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枫的江湖》 1.我的身世 我叫顾枫,也叫顾青阳,青阳不是我的字也不是号,它是我的名。 我们洪湖派传到我这一辈正好是青字辈,老祖宗在创立本派时流传下一首辈分歌,一共二十八个字,一字一辈,用完再循环。辈分歌是口口相传,因此“青”字辈的“青”字到底是哪个,就有了争论,有人说是青草的青,有人说是清水的清,还有说是亲人的亲。洪湖地方口音,青、清、亲读起来都差不多,师祖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见弟子们为此纠缠不清,就大手一挥说:“爱用哪个就用哪个吧。” “顾青阳”这个名字就是师祖给我起的,因为他是在徽州青阳县收留的我,以地为名以资纪念。 不过这个名字到我十六岁的时候就不能用了。为什么呢,因为那年师祖把我父亲临终时留给我的遗书交给了我,遗书业已发黄变脆,一只角甚至还被老鼠咬碎了。师祖是个闲不住的人,辞去掌门后就领着我四海流浪,临安的玉生香住过,大都的福临门吃过,洪湖县的鸿宾楼闹过,关西道上的土炕大通铺也没少睡,被老鼠咬两口有什么稀奇,以他大咧咧的性格能把遗书保留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了。 父亲的遗书共有三页,大体也可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我的父亲简述了我们家族的辉煌历史和他的混蛋人生。我爷爷的爷爷就开始混江湖,刀光剑影一辈子,到死也不过是个最低级的护院武师,要钱没钱要名没名,儿子和孙子也没混出啥名堂,到底也都是武师。 我太爷爷却是个有志向的,打小就不愿仰人鼻息,那年朝廷跟金人开战,他就投奔从军了,十年征战混了个什么将军,人是活着回来了,只是少了一条胳膊瞎了只眼。于是辞官隐居乡里,买田置宅,蓄奴纳妾,摇身一变成了乐善好施的顾员外,跟他混的那帮老兄弟也在青阳县置地立产,垄断山川水利,勾结官府,隐然成了一霸。 我爷爷哥四个,他老幺,几个哥哥买田置地,开矿山办酒楼,在扬子江上跑船,顺带着贩卖点私盐,个个闹的红红火火,唯独他热衷功名,弃了江湖要走正道,我太爷爷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心就偏向他,虽然到太爷爷死我爷爷还是个童生,但我太爷爷还是把半辈子积攒的祖业传给了他。 “功名于我浮云。” 这是我爷爷临终时的遗言,不是大彻大悟看开了,是没办法的聊以**,到六十岁死他连个秀才也没考上,死后我父亲花钱给他捐了个功名,把大红喜报、官袍玉带抬到坟上焚烧的时候,青天白日的竟凭空起了场风雨,家里人都说这是我爷爷显灵了呀,为独生儿子的这份孝心高兴呢。 我父亲从不避讳自己是个混蛋兼败家子。爷爷活着的时候他就没干过一件正经事,他读过几天书,和爷爷一起去考过秀才,考了一次没考中就再也不肯用功了。他自嘲也是在嘲弄我爷爷:“一辈子能吃几碗饭,卧地三尺床,面前一碗饭,倒头一去,金山银山还不是别人的?”他喜欢拿我大爷爷的例子来作说辞。 我大爷爷是家族里最能干一个,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挣下金山座座,银山无数,老了中风,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三个儿子五个女儿都不愿养,老爷子一个人落在家里活活地给饿死了,死了多少天没人知道,发现时,鼻子、耳朵都让老鼠咬碎了。 不过我爷爷活着的时候还能管得住他,他虽不成器,也没闹出什么乱子,等爷爷一死,我父亲就像脱了缰的马驹,撒起欢来,踢球、赌博、狎妓、养妾,买来成堆成堆的假古董,他出手既大方人又不懂行,四州八县的骗子哪个不来蒙他,这个提个陶罐说是西周的,那个拿个夜壶说是北汉的,他货也不看,价也不问,一概照单全收。他的名气很快就超过我太爷爷和大爷爷了,人们尊称他一声“顾爷”。 没过多久,小小的青阳县就容不下他了,顾爷去了徽州,去了金陵,去了江州,去了平江,处处留下义薄云天、挥金如土的豪名,等到这些地方都玩腻了,他又跑去了临安,砸出去的金山银山能把西湖给填平了。临安那帮浮浪子弟都尊称他“顾三爷”,将他跟京城最有名七个公子哥并称为“临安八骏”。 “八骏”之名震天下,大宋国四百军州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就连旧金故地(此刻完颜金已被蒙古灭国十三年)也流传着他们的美名。 不过俗话说的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正当他春风得意之际,却因为一次小小的口角让他不仅名声扫地还差点丢了性命。事情的起因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他和一帮朋友游西湖,因为争抢一个名妓的彩头,就跟一个黑面龅牙哥起了口角,继而打斗起来,打的龅牙哥丢了牙瘪了嘴,情急之下跳水逃亡。 他在画舫上跺着脚哈哈大笑,兴奋之余,掏出那话儿对着水里挣扎的龅牙哥就赏了一泡“黄金雨”。 他是有张狂的资本呀,“临安八骏”的名头不是盖的,打个人算什么?类似的事多了去了,今天打了余杭县知县的小儿子,明儿掌掴平江知府家的二公子,后天又不知打了哪个侯府的侄孙。最让他津津乐道的一次是在玉生香把贾府大管家的小公子脑袋开了瓢。人说宰相门人七品官,那权倾朝野的贾相家的大管家是几品? 如今小贾公子破了脑袋、折了胳膊,这是多大的事?兄弟们劝他出去躲两天吧,说宁得罪王孙公子也别得罪贾家呀,他家可通着天呐!他嘿嘿一乐就是不走,托了点关系,破了点财,在玉生香摆了一百二十桌席面,邀齐京城各路头面做见证,向小贾公子拱手道个歉,一笑泯恩仇,两人从此成了好朋友。 不过很快父亲就知道临安的水比东海还深,那个被打的龅牙哥的一个表哥在拭剑堂听差,听到表弟的哭诉,当即就差下两个锦衣卫去西湖岸边守候。父亲在画舫上玩到后半夜才上岸,昏头昏脑的就让人给架起来塞进了一辆黑油布马车,径直去了玉皇山脚下的拭剑堂——一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宅院。 父亲被带走的时候,老管家顾同和一干朋友都看见了,大伙随即就展开了营救,能找的关系有:殿帅府的三公子,御前带刀侍卫的结拜弟兄,敏惠嫔二表哥的大舅哥的舅父,临安府尹亲表兄家的大小子,卢阳侯奶娘的亲哥哥,…… 大伙摩拳擦掌、群情激奋,说惹谁不好敢惹咱兄弟?你不给咱面子,咱就扯你里子,姥姥的,活腻歪了呗。老管家乐呵呵的在玉生香摆了八十八桌流水席,宴请各路朋友,救人嘛,自然是人越多势越壮啦。花点钱算什么,咱顾爷的面子值几座金山? 来吃饭的人是人山人海,大块肉,大碗酒,豪言壮语,义薄云天。来的十亭人中,一亭因喝酒时跟人闹了别扭,酒没喝完就气呼呼地走了。余下九亭里,三亭醉的死死的,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三亭酒醉心里明,东扯西拉的找了各种理由开溜了;余下三亭喝的昏头昏脑,凑齐百十辆马车在小贾公子的统率下浩浩荡荡杀奔玉皇山去要人。 老管家陪酒陪的两眼发直,走到半道就支撑不住啦,坐在路边草厅敬候佳音。他坐到天亮,总算见到有人回来了,去时浩浩荡荡上百辆马车几百号人,回来时只剩四五个,灰溜溜的,霜打的茄子一样,见了老管家就抹眼泪,说人都让人给逮了,只放我们几个回来报信。 顾同慌了:临安城除了皇宫禁卫,有谁这么大势力?连小贾公子都敢抓? 后来才弄清,抓人的是一个叫“拭剑堂”的东西,之所以管它叫东西,是因为拭剑堂既不是白道的官署,也不是黑道的帮派,既非皇亲勋贵养的外宅,也不是外戚家的姑表叔二婶子。它什么都不是,却又什么都是,它能私设公堂大牢,不论官民军勋亲,谁对大宋朝不利它就抓谁,抓起来直接投进大牢,什么时候审讯,得看人心情,能不能放出来,得看天意,有司不得过问。 他跟江湖上的四门八派三十六家都有瓜葛,大小帮派看他就像平头百姓看县衙里的差捕一样,又恨又怕。说他们跟亲勋贵戚走的最近,那是一点没错,拭剑堂里有名在册的竟有八成都是皇族亲贵子弟。侯门公子卧底在县衙门房做听差,俏郡主嫁了丑汉子潜伏在丐帮,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抓我父亲的在拭剑堂里不过是个地位低下的差办,真实身份是什么,无从稽考,所能知道的是小贾公子的父亲-贾相府的大管家为了捞出宝贝儿子亲自带着几车珍宝去求他们的一个副堂主,低声下气,陪尽了小心,三更就在门口等,五更天人家里的管家开门说:“主人不在家,您请回吧。” 大管家垂手弓腰笑着说:“无妨,我再等等。只是东西太扎眼,摆在这不好看。望老兄行个方便。”人家也不客气,开了门放马车进去,卸下东西,留车夫吃糯米汤圆,喝绍兴红,车夫们吃饱喝足出来时,天空飘起丝丝细雨,看老爷还勾着头站在那,都生出孝顺的心,拿着黄油布伞去遮雨,被大管家狠狠地推开了。 那天的雨下的真大,地上很快就汪洋一片了,大总管立在那始终没挪窝子,约巳时,那家主人乘一顶青呢小轿从皇宫回来,远远看到低头跪在泥水里的大总管就跺停了轿子,光着头跑上前去扶住他,连声说:“家人无知,贾兄何至于此,让邵玉清做不得人了。” 大总管笑着说:“人老了不能久站,才站一会,就头晕想坐,又怕坐倒了想睡,索性就跪着吧。”那个叫邵玉清的副堂主就哈哈大笑起来,两人手牵着手如同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走正门直入厅堂。大管家换了衣裳,洗了个热水澡,喝茶下棋,把酒言欢。 掌灯时,大总管回到家,小贾公子已经在门口恭候着他了。 2.家变 我父亲没有这样一个肯为儿子低头的爹,因此他就只能被关着。我母亲那时怀着我,在徽州姥爷家养胎,接到顾同的报急信,慌慌张张就要赶回青阳县。我的姥爷家是书香门第,徽州的望族,恨女婿游手好闲,就说:“先不要管他,让他吃吃苦头,就知道下半辈子的路该怎么走了。”母亲听了就抹眼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没有兄弟帮扶,我不管谁管?惹得姥爷心烦,当夜就打发了她回青阳。 我母亲虽然出身在书香门第,读书却不多,不过论起人情事理,倒不见得比一个男人差。回到青阳县她就着手变卖家产,筹措打通门路搭救父亲所需的银子。父亲转战临安后为了满足他日常的花销,就把设在徽州的两处当铺和绸缎庄都迁去了临安,当铺和绸缎庄做的都是接地气的生意,在徽州做的风生水起,在临安却水土不服,生意惨淡,所得利润供父亲花销尚且不足,每年还需从青阳、宣州等地的田庄筹措一笔款项汇去。 自从他被关进玉皇山下的那所不知名的大宅院,家里的银子就像绝了堤的水一样,哗哗地流了出去。当铺、绸缎庄没了,挨着御道的酒楼、客栈也没了,顾同东奔西走费尽口舌以父亲的名义借了一大笔债,光是每月的利息就足以让小有田宅的财主破家倒灶。 母亲把散布在江南各处的田产、房产、货栈、酒楼、木料场、山林全部变卖后,就带着肚子里的我去了临安,因为急着救人,各项产业都没能卖个好价钱,与实际价值相比所得不过五六成。而为了携带方便,母亲又要的是纸钞,到了临安才知道现今的贵人都不收纸钞,说那玩意儿贬值太快,今个能买一头牛,明个就只能买一头驴了,到了后天怕是连条狗也买不到。他们收只收真金白银。 母亲只得托人把纸钞兑成真金白银,心急手慌,所托非人,无形中又损耗了两成。 都说钱能通神,可金山银山在手,没有门路也是枉然。 在临安奔波了一个月,能找的关系全找了,钱像流水一样地花。有人拿钱办事,只是办不成;有人只拿钱不办事,好在也不坏事;还有人拿了钱,不办事,还暗中使绊子。 母亲挺着日渐丰隆的肚子跟各色人周旋,她变瘦了,瘦的皮包骨,变虚弱了,没走两步就脸色煞白,额头冒虚汗。心神焦虑,头发一掉一把,夜里常哭,眼圈总是红肿的。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就指点她说可以去求求临江王府的老太妃,老太妃是佛面仁心的活菩萨,有普度众生的好德性。拭剑堂的现任堂主就是她族里的侄辈后生,你只消求得她老人家口吐莲花,保管事成。 总算拨开乌云见日月,这时离母亲带着我来到临安已经足足过去了三个月。 知道了路怎么走,只能说是成功的开始。老太妃端坐莲台,深居简出,想见一面谈何容易?顾同扳着指头把能挂上临江王府的关系都摆出来,一条条一缕缕,盘算来盘算去,盘算出一头茫然无措。 母亲听了直冷笑,她拿出一千两银子让顾同在临江王府后花园外的街巷口搭设起一座舍粥的善棚,上等的大米、红豆熬粥,一天六个时辰不间断地往外发放。 老管家一听捻须叫好,说:“真是前古未有之妙计,老太妃乃菩萨转世,听闻夫人这样做功德,岂有不见之理?好,好,实在是好。” 粥棚搭建起来,乞丐饥民们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临安城就轰动了,人们排成长队来领施舍,颂扬的声音响彻天地。粥舍了七天七夜,终于惊动了老太妃,派人来请善主往王府一见。母亲就这么带着我进了临江王府,老太妃果然是佛心佛面,菩萨转世,一见母亲憔悴的面容,就动了恻隐之心,她离了座,亲手搀扶我母亲坐下,那双养尊处优得来的白白嫩嫩的小手怜惜地抚摸着我母亲那双干枯黑瘦形如鸟爪的手,说:“看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因何闹成这幅光景。” 母亲的泪止不住就流了出来,就把丈夫怎么跟人斗殴吃了官司,被关进拭剑堂的大牢,自己多方奔走无果,才出此下策,求见老太妃,为夫请命。又说夫君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自己惊扰了老太妃,更是罪该万死。只望老菩萨看在尚未出世的孩子份上,怜悯则个。 老太妃听罢眼圈就红了,宽慰了母亲几句,又摇头叹气了几声,叫人唤进一个女官说:“百川现在怕也是忙糊涂了,年轻人吵嘴打架该由余杭县去管,他操哪门子闲心。”女官望了母亲一眼,陪着笑说:“哪里与他相关,他手底下几万人,他哪能个个都看得住?准又是下面哪个不知天高地厚造的孽。”她又对母亲说:“这位大嫂你回去问个明白,莫要以讹传讹呀。”母亲连忙赔罪说自己说错了话。 老太妃笑了,把母亲揽在怀里,说:“你不要怕她,他们是姐弟俩,自然护着自家人,咱们娘儿俩有缘,你的事我是管定了。看她给不给我张脸。” 那女官听了这话就撒娇卖痴地说:“老菩萨口吐莲花,普度众生,得万口颂扬,千人香火。咱们这些小鬼,担着惊受着累,还要落人骂,可见天理不公啊。” 老太妃听了这话笑的前仰后合,笑完后却说:“你若真心孝顺我,就成全了这桩善事。别学你弟弟,心里只装着天下大事。” 有了老太妃这句话,母亲当晚就和父亲团圆了,夫妻俩成亲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在一起吃晚饭,在一张床上睡到天明,经历了这场磨难,父亲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二日一早他向临江王府方向遥叩了个头后,就丢下母亲和我登上了一艘去往南洋的货船。 父亲走了,母亲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她已为这个男人流尽了眼泪,在了结了父亲遗留下来的那些繁杂的账目后,母亲变得一贫如洗,靠老太妃资助的五十两银子才回到青阳县。依仗着顾氏族人的资助,母亲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到两岁半,终于一病不起。 那时正是花红柳绿的春末夏初,恰逢师祖云游到青阳县。 师祖身材高大,体态略显肥胖,一张古铜色的脸膛,一部花白胡须,虽然衣着邋遢,倒也有些仙风道骨的气象。那日他背着脏兮兮的褡裢一手拄着梨木杖一手抓着酒葫芦,兴致勃勃地沿河看柳。河两岸是绿油油的早稻田,依着山坡有一户破落的民居,三间草屋,泥墙围着小院,院门前却是骏马成群、香车云集,穿绫裹缎、大腹便便的男人,擦着厚粉抹着猩红嘴唇的女人,或进进出出,伤神失魄,或三五成群,嘀嘀咕咕。只有两个肥胖的女人粗声大气地说:“我早说他要给老二家么,谁让人家是一家子人呢。” 师祖正巧也走累了,就插了手杖坐在柳树林里歇脚。 这会儿有人哭闹着从门里打出来,一个披金戴银的女人就在门口的泥地上打滚,边滚边嚎:“没天理啊,我供她吃供她穿,供她养大儿子,她是忘恩负义,遭天谴呀!”众人假意劝了一阵,就围着她看热闹,她不干了,一骨碌爬起来,从屋里拽出一个干瘪瘪的男童,在他脸蛋上狠命地拧了又拧,小男孩偏是一声不吭,女人就愈发生气,下手就更重,拧过他的脸,又狠命地拍打他的头,喝骂道:“王八羔子,养条狗还知道叫声汪汪,你哑巴啦。” 那男孩突然“哇”地哭泣起来,声音又尖又亮,气势直冲云霄。 那男孩就是我,母亲染了重病,姑姑叔伯们一起涌过来,他们哪是来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呀,他们是看中了我家的祖宅,那是太爷爷传下来的,雕梁画栋的都是上等的好木料,石料和瓦当都是从几百里外的江州和芜湖运来的,多少能工巧匠,耗尽了他们的心血才建造起它。当初母亲为了营救父亲把能卖的都卖了,有人出三万两银子来买这所宅子。母亲左右为难:卖吧,对不起顾家的列祖列宗;不卖,她要救自己的丈夫。 思来想去,母亲出了个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主意:卖房不卖地,房子和地本是连在一起的,卖了房子不卖地,那怎么成呢?总不能把房子架到天上去吧,那也不成呀,遮挡了风雨,地主也要找你麻烦呀。我私下猜想,母亲本意是不想卖,可又抵挡不住叔伯兄弟们的毒舌诽谤,才想出的这个办法。 世上真有能人,还真就有人买了房子去,真金白银,一手交钱一手立字据,房买去,不住,拆掉,把房梁、木料、砖瓦、石墩、拴马桩,门前的石狮子、柱础……总之,能拿走的全拿走了,不能拿走的就地打碎了,四邻要用土垫地基的,就套车来拉,分文不收,算作是对拆房时惊扰四邻的一点补偿吧。最后还有些剩余杂料,就拉去填了村口的一口天坑,那口天坑是一次暴雨后形成的。先后有三头猪、两头牛,八个小孩掉进去,山区土薄人又懒,就一直空在那。 师祖后来跟我说他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欢上了我,说我有慧根,洪湖派将来能否发扬光大就看我了。直到十六岁之前,我都相信他这些话是发自真心的,直到我吃过十六岁的寿面,看过父亲的遗书,知道了我的身世后才知道那根本是个善意的谎言。 师祖一定是同情我才收留我的,而且我可以肯定,当时的场面一定不堪入目,否则以他那怕麻烦的性格,岂肯收留一个二岁大的孩子在身边磨缠人呢。 师祖带我回小平山时我已经四岁了,他那时还没有辞去掌门之位,不过已经不大管事了,别有用心的人说他占着位子又不管事,是在栽培他的儿子贺复主,帮他积累人脉和资望,等到时机成熟就扶他上位。我不这么看,他就是爱闲逛的性子,你让他在哪一气呆上一个月,他准不舒服,若让他呆上一年那简直比杀他还难受。 我们洪湖派创立于靖康南渡前后,立派有一百多年历史,传到师祖这辈,派内枝系庞杂,以长江为界大体可分为“南三族”、“北五家”,江北五家的实力远胜江南三族。洪湖派掌门循例由五家家长轮流担任。这五家分别为江陵刘家,襄阳阮家,洪湖穆家,常山佟家和我师祖的均州贺家。五家中,常山佟家人才辈出,一直霸占着掌门之位。 3.洪湖派 佟家的家长佟松,矮墩墩的身材,紫红色的脸膛,油乎乎的面皮上一根胡须也不长,他为人不苟言笑,但说起话来声音又极洪亮,瓮声瓮气的,听着甚是豪气,初次见面的人多半会误认他是个豪爽的人,不过相处时间稍长你就会知道此人十足一个伪君子,满嘴谎言,一肚子男盗女娼。 你家大业大,当掌门就当掌门呗,各过各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他却偏不这么想,他一心要吞并其他四家,掠人钱财,夺**女,做个真真正正的洪湖派掌门。阮家家长阮乡被整的最狠,差不多要家破人亡了。阮乡也算个英雄,哪能束手待毙,他就暗中联络其他三家要轰他下台,那三家也早对佟松不满,背地里没少问候佟某人的祖上先人和家里妇女。 不过牢骚归牢骚,真要起来造他的反,就都各怀心思了,嘴上说“对对对,是该给他点颜色瞧瞧,太不像话!”私底下却给佟家送田送粮,暗通款曲,嘴上还说的好听:俺们是贡献给祖庭小平山养老院的。你不知道小平山都是他佟家呀,一年上万两银子贡献上去,养老院的老人们还不是自个种菜,自个捉虾,忙时吃干,闲时喝稀。 阮乡遭难时,师祖远在洛阳,听到阮家一门三十六口被一根细麻绳拴住右手大拇指,让两个赖头小子牵去小平山大香堂受审,他怒不可遏地掀了桌子,向客栈掌柜讨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了封万言书,把佟松骂了个狗血喷头,信写好,信差也寻到了,他又把信撕了,重写了一封措辞温和的劝和信寄出。不管怎样,这份恩情阮家是记住了。 一年后,常山流行瘟疫,佟家八十余口死的死疯的疯,末了只剩下八个人,佟松由小平山赶回去料理后事,结果也染了病,上吐下泻的,不到三天就咽了气。 佟家算是彻底砸锅倒灶了,刘家兄弟那会儿还在穿开裆裤,穆英又一门心思混官场,懒得理会谁去当掌门。阮乡倒是想东山再起,扬眉吐气,顺带手把佟家余孽整个死去活来,出口恶气。可惜当初佟松为了整倒他,曾逼着他写了份悔过书,把历年干过的丑事恶事缺德事桩桩件件明明白白地写了下来,让他自个签字画押按了指印。 佟松临死前让人转告阮乡两句话:第一,你不得为难我的家人;第二,你不能做掌门;这两条在我死后你必须遵守,否则我一定会让你身败名裂、追悔莫及。 阮乡相信那份悔过书就在佟家的孤儿寡母人手里,投鼠忌器,他哪敢轻举妄动? 因为谁也不愿意看到掌门的位子落入“南三族”的手里,他们就把我师祖推上了掌门的位子。 师祖是个开朗乐观的人,他与人为善、交际广泛,大江南北到处都是朋友,他从未想过做掌门,等他真的做了掌门后,他想的比谁都开:大不了老子不干了。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有了这份劲头,他还真甩开膀子干了几件像模像样的事: 做掌门的头一年,他创设了“议事盟”,规定洪湖派的所有大事由各家(族)长公裁,资历最老的阮乡被推选为“议事盟”大长老,几乎被灭族的佟家也有机会派幼子与会,多年不过江的江南三族在师祖的力邀下也重新登上了小平山。洪湖派虽然还远没有合同一家,却也着实比先前亲密多了。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创建“研剑盟”,目的是要让蒙尘纳垢的洪湖派武学还原本质重放光彩,重振洪湖派武功在江湖上的声威。洪湖派肇始于靖康之乱前后,那时金人累次南下,山河破碎,凡血性男儿无不拿起刀枪,保家卫国。洪湖派武功是在血与火中锻炼出来的,一招一式莫不经过千锤百炼,朴质无华但威力惊人。 后承平日久,崇尚奢靡华美之风日甚一日,世人再看洪湖派武功就觉得不入眼,讥笑是乡下老农种田的把式。 别人说说倒也无妨,只是听久了,自己也心虚,加之绍兴年间屡次受辱于江南九鸣山庄,于是终于认定自家的东西确实不如别人的好,要想振兴洪湖派只能向别人学。打熙宁年起、历经数代人聪明人的删改、阉割、摈弃,到师祖这一代,洪湖派武功已经可以与最讲究招式套路的江南八大家相提并论了。可惜,江湖上从来只闻强者笑,不容弱者哭,武功招式越来越好看的洪湖派,在江湖中的地位却江河日下。 想当初,立派祖师率十万荆襄子弟杀的金人闻风丧胆,声名流波,天下人谁不称颂?那时江湖上还只有八大门派,没有什么上四门,三十六家之说,洪湖派立派的第二年就挤进八大门派,排名第三。百余年后,到师祖接任掌门时,洪湖派非但被踢出八大门派,在三十六家中也只能勉强坐个末席。 “研剑盟”创立后,师祖四处奔走,促请各家名宿出山会聚祖庭,收集、整理、校勘洪湖派武功典籍,同时又要求各家每户选派两名资质优良的少年到“研剑盟”来,由名家高手亲自传授武功。 我虽姓顾,却作为贺家子弟入选,与我境遇类似的还有苏清河,他是佟家举荐的,佟家因为遭了大难,举荐的两名少年都是外姓。另一位姓吴,比我大一岁,上小平山只半年,就莫名其妙地溺水死了。 我在“研剑盟”满打满算也只待了一年,师祖不肯再做掌门,要云游四海,我要跟着,他不让,我就哭就闹就满地打滚耍无赖,他不让人拉我,发狠说看我能赖到几时。我也发了狠,不停地哭不停地滚,嗓子哭哑了,头撞倒门框上,流了血。他被我缠的没办法,就叹了口气说:小冤家,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他答应带我走了。 那天天气晴好,洪湖上白帆点点,水鸟围着渔船盘旋。师祖拉着我走出山门时,停住脚,怔怔地望着白云蓝天下那一汪碧青的湖水,似乎有些不舍,那时我满怀兴奋,就催着他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走了,走时甚至都没回头再看小平山一眼。 这一走就是十年。 我十六岁那年师祖告诉了我的身世,那天风很大。他说:“你父亲名讳中有个青字,‘青阳’这个名字你就不要用了吧。”我不以为然地说:“那我叫顾风吧。”他沉思了一会,说:“风是无根之物,无根之物看似潇洒,其实很累。做个有根之物,叫顾枫吧。” 他那时已经厌倦了四海漂泊的生活,可惜我太年轻没能听出来他话中的凄凉。 第二年师祖病逝于秦州郊外的一间驿站,死的时候冷冷清清,多亏有忠厚朴实的老驿丞帮忙,他的身后事才不至太潦草。老驿丞是师祖的一个朋友,原来也是在江湖上飘的,后来厌倦了就洗手躲进了驿站。 时当盛夏,秦州大地如被闷在一个火罐里,扶灵回乡的想法无疑是疯狂的。在老驿丞的帮助下,我把师祖火化了,捧着他的骨灰还回小平山安葬。 走到唐州的时候,因为错过了宿头我只能睡路边野店里的大通铺,三个铜子一个铺位,夏天天热,也用不着租被子。 客栈矮小,土墙、草顶,因为常过军马,房顶的茅草屡次被抽光,店家就用黄泥敷了个顶,冬天不能保暖,夏天不能隔热,屋里热的跟蒸笼一样。十几个山南海北的汉子挤在一起睡,汗臭混合着脚臭就足可熏死个人,何况为了防备屋外成群的蚊虫侵袭,一尺见方的小木窗还要关着。苦是苦了点,可我也没那么娇贵。十几年的四海流浪,大苦大难没经历过,这种小苦还是经受了不少的。 连天赶路实在是太困了,那么热的天我倒头就睡,头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不过一个时辰后,我就被热醒了,脖子上胸腹上都是汗,粘巴巴说不得有多恼人。可我并不想起来,起来也没处去乘凉,多睡会儿吧,明早趁天凉好赶路。 几只昂昂叫的蚊子在耳边盘旋,多年的刻苦训练,让我凭声音就能准确判断出它们在哪,我一伸手,掌心里就多了两只蚊子的尸首,我无意中露出的这一手,却惊吓到了在旁边翻我包裹的一个黑瘦干瘪的汉子。 “啪!”我脑后传来了陶罐落地的声响。 我起初以为是哪个人喝水不小心打了碗,随即感觉到不对劲,有人从我头上一跃而过,撒腿就往外跑去,几乎同时有人大叫:“不好,骨灰撒了。” 骨灰确实撒了。 那个缺德鬼,见我包裹里鼓鼓囊囊的,以为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趁我睡着就悄悄地过来翻看。大通铺上除外之外还有十二个人,四个睡的跟我一样死,四个半睡半醒,闭着眼扯呼,手里还不忘摇着扇子。还有四个是清醒的,那个矮瘦汉子在翻我包袱,他的同伴在门口帮着把风,其余两个人都是单行的客人,不想惹麻烦就装着没看见。 矮瘦汉子手疾眼快,等我缓过神来人已经溜的没影了,他的同伴一个肉泡泡的胖子就没那么幸运了,我眼见师祖的骨灰撒了一地,当时眼就红了,薅着他的头发牵他到木柱前,狠命地把他往木柱上撞。 咚!一下…… 咚!两下…… 咚!三下…… 4.路 他额头上就见了血,人倒也硬气,咬着牙一声没吭。睡觉的人都被惊醒了,一时不明白出来了什么事,几个身强力壮的联声发出警告,要我不要打人。 我怒喝:“少他妈的管闲事。” 他们愣了一下,就都不吭声了。这时一个原本熟睡打呼的壮汉揉揉眼坐了起来,望了我一眼就惊咋咋地跳下了炕,陪着笑脸说:“兄弟,别这样,都在道上混口饭吃,有甚解不开的结要把人往死里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听哥一句劝,算啦,算啦。”他说着话,就迈步向前,挂着笑脸来拉我。 我手里的那个胖汉子此刻满头是血,我的气也消了一大半,毕竟骨灰撒了还可以收起来,人若死了,就救不活了。我正有心要收手,他这个台阶给的正是时候。 那大汉察觉出我也有收手的意思,就笑嘻嘻地抱住我的腰,把我往后面扯,扁平的脸上堆满笑容。我丢开那胖汉子,正想骂两句收个场,孰料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抱着我的那个大汉猛然箍住了我的手臂,他那两条粗壮的臂膀如同两条大蟒般将我死死捆住。 事到如今,傻子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啦:妈的,原来这三个是一伙的! 壮汉得手的同时,原先逃出门外的矮瘦汉子阴笑着回来了,手里抓着根捶衣棒,他轻蔑地瞥了眼那个被我打的昏头昏脑、头破血流的胖子,把捶衣棒塞到他的手里,推着他踉踉跄跄走到我的面前。 噼里啪啦拍打着他的脸,说:“来,小三,瞅准了,往这打,打!快!” 他一边说一边拉出逃窜的架势,生怕我的血溅在他身上似的。 昏头昏脑的胖子抹了把脸上的血,阴狠地笑了,他双手握紧捶衣棒,“呀”地一声尖叫,跳起来望着我脑门就砸下来。那一刻我真是恨到了极点:恶人不除,何来宁靖? 捶衣棒离着我脑门还有几寸远时,我暗使一个千斤坠,身子向下一蹲,双臂一挺,不仅挣脱了身后壮汉的搂抱,还把他的脑袋送到了胖子的捶衣棒下。 “噗”地一声,壮汉的脑袋就开了花,他摇摇晃晃地跌跪在地,像喝醉了酒一样,只剩喘气的份了。一心想报仇的胖子眼看着自己的同伙的头像喷泉一样喷溅着血浆,登时就吓痴了。他的同伴,那个矮瘦的汉子,反应倒是快,情知不妙,撒腿就跑。 跑?我还能让你跑吗?我伸腿一勾,那厮便摔了个狗啃泥。这时,握捶衣棒的胖子回过神来,呲牙咧嘴地冲到我面前,挥棒就砸,我偏偏头躲过去,一下,两下,三下……到第八下时,我探手夺了他的捶衣棒,抽了他一个耳光。他怔怔地望着我,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噗通”一声,他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我最看不惯这种脓包像,正要恶心他几句,那矮瘦汉子却叫起来:“滚起来!死就死,嚎什么!”他磕掉了两颗门牙,现在满嘴是血,他骂人的时候,两眼发出凶狠阴毒的目光,配上那张狰狞扭曲的脸,让我既恨又惧。为了掩饰心中的怯弱,我决定加倍报复他。想到报复,我胸中的怒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我揪起跪在我面前的胖汉子,把捶衣棒塞到他手里,拍拍他的脸,指着那矮瘦汉子说:“去,砸死他,你砸死他我就饶了你。否则……” 我阴冷地笑了声,挥起捶衣棒,望着跪在地上的那壮汉的脑门就是一棒,**与鲜血迸飞,捶衣棒断成两截,壮汉闷哼一声扑地,再没了动静。 “这就是你的下场!”我冲着他嘶吼道。 许多年过去了,我每每忆起自己的这声吼叫,都禁不住一阵阵心惊肉跳,这样邪恶的声音竟然出自我的口?我是被鬼魂附体了吗?