,只是平日苍白却因剧烈咳嗽激得面红耳赤,大有肺痨之症加剧之势,不免揪心担忧问道。 “无妨。” 雁狄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抬手只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符满放心不下,便又询问道:“皇上可是要唤全院首来?还是让方大监将该喝的药端进来罢!” “朕说无妨!”雁狄只觉心火燎燎,便端起一旁的罗汉甘草茶饮下,“那药日日吃了,不减轻症状反而加重,朕这是心病,医不了。” “皇上为国事烦忧……是臣等不才......” “诶,可别这样说!夫妇二人都为朝廷效力,保卫大乾江山安定,说这些话,可真是妄自菲薄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朕乏了,得歇息下了。退下罢。” 符满心中疑虑,待方愈生送她出光泰殿后,她便笑脸相迎道:“大监留步!” “符大人有事请讲。”方愈生停下脚步,忙行礼回应道。 “请问大监,皇上......究竟犯何病症?”符满这一问,倒是将方愈生的脸色问得暗沉下来,他也不好出任何冒昧之言,只是匆匆说了一句,便退下返回殿内。 “大人得知道,皇上在意之人,无论是人是妖,心结已然无解,又去提那些于皇上病情无益之事做甚?” 符满僵立在原地,方愈生是雁狄身边随时伺候之人,他的话,不得不信。 她从未意识到,雁狄他,从未放下过木秋萌。 连这病症,也是因她而得。 可他从未说过。 雁狄心里清楚,城中流言四起,无非是火族的挑拨伎俩,火族世子行事不羁,却不似他父亲那般阴险狡诈。 “天师道你本性纯粹,当然,此天师乃朕通灵天师,曾与你有些交情,如今你来见朕,可是要一心报复朕杀你亲父之仇?” 雁狄看着眼前的火团霎地变作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愈见清晰起来,倒是真和他父亲一般,一头赤色长发披肩,衣衫只是随意搭于宽肩之上,白玉般的胸膛明晃晃地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随了他的气质,倒是令人不觉有伤风化。 “家父跟了大乾几代帝王,也是利用了你们这许久,如今被谷冬那小子拉下水,死在了你们神后娘娘手里,也算是因果报应,本王无以报复之理。只是......” “只是?” 雁狄见他轻声说出一句话,轻描淡写,却疑云顿起。 “只是还请皇上移步故后寝殿,听闻故后热习道教,当初王妃娘娘也请了一尊地只像,为的是保母子二人平安顺遂。皇上若细看,定能有所发现。” 第133章 双渠 “按你的主意,我已告知他,你确定就凭这,能使那雁狄病上加病?” 炎狱寰盯着眼前面容姣好的沉默画师,他手中捧着的,正是要献给他的六皇子骑射图。 “六王爷是您惦记的人,而皇后娘娘与那位王妃娘娘,亦是皇上惦记之人......应该说,是痛失之人。” 宣皖性子极为寡淡,不料对这宫闱逸事倒是一清二楚,倒是引起了炎狱寰好奇的心思,他挑眉接过那幅尘封已久的旧画,画中的儿郎约莫始龀年岁,却是骑在一匹枣马之上神采奕奕,宣皖画工精巧,连那双琉璃般透亮的眼瞳皆画得传神如真。 炎狱寰见了满意,便幽幽问道:“你教我这样的法子,对付你的主子,可见你们之间,倒也是积怨颇深啊……这些事情,你个画师,是如何知晓的?” “臣年少不遇......之时,也有过痛失之人。” 那说话时的眼神淡漠疏离,想必已是陈年旧事,却终得报仇之机的缘故,有的不是大快淋漓之酣畅,存着的,只是怅然伤怀。 “......是因为皇帝抢了你长姐?” 炎狱寰一怔,这样无悲无喜之人,竟也有过一段尘事悲欢,倒是出他所料。 “长姐与我早已各自安好,自然不是因为她的缘故……那故去的皇后娘娘,原是民间女子,一朝入宫,便与臣再难相见……” “所以你才入宫当了画师?原来如此......不过要我说,那皇后也绝非纯良之人,早已不是你仰慕的模样,何必还要苦苦不放......不过你我倒是投缘,雁猗与那皇后眉眼相近,看来你我喜欢的,是同一款人!”炎狱寰从来都是爽快的性子,收下画后立即快速旋至宣皖身旁,一只媚骨长手直接搭于宣皖肩膀之上,撇下事情与他攀谈起来。 “皇后娘娘是天家之人,如今梓宫安宁,遗子康健,臣已知足......只是皇后娘娘之死,不得不报,今日也是多谢公子相助,能让皇上知晓真相,处置作恶之人。”宣皖对着炎狱寰作揖拜谢道,炎狱寰也是随即拍着他的肩膀,口中诚恳道:“诶,宣兄与我如此有缘,即喜欢同一类人,又憎恶同一个人,哪里需要这些虚的感谢之辞,只是宣兄正值大好年华,到底别为了一个故人,孤寂在了这深宫之中。” 炎狱寰走时便是一团火焰显现,宣皖见了那火光只是痴然,手边的宣纸被他拂袖一扬,张张轻盈似羽翎般朝着那未息之火便是飞去,纸边骤然被妖火燃成了东方日出之时澄澄耀眼的炎上之态,纸落木作之板,无油也因其妖火覆盖之故,燎烧起了整个画室,不待闭眼,便已将画殿燃烧至墨状粉末,混合其中痴人的白莹骨灰,逐渐消散在空荡的天空之下。 “糟了!画师让咱们都出来了,说有要事要议,怎么连人带殿都消失不见了!” 原本立于殿外谈笑的侍女们撞见了眼前之景,立即你一嘴我一句喧哗起来,一个机灵点的侍女喊道:“是妖!是妖将画师杀害了!” “妖?莫非是......神后......” “都在说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仔细这危言被皇上听了去!”知音不知何时已来到原本的如意馆外,听到眼前侍女的议论忙厉声呵斥道,对着那说出“妖”字的侍女便是两下掌掴,所有人才停了言语,忙跪了一地请求她饶恕。 “......娘娘既然是画师长姐,就应去如实禀告皇上!画师去的如此蹊跷......” 知音瞪了那依旧顶撞的侍女一眼,不由分说便打断了她的话:“蹊跷?你既然知道本宫是画师长姐,就应该知道本宫比你要更为了解画师为人,况且,哪里由得你在这里嚼神后娘娘的舌根子?他们二人素无往来,又何来杀害之理?” “但的确是有妖......” “本宫罚你至庭狱领二十大板,其余人,如若让本宫知晓了另有他人诬陷神后娘娘杀人,就不止二十板子这样简单了,都听清楚了么?” 知音的话一出,再无一人多嘴,毕竟都清楚这位是画师的长姐,也是如今养育着嫡皇子最受恩宠的娘娘,吩咐的事情,也只能照做。 “本宫......又何尝不伤心呢?” 知音缓了半晌,只得出神地朝那片空荡干净的地面呆望着,内心酸楚,眼眶却干涩得没有泪水溢出,她怎么可能不伤心呢? “本宫的傻弟弟......从未爱惜过本宫与家人,也未爱惜过他自己......一意孤行,飞蛾扑火,皆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她走了,他也不会独留。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天已许。 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夕阳无语。 