那时的我还算一样人吗? 然而当时我已不能控制,看到胖汉子像癞皮狗一样地瘫下去,我又把捶衣棒丢到矮瘦汉子面前:“你来,打死他,我就饶了你。” 矮瘦汉子用阴冷的目光瞪着我,确认我不是跟他开玩笑后,他站了起来,一脸决绝的表情,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提起捶衣棒走向他的同伴。我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等着看他们手足相残的闹剧。什么英雄侠义,在生死面前,都他妈的是个屁!我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做好了救人的准备,只待他这一棒砸下去,我就救出那胖子,然后把捶衣棒交到他手里,把这个游戏重玩一次。 我承认自己这种想法十分恶毒,许多年后我每想起此事,心里还隐隐作痛,然而在当时,我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甚至为自己的这个创意而感到沾沾自喜:我倒要看看,人世间的丑恶,究竟能到哪一步。 但我竟没能如愿。 矮瘦汉子没有把捶衣棒砸向他的同伴,而是砸向了我!我当然不可能被他伤着,他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虚晃一招后,就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趁势抱住了我的腿,同时,他用尽平生气力吼道:“老三,动手!” 多年以后,我跟李少冲说起此事时,他沉思许久,说:“这就是甘陇人的难得之处,但有一线生机,他们也会舍命一搏。” 李少冲说的或许没错,但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矮瘦汉子的双臂刚刚抱住我的腿,我就一掌劈断了他的颈骨。 他的那个像癞皮狗一样的同伴也终于鼓起了勇气,嚎叫着,挥棒向我进攻,我闪身到他侧后方,用肘狠击他的后心窝,他喷出一口血箭,就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我想他是死了。我杀人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杀人,一杀就杀了三个。我本是不想杀人的,杀人的念头从何而起,至今我也没想明白,从那个壮汉暗算我起,还是他头上溅起的血花刺激了我?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的是,若是我功夫稍微差点,那晚躺在秦州城外大通铺里的就该是我了。 对于杀人,从我懂事那天起,差不多每个月都要见到一两次,有时候是远观,有时候则离得很近,近到能感受生的气息如水一样流散。我早就知道我不可能独善其身,江湖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大森林,免不了你杀我我杀你,我不杀你你也会杀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这个道理师祖没有口授过我,他是用许多事例让我颖悟的。 我蹲在地上不紧不慢地收拾着骨灰,大通铺里剩余的人就围着我看,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特别惊恐的表情。这年头,说你没杀过人,有人信,说你没见过人杀人,鬼都不信。 收拾好骨灰和行李,我丢了一块碎银子在浸透我汗水的破竹席上,就迈步出了门。 外面星辰满天,没有一丝风,但比屋里要凉爽。几个年轻人手持棍棒远远地看着我,见我望向他们,有人把木棍往背后藏,有人则丢进了草丛。其中几个人就是店里的伙计,出了三条人命,店家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不过他们心里也很清楚什么时候要睁两只眼,什么时候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时候又要视而不见。不懂这些个道理,在这个乱世江湖,绝对不得善终。 我带着师祖的骨灰去了均州,贺复主已经把位子传给了阮阳,在均州做起了财主爷。贺复主大我一轮,论辈分是我的长辈,对我却像哥哥待弟弟一样,严肃却又不失亲近。他做掌门这五年,差不多什么也没干。不过他有他的想法:洪湖派立派数百年,弟子数万人(号称十万,其实没那么多),只要不折腾不内耗,总有复兴的那一天。自己既无开创之才,就不如做个守成之主,不退亦是进。 办完师祖的葬礼,贺复主找我长谈了一次,他想把自己的侄女贺芹嫁给我,等我进了贺家的门,再把家族的生意也交给我,他对这些个身外之事毫无兴趣。我知道他是真心诚意要留下我的,我对贺芹也颇多好感,但我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我说大丈夫要读万卷书、行千里路、立万世功业,我呢一样也没做到呢,我还小,我还没玩够呢。 他也就不勉强了,说:“那你就尽情玩个够吧,啥时玩够了飘累了就回来,贺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不过小芹就不能等你啦。” 离开均州那天,天阴沉沉的,一丝风也没有,我牵着马走出城北门,四顾远眺,一片灰蒙蒙的天地。我问自己:这就是你要走的路?苍天无语。 一股酸楚涌到喉结,这就是我要走的路,属于我的江湖路才刚刚开始。 5.紫阳宫的女弟子 二十二岁那年我去了趟君山,去参加三年一度的武林英雄大会。 英雄大会,有人说它是赌博场,得意时,它是登天梯,让你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失意时也可以让你一夕身死浮名散。 有人说它是广结善缘的聚会所,会五湖宾朋,结百世良缘。 也有人说它是结算恩怨的是非所,旧怨未清新恩欠,算了旧恨结新仇。 无恩怨哪有江湖?不管怎么说,三年一度的英雄大会都是武林中不容错过的大盛典。 南下君山前,我绕道去了趟沅江,去看望两位隐居的老朋友。这些年在江湖上游逛,朋友着实交了不少,交利的、交义的、意交的都有,这两位朋友初起是利益之交,后来就改成义气之交,最后竟成了知心知已知意的好朋友。正因如此,他俩相约退隐江湖时,还特意来找过我,劝我一起退了算了。 我说我已经习惯了流浪,真要我困守一处,默默无闻,只怕用不了几天我就要违背誓言重出江湖了。他俩就不再勉强,因为我的这种心理,他们也都曾经有过,于是大醉一场后彼此各奔西东。 他们放下刀剑后就拿起了锄头,织起了渔网,现在一个种菜、卖菜,做了菜农,一个捕鱼、卖鱼,当了渔夫,都娶了朴质的乡下女子为妻,养育了几个儿女。两家相距十几里地,平日里一个挑着鱼、一个担着菜到同一个集市上发卖。天刚麻麻亮起身,太阳一杆高的时候货物出手,找间羊汤店,两人各要碗羊汤,来四两村酿浑酒,各自掏出自家女人烙的饼,再向老板讨一碟咸菜,慢慢地吃慢慢地喝,太阳升过树梢时各自回家。 如此平平淡淡地过了三年。除了夜晚行房时的声响悠远绵长时常扰民外,这两个麻衣蓑笠的黑脸男人早已化身为路人甲路人乙,泯然众人矣。 我在沅江住了三天,两人就什么也不干,专陪着我东游西逛,两家女人就都不满意,嫌我耽搁了她们丈夫的生计,一家老小要挨饿了。其实她们哪里知道,她们的丈夫早将整罐整罐的黄白之货埋在了房前屋后、日常耕作的自家菜园里了,就算后半辈子躺下来不动了,也愁不着她母子的吃喝用度。 我送了两位嫂嫂每人一匹上等的缎子做衣裳,随后的几天不论我们到哪,逛到多晚,哪怕是彻夜不归,她们也都不管了,来家时总是嫩鸡恰恰炖好,村酿也温的正是时候。不过我很快就厌倦了这种单调,终于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清早,我辞别他们,骑着我的那匹瘦的只剩骨架、全身疤癞且面目丑恶的黄毛嘶风马踏上了去往江南的路。 那时正值江南的梅雨时节,丝丝细雨经月未歇。湿冷的雨,翻卷的云,泥泞的路,于我这个阔别家乡已久的游子来说,已全是煎熬。 我是在一间野店邂逅的陈南雁。 江湖是个讲究等级的地方,紫阳宫高居武林四清门,地位崇高至极,而我洪湖派只是三十六家之末,地位悬殊判若云泥。她于我如使相千金、当朝郡主,尊崇至极,我于她不过是个山野小子,微贱如尘,本来我是连句话也够不上说的,但世事无常,那天我不仅跟她说上了话,还施了她一个大大的恩惠。 这话还得从头说起,我和湿淋淋的大黄走向茅店前用泥墙树枝围起的庭院时,那个圆脸盘,长着一双明亮眼镜,矮墩墩的店小二殷勤地撑着雨伞来迎过来,替我接过缰绳,替我掌伞遮雨,为此不惜把自个淋个透湿。我赏了他两钱银子,这点钱能抵得上他一个月的工钱。 “赏人就要赏的人心花怒放”,这是师祖教我的,他的原话是:杀人要见血,赏人要见笑。 我并不是什么富人,只是仗着师祖积攒下来的人脉,得钱比较容易罢了。师祖的朋友遍及天下几乎所有的州府军县,许多人都是田联阡陌、骡马成群的一方豪富。我游历到某州某县,如果手头紧,恰巧又有师祖的故人在,就随便买些茶叶、山参什么的上门去拜望,免费得几天食宿不说,临走时定有丰厚的盘缠相赠。因为得钱容易,所以花起来也就大手大脚,其实我身上的钱最多的时候也没有超过三百两,但见过我的人无一例外都把我当成豪门世家的公子哥。原因无他,我舍得花钱,出手大方。 我有时想,这或许是遗传自我的父亲,虽然我出世时他已经成了穷光蛋,飘零海外给人做苦力,但他毕竟曾经阔过,那种浸润在骨子里的富贵风流不是说断就断的,更何况母亲怀上我的时候,他正处在人生的巅峰呢。 我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窗外豆大的雨滴正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正是庆幸呀!虽说夏天的雨淋不死人,但若是得了风寒,恐怕就赶不上君山大会了,即便能撑着赶过去,疾病缠身,看人看事的心境也会萧落许多。 我泡澡的时候,那位体格健硕、一脸憨相的店主端了碗姜汤过来,我向他道了谢,却并不急着喝,东拉西扯的,直到他知趣地离开。来路不明的食物不能轻易下口,这是行走江湖最起码的道理。我拔下束发铜簪,轻按暗藏在尾端的机关,另一头就弹出了一根细如毛发的银针。江湖上的毒,大体都能用银针试探出来,银针试不出来的毒是不会拿来害我的,它们太名贵,我还不够资格。 落日的余晖映红窗纸时,我去了饭厅,一间简陋的草厅。满屋子的浓浊的酒气混合着刺鼻的霉味让人鼻息不畅,鼻腔发痒,小二哥却还张罗着点艾草驱蚊,我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进去。客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昏黄的油灯下,喝着村酿,吃着野蔬,谈天说地,打发即将而来的无聊长夜。 陈南雁独自坐在草厅的一角,手左身后都是潮湿的土墙。 “处生地,不可居中;临暗门,宜避光明。”这句话,是我踏入江湖的第一天师祖教给我的。陈南雁的师父一定也教过她。 她看见我径直走过去,神情略有些慌乱,刻意翘起的二郎腿慌乱地滑了下去。我在她对面刚坐定,小二就飞奔过来,麻利地抹着桌子,堆着满脸的笑。我摸出一钱银子放在桌角,说:“来两样时新蔬菜,把你们自酿的米酒打一壶来。”然后我又指了指挂在泥墙上的油灯,小二忙说:“我马上拨亮它。”我说:“这样最好。” 两样菜蔬、一壶酒不过十几个铜子,余下的自然是给他的赏钱,我的话他怎能不听?因此当有客人嚷着要把灯拨亮时,小二就陪笑说连天阴雨、道路泥泞,卖油郎一个月没来了,只能省着点用呀。满脸是笑,团团打躬,客气的让你说不出话来。 陈南雁后来问我是什么时候认出她是女儿身的,我说打一开始我就认出来了,我可不是自吹自擂,更没有诓她。她虽一身男子装扮,又用油脂抹黑了脸,并刻意模仿男子汉粗鲁的举止,但她双眸明澈、生活,温润、柔和,没有哪个男人会这样。 当然,我看出她是个女子,可并不知道她就是陈南雁,起初我只当她是某个门派“放单”的女弟子。 人说走江湖走江湖,江湖是走出来的,不走哪有江湖?走江湖的道道太多,坐家里听师父讲是听不会的,必须得自己去闯荡,经历了,感受了,颖悟了,师父再稍加点拨,就功德圆满了。江湖上管这个过程叫“放单”,也叫“放单飞”。 当年我跟着师祖走江湖时,他也偶而把我丢下来,让我一个走。譬如,某天他跟我说:我要去会某某朋友,你先到某某地等着我。这就是他在放我的单。我能有惊无险地活到现在,亏得师祖当年的远见。 小二很快备齐酒菜,不待我吩咐就在她面前放了副碗筷和酒碗,我提起酒壶给她斟酒,她骤然缓过神来,用手捂住杯口,说:“我不会喝酒。” 我压着嗓子说:“我试过了,这酒没毒。”又故意大声嚷道:“兄弟量浅,咱们点到为止。”再一语双关地威胁她:“是男子哪有不喝酒的?”我这连哄带吓的招数还真管用,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杯子给了我。 我斟满酒,举杯邀饮。她又犹豫了,拧着眉头思量了一阵,终究还是把酒喝了。几杯酒下肚,她对我的戒心已经完全解除,她问我:“这家店真不是黑店?可我师姐说这里不干净,要我留神。” 我借给她斟酒的机会,提醒道:“这店主人会武功。” 6.黑虎会 店主人确实会武功。此前给我送姜汤时我就看出来了,那时他右手端着姜汤,左手提着半桶热水,水桶高约两尺,口径一尺三,注满水少说也有七八十斤,半桶,那也得四十来斤。 四十斤的东西提在手里,多数人会把胳膊垂下去吧,那样才能节省力气呀。可店主提桶的时候手臂是悬空的,和身体形成一个角度很大的夹角,这样的姿势无疑是很费力气的。力气弱的固然吃不消,身强力壮的多半也不会这么干吧,至少我是不会这么干的,虽然我能提着一百多斤的东西在梅花桩上飞跑。 不过如果他是个练外家的就不好说了。我曾在少林寺住过些日子,见过寺里的武僧练功,武僧们为了熬练气力,常常平伸双臂悬空提着两只水桶在少室山崎岖的山道上行走,这样几年坚持下来,个个钢筋铁骨,铜头铁臂,不用招式也能掀翻几个大汉。 我那位在沅江隐居的朋友就曾带发在少林寺学艺,练了一身好硬功,退隐后在家种菜,挑水时不用扁担,两手提着,悬吊双臂一路小跑,他婆娘就恨的牙痒痒,嫌他把力气用光了晚上装狗熊。他哄婆娘说我改我改,我不跟它较劲我只跟你较劲。改了没几天又故态重萌。多年养成的习惯,岂是说改就改的了的? 我据此断定店主身负武功,且是练外家拳的,至于修为深浅,露相不多,不好判断。 “我看他不像是个歹人呀。”她喃喃自语,似有所悟,眸子澄澈透亮,望之使人生怜。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后来她把酒喝呛了,一边咳嗽,一边用袖子去擦嘴,忘了脸上涂了油膏,一时弄了个大花脸,她尴尬地笑着,赶忙回去补救了。 我自斟自饮到半夜才回屋,用件旧衣裳把脚包好,又用竹布小褂盖住脸,勉强睡了个囫囵觉。 第二天是个晴天,碧空如洗,凉风习习,梅雨季节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我一早结算了房钱就离开了茅店,临行时我在门口又遇见她,人多又离得远,没有说话,只彼此交了个眼神就各奔东西了。 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的修为还没到那一步吧。 走了五六里路,天热起来,我找了个树荫地,准备歇歇脚再走。却不想坐在那一会竟睡着了,一觉醒来,日已偏西,大黄马自己跑到河汊里吃草去了,我每到一地,只要感觉歇脚的时间会超过一炷香,就会解下辔头还它自由,这些年它伴着我东奔西走,吃过不少苦。有好几次朋友要送我更好的马,我看了也很喜欢,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坐在那发了会呆,夕阳变的像个煮熟的蛋黄。我想还是回原来那个茅店吧,前面谁知道有没有客栈呢,万一错过了宿头,这时节宿在野外还不让蚊子给吃了?卷好了隔潮挡湿的皮垫,我打了个呼哨,正在草地上戏耍的大黄马登时竖起了耳朵,它扭头看了看我就跑了起来,马蹄掀动河边的青草,飞蛾呀,蚂蚱呀,惊飞了一片。 我亲昵地梳理它的鬃毛,它秃噜秃噜地跟我亲热。我说好兄弟咱们还回去呀,你说人家会不会嫌我这个人没意思呢。大黄秃噜了一声,马跟人不一样,说的话虽少,意思却丰富的很,它的意思是:“你想多了,人家这会儿未必还记得你咧。” 这个大黄真是说胡话,这小半天的工夫她怎么就忘了我呢?我就有些不高兴,骑着它往回走,它也不高兴,摇摇摆摆的不好好走。起初我还以为它在跟我怄气,就跟它讲道理,道理讲不通,就拿出主人的威仪呵斥它,不过我很快明白过来,这不关大黄的事,完全是因为道路泥泞不好走,这段路是没有草根的胶泥土路,有水的时候泥水湿滑但不粘脚,晒了一天,水蒸发了,泥就变得跟凝胶一样,一脚下去半尺深,想拔出来可难了。大黄是陇西马,又一直跟我在北方走动,走惯了沙土地,来南方还是第一次,它还不适应江南泥泞的粘土。 折腾了一阵,我俩都弄出一身汗,我想这样不行,这回到客栈让她看见多难为情。我就跟大黄说:“咱们沿着湖边走吧。”湖岸滩涂上有细沙,走起来要省些力气。大黄显然很高兴,不等我准备好,就驮着我从陡峭的岸坎上冲了下去,差点摔我一个跟头。 湖面上已经起了层薄雾,西天最后一抹淡黄正慢慢沉入湖心。 离茅店还有两里路,天黑前赶过去绰绰有余。我从大黄背上跳下来,拍了拍它,说:“咱们洗个澡再去吧,这样泥头泥脑的,去了让人嫌。”大黄没吭声,我当它是答应了。这家伙故作矜持呢,能在清凉的湖水里戏耍,它巴不得呢。 小平山的南面就是碧波千里的洪湖,师父不让我们在那游水,这也难怪,那里风浪大,谁能放心?湖里不能游泳,我们就到近旁的河汊里游,小平山的东北有条小河,河水清澈平缓,两岸林木葱茏,小河在汇入洪湖前在山脚下拧了个弯,这里水流平缓,靠着山脚还有一块平坦的细沙地,只要不刮风下雨,我们差不多四季都在那戏水,有时天空飘着雪花,还有人跑去游水,不过那时候就不是游戏了,而是为了磨练意志、强健体魄。 微风送着浪花轻轻地拍打着湖边的沙滩,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遥遥可见几点疑是渔火的光点,而东南方向的湖面上一轮弯月藏一片薄云后,放出淡青色的光芒。如果师祖还在,他一定会弄一壶酒,升一堆篝火,迎风面浪邀月对酌。 想到师祖,我的心突然有些难受,完全没有了玩水的心情,于是就催着大黄快点赶路。 掌灯时分,我们靠近那家茅店,在此之前,一条小船裹着一团薄雾悄无声息地从湖面驶入茅店后的河汊,船上下来两个人:一个四旬出头体格健硕,一个面色阴郁长腿如鹤。在确信周围无人窥探后,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茅店的后门。 我安顿好大黄,矮身跟了过去,潜行至茅店后院的灶厨窗下,恰好听到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说:“紫阳宫弟子到底见识高,这点把戏哪瞒的过。”一个谦卑的声音说:“那就亮家伙,明刀明枪跟她干。”这声音听着耳熟,原来是那个店主,语气虽然谦卑,骨子里却是绵里藏针的凶狠。他果然是有些来头。 他的话刚说完,一个阴冷的声音就嗤地笑了起来,嘲弄地说道:“要是那么容易得手,就用不着大哥亲自跑一趟了。”屋中静默了一会,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又道:“元朗说的对头,小心使得万年船。老幺,去告诉弟兄们,没我的话谁也不许乱来!”那阴冷的声音赶忙补充了一句:“多派人手到外面盯着,防着那小妮子有帮手。” 有人闷闷地应了一声,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在窗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随即就跳到了后院中央,身形刚站稳,一条身影就撞断灶厨后墙上的木窗,窜到了我的面前,他以背为支点,身体像**一样在地上滴溜溜飞速旋转,一尺多长、精钢锻造的判官笔敲、打、点、挂、劈,一气呵成,攻势甚是凌厉。 我虽有准备到底还是被他逼的连连跳让,情急之下我喊道:“元二哥,是我,顾枫!” 地上的“**”旋身而起,跳出丈外,戒备地盯着我。长腿鹤立,面色阴郁,正是荆州黑虎会的二当家元朗,看清是我,他利索地收了判官笔,鼻腔里哼出一声:“是你。”我抱拳拱手,没话找话:“元二哥,多日不见,生意逾见兴隆啦。”元朗阴着脸没搭理我。此时,门里又走出一个人——荆州黑虎会的门主曹洪——是个体格健硕、脸膛紫红的中年汉子。 荆州黑虎会又叫十三兄弟盟,据说创始人有十三个,曹洪是其中之一,排行老几,我忘了,三年前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黑虎会的门主了。 7.名门的秘密 那店主领着几个伙计手持菜刀、木棍赶来助阵,其中一个就是收过我银子的店小二,见了我,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竟垂下了头。见我去而复返,店主惊道:“你不是走了吗?”曹洪豪笑道:“老幺,你那些摆设怎能瞒得过大名鼎鼎的‘仁义剑’?” 听到“仁义剑”三个字,那店主一拧眉头,向手下人挥挥手,伙计们就退了出去。 我干笑了声:“曹兄休要误会,小弟绝无恶意,只是眼看兄长有难,不能不出来说句话。” 曹洪客气地说:“请顾兄指教。” 我清了清嗓子说:“听说曹兄杀颗人头取价一千两,为了区区一千两银子得罪紫阳宫,值吗?” 杀人越货是江湖上最不入流的勾当,黑虎会杀颗人头取价几何,我并不清楚,但绝没有一千两之多,我说一千两是给他面子。人活一张皮,尤其那些人到中年仍然落魄的,就更要面子,一千两,我只是说说,又不是真要掏出来给他,何乐不为呢。 曹洪拿腔拿调地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此乃行规,也是我辈立身之本,岂容更改?怪只怪孩儿们糊涂,胡乱接了生意。”我说:“他不仁,我不义。有人存心设计,拿这规矩绑着大哥在火上烤,大哥也愿意?”一直阴着脸站在一旁的元朗忽然插嘴说:“顾青阳,你未免管的太宽了!” 他说话的时候,手臂微颤,一对判官笔就从袖子里落到了掌心。元朗与曹洪并称“黑白双煞”,这对判官笔倒是不可小觑。 我皱了皱眉,心头不免有些恼恨。 曹洪咳嗽了一声,换了张笑脸,语气诚挚地对我说:“老弟的一番好意,曹某心领了,只是……”他顿了顿,面露尴尬之色,说:“这个,有些事不说也罢,啊,不说也罢。” 我说:“曹兄的意思是……” 曹洪捏着鼻子黑面不答。元朗嘿笑道:“顾青阳,你于我兄弟有恩,我们记着,荣当后报。但这件事,与你无关,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 我拔出长剑说:“紫阳宫于我有恩,曹大哥既然不愿意放手,那咱们就按江湖上的规矩办吧。” 曹洪讪笑道:“老弟你这又何必呢?”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元朗和那店主却已摩拳擦掌显得迫不及待了。我心里隐隐感到一阵悲哀:为他们如此轻视我。 动手是免不了的了,论武功我丝毫不惧他们,起初我还因为颜面心里疙疙瘩瘩,斗了几个回合我的心定了。谈不拢就打,赢了,你说了算,输了,彻底滚蛋。又是几个回合,我心生一计,故意卖了个破绽诱曹洪近前,只要他上当,我可一击擒之,结束这场无聊的争斗。他果然上当,果然拼尽全力来偷袭我,那真是雷霆万钧的一击,倘或让他得手,我非死即伤!正因如此,我胸中恶念陡生,待他那一击走势已定,我突然屈膝跪地长剑划道圆弧从肋下斜出上递,这招看似稀疏平常,却达成最大的收效。剑刃精巧地从曹洪左臂的两根骨头间穿过。现在,只要我的手轻轻一抖,精钢锻造的剑刃一定会让曹洪的小臂像竹片一样暴开。 那一刻,我、曹洪、元朗还有那个店主,都一起僵住了。唯一流动的只有那串从曹洪手臂上挂下来的血珠。我胸中的恶念霎时烟消云散,我的目的是救人,何苦多伤人命呢? 我放过了曹洪,他忍着剧痛,说: “顾兄弟,你好仁义呀。” 他的一张脸因痛苦而扭曲狰狞,豆大的汗珠布满了他的额头、脸颊,又汇成水流簌簌坠落。元朗完全放弃了对我的敌视,和那店主双双抢到曹洪面前,喂他服下保命止血丹,撕破绸衣裹住他的伤口。 事情闹成这副局面,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收了剑,往前厅去寻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后院混战的时候,前厅也发生了一场激战,店小二和两个厨子伏尸当场,他们的喉咙被对手以利刃割断,因为出手太快的缘故,人在瞬间便没了气息,死后也没有流出一滴血。 曹洪、元朗的喉咙不久也被人割断了,两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惊愕、委屈的神情。这副景象印在我的脑海里,很深,很深。我一直不明白曹洪为何要暗算陈南雁,为钱?为义?为名?显然都有悖常理。这个谜直到许多年后我在紫阳宫又遇到了那个店主才解开。店主的名字叫黄明瑶,是十三兄弟盟的创始人之一,因为排行最末,都叫他老幺,时间一久,反而把真名给忘了。 那年,我从西域回到中原,受在襄阳办货的杨秀、岳小枝邀请,去紫阳宫住了几天。杨秀是紫阳真人座下八弟子,岳小枝则是紫阳真人开山大弟子谢清仪的长徒,辈分虽低,论年纪倒比杨秀还长两岁。我住在紫阳宫的迎宾馆,无事时常在山中游赏,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东屏山下的梨树林撞见了黄明瑶。 他那时的身份是花匠,腰间扎着一根一指宽的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把剥树皮的弯刀、几把大剪刀和一根铁凿子。我们照了一眼,他没认出我,我没认出他,但他的脸色却突然变得煞白。他的身后,一个妙龄女子正低着头从林中木屋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系裤带,她的发髻有些散乱,脸颊红艳艳的,带着一丝春觉方醒的满足。 紫阳宫是三清道场,武林中鼎鼎有名的四清门之首,哪容得这藏污纳垢的丑行?两个人都吓的面无人色,呆若泥塑,一阵慌乱后,那女的目露凶光,从绑腿上拔出一把短匕:她竟要杀我灭口!黄明瑶拦住她,安抚她,说仁义剑是个仁义君子,最是心善之人,不会把他们的丑事张扬出去。他一边说一边还对着我笑,说:“顾大侠,你不会把今天事说出去,对吧?” 我像被人当面啐了一口痰,恶心的不能,于是就想赶紧走开。我抱定一个主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时候,花匠的一句话却让我进退不得:“顾大侠,你想知道曹洪的死因吗?”就在我一愣神的工夫,他俩就双双跪在我的面前。那个女子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哪儿还有杀我的意思?代之的是泪流满面的祈求。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她一哭,我的心立刻就软了。 我示意黄明瑶让那个女子先走,在揭开一个大秘密之前,我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场。那女子千恩万谢地逃了去,从分别时二人的目光来看,两人顶多也只是露水夫妻,或者根本就是上不了台面的野.外.媾.合。 我不客气地问他:“你凭什么认为我对曹洪的死因感兴趣?” 他狡黠地笑笑,说:“凭您是顾大侠呀,我说错了吗?” “我倒是对你能活到现在很感兴趣。”我当然不愿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哈哈一笑,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的小命就攥在顾大侠的手里,想知道什么,您大可直截了当地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句话说的倒也实在,于是我就不再跟他打哑谜,我说:“若是我没猜错,你们在茅店准备设计暗算陈姑娘,乃是受了陈六侠的指使,或许曹门主还收了她的银子。”黄明瑶点点头,说:“顾大侠高见,那的确是陈六侠安排的,曹门主收了三百两银子,答应设个局,帮陈南雁姑娘跃过龙门。” “原来是‘跃龙门’!”我心里暗自一惊,又问:“银子真是陈六侠给的?据我所知,紫阳宫可是真真正正的清门?” “不是陈六侠,那还能有谁?顾大侠可否赐教?” 说到这我哈哈一笑,转身就走,他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紫阳宫收徒极严,想要成为余真人的亲传弟子,不啻于登天。陈南雁初入紫阳门下只是个记名弟子,若不能跃过龙门,就不得入《弟子谱》,不入《弟子谱》就算不得是紫阳真人的亲传弟子,本门的绝学固然无缘得窥,担当大任,承继衣钵,更是想也别想。 紫阳真人的亲传弟子前后收过十一个,年纪最大的谢清仪可以做年纪最小的李迎的祖母,十一个人中,只有七弟子韦素君、八弟子杨秀、九弟子黄梅和陈南雁年纪相仿。韦素君资质绝佳,又兼勤奋刻苦,最早跃过龙门,杨秀、黄梅在同一年跃过龙门,当日杨氏三姐妹尚且健在,道长讲究九九之数,于是当众宣布今后不再收徒,这话说过没半年,杨氏三姐妹先后辞世,陈南雁这才有机会登堂入室。 六弟子陈兆丽之所以肯暗助陈南雁过关,道理倒也简单,陈南雁那时正得谢清仪的宠爱,陈兆丽与谢清仪虽有姐妹名分,实则不过谢氏门下一走卒,上意属意,她岂有不帮之理。至于那三百两银子,我想以陈兆丽在江湖上的声望地位,得来应该不难。她要把曹洪一干人赶尽杀绝,八成就是为了掩饰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8.李少冲 至于为什么黄明瑶能活到现在,陈兆丽的解释是,他激于义愤把曹洪要害人的消息传递给她,换句话说黄明瑶是做了很不光彩的二五仔才保住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当日,陈兆丽的这番话并未引起我的疑心,虽然她的话中也存在很明显的破绽。类似兄弟反目、父子成仇的故事我早就见怪不怪了。但黄梅从鼻腔里哼出的一声不屑告诉我:陈兆丽是在说谎! 黄梅那时只有十四五岁,身材娇小,胸脯却已高高鼓起,臀瓣结实挺翘,***似乎一把就能握过来。我想她若是能再长高点,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 当陈兆丽向我介绍说那个店主名叫武训宜,是个金盆洗手的镖师,此番是被曹洪拘去妻女,才不得不从的情由时,她从鼻腔里哼出一丝不屑。紫阳宫诸弟子之间的不睦,江湖上早有风传,先是杨氏三姐妹内讧,后是冷凝香与谢清仪不和,继而又说黄梅不服陈兆丽,杨秀跟韦素君争宠,恰似雾中花,水中月,莫辨真假。 不过从那晚黄梅的表现看,这些传言倒是也不尽是虚妄。 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我婉拒了陈兆丽邀我结伴同去君山的建议,这让她颇感意外的同时,却赢得了黄梅和陈南雁对我的好感。