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 人间俯仰今古。 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相思树。 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兰舟少住。 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妹妹写的是什么词句?看着倒是熟悉得打紧,却与本宫记忆里的不甚相似。” 绪蕤颜抱着于怀中熟睡的雁悰,丢丢秀秀地踱步至知音身旁,见她甚少练字,今日却提笔写起词句来,只是罕见。 “姐姐只知《雁丘词》,殊不知还有妹妹写下的这《双渠词》。” 知音搁下笔,双手沁在一旁的水盆里将不慎粘在指头的墨迹浣净,淡淡答道。 “何谓双渠?” “并蒂莲也。” “并蒂莲......皇后娘娘生前倒有个花开并蒂的步摇,这本宫是知道的,那时还羡慕得很,咱们哪里能如那并蒂花般与皇上生死与共呢?” 绪蕤颜每每提到这后位,便是自愧不如,只得轻掂着雁悰,幽幽叹道。 “姐姐可知莲根丝丝缠绕不断,而莲心又是苦涩不堪,可知这花开并蒂,也并非圆满。” 知音瞧了一眼那长得愈发大了的孩子,含了一丝琢磨不透的霁颜之笑应道。 “那依妹妹而言,何谓圆满?” 绪蕤颜听罢,饶有兴致地再问道。 “依妹妹而言……知足便已很好。” 知音说罢见绪蕤颜一脸窘迫的事情,自觉失言,连忙宽慰道:“姐姐是最有福气之人,这词不过是妹妹闲来无事突发的感叹。这嫡皇子长得愈发好了。” “咳,这孩子生性活泼,也不知是接了谁的脾气,好不容易才玩累了睡一会儿,本宫可不就是有福么?说着孩子,这孩子就来了!” “正是呢。” 第134章 问责 “雁狄突然召你入宫作什么?”雁狢一甩手中的冰尜,狐疑地看向张灵柚。 她却满面春风,蹲下身子端详着如今已能走能跳的雁忱,他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地上旋转不停的冰尜,有节奏地拍打着置于胸前的一双小肉手,咿咿呀呀地叫着,别提有多高兴的模样。 “管那样多做什么?皇上的旨意,还能抗旨不成?来,忱儿,来阿家这里!” 张灵柚展开了臂膀,雁忱见了母妃,便极为欢快地跑来朝她怀里钻,指着那未歇停的冰尜一面口里还唤着:“阿家看!阿家看!呼噜呼噜!转转儿~” “喔喔喔,阿家看着呢~我们忱儿真聪明!这口齿,真伶俐!” 张灵柚极为宠溺地抱紧了眼前的小人儿,眉眼含笑地夸奖着他。 “来!来阿耶这儿!小子!” 雁狢见了,也想凑热闹,便也学着张灵柚一般展开臂膀等儿子来抱。 那雁忱却不领情,偏黏着张灵柚不撒手,还撇嘴指着那冰尜道:“不转转儿!不转转儿啦!” 张灵柚见状,便抱起雁忱往他阿耶那里送,口中呼呼道:“忱儿乖!和阿耶玩~阿家去见见你皇叔,一会儿就回来!” “你去吧!我和儿子等你回来。” 雁狢接过雁忱,脱口而出的话着实让张灵柚懵怔在原地,讪讪不知如何是好。 我和儿子等你回来。 那是平民夫妇间的温情承诺,平凡普通,却是她奢望不得的。 “嗳。” 她轻声应道,便转身出了殿门。 一路上她面容里浮现出来的是少女时的红晕柔柔,轿外的商铺间熙熙攘攘,满满飘来的,都是过日子的香甜气味。 不知她与雁狢彼此利用,再到膈应,却还能有这样一天,一家三口,没了皇权争夺的打压岁月,也是她能捱到的。 “王妃娘娘好气色,皇上在世安宫等您呢。” 符满见她兴致甚好,不禁行礼间多看了她一眼,明明都是做母亲的人,她张灵柚日日在田间地头里的王府里,过得倒是滋润潇洒,倒是白地得了便宜,心气稍有不顺,嘴里却只能假意奉承道。 “世安宫?这皇上倒是总算不日日在朝堂之上泡着了。” 张灵柚稍觉奇怪,却也只能从光泰殿再次起轿前往世安宫。 她瞧着这世安宫,没有女主人,白绢已撤,门庭倒谈不上清冷,这里自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氛围在,就算皇后故去了,皇上居住的地方么,也是时刻不能懈怠布置清扫的。 这样理解着,雁狄便已站在了她眼前的阶梯之上。 他见她,早已没有什么好脸色可言,她也不介意,行了命妇入宫朝见的敬礼。 “皇上召妾身张氏入宫,已是稀罕,怎么还亲自迎接?这叫妾身如何担当得起呢?” 张灵柚一面问着,一面觉察到雁狄的神色并非传她入宫话家常那样简单,定是发觉了些什么,方才如此不避嫌,竟让她一个当兄嫂的直接踏足这帝后所居之世安宫,便于内心有所提防。 “朕并未有邀兄嫂进殿之意,兄嫂也无需觉得过意不去。朕,只是想让兄嫂见一样东西,兄嫂你看,可眼熟得很啊?” 雁狄话音刚落,方愈生便端着一尊佛像样的东西向前来,张灵柚移眼一看,便已知晓所谓何事。 那是一尊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只。 “......回皇上,自然......知晓。” “你再看看这个。” 雁狄从袖中取了一张烧至一半的符咒残片,那符咒早已消了灵力,如今破损不堪,如不仔细看,也瞧不出来什么不对劲之处。 张灵柚神色镇定,只是目光还是稍许忍不住去瞧那符纸之上的字迹,“不过是张没用的废纸,皇上叫妾身来这一趟,便是......” “你真是愈发无所畏忌了!连皇后与皇嗣也敢谋害!” 张灵柚突然被雁狄勃然变色之态吓得瘫倒在地上,那张符纸被雁狄以疾霆不暇掩目之速揉搓成团扔掷于张灵柚铺散开来的鸢尾花纹裙摆之中。 “你自己看!” 雁狄的声音已经接近嘶哑,又因气急而使得咳喘更加遏制不住,吼完便背过身子躬起背猛烈地咳嗽起来。 是了。 张灵柚几乎绝望地打开那团皱纸,双手止不住颤抖地捏着符纸,她早该清楚,炎氏不会轻易帮她办事后,还轻易放过她。 他当日释完法术,并未全然将符纸毁灭,而是留下了这能置她于死地的罪证。 明明白白,上面写着的,是雁狄的生辰八字。 五行缺火,故名狄。 她记得很清楚。 “呵......” 张灵柚无从辩解,只是轻哼一声,口中念道:“这天下知道皇上生辰八字之人,原本除了皇上您自己,一个一个,都死绝了,妾身有幸得知,自然妾身,也留不得。” 是几秒的沉默。 雁狄想起了他的母妃。 她也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生辰,才被父皇夺了性命的罢。 “皇上怎么不咳了?” 张灵柚轻蔑地问道,她见雁狄并未开口,只是越过了她看向她的后方,刚要转头去看,一支带脊两翼箭就从那个方向射了过来,狠狠刺进了她的后背,她被力顶得向前俯下,只是再也动弹不得,一动皆是钻心的疼痛。 “朕要罚你谋害皇后,蓄谋皇嗣之罪。你可怪朕?” 雁狄看着这个在她面前他永远有着抬不起头的屈辱的女人,在他脚下柔弱地倒下,就连疼痛,也是那样美丽诱人。 他只是心痛。 “怪?怪只怪......妾身自己没本事......亲手杀了皇后母子以报妾身当年被皇后迫害之仇!啊!” 张灵柚强撑着身子,毫不示弱地还击道,目光里皆是掩盖许久的满满恨意,却又被射中了一箭于背部,不禁惨然凄叫了一声。 “你就这样恨皇后?” 雁狄皱眉苦苦追究道。 “呵......要不是有阿萌,我当年便会死于难产……我的忱儿......一出生,便会被当作......当作活祭的祭品,要不是阿萌......阿萌得了灵力,忱儿......一生都将听不见声音!这些!都是你那个看似贤惠文弱的皇后干的!噗......” 一口腥血,却喷涌而出溅上了原本就艳丽的鸢尾花纹。 血色罗裙,当真如是。 雁狄一步一步走上阶梯,只想离张灵柚远一点,再远一点,他闻不得她的血腥味。 “雁狄!” 她唤了他一声,那是早已无人再唤他的名讳。 就连这名讳,也在不知不觉间,泛黄了。 第135章 永别 “......只求你......只求皇上放过您的三哥......和您唯一的侄子......” 她已奄奄一息,却强打精神,直楞楞地盯着他逐渐回首的清冷面庞。 她得等他应允,方能安心地离去。 他看着她执意的模样,只是想起了那首含了天家之姓的禁诗。 他山鹧鸪好结婚,只往江南生子孙。 那曾是他年少时给予她的期许。 如今她要先走一步,便许她夫君一世江南隐匿罢? 良久,他开口道:“此事,朕只追究你一人。” 天子之言,驷马难追。 张灵柚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把这一生所有的憾意都驱离了体内,想要了无牵挂地平静死去。 她缓缓倒在了自己身着的鸢尾花裙之上,还有什么是不满足的呢? 从一出生,就注定会被卖进皇家的她,能听见那样一句质朴无华的承诺,已然足矣。 “我和儿子等你回家。” 别等了,雁狢。 臣妾做的事,惹恼了皇上,但你和儿子,均得好好活着。 “......原本,就是我欠了你的......雁狄,我不怪你。” 她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似睡着了一般,在这帝后专属的温柔乡中,再也没能醒来。 “皇上......” 方愈生见雁狄呆立在阶上,只得小心唤道,他不曾缓过神来,目光只是停留在张灵柚还未寒凉的尸身之上,久久不愿移去。 他只想让她能从地上爬起来,再用那双凌厉娇媚的吊梢眼,互相对视着,好好说个话。 几年了。 他与她都未曾平心静气地攀谈过。 谈谈她的孩子。 谈谈他的孩子。 可皇帝位高权重,能让人死,却是无力再让死者起死回生。 回天无术,何况凡胎。 “......好好将王妃寻个寂静之处安葬了,朕......得休息了。” 他的龙袍延地弯曲折叠,身子一动上了阶梯,却自然地于阶上延展开来,不是平地,也随着那凹凸的一级,两级,级级阶梯,皆于那锦缎之下,浮现出了清晰却深刻的形迹。 他一日比一日劳累,睡眠一日比一日更加绵长难醒。 “皇上他......” 车檀收了弓弩,移步至方愈生身旁询问道,他一直待在暗处,只是按照雁狄的吩咐,将进来之人刺杀,距离之远,看不清他所杀的,却是王妃娘娘。 他往地上一见,方才知晓,不禁暗暗吓出了一身冷汗,方愈生回应了他一声,便也没有心思再与他寒暄:“回大人,皇上这嗜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大人不必过虑,只是尽心办事便是,皇上,是自然不会亏待大人您的。” 太虚殿内,洋溢着两个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侍女们却一声不吭地干着自己的活儿,也不去寻木秋萌说话,更不敢忽地与她不小心对上了眼,都避开得远远的不说,更是少了平日里其乐融融的场面。 不是蠢人都懂得,主子此刻的面无表情,是谁人也冲撞不得的。 “......那个,萌萌啊……符大人都跪了一宿了......你......还是......” 雁猗附在门边偷偷去瞄殿外直身跪于地砖之上的符满,她身子底子极好,跪了一宿也是面不改色,这点倒令雁猗不禁惊叹。 “我早已传话给她,忱儿是不可能让她带走的。” 木秋萌的话斩钉截铁,听上去已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那个......主儿……” 青盐弱弱地停下了手里的细活,欲说还休的样子让木秋萌感到愈发不快。 “有什么话便说!” 木秋萌皱眉呵斥道,青盐看了一眼雁猗,雁猗只是朝她点点头,她便大着胆子直言道:“回主儿......符大人她不是要替皇上抢去小世子的,是......是皇上......皇上不好了……” “皇上?” 木秋萌眼中一亮,只是觉得困惑,口中牢骚道:“皇上杀了姐姐......雁狢去求皇上交出姐姐身体好得以安葬,雁狄他却丝毫不予理睬!我去见他,他便只是装睡!他知不知道!雁狢......” 木秋萌话已至此,却是突然哽咽到无话可说之境地。 “主儿怎么哭了......” “主儿……” 侍女们这才纷纷不再缄默围观,皆涌上来关怀已是将头埋进臂膀里无声痛哭的木秋萌。 “三哥......他堂堂一个皇亲,却被皇都城的守卫活活杖毙......不用说,定是皇兄的主意。” 雁猗只能代替木秋萌向她们解释道。 “那皇帝是个坏男人!连自己的亲兄弟也要诛杀!留下这样小的世子……和荆儿一般,没爹没娘。” 木常荆听了雁猗的言语,很是义愤填膺地跑至木秋萌身旁,极为迫切地摇晃着她掩面而泣的臂膀央求着:“姑姊!你别理会他们!” 木常荆见木秋萌无甚反应,便自己做主跑出了殿门,雁忱见那小哥哥扔下自己便跑了出去,极为声嘶力竭地坐在地上哭起来。 雁猗见木秋萌没有要去理会的意思,只好弯下身子将哭得满面通红的孩子抱在臂弯里好生安抚起来,一面又去觑木秋萌的反应,她只是呆坐在椅上,眼眶和嘴唇皆因哭泣变得肿胀起来,油亮亮地顶着光。 怀里的孩子朝木秋萌望去,大抵是被这副哭后的丑模样吓着了,打了个小嗝便止住了眼泪。雁猗见了他这副好笑样子,不禁开口取笑道:“好了好了,哭成泪人都把孩子给吓着了......三哥三嫂,走得也算不孤单。萌萌,你该......如此想。” 是啊,人死了,才明白自己是爱她的,雁狢啊雁狢,你分不清利用与爱,与姐姐彼此辜负了一世,到头来,便只能来世去弥补这世的憾意,做一对檀郎谢女罢。 “雁狢的尸身......你寻到了么?” 木秋萌微微抽泣着抬眼问雁猗,雁猗只是让她安心地点点头,“那是我三哥,自然是将尸身好生安葬在了王府附近的田间......嫂嫂,也好回去寻他些。” 而大殿之外木常荆只是一味地拉扯着符满,令她不要在此无果地跪求下去,而符满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却是让木秋萌与雁猗在殿内一句一字皆听得真真切切。 “你听见了么?” 这是雁猗问木秋萌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嫡皇子他才......” 这是木秋萌走出殿门见到符满的一面,她跪于地上开口说的话。 “我明白。” 可她不能为君,她只能化他,为君。 第136章 伊始 至木秋萌回太虚殿,已是夜半时分,道教清修之地阴冷,大殿虽是点了火盆,窗缝间透出来的烛光,也能将周围照得薄雾霭霭得愈发强烈,不用说。 