想想也是,紫阳宫的弟子,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在这个皓月当空,虫吟蛙唱的夜晚,两个姑娘陪伴着我走了三里地,这过程中她们对我的称谓前后变了三次。先是黄梅把我由“顾大侠”变成“顾师兄”,继而又是她把我由“顾师兄”变成了“顾大哥”。当我意识到我们将在前面的三岔路口分别时,我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了。 目送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厚的夜雾后,我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就去找大黄,它正被蚊虫围攻,涂在它身上的驱蚊药水一般只能管两个时辰,我原本预计一个时辰就能回来的,结果却耽误了近三个时辰!我歉意地拍拍大黄,给它重新涂上驱蚊药水。风清月明的夜晚正是赶路的好时光,大黄被蚊虫咬的心烦意躁,也同意走夜路。 又向前走了七八里路,我俩身上都起了层热汗,一阵冷风悄然吹过,乌云瞬间遮挡了月光。 多半又要下雨!我紧张地开始寻找避雨的场所,还好,不远处一片绿油油的秧田中间就有一座茅屋,那是农人为收存柴草农具而修造的。 在这阴雨连绵、潮湿闷热的季节里,那里多半已变成鼠兔蚊蝇的欢乐场。我皱了皱眉头,还是沿着窄窄的田埂走了过去。走惯了平坦开阔地的大黄,对这种狭窄湿滑的田埂显然很不适应,走的磕磕绊绊,好不狼狈,好几次差点把我挤进稻田里。 几丝破碎的灯光从封堵泥窗的芦席缝隙里透出来。我的心里咯噔一惊:这鬼地方,还有人住么?我说的是真话,那个茅屋哪里能住人哟:湿漉漉的土墙,朽烂的茅草,离着几丈远都能被呛人的霉味熏着。 这种在我看来连牲畜都住不得的地方,却是李少冲仅有的庇身之地。 李少冲那时又黑又瘦,两眼大而无神,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因为长期饥饿的折磨,行为举止绵软无力,看上去似乎一阵强风就能吹倒他。他本是官宦之后,家世鼎盛时,也曾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可惜家道衰落的太早,他的记忆里满是挥之不去的穷苦的影子。 那晚他刚刚写完半篇作文,身体虽然疲惫,心里却还是充满憧憬的,但他不肯承认这些,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内心,倒像读书博取功名是件很丢人的事。他很诚恳地邀我在他的竹床上小憩片刻,我没有拒绝,我确实有点累,我自负能看透他的一切,认定他是个淳朴的人,不会暗藏害人之心,我们聊的虽然不多,却很投缘,对投缘的人,我是很乐意交往的。对我的朋友,我自会倾尽所能地去帮助他。 就这样,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我所有的戒备都一起解除了,我安心睡下,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误会,我可以断定我和他一定会成为很亲密的朋友,就像我此前结交的许许多多的朋友一样,虽聚少离多,但那份情谊却像一坛老酒,历久弥香。 误会是从他骑走大黄开始的。大黄的脾气并不算好,是那种陇西马普遍的倔脾气,陌生人想靠近它尚且要伤透脑筋,更不要说骑上它的背了。但大黄也有优点,他对所有我的朋友都十分友好,甚至还会跟人撒娇,有时它做的太过火了,让我都替它感到难为情。 李少冲在我睡着之后,因为文思蔽塞,写不下去,就走出门去透气,他落脚的这间茅屋是以每月两个大钱从一户农人手里租来的,他已经三个月不曾交租,每日早出晚归,生怕撞见房东受羞辱,这就是大热的天他为何要用破竹席遮住窗户的原因。 外面比屋内要凉爽的多,那时恰值雨过天晴,漫天的星斗,四处虫吟蛙唱,点点流萤飞。眼见此情此景,再念及自己的不得意,李少冲不觉长吁短叹,这时大黄秃噜了一声,似在回应他。这声响鼻勾起了他对童年美好生活的回忆,想到今日的落魄,他含着一眶热泪走到大黄面前,抚摸着它稀稀落落的鬃毛。 大黄异常温顺,双眸晶晶发亮,似能读懂李少冲的心,李少冲于是更加感动,就翻身骑上它的背,约它出去走一遭,大黄只是象征性地打了个响鼻,见我没有回应,便带着李少冲奔向远处。 二日清早,我被一片鲜艳的红色晃醒,一道道耀眼的阳光从泥墙的缝隙里射进来,如赤红的利剑。梅雨时节又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屋里升腾着一股淡淡的水汽,破瓦罐里还残存着半束艾草,飘着细细的青烟,呛鼻的霉味也在缕缕的晨风中变的很清很淡。 离床不远的土案上,一块小青石下镇着一张纸,是一阙西江月,题名《临江》: 孤灯常伴冷月,十年躬耕隆中。何来一日风云动,扶我直上九重。不尽江水滔滔,无边荒草苍穹。湮没了多少英雄,人生几度秋冬。 我读书不多,不懂诗词韵律,对这阙词的好坏,我无从评判,只隐约读出了一份悲戚和一颗跳荡不安的心。我摇头叹息了一番,决定赠他一些银两。钱买不到你想要的一切,但没有钱你甚至连想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今日的落魄,不正是困在了“钱”上吗? 我把手伸向腰间,心里却是一沉:银袋子不在。 不好!我的大黄,我的行李…… 望着空空如也的拴马桩,我真是欲哭无泪。一包银子一匹马,我自然能丢得起,丢不起的是我的这张脸!还趟过了大江大河呢,这么个小小的阴沟就让你翻了船?还阅人无数呢,你的识人之明哪去了?为何结结实实地栽在了一个穷酸的手里! 我自怨自艾了一阵,心结就慢慢解开了。 “算了,”我安慰自己,“甚大事,脑袋不还在嘛。”至于脸面,那值几斤几两?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痛快,于是我拍了拍支撑茅屋的一根木柱,我只是轻轻地拍了那么一下,它就剧烈地抖颤起来,我赶紧跳开来,它轰隆一声闷响,塌成了一堆废草烂泥。 我再次遇到李少冲是在岳阳城里。那天我受丐帮岳阳分坛坛主赵广之请,去赵家大宅吃饭,几个蜂腰肥臀、娇艳如花的女护**番上阵灌我酒,我招架不住,吃了个八九分醉。饭后她们扯着我不让走,我执意不肯,我实在是受不了赵家大宅那股子酸臭味。 赵广执意要亲自送我回客栈,他还想在我这宿一宿。秉烛夜谈?那只是幌子。俩粗人,谁有那雅兴。抵足长叙,也肯定不是真的,大热天的,谁愿跟他挤一床?他是顶不住那六个如狼似虎的女护法夜夜煎熬他,想来我这躲清静。 我和李少冲就在我下榻的客栈门前重逢了,他在地上蜷成一团,用手抱着头,任由四个店伙计豪情万丈地拳打脚踢。他披头散发的像个乞丐,这让赵广的脸上很难看。于是他黑着脸咳嗽了一声,那般伙计见着鬼一般躲去一旁。 店中掌柜一路小跑而来,满脸谄媚地说:“赵爷您千万别误会,这是个外地来的‘游嘴’,可不是咱自己弟兄。要不,您借咱八个胆,咱也不敢在您面前撒野呀。” 这话说的赵广颇为受用,他扯起那个乞丐瞅了眼,跟我说:“果然不是咱家人。”我怕那乞丐又要挨打,就借着醉意说:“相逢即是缘,你老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赵广竖起大拇指,说:“‘仁义剑’就是仁义,他这条命是你救的。”他转身问那掌柜:“他掘了你家祖坟,还是睡了你老娘?下手这么重,还要人活吗?” 掌柜把腰哈的像一只煮熟的虾,哭丧着脸道:“您老明鉴,小本生意的那经得起他这么天天白吃白喝。”赵广冷笑道:“休要跟我扯淡,就他这副衰像,还敢吃霸王餐?天下穷汉是一家,这个人我收啦。” 赵广要收那乞丐做记名弟子,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个记名弟子,他收的还少吗?店主暗暗松了口气,赔笑道:“那是他前辈子修来的造化,他这磕头酒我送了。”就忙着招呼伙计救人、摆磕头拜师酒。 9.计连环 伙计们把李少冲带去后面洗了把脸,束起头发,又寻了几块狗皮膏药贴住脸上伤口,收拾好了头脸,把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往他身上一裹,两个人半架半拖着来到前厅,给高高端坐着的赵广跪拜,献拜师酒。赵广望见那杯中物,就把眉头皱起来,勉强用嘴唇沾了下,就放到一边了。 那晚我醉的真是太狠,赵广开收徒大典我就在一旁坐着,却始终没认出来那个乞丐就是李少冲。二日日上三竿我才起床,酒意全消,神清气爽,洗漱后用了点汤饭,我换了件新衣,揣了几两银子准备出去走走,顺便寻摸件古董送给赵广做谢礼。赵广旧时也阔过,喜欢这些个东西。 但我的好心情不久就让李少冲给毁了。李少冲拜赵广为师后,店家看在赵广的面子上供给他一餐饭,送他一套衣裳,又留他在客房里歇了一宿。二日清早,他识趣地离开客栈,坐在街角专等着我。 见我出门,他迎上来,躬身做礼,面红耳赤地说:“顾大侠,是我!”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让人一听难忘,我立住脚仔细地看了看,认出来是他,一团无名火腾地燃起,火越烧越旺,内心的恨也越来越大,但我最终还是把它压了下去。 “原来是你!你是来还我行李吗?” 他满脸惭色,嗫嚅着说道:“马匹和行李都弄丢了。半道被人劫了,我,我是来赔罪的。”他表情真挚,不是在说假话。 想到大黄从此离我而去,我的心里一阵绞痛,难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回他:“罢了,一匹马能值几个钱?权当是送给大人的觐见之礼。来年升官发财之余,莫忘了顺便为百姓做件好事!也算对得起它的在天之灵了。” 说完我背起双手昂然走开了,至始至终再不看他一眼,我虽嘴上说的轻松,但想到大黄跟了我一场,如今生死不知,心又不痛快起来。 三年后我跟李少冲在徽州黄山脚下的一家小客栈相遇,那晚我们抵足而眠,叙谈了一宿。不知为何就提到了大黄,他告诉我,那晚他骑着大黄一通狂奔,不知走了多少里地,直到天色渐明,他才想起要回来,那时人和马都是一身烂泥,他想这样把马还回来总不太好,于是就牵着大黄下了一条小河沟,想给大黄洗个澡,大黄最爱洗澡了,疯跑了一夜,下了水就不肯上来了。 直到东方大白他才劝动大黄往回走,回来时,不见了茅屋,只见一堆枯草烂泥。 他说:“我知道你一定是误会我偷了你的马和行李,于是就急着追上你,解释这场误会。可我又不知道你往哪走,真是急得我满头大汗,大黄见不着你,也急了,踢腿瞪眼跟我发脾气。后来我看了你行囊里的书信,才知道你是去君山参加英雄大会。我想你去君山多半要路过岳阳,我就赶去岳阳。谁想,在岳阳城外遇到盗匪,大黄和行李都给劫了去。” 我又问他:“那你后来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笑了笑,说:“我从你跟朋友的往来书信中推定你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即使丢了行李,也不会轻易委屈自己。岳阳城里就那么几家像样的客栈,我一家一家找,总会找到你的。” 我们第三次见面是在岳阳大牢里,那时他刚受过酷刑,遍体鳞伤,奄奄将毙。 岳阳城里有个福应寺,主持法号静虚,绰号“肉头和尚”,他自称是少林门人,面壁十载,颖悟诸法真谛,遂捧着一颗慈悲度人之心南下潇湘布道救人。这是人前的静虚大师,我认识的肉头和尚却是个吃喝嫖赌样样在行,五经不分,七戒不持,一身豪气的俗和尚。 他找我是要我帮他一个忙,庆阳侯钟向义想跟紫阳宫的韦素君切磋一下武艺,要他牵线搭桥。他知道我在紫阳宫那边能说上话,就请我帮忙说项。这种事我原本是不愿掺和的,比武较技,往好了说是互相切磋,砥砺共进,无论胜负,都于自己有益,都是件高兴的事。实则,多数人比武的目的都在争一个输赢,赢了沾沾自喜,输了或羞惭自卑,自暴自弃,或恼羞成怒,反目为仇,甚或大打出手,当场就要酿出血案。 江湖上能看透胜败,不计输赢的确有人在,但绝不是庆阳侯钟向义之流! 不过这一回,我却决定帮和尚这个忙。 君山英雄大会上将仿效华山论剑,推举出十名武功最高的青年才俊,称作“十杰”,“十杰”名头虽不及华山论剑的“十绝”大,却更为习武之人推崇。原因很简单:华山“十绝”是给功成名就者立的丰碑,“十杰”却是给渴望成名者架设的一步登天梯。习武之人能名列“十杰”,恰如读书之人高中三甲,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放眼今日武林,有实力争夺“十杰”的,不过就那么几个人,“无影剑”韦素君算一个,庆阳侯钟向义也列名其中。大战之前,摸摸他们的虚实,于我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个忙我应该帮!应该一帮到底! 但我不能答应的太爽快,太爽快倒让他小瞧了。我拧着眉头,故作沉思状,良久才沉吟道:“若只是切磋,我倒是可以帮你这个忙,只是一则韦素君行踪不定,二来此人心气高傲,凭我与她的这点交情,只怕爱莫能助。”和尚道:“这个你放心,如今,韦素君的同门陈兆丽、黄梅和陈南雁就宿在城南客栈。只要你老兄帮忙说动黄梅明晚去州衙大牢救个人,其余的事全在和尚身上。” 望着那颗肉乎乎的脑袋,油津津的面皮和狡黠闪亮的小眼,我顿时了然,大和尚一定另有手段。我不问他是何手段,而是追问他为何要选黄梅,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搓着手,说:“谁让她是个嫉恶如仇的直性子呢。”我笑骂道:“怨不得这世道好人越来越少,都是被你们这帮人祸害的。”他哈哈笑着说:“都说坏人多,坏人哪来的,还不是好人衬出来的?等好人死绝了,也就没有坏人啦。贫僧此举正是济民于水火。” 玩笑归玩笑,看他筹划的如此细致,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我还是提醒他说:“非是我背后坏人名声,那钟向义鹰目狼瞳之相,未必是个能结交的人,你还是少跟他来往。”和尚嘿嘿笑着,说:“老兄对朋友真是实心肠,你说的何尝不是,但我曾受他的恩惠,如今是不得不报呀。”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心里再无牵挂。二日一早,我赶去城南客栈,在那我和肉头和尚演了场双簧,说动黄梅嚷着要去救人,陈兆丽虽有些疑虑,但被肉头和尚用江湖大义套住,也不好说什么。 肉头和尚跟我交底,劫狱救人只是幌子,关键要撺掇黄梅去州衙内庭,钟向义从临安带来的侍卫会在那设伏将她拿下。劫狱无疑是重罪,错全在紫阳宫,人是被临安来的公差抓的,想劫狱救人怕是难如登天,他钟向义此刻出面斡旋,做了好人又不沾惹是非,再约韦素君比武,还怕她不答应吗? 一件看似简单的事之所以绕这么一个大弯子倒也并非闲极无聊没事找事,韦素君 “无影剑”的名号,江湖上几乎人人尽知。“无影”两个字的含义,多数人认为是赞她的剑快,快到看不清影子,其实“无影”还有一层意思。无影为虚,虚而不实则无欲,无欲之人,多古板不近人情,贸然去请她跟钟向义比剑,十之八九会被她拒绝,她金口一开就再无转圜余地,因而当肉头和尚说出他们的打算时,我没有反对,只说:“你们俩个去救人,她武功比你高,她被拿,你走了,有些说不过去吧。” 和尚是个聪明人,闻弦音而知雅意,就把胸脯拍的山响,说:“那就把我也抓了,上刀山下油锅,我陪着她!”我俩相视哈哈大笑,主意就这么定了。黄梅被拿时肉头和尚也一起被抓,为了不使黄梅怀疑,他又临时加了场苦肉计,让人打了个屁股开花。 我至今都佩服肉头和尚行事缜密滴水不漏,在我们施用激将计前,岳阳城里确实发生过一件杀人案,捕快抓不住凶手,就按惯例向丐帮买“木头桩”来顶罪结案。案子是现成的,我们只是就汤下面,即使日后陈兆丽追查起来,也断不会有任何破绽。 我们要救的那个“木头桩”就是李少冲。已是赵广记名弟子的李少冲本来并没有这么倒霉,在州衙捕快找到赵广弟弟赵光,提出买根“木头桩”时,赵光正撅着屁股蹲在墙角跟一帮闲汉斗蛐蛐,不耐烦捕快们的聒噪,顺手指了蜷缩在墙角的一个白头老丐,说:“他,就他吧。”老丐满身脓疮、行将就木,拿他换几两银子,大伙都觉得值当,四下里嗯嗯嗡嗡都是赞颂声。 老丐早被病痛折磨的生不如死,倒也无所谓,只是舍不得女儿丢下的一对男女,两个孩子,男童四岁半,女童三岁不到,浑然不知大难将临,一个个睁大眼睛望着那两个油光满面、胡子拉碴的公人懒洋洋地把铁链套上老丐的脖颈。 没人理会这些,大伙都伸着脖子兴致勃勃地观看陶罐里一对厮杀正酣的蛐蛐,助威喊杀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骠骑将军显威风,干它,干它,干掉它!” “龙虎将军莫装怂,起来,起来,快起来!” 在众人的助威声中,李少冲却不合时宜地站了出来,他拦住两个公人,说:“我替他去。” 两个公人面面相觑,只当是耳朵出了毛病。 “我替他去,他还有孩子要养。” 长胡子捕快啐他一口痰,骂道:“你脑子让驴踢了吧,瞎掺和啥!” 短胡子捕快踢他的屁股,也骂:“滚,看你的蛐蛐去,在这碍手碍脚。” 李少冲站着没动,把话又说了一遍:“我替他去,孩子离了他,活不成。” 在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听错后,两个公人都愣住了,这世上竟还有这等傻人?他们一起看向赵光,赵光刚刚输了一局,正烦着呢,就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去,去,去,让他去,世上的好人全让他一个人当了算了!” 两个公人把铁链套上了李少冲的脖子,临走时,那个老丐奋力爬了过来,拦住李少冲,说:“相公,留个名号吧。让他们立个长生牌位,一辈子供奉你哇。” 李少冲脸上漾着笑,他摸了摸女童的小脑袋,又拍了拍男童的脸,最后向那堆斗蛐蛐的人望了一眼,到底没说一句话。 10.她叫东方无瑕 李少冲能保住性命多亏了肉头和尚给他服的保命丸,但也留下了终身遗憾:他在受刑时阴囊被烙铁灼伤,岳阳最有名的大夫说他可能从此无后。那时他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我不忍再刺激他,就把这事瞒了下来。这一瞒就是几十年,到他死我也没想好该不该告诉他。 钟向义终于达成所愿,在岳阳城南土山上的潮音亭跟韦素君比了场剑。这是我见过的最惊心动魄的比武之一,韦素君没有辜负她“无影剑”的美名,剑式一开即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霎时将钟向义罩在一片剑光之下动弹不得。 钟向义号称“江南第一剑”,虽不免虚妄,但身为拭剑堂堂主金百川的亲传弟子,武功应也绝非泛泛。他即便不是韦素君的对手,百招之内应可平分秋色,这种一边倒的架势却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眼见钟向义已无反手之力,韦素君却犯了个绝大的错误,她弃用大开大合、攻守兼备的紫阳剑法,改用了轻灵飘逸,防守有余、进取不足的听音剑法。听音剑法为扬州孤梅山庄庄主朱子虚所创,极适合女子使用,孤梅、紫阳同气连枝,私交极好,这套剑法传到紫阳宫,紫阳子弟习练者甚众。 情势急转直下。钟向义转守为攻,他的剑势千般雕琢万般锤炼,绵密规矩中不失自然灵动,静如嵩岳耸峙,动似大河滔滔,大开大合之间,尽显一派王者之气。在钟氏狂风暴雨般的挤压下“无影剑”岌岌可危,身如一叶舟,颠簸于风头浪谷间,不知所终不知所往。 钟向义反败为胜,韦素君回天乏术。胜负之数,竟是如此好玩。在我看来这正是最好不过的结局,韦素君扬威在先,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又败得不留痕迹,给了钟向义一个天大的面子!有了这层铺垫,自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于是我跳上前隔开二人,劝道:“二位再这么打下去,只怕再有千招也难分胜负。今日且算做平手,留着力气君山再争雄长!” 韦素君立即撤剑退步,笑道:“钟大哥未尽全力,小妹已输了。” 钟向义红着脸道:“惭愧,惭愧,七妹剑法绝伦,我不如你。”他朝我竖剑点头,又向众人拱了拱手,大步流星而去。藏身在林中的侍卫也如潮水般地退去,总数竟不下两百人。 这个结果让肉头和尚甚为满意,为了酬谢我,也是为了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他盛情邀我们去他的福应寺做客。黄梅受了番惊吓,怏怏的不愿去,却耐不住杨秀的死磨烂缠最后只好答应。杨秀是在此前一天到的岳阳,她在紫阳宫诸弟子中排行第八,和黄梅同年,一样的开朗、爱笑、能说会道,不同的是她要随和的多也晓得变通。 肉头和尚弄了一桌子大鱼大肉,看得我们直倒胃口。见大家都不动筷子,他急了,硕大的肉头红的发紫,他一边费力地张罗,一边不停地向我投眼色求助,我提议大家猜枚行令,杨秀最先附和,她是个心思细密的人,早看出我和肉头和尚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紫阳宫戒律森严,弟子们非得师长允许不得饮酒,陈兆丽在这里年纪最大,资历最老,大伙都眼巴巴地望着她,连平素最好跟她犯呛的黄梅也显得十分恭顺。陈兆丽敌不过众人的恳求,只得开口放行。一旦没了清规戒律的约束,她立即表现的比任何人都热情高涨。她是带艺投在紫阳真人门下的,身在清门多年,骨子里还是没脱尽江湖上的那一套。 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话题不觉就扯到了李少冲身上,肉头和尚感慨地说:“嫉恶如仇、扶危济困。李公子配的上一个‘侠’字。” 我趁机说:“可惜人差不多也残了,和尚,你的“麻姑汤”借他泡一泡如何?” 肉头和尚听了这话,尴尬地咧着大嘴,嘿嘿地笑了声,举杯说道:“哥吩咐,弟怎敢不从。”一仰脖子,杯中酒尽数入肚。他嘴上说的客气,心里不定把我骂成什么样呢。和尚身在佛门多年,却仍解不开“色”字真意,为求房中称雄,他遍览医书典籍,访遍天下名医,制成“麻姑汤”一味。内服外泡,不仅能使人精力充盈,强外实内,更兼生肌化瘀,强身健骨之效。只是这药材得来着实不易,和尚一向珍如心肝,如今被我用大义捆住他的手脚,要割他的心肝,怎是一个尴尬说得尽。 他唤过小沙弥,吩咐道:“打开药房,配药!”小沙弥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他,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听岔了。他急了,扬手赏了个嘴巴过去,破口大骂:“叫你配你就配,楞着做甚!”抬脚又要踹,立脚未稳,竟摔了一跤,坐在地上只哼哼。 他们闹的时候,杨秀暗暗用肘碰了碰我,提醒道:“你这样占他便宜,他会记恨你的。”我笑道:“他酒量大着呢,哪里是真醉?给与不给,他自有主张。”杨秀撇撇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讥讽道:“原来你们就是这样做朋友的,我倒是长了见识。” 二日拂晓时分,李少冲从“麻姑汤”桶里出来,瘀伤烂皮都被药水融化,创口处生出一层透明的皮肤。我说:“恭喜你,李兄,你得新生啦。”他舒展舒展手臂,活动活动腿脚,由衷地称赞:“真是好药,竟一点也不疼了。”当他得知我是冒着跟肉头和尚撕破脸的危险才得来的这桶药汤,一时感动的两眼泪汪汪,嘴唇翕动着,没说一句话。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心中纵有万般感谢,也是说不出口的;此外,那时正值他的人生低谷,自卑的紧,更加话在心喉难开口了。 我给了他一封荐书,让他去洪湖县投奔我师兄穆英,他祖籍正是洪湖,能投在我师兄门下,也算是荣归故里了吧。 送别李少冲后,我就紧赶着去赴另一场约会。 …… 罗芊芊,在我认识她时,她已经是飞鱼帮的帮主了,飞鱼帮是长江上的一个小帮派,主业是贩卖私盐,也做些杂七杂八、上不得台面的生意。四年前,飞鱼帮老帮主猝然离世,帮众为争夺帮主之位,一度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我与他们的一个副帮主原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要我居中调停,我也不忍看他们自相残杀,就充大做了调停人。 飞鱼帮跟我们洪湖派一直有买卖往来,他们半是卖我的面子,半是看洪湖派的面子,总算止息刀兵坐在了一起。手上的架虽不打了,嘴上的架又打了三天三夜。眼看又要闹掰,我又一次充大提议推选老帮主的遗孀罗芊芊为帮主,那年她十七岁,我们相识刚一个月。 我是在丢掉大黄后的那天黄昏在江边遇见的她,那时她的属下飞鱼帮副帮主于化龙正出手惩戒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于化龙的年纪大我两轮,武功高我数倍。我又一次充大来做调停人,不过这回没人卖我面子,眼看我要栽在于化龙的手里,她现身说和。我们就这样邂逅在晚霞满天的江面上,这当然不是一场偶遇,她是有事求我,故意设局等我钻呢。 她是想让我带她的堂妹婉秋去君山见见世面。女人啊,费这心机。其实你就是直说我又何忍拒绝?相交多年,早为知己。 我们相约的再会之日就是在我送走李少冲的那天。 我依约赶到城西码头,时,夕阳西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停着一艘奢华的座船,那船长约二十丈,高两丈三,上下有三层,一杆洪湖派的大旗高高飘扬在旗杆。 于化龙领着二十来个飞鱼帮帮众列队迎候在栈桥上,他们一色的青衣,都做童仆的妆扮。我有些不安地说:“在下并非掌门人,这也太招摇了。”于化龙笑道:“顾大侠过谦了,论武功论资历您都是洪湖派数一数二的人物,又是江湖上万人敬仰的‘仁义剑’,岂可没有一艘像样的座船?”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说的我满心熨帖,又何忍拂却她的好意?就说:“承蒙厚意了。” 婉秋那天穿了身紫罗纱裙,不施粉黛,素颜俏生生地迎立在船头,她那象牙色的肌肤似乎吹弹可破,晚风吹拂,衣袂飘飞,恍若仙子遗落人间。我痴痴地望了她一阵,恐她见怪,就低下了头,和于化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她迎候在舷梯口,笑盈盈地向我拱手说:“顾大哥,小妹恭候多时了。” 我说:“妹妹太客气了,一点小事耽误了,让妹妹久等了。”她说:“没有,我刚刚才睡醒。”我愕了一愕,就真的发现她的身上有股子午睡初醒的慵懒。 于化龙已经在船头摆置了茶桌藤椅,让座后,她执壶布茶,忽然问我:“听说顾大哥与紫阳宫有些渊源?”我答:“不算太熟,略有走动而已。”她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妹有件事想劳烦顾大哥。”我说:“力有所及,绝不推辞。” 她甜甜地一笑,抿唇思量了一阵,说:“小妹想结识无影剑。”说过,就巴巴地望着我,等候我的回答。我喝了口茶,放下茶碗,说:“刀剑无眼,难免会有误伤的。”她微微一怔,娇巧的鼻子就哼出一声,撅起小嘴不满地说:“顾大哥未免太小看人了。”垂睑喝茶,久无一语。 我忍不住心软,正要改口,她却扬起头来,嘻嘻一笑道:“我跟您说笑呢,我又不会耍刀弄剑,找她干嘛。”她端起茶碗,嘬了口茶,调皮地簌了簌口,走到船舷把茶吐进湖里。然后她凭栏望远,感叹道:“这里好美呀!” 此刻,一抹斜阳正慢慢坠入湖中,天青云淡,晚风徐徐吹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水天一色的湖面,忽而一叹:“常说:‘潇湘之美在洞庭’,此话不假,这般景色,我先前只是在书上读过,在画里看过,到底不如亲眼见到的真切。记得《岳阳楼记》里有这么几句话:‘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苍苍’。一直难解其中的妙境,如今方有所悟。”我接过话茬说:“潇湘之美在洞庭,洞庭之美在君山。明日到岛上,更有许多美景可以赏玩。” 11.一襟晚照 听了这话,她高兴起来,跳着脚说:“那咱们还等什么,连夜赶过去岂不好?”见我摇头,就歪着头问:“有什么不妥吗?”她这种不懂就问的好学劲,很让我高兴,我也就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你看啊,这么大的盛会,访客一定多不胜数,知客呢又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人一定很少,不免就顾此失彼。此刻人家忙了一天,肯定疲累的紧,这会儿过去,乱糟糟的,人家一时也难安顿。岂不是为难人家又为难自己?不如就在湖上歇一晚,看看月色,喝喝酒,落的半日清静。” 她似乎是听懂了,连连点头,又似乎没有听懂,眼睛瞪的大大,末了,她忽抿唇一笑,转身去了船舱。鬼使神差的,我竟偷偷地瞟了眼她的背影,不特口干舌燥心发紧,还被于化龙的一声咳嗽吓得双腿发软。真是难为情。 座船开到离着码头三里远处落锚,一为安全计,也是躲避岸上蚊虫的骚扰。 这些忙完,于化龙坐到我的对面,向我笑道:“婉秋姑娘烹的一手好菜,顾大侠今晚有口福咯。”我说:“与于公同享、同享。”他却较起真来,压低声音说:“姑娘的性格,顾大侠怕还不知:若不合她的脾气,你就是架把刀在她脖子上,她也不肯屈就。” 我端起茶碗说:“于公高见,喝茶。” 一炷香的工夫后,船工开始往外端菜:一样炒苦瓜,一样凉拌黄瓜,一样清蒸鱼,一样腐乳冬笋,一碗冰糖莲子,一盘酸辣鸡丁。她系着围裙,面带羞涩地跑过来说:“湖湘菜博大精深,我只学了个皮毛,请顾大哥品评。” 我夹起一块鸡丁,放进嘴中慢慢地嚼,点头说道:“路子对头,功力嘛,还欠些火候。可惜没有酒,不然就无憾了。” 她抿唇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摸出一壶醇香的汾酒。我只消闻一闻便知是窖藏了十年的老酒,便赞道:“好酒,第一等的好酒!” 话音未落,忽有一人叫道:“兀那小朋友,留两口给我。”声如洪钟,余音嗡嗡。我寻声望去,湖面上薄雾似絮随风,哪有人影。船工们慌乱的四散奔走,有人去取刀,有人去找弓,于化龙一声轻咳,众人顿时像被凝胶粘住了脚一般,千姿百态地站在那,继而数十双眼睛就都聚在了于化龙的右手上,随着它的轻轻摆动,数十人步伐一致、悄无声息地退入了船舱,于化龙最后一个进舱,顺手关闭了舱门。 面对无法抗拒的强大对手,示弱未必不是一着好棋。 婉秋提了壶酒咚咚咚地走到船舷,望着轻雾缭绕的湖面叫道:“美酒有的是,你想喝,就自己来拿。”说着把手一松,酒壶便坠入湖中。一条人影如鬼魅般地出现船下,伸手接住酒壶,又如一阵冷风般踏浪而去。她惊呼了一声“有鬼”,就一头扎进了我的怀。 她温软的身躯现在整个属于我,我想我必须得保护好她,哪怕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 透过淡淡的水雾,我终于看清那个“鬼”的模样。那是个头大如斗的白发老丐,周身上下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酒葫芦,右臂腋下夹着根黝黑的铁杖,铁杖少说也有百十斤重,加上他那肥大的身躯,让人不禁为他脚下那块三尺长半尺宽的薄木板担心:它怎么能稳稳地漂浮在碧波中,又怎么能在风浪里如箭般前行?