雁猗还未眠。 他披了一件苏绣月华锦衫,手里捧着一册《论语》,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几页,又看看木秋萌是否回来,因不能暴露了他与雁狢的兄弟关系,也只能偷偷别了一朵白绢花挂于颈上,在殿之时才敢将其从襟内拿出。 雁狄,在这天地间终于再没了亲兄弟。 难为木秋萌如此护着雁忱,不过是怕他再遭雁狄杀害,雁狢的嫡子么,留着也是个隐隐祸端。 他一介旁观者,到底是等到了残杀至尽的境地,最后只是心思怅然,像不光彩地大难不死了一场。 他如若不是雁狄遗忘了的通灵天师,终有一天,他也会是下场如斯。 “三哥被四哥杀害了,如今,四哥也是卧床不起,大乾江山,果真从今往后都得交付于你手中了么?” 木秋萌回来之时脚步极轻,却被雁猗早早察觉到,见了她那副行眠立盹的状态,他连忙不安地询问起来。 木秋萌哪里不知,他是关心他的四哥。 “你不也快蒙袂辑屦了么?这时候了,还不睡。” 木秋萌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在他一旁坐下,抽出了他手中的那卷《论语》,不禁苦笑道:“怎么?怕我处理不来国事?明日我便去文渊阁寻些治国之道读,不会耽误了大乾。” “半部论语若能治天下,也得是如孔圣人般通晓明达才是......你从未掌控过朝政……” “我还有得选么?”木秋萌突然来了力气,呛声与雁猗争论起来,两眼瞪得莹莹发亮,里面却斟满了委屈的难意,“如今人人皆知皇上患疾不过是小病,哪里有不上朝的道理?可你的四哥,自处决完雁狢后便是昏昏入睡,如何也唤不醒他!我若掌政,只会被人诟病是妖族奸细,我若不管,皇上一日不上朝,还能有理由搪塞,可看这情形,怕是不知多少日子才能恢复回来......我便只能天亮后化成雁狄的模样,代替他主持朝政,方可不令朝廷与百姓言论动荡,也能多些时日,让他好生恢复。” “皇兄......醒不过来了么?” 雁猗眼神里过多的担忧,只是提醒着木秋萌,她与他一样,也是如此地担心,可她只是故作嗤笑道:“有我在,还能让他没了元气不成?符满说......雁狄是心病所致,还得慢慢来才是。” “心病?”雁猗一怔,却瞬间明白过来,“也是,如此多身边人相继逝世……皇兄他也扛不住。” 是,心病。 符满说,雁狄的心病,是个人。 那个人,或许只是个一直把自己当作人,也一直想要尽力与人相近的,一个伤痕累累的妖罢了。 这么久,她忽然被告知,她还能是雁狄的心病,即是心病,那病,也是常住心间的。 她竟多余出一丝感动来。 雁狄躺在那张自大婚以来便从未改变过的,布幔层层叠叠遮掩住的大床之上,身旁站着近身服侍的宫女,全先生在偏殿监视着药女,熬着治疗痰涌迷心的苦涩汤药。 雁狄他,是自己不愿醒来。 这世间走了太多人,他一个人,即使狠心至此,怕是也难以面对。 时隔世纪一般,她再次托进了这个心碎欲绝之人的梦,正如当年灵柚初嫁之时,她踌躇满志地想要试试这独有的本事,去他的梦中陪伴他。 她发现雁狄此时的梦中,是比现实美好太多的最初——这是青阳王的后院。 一个体态丰腴的贵族妇人笑盈盈躺在一张藤椅之上,是木秋萌从未见过的人,可微微抿着的朱唇便让她恍然明白,雁狄的梦里,始终都有他从未老去,永远康健的母妃。 还有一个人。 她看见了她自己。 稚气未脱的脸庞只是冲着雁狄喊叫,让他将脚边的平铲扔给她,好给栅栏里的蔷薇丛松松泥土。 她还梳着小女孩子家爱梳的双髻,着了一身极其粉嫩的薄衫,未张开的五官只是令木秋萌撇嘴,觉得当真是不出众的容貌,日日夜夜留在这青阳院里,没有见识过什么世面,心心念念便只有雁狄一人,着实肤浅可笑。 这样的想法,不过是说葡萄酸的谎话。 他们在那里,笑得多无虑,就仿佛这只是个平常人家的院落,没有纷争,也没有逐利的欲望横生。 岁月无情,却在他们脸上留下,只是刚开始踏足尘世时的悃愊无华。 只有初见,是吸引他的。 他梦中已然有了那时的木秋萌,她看着自己懵懂地在他梦中,与他过着与世无争的恬静日子,猛然知晓,自此以后,树妖托梦,不再只有她。 是不再有她。 她此刻处于他的梦里,就如同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一般,早期的阿啾,早已代替了她。 她与他,也只有在梦境中,能随心在一起了。 “他如今耽于梦境中,每日也就醒来一个时辰,勉强吃下些药膳......问他些什么,也是答非所问,便昏沉睡去……朝是上不了了。” 木秋萌无奈答道,摇身一变即是雁狄身穿朝服的模样,她走至镜前仔细琢磨着,镜中之人的面容长在她身上,倒是觉得浑身的剥离之感浑然突显,那毕竟不是她。 好在她已不是原来,机警灵动的稚嫩目光已然于原本雁狄静若寒潭的双眸里消失湮灭,多的只是一分更适合于帝王的天家锐气。 “日后,在前朝后宫,你便是以皇兄的模样生活了。” 雁猗在她身后不知悲喜地感叹道,她只是回眸嫣然一笑,令雁狄的这张寒霜之脸,也顿时明媚盎然起来,“后宫之事我是来不了,日后......大乾的皇帝,便做一个只知朝政之事,无心踏足后宫的冷面帝王罢。皇后已逝,如此,倒是也顺理成章。” “你......还是先换回原来模样罢,这太虚殿里,不用这样掩饰。” 雁猗只是尴尬地挥挥手,实在受不了与自己皇兄如此对话,催促着木秋萌赶紧显出本来面目。 “朕,要去光泰殿接见远嫁勿吉的公主,不,是皇妹。” 木秋萌顿时觉得这称呼格外新鲜有趣,开着玩笑话便走向殿外已经备好的盘龙纹轿辇。 她的临朝摄政,自今日起,即是滥觞。 伊始。 第137章 世纪 “孩子带得如何?” 木秋萌自光泰殿回来便已换回自己女儿身,只见雁猗一副魏晋美男的容貌,却慌慌张张跟着身高只及他大股的小儿屁股后面赶,不禁打趣起他来。 “你还真别说!我啊,过去这个,我还没发现我还有这方面的能力,如今是彻底被这小子开发出来了!这小家伙与我啊。是真投缘!”雁猗额间密布着细细汗珠,倒显得原本细腻的肌肤愈发通透健康起来,木秋萌见他如此有活力的模样,忍不住提醒起来:“怎么,就顾着看小的,大点的那个就不管了?” “大点的......你是说常荆啊!他喜欢东游西逛的,我哪里看得住他?若不是这儿还有个小累赘,我就与他一块儿逛去了!”雁猗这才想起那个木族孩子来,却被眼前雁忱拿着地下丢下的绒球往嘴里送索去了注意,连忙去从他手里夺来绒球,口里还嗔怪道:“小祖宗!这掉地上的东西,怎么往嘴里送呢!” 木秋萌见他对木常荆不多过问的模样,立即来了不满之意,一把夺过了雁猗手里的绒球,大声呵道:“荆儿被你那个倾国倾城的好妹妹要去当儿子养了!看个孩子都看不住!让他乱跑!跑去光泰殿不小心见了你那妹妹面纱之下的瞳孔,便被勾了魂要当她儿子!你说这神草真不是个好东西!连孩子也要诱惑,你那妹妹也是狡猾,自己生不出孩子,见了荆儿那样痴缠,便来找我讨要起来!这事关两国,我如何不能不应允?况且她还是雁狄唯一的妹妹!” “噗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啊!我就说你那说话语气阴阳怪气的,原来是自己小侄子跟着别人跑了啊!”