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身躯为之一震:“前辈可是‘千杯不醉万坛乐’,人称‘南极仙翁’的南宫老帮主?” 老丐把大手一挥,哈哈大笑道:“名号太长太拗口,叫我老酒鬼就好。”他竟真的是南宫极乐,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丐帮前帮主! 此人武功极高,名头极大,是华山论剑公选出的“中原十绝”之一;他地位尊崇至极,名列江湖五大盟主之一;他权势熏天,一言可动天下,执掌丐帮三十三年,他的亲信故旧遍及大江南北,他挥一挥手,麾下立得百万之众;他资历既老人脉又宽,陆秉章生前点拨过他剑法,武德大师传授过他《心经》,金百川是他义兄弟,段宁南是他把弟兄,他称白眉子为姐,呼余百花为妹,攀刘知之为兄,视朱子虚为弟。八大门派的掌门则都是他的子侄。 这样的一个人,我是久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突然就站在我面前,心中的景仰之情汩汩地涌了上来。 我兴奋地对婉秋说:“我们遇到贵人啦!”她瞪大着眼睛望着我,我全然忘了她并非江湖中人,又怎知江湖中事,只顾自地说:“来的是南宫前辈,我们遇到贵人啦。”她仍似懂非懂,但看到我高兴的样子也高兴起来,就犹疑着松开了紧紧扣着我的手。我倒身向南宫拜去,却被一股大力自下而上将我托住,让我进退不得,我们相距数丈,他竟能用内力将我托住,这份功力真是惊世骇俗,我感到一阵眩晕,对他早已是奉若神明。 我更没想到他那样身份的人说起话来竟还如此的和气,他说:“我虽是你们的前辈,今晚却有求于你们,这头可磕不得呀。”他竟说有求于我们,我真是糊涂了,傻傻地站在那不知所措。好在婉秋没有糊涂,她知道南宫前辈所求何物,于是唤过一个船工,搬出三坛汾酒摆在船舷上,南宫极乐看的直眼热,嘴里却说:“使不得,使不得,老叫花子身无分文,岂敢享用。”婉秋说:“它们随我一路来到江南,吃了多少遭苦,换做旁人,千金不舍。如今它们有幸得遇真仙,但能稍添雅兴,也是它们的造化了。我们虽是小门小户,却不是只认铜铁的生意人。” 南宫极乐把她这话在嘴里咂了咂,摇摇头说道:“这女娃娃话里大有古怪,有古怪,这酒怕是喝不成了。”作势就要走。我赶忙拦住他,赔笑说:“小妹年幼不懂事,说话没个轻重,酒,前辈尽情品尝,临走再将葫芦灌满。” 南宫极乐斜着眼看着我,目光犀利的像刀子,看的我心里只发憷:那些个名士大家哪个不是一言不快就取人性命的,杀了你还要说是你的不是,取人性命,毁人名节,对他们早就是家常便饭了。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顾枫平生没做过什么恶事,不该受此报应啊。 南宫吸溜了一下鼻子,脸上露出诡异的笑,他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附耳过去:“年轻人,莫要委屈了自己呀。”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左右各抓起一坛酒,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那块木板上,脚尖点水,踏着那块木板如离弦的箭一般消失在薄雾中。 婉秋问我:“那老叫花子跟你说了什么?”我说:“他说我俩有夫妻相,要我莫委屈了自己。” 君山在岳阳城西南三十里处,岛上峰峦竞秀,古木参天,茂林修竹,溪流潺潺。我选定佳时和婉秋赶到君山水寨,水寨巡警小艇众星捧月般簇拥过来,前面引路的,两边护卫的,一路鼓乐喧天。挨近水寨大门,导引和两侧护卫艇上的几十个大汉挺立在船头,齐声大喊:“洪湖派顾大侠驾到!”那排场让码头上数百号江湖朋友莫不对我另眼相看,涌上栈桥来打招呼的密密麻麻,挤的水泄不通。 这个罗芊芊,就喜欢搞这些名堂。 此刻的君山早已人满为患,为一寸落脚之地,常争得面红耳赤,甚或大打出手。不过在哪钱都能让小鬼推磨,不管他是北鬼还是南鬼,我把肉头和尚赠我的二百两银子分成三份,大份给了总管,中份给了知客,小份给了管庄,总管令知客给我找处合意的地方,知客陪着我满山转悠,相中了合意的地方就派人去找管庄要钥匙。管庄不仅派人送来了钥匙,还拨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听差在门房听唤。 那处背山面湖幽静如世外桃源的小院名叫杏园,相传是楚王赵奢的行宫,楚王在这养了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一得闲暇他就乘船来此与美人幽会。洞庭水寨占据君山后,这里就成了历任寨主养小的行辕别院,取名杏园是否暗含红杏出墙之寓呢。 婉秋显然对这里很满意,但她不肯住我让给她的正房,她说:“你江湖上朋友多,应酬多,迎来送往的,放着正房不用去厢房?若来正房,你让我往哪去?当着他们的面,你怎么引荐我?说我是你什么人?”我笑了,说:“罢了,你住内院,我住正房,让于公住中间,但凡有不速之客,皆一概打走。”婉秋抿嘴浅笑,不觉脸颊酡红。 于化龙却认真地说:“这么安排,我看极是妥当。” 折腾了这大半天,她倦了,我也倦了,安顿她休息后,我正欲小憩片刻,门房忽来通报说有客求见,来的是康青山,刘青烈,阮清秀,我洪湖派的三个师兄弟。青山和青烈都比我大,清秀才十三四岁,是洪湖派青(清)字辈中年龄最小的。 我和青山、青烈都是相识多年,无话不谈的挚友,多年未见,自有说不完的话,话题不久就扯到了现任掌门清河师兄的身上。说到清河师兄,一股别样的滋味就涌上了我心头。 他的掌门之位是从阮阳手里接的。洪湖派祖制:掌门必须得由各家公推才合乎正统。贺复主从我师祖手里接过掌门之位,做了五年,不愿再做,各家公推阮阳为掌门,阮阳是阮乡的同胞兄弟,一个庸碌之人,在阮乡的一手包办下坐上掌门,然后甘做傀儡,一心享福。阮阳活了四十三岁,无疾而终,他是梦中睡死的,死前未受任何痛苦,他一生享尽荣华,是洪湖历代掌门中最受用的一个。 论武功、论资历、论手腕阮乡都是掌门的不二人选,可惜被佟松暗算,揪住了小辫子不放,站不得台面,只能躲在幕后操纵。阮乡执政小平山期间,除了从土里刨出佟松的棺材,开棺鞭尸一事做的让人小有非议外,其余都还称得上光明正大。他为洪湖派操碎了心,终于积劳成疾,一病不起,临死前他拉着苏清河的手对阮阳说此子志大有才,我死后,你当重用,过个三五年再把掌门之位传给他,他必能保你一世受用。四年后,阮阳传位给清河师兄,那年他才二十岁。 12.惊变 正因清河师兄的掌门之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就一直受流言蜚语的困扰,各家对此颇多怨言。为收服人心,清河师兄一面将阮阳爱子阮清秀送入“研剑盟”,借以酬答恩主,一面向江陵刘家示好,重用刘青烈、刘青发兄弟,再请贺复主外甥也是亲传弟子康青山上山掌财务,他自己则娶了佟松近枝族女为妻,江北五家才渐渐服顺。 为平息江南三族的非议,他借衡阳谭氏族长谭允在川东被竹帮暗杀入题,尽起洪湖派精锐,大张复仇旗帜,浩浩荡荡杀奔川东。川东竹帮早已四分五裂,一盘散沙,人虽众而势实弱,未及交手便自己认输,绑交凶手请罪,清河师兄就在竹帮总香堂的大殿上将元凶开膛破肚,剜出心肝祭奠了亡魂。既报了仇,又扬了威。 平心而论,这几年洪湖派在江湖上声威日隆,清河师兄功不可没。 他们说是来请我回小平山的,言语殷切,我却觉得火候未到,就岔开了话。眼见红日西坠,我吩咐门房备酒,与青山、青烈、清秀三个痛饮了一番,事后我用一两银子谢了门房,这半日他辛勤为我奔劳,给足了我的面子。 腹中有酒,人就难得静下来。我信步走出杏园,胸口被一股莫名的愁闷堵着,总觉得有一件要紧的东西忽然丢了。那件东西说不明道不清,模模糊糊的,却又是真实存在的。 我低着头在林荫小径上徘徊时,一阵清越的琴声飘了来,如雨打芭蕉,声声愁。我不禁释然:原来天下愁苦的并不止我一个。 循着琴声走去,一亭翼然若飞,一位青衣女子正面着青山白水忘神抚琴。 是她。 想到这半日因应酬冷落了她,我的心咯噔一下竟有些隐隐作痛。我竟会为一个女人而心痛,这真是从未有过的事啊! 我离亭还有十余步,她忽然按住了琴弦,咯咯地笑道:“听琴不语真君子,顾大哥,你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哟。” 我也笑了:“你我之间,也不知道是谁先说的话。”她转过身来,笑语盈盈地说:“你敢说,你胸中不是积攒着千言万语要找人诉说?”我嘘然一叹,自嘲道:“一场美梦忽然被惊醒了,心里有些不自在罢了。” 我走到亭中,用手拨弄了几下琴弦。心乱的很,不成曲调。 她敛起笑容,说:“是梦总归要醒的,早醒胜过晚醒。你说呢?”看我点头没说话。她就撇撇嘴,说:“好啦,我的顾大侠,你说过到了君山要陪我看风景的,这话还算数吗?”我说算,她就把我的胳膊一挽,说那走吧,朗吟亭离此不远,你陪我去走走。 朗吟亭建在山顶临湖的一块突起的巨石上,亭子不大,建筑的也颇为粗糙,但面对着万顷洞庭的壮阔水面,左耳边晓风过林,右耳畔渔歌唱晚,别有一番幽深旷远的意境。婉秋倒背着手,跳着脚,四下里转了一圈,嚷道:“真可惜了满山的英雄好汉,这等好去处竟是门庭冷落车马稀。” 我说:“好在还有你我这等文人雅士。” 她嘻嘻地笑了,眸子如水晶般晶莹透彻,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她轻微地挣了一下,没能挣脱,我趁机把她揽到了我的怀里。 她说:“你胆子真大,你怎知我不会扇你一个耳光?”我说:“有什么好怕的,你打我,我就说我喝多了,一个醉酒的人做出点荒唐事,有什么打紧。”同样的话后来她问过多次,我每次都这样回答,她每次都会脸颊红红的生上一会气。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开始,但这只刚刚开了个头。 每一个混江湖的人都有一个心愿:开宗立派,扬名立万。问江湖上有多少门派,就如同问江湖上有多少人一样,没人说的清。但每一个混江湖的,只要他稍稍有点见识都应该听过“四门、八派、三十六家”。 紫阳宫、少林寺、孤梅山庄、九鸣山庄并称武林四大清门,地位极为尊崇,我们洪湖派位在三十六家之末,一般说来,就是掌门清河师兄想求见四清门当家人一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当紫阳宫掌门派亲传弟子杨秀和黄梅来请我赴宴时,我受宠若惊之余,竟是惶恐难安。 婉秋安慰我说:“你怕她什么,不过是请你吃个饭,又不是吃你。”我自然不怕她吃了我,但我还是惶恐不安。 紫阳宫此行参加英雄大会的只有十六个人,却占据着一座五进五出的大宅院,大小房屋上百间,家具器皿皆高出别家一筹。 紫阳真人俗姓余名百花,银发如雪,慈目如母,这让我一见面就生亲近之心,她叫我坐到她身侧,跟我聊起了师祖的事,一时说的我心酸,说的她长吁短叹。谢清仪问我:“顾师兄有十年没回小平山了吧,君山大会后,打算回去吗?”这话看似随意,却让我警惕起来。一山不容二虎,我若回山,洪湖派内讧不远矣!于是我回道:“如今清河师兄做掌门,小弟不愿横生枝节。”谢清仪笑道:“傻兄弟,你回去怎么就是横生枝节呢?洪湖派这几年风生水起,好不兴旺,你若能再帮你苏师兄一把,岂不更好?” 我意识到刚才的话说的有些僵硬,便缓了口气,笑了笑,说:“我是个散漫性子,回去怕呆不住的。”余百花笑道:“年轻人嘛,总不免心浮气躁,慢慢的就好啦。你若想回去做点事,我们大伙都支持你。”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想我不能再兜圈子了。 我站起身来,恭敬又郑重地回道:“师祖一生为光大我洪湖派武学而奔劳,晚辈曾在他老人家灵位前发过毒誓:若不能列名‘十杰’,至死不回小平山。” 谢清仪还要说什么,被余百花止住了,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拉着我的手,赞道:“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不枉通海兄一番苦心。” 陈南雁捧来一只紫檀木剑盒,开启盒盖,是一柄松纹古剑,余百花取剑在手,对我说:“这是少**空大师送我的,剑是好剑,就是太重,我年轻时逞强用过,如今老了,倒嫌它累赘。就转送给你吧。”我哪里敢收?再三推辞。 陈兆丽一旁说道:“东西都拿出来了,哪有让人往回收的?”她把剑盒往我怀里一推,我只能收下。 余百花送给我的剑的确是口好剑,回到杏园,我关上房门,在灯下掣出它,反复把玩,爱不释手。不过我的好心情很快被一个不识时务的家伙弄坏了。 有人从我的窗前一闪而过,越过房顶进了婉秋居住的内院。我急忙纵身上了屋顶,望着黑洞洞的庭院正要跳下去,身后忽有人干咳了一声:于化龙正笑呵呵地朝我招手。 我说:“天热,上来透透气,于公也是来乘凉吗?”于化龙道:“年轻人火力大,怕热,老夫气血衰竭,早不知寒暑为何物啦。”他笑了笑,又说:“婉秋姑娘不会武功,顾大侠又常有应酬,这鱼龙混杂之地,老夫岂敢掉以轻心?”老家伙果然话里有话,我哈哈一笑,心下却想:有他守在这,料也无大碍。至于那条人影,或许是我喝多了看花了眼吧。 二日清早,她擀了面条,蒸了米糕,又炒了两样时鲜蔬菜来请我。看到她没事,我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此后的几天我疲于应酬,多数深夜才回来,只能清早与她见上一面,常常是我们早饭还没吃完,外面请我或我请的人就到了。她对此毫无怨言,有时我们正吃着,门房就喊来客人了,她立即站起身,抓一个馍叼在嘴里,一手端起粥碗,一手抓着筷子和装咸菜的小碟子,踮着脚像小猫一样溜出门去。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总是漾着快乐的笑容,但我心中对她的歉疚却日甚一日,我想忙过这阵子,一定要好好陪陪她。 一日午后我醉酒归来,在杏园外的山道上遇到一队巡逻的寨兵,背弓挎刀,个个杀气腾腾,我向头目询问缘由,他很客气地回道:“有梨花社奸细潜入岛上,大寨主特命加紧巡查,恐惊扰了住在山上的各位朋友。”我跟他打趣道:“梨花社里尽是女人,你们只消盯着女人盘查便是。”回到杏园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婉秋,她有些慌乱地问:“她们什么来头,很厉害吗?”我淡淡一笑:“几个不入流的戏子而已,是他们自己吓唬自己。”我原想问她你在晋州就没听说过梨花社的名号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小门小户的,怎知这里的水深。 我嘱咐她:“这两天外面乱,没事不要出门。”她语气冷淡地回道:“他们乱他们的,反正我又从不出门。”我知道她生气了,这两天我的确是冷落了她。于是我告诉门房我累了不见任何人,那天下午,我陪她下了两盘棋,喝了壶茶,我抚琴她歌舞,又陪她吃了晚饭,饭后陪她沿着山间小径绕山走了一圈。夕阳西下时,我被崆峒派的两个朋友堵在杏园门口,崆峒派掌门的宝贝夫人今晚过二十岁寿,大红请柬请我,我不得不去。 她虽有些不舍,却也没说什么,只悄悄地塞给我一小瓶解酒药,殷殷叮嘱:“让你不喝酒还不如让猫儿不偷腥!只别醉的太狠,小心让梨花社的妖女给勾了去。” 我趁机抓着她的手用力捏了捏,说:“除了你,谁勾我也不走。” 我出门上了马,回望了她一眼,她站在庭院中,一抹斜阳映衬着她,真是说不出的美。 我没想到这一别竟差点成了永诀。 崆峒派的祝寿宴闹到一更天,酒喝的太多,怎么回的杏园我都记不清了,回来倒头就睡,昏天黑地的,东方泛白时,院外猛地响起一阵惊锣,许多人乱哄哄地嚷:“拿到了,拿到了!”我一跃而起,头重脚轻,差点摔了跟头,扶着墙踉踉跄跄走到大门口,黑影中忽然传来一声断喝:“请顾大侠回屋歇息。”随之一队寨兵持枪端弩呼啦啦地围了过来,组成一道人墙挡住了我的去路。 一个眼睛有些歪斜的头目把指甲在刀锋上蹭了蹭,朝着我嘿嘿一阵冷笑,神情倨傲地喝令左右:“没我的话,敢出此门者,杀无赦!”众人轰然应和。 13.闲子 我顿时也火了,拔剑,剑没带,于是喝道:“挡我者死!” 我不是跟他说笑,那天若不是陈兆丽和陈南雁来的及时,我一定会取那个寨兵头目的首级,杀了你又怎样?他洪天敢动我一根指头!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二陈把我劝回房,说:“休要跟他们一般见识,白堕了身份。”不久,洞庭水寨的三寨主张廷玉也赶了过来,走的一头细汗,进门就向我道歉,说:“为捉梨花社的奸细,死了不少弟兄,又误伤了几位朋友,兄弟们不免急躁。顾兄看我的薄面,不要跟他们计较。”就唤那小头目来向我磕头谢罪,那厮还虎着脸,梗着脖子,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陈兆丽说:“算啦,磕头就不必了,都是一场误会。” 张廷玉又当我的面呵斥了他几句,赶了出去。面子找回来了,我还能说什么? 张廷玉略坐了坐便起身别处去了,洞庭水寨的几位寨主中数他劳碌命,整日奔忙不得歇。张廷玉走后,陈兆丽问我:“听说顾师兄与飞鱼帮的罗芊芊熟识?”我听她话里有话,就加了几分小心,字斟句酌地答道:“她父罗虎与师祖是忘年之谊,旧日曾走动过,自她下嫁飞鱼帮后,便走动的少了。”陈兆丽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说:“我说嘛,顾师兄出身名门怎会跟她搅在一块?”我趁机问:“师姐何来此言?她是闯了什么祸吗?”陈兆丽轻描淡写地说:“让陆云风给拿了,这会儿正在牢里熬刑呢。” 她说这话,看似无心,我却不敢大意,我问:“她得罪了陆云风?” 她摇摇头:“他们有什么恩怨,我哪知道。也不知陆云风用了什么手段,竟让她承认自己是梨花社的秋宫宫主。” 我端茶碗的手微微地颤了一下,这自然没能逃过陈兆丽的眼,她问:“顾师兄,你这是……”我把茶碗往桌案上重重一顿,不屑地哼了一声:“她?!她是梨花社的人?还秋宫宫主?她怎么可能是梨花社的人?这个陆大公子又要搞什么名堂?仗势欺人,草菅人命!……” 陈南雁望着桌案上从我茶碗里溅出来的茶水出神,忽插话道:“顾大哥跟她又不熟,发这么大火作甚?!”我青着脸没搭理她。 陈兆丽笑了笑,对她说:“你顾大哥跟陆云风打过交道,他是什么人品,你顾大哥最清楚不过了。”陈兆丽这话说的含含糊糊,看是在为我遮掩,实则还是要试探我,她的目光看似飘移不定,其实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我和陆云风确实打过交道,对他的为人也略有了解,他的身上确有不少让人讨厌的地方,我也讨厌他,但这并不是我发火的原因,我发火是因为我要掩饰内心的慌乱,他只是做个幌子。 陈南雁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她相信了陈兆丽的话,冲我抱歉地笑了笑,就出门找抹布去了。 陈兆丽低着头拨弄着茶碗里黄澄澄的茶水,幽然微叹:“陆家家臣们围攻她时,她情急之下使出了梨花社的独门绝技‘铁袖功’,多少人看的清清楚楚,不容得人不信呀。” 我冷哼一声,有些激动地说:“这‘铁袖功’算哪门子铁证?白眉子并无门户偏见,会‘铁袖功’的人并不在少数啊。”陈兆丽抬起头,眸子亮晶晶的,她说:“我也想过这一层。不过,如今她自己都承认了,旁人还能说什么呢。” 话说到这,我什么都明白了。罗芊芊被认定为梨花社的奸细后,有人就怀疑到我,那些寨兵根本就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我之所以还能坐在这喝茶聊天,是他们还拿不准我跟罗芊芊的关系究竟如何。 倘若让他们知道我跟她不仅互引为知己,还曾有过肌肤之亲,甚至她堂妹此刻就住在杏园内宅,我一定早让他们扒掉几层皮了。 我感激地望了眼陈兆丽,她还之一笑,放下茶碗说:“我该回去交差了,你多保重。”我送她到廊下,她要我留步,又叮嘱我无事少出门,她说“门”的时候,眼睛盯着的是房门而非院门,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最好就呆在屋里。 一动不如一静,我站得稳,别人才好为我说话。这紧要的关头,一闪念的差错会让我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送走二陈,我全身的血像被抽干了一样,浑身酸软无力,我呆呆地坐在那,将与罗芊芊相识以来的一言一行细细地过了一遍,到底也无法把她跟行事狠毒、人人厌弃的梨花社连在一起。我好几次忍不住要冲出门去,去找她问个究竟。我艰难地拉开屋门走到廊下,但也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门,我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但我的顾虑确实太多,太多。 三更时,风云突变,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下。一股凉风夹着泥土的腥气推开门窗扑入屋中,满屋的燥热顿时一扫而空。 他来了,闪电的余光映出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草蓑的瘦长身影。我盘膝打坐在床头,眼皮也没抬一下。 “人说顾枫不简单,果然是能稳得住。”闪电的余光,画出于化龙那张枯瘦的老脸。我讥讽道:“你主人身陷囹圄,正挨板子,你却还有闲心来这扯淡。”他呵呵一笑,说道:“顾大侠此言差矣,于某为救家主四处奔波,可惜积怨太深,无人肯施援手。此来,正是要请顾大侠助于某一臂之力。” “自古正邪不两立,顾某帮不了这个忙。” “别人说梨花社是什么并不重要,顾大侠与帮主相交多年,她是什么人,您心里应该最清楚……” 风大雨大,电闪雷鸣,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的心像被绞索缠住了一样,麻木了,不能转动,而身躯则如同浸泡在冰水中,彻骨生寒,窒息欲裂。 “正邪不两立,顾某帮不了这个忙。”我又重复了这一句,喉咙里像被塞进了一团火,灼痛的厉害。 他冷面不言。一声惊雷后,他消失的无影无踪。 于化龙的这次夜访,用心良苦,只是当时我却丝毫不察。若干年后,我在临安凤凰山脚下看到拭剑堂为他立的墓碑,才体味到这个身材瘦小的老人那时的一番苦心。 他是拭剑堂安插在梨花社的一枚闲子!那时奉了上峰的命令要向世人揭发罗倩倩的身份,他第一个想到了我,如果我真的像外界宣扬的那样义薄云天、刚直无私,那么只要说服我相信罗倩倩的身份,就能借我的口让世人也相信。 但他毕竟知道江湖的险恶,他明白任何时候都要先保护好自己,我们萍水相逢,泛泛之交,他怎知道我这个大侠就真的如外界传扬的那样。倘若我是个行为卑劣的伪君子呢?甚或我根本就是跟梨花社一伙的呢? 他的这些担心并没有错,我的确不是外界宣扬的那样义薄云天、刚直、无私。 我虽不与梨花社同流合污,却和他一样,也是一枚拭剑堂的闲子! 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加入了拭剑堂。 拭剑堂是什么,一千个人会有一千种看法。有人说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任你是钢筋铁骨的好汉,进去了也让你烂成一滩脓水,不仅让你的肉身灰飞烟灭,还要把你的灵魂贬入九幽,受那阴火无休止的灼烧,让你永世不得超生,诚然对于蒙古或金国的奸细来说,那里的确可以称之为魔窟和炼狱; 朝中那些贪赃枉法、吃里扒外的官员说它是官家的看门狗,只听官家一人的招呼,官家让它咬谁它就咬谁,任你是多大的官,多显赫的地位,在它眼里都只是一团待咬的肉,一声令下,它会毫不犹豫地扑向你; 官家亲切地称呼它是“朕的佩剑”、“朕的铁盾”,盾和剑在这里的作用都护卫,官家是仁慈之君,岂会干那些巧取豪夺的勾当。 江湖上的帮派说它是“千里眼”和“顺风耳”,无论你在哪,说什么,做什么,它若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哪怕你锁死门窗,蒙上被子,搂着你婆娘咬着她耳朵说的话,他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在它面前就像个玻璃人儿,绝无丝毫秘密可言。当然你让它看清了,它也就放心了。“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它懂,天下那么多的龌龊事,它哪能都管? 对普通的老百姓来说,拭剑堂跟街头巷尾的剪子铺、菜刀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它家不打菜刀、不磨剪子,只卖中看不中的保健养生剑,那剑贵的吓人,专拿来哄骗贵人和阔人,虽说卑劣,却与老百姓全无干系。 我之所以加入拭剑堂,全因了那位像菩萨一样慈爱的老太妃的一句话。 她对金百川的姐姐说:“这孩子怪可怜的,你让百川好好照顾她母子。” 因了这句话,我母子才能平安回到青阳县,余生虽然清苦却还平安;因了这句话,母亲去世时师祖会及时赶来收养我,教我武功,抚育我成人;也因了这句话,我未出娘胎就进入了这家门槛比宫门还高,旁人挤破头也难进的刀剑铺子。 十三岁那年我独自游历泗州,眼见当地官吏肆无忌惮地盘剥百姓,心中气不过,就趁天黑带了把剔骨尖刀潜入县衙后堂,想割了那鸟官的狗头挂在城头示众。 看似清澈见底的县衙实则玄机重重,先是那鸟官睡到了另个鸟官婆娘的床上,他自己婆娘的床上则睡了别个鸟官。同样是鸟官,力气可大不一样,我要杀的那个鸟官气血已衰,形同骷髅,连皮带骨不过一百斤,而被我杀的这个鸟官,高我至少两个头,站在我面前,白花花的像堵肉墙,我只在他手下走了一个回合就让他给拿了。 这是我平生栽的第一个大跟头,我被他揪着头发拖往刑房时,腿也软了脚也软了,脑袋里一团浆糊,他们把我吊在房梁上,用烧的发烫的竹板、沾了辣椒水的皮鞭拷打我,逼我说出幕后主使,他们不相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有胆量夜闯县衙来杀人。 奇怪的是我受刑时并没有感受到特别的疼痛,那些说起来让人不寒而栗的刑具似乎徒有虚名,他们越打我脑子越清醒,原本一团浆糊的脑子突然开了窍。我大声说:“我罩不住了,我说,我全说。”肥鸟说:“你这孩子就是贱骨头,早说多好,瞧这细皮嫩肉给打的。” 我跟肥鸟说是那只瘦鸟派我来的,肥鸟半信半疑,诈我说:“我跟我哥讲好了的,逢三换着睡,我哥怎会半途反悔?”他嫌我不老实,就抽了根荆棘条抽我,我很快就体无完肤了,但我脑子还清醒,我跟他吼道:“你不信,打死我算了,老子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他骂道:“还在耍老子,你想痛快,老子偏不让你痛快。”他没命地抽打我,我昏过去好几回,但至始至终没有改口。 14.入堂 后来,肥鸟杀了瘦鸟,潇洒地回临安去了,我则被师祖的一个朋友用八十两白银保释出狱。师祖的这位朋友据说是一位告仕回乡的推官,执掌刑狱数十年,桃李满天下,所以他才能以告仕推官的身份以区区八十两银子就把我保释出狱。要知道肥鸟杀人后,地方畏惧他的权势,是准备拿我充当凶手结案的。 师祖的那位朋友祖籍临安,告仕回乡后在凤凰山下筑庐耕作,过着隐士的生活。我十岁之前,师祖曾带我去过他的庄园,他们每次见面都会在他家后花园的一个临水的亭子里下棋,他们下棋的时候不许旁边人说话,要我像木头桩一样坐在那,谁耐烦。我和李佩红就爬到园子里的假山上,踩着那些古里古怪的石头去摘树上的桂子。 李佩红,据说是老推官收的最后一个有名有姓的弟子,他年纪跟我差不多,人嘛,长的女里女气,说话又细声细语,我一开始是很不喜欢他的,不过相处日久,就发现他这个人的好处,性情随和,绝无一丝高门大族公子的坏脾气,人又聪明,心细的不得了,虽说缺了一点阳刚和主见,但也绝非是那种娘娘腔的假女人。于是我们很快就熟识起来,他问我想去哪玩,我提议去爬凤凰山,他说好,他总是没什么主见。而我那时则并不知道凤凰山是皇家禁苑,等闲人是去不得的。 凤凰山的山门由穿铁甲拿长矛的禁军把守,寻常老百姓是不敢从正门走的。他们要上山砍柴、挖笋、采药、摘野果,就只能偷偷地从围在山脚下的篱笆墙上的狗洞里往里钻,真像狗一样,还得万分小心才成,若是被逮到了,除了挨板子,还要服苦役,他们是不会让你蹲号子的,那样既占用他们的监舍还要他们管饭,实在是得不偿失。 他们会给你一把柴刀叫你上山去修剪树枝,就是把那些枯枝、病枝、旁逸斜出枝统统砍下来,截成一截一截的,捆扎好,背下山去交给他们;或者给你一把竹扒,让你去松林里搂松针,堆成一堆一堆,再用马车拉下山去,交给他们处置。 一天,李佩红恍然大悟地说:“这不就是巧立名目敛财吗。”我说:“李兄,这样说不好吧,人家这是依法办差,且办的是皇家的差,怎么是巧立名目呢。”李佩红眨眨眼,第一次有了主见,他说:“你说的不对,他们这就是巧立名目敛财,太可气了,我一定要禀告师父,参他们一本,让他们受到惩罚!” 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怀疑是因为,大宋国这么大,皇帝陛下该有多忙,哪有工夫看一个告仕回乡的老推官的奏本?况且大宋官那么多,又官官相卫,一个退仕老推官的奏本能管什么用呢?但我又非完全不相信,因为每次我们去凤凰山玩,都是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那些兵们非但不敢拦阻,还都讨好地朝我们笑,他们的官长一边朝我们笑,一边把腰弓的像一只煮熟的河虾。平素对老百姓,他们可个个都像铁打铜铸的镇颠金刚一样,雄壮又威武! 当时我想:这个老推官有些不简单,八成以前是个清官,威望高,所以大家都敬重他。后来我年纪渐长,再见到那位个子不高、面容清瘦、总是笑呵呵的老推官时,心里就像揣了只淘气的鸟雀,扑腾个不停,紧张的不行。他清澈如水的眸子里除了彻悟人情的圆滑外,还有股子让人望之生寒的威严。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金百川,拭剑堂堂主。 那天,他把我从泗州大牢里救出来时,正值午时,阳光普照大地,清风徐徐。告别了潮湿闷热的地牢,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遭受过牢狱之灾的人是不能理解做个自由人的可贵的。不过短暂的欣喜过后,我就被浑身的伤痛折磨的苦不堪言,看我疼的呲牙咧嘴。他笑了笑,说:“你骨头很硬,但这场罪,你受的很冤枉。” 我不能理解他的意思,跟在他身边的李佩红说:“如果你告诉他们你是拭剑堂的人,看谁敢动你。” 拭剑堂,我自然听过这个名字,可它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呆呆地望着李佩红,李佩红笑笑,搂着我的肩,半推半搡着把我带进了一座厅堂。 正堂香案上供着一副画像,画中人身穿金甲,面相宽厚,正是那位手握一根盘龙棍打得天下四百军州皆姓赵的本朝太祖皇帝。 我真是佩服他师徒俩,眨眼之间就都换上了紫袍玉带,金百川立在香案前上香祷告,声音小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李佩红让我跪在香案前的蒲团上,我竟连问都没问,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跪好后,我愣愣地看着金百川的腿,刚想抬头看香案上的画像,李佩红就掩着嘴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我的心不禁一紧:面前的这个人已非当年跟我一起去爬凤凰山的那个李佩红了。 