雁猗听罢,眯眼嘲笑起此刻对他怒目斜视的木秋萌来,“荆儿跟她有什么不好的?这可是人家自己选的母亲,你这个做姑姊的,可别小家子气,况且你也知道这是我与皇兄唯一的妹妹,给个儿子,很难么?” “我......” 木秋萌一时不知该回应什么,只得悻悻撇了撇嘴,将手里的绒球狠狠砸向雁猗,只是被他灵巧一避,掉落在了对面的墙角边。 她只是在意,她曾经拥有许多人,许多情,许多东西。 现在都是逝者已去,生者别离,可她也无法花心思去顾虑太多。 她第一次明白,雁狄所要操持的国家事务,是极其繁琐冗杂,而个中又纠缠着各色利益关系,牵一发,动则周身,许多决定,现在换成她来做,她便明了,是有多为难。 为难着为难着,也便成了习惯。 雁狄如今被现实打击成了意识分裂的状态,大抵也是日复一日的累积所致,早在许久之前,他待她,便已不再是他应该对待她的模样。 他只是记得那个最初的阿啾,那段还未参杂上任何尘埃的时光。 可她却永远也无法原谅他了。 没有道歉,何来谅解。 木秋萌不知,这样一病,雁狄整整卧床了七年。 七年,每日正午时分,他便醒来用膳,木秋萌便陪伴他一起用膳,正是世安宫,正是午膳,仿佛是旧日光景般,只有他不识她。 到后来,他已经完完全全将她与梦境中的阿啾区别开来,与他共餐的,不过是个好心的女郎,还会时不时帮他夹菜,询问他与阿啾的故事。 他与阿啾,已经成亲了,就在青阳院中。 他教了阿啾一套剑法,每日清晨,他们伉俪二人,便会起早来到青阳后院,一同练习新学的剑法。 阿啾她,已经不能再练剑了,她只能在一旁看着,缝制一块锦缎,要给腹中的孩儿,做一双民间流行的虎头鞋。 阿啾说,《尚书》提出过五福之说,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民间为了祈求孩子福气绵长,会在周岁时,给孩子穿上母亲亲手做的虎头鞋,虎乃百兽之王,说是能避邪恶,保平安……她学着做的,想保佑他们的孩儿安康健壮。 木秋萌只是默默在一旁听着,她仿佛又成为了当初的那棵灵树,只能听着,雁狄不为人知的一个有一个秘密。 他的梦里,她和他,终究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她只是每日正午来陪他用膳,走时交代近侍侍女,每个时辰都要为皇上翻一次身,长期卧床不起,难免会生痈疮,预防为宜。 出正门之时,还需叮嘱宫人,锁紧宫门,不许任何人进来,扰乱皇上好眠。 她不愿让人明白,这宫中,有着真假两位帝王。 木棉香早已被她舍弃,世安宫里点的,也是月月进贡的上好檀香。 是旧时的金盏檀香。 雁忱与雁悰虽为宗亲,也被她下旨,允以一同在上书房学习。 他们二人,不应再重蹈父辈的覆辙。 “萌萌,辛苦了,这些批阅完了的奏折我帮你收在这里了,一会方大监来取便是。” 雁猗柔声对木秋萌唤道,这春秋来来去去,他只是日复一日,说着同样的话。有时与她打趣解解烦闷,有时与她商讨如何解决大臣提出的异议,这时,他便又出了殿门,亲自去端了一盏杨枝甘露,为木秋萌送来。 “没想到你这个死咕咚还挺好的嘛,好久没喝到过这杨枝甘露了!明日?你明日还来?” ”对啊,从今往后啊,我都在这儿陪着你,和你一起玩儿,哈哈你开心······喂!你怎么打人啊!” 木秋萌见了这盏黄澄澄的甜蜜汁水,不禁泛起了极为柔和的浅笑。那是被记忆过滤,过滤,再过滤后所剩的美好。 “雁猗,谢谢你了。朕......我是说我,我好久没喝过这个了。” “喝完便也到了去与皇兄用膳的时候了,记得把那包药带过去煎了。” “什么配伍?” “太白茶、鹿街草各9g,羊角参6g。黄酒为引,水煎服。” “你还懂得挺多的嘛!这治神经衰弱的方子,也偷偷学了来?” “那是!我跟着你这些年,可看了不少书!什么天象书,中药方剂,史集......不过你放心,这方子我找全老头看过了,放心用便是。” “什么?你又去找师父了?我好不容易让他告老还乡,你还动不动就去叨扰他老人家!” “哎呀你懂什么?那老头看了一世的病,都习惯了!还愁没病治呢!” “那也不行,你......” “我什么我?我告诉你,你喝东西的时候别说话!小心呛着!” 第138章 错认 世安宫一如往常般宁静。 木秋萌到时,方愈生于正殿门前拿银针一一探试着宫女从御膳房端出的菜肴,一抹极为打眼的松花色身影便偷偷从殿内溜了出来,蹑手蹑脚地俯下身子,想要趁着无人注意能赶紧离开这封锁之地。 “你小子放学了么?怎么来了也不大方些?”木秋萌给他留了些脸面,只是偷笑着看他贴着一边的红墙,走近了些才将他截住质问道。 “这......” 眼前的儿郎正和木秋萌对上眼,他那双透亮的双眸只是没了主意地在眼眶里隐隐转溜,满面皆是怯生生的神色,却是个有风骨的孩子,此刻愈发挺直了脊背,倒是不准备向木秋萌解释分毫,轮到木秋萌傻了眼,僵笑在原地,半晌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失误。 她分明是认错了人。 眼前的孩子和雁忱相差不了几岁,个头相仿,最令她眼拙的便是他穿了一件与雁忱同样的锦衫,今日送雁忱出太虚殿时,她记得的便是这同一件松花色翠柏锦衫。 这宫里无人能与雁忱穿相同布料的衣服,无非就是他与他熟识,让他脱下了与他互换罢了。 这样的眸子,这样的年龄,这样与雁忱相识的身份,木秋萌朝孩子上扬着的瓜子型脸蛋这样一看过去,内心立即涌上了一股想要双手抓紧他的臂膀,一一问清的无脑冲动。 她不能。 她该端着姿态出现在他眼前。 至少这是初见,他还是个孩子。 “嫡皇子......定是想父皇了罢?” 眼前的傲骨小儿,便是雪茶遗留在时间的骨肉亲情。 这是雁狄的长子。 都说他命硬,生生将他母后克死了,此刻在木秋萌看来,他不但命硬,性子也是能扛得住大事的刚硬,这点到是不随他母后。 雁悰明白自己是嫡皇子,按理来说无需看这宫里任何人的眼色,初见木秋萌的惊慌亦已抛之脑后,“......你是管这儿的姑姑么?” 孩子的声音清澈无邪,但口气大有居高临下之意,木秋萌原是不屑于和一个八岁小儿计较,话语里却是相悖而行:“嫡皇子不回答我的问题,那我也无可奉告。” 雁悰见木秋萌不是好对付之辈,埋头思忖片刻后话语间退一步客气道:“阿姐见谅,阿姐见过本皇子却不像一般侍人那样自称奴婢,想必是宫里头的大人物......这世安宫自悰儿明事理后,便是宫门紧缩,就连知音母妃,绪娘娘也进来不得,悰儿......想父皇得很,于是换了忱宗弟的衣服,想进来见父皇一面......却见父皇只是沉睡着......可是......” 木秋萌见这小儿年纪不大,却如此知进退,识大体,不与她一般争论,又自己想出这样的主意,实在是个有勇有谋之才,不禁缓了脸色,不再目藏敌意地轻看他,接着他的话语道:“可是,悰儿听说,你父皇日理万机,此刻该是自光泰殿回来用膳的时候,如何熟睡在那软榻之上?” 雁悰莹莹润泽的瞳仁稍有动摇,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木秋萌见他心有不甘的神情,定是未能给父皇请安而郁闷万分,下一步便是会满心期待地请求她带他入殿,可是,她万万不能答应他。 