金百川祷告完毕,侧身立在香案一旁,形容颇似神佛座前的护法金刚。李佩红抖出一张纸,跟我说:“我念,你跟着我念。” 我一句话没说,就跟着他念了起来: “徽州青阳县人顾枫,戊戌年七月二十三日丑时三刻生。伏拜皇帝陛下:臣誓死效忠我皇帝陛下,生死不弃。有违此誓神鬼共弃。” 念完,他弯下腰,抽出我的右手,拉着拇指和食指沾了油墨在那张纸的末端按了下去。直到这时我才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但一切都晚了,李佩红已经取走压了我指模的誓词,交给了金百川。 金百川看过誓词交回李佩红,他走到我面前,扶起我,说:“在你未出世的时候,老太妃做主,你便成了我的徒弟。说起来,这事儿颇为荒唐。不过既然她老人家发了话,你我都不能不听,好在老太妃面前只有我答应收你为徒,你却没答应拜我为师。因此,你我师徒缘分是否能成,还要看你。” 李佩红在一旁说:“师父绝无半点逼你的意思。老太妃已仙逝多年,你不必顾虑太多。” 我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我说:“我已投在洪湖派,恕不能另投他门。” 我这回答似乎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点了点头,说:“不管你拜不拜我为师,我都会遵从老太妃的遗训,好好地为你谋划前程。你说说,入我堂来,是要做黑子、白子,还是一枚闲子?” 拭剑堂的黑、白子之说我略有耳闻,一般而言,他们把安插在大宋各级官署里的坐探称作“白子”,因为这些坐探中很多人都是衣锦的官吏,他们光天化日下宣扬教化,明镜高堂上决断是非,为天子牧民,替朝廷守疆,自然是白的。而那些安插在金国、蒙古、大理、高丽,散布于江湖各帮派的坐探则称之为“黑子”,因为见不得光,故而黑。 这两类坐探各有职守,定期向拭剑堂总堂派出的巡检领受任务、提交奏陈。视品级、境遇的不同,黑白子或由拭剑堂总堂直领,或由下设的分堂管辖。录档案,计俸禄,给品级,能升转。他们是有根之人,与无根的“闲子”是完全不同的。 拭剑堂中的“闲子”分为两种,一种是临时召来办差的“差闲子”,“差”者差遣也,“差闲子”不拜香堂,不写誓词,不录档案。许之以利,胁之以力,事完则遣,两不相干。还有一种,称为“真闲子”,他们像黑白子一样也拜香堂,写誓词,但写的誓词会焚于太祖画像前,他们无档案,无俸禄,无品无级无升迁。他们可能做着与白子、黑子一样的事,但必须对所有人隐藏自己的身份,他们像棋盘角落里被遗忘的棋子,似乎可有可无,但真正懂棋的人却绝不会无视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随时可能成为致命的杀手锏。 我说:“我愿做闲子。” 金百川答应了,看他未加思索的样子,我心里反倒有些失落。 按规矩“闲子”是不保留入堂誓词的,于是李佩红就当着我的面,把我刚刚按了手印的誓词点火焚烧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淡黄的火舌吞噬了那张纸,心里想没了它我跟拭剑堂还有什么干系? 李佩红把灰烬放在一个洁白的瓷盘里,摆在太祖神像前的香案上,他对我说:“离地三尺有神灵,烧一张纸容易,你发下的誓言却是烧不掉的。” 是啊,烧一张纸容易,发下的誓言却是烧不掉的。我想于化龙与我也有同感。 君山大会后第三年于化龙病死于晋州,传言他死前五脏六腑都化成了脓水。死后梨花社为他讨了个平南将军的名号,风风光光地为他办了葬礼,又在他的故乡青州为他劈山建陵,极尽哀荣。 两年后,他的骨质被胞弟于重带回临安,又过了若干年,凤凰山下才竖起他的墓碑。孤零零的一块青石,刻着:亡兄于化龙之墓。这就是一枚闲子的下场,其实也是大多数黑子的下场。 自那晚于化龙来过之后,我便再没有叩响内宅的院门,我拒绝自己去想她,一丝一毫也不要,最好是当做从来没有见过。可我怎么能忘得了她,她已印刻在了我的心里,我像遭了魔一样,越想忘了她越是忘不了,眼睛里、脑子里,时时处处都是她的影子,分分秒秒都在想着她,想着她的音容、一颦一笑,想着为她上刀山下火海。 我真要被这个妖女毁了。毁了就毁了吧! 我决定去见罗芊芊,至于原因,我竟荒唐地想:或许能在那碰见她也说不定。我找洛阳铁剑庄庄主张良善帮忙,张良善带着我连夜找到了他的结拜兄弟白龙洞大牢总管何魁,求他成全,何魁说人现在由九鸣山庄的家臣李谷阳亲自看押,他也很为难,不过为难是为难,办法还是有的,有条密道可以直达关押罗芊芊的牢房,从而绕开李谷阳的盘查。这是张廷玉安排的,至于有何用途,怕是连何魁也说不清。 费了一番周折,我总算见到了她。和我预想的一样,她早被打的不成人形。 陆云风本就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尽管他的外表会让无数怀春少女发狂尖叫。他娶了号称“江南第一美人”的王妍,新婚之夜却让新娘独守空房,他呢,孝心大发跑去陪他老娘,母子俩说了半宿的话,末了,孝子趴在母亲的膝盖上甜蜜安稳地睡着了。 15.舌战群豪 罗芊芊的耳朵里被塞了沾了豆油的驴毛球,双眼肿的只剩了一条细缝,但她还是很快感知到我的到来,她苦笑着说:“我不值得你冒这风险。”她的嗓子被辣椒水灼伤,声音嘶哑难辨。我心如刀绞,忍不住暗暗落了把泪。 我说:“我会设法救你出去的。”罗芊芊费力地摇了摇头,说:“不要再为我犯险。”她肿胀的眼缝里流出一行血泪,痛苦地低吼道:“走!你走!” 吊在刑房铁门后的报警铜铃突然响了起来,何魁顿时吓的面无人色,他跪地哀求我,要我快走,我虽十分看不起他这种怕事的性格,但也只能退出。 尽管没有得到荆湖武林任何一家有实力的帮派的支持,陆云风还是硬着头皮决定在洞庭水寨的忠义厅召开公审大会,公审梨花社秋宫宫主罗倩倩!九鸣山庄落寞的太久了,的确需要好好振作一番了,若能在洞庭水寨的忠义厅杀了罗倩倩,那他少庄主的名号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大江南北。倘若,在此后的十杰比武中,他再能拔得头筹,则君山将是他陆家重新崛起的福地。 公审大会在冷冷清清中开场了,给陆家捧场的人寥寥无几。除了洪天身为地主无法推脱外,八大门派只来了一个过了气的前任掌门,三十六家连带清河师兄在内,来的也不过寥寥数人。洪天站起来说话,说这几日寨子里出了几件事,搅扰了诸位的清净,洪某护客不周深感羞愧,在此给诸位鞠躬致歉。他领着洞庭水寨的人鞠躬致歉,众人也都起身回了礼。接着他话锋一转,说:“今日九鸣山庄陆少庄主借我忠义厅清算一桩江湖公案,请诸位来做个见证。余下的话洪某就不多说了,有请陆少庄主。” 洪天把陆云风请到主位前站定,自己就依着灵目上人坐了下去。灵目上人就是那个过了气的前掌门,身躯干瘦,像风干的腊肉,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两道压眼的长眉,怎么看怎么晦气。他做了三十二年的崆峒掌门,老了传位给自己的女婿,又耐不住寂寞,成天在背后指手画脚,女婿不愿意了,要撂挑子,女儿不愿意,要离家出走,元勋长老也不愿意了,大伙一合计:撵他滚蛋! 在崆峒山没了立足之地,就只好四处流浪,仗着一张老脸,吃东家,喝西家。 他肯出来给陆云风压场子,倒也不算意外,但我总觉得这老儿今天的神态有些不对,古古怪怪的,说不清,走一步看一步吧。 洪天把自己摘了出来,表面上是给了陆云风便利,暗地里却是在拆陆云风的台,让他天然地少了一个可以依赖的盟友,本来嘛,若说捉拿罗芊芊有十分功劳,九鸣山庄占了七成,剩下的三成也该属于洞庭水寨,洞庭水寨出人出力出地盘,为此还折损了几条人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如今洪天抛却所有功劳不要,一开始就划清了跟九鸣山庄的界线,无疑是传出了一个强烈的信号:这公审大会是他陆云风的,与我洪天无干,你们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统统与我洪某人无干。 忠义厅嘤嘤嗡嗡乱作一团,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带着狐疑、嘲弄、嫉恨的目光察看着客座席上正襟危坐的清河师兄、灵目上人和面无表情只顾喝茶的洪天,当然还有站在虎皮大座前颇有些大将风度的陆少庄主。他们才是今天公审大会的主角。 陆云风脸上挂着微笑,静静地候着众人的议论平息下去,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三天前,就再三天前!”他竖起三根手指头,尖着嗓子嚷叫道,“梨花社暗中策动三万水军要来攻打君山。” 此言一出,四下死寂。这些日子确有传言说梨花社派了奸细上岛来破坏英雄大会,但谁也没想到她们竟有如此能耐! 君山四面临水,真要被围住,那真是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只有死路一条。 望着众人面露惊恐之色,陆云风鄙夷地冷冷一笑,他提高了声调,尖声锐气地说:“天佑我大宋朝啊!让陆某揪出了潜伏在岛上充做内应的梨花社秋宫宫主罗倩倩,陆某乃江湖晚辈,逢事不敢独专,今日便要依江湖上的规矩给她一个了断。” 罗芊芊被押了上来,她脚踝上戴着镣铐,一走就“叮叮当当”的响,她穿着一套半新不旧的囚衣,周身上下收拾的齐齐整整,脸上打了层厚厚的底粉,涂了腮红,眼角的瘀伤处涂了些透明膏药,闻起来异香扑鼻。有人认出她就是飞鱼帮帮主罗芊芊。忠义厅里又发出一阵嘤嘤嗡嗡的嘈杂声,有人开始怀疑是陆云风自摆乌龙,错把“罗芊芊”当成了“罗倩倩”。江南人口轻,“芊芊”和“倩倩”经常弄混的。 陆云风得意地笑了起来,突然,他笑声一停,指着那个女囚喝道:“你!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你说说自己究竟是谁。” “我是梨花社的秋宫宫主罗倩倩,我的主人是白眉子,我来君山是奉命破坏英雄大会……如今,我落在你们手中,我无话可说,但求速死。”她目无表情地说完这些。四下里一片死寂。那是一种压抑的静,静的随时可能爆炸。 扶在我肩头的那只手暗暗地加了把劲,那是清泉在提醒我不要莽撞,我是不会冲动的,这个结果早在我预料之中,陆云风如果不能让她说出这段话,她就不会出现在这。 忠义厅此刻却成了一锅滚沸的粥,狐疑变成了惊叹,不屑和敌视改成由衷的钦佩,连最老成把稳的灵目上人也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喝茶。 陆云风满面春光,拱手四顾,朗声说道:“诸位,多余的话陆某就不说了。如何处置她,请天下英雄定夺。”立即有人大声回道:“有什么好说的,剥了她!”就有一大群人起哄,问是剥皮还是剥衣裳,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此时此景,我就是站出来为她说话,又能说什么?她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自己承认了的。要帮她开脱,至少要证明她说这话是言不由衷,我怎么才能证明呢?后来我常想,如果不是无瑕及时赶来,难道我就眼睁睁地看着陆云风把她杀了吗?或许事情没我想的那么糟,至少清河师兄向我保证过,他是不会坐视不管的,但他或有办法为我开脱夜探罗芊芊的嫌疑,却又怎么替她开脱呢?他毕竟是一派掌门,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他会为了一个与洪湖派复兴大业并无多大干系的女人而与僵而不死的九鸣山庄硬碰硬吗? 我每每想到这些,都不自觉地会渗出一身冷汗,现在我可以断定,当日若非她的及时到来,罗芊芊那日怕真要命丧当场了。 无瑕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乱。当日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姑且还叫她婉秋吧。她身穿一身白衣,扮作一个白衣书生,握着一柄描金折扇,款款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朝着两边的人点头致意。那无畏的气度,那无双的容颜。让我的心急剧地跳到了嗓子眼,喉咙里像被猛火灼烧一般,我一面像个孩子似的站了起来,一面又替她担心:“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玩单刀赴会?”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滑而过,我不能确定她真的看到了我,一时充满了失落。青烈拉拉我的手臂,提示我有些失态了,我只好坐下去,落座的一刹那,我瞥见清河师兄正看着我,他表情严肃,眼神冷冰冰的,不知怎的,我竟打了个寒颤,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有这种感觉。我竟有些敬畏他。 洪天沉着脸迎上去,拱手问道:“恕在下眼拙,姑娘是……?”婉秋还礼:“小女子罗婉秋,江湖上寂寂无名。”洪天又问:“姑娘此来?……”婉秋笑答:“看看热闹。”陆云风的家臣梁再要忽然尖声叫了起来:“洪寨主莫要被她骗了,她就是梨花社的夏宫宫主白无瑕!”这话一出不免又引出了一阵骚乱,但显然相信的人并不多。 梨花社夏宫宫主白无瑕相传是梨花社掌班白眉子的亲生女儿,传言她皮肉如琥珀般透明,一眼能看到骨头,又说她毛发的颜色一日三变,晨为白,午为黄,黄昏后又作黑色……又传说她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凡此种种传说,哪一样也无法把她与眼前这个俏生生的小女子联系在一起。 16.单刀会 洪天道:“若要看热闹,请姑娘别处去,这里是忠义厅?”婉秋仍笑嘻嘻的:“洪寨主莫要急着赶人嘛,我有冤屈向你诉呢。”她脚下一滑就绕开了洪天,径直走向罗芊芊,慌得梁再要赶忙拉出兵器拦住她。婉秋幽幽一叹,说道:“都说洞庭水寨做的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善事,可依我看也是空享了这虚名。”有人捂着嘴嗤嗤发出偷笑声,多数人却大义凛然地指斥她狂妄无礼。 婉秋全不在乎这些,她摇着扇子左走走右看看,不知不觉就踱到了我的面前。 我像被一团热火笼住,口干舌燥,不能言语,想站起来,又被青烈按住了不能动。她似并不在意我,目光又轻滑过去。我没敢追着她看。灵目上人正盯着我呢,这个时候,可不能节外生枝。 洪天朝四下拱手作揖,一是答谢众人的力挺之谊,二来告请众人赏个安静。他问婉秋:“姑娘可否把话说的明白些,洞庭水寨究竟有何地方做的不对了。”婉秋说:“三个月前,我姐姐运了批私货到常州码头,梁再要索要三千两过手费。须知那批货统共不过才值五千两,十几号人辗转千里,风里浪里,获利不过每人区区三十两。姐姐嫌他手太黑,抢白了他两句,没想到他就怀恨在心,硬污蔑我姐姐是什么梨花社的宫主。姐姐不从,他就屈打成招,还要开什么公审大会,害了人还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世上有这么无耻下作的人吗?洪寨主,你不为我两个弱女子主持公道,反而把忠义厅借给他们胡闹,这是助纣为虐嘛,怎么不是空享了大名呢?”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容不得别人插话,声音清清清亮,姿容楚楚可怜,说到动情处,眼圈发红,泪花点点,嘤嘤呜呜地哭泣起来。这一下把所有人的心都哭软了,有人就嚷:“姑娘莫要哭,有理说理,凭谁也不能一手遮天嘛。”她一面向仗义执言的人打躬道谢,一面反倒哭的更凶了,这一通梨花带雨的哭,铁石心肠也酥了。 陆云风着了慌,急叫:“大伙别上她的当!梨花社的妖女惯会做戏博人眼泪。”他喊得声嘶力竭,应者却寥寥。 婉秋抹着眼泪说:“你既襟怀坦荡,为何不敢让人说话?” 陆云风哑口无语。 灵目上人忽然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说话了:“少庄主何不把胸怀放宽广些?有理无理自有天下人做评判嘛。”婉秋拭了泪,面朝群雄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正待说话。却被一个人的到来打断了,那人一进门就嚷:“诸位且莫上了她的当。”声音又清又亮,忠义厅中数百人,莫不听的清清楚楚。 陆云风闻声如遇救兵,急忙向门口迎去。 来人是拭剑堂副堂主钟向义。论武功、论资历,钟向义在江湖上都难入一流,但有“拭剑堂副堂主”和“庆阳侯”这两块金字招牌在身,谁敢不高看他一眼? 钟向义倒显得很谦和,他向洪天和灵目上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说:“此处只有江湖后学钟向义,既无庆阳侯,也无拭剑堂的副堂主。”灵目上人到底是老江湖,接着他这番话,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把钟向义奉承了一番,话锋一转,又不动声色地把话切回主题:“方才侯爷所言,未知是何道理?”钟向义道:“江湖上的事,在下本不该参与,钟某此来只为证明一件事。”话到此处,他猛然一转身,指着婉秋,明明白白地说道:“这个女人就是梨花社的夏宫宫主白无瑕。” 四下轰然雷动,众人可以不信陆云风,却不能不信钟向义。拭剑堂与梨花社缠斗数十年,早已是知根知底。身为拭剑堂副堂主,钟向义岂能不识对手的四大宫主?而以他的身份这种场合又岂能信口开河? 洪天冷下脸来问婉秋:“姑娘有何话说?”婉秋调皮地眨眨眼,说:“侯爷金口玉言,我无话可说。”钟向义道:“钟某说话自然是有凭有据,你不服,不要紧,我这就拿出证据让你看。”他把手伸进腰间锦袋,神态自若地拽出了一把钢针。 我想这算什么证据呢,这钢针难道是她用的什么独门暗器?与我抱同样想法的人一定不在少数,因为这厅中九成九的目光都盯着钟向义手上那把钢针呢,我们还在思索钟向义要拿这“证据”作何文章。钟向义却突然脸色一变,他手腕一翻,一把钢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了罗婉秋! 这变故大出意料之外!谁能想到钟向义这等身份的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此等卑劣的手段偷袭一个弱女子! 婉秋对他的偷袭显然也毫无防备,二人相距不过丈余,猝然遇袭,躲是绝对躲不掉了。情急之下她衣袖一抖,恰若惊龙出海,龙口一张眨眼之间便将数十枚钢针尽皆吞入“口”中。 厅中数十人齐声惊呼:“铁袖功!” 没错!我看的清清楚楚,那的的确确是梨花社的独门绝技“铁袖功”。 “铁袖功”相传是梨花社掌班白眉子模拟舞姬甩袖动作创制的一门高深武功,功修内外,刚柔并济,柔韧时如丝如缕,刚猛处强硬似铁,只因功法太过玄妙,非有明师耳提面命不能修炼。正因如此,“铁袖功”才被视为梨花社的独门绝技。 厅中有人稀稀落落地叫了几声好。是明赞,还是反讽?为钟向义的城府,还是为婉秋的应变?我不得而知,我整个儿都傻了,双耳嗡嗡轰鸣,像一千只蜜蜂在同时振动翅膀,我想这回她一定是完了,一定完了,绝对没有退路了。 完了。 我就是这个毛病,遇事急躁,容易放弃。这一点无瑕比我强的太多。 无瑕后来告诉我,钟向义用那种阴损手段,逼她使出“铁袖功”时,她也懵了,脊梁上满是热汗。 “不过我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因为我知道,现在只有我自己能救自己,惊慌失措只会自取灭亡。” 她每每说到这时,都会停下来安慰我一下:“可不是我瞧不起你顾大侠,你也有你的难处嘛。” 我只有报以苦笑,倘若那天她不能急中生智,而被钟向义逼入绝地,我能否抛开一切,毅然决然地站在她身边,与她共进退呢? 无瑕后来能全身而退,全凭了她一己之力,至始至终,我只充当了一个看客。 在被钟向义逼的显露出铁袖功后,她强词夺理地说:“是铁袖功,那又怎样?!会铁袖功就是梨花社的人吗?我这武功是三年前在五台山跟一位高人学的。” 这简直是强词夺理嘛,陆云风是这样说的,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们都忽略了一点,这句话本身并无问题,当然很多时候事实的真假并不重要,因为当一件事本身并无具体衡量的标准时,你说的话的本身是否无懈可击,是否有人相信,那才是真与假的最终界限。 灵目上人突然发话了,他说:“铁袖功确曾外传过。”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似乎有些底气不足,但很快他就亮了亮嗓子,大声说道:“白眉子有宗师风范,铁袖功确曾外传过。”众人失了语,婉秋得了意,她笑道:“上人见识广博,此言自是不虚,侯爷单凭我会铁袖功就断定我是白无瑕,未免太武断吧。” 我没想到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还会有转机,更没有想到促成这个转机的竟会是我一直敌视的灵目上人!灵目上人是什么人,自然算不得好人。按下他贪权恋栈不说,单是他弑兄夺嫂,虐待子侄就足见人品下格。 不过这一刻,他在我的眼里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公道无私,德高望重,既一言九鼎,能压住场面,又能主持正义,又能……。他是个近乎完美的长者。 钟向义对此冷冷一笑,说道:“姑娘使的铁袖功,招式精妙,功力精纯,没有十几年的苦修,怕是不能吧?你说你是三年前才学的铁袖功,短短三年能有这般成就吗?你大声回答我的话?”婉秋回了一声冷笑,道:“你不能怎知别人就不能?小女子一身精通洪湖十二绝剑、霸王枪、铁袖功三门武功。哪一样都是一等一的修为。侯爷若是不信,尽可找个行家来验验。” 这话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却也把自己的后路彻底堵死了。 这女子疯了。 17.过关 她真是疯了,不光是在当时,时至今日我依然这样认为,洪湖十二绝剑、霸王枪、铁袖功哪样不是江湖上一等一的真功绝技?一个人穷其一生只消通其一门,就足可江湖留名,她小小年纪竟放言精通三门绝学,不是疯了是什么。 当然有人不服。洛阳铁枪门掌门骆运霸第一个站起来,这位号称霸王枪的嫡派正宗传人的半大老头,号称“双枪将”,手中一杆铁枪摧金断石,天下无双,另一杆大枪鏖战闺房,纵横无敌。 骆运霸滚雷般地喝道:“霸王枪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天下仅此一家。姑娘只要接的住我三招,老夫便认你学得了真货。”他这话说的霸气,也算入情入理。但很多时候,听话要听弦外之音,他这句话表面听起来没问题,但实际用意是什么,你不知道铁枪门和梨花社暗地里那些弯弯绕,就一辈子也悟不出来。 双枪将和婉秋比试的结果是婉秋赢了,应该算是巧胜吧,至少在这三个回合里骆运霸雷鸣般的吼声和他手中的纯钢杆的大枪把婉秋和她的小木枪逼的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老爷子一杆大枪掀起滔天恶浪,小女子那叶扁舟随风逐浪,沉浮不定,随时有倾覆的危险,看的着实让人揪心,不过险则险矣,到底没有翻船,至少在约定的三招内没有。 就有外行人为老英雄惋惜,说太大意了,不该只约三招,只消多一招就不至于阴沟里翻船,丢了老脸。 外行终究是外行,行家还是从热闹中窥出一丝端倪。我算不上是内行,我所知道的是婉秋后来告诉我的,骆运霸的确是在帮她,铁枪门和梨花社表面上水火不容,暗地里却是有默契的,都是雄霸一方的豪强,谁也吃不了谁,谁也没过界吃谁,那为什么要斗的你死我活呢,为了所谓的正邪名分?谁又不是初涉江湖的雏儿,还会为那些东西舍上性命? 不过骆运霸肯拿自己最矜贵的脸面来帮她,也不是一无所求,至于所求为何,婉秋没告诉我,我也从来没有追问。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如此而已。 有了骆老英雄的背书,婉秋现在咸鱼翻身,在气势上占了上风。她走到我和青烈面前,带着几分得意地说:“哪位愿意赐教。”青烈正要动身,被我一把扯住了,我说:“师兄,让我来。”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遇事不决是我的性格,不过那一次,不管当时还是现在,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顺气,真是人生的第一辉煌时刻,在她危难的时候,我竟然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尽管这一站几乎改写了我一生的人生轨迹,而且时至今日我也弄不明白这种改变于我究竟是好是坏,但我从未后悔那一刻的选择。 我抽出自己的长剑递给婉秋,又借了清泉的剑。我们对面而立,互敬一礼,婉秋就挽了个剑花,始终不与我说一句话。忠义厅鸦雀无声。我起了个守式“观秋月”,婉秋还了一招“破三山”,狠辣辣地破了我这一招。四下喝了声彩。婉秋不给我丝毫喘息之机,一式“风摆柳”就刺穿了我的衣袖,一挂一削,竟用剑锋挑落下一块巴掌大的绸布,再使了个“悬空斩”,把那片巴掌大的绸布绞成了千片万片指甲大小的碎片,她张口一吹,纷纷扬扬地恰似飘了场雪。 我赶紧收剑认输,不管不顾地走回本位,我的脸皮热辣辣的,脸红的像喝醉了酒,心也快要跳出来了。我确实紧张,可我不在乎。 我坐下后,青烈在我肩上按了按,清泉似乎也拍了拍我,他们是在安慰失败的我,还是嘲弄我这个“洪湖之光”就这点微末道行,本来是想在天下英雄面前露露脸,如今脸没露成,倒把屁股露出来了。 我偷偷地瞄了眼婉秋,望见了她的背影,胜利者的背影。 唉,不去想了,不想听,不想看,随他去吧。 “好啊,好啊,姑娘一人精通三门绝学,天下少有,佩服,佩服。”灵目上人抚掌而笑,意有所指地说道,“如此看来光凭一个铁袖功还真不能断言她就是白无瑕呀。”众人还要来看钟向义的笑话,却同是一惊:眨眼之间人已不见了踪影。 钟向义何时走的,没人知道,是何缘故,也无人知晓。这个节骨眼上走,光彩吗?不光彩。但无所谓。嘴长在他脸上,他可以跟别人说:有急事,不得不走,我若不走那妖女岂能咸鱼翻身…… 人走了,话就输了。他一走,陆云风没了靠山,气势一落千丈,他一走,压在灵目上人头上的那座山就没有了,老头儿悠闲地喝着茶,慢悠悠地问婉秋:“可你又如何能证明她不是罗倩倩呢?她可是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自己承认的。” 婉秋就落了泪,嘤嘤地哭,你明知她是做作,却仍心乱如麻,她抽抽嗒嗒地说:“上人,洪寨主,苏掌门,骆掌门,各位朋友,大伙千万不要上了陆云风的当!他为了逞英雄出风头,竟用‘噬魂丸’迷失我姐姐的心智,逼她自污其身的!” 哗!忠义厅里炸开了锅。 “噬魂丸”三个字算是彻底让她反败为胜了。“噬魂丸”乃是江湖上罕有的邪恶奇毒,相传为西隐制药大家东方英正所创,人服食之后便会迷失本性,任由他人摆布,若无解药,中毒者先是痴痴傻傻,神志不清,继而全身溃烂,肌肤骨肉化为脓血,一年后仍无解药,非死亦残。因药性太过阴狠,东方英正只炼制了十八枚,其中八颗被他自己亲手毁去,余者十枚中据说有八枚流入了中原。 就是这几枚药丸酿造了数起震惊江湖的大血案,祸及百家,毒害千人。九鸣山庄老庄主陆炳章出于公义,费尽心机集齐四枚药丸,当众销毁以绝后患,自那以后江湖上再无噬魂丸的任何消息,多数人都相信江湖上再无此等邪药,不过也有风传说陆秉章销毁的那四枚噬魂丸中只有一枚是真的,其余三枚被他掉了包,且至少有一枚被赠给了金百川。 当年梨花社春宫宫主龚之志在临安被捕后,不到一日便叛变投敌,使得梨花社安插在临安各级官署的坐底一夜之间损失了九成五。江湖上有传言说金百川给她服用了“噬魂丸”,迷失了她的本性,诱使她供出了同伴。否则号称“铁梨花”的龚之志岂会在金百川手里走不上一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陆云风黑着脸责问婉秋:“你说我用噬魂丸,你有何证据?”婉秋笑道:“证人,我自然有,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让他出来。”灵目上人道:“这叫什么话?天下英雄面前还有人敢杀人灭口不成?”他说这话的时候,乜斜着眼盯着陆云风,仿佛这话正是冲着他说的。 陆云风说:“陆某也是讲道理的人。”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更让人确信灵目上人刚才那话是冲着他来的了。什么人要灵目出言警告呢,当然是恶人咯,灵目上人德高望重,谁敢怀疑他的品格。 婉秋抚掌说好,就把小手高高地举起来,凌空打了个响指。两名红衣少女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壮汉由大门而入。那壮汉鼻青眼肿,一身绸衣被鞭打的支离破碎。有人窃窃私语:这不是陆家的管家李谷阳么!陆云风青筋暴跳,大怒道:“白无瑕,你,你欺人太甚!”婉秋冷冷地笑道:“少庄主你弄错了,在下姓罗不姓白。” 她又讥讽道,“你不必恼羞成怒,你这个奴才虽没什么本事,却忠心的很,他什么都替你扛下了,你陆少庄主顶多一个用人不查,治下无方的罪名。” 陆云风已气的浑身发抖,他语无伦次地说:“我,你,她,她血口喷人,血口喷人呀!我,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啦?”婉秋用讥诮的口吻说:“你是什么都没做,你可以推的一干二净呀,不过你家这奴才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李谷阳,你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说说你自己干的好事吧?” 她说这话时的语调神态活脱脱一个小人得志,连我也觉得有些过分,杀人不过头点地,何故要如此羞辱人家呢? 李谷阳缓缓地抬起头来,面色狰狞地望着她,阴仄仄地冷笑道:“姓白的,我活着斗不过你,死也不能让你如意。”这话真让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预感到要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有人就喊了一嗓子:“李兄弟有话好说……” 完了,一切都晚了,李谷阳嘴里的鲜血汩涌而出,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自尽了。陆云风嚎叫着扑了过去,那神态似乎比死了亲爹还痛心,但我断定那是假的,假的让人恶心。 李谷阳说出那番绝情的话时,傻子都听出他要寻死,陆云风傻吗,不傻;是他离李谷阳太远,不是,他离李谷阳最近;是他身手不够快,有心无力,更不是,虽说他幼年曾拜李谷阳为启蒙塾师,但就眼下的武功修为,显然陆云风更高一筹。他要想救李谷阳,就算没有十成把握,至少也有八九成。就算只有一成,李谷阳寻短见时他也该有所动作啊。可他呢,什么都没做,眼睁睁地等着李谷阳死。 死了好呀,死无对证,还可以博人同情呢。 18.过关(续) 李谷阳气绝身亡,死的很惨,这让很多人的同情心由婉秋身上转移到了他这一边。李谷阳的结拜兄弟钟野望嚎了一声:“你还我李哥命来。”舞双鞭砸了过去,婉秋长袖一抖卷住了他的一对钢鞭,一扯一带,钟野望的钢鞭便脱手而出,贴着群豪的头皮飞出窗外。 她真是糊涂了,这个时候怎么能向人示威呢。 钟野望没死,却似乎伤的不轻,倒地之后,趴在那嚎啕大哭,痛苦不可名状。这为陆家赚来了许多嘘唏感慨,以至于当陆家家臣梁再要、朱彤试图偷袭婉秋时,满厅中人竟无一人示警。当然梁氏的武功还远远伤不了婉秋,她冷目一扫,喝了声:“想打群架吗?我奉陪到底。”几乎同时洪天也喝了声:“都给我住手!”笑面虎不发威,你当我是弥勒佛啊。梁再要、朱彤顿时就定在了那,一个叉腰举刀,一个手上还旋着链子锤。 灵目上人站出来打圆场:“这是公审大会,不是比武场,要解决私人恩怨,诸位还是另寻他处。”老江湖就是老江湖,说话做事真是点滴不漏,明明是在为婉秋解围,却整得像是在主持公义。 李谷阳的暴死让婉秋极度震惊,她没想到这个看似软骨头一样的男人竟会选择如此惨烈的死法,震惊之余她不免有些方寸大乱,因此在洪天、灵目上人喝退梁再要等人后,她竟呆呆地站在那无所适从。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洪天和灵目上人,似乎向他们讨主意,那两个却同时扭转脸去装作没看见。 我也没想到事情的变化竟会是这样,这真是一波三折。现在李谷阳死了,死无对证,婉秋的计划落空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且在这个循环的过程中她的身上又背上了李谷阳这笔血债。现在该是陆云风擦干眼泪进行反击的时候了,他的目光滑过洪天和灵目上人,向众人拱手说道:“陆某请诸位评个理,这笔账我该不该找她来算?”稀稀拉拉的有人回应,多数人却都低下了头。他的目光从婉秋脸上滑过,阴狠地,似乎在说“这笔账,我记下了”,然后他直视洪天和灵目上人:“梨花社的罗倩倩就在这里,依江湖规矩当如何处置?” 灵目上人低头喝水不吭声,洪天看了眼婉秋,带着几分不情愿地说:“自然是格杀勿论。”众人闻声便让开了场子。钟野望、朱彤上前去解开罗芊芊身上的镣铐,另一边洞庭水寨执掌司法的头目带人端来了三个陶盆:一个盛了清水,一个盛了浓醋,剩一个盛着半盆草木灰。一切齐备,四个人抬进来一口铡刀,往地上一放,“咣当”一声响,青砖地面上起了一层灰尘。我的心也“呦”地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心跳走了,人就空了,我浑浑噩噩地站在那不知所措,喉咙里又像塞了麻团,堵得我一丝一毫的声响也发不出来。我感觉到自己快要七窍生烟了,自己又把自己憋死了。 我望了眼婉秋,她也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不,我要说,我不能不说,不说我会后悔一辈子…… “且慢!” 我终于还是说出了压在心里的那句话,声音不大,却是满座皆惊。青烈闪身拦住我,按着我的肩,低吼道:“你疯啦。”他是真心为我好的,我感激地望着他,没有说话,然后就轻轻地推开了他。 我对灵目上人和洪天说:“我可以证明罗芊芊确实被人喂服了噬魂丸。” 灵目上人和洪天几乎同声问道:“是谁?” 我指着李谷阳的尸体说道:“就是他。” 我算是豁出去,一条道走到黑吧,我不顾众人怀疑的目光和青烈阻止我的手势义无反顾地将昨晚去探望罗倩倩时看到的插曲说了出来。 “我昨晚的确去过白龙洞大牢。” 我这句话该惊起多少波澜,引来多少双眼睛惊讶的盯视啊?我不敢看他们,怕我这优柔寡断的性子毁了自己。我强作镇定,一字一句说下去:“我不相信我认识的飞鱼帮帮主罗芊芊是什么梨花社的人,我要当面问个明白,所以我央求了几位好朋友帮忙去了大牢。”我是心里滴着血说出这句话的,我知道这句话可能会害了一个人,一个诚心帮助过我的人。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只能硬着心肠往下说: “……大牢里忽然响起了警铃,我们不得不躲进牢房通向外界的密道。在那,我亲眼看到这个人,李谷阳,和一个戴人皮面具的人进来,那人拿出一枚噬魂丸向李谷阳保证说,服了他的药这个女人就任你摆布了。”我看到大部分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惧的神色,而刚才还骄傲的公子哥儿,现在竟是脸色煞白、呆若木鸡。 我暗暗松了口气,随口又补充了一句:“为证明我所言不虚,可请何魁、张良善前来对质。” 说过这句话我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我所言不虚,心却虚的厉害,我对已经有些麻木的自己说:“两位好朋友,对不住了。你们的恩情,我顾枫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洪天阴着脸吩咐二寨主鲁成,三寨主张廷玉分头去请何魁和张良善。他说的是“请”,可那个字在任何人听来都是杀气腾腾的。鲁、张二人出去的时候,青烈向荣清泉和刘青发丢了个眼色,两人就一言不发地跟了出去。 一炷香的功夫后,何魁、张良善被带到了忠义厅,他们永远也不能开口说话了,有人抢在鲁成、张廷玉之前割断了他们的喉咙,连给何魁送饭的何妻吴氏也被人灭了口。清泉和青发也回来了,黑着脸向我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洪天一阵咒骂后甩手而去。我不知道他在骂谁,若是骂我,那倒很好,我干了这样的事的确该骂。洪天的离去,立即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三三两两开始离场。婉秋无神地望了望我,眼圈红了,落下了一行清泪,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灵目上人叹息着要走,陆云风不让,他冷笑着说:“上人这就走,有些不妥吧?”灵目上人停住脚,没有回头,只冷冷地说:“少庄主,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陆云风道:“是非曲直总要辨个清楚吧。”灵目上人便霍然转过身来,厉声责问道:“你究竟想怎样?” 陆云风指着罗芊芊一字一顿道:“她今日必须得死。”陆云风说的如此凶狠,显然是灵目上人未曾料到的,没有了洪天,老道孤掌难鸣,薄薄的嘴唇哆嗦着,终于像只斗败的公鸡,颓然垂下了头。 这时有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说道:“人说天下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而今这江湖,就没处讲理了吗?凡事都论势不论理了吗?” 婉秋闻声骤然打了个寒颤,立即止住了啜泣。灵目上人身躯一震,眉目都拧了起来。众人循声看时,只有一个白眉白发的老妇人踯躅而来,布衣素服,气相**,她挥一挥手驱散了拘押罗芊芊的几名壮汉,钟野望、朱彤欲要上前,却被梁再要暗中扯住了。 老妇人颤巍巍地抬起手在罗芊芊嘴里喂了一粒药丸,拍揉着她的背,罗芊芊体内就发出了骨碌碌的声响,蓦然朝地上喷了口黑血,目光登时就生活起来,双膝一软就跪在地上抱着老妇人的腿痛哭起来。 老妇人抚摸着她的头喃喃说道:“怪我,都是怪我啊,不该让你们来,世道人心变了。凭你们哪能应付的来呢。”婉秋挽了罗芊芊的胳膊,搀扶着她往外走去。没人敢阻拦,忠义厅中数十豪杰皆如木雕泥塑一般。眼睁睁地看着,无人敢发一声。 真像在梦境中一般。 钟野望眼看着三人从容离去,恨恨地甩开梁再要的手,厉声责问他:“她是什么人,你就怕成这样?”梁再要冷哼了一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大意是副堂主都知难而退了,你还逞什么能?钟野望和朱彤就一起蔫了。陆云风呢,紧咬着嘴唇,脸色煞白,失魂落魄地来到李谷阳尸体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我的哥哥呀——”他放声痛哭起来,涕泪交流,一副痛断肝肠的样子。 忠义厅变得空空荡荡,婉秋跟着妇人走后许久,灵目上人才顾得上擦一把脸上的虚汗,那手兀自在颤抖,他咧着嘴似笑又似哭:“多少年不见,她竟还是这样威严。” 我孤零零地立在忠义厅廊檐下眺望着婉秋远去的身影,灰蒙蒙的天地很快模糊了一切。青烈走了过来,与我并肩站着,他说:“忘了她吧。”我问:“这是一场交易?”他咧嘴笑了笑,说:“无交易不成江湖嘛。” 他问我的下一步打算。我说:“四海漂泊,一如这十几年一样。” 说完这句话我竟有些心灰意懒,来时的那股雄心壮志荡然无存。我恨自己,心比天高,却放不下身段,目空四海,遇事又不争,常坐失良机;心浮气又躁,不能脚踏实地;自诩稳重,行事却常又莽撞出格;瞧不上那贪慕虚荣的,自家顶着虚名却不肯放下……我自怨自艾,纠结了一阵,向青烈说了声“保重!”就一身轻松地跳下石阶。刘青烈在后面喊:“老酒鬼没来,小论剑改三年后啦。” 我大笑问他:“这也是场交易吗?!”青烈哈哈大笑。挥手道别。我望了一眼灰朦朦的君山,甩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19.第一次见面 在上天山之前我去了趟洪湖县,上天山借学剑之机一窥西隐一脉虚实是在我来君山之前就已确定好的,本桩具体运作由堂里排名第二的副堂主邵玉清负责。邵氏精明干练,处事圆润,心眼也不算太坏,在堂里既是老资格也是实权派。我对他颇多好感,一直尊之以师长,尤其是这几年,他主持堂中常务,对我颇多教导。邵副堂主要我顺其自然,什么都不要管,到时候自然而然地会有人请我上天山,我丝毫不怀疑他的运作能力,因此在离开君山后就直接去了洪湖县。 我去洪湖的目的只有一个:安排李少冲入堂。 洪湖派现在已有复兴之象,重回八大门派看来只是时间问题,小平山因而又重新得到了堂里的重视,临安不停地在物色合适的人选充当黑子,这些人既要身世干净,又要机敏能干,更得忠诚可用。他们究竟安插了多少黑子在洪湖派,我不得而知,但我很愿意把李少冲安排进去,有了他,我在洪湖派就有了根。 想让李少冲入堂,首先得得到穆晓霞的同意。穆英的女儿穆晓霞,为了她的初恋恋人庄天应而立誓入堂。庄天应年轻气盛,因不满朝廷对蒙古人软弱投降,一怒之下刺杀了北上献贡的使臣。使臣在境外被杀,拭剑堂有义务将凶手缉拿归案交付有司议罪。邵副堂主那时正在物色安插在洪湖派的黑子,闻此讯觉得有机可趁,于是找到晓霞,告诉她拭剑堂可以保证庄天应好好地活着,但作为交换条件她必须立誓入堂,为拭剑堂办差。穆晓霞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鉴于我和她的特殊关系,邵副堂主破例将她的身份透露给我。 我在进城的第二天,约她在县城后花巷的一处宅子见面,宅子是我让赵丰买的,那是七年前的事了,他到秦州办货,我把一个漂漂亮亮怀了孕的女孩子和三百两银子交给他,托他把人安置在洪湖县,他拍着胸脯说一定把事情办的妥妥帖帖,银子他一毫不肯收,我也不强求,我知道他有钱,也毫不吝啬。 赵丰是穆英的第三个徒弟,黑白两道都耍的开,在洪湖县也算是个手眼通天、呼风唤雨的人物,这正是我把事情交给他办的原因,既然瞒不过他,不如索性把事情摆在明处,反见真诚。 这件事赵丰敢瞒任何人,却不敢瞒晓霞,她是那种特别精细的人,说她能明察秋毫,是抬举她,但洪湖县城那巴掌大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休想瞒过她的眼睛。赵丰一定有许多把柄在她手里攥着,在她面前低眉顺眼,顺承有加。 我寄养在洪湖的女子名叫九娘,我跟她并无肌肤之亲,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别的男人的。我耗费心思把她安置在洪湖县,只是用她做个幌子方便我和晓霞的私会。对拉李少冲入堂晓霞是非常赞同的,因为在几次向小平山安插黑子失败后,一度有传言说邵副堂主有意让晓霞嫁给苏清河,借此打进小平山。这自然不是她希望看到的。 李少冲入堂的事敲定后,依例由她呈报邵副堂主,只有得到临安的照准,她才能实施“养育”,暗中对候选人培养、观察三年,确认是个可用之人后,再正式向堂里举荐,由堂里派人明察暗考,根据考核的结果决定是否吸纳。这是拭剑堂吸收黑子的规例。但我相信这些对李少冲完全不适用,非常之人,非常之机,自然须有非常之法。 李少冲的事一定,我决定离开洪湖,在离开的当日,却在街上撞见了李少冲,他穿着捕快的公服,又黑又瘦,跟我们初会时并无两样,但身体明显结实多了,眸子闪闪发亮。我们在街上聊了一会,就去了一家酒店,一壶酒才喝到一半,赵丰就闯了进来,在洪湖县想逃脱他的眼还真是难。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穆府,穆英不在家,穆府大弟子**海也不在,赵丰就更加放肆,那晚我终于被他灌倒了。 第二天我还是踏上了西去的路。李少冲一路送到城外十里桥,我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吧。晓霞是个苦命人,平日多照看着点。”他点点头,问我:“这一去何时才能再见?”我说:“短者一两年,长者三五载,你我有缘,定有重逢之日。” …… 甘陇六雄是横行于河西陇右的八股悍匪之一,我早听过他们的恶名,却没有想到他们也是拭剑堂的黑子,这次正是他们中的老二杜仲和老四羊肚儿来负责接引我去天山。我们算定一个会起风沙的夜晚,在天山派掌门人唐飞迟的岳母余姥姥回山的必经之路上设了个局,让她老人家认识并喜欢上我这个上进有为的青年,然后心甘情愿地邀我上天山。我不客气地把他俩骂了一顿,西隐一脉久居荒山,行事虽未免荒诞,但人家又不傻,那余姥姥是孤隐峰余牙子的干女儿,老江湖了,能轻易就上了你的套? 杜仲闷着头不说话,羊肚儿脾气躁,反问我怎么办,我火了,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他梗着脖子拉架势要跟我吵一架,杜仲把他劝到一旁,磕磕旱烟袋对我说:“先试试,再说咱这又不是第一站。” 他说不是第一站,意思是前面已经有人做了铺垫,我的气消了一半,拭剑堂人才济济,真要认真做一件,还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捣了羊肚儿一拳,那货翻眼瞅瞅我,不吭气,我又捣了他一拳,那货翻着白眼骂我:“你烦不烦?”然后就笑了。 我问他:“几个了?”他撇撇嘴,不情愿地说:“也就四十来个……差的远呢。”杜仲换上一锅子新烟丝,说:“你呀,早晚栽在女人身上。”羊肚儿嘿然冷笑道:“似你我这般成天在刀口上讨饭吃的,今晚睡下,明儿还不知道能不能起来,还顾那许多?马王爷要睡一万个女人,咱没他那本事,不过是睡一个赚一个罢了。”杜仲道:“你糟蹋人家也罢了,何苦又要多杀人命呢,这不是损阴德吗。”羊肚儿嗤然一笑,道:“了不起少活二十年,你我坏事做绝,还指望能寿终正寝?!早死早投生。”杜仲笑道:“你啊,功夫都练到一张嘴上了。” 羊肚儿不理他,伸个懒腰打着哈欠,说:“这大风,会不会走错路。”杜仲眯缝着眼,吧嗒一口烟说:“不会,就这一条道。除非能飞过去。这大风,有膀子也飞不过。” 我正要说话,洞口有人“哎哟!”了一声。羊肚儿一跃而起,饿虎扑食般窜了出去。杜仲示意我躲在洞壁上的一个凹洞里,那里本无凹洞,是羊肚儿费了一下午时间凿出来的。一连串的惊叫后,羊肚儿得胜归来,扛了个十六七岁的绿裙少女,腋下夹了个七八岁的女童,笑哈哈地对杜仲说:“俺刚在梦里梦见了观音娘娘,俺是诚心祷告,祈求她老人家大发慈悲赐给俺一个女人。她老人家真是广大慈悲,一下子赐了俩。” 杜仲双手合十颂佛不止。 羊肚儿丢开那女童,大手在绿裙少女的臀瓣上一阵揉搓,噼里啪啦拍了几声响就扯她的衣裙,绿裙少女又抓又挠,不肯就范,羊肚儿见了愈加兴奋,正拉扯间,不防那女童骤然冲向前,抱住他的手腕就咬了一口。 “嗳呵呵,”羊肚儿一阵怪叫,甩手给了那女童一耳光,女童捂着脸,一声不吭。倔强地望着他,竟是丝毫不惧。羊肚儿恨从心头起,脚尖挑起地上的鬼头刀,麻溜地挽了个花,舞的刀锋呜呜有声。他恶声恐吓道:“小娼妇,你不要命了吗?” 女童显然不解“小娼妇”为何意,只觉得羊肚儿面目狰狞可怖,遂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绿裙少女张开双臂将女童护住,柳眉斜挑,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敢伤我家姑娘一根汗毛,诛你九族还嫌少。”羊肚儿将刀扛在肩头,大咧咧地问她:“你家主人是谁?”少女傲然道:“说出来怕吓死你,你可听说过天山派掌门唐飞迟大侠。”羊肚儿圆睁双目:“果真?”少女冷笑道:“我骗你作甚。” 杜仲一旁捻须哼笑道:“四弟,你真是好运气哇。” 羊肚儿脸色由白变黑,又由黑变白,忽然换上一副笑脸,抚摸着小女孩的头,说:“误会,这全是误会,唐大侠和我是好朋友,磕头的把兄弟,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小女孩闻言脆生生地回道:“你胡说!姥姥说咱天山一脉从不与俗人结交,我父亲根本就没有什么磕头兄弟,‘那些跟咱们攀亲的都是坏人’。” 羊肚儿和杜仲对视了一眼,蓦然,兽性大发,一把扯过绿裙少女,吼叫道:“来!让你四爷爷尝尝天山派**出来的货色。”少女抗拒不从。羊肚儿就一边跟她拉扯,一边出言调戏,终于将她按倒在地扯下了衣裙。那女童眼看绿裙少女被辱,竟一咬牙又冲了上去,望着羊肚儿的脸便挠便抓。羊肚儿阴火中烧,拎起那小女孩往石壁上掼来。 甘陇六雄都是外家拳高手,个个臂力惊人,他这狠命一掼,该有多少力气?我心里暗骂他该死,就一个纵跃跳了下去。自然羊肚儿并不是真心要那女孩儿的命,方向和力道都把握的恰到好处。 我稳稳地将人托住,紧紧地搂在怀里,如抱着个婴儿一般。 20.西隐一脉 羊肚儿脸色一黑,丢开绿裙少女,横刀在手,冷笑道:“说鬼有鬼,三哥,我说什么了,这里还真藏了一个人呢。”杜仲也亮出双铜锤,喝问我:“朋友怎么称呼。” 我说道:“萍水相逢,不留姓名也罢。两位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何必跟两个小丫头过不去呢?”羊肚儿冷笑道:“你算哪根葱,敢管老子的闲事?”他将手中鬼头刀一抖,咧嘴笑道:“这刀三年没喝人血了,今个就拿你来开张。”大喝一声,奔我砍来。 我把小女孩往地上一放,挺剑迎上来,只不过拆了三五招,一旁观战的杜仲便叫道:“四弟快退下!你不是他对手!”羊肚儿听这一喊,忙虚晃一招撤回身来,故意大声地说道:“这小子好厉害。”杜仲哈哈大笑道:“四弟,咱们是有眼不识泰山呐,怎么和大名鼎鼎的仁义剑动起手来了?”羊肚儿会意,忙收了鬼头刀,拱手说道:“误会!误会!顾大侠,这都是误会!” 我按剑说道:“二位既然认识顾某,就请看在顾某的薄面上,放了她二人吧。”羊肚儿点头哈腰地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早知顾大侠在此,我们兄弟再多几个胆子也不敢造次哇。”说着忙扶起了绿袄少女,打躬赔礼不止。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珠宝往绿裙少女手里塞,被绿裙少女劈手打落在地。 羊肚儿并不恼,忙又抓出一把送到小女孩面前。小女孩心怀恐惧直往我身后躲藏。我说:“小妹妹不要怕,他们不是坏人。”小女孩将信将疑,她这一愣神的工夫,羊肚儿突然横刀推向我脖颈,这一招既刁钻又阴损,事先又无丝毫暗示,若非我还有些底子这颗脑袋真让他给削了,我忙使个铁板桥堪堪避过这一刀,就听羊肚儿在我耳边用蚊蚋般的声音说:“她来了。”他趁我分神之际将那小女孩往杜仲怀里一推,自己又勒住绿裙少女的脖子。 余姥姥就在暗处看着我,我岂敢大意?我现在真是又恼又恨,那种被人愚弄后的羞辱感自然就流露出来了,我怒斥二人是卑鄙小人,恨得牙齿打架,嘴唇发抖!杜仲讥讽我说:“顾青阳,枉你自称什么仁义剑,连兵不厌诈的道理都不懂吗?”我怒极而笑:“那又如何?顾某就说句大话:放了人一了百了,若不然,顾某定让你二人抱憾终身。” 杜仲冷笑道:“你说的轻巧,放了她,我俩还有命吗?你能担保唐飞迟不追究此事?” 我说:“唐掌门乃世外高人,我岂能做的了他的主?”羊肚儿狂笑道:“那你还罗嗦什么?滚!再不滚我可开杀戒啦”羊肚儿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嘶”地一声疾响,他浑身一颤,就像中了邪一般,目光呆滞,一动不能动,手中鬼头刀“当”一声掉落在地,继而他面如灰土,身躯如枯木般轰然倒地。 小女孩惊喜地叫了声:“是姥姥!”她使劲一挣,竟然挣脱了杜仲的手,飞快地向洞口跑去。杜仲颤声问道:“是,是天山,余……余姥姥吗!”他嘴唇哆嗦着,膝盖一松就跪了下去,再也不敢抬头。 我往洞口望去,只见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拄着根梨花木拐杖,正亲昵地抚摸那小女孩的头顶,在她那木杖上挂着一个紫玉葫芦,葫芦紫红发亮,与传说中余姥姥用来装神药的紫玉瓶一般无二。 我心下暗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天山派余姥姥,她今年该有七十多了啊,怎么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西隐一脉个个都是不老神仙的传说难道竟是真的?!” 余姥姥对小女孩说:“乖乖,大哥哥救了你,你不该谢谢人家吗?”小女孩闻言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拱手说道:“菲儿谢谢大哥哥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菲儿,嗯,定,容当后报。”她说的脆声脆气,惹得余姥姥哈哈大笑。 我说:“大哥哥没用,当不起你这个谢字。” 唐菲皱起了眉头,不解地望着余姥姥。余姥姥将唐菲拉回自己身边,却对我说道:“少侠不必客气,若非你挺身相助,菲儿已经毁在这两个败类手里了。”说到这,余姥姥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无踪,她瞥了一眼杜仲,冷冷地说道:“还要我亲自动手吗?”杜仲忙颤声道:“不敢劳烦姥姥动……动手……”颤颤巍巍地拿起鬼头刀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小女孩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抓着余姥姥的手道:“姥姥不要杀他们了。”余姥姥将她搂在怀里宽慰道:“好了,乖乖不怕,我们不杀啦。” 杜仲闻言如遇大赦一般,伏地叩拜不止。余姥姥斥道:“不是怕吓着我孙女,今日定取尔等性命。记着,若让我知道你们再害人,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杜仲汗涔涔地说道:“杜仲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吃斋念佛,再不做一件歹事!”他一连叩了十几个响头,背起僵硬的跟一根木头似的羊肚儿,匆匆地逃命去了。 余姥姥望着二人匆忙奔逃的背影,叹息了一声,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这一念之仁只怕竟是放虎归山呢。”我心下咯噔一惊: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暗示我她当着自己孙女的面不便动手,要我出手惩戒杜仲和羊肚儿?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提着剑追了出去。我故意走的很慢,等着她喊住我,只要她肯咳嗽一声,我立即就说出心中早已酝酿好的那句话:姥姥真是观音大士转世……连这种杂碎的性命也爱惜不杀。我想就算她不是那种爱奉承的人,听了我这话也不好再索二人性命了吧。 但直到我走出山洞,她也没吭一声。 杜仲背着羊肚儿逃出一里地,见我追来,就丢下羊肚儿,坐在地上点起了烟。 我用脚踢了踢羊肚儿,用剑在他左臂上划了一剑,羊肚儿被余姥姥点住死穴动弹不得,但人还是清醒的,被我割了一剑,心中自然不爽,就恶狠狠地瞪着我,我心里说你知足吧,我就真要杀你,你还敢不让我杀? 我把滴着血的剑刃还归桃木剑鞘,转身正要走。杜仲说话了:“这样骗不了她的。”他匀了口气:“给个痛快吧!”说罢,匆匆吸完了烟锅子里的最后一口烟…… …… 我回到山洞,余姥姥正在安慰满脸泪水的小女孩,我摸了摸她的头,问她哭什么。余姥姥笑着对我说:“乖乖问我你是不是去把他们杀了。”我说:“人皆有向善之心,前辈以仁德之心待他,就是木石也该幡然悔悟了吧。” 余姥姥显然很满意我的这番说辞,她问我:“看你武功路数,似乎与洪湖贺通海有些渊源?”我躬身答道:“那是晚辈的师祖。” 她惊喜地笑道:“想不到竟在这邂逅故人之后,若是我猜的不错,你就是江湖上人称‘仁义剑’的顾青阳。”我恭恭敬敬地回道:“正是晚辈。不过都是虚名。自师祖仙逝后,晚辈不得明师指点。这些年总觉得长进不大,长此下去,唉……真不知如何是好。”余姥姥笑道:“年纪轻轻,何来气叹?你师祖当年曾三上天山,自言大有收获。你何不也效法他三上天山山,说不定也有所助益呢?” 一切都水到渠成,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我就这样去了天山。 四月末的天山美不胜收,我是个粗人,只能如此形容我眼前所见,我若是稍通文墨,一定会就此大书特书,写出十篇八篇的锦绣文章来,这真是一个容易触发你灵感的好地方。在离山庄最近的一道山梁上,菲儿在草地上欢呼跳跃着,追风捕蝶,欢喜的不得了。 我孤身一人登上了山顶,一眼望下去,天山派所在的曲池山庄正位于一座形如眼目的碧蓝色的湖畔,那是天目湖,名字起的不算雅致,但却十分贴切,那湖的形状可不就像人的一只眼睛吗?无边无际的碧草野花映着天边的雪峰,若不是偶尔见到山坡上的牧人和成群的牛羊,我真怀疑自己升入了仙境。 菲儿折了一根挂满绛色野果的树枝蹦蹦跳跳走过来,把挂果的树枝往我面前一递,说:“给。”我摇摇头,说:“我不吃。” 她看我往回缩手,就嘟起小嘴说:“谁让你吃啦,帮我拿着。” 说完她就有忙着去采野花去了,在这野花盛开的坡地上她真像一只快乐的小鹿,无忧无虑总是属于孩子的,而我即使在她这样的年纪也未曾得过如此的快乐。我痴痴地望着她时,她忽然转过身来问我:“你要走了,是吗?” “是啊,都三年了。我该走了。” “为什么三年就要走,离开这有什么好的。” 这个问题加上这次她已经问了四次了,无可置疑,她是这山上最不想我走的人之一。在天山我已经呆了三年了,三年前她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这三年她的确长大了,这三年我们朝夕相处,早已熟的不能再熟了。 “要不你带我一块走呗。” “那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她歪着小脑袋望着我,眉毛渐渐拧了起来,这是要生气的架势。我赶紧说:“山下不比山上。” “就是因为跟这不一样,我才要去呀。”一说到下山,她的眉眼生活起来,“上次跟姥姥去晋州,有好多好玩的哟。你们都说徽州好,难道就没有什么好玩的。” 21.东游记 我无话可说了,她干脆凑在我身边坐下来,脑袋歪在我的身上,指尖摆弄着一朵野花,说:“道长说你不属于这儿,山下才是你的天地。我想我不让你走,你一定会恨我的,所以,你就走吧。我是很想跟你一块去,很想,很想,不过你要是不乐意,就算了。没理由因为我不让你高兴。” 唐菲儿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丝毫不觉得惊讶,这小姑娘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从来也都是善解人意的,除了性子有些厉害,真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我抓住她的小手,说:“这回去是有件大事要做,心里有事嘛,就没有心思玩,你跟着我会感到很无趣的。这样吧,这件事忙完了,我再回来,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再一起下山,好不好。” 她一个激灵坐直身子,盯着我的脸足足看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含笑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许反悔。” “不反悔。不信咱们拉钩。” 她在我伸出去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小孩子才玩拉钩呢。”菲儿一骨碌爬起来,爬上山顶的那块巨石,冲着四周大声喊道:“我要和顾枫下山啦。”那喜悦的声音在群山万谷之间回荡着。 那一刻我在想明年这个时候我一定要回来带她走,我是准备真心实意来履行这个诺言的,但是她却毁约了。在我离开天山一个月后,介未休和松古连清在敦煌县西的大通铺里找到了我,那时我正端着个面盆大小的碗在呼噜呼噜地吃面呢,吃相颇为不雅,因此当两位高人突然现身在我面前时,我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告诉我在我走后的第三天,菲儿也下山了,临别时给姥姥留了封信:我去找顾枫,你们别来找我。 介未休笑着说:“自打你一走,这小妮子就像丢了魂,我跟道长打赌,她熬不了三天,果然就三天。”松古连清摸着胡子说:“他是在说谎话,你还没走,介未休就跟我打赌,他跟我说你一走小姑娘是一天都熬不住的。”介未休立即急了,于是,两个岁数加起来将近两百岁的老男人像小孩子一样吵了起来。 我原以为他们吵吵就算了,结果两个人竟为此吵翻了脸,介未休一气之下回了均州,松古连清则嚷着要去孤隐峰,至于余姥姥央二人把菲儿带回天山的托付,早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们不管菲儿,我不能不管,让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独自行走江湖,还不如直接杀了她。菲儿为了见我,把头发绞短了,这几个月风吹日晒的,小脸又黑又瘦,望着我惨兮兮的就哭了起来。我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越安慰,她越哭的凶,简直不可收拾了。最后我把手臂伸到她面前给她咬了一口才算了事。 有菲儿跟着,我改变了原来的主意,我原本是打算去会会江湖上的朋友,跟他们切磋一下武艺,看看我这三年在天山到底学了几斤几两。都夸我的剑法修为业已脱胎换骨,但介未休、道长那张嘴,雪山都能说成馒头,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不去找人比武,那就带着她游山玩水吧,天山什么都好,就是太冷清了,我也憋了三年,该放纵一下了。