雁狄他此刻就算苏醒过来,也是一副精神恍惚六亲不认的面貌,如何能让雁悰见到这副摧毁他内心对自己父皇葵藿倾阳般的尊崇之态?她便轻微弯身上手整理了一番他身上那件莫名合体的衫之高领,口中夹杂着些许劝慰之意道:“悰儿既唤知音娘娘为母妃,那定然是知道,母妃是千万叮嘱了悰儿不得踏足世安宫的,悰儿若今日乖乖回去,那我便答应悰儿,不告诉你母妃你偷溜进来的事。” 雁悰一听知音的名字,神色间骤然增了惧怕之意,他认真打探着木秋萌的双眸,但她只是含了一抹无甚意义的微笑,什么也看不出来,大抵是无从转圜的,便只好妥协着顺应了木秋萌的提议。 “怎么?知音母妃很凶么?在我记忆里,她可不是这样令人听了畏缩之人呢!” 木秋萌打量着雁悰的小表情,不禁开起他的玩笑来,却没想到遭到了雁悰直言相告:“不瞒阿姐......母妃待我十分严厉,总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倒是绪娘娘待我极好......母妃说不是我命硬......而是我亲母后自己的错……” 眼前的小儿提及自己从未谋面的母后,便少了那凌厉的傲气,眼巴巴盯着远处方愈生正放一名名侍女入殿,并将殿门掩实,不过只是个思念母后的孩子,自幼又没能得到父亲的爱护,不得不自己隐忍着相思与委屈,又小心翼翼,生怕惹着抚养自己的娘娘埋怨。 但木秋萌明白知音所为,她不过是最大限度地接受了这个原不属于她的,还是憎恶之人的遗子。 从前在世安宫的时候,知音与她说过,她有一个亲生弟弟,为了一名换作雪茶的女郎,不顾家人反对便入宫当了画师。 原本大好前途的少年,只能沉淀于寂寂深宫之内,雪茶做了皇后之后,他便只得心灰意冷,终于雪茶死了,他也不顾一切,自焚随她去了。 她明白前些年如意馆凭空消失的事情,不过是宣皖借了妖力,来了结自己孤苦无路一生的方法罢了。 知音她能做的,不过就是接受这个孩子,他要的爱,绪蕤颜既能帮她给足,她也内心安然。 “知音母妃......不过是不想让悰儿受着宫中流言的纷扰,不怪罪于自己罢了……知音母妃待你严厉,是想让你争气,你父皇无心后宫,唯有你这一子,自然是想让你能丰满羽翼,担得起重任。” 木秋萌只好为知音辩解开来,可雁悰却对她之前的言语不舍追问起来:“阿姐与母妃既然相识,那自然也知道母后为人,能否告知悰儿,母后她,是位怎样的女子?” 是位怎样的女子么? 她这一生所见之人,就数这三位的眼神最为相似,雁猗,符满,雪茶。 果真雁狄所欣赏之人,都有相似之处。 睡凤般美丽的眼形内,嵌入了两颗琉璃般的眼珠子,把原本妩媚的神色冲淡得恰到好处。 那是双危险的眼眸,能够隐藏住内心所有的贪欲与腌臢,雪茶用它们,骗得她曾觉得羞辱万分。 她带给她的背叛与别离,都是那样的出人意料,来不及原谅,亦来不及再见。 第139章 清醒 “你眉眼长得像你母后......和你六皇叔一般,皆是内心澄澈之人。” 木秋萌极为诚恳地对雁悰撒了谎话,却得来了孩子开怀舒心的甜笑,那眯成弯月的眸子里湿漉漉的,像沁了满天的星辉,还添了一勺洋溢着蜜光的露水。 还是那个亘久未变的疑问,有关谎言的疑问。 当年情窦初开之时,雁狢威逼着雁狄从院中将张灵柚交与他做侧妃,她见着雁狄被动憋屈的模样,只是希望,他接下来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将是扎心窝的,谎话。 木秋萌希望当年的太子说的,皆是谎话。 即便扎心窝,但若知晓它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假意,便也不会在意了。 如今她对雁悰所言,不过是为了让他不扎心窝子,人已亡故,母后究竟如何,也无从真正眼见为实了。 能见他笑得如此释然,倒是送了他一场心安,那是他自胎中就携带着的,有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孝道使然,他的母后,就该是冰清玉洁,母仪天下的已故中宫。 可即便如此,她也因自己向孩子撒了谎,而心有余悸。 这些年来掌政之际,她的性子被磨得更为通透了些,过去的混沌不清,也慢慢被她习以为常的条理给分辨得清晰了许多。 她该留下些真实的善言。 “悰儿,只知三皇伯,不知六皇叔。” 是了,世人眼中,雁猗早已是先帝那朝的亡灵,新的后代,更不会知晓他的存在。 “不知道不要紧……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悰儿与忱儿读过这些,必定当个孝顺孩子,你母后地下有知,也得安稳。” 木秋萌轻捧着孩子温热熟透后糯米般触感的脸庞,她盯着眼前那双能映出她身影的明镜双眸,内心深处熟悉的暗涌逐渐填满了那些剥落得斑驳的墙壁与角落,这样的眼睛,竟在不同人的脸上,伴了她一生。 “悰儿只需知道,心怀孝道,你父皇定能好起来。还有......人人常道,不可貌相,有褒有贬之意,于相貌平平之人,心怀鬼胎也罢,抱宝怀珍也罢,便都能称得上一句,不可貌相也。悰儿长相,目若朗星,双瞳翦水,顺应貌相,便很好。” 若能如貌相一般澄澈,实属难得。 “悰儿听阿姐的,父皇......还请阿姐照顾好。” 雁悰明白木秋萌的地位非比寻常,能在世安宫随意行走,又与那样多长辈娘娘熟识,他惹得她不痛快,也是在父皇跟前找不痛快,再者大概是夸赞他的话,虽不懂,听着也是好的,便温顺地一口答应下来。 “好孩子。快回去罢,别让你的两位母妃娘娘寻人了......还有,不许叫我阿姐!我是你老祖先辈的人!” 雁悰只是一脸不相信的神情,吐着舌头俏皮道:“才不听信你这骗人的话!你长得就是阿姐模样的年纪,老祖宗辈的人,我哪里见得着?孔夫子说,言必诚信,行必忠正,悰儿才不学阿姐,说大骗子说的话呢!” 那孩子跑得极为轻巧,像极了一头雀跃自由的小鹿,松花色的衫尾随风摇曳起纹状的波澜,是八岁年华里该得的欢欣。 木秋萌只是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终于离开了世安宫,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眉眼转动间只得悻悻长抒一口气,“小小年纪敢说起我是大骗子来了?这奉行道学的宫里倒是出了这么个儒家好学生,真精贵......” 就在她与雁悰说话的同时,雁狄到了该醒来用膳的时候,只是沉默中坐于软床边,眼前进进出出的宫女将纷呈菜肴摆放在专门置于床前方便他用膳的长案之上,可面色却不如往常好梦一场后的笑意盈盈。 他瘦如刀削的双手搭于双膝之上止不住地颤抖,低头不言语间,身着的酡颜亵衣铺散于身后的混乱被褥之上,混着宫中所点的静心檀香,金盏檀香,是多久没有闻到过的旧日清香,他顿时觉得眼前的一切皆是空空如也的不可掌握,这张软床,他一躺,便是天翻地覆的悠悠七年。 耳中脚步窸窣的声响伴着绵长一声拉门之声凛然长逝,聒噪着的,只是那声唤他清醒的凄惨婴啼,哑声咿咿,断不成声,催发得张牙舞爪,白晃晃的手脚混着粘稠的血花,叫得令人心烦意乱,却又害怕它戛然而止。 他只配听见这延长至梦外的初声余韵。 眼前的视角,只余一袭张开双膝后宽大的酡颜锦锻,和内侧所见高耸鼻峰的灰影朦朦,上眼睑的扇形睫毛根根软塌塌耷于脸前,几乎要与颧骨贴住的无力笼罩住了整双眯成细线的狭长眼眸,一股泛着冷光的温热液体弯折后滑过他的鼻尖,顺着微偏的霜色面颊滴落于寝衣之上,顿时酡颜染成了银红,再多了几滴,像极了宫装常见的绯红,美人指尖沾染上的雪水混着腥甜的血色,留下了几点绯红的缠绵,便无声无息,离开得决绝,只留给他一席恍惚的世间。 梦里清醒,现世惶然,本是他颠倒了,糊涂苟活,怨不得旁人。 “......皇上醒了,用膳罢。” 多久不曾听见的呼唤,昨日仿佛便已听过,却像是被尘封了许多年,误会得绾绾青丝,已不是寻常长短,垂于身侧,发根泛黄。 擢发难数。 木秋萌见眼前的男子颔首望向她,眼中的殷红分明是哭泣后的混沌,面色本就如霜般泛白,此刻更觉彤眸璀璨,如同被囚禁多年去了兽性的良驺虞,倒是令木秋萌觉得非比寻常,四目相对中只是觉得心慌,带了一丝疑虑开口问道:“皇上......不开心么?” 雁狄见她一脸茫然,只翻误梦中人,便是眼前人,他一直加以区分甚至逃避的,只是那个看清他所有不堪的清醒灵魂。 茫然不知的,是他才对。 “孩子......是我的,对吧?” 他已将梦与现实连接起来,认清楚了一切,准备让她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好结束这一切误会,他听信流言,胡乱揣测的猜忌,在那场很长很长的美梦里,最终以一个失败而惨重的代价,告知了他一切。 他这一生,杀了不少人。 借她之手,也杀了不少妖。 雁狢,灵柚,还有无数他不知其名姓的,没有平安康乐地终老,便已暂停了余生。 拜他所赐。 失去的,还有他自己的亲骨血。 他不知,木秋萌为他取了个名字,叫雁怿。 怿者,不求世事通达,只要愉悦便已足矣。 可雁怿,却再也没能拥有愉悦的权利,便化为一地雪血交融,逝去在了青阳后院。 那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第140章 忘却 终于,他还是相信了她。 木秋萌明白了他红着眼眶的原因,手中原本为他布菜的银筷刹那间掉落在地毯上,闷闷沉沉,令人毫无发觉。 “呵......” 她口中喘息般吐出这样的字眼,不知是在落寞,还是在奚落。 她早已不是那个喜怒于色的孩子,管理朝政这么多年,多少琐事都需风驰电掣间拿定一个最具分寸的主意,她帮他治理好了一个,原本已经人妖浑沌,纷乱暗涌的大乾。 江山社稷,朝政议事,她皆不通晓。 只是为了像他,为了对得起他的那副天子尊容。 为了不给他丢面。 她顶着他的皮囊,做了一切。 该做的,不该做的,早已混为一谈。 她都做了。 如今他醒了。 不是醒来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说着胡话,用午膳。 而是他认清了一切。 皇上回来了。 雁狄。 回来了。 一切都那样令她尴尬。 他不该醒来,提起这样悲伤的往事。 她原本已是能够淡然笑着说出,过去情伤的。偏偏要。 偏偏要知晓这些,已是覆水难收的尘事。 她的这声低吟,仿佛已是所有,她能向他表达的话语。 千言万语,皆已惘然,他要听的话,早已在当初,便已言尽。 眼前的男子留着几日未曾经人修整的胡茬,面容间有着陌生的沧桑游离,目光却换做了异常期盼,那是被释放出庭狱后的死囚,对无限生机的,终于存了资格的向往。 雁狄他,便一直是名禁锢自己的死囚。 禁锢了他,也扭曲了,原本纯粹悠长的之死靡他。 旧事如天远。 他要开口说些什么,木秋萌连忙抢了先机,面色泰然地诚言道:“过去之事不提也罢,多情只有春庭月,于阿萌而言,早已不在意了,皇上大病初愈,也应切勿多思。是是非非,皇上心安……甚以欣慰。” 就在这个空当,雁悰从殿门外推门跑了进来,见了雁狄已然清醒,便抑制住了靠近的冲动,跪于地上叩了大礼,极为尊敬地请了安。 “悰儿拜见父皇!父皇康泰,儿臣喜不自胜!” 雁狄被其朗声一惊,只得唤他平身,眼见这小儿长得周正聪慧,却是头一次见到的目生模样,时光荏苒,襁褓之中的婴孩,如今再见,却已是能走能言的儿郎,他不禁抽搐了一下嘴角,言语中流露出极大的欣慰之感,伸手招呼他道:“来!让父皇看看!” 雁悰立即起身,飞奔至雁狄怀中,他初次能与父皇亲近,终于圆了自幼的梦想,只是滔滔不绝地向他诉说着,上书房里今日学习的内容。 雁狄初时极为有兴致地听着,当他意识到还有木秋萌之时,放眼看去,人已不再殿内,面色不禁黯淡下来,雁悰见了,忙宽慰道:“阿姐怕是急事儿,父皇莫要担心,有儿臣陪着您,父皇不寂寞。” 雁狄只得点了点头,将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孩子脸上,“长得真像你母后!” 他由衷地感叹道。 “儿臣是父皇与母后的孩子,自然像父皇与母后,也要做如父皇母后般......那词叫,澄澈,对,做澄澈之人。” 雁悰回忆着木秋萌对他的期许,只是兴冲冲地说出这番话来,倒是令雁狄眼前一亮,疼爱地抚摸他的脊背道:“臭小子!还知道澄澈一词,不错!像读了书的样子!” 后来,雁狄重新坐上了皇位,真正再次掌管了大乾江山。 “木姑娘在时啊,日日忧思,奴看她桌上的书啊,都换了不知多少回数!这下好了,皇上您痊愈康健,木姑娘......也能歇息了。” 方愈生见雁狄又在批阅奏折之余,望着笔架旁的木蛙出神,便开口提及了他每日最愿意听到的,有关木秋萌的故事。 他睡着的这些年,错过了太多太多,无法听她讲述,也只能问问对此最为熟悉的方愈生。 他果真十分重视,转过神来便回应道:“哦?是么……这些年......是难为她了......朕的江山如今已享太平,还是要多谢她......可惜了......朕如今,连她在哪里,也无从知晓。” 方愈生见雁狄又陷入了落寞神情中,连忙笑着安慰道:“皇上勤政爱民,便是对木姑娘最好的感谢了。木姑娘与皇上一样心系苍生,如今在某处住着,知道皇上广施恩泽,定会高兴的!” “也罢……从前,朕只为得到这木蛙,却伤了那植株与母妃的心,如今,予其惩而毖后患,定不能,复循覆车之轨。江南一路舟车劳顿,多叫他们备些物资......诶,记住!不是给朕,是给他们自己!” 雁狄吩咐着江南南巡之事,待方愈生出殿后,才默默拿起那枚木蛙,经年触摸,早已是握手圆滑,如玉般润泽细腻。 “多情只有春庭月,尤为离人照落花......你是不是曾经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看着明月,思念着朕呢?” 雁狄亲声对着那木讷的雕刻品,道出了从未有过的感叹。 木秋萌在他这一生,最后与他说的话,只是叫他释怀。 到最后,她已释怀,放不下的,却是他。 “别看了,这样的月亮,月月都会有的。” 那是多年前,他与她一同回青阳院的路上,木秋萌望着天空中的明月流连忘返,他却极为不然,说的竟是这样令人心寒的话语。 他不知。 即便月月月明,明月之下的人,却只能千里,再也无法,厮守于侧,共享婵娟。 “儿臣给父皇请安!” “臣妾给皇上请安。” “噢!知音呐!朕生病之前就少见你带悰儿,今日唤他来光泰殿背书,你倒是送他前来了,真是少见。” 雁狄被声音打断了思绪,只见知音领着雁悰已入殿内,稀奇之意顿起,发声感慨道。 “皇上说笑了。” 知音低头看着乖巧的孩子,娇嗔地回应着。 雁悰机灵,忙帮着母妃说话:“父皇!母妃那是自幼就培养儿臣独立处事,好给父皇省心!如今母妃待儿臣可好了!昨日还亲自为儿臣穿上了亲手做的新衣裳!儿臣今日便特地穿来,给父皇看看!” 雁狄听罢,只是向知音投去了不解的目光,听到的回答,却是熟悉得打紧。 “神后娘娘走前,和臣妾说,过去之事,切勿再提,臣妾如今只是着眼于现在......好生养育悰儿。江南之行,臣妾就不与皇上同去了,皇上到了风景秀丽之地,也能补补神气,臣妾听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最能让人忘却往事。” 风景旧曾谙。 哪里容易忘却呢? 第141章 最终 木兰轻舟之上,眺望何处皆是江雾融融,水波搅动着绿意,漂浮弥漫之间更显得江色青暗,岸边竹林深深只觉清幽怡人。 连障叠巘崿,青翠杳深沉。 细看那红紫交替的朦胧之感,却知那只是如叠嶂的浓云霞彩,广阔密布得如竹叶间流动而出的岫巘嵯峨,倒影于江中竟是分外和谐。 微服南巡之故,江道都未曾着人清理,旁侧木兰舟中的吴语歌谣传到雁狄耳中,也像沾了江面绿雾的湿润与清凉,水风浦云,洲诸蒲帆,更像是做了这歌声的背景般,显得苍远辽阔起来。 自皇都一路行来,各州风景异然,苏杭既是终点,也叫人多了分淡然惬意,多于这山水间耽搁几日,也是畅意美事。 雁狄身着一身月白束腰单衣,因傍晚凉意早早便披上了厚实的金丝鲤纹外褂,身旁所站之人也是少着这类常衫,却格外适合宽松的瓶覗之色和衫,将多年习武的身形藏得滴水不漏,腰间佩剑却也看出是习武之人,雁狄欣赏着舟外景色,找他搭腔道:“檀啊,这湖光山色,倒是适合与心上之人一同赏玩,可国不可不设军防,满儿没能一并前来,是朕对不住你。” “皇上言重了,山色皇上赏玩便好,臣不过只是保护圣架无虞......托皇上洪福,出宫走这一遭,便已足够。”车檀被雁狄这样一说,立即浑身警惕起来,忙行礼为自身说明道。 雁狄见他诚惶诚恐的模样,只是目色顿生几分怅然,放下珠帘悠悠道:“朕这回长睡醒来,明白了许多事情,过去,朕一心想要为大乾好,却无奈诸多掣肘,炎氏也罢,朝臣也罢,为此做了许多不仁之事。得之,又伤之,想来,竟是朕最擅长之技......如今,朕想当个堂堂正正的明君,你便不要在与朕如此君臣疏离,朕已无兄弟......能交心者,唯余你一人。” 车檀见雁狄说得如此走心,心中堂皇倒是减了不少,眉间松懈下来轻言道:“皇上......似乎变了不少。” “是该变了......” 雁狄点头承认着,半晌默然方才换了话题道:“也不知方愈生找着评弹大师没有。” “方大监在岸边等着皇上呢!” 车檀眼尖,透过半开的船门遥遥便见方愈生弯身候在岸边,定是已经有了归隐山林之后大师的消息。 “这大师是以前父皇最爱听他唱曲之人,能寻到他,也是朕走运。” 雁狄待船稳稳靠岸后便被车檀搀扶着下了船,到平地之上只是觉得足底似乎还有水波涌动,只好抓着车檀臂膀缓上一缓,口中却连忙将行礼的方愈生唤起,急忙问起他情况来。 “朕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孩子,快来拜见皇......黄公子。” 方愈生唤着一旁玩着手中蛐蛐笼中昆虫的孩子,那孩子一副农家顽童打扮,见了雁狄,却行得一组极为标准的宫中礼仪,倒是令雁狄起了兴致。 “你叫什么名字?如何知晓这宫中的规矩?” 那孩子眨巴眨巴眼睛,瞄了一眼方愈生,便开口答道:“回公子,我哪里知道什么宫中规矩?不过是见这位阿爷做什么,我便照做就是了。” “哦?”雁狄挑起眉头,又沉声疑问道:“你这小儿,怎么不说吴侬软语,倒说得这样一口流利官话?” 车檀见状,立即将腰间佩剑“噌”的一声拔出剑鞘,以备不测。 “诶。” 雁狄见他这样警觉,便伸手按住了他握剑之手,柔和道:“不过小儿,朕赤手空拳都能应付得了。” 待车檀将剑收好,他便转头凝视着个头不大的孩子,“你和......吾儿倒是差不多的个头。” “皇上教化深厚,如今天下皆学皇都官话,公子为何不知?” 孩子眼中满是好奇,倒是惹得雁狄不知所措起来,想必是木秋萌掌政时推行的改革,他也无甚清楚。 “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儿,倒是反问起吾来!” 雁狄开怀大笑间,孩子便机智地道出来意:“我知道公子要找殷先生,他是我小叔认识的人,我带你去见我小叔便是。” “行,你带路,我们跟着你。” 雁狄爽快答应下来,跟在孩子身后,便走入了竹林间一条人工修建出的石路。 “你们家几口人啊?” 雁狄打量着两侧苍天竹林,只是心中羡慕这样的清净生活,好奇问起孩子家境来。 “我和我小叔,小姨住在这边。” 孩子也是知无不答,这次倒是实诚。 “小叔......和小姨?你没喊错吧?那该是叔婶,怎么能是叔姨呢?” 雁狄只觉荒唐,孩子却转过头来认真道:“真是小叔和小姨!小叔是我阿耶弟弟,小姨是我阿娘要好的姊妹,他们是朋友,不是夫妻关系。” “原来如此......哈,你们家,倒是有趣。” 雁狄点点头,表示理解,眼中盯着脚下铺得十分平整的石子路只管往前行,便不再多问。 “你听!这是我小叔在劈柴生火呢!定是要给小姨煮茶喝了!你们也能一并喝到春水煮的新茶了!” 孩子停住了脚步,雁狄向前望去,眼前开阔间出现了一座别致简朴的农宅。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伐木之人袒露着双臂,流畅的肌肉线条随着斧起斧落而有活力地弹跳着,背对着来人,看不清面貌。 一旁的竹凳上,坐着一位头扎扎染普兰包头巾的女篮,穿着青白布料相拼接棉衫,下身着同样的拼挡裤,晃悠着两只赤底绣花鞋的脚轻快间含着韵律,正兴致盎然地看着男子劈柴,双足跟着声响,认真打着节拍。 她面如凝乳,腮间含了樱花色泽般莹润剔透,一抹露齿浅笑嫣然,少了天生所持的锐气锋芒,倒是融合着竹林绿海,多了她本质中最初的稚嫩天然。 “萌萌!是不是等急了?马上就好!” 被她笑眼久久注目的男子大着嗓门亲切问着她,她只是一如从前。 从前痴痴捧着温热还带着雁狄体温的木蛙。 “没有,我很欢喜。” 她粲然应道,世间便失了光彩。 “公子,我去只会小叔一声。” 孩子见雁狄恍惚立于原地,只得弱弱抬头对他说道。 “不用。” 雁狄猛然答了一句。 他见过眼前和睦景致,便已欣然满足。 “檀啊,咱们走罢。” 他回首转身,只是最后再多一次地离去。 人非风月长依旧,一梦经年瘦。 树妖托梦,仅有她一人。 梦罢,只道两草犹一心。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 《雁北归秋》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