于是我们从敦煌玩起,遇山游山,逢水玩水,遇到城镇嘛,那自然是挥金如土,奢侈他一回了。游山玩水是要银子的,弄银子这种事,我是不想让她知道的,起初我都是趁她睡着后,悄悄动手的,但不久这个秘密就被她发现了。那晚我刚刚登上客栈的房顶,她就跟了上来。我让她回去,她不肯,咯咯地笑着说:“你不让我去,我就告诉姥姥,让她老人家知道她眼里的好孩子原来是个贼。”我算是服了她了,天山那么多人中,我是最怕余姥姥的,到底是孤隐峰出来的人,不怒而威,令人望之生畏。 我点点头,说:“要跟着也可以,但须答应我一件事。”她摇摇头,笑着说:“你休想,你的把柄在我手里,你得听我的。” 我说:“那你就回去告诉姥姥吧。你告诉她我也没脸回去了,这样正好。” 她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正当我暗自得意时,她忽然把鼻子一抽,说:“好,我不告诉姥姥,不过你还是得听我的。除非,你天天绑着我,否则你到哪我到哪,我就像鬼魂一样缠着你。”她作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嘻嘻地笑了。 我彻底缴械投降了,她绝对是说到做到,我说好吧,姑奶奶,我算认栽了,只求你给我点面子,别搞的动静太大,当你可怜可怜我吧。 她高兴地说:“这个可以答应。” 她嘴上说答应,可着实没少给我惹麻烦。一次我们去一户人家,男主人和女主人因为什么事正吵的激烈。男的急了眼就给了女的一巴掌,那巴掌打的又响又脆,女人倒在地上捂着脸不敢再吭声。男人得寸进尺,提脚去踹她。唐菲不愿意了,立即从梁上跳下去,把那男的一顿好打,打的他跪地告饶。 眼看自己汉子被打,那女的不愿意了,抄起门栓从背后偷袭唐菲,打自然没打上,却把唐菲气坏了,她搞不清楚这里面的缘由,直气的哭鼻子抹眼泪,我带她回去,她坐在那生闷气,我想想真可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结果被她踢了一脚。 半夜我正睡的香甜,突然被她咬了一口,痛的不得了,我骂她:“你属小狗的呀,怎么尽咬人呢。”她却冲我咧嘴一笑,说:“我喜欢。”然后把肩上的包袱往桌上一放,“当”地一响,她推门而出,旋即又折了回来,吓的我忙扯被子遮挡身体。她瞪着眼说:“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包袱里有一百两银子,是唐菲从那户人家取来的。她受了那顿气后,越想越窝囊,等我睡着后,就又折身回去,见到的却是那男子正死命地追打他的婆娘,那婆娘抱着头满院子打转,嘤嘤呜呜像条受伤的狗。这回唐菲没做好人,趁两个人内讧,她从容走进卧室里,把金银细软洗掠一空。我看那户人家不过也就是小康,这一百两银子即便不是全副家当,也足让他们伤筋动骨了。 这种事我是不屑干的,行走江湖,盗亦有道,手头紧,掠些浮财不算什么,既是“浮财”就不是用来过日子的,有它锦上添花,没有也不至伤筋动骨。唐菲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她一定是有意为之,要给那对夫妻一点教训,因而我虽觉不妥,却也没有说什么。 一百两银子不久就花的干干净净,那时我们已经到了襄阳城,襄阳城的捕头张尚武和我很熟,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凡事太较真,譬如你在他辖地里取了十两浮财,人家失主尚且觉得无所谓,他却要跟你较真,非让你把钱吐出来不可,甚至还要逮你进去蹲两天。我不想在他这动手脚,我不想失去这样一个朋友。 可是没钱就不能玩的尽兴,襄阳城里我只有张尚武一个熟人,去问他借点盘缠?也不妥当,他虽还没迂腐到一文不收的地步,但手头也不会太宽裕,借少了不够用,借多了他没有,彼此都尴尬。所以,我决定去钱粮米摊看看。 我们拭剑堂的规矩是半年开发一次薪俸,但这只是针对在临安坐班的人,各子分散各地,哪能个个都去临安领取。领不到钱干活就没劲,甚至根本就没法干活,怎么办?堂里高人如云,岂能没有对策,对策就是在诸路重要州府设置若干钱粮米摊,左近各子凭暗号领取俸银。我们这些闲子虽然没有薪俸,但公差费是有的。皇帝也不差饿兵嘛。 我找的这座钱粮米摊设在府衙门前大街的街拐角处,表面看就是一座卦摊,管事的就是卦师,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枚亮晶晶的铜钱。我坐到卦台前,伸出左手道声:“先生劳驾,为在下算一卦。”卦师笑道:“老弟问财还是问桃花?”我取出三枚铜钱在桌上摆了个品字形,说:“先问官运再问财。”他捡起一枚放进碗里,一枚袖入袖中,剩下的一枚退还给了我。这些看似无聊的动作实际上是在对号。 拭剑堂干的是隐秘的事,各子身份都是保密的,即使是那些锦衣玉带的白子,也不能弄块牌子挂在身上表明身份。 对号是各子之间接触的唯一途径,“对号”是笼统的说法,其实是分很多种,用嘴说的叫“对活号”,简称“活对”。譬如,正午时分两人碰面,一人说:“真怪,今个月亮从西边出来啦。”旁人听了多半认为这人神经病,可有心人听见,就会答:“胡说,这明明是从南边出来的嘛:”这样两个人就算“对”上了,这算初“对”,只是用于表明身份,至于有没有必要深“对”下去,往哪方面“对”则视需要而定。 与“对活号”相对的就是“对死号”,不过因为“死”字不太吉利,就简称“对号”了,“对号”不用嘴说,用器物、动作来对。比如卦师手腕上悬挂的那枚亮晶晶的铜钱,和离他的卦摊不远处柳树枝上挂的那块“收稻米”的木牌,两样器物叠加在一起就能表达两层意思:一、这座卦摊就是钱粮米摊;二、这里只能发放小钱(一枚铜钱)。 我俩摆弄那三枚铜钱则是通过动作在对号,铜钱不同的摆法表达的意思也不同。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我入堂后光学这铜钱的摆法就足足耗去半年时光。 22.行窃记 对上号后,卦师递给我一个纸包,是锭沉甸甸的黄金,折算成银子足足有一百三十两,拭剑堂这几年财力充足,小钱也有一百多两银子。入堂这么多年,到钱粮米摊上领银子这次是第二次,按理我可以多领一些,卦师也用暗语问我要不要多拿些,我看看四周无人,就用明语直接说:“不必了,多了反而累赘。”他也笑了,说:“是啊,小姑娘不能太宠。” 我愣住了,在此之前我并未和堂里联络,他们怎么就注意到了我,虽说拭剑堂无处不在,无事不晓,他要想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无可隐瞒,但现今我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闲子,对一枚闲子,用得着这么费心吗? 我原本想问个明白,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该问的不问,这是堂里的规矩,就算问了他也未必肯说,反而讨个没趣。但他为何又要透漏口风给我呢,按说他们这样的人口风是最紧的,毕竟襄阳地处边境,城中刺马营的暗探不见得就比堂里人少,两家明争暗斗,那天不流血死人?他们自然要谨言慎行。 我满腹心思地回到客栈,唐菲正哼着小曲摆弄一件碧幽幽的玉如意,我问:“哪来的。”她说:“借的,很漂亮吧,那老官儿家库房里什么都有,我就看中了这一件。” 我头嗡地一响,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们走,赶紧走。”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唐菲不但去偷,还偷到了大帅府里!用不了多久,张尚武和他的“黑鸦军”就会觅踪而来。唐菲看我惊慌失措的样子,也意识到事情严重,遂一语不发地跟着我走。我们匆匆下楼,已经晚了。街面上一阵大乱,踏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张尚武和他的黑鸦军果然是行动迅速,菲儿提议说从后门逃走,我叹了口气说:“算了,后门已经被堵死了。”她还将信将疑,我来不及跟她多解释,劈手夺过她的包袱丢到一个角落里。然后拉着她走下厅堂,寻了一张茶桌坐下。小二的茶刚刚倒上,十几个皂衣捕快就闯了进来。唐菲惊呼了一声,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同样惊呼的不止一个两个,因此我们倒也没有得到更多的关注。 张尚武身系披风大步走了进来,威严的目光在厅中一扫,就落到了我的身上,他立即换了一副面孔向我走过来,我也赶紧起身。 “顾兄,许久不见了,几时来的襄阳?” “昨晚进城,正要去拜访张兄呢。张兄这是?” “呵呵呵,”张尚武一边笑,一边挨着我坐了下来,他瞅了眼唐菲,笑了笑说:“不瞒顾兄,一个时辰前,城里出了件大案,大帅府的一件玉如意丢了。” “哦——这可是件大案,都说大帅待人苛严,怎么样,东西找到了没有?有需要兄弟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张尚武嘿嘿地笑了,笑的时候又望了眼唐菲,那眼神意味深长。正在这时,有捕快在楼上欣喜地大叫:“东西找到了。”他手里提着的正是唐菲的包袱,明晃晃的上面还绣着朵金莲花,我暗骂了一声自己,光知道把东西丢了,竟忘了把包袱皮拿下来。 这包袱是用上品绸缎制作,金莲花则是用金丝所绣,从哪儿得来如今已无从考证,但在这个客栈至少有不下十个人知道是唐菲儿之物。唐菲向我靠了靠,一只小手紧紧地揪着我的衣衫,微微颤抖着。 一个捕头验看了玉如意,向张尚武报告说:“正是帅府遗失之物。”我赶紧向张尚武道喜,说:“想是那贼闻张兄威名,望风而遁了。” 张尚武爽朗地笑了声,转身对捕头道:“盗贼应该走的不远,吩咐各位弟兄,以这家客栈为心四周摸排,看见可疑之人,立即拿捕归案。” 守在客栈中的捕快轰然应诺,张尚武起身向我告辞,说:“今晚小弟设宴为我兄接风洗尘,眼下公务在身就不多陪了。”我忙说:“公事为重,公事为重。”张尚武临走时又看了眼唐菲,说:“襄阳城里好玩的去处多的是,不过边关重镇,比不得寻常州县,顾兄还是多陪陪姑娘才好。” 张尚武这话警告之意十足,他是何等的眼力,自然看出唐菲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贼,若非我们放手服输,且将东西归还,他岂肯善罢甘休?不管怎么说,错在我们,让人家说两句也认了。我是这样想的,唐菲却不这么想,她觉得委屈,觉得窝囊,于是拧着性子又捅了个篓子。 当晚从张尚武家赴宴回来,我头晕沉沉的,就先睡了,睡到半夜,店主人噼里啪啦推开我的房门,哭丧着脸说:“客官你们还是快走吧,小本生意,承担不起呀。” 我撩起帷帐见那空荡荡的凉床,就什么都明白了,趁我睡着,唐菲又出去了,她去哪,我一清二楚。 我赶紧往帅府赶,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唐菲已经被帅府的卫士拿住了,正拴在虎威堂外的监斩桩上待斩,像这种入室盗窃的蟊贼,帅府的侍卫有权自行处置,地方官府无权过问,究竟是何缘由,留着她一条命不杀。我想这正是那大帅的过人之处: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敢几次三番入帅府盗取玉如意,岂是一般的人?她受何人指使?她有本事进入戒备森严的藏宝室盗取玉如意,就有本事进入他的卧房,在睡梦中盗取他的项上人头! 不过这些道理都是后来才想到的,当时我一心只想着怎么救人,怎么救人,军民并非一家,这件事张尚武帮不上忙,也不会帮忙,那么只有靠我自己。我跟襄阳驻军并无交情,跟地方官府也无交情,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拭剑堂了,但我也知道他们是不会为这种事帮我的忙的。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硬碰硬了,我收拾停当,提剑直接来到帅府,从怀里摸出一枚乌木令牌对守门军士说:“我是拭剑堂的人,奉命提调犯人。” 那乌木牌是假的,但守门的卫兵并不知道,即使是他们的官长也不过听过拭剑堂的名头,哪里辨识得了真假?两个小校还在犹豫,我厉声喝道:“误了事你们担待的起吗?” 帅府的大门到底还是被我叫开了,一个小校在前面引路,另有八个健卒夹着我,把我看的紧紧的,他们的想法很有意思,我可以放你进来,但你别想乱来,否则对你不客气。真是可笑,真要动手,你们几个又岂是我的对手。我的本意是借着拭剑堂的名头走进帅府,离她越近就多一份把握,我算计着最后还得在刀兵上见真章,不流血这件事怕是算不了。 但我算错了,我竟平平安安地把菲儿带出了大帅府。 一个虞候让我在一份公函上签名按上手印,我自然知道这个手印按下去后患无穷,但此刻我别无选择,在虎威堂外列着不下百名铁甲卫士,真动起手来,我全身而退尚且是未知,更遑论救人了。 经过这番惊吓,唐菲算是彻底乖了,因此在我决定连夜离开襄阳城时,她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一夜狂奔。到四更末,我们走入一座山谷里,此刻弦月西偏,人困马乏,想想再这么狂奔下去没有任何意思,我先下马,抱着她也下马。我解开马辔头,让它自己去活动,就近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哭瘪瘪的样子,我故意不理睬她,到底还是不忍心,就喊她过来,不喊还好,一喊她反而哭了起来,哭的昏天黑地的。我只得笑着安慰她,这么又哭又笑的直到五更末,她才收住声。我把睡袋整理好打发她睡觉,这睡袋是我从草原牧人那买来的,既隔潮又保暖,携带还十分方便。 在她睡觉的时候,我做了一铁桶香喷喷的肉粥,这也是我跟草原牧人学的。 将一个用熟铁打造的罐子里盛满清水,放在柴火上烤,水开之后在清水里加上奶疙瘩,草原人都说奶疙瘩是成吉思汗发明的,这位纵横天下的霸主,为了让他的士兵更有效率地杀人,恨不得让他们吃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当然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人终究是要吃东西的,不吃东西哪来的力气,至于那东西的味道如何就见仁见智了。 就说这奶疙瘩,看着红里透黑,有股子腐败的酸味,吃惯了五谷杂粮的中原人第一次吃它多半会吐出来。不过呢,这东西也有他的好处,首先是他容易携带,耐储藏,就说我带的这块,那还是四个月前在陇西道上向一个回回买的,放在包袱里一直没用着,它不算太重,又不太占地方,我就一直留着,迄今它的味道跟当初比并无二样。 至于肉粥里的肉,也是草原人常吃的肉松,其实就是剁碎了的肉末,晒干后,在里面加了茴香和其他什么草药,然后压实,制成一块一块的,再在外面涂一层油乎乎的东西,这样一块肉松至少可以保存一年不坏。 奶疙瘩、肉松,和在清水里煮开就是肉粥了,这东西虽然味道不佳,但十分顶饿,喝了之后浑身是劲。据说成吉思汗每次出征,他的士兵们身上都带着两个皮筒子,一个里面塞满奶疙瘩,一个装着肉松,在此后的三个月里,不需要任何后方的补给。 有水时,他们煮肉粥喝,没有水,他们就吃干肉松喝马血,他们就这样不停地进攻、进攻,终于纵横四海,打败强大的金、夏、大理和高原上那些游牧部落。 23.夜游 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蒙古人也学会享受了,每个士兵出征,身边都带着五六个奴隶替他们运送给养,这跟咱们大宋的军队有什么区别呢。还是有区别的,替大宋军队运粮食的那叫民夫,再怎么贱待他们,也要当作人来待,而蒙古人呢,他们的奴隶真比牲口都不如,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死个人算什么,再找一个就是,反正天下多的是人。 乳白色的肉粥汩汩翻滚的时候,唐菲醒了,瞪着眼睛望着青白色的天,一个人默默地流眼泪。我把她从睡袋里拽出来,把一条凉津津用泉水浸湿的毛巾递在她手上。 她呼噜呼噜地擦着脸,擦着擦着就笑了起来。 我说:“菲儿姑娘,请用早餐吧。” 她说:“吃不了了。” 的确是吃不了了,就在我服侍她洗脸的功夫,一个身材高大、瘦的形如一具骷髅的僧人已经端起那罐子肉粥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那可是滚烫的一罐子肉粥啊! 话说筋骨皮练到高深处,可以刀枪不入,甚至喉咙也能挡得住刀枪,可谁说过自己的舌头不怕开水烫的?这僧人当真是个异数。 他喝完那罐子肉粥,把空罐子对我晃了晃,意思问我还有没有,我摇摇头,他丢下铁罐子,掏了一块银子抛给了我。 他就是枯骨僧,又叫黑铁佛。 这和尚号称是世上最恶,却又总让你恨不起来,他的恶主要是行事霸道,像这种公然抢人东西的事不知道干了多少。他每次干了恶事后,都会在金钱上给你十倍百倍的回报,比如他喝的这罐子肉粥价值不过一分,他给我的这锭银子足足有五钱。这和尚好色,在关中蓝田县设了座送子观音庙,借送子之名诱奸妇女,进庙的妇女能得子的,自然是皆大欢喜,没有怀孕的,佛爷也不让你白来,当即奉送白银上百两。消息传开,关中一带百姓竟蜂拥而至,争相把自己的妻女献给佛爷。黑铁佛一看吃不消,赶紧卷了铺盖逃之夭夭。 我把这个故事说给许多朋友听,大凡在江南一带的朋友都不相信,江北的朋友却都深信不疑,究其缘由,我想多半是江南人还能吃饱饭,廉耻之心尚存。江北呢,战火连年,老百总吃不饱饭,为填饱肚皮那顾得上什么廉耻? 黑铁佛把银子丢给我之后,仍旧大步赶他的路,我没吭声,唐菲不干了,一把抓住她的匕首就要发作,我赶紧按住她,用最严厉的眼神制止她。她看到我的神色便也不再闹了。 黑铁佛走后,她讥讽我:“你不是说你不怕死吗?今天怎么了?” 我笑道:“我是不怕死,可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寻死觅活吧。” “这是小事?人家可是抢了你的饭碗。” “可人家也付了钱呀,还是十倍地付了咱的钱。妹妹,行走江湖……”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来问:“你说什么?” 我愣了一下,后悔的差点扇自己一个嘴巴。 “你喊我‘妹妹’。” 她笑盈盈地盯着我的眼,眸子里闪着奇异的光彩。 我垂下眼帘说:“你别误会……” “行啦,又是口误,对不对。” 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去收拾被黑铁佛丢在地上的铁皮罐子。 唉,这回她倒没为难我。 虽然长的高高挑挑,说话做事也像个大人,但唐菲其实只有十岁,我大她一轮还多,按理说她叫我一声叔也不为过。我师祖与唐飞迟称兄道弟,又呼余姥姥是师叔,那么我呢,较真地说我其实还要晚她一辈,晚一辈就晚一辈吧,叫她一声小师叔也并无不可,可偏偏唐飞迟又一口一个顾兄弟来叫我,他这样叫叶秀也跟着叫,连松古连清、介未休后来也一口一个顾兄弟。这辈分就全让他们叫乱了,我曾经不止一次提醒过此事。 介未休说:“咱西隐一脉就这脾气,叫你兄弟是看的起你,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说什么,随他们叫去吧,不过我称呼他们还是很恭敬的,比如唐飞迟我从来都是称呼唐掌门,称呼叶秀呢就称呼夫人,松古连清我就叫道长,我也想称呼介未休为道长,他看了眼松古连清说:“咱不屑与他为伍,叫咱大师,咱要压过他一头。” 最好称呼的是余姥姥,大伙都叫她姥姥。最不好叫的就是唐菲了,我要是跟着姥姥叫她菲儿,显得我托大,跟叶秀叫她唐菲,又觉得生分,毕竟她是她妈,母女俩拌拌嘴显得亲密,我算什么呢。没办法,我就跟着下人们一口一个“姑娘”叫着,大伙也体谅我的难处,就不纠正了。 可是从去年起,小姑娘突然长大了,懂事了,不愿让我喊她姑娘,让我叫她菲儿妹妹,或者菲儿师妹,我没答应,她私下跟我闹过好几次,甚至拿绝交来威胁,我当然不能让步。她没法子,只好作罢。 其实我的心里又何尝不想喊她一声妹妹呢,我自幼孤身一人,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我多想有个像她一样的小妹妹啊。 唐菲把被枯骨僧喝过的铁罐拿到水塘边洗了又洗,最后还是丢到了,她说:“到底是让狗舔了,再洗也不干净了。” 我赶紧说:“那咱们快赶路吧,前面不远就有集市,别饿着了你。” 前面有没有集市,我哪知道,但我确实是怕饿着了她。 她笑嘻嘻地说:“是,我的顾大哥。” 那晚我们歇宿在襄阳城外八十里的一个小山村里,这里离荣清泉屯兵的双清镇不远,荣清泉在洪湖五虎中排行老四,跟苏师兄最亲,这个襄阳通往腹地的要冲,苏师兄交给他屯练兵马,足可见重用之心。 我没有告诉菲儿这些,说了她一定嚷着让我带她去,自君山一别,我心里实在不想再见洪湖派的任何人,况且我跟清泉从小生疏,见了面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我不想见并不代表我就能躲的了,当晚我还是见到了清泉,不光是他还有清河师兄。 那晚我们吃过晚饭,这小妮子不知哪来的兴致,牵着我的手要我带她出去玩,我说这荒山野岭的哪有什么好玩的,她说有呀,那面那座山的后面有个湖,咱们去划船好不好。山后面有湖,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我问店主人,店主人挑着眉毛,眯缝着眼笑道:“有,是有个大湖,好耍着呢。” 我望着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恨不得打他一拳,他一定是往歪处想我们俩的关系了,这小妮子也是,活脱脱的一个野小子,今个儿怎么又脸红又害羞,硬生生变成了一个矜贵的大家闺秀。 人说望山跑死马,这话一点不假,那山看着就在眼面前,走起来却是没玩没了,没到山顶,就红霞漫天了,我说:“晚了,回去吧,明天再来。天黑看不见路。”唐菲说:“不要紧,那边有月亮呢。”这话让她说的能捏出酸水来。我仍不住咧了下嘴。 这下得罪她了,她立即柳眉倒数,把腰一叉,说:“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我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说:“弄了半天,都是装的呀,我还以为你吃错药了呢。” “你才吃错药了呢。”她垫着脚尖抗声道。 若不是她这声喊,后面的许多事都不会发生。 “那边的人,站着。” 在我们前面的小径上突然窜出来两个壮汉,看样子像乡丁弓手,却每人胸前护着一块皮甲,又有护腕、皮靴,一个挎刀,一个提枪。 我抓着唐菲的肩,把她往我身后拨拉,她乖顺的像只猫,这丫头骨子里还是温柔的,她的一副坏脾气都使在我的身上了。 “奉令封路,两位还是请回吧。”看我神情还算恭敬,那个挎刀的壮汉也客气地说。 “那敢问两位,这路何时重开。我们急着赶路。”我想这条路并非交通要道,此刻封锁必有缘故,故有此一问。 “你啰嗦什么?”那持枪的汉子突然发飙,“前面是元湖,哪有他妈的什么路?赶路?既是赶路,你们的行李呢,可别告诉我你们就住在附近,你的口音可不是本地人哟。” 这小子几句话说的我哑口无言,谁说大宋朝没人才,这小子可不就是个人才吗。 “刷!”那挎刀的汉子听同伴这么一说立即抽出了腰刀,大喝道:“看你俩就像鞑子的奸细,还不束手就擒。”他双手持刀,弓着腰,像一只准备战斗的大公鸡。 “我们就是奸细,你们能怎么?”唐菲骤然叫了一嗓子,声音还有些颤抖。说完这话她朝我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我只能苦笑,退路全被她堵死了。 我把两个人点倒在地,抽出他们的腰带捆了他们的手脚,又在嘴里塞了破布。然后拉着唐菲从他们的头顶上跨过,径直向山上走去。我是故意让他们看到我们的行踪,借他们的嘴告诉他们的同伴和官长,山上进了奸细,而我们自己呢,在前面兜个圈就立即下山去。 让他们折腾去吧。 但我的计划落空了,唐菲不肯回去,不肯跟我走,又张牙舞爪地不让我抓她的手,我作势要走,她说您请便,又警告说:“你要敢蛮干,我就大声叫出来。说‘顾枫顾大侠来也,尔等小贼快快逃命。”她说的到干的出,对此我坚信不疑。 我叹了口气说:“听着,看这架势,今晚这里一定有大事发生,你不肯回去可以,但你要听我的,这要是出了事,没人救咱们。” 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又狡黠地眨眨眼说:“我听你的,顾兄弟。” 我们按原路还回,在离那两个守卫不远的地方藏好,这山太大,没人指路,只怕一晚上也转不明白。卫兵的同伴很快就寻了过来,一阵大惊小怪的折腾后,一个小校自作主张地说:“快禀报大将军。” 然后由他带路,我们在后面跟着,就来到了一座破败的山庙外,看这庙的形势原来也曾兴盛过,后来想是毁于兵火,那断垣残壁间还残留着被火焚烧过的痕迹。 24.比剑 庙门内外戒备森严,外层是齐刷刷的皮甲武士,只是胸前一块甲,后心和手臂大腿上都没有甲胄,这跟官军的甲衣不同,我当时猜想应该是乡军,只是没想到会是荣清泉招募的洪湖乡军。 洪湖乡军号称万人,约一年前开始编练,在荆湖一带声势很大。清河师兄胸怀天下,值此风雨飘摇之际,编练乡军以保境安民,实在是符合他的性格。 小校说的大将军就是荣清泉,虽然是大将军,却还穿着洪湖派的白衣道袍,只是在腰间束了一根巴掌宽的牛皮带,又带了甲士护手,走起路来虎步鹰扬,倒确有几分大将军的气度。他在山神庙前听完小校的禀报,就点派了两个副将一人带着一队人马巡山去了。山神庙外立着不下十队人马,看起来他对我们这两个鞑子奸细并不放在心上。 不是不放在心上,应该是有着比搜捕我们这两个奸细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是什么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神庙里不张灯火,虽有数百人却寂静无声。 月上树梢的时候,庙里出来了三名白衣道士,领首的三十多岁,身材瘦硬,正是洪湖派掌门我的师兄苏清河。 清河师兄出来的一刹那,唐菲突然站了起来,这可把我吓坏了,我赶紧拉她蹲下来,我们藏身在一蓬荆棘丛中,离山神庙约四十多丈,远了看不清,近了容易被发现,这个距离正好吧。 清河师兄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不过也很难说,他这个人城府很深,即使看到了也多半会装着没看见,但没看见的可能性更大,因为那晚虽有月色,却月色朦胧,何况我选的这个藏身地在他的侧面,而且确实很隐秘。 列队在山神庙外空地上的八队士卒在清泉的指挥下迅速立场,看的出来清泉有些不满,带着一股子意气,对那些行动迟缓的士卒动则喝骂,甚至挥鞭抽打,很快就空无一人了。这时,半弯月亮窜出薄云,照在山神庙的禅院断壁上,照在清河师兄的额头上,营造出一股很奇妙的意境。 枯骨僧来了,敞着怀走的热汗淋淋,他远远地就向清河师兄抱怨:“比个武,带那许多人作甚,要群殴么?老子不怵你。”他把玄铁法杖一轮,奔清河师兄的面门便砸。清泉和两个洪湖弟子,见和尚无礼,喝骂着抽剑上前来,清河师兄赶忙喝令左右分开。枯骨僧的身法太快了,清泉扑了个空,他的法杖太重了,清河师兄的两个侍从的剑一下子被震断为两截,两个人同时撒剑,捂着虎口败退下去。他们不仅没帮得上忙,反而害的清河师兄分神,害的他连剑也拔不出手,被枯骨僧压着打,形状颇为狼狈。 清泉把自己的剑抛过去,故意叫了声:“掌门接剑。”诱使枯骨僧拧身去夺剑,清河这才趁机把剑拔了出来。有剑在手,他神采大变,一招“推波助澜”硬生生地和枯骨僧对了一招,“嗡”地一声巨响,二人各退了三步。 枯骨僧冷笑道:“还算有些斤两。”招式一变,竟将一条几十斤重的玄铁杖使的如灵蛇乱舞,杖影重重不离苏清河头颈、心口、下阴三处要害。清河师兄心不慌手不乱,沉着应对,将枯骨僧的招式一一化解。枯骨僧见招式上占不到便宜,猛然一声断喝,玄铁杖当头砸下。清河无可退让,只有挺剑格挡。剑乃轻灵之物,怎能与玄铁法杖比拼? 火星乱迸,清河师兄手中长剑居中折断,捂着虎口滑步避让。清泉急又抛来一剑,清河师兄双手挽起一股气浪,将那丢来的剑留滞在半空,倒翻了个个,真气猛然一推,“嘶”地一声疾响,一道寒芒径直射向枯骨僧。枯骨僧侧身闪避,手中法杖旋起一道铁幕,精钢锻造的剑刃寸寸碎断,叮叮当当撒了一地。 借此机会,清河师兄在自己腰间一拍,就抽出了自己的贴身软剑。江湖上都知道洪湖派掌门人善使剑,他有一口名扬天下的上古名剑巨阙,却不知道清河师兄真正的中意的兵器是一柄软剑。他的软剑就束在自己腰间,乃是重金延聘当世名家锻造,声名不响,却是削金断玉的好剑。那剑一出鞘,寒光耀耀,冷气森森。 他起手的剑式正是洪湖派劈山之作“清风扫”。剑法以轻灵见长,精髓是“粘”“缠”二字,运用到极致时,三尺长剑鲜活如生,指东打西,忽上忽下,刺、挖、绕、开、撩、锯、斩,诸妙毕备。因势,循势,造势,又无定势。 清河一招占先,步步占先,贴身紧逼,一时占尽上风。枯骨僧到底身经百战经验老到,见势不妙立即变攻为守,稳扎稳打,虽落下风却无败象。清河久战不下,心里就焦躁起来。忽而招式又变,使出洪湖派镇山之宝“灵狐十二技”,剑锋过处嘶嘶挂风,利如疾风扫落叶,势如长江大河滔滔涌涌。枯骨僧完全被罩在剑网下,似乎败局已定。 看到这,唐菲在我耳边轻声说:“这个道士只怕要败了。” 她一言未毕,猛听得枯骨僧一声暴喝:“开!”迎着清河师兄的软剑挥杖便砸,这是要以兵器上的长弥补招式上的短。清河窥破他的用意,避让不接。枯骨僧得寸进尺,连递硬招,清河一忍再忍。一来二去,强弱之势正好颠倒。 荣清泉清了清嗓子开始痛骂枯骨僧厚颜无耻,依仗兵器之力取胜。他这一骂,旁边的人也回过味来,大家一起鼓噪起来,试图扰乱枯骨僧心神,为清河搬回颓局。孰料枯骨僧竟充耳不闻,黑着脸一招紧似一招,一步一步把苏清河逼入绝境。 清河痛失先机,又恨又悔,这些辱骂枯骨僧的话在他听来倒像是在讥讽自己,不觉气血浮动心乱起来,心乱招式也乱,一时跌现险招。好几次他看起来已想孤注一掷,跟枯骨僧拼掉算了,好在临到关口,又强忍住了。虽然如此,胜败之势似乎已定。 这时,一向不苟言笑的枯骨僧忽出言挑逗:“苏掌门,你撤剑走吧,今日就算平局。”这可把清河师兄气炸了,他满心激愤,正想孤注一掷,拼个鱼死网破。唐菲突然站起身来,捏着鼻子说道:“你别上他当,慢慢打,他打不过你。”这丫头真是不疯魔不罢休啊,眼看要被发现,我赶紧拉着她钻进身后树林里,逃之夭夭。 清河师兄与枯骨僧的比试结果究竟如何,我不清楚,我们走的时候,他们尚未分出胜负,此后江湖上也绝无这次比武的寸言片语。许多年后,枯骨僧被杨连古真掌毙于中州,据说他在杨连古真手里只走了十招,另有传言说后来在华山论剑前,清河师兄曾跟杨连古真过招切磋,斗了三十余招不分胜负,由此推断,清河师兄的武功应该高出枯骨僧。 但从那晚的场面来看,两人实该在伯仲之间。而从结果看,或许竟是枯骨僧略高一筹。 一个月后,我们到了徽州府,在一个寡妇开的客栈里遇见了李少冲。寡妇名叫九儿,李少冲说她本是徽州人氏,随丈夫在秦州做生意,后来丈夫暴毙,又被人骗去了钱财,她扶着丈夫的灵柩靠一路乞讨回到大宋,流落在洪湖县,是他资助她回乡安葬的丈夫,又用他给的钱开了这间客栈。此番,他奉清河师兄之命来徽州打前站,巧遇故人就住在了这儿。 他的话鬼才信,此人一向****,在洪湖时就绯闻满天飞,穆晓霞曾跟我说他来洪湖县不久就跟赵丰姘头家的厨娘勾搭上了,搞的半老徐娘春情勃发,直追上门来,他竟反污人家讹他,要把人家关进了大牢,后被**海一顿痛骂,这才花了三百两银子打发掉。 银子是赵丰借给他的,估计也是有借无还,我就此事问过赵丰,赵丰说:“人不风流枉少年,谁让人家有风流的本钱呢。”赵丰说这话时,满脸猥亵的笑。这话说的也实在,泡过肉头和尚的“麻姑汤”,那本钱小不了。 我公然怀疑九儿就是被他始乱终弃的厨娘,因为她的女儿恰巧也就三岁,而眉眼呢,又神似李少冲。我故意拿话挤兑她,九儿顿时羞的满脸通红。这更坐实了我的猜想。不过这女人也是个厉害的角色,不久之后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了。 唐飞迟生在江南长在江南成名在江南,念念不忘江南的种种好,念叨最多的仍然是江南的菜。唐菲一直想学几道江南菜孝敬她老爹,机会难得,就求九儿教她几手。九儿先是推辞说:“您是金枝玉叶,怎能到那烟熏火燎的地方?使不得。使不得。”后来见李少冲发话,这才改变了主意。 我正和李少冲为穆英的过世唏嘘不已,九儿笑嘻嘻地小跑过来,问我:“敢问顾伯伯,菲儿姑娘是伯伯的……?”我听她话里有话,忙说:“他是我师侄。”九儿笑道:“只怕她不把您当叔叔看。刚才我问她为何学做江南菜?她怎么回答?她说伯伯你是江南人,所以想学几道,给汉子换换口味。你们听听,她说‘汉子’。” 她放肆地大笑起来。 李少冲沤了她一眼,说道:“她自幼在山里长大,哪晓得什么人情世故?听人家说‘汉子’,她就跟着说,她胡乱说,你就胡乱传呀。”九儿不以为然道:“你们是男子,哪能猜出女孩儿的心思?以我看,这小妮子八成是缠上顾伯伯了。她如今还小,再有几年啊,只怕伯伯想甩都甩不开喽。” 我真尴尬的要死,连声辩解道:“言重了,言重了,我在天山学剑,山上都是老人,只有我年轻些,就带着她玩耍,时日一久,难免亲近些。我学艺已满,不会再回去,相信过一段时日她就会淡忘的。” 九儿笑道:“伯伯还不承认,您心里没鬼,倒要躲她作甚?” 李少冲咳嗽了一声,板着脸说:“上菜吧。”九儿嘎然止住笑,颠颠去忙去了。李少冲朝我笑了笑,骂了句:“天下的老娘们都一样。” 这当儿,师傅们端出唐菲做的菜肴来,五样菜,各两份。唐菲道:“婶婶猜猜,哪个是大师傅做的,哪个又是我做的。”九儿一一尝过,皱着眉头,摇头说道:“尝不出来。”用肘拐了拐李少冲,李少冲就挑起筷子也尝了一遍,顿时也说不出话。 他们把眼睛都盯着我,我自然不信,于是尝了一遍,指着一盘鱼道:“这盘是大师傅做的。”唐菲兴奋地问道:“还有呢?”我摇摇头,说不上来,其实那盘鱼也是我蒙的,天目湖里的鱼,肉老又少,刺多且硬,不中吃,曲池山庄里的人从不吃鱼,我陪她下山这么久,每每点菜也从不吃鱼,有一回我点了个鲈鱼想请她尝个鲜,她闻了闻说腥就不肯吃。 她不喜欢吃的东西,岂会做给我吃。 唐菲高兴的拍着手又跳又笑。九儿惊问大师傅:“真是菲儿姑娘做的?”大师傅憨憨地笑道:“做了半辈子菜,从未见过菲儿姑娘这么聪明的人,一点就通,唉,人人都像她这样,哪还有咱们的活路。”大师傅这话不免有奉承的意思,但唐菲能有此手艺,我也觉得光彩,小妮子从小就机灵过人,真是学什么像什么,我是万万不及的。 那晚,我与李少冲抵足同眠,畅谈了通宵。 25.大姐 第二天,我带唐菲到街上玩,走着走着竟就出了城。此地距黄山尚远,但景色已是极美,玩的高兴一时误了归程。眼见红日西坠,唐菲仍余兴未尽赖着不肯走,催了几次,这才懒洋洋动身,眼见得已到掌灯时分,离城还有七八里远。她忽然叫起饿来,拍着肚皮让我找吃的。我望了望青山绿水,忽然有了主意,就带着她下到一处山谷里,在山溪里捉了几条鱼,寻得一些干柴,在溪边的沙石滩上升火烤起鱼来。 她撇着嘴说:“又要我吃那些腥哄哄的东西呀。”我在她鼻子上狠狠刮了一下,说:“谁要你贪玩。”她抓着我的手腕,作势在我手腕上啃了两口,说:“啊呜啊呜,好吃,饱啦。”她像真吃饱了一样,像一只小鹿,东奔西跑,闹个不停。玩的累了,便脱去鞋袜把脚浸泡在溪水中。 我说:“八月天水凉,小心冻着。”她不以为意:“冷热正好,你也来呀。”我一想也是,在天山山,十月寒秋她还在天目湖中游泳。天目湖深千丈,水是高山雪水溶解而来,三伏天走在岸边也感寒气袭人,这里的水如何能冻坏她? 鱼香四溢时,我呼唤道:“馋猫为何不来吃鱼?”叫了几声不见回答,一转身,吓得魂飞魄散:她竟仰面躺在溪流中,一动不动。 我慌忙抱起她,连声呼唤:“菲儿,菲儿,你怎么啦。”一试鼻息全无,忙低下头,嘴对嘴来吹气,嘴刚贴上。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张脸变的红润润、娇俏俏。我情知上当,就作势要丢下她,她伸出双臂环住我的脖颈,把红彤彤的嘴唇伸上来说:“你亲亲我。” 我喝道:“再闹,滚回天山去。像什么样子。”我说着就真的松开了手,这个时候我若心软,真不知道她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她顿时把眉毛拧起来,说:“你放手。”她拼命拉扯我的手,掐的我手腕生疼。 我说好了,骗不了你。江南水暖虫子多,小心钻进肚子里,会生病的。这话吓了她一大跳,她赶忙缩起双脚。我趁机把她抱上了岸。 待她发觉上当,就两个拳头一起打过来,娇嗔道:“骗子,大骗子,顾枫是个大骗子。”我侧过脸去,不让她打到脸,一口气把她抱回到火堆旁,按她坐了下来。递给她一条烤好的鱼,她双手捧着鱼,鼓着腮帮子跟我置气。我微微一笑,蹲在她面前,和她对峙,我想去捏她的鼻子,她不让,反瞪着我,把那条烤熟的鱼当成我,发泄般地咬了一口! 然后她惊奇地发现那团腥哄哄的东西竟是十分美味,她眸子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小心地又尝了一口,确认的确是美味后,便懒得再理我,埋下头自顾自地啃她的鱼去了。我笑了笑,转身又来烤鱼时,猛然发现鱼少了一条,斜目一扫,离着篝火不远处丢了副完整的鱼骨头,鱼肉被人吃的干干净净。 我不禁毛发倒竖:偷鱼之人若怀歹意,我和唐菲只怕早已性命不保! 我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不能慌,我一面若无其事地用木棒穿鱼,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左右,乱石青白,绿水潺潺,终究一无所获。心中更是加了十二分的小心。 唐菲吃了两口鱼,忽喃喃说道:“我好困……”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她是被人迷晕了过去,我忍无可忍,跳起来,目视四周,朗声叫道:“朋友是何方神圣,请出来相见。”话音未落,却听得一阵乱笑,林中走出来四名风度翩翩的少年。我一看,不觉摇头苦笑。来者正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四大公子:段宁南之子段世嘉,川东唐门新秀唐虎,江东殷茂源之子殷桐香,沧州威远镖局少东家赵启南。 除段世嘉外,其余三人都是我旧时密友。 段世嘉说:“西湖初会,你老兄独占花魁,今日重逢,你老兄又把人小姑娘拐到这荒山野岭,啧啧啧,还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呀,段某真是交友不慎啊。”不及我插嘴,唐虎又接腔道:“顾兄别听他胡说,他昨日酒后吐真言,说自己明知顾枫是个酒色之徒,却偏偏和他一见钟情,恨只恨自己不是个女儿身,空负了一腔柔情呀。”众人哄然大笑。 我含笑望着殷桐香和赵启南,说:“二位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殷桐香笑道:“顾兄不要误会,也请顾兄放心,唐姑娘只是中了一些迷香。大伙儿并无恶意,想邀老兄一起乐一乐,又怕小嫂子怪罪,故才出此下策。”我忍着气道:“既是朋友相会,又何必要避着她呢?” 赵启南把头直摇,道:“非也,非也,今晚不是在这里聚会,而是要请顾兄去见一位故人。”我问:“什么故人?”赵启南正要回答,殷桐香叫道:“赵兄别说,说出来就没趣了。”他自己却自作聪明地说:“小弟可以给你一些提示,此人乃是脂粉堆里的霸王,红粉群中的翘楚。”我笑道:“你不说还好,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兄弟有这样的故识吗?” 赵启南道:“你去了便知。”又板起脸吩咐身后四个侍女:“好好守着唐姑娘,若出了差错,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剥皮煮了。”众女子嘻嘻而笑,莺声燕语地乱答道:“我们晓得了。” 赵家几世单传,老爷子求子心切,早早给赵启南娶妻纳妾,日夜陪伴,这些女子从小习练武艺,个个武功不弱,又兼都很会照顾人,把唐菲交给她们照顾我倒是放心。 走在半道上,我问段世嘉:“谁要见我。” 段说:“大姐。” 大姐现在的身份是天王庄的庄主夫人,天王庄的庄主是陆云风的族兄陆云冈,绰号“天王老子”,我曾在临安见过他一面,个子极高,满脸的疙瘩,身材瘦的像根竹竿。 我苦笑了一声,说:“他不是在少林寺当和尚吗?” 段世嘉说:“还俗了,萧老太太逼的。” 我们沿着溪流进了一座山谷,见数条小溪汇聚成一个湖泊,四周林木茂密,湖心一岛,岛上一座宏大的庄园,半隐半藏在翠绿丛中。房舍建筑有序,远看如同一个大大的“王”字。我故意惊叫一声,说:“这莫不是九鸣山庄的别院,怎地格局如此相似?”殷桐香笑道:“顾兄果然好眼力,这里唤作天王庄,主人天王老子陆云冈乃是陆云风的堂兄,和九鸣山庄渊源极深。”我立即黑下脸来说:“我与他素无往来,算什么故交?”说完就要走。 唐虎拦住我说:“你不认识他不要紧,认识这里的女主人也一样。”我哭笑不得:“你们真是胡闹,主人不在,哪有半夜三更来见人家夫人的?”转身就走,赵启南拦腰抱住我,嬉皮笑脸地说:“来都来了,见见又何妨?朋友之交,谁让你动她歪心思。”我黑着脸要动手,唐虎赶紧把我们分开了。一面安抚我,一面喝道:“老四,话过啦。” 这时,段世嘉已提丹田之气叫道:“岭南段世嘉求见!” 月色下,一条小舟荡荡悠悠划了过来,船头端坐着的一个白衣少女,见了我笑着说:“顾大侠见门不入,我家姐姐知道了岂不伤心?”殷桐香笑道:“绣龄姑娘别误会,顾兄是被我们半道截住的,空手而来,他有些不好意思。”绣龄掩嘴咯咯直笑,道:“顾大侠能来喝杯茶,就是给姐姐最好的礼物了。” 26.局 段世嘉声对我说:“见门不入,反显心虚。”赵启南则大声说:“段兄此言差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顾兄襟怀坦荡,还怕人说闲话吗?顾兄你自管去,小弟自会向秀娘解释清楚的。”他们正嬉闹的时候,段世嘉悄声在我耳边说:“差不多了。” 是差不多了,虽然我不知道大姐召见我是为何故,但段世嘉拉着唐虎和殷桐香来,这其中一定有他的用意。段世嘉是拭剑堂内堂干事,赵启南和我一样也是个闲子,只是常在临安罢了。 我们四人分乘两艘船进的天王庄,我和段世嘉、唐虎在一艘船上,还有大姐的贴身侍婢绣龄。大姐早就候在码头上了,她今年不过三旬,保养得法,面如桃红目含水,说不出的妖艳妩媚。她是我入堂后的引路人,朝夕相处有半年之久,那时她名叫穆秀娘,身份是西湖画舫上的一名歌妓,因为会舞剑,被一干江湖子弟吹捧,一时声名大噪,号称“东剑”。她凭这个名号与江湖上各色人等周旋,这其中就有许多像我这样的闲子。 闲子就是闲子,我们甚至连拭剑堂的大门都不能进。 我在大姐的船上住了半年,上船时是挥金如土的少年公子,下船时灰溜溜的不名一文,这段糗事,唐虎和殷桐香都是知道的。如今呢,我算是功成名就了,而昔日的西湖名妓却年老色衰,嫁为粗人妇,这番深夜相见,该有多少故事可以发生? 唐虎很快就喝的酩酊大醉,他本来就是个贪杯的人,怎禁得起绣龄和赵启南轮番灌他,殷桐香没醉,但他是个文静的人,自然不会干涉我和大姐的私会。 大姐喝了不少酒,脸颊红扑扑的,她在灯下仔仔细细地把我端详了一番,说:“你比以前胖了些。”我笑着说:“老了,风吹日晒的。”她说:“不要说那个字,我不喜欢。” 大姐吞了口气,说:“你在襄阳的事,堂里知道了。”我脑子嗡地一响。她苦笑着说:“你胆子真不小,这是掉脑袋的。”她看出了我的窘迫,就又笑了起来,“那个小姑娘挺可爱的,是唐飞迟的女儿吧。”我点点头,照她的指示坐了下来,绣龄捧来了茶,我赶忙起身接过,绣龄朝我笑了笑,几年前在西湖画舫上,她是个未开颜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的画中人一样,她向大姐轻声禀报说:“都安排好了。” 她把一个信封放在大姐身边,就往外走,走过我面前的时候她瞄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煞是怪异。 “这个你看看。”大姐指了指桌上的信封。 我拿过那个信封,看似普普通通的,不着一个字,但我打开它时着实费了一番工夫。信封是用特殊的绢布制作的,能防水,据说还能防火。除非完全破坏,否则休想打开封口。 里面是厚厚的六页纸,在我正式读它之前,大姐起身走进了卧房,她是在刻意回避。 我是满头大汗地读完那六页纸的,刚刚读完,大姐就吩咐把它们就着烛火点燃烧了。 “这是你自救的唯一办法。” “可我……”我想说我难堪此任。 大姐没让我说下去,她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说:“你有今天,靠的是谁?你就没有想过回报吗?” “可我……”我还是想说我难堪此任。 她突然把手中茶碗往地上一掼,厉声责道:“你有没有一点出息。”我慌忙站了起来,她却喝道:“跪下。”我不敢不跪。 她也跪了下去,面朝东南,说:“……此身精忠我皇,不死不休。” 她带着我温故入堂誓言,是要提醒我此事不可违逆。念完誓言,我含着泪,她的眼眶也红红的,她擦了把泪说:“我知道此行的艰险,可如今你实在是无路可退了。” 我说:“不是我不愿去,我是怕力有不逮。误了事。” 她这才破涕为笑,一面招呼我坐下,一面唤进绣龄收拾茶碗碎片,绣龄就跪在地上收拾着。大姐对我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磨难成材。你呀,是块好玉,就是自信不足。”她轻轻地叹了一声,说道:“选你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此大任,没有一点把握,敢让你去承担吗?要相信自己能担得起来,能开创一番丰功伟业。”说实在的她这话鼓舞了我,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块一无是处废料。之所以至今碌碌,缺的不就是个机会吗? 我抬起头来说:“多谢大姐教诲,我一定不辜负堂主的厚望。” 绣龄收拾完了,站在大姐的身边,这时她含笑提醒大姐说:“他该回来了。” 他就是陆云冈,与初见时不同,如今的陆云冈真没辱没了他“天王老子”的绰号,身高九尺像天王,腿如柱,臂似蟒,高声谈笑声如吼,惊得栖鸟张皇。 段世嘉笑道:“真不愧为天王老子,好大的动静,不怕惊了客人吗?”陆云冈笑道:“陆某平素在家粗野惯了,几位兄弟休要怪罪。”一面大呼:“重整酒席,我与几位兄弟痛饮。” 陆云冈是江南陆家中的一个异数,为人阳刚、粗豪,重整杯盏再饮琼浆,高谈阔论间,他笑声如雷,又着绣龄等五个美貌妾婢来佐酒。他自己呢,则强搂着大姐,要她坐在腿上,他身躯肥大,反衬着大姐娇小如个娃娃。大姐满心的不情愿,又不好在客人面前驳他脸面,半推半就的,神情好不尴尬。他才不管这些,一条手臂如蟒蛇般箍住大姐的腰,那手就滑在她两腿间乱摸乱抠,大姐愈挣扎他愈见兴奋。 眼见场面愈加不堪,唐虎同情地望了我一眼,站起身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杯子丢在桌上,抓起我的手,歪歪斜斜往外就走。 出庄后,他喷着酒气跟我说:“本来是要你们好好聊聊的,可惜……一句话没说上,就让那野驴给搅了……兄弟对不住啦……”我道:“你原本就不该插手,我与她已无半点瓜葛,见了面岂非反增烦恼?”唐虎一听急了,嚷着说:“哦,那倒是我的不是了,我,我给你赔不是……”他忙着低头打躬,站立不稳自己先摔了一跤。 这下,他借着酒劲倒骂起我来:“顾枫,你他娘的窝囊废,看着自己的女人给人糟蹋,连个屁都不敢放……”殷桐香喝了声:“唐虎,你喝醉了。”一面向我道歉,一面强拖着唐虎走了。我也大骂他:“你他娘的才瞎了眼,那是我的女人吗?” 八月十五一晃就到了,那日一早我别过李少冲,带着唐菲启程赶往光明顶,黄昏时分到山下。时值中秋月圆之夜,月明山空,景色奇美。可我哪有心思去贪恋这山水。一为即将开始的论剑紧张,再有就是唐菲,小姑娘兴致勃勃往山上爬,可惜山太高,爬到一半她就坚持不住,她要我抱着她上山,我说还是背吧,这么高的山,抱着你上去,双条膀子还不废了。她听了觉得有理,就饶过了我的两条膀子。她伏在我的背上,在我耳边说话,走到险峻处,她要我放她下来,说会闪了我的老腰。 那晚到山顶上的人真是多,上四门、八大门派、三十六家掌门人悉数到齐。大家彼此寒暄着,虽然在天山上窝了三年,好在江湖上大多数人都还记得我这个人,认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就这样不知不觉说的我口干舌燥。唐菲把水袋给我,我喝了一口,差点吐了出来:这小妮子竟装了满袋子的酒上山! 唐虎迎过来有一搭没一搭跟我闲扯,向我道歉,我怕他说起那晚的事让唐菲怀疑,赶忙把话岔开,他很尴尬,就不怀好意地说:“小嫂子特别缠人吧?”唐菲立即冷下脸说:“兄弟妻不可欺,你这是犯上。”一句话噎得唐虎直翻白眼。我偷笑了一阵,说:“你休要胡说,她还是个孩子。”唐虎讪讪而笑,道:“开个玩笑嘛,说起来还是你老兄有大将风度,你看看他们这些人,早早的就赶过来,这又不是啥舍粥放粮,先到先得。”我说:“少年爱名,人之常情。你我不都来了吗?”唐虎道:“没意思,不是家父强逼,我才不来凑这个热闹呢。” 我想这倒是真的,若不是他老子强逼着,他才不会来此丢人现眼呢。这时,紫阳宫的黄梅、杨秀、陈南雁三个人走了过来,三年不见,三个人都出落的鲜花一般,黄梅、杨秀倒也罢了,最让我惊奇是陈南雁,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变得我差点都认不出来。打过招呼,黄梅笑嘻嘻问我:“师兄躲在天山苦练三年剑法,今晚要大显身手了吧?”我说:“几位难道不是吗?” 黄梅悠悠一叹,说道:“我么,不过是来做绿叶,衬托你们这些兰花、菊花、狗尾巴花的。”我不禁放声大笑,这个黄梅,真是……。我问杨秀为何不见韦素君。黄梅抢着说:“她如今是紫阳宫的镇宫之宝,岂可轻易示人呢。” 我听了这话就有些尴尬,好在黄梅自己先笑了起来,杨秀啐了她一口,道:“莫听她胡说,七姐和师父在后面还没有到。顾大哥,我刚才见着苏掌门了,前呼后拥,好大的排场呢。”我说:“是吗?我独自上山,没有见到他。”说时,只见众人纷纷退让,一队白衣道士簇拥着清河师兄缓步而来。 27.论放水的技巧 黄梅对我说:“你们掌门来了,还不快去磕个头。”杨秀用肘碰了一下黄梅,道:“顾大哥,我们先走了,待会若是分在一起,可得给小妹留点颜面啊。”我敷衍着与她们道别。 清河师兄望见我,便分开人群紧步迎了过来,他握着我的手,眼睛一酸,却说不出话来。青烈一旁笑道:“掌门,你天天念叨着顾师兄,怎么见了面,反而说不出话来了呢?”清秀道:“这叫此刻无声胜有声。”清河笑道:“话都让你们说了,我还能说什么。”与我刚叙两句旧情,点苍派掌门金鱼子叫他名字,他只得舍了我迎过去。 我和青烈刚说几句闲话,唐菲蹦蹦跳跳走过来,扯着我的襟,说:“姥姥、爹、娘、道长都来啦。”这让我真是大吃一惊,天山一脉早已不问江湖是非,近三十年来历届英雄大会从不参加,他门中又无少年弟子参加黄山论剑,这次全数下山只怕是来为我助阵。若是为了唐菲,余姥姥或叶秀来倒是说的过去,唐飞迟和松古连清是决计不会来的。唐飞迟嘛,是要端着严父的架子,松骨道长呢,他倒是一直主张唐菲多下山走走的。 我上前一一见了礼。唐飞迟道:“小女顽皮,让你操心了。”不待我答话,唐菲就抢着道:“人家可做了一路的好孩子,不信你问他。女儿向好,爹,你有什么奖励?”唐飞迟立即虎起脸道:“还敢要奖励?你偷偷跑下山,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唐菲“蹭”地躲到松古连清身后,冲着唐飞迟做鬼脸吐舌头,惹得众人大笑。 唐菲又问松古连清:“道长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常说当今中原的武功都不值一提吗?” 松古连清捏着唐菲的小鼻子,笑骂道:“小鬼,想害爷爷啊,这话让他们听见还了得?”唐菲拉着松古连清的手,笑道:“我晓得了,原来道长也会口是心非。”大家都笑了。余姥姥搓着她的小手道:“乖乖,你哪懂得这里面的道理。”我说:“菲儿说了实话,中原武林因循守旧,多年未出大师,今晚又是一些年轻人比试,更入不得道长的法眼了。” 松古连清摇摇头头说:“不然,不然,年轻人功力虽然差些,些但心思活络,羁绊又少,常有天才之作,我来这就是想偷学几招的。”道长常出惊人之语,我丝毫不觉奇怪。 月到中天,山顶上人头攒动,高声说笑者有之,低声私语者有之。忽一人朗声道:“诸位,诸位,请静一静。”只见一个年过五旬的青衣道士笑容满面地登上一块大石,抱拳拱手,环揖一圈,待众人慢慢安静下来。青衣道士说道:“贫道一清,三十年前来光明顶结庐修道。承蒙抬爱,贫道有幸做本届论剑的主持人。说起来惭愧的很,贫道省吃俭用积存下几两银子,向山民买了几斤好茶叶,熬着几桶好茶,原本想挑上山来给大家润润嗓子解解渴,谁曾想挑到半山,腰力不济,稍微一松劲,哗,两桶茶全泼进深山便宜了古藤老松。” 众人大笑,有人叫道:“道长,咱们是来论剑的,茶点就免了。”一清笑道:“大伙不怪我待客不周?”众人一片嘘声,有人道:“道长不把我跟苏掌门分到一组,我就没话说。”一清打量了说话之人,问道:“你叫唐虎?”那人应:“正是晚辈。”一清捻须笑道:“那恭喜你啦,你和苏掌门确不在一组。”唐虎长松了一口气,正欣欣然,一清一指靖淮帮帮主刘庸,笑道:“你和刘帮主在一组。”众人轰然大笑,唐虎哀叹道:“天不助我也。” 扯了两句闲话,一清话锋一转,朗声说道:“今晚论剑者共计六十四人,都是当今武林出类拔萃的少年英俊。比试分三轮,第一轮分十六组,每组四人,循环比试,优胜者两人进入下轮;第二轮分八组,每组四人,取两人为优胜;第三轮分四组,每组四人,也取两人!”有人嚷道:“道长你算错了吧,怎么只有八个人?不是小十杰吗?还差两个人呢?” 一清指着那人,说:“我辛辛苦苦忙这一场为了什么?剩俩名额贫道卖钱啊。”众人轰然大笑。一清随着笑了两声,肃容,捻须,说道:“分组比试不免有失公允,为公平起见,特设两个复活名额。只要你有真才实学,便是在前面的比试中不走运失了手,也可以像凤凰一样,浴火重生!诸位,不知贫道说清楚了没有?” 众人齐声叫道:“再清楚不过了,开打吧!”又有人道:“谁跟谁一组,总得有个定数啊。”一清充耳不闻径直下去了,惹得四下一阵骚乱。这时,一个锦衣大汉跳上石台来,电目扫视四周,高声叫道:“请八大门派掌门人抽签分组!”一个青衣道士捧过来一个大木箱,箱子内存放在六十四块小木牌,写着六十四个人的名字。 八大门派掌门人各抽八人,每抽出一个人,锦衣大汉便高声读出,举示众人,再由书记记录在册。抽签已毕,一清重上石台,抱拳拱手道:“名单是当着大伙的面抽的,是好是坏,都是天意。诸位要谢就谢老天爷,要怨也去怨老天吧。” 光明顶上轰然雷动。 这时,十六个臂扎彩带、手举木牌的汉子齐步走了过来。木牌用红漆大字写着甲、乙、丙……天、地、人等序号。锦衣大汉高声叫道:“比武切磋,点到为止!甲组:梁德清、张荣文、赵德和、段世嘉。”姓名唱完,举牌大汉高喊:“甲字组的四位朋友请随我来!”点到名的四个人就跟在他身后,一众亲朋好友、师兄师弟也尾随而去。 我被分在人字组,同组还有少林清远和尚,南海苍梧派玉机子和紫阳宫陈南雁;无瑕分在天字组,与刘庸同组;我本想过去看看她,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这个时候,我不方便,她也不方便。清河师兄分在长字组,他抽了个上上签,同组没一个拔尖的;韦素君、陆云风同在馨字组。 姥姥带着唐菲来人字组为我掠阵。唐飞迟、叶秀伉俪去了天字组为无瑕掠阵,白眉子自创立梨花社后,与西隐一脉几乎恩断义绝,惟与天山派尚有走动。道长则信步乱走,他没打算给谁助阵。 青烈和一干洪湖弟子还有后来上山的李少冲同去长字组为清河师兄助威。 一声铜锣响后,比试便陆续开始。清河师兄最先胜出,他胜的毫不费力,也就不觉得光彩,众弟子都上来道贺,他说:“都散去,看看热闹,学学本事,我这儿有什么好看的?”这样李少冲和青烈就来到人字组为我观阵。 陈南雁和我对面而立时,我想起了三年前遇见的那个瘦瘦切切的、女扮男装的女孩子,我没打算去赢她,她或许也是这份心思,一个劲地谦让我,就这样我们温吞吞地斗了七八十招仍分不出胜负。唐菲在一旁又跳又叫,她见我久战不胜,急的眼泪都出来了,扯着余姥姥的衣襟问:“这位姐姐是谁?剑法好厉害,顾枫他能赢吗?” 余姥姥笑着说:“乖乖放心吧,你师叔不会输的。只是这么耗着,空损内力啊。”我听了这话心里也是着急,陈南雁呢,她一定也听到了这句话,是呀,我们这么耗下去,终究是个不了局。这时李少冲喊道:“顾大侠、陈姑娘,你们这么耗下去,下面还打不打啦。”他这话说的正是时候,我牙一咬,把剑一收,急退两步道:“陈姑娘我输了。” 陈南雁张着嘴半晌缓不过神来,等她明白过来,她深深地向我施了一礼。 我投剑认输,急坏了唐菲,她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姥姥当然看出其中原委,但当着众人的面却不便明说,只能安慰她说下面我一定能胜。 她哭瘪瘪地问我:“下面你能赢吗?”我答应她:“放心吧,我一定赢。” 我一定要赢,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好在我们人字组剩下的两个人武功平平。我抖擞抖擞精神,没费多大力气就胜出了。唐菲尖叫着投进我的怀里,我也高兴,就抱起她在空中旋转起来,不远处就是万丈绝壁,这可把姥姥吓了一大跳。 老人家用拐杖戳了我一下,喝令我把她的乖宝放下来,拉着手里心疼的不得了,又责怪我说:“现在就想夺走我的乖宝,休想。” 在我和唐菲嬉闹的时候,白无瑕、韦素君、陆云风、段世嘉、钟向义、唐虎、殷桐香都从各自分组中胜出,只有赵启南意外失了手,的确是很可惜,这个人武功人品都不在唐虎、殷桐香之下的,且他也是个功名心很重的人。 第二轮名单是江南八大家八位德高望重的名宿抽出的,我与无瑕、清河师兄、唐虎分在丁字组,他们都为我担心,不全是因为我的武功不如他们,他们是担心我过不了人情这一关,无瑕、清河师兄都是本届论剑的大热门,尤其清河师兄几乎是铁板钉钉的十杰人选之一。可我知道无瑕的武功绝不在清河师兄之下。如果我能放下所有牵挂,放手一搏,我想我即使胜不了无瑕至少可以和她打个平手,至于清河师兄,我自信可以小胜他一招半式。 但如果我私下放水,则几乎可以肯定是必输无疑。输自然不是我所乐见的,为自己也为大姐交付给我的任务。要完成那个任务今夜胜出夺得小十杰是必备的一环,为此他们费尽了心力,做了最为妥帖的安排。 余姥姥笑着说:“你们就这么小看他么?” 叶秀道:“论武功顾兄弟自然无忧,怕只怕……” 唐菲问:“怕什么?” 叶秀没回答,她又转问姥姥,姥姥抚摸着她的头顶,也没有回答。最后她问我:“你说,你到底怕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怕。” 28.黄山之巅 松古连清这时站出来为我解围,他说不打紧,不打紧,就算一时失手,不还是有两个名额吗?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是啊,不还有两个复活的名额吗,天呐,这简直就是专门为我而设的呀。 叶秀兴奋地拍了唐飞迟一把掌,说:“是啊,我怎么忘了呢?”她这一掌用力太大,拍的唐飞迟呲牙咧嘴。唐菲还是弄不清我与无瑕和清河师兄之间的微妙关系,她拉着我的手说:“你跟我来。”把我拉到了一边,悄悄地跟我说:“小姨的铁袖功很厉害,你可要当心啊。”她为了我连最敬爱的小姨都出卖了,我的心里涌起阵阵暖意。 丁组次序依次是清河师兄对唐虎,我对清河师兄,无瑕对唐虎,我对唐虎,我对无瑕,清河师兄对无瑕。锣响之后,主持人高唱道:“比武切磋,点到为止,毋伤性命。” 第一阵,清河师兄对唐虎。唐虎抖擞精神跳过去,踢腿舞剑,活动筋骨。清河师兄气定神闲,等唐虎松好了筋骨这才慢步上前。唐虎拱手笑道:“苏掌门,手下留情啊。”清河师兄道:“唐兄客气了,请。”话说的客气,一动手便是性命相博。唐虎以快制慢,唐家的“卷首十三剑”夹杂着独门暗器透骨钉,招招式式不离清河师兄的要害,看得我们莫不心寒。清河师兄白衣飘飘,脚踏中圆,剑指北斗,招式圆融大气,静若山岳,动如闪电。 二人交手二十余招,苏清河技高一筹,获胜。 第二阵,是我和清河师兄对阵。清河师兄说:“黄山论剑,以武会友,你我兄弟各尽所学,不要心存顾忌。”我说:“遵命。”我们都用洪湖派剑法,我用快剑,快剑讲究先发制人,他用平剑,平剑就是慢剑,慢剑讲究后发制人。我攻,我的招式如狂风骤雨;他守,守得危而不乱。唐菲见我占尽了上风,拍着手又叫又跳。洪湖弟子见苏清河落了下风,个个脸色凝重,只盼着他能反败为胜。 我心里暗笑:你们放心吧,我何尝想赢师兄。只是师兄的武功和我在伯仲之间,我即使想让他,也要选准时机,否则让人看破,让他颜面何存?我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却被李少冲看破了,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动作虽然轻微,却被一旁观战的道长看在眼里。道长后来不无得意地说:“从那时起我就断定此人将来必成大器,为何?眼力太毒。” 他这话应该是出于真心,他从来没佩服过什么人,即便武功比他高的多的孤隐峰三老,他也从不说个服字,只说他们是机缘巧合,有上天相助。 但他对李少冲却赞不绝口,不管生前还是死后。 剑过五十招,清河师兄开始慢慢发力,他或许觉得已经试出我的深浅,但他仍十分谨慎,一点一点地发力,我想时机到了,该我取守势了吧。我们似乎有了默契,他越战越勇,力挽颓势,转守为攻,转眼之间剑势已如狂风骤雨般压过来。我呢只好节节败退。又斗了一百招,我败象已定,于是找个机会投剑认输。 我认输的那一刻,小平山的人都暗暗地松了口气,他们一面上前向清河师兄道贺,一面极尽赞美之词夸赞我。我能接的住清河师兄一百多招,也的确值得夸赞,何况夸我也是夸清河师兄,毕竟是我投剑认输的。清河师兄头顶上热气腾腾,道袍湿得跟水洗一般。他喘了几口气,才对我说道:“多谢。”我也衣衫尽湿,擦了把汗,说:“哪里,我是拼了命才撑到现在,师兄技高一筹,小弟甘拜下风。” 第三阵:无瑕对唐虎。无瑕仍是一身男子装束,与三年前我们初见时竟是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她的身边多了一众侍从。我一直盯着她的脸看,但那张脸却是越看越陌生。她也看了我一眼,目光一滑而过。 唐虎冷着脸问她:“白宫主,在下直接认输如何?”无瑕笑道:“你不必客气,我长你几岁,便以十招为限,若胜不了你,便算我输。”唐虎不再提什么直接认输的话了,羞耻之心人皆有之,唐虎怎么说也是川东武林新秀,苏清河尚且要斗他二十招,十招胜他,未免也太托大了。 但结果却是,唐虎在无瑕面前缩手畏脚,全无与清河师兄争斗时的神采,只拆了七招,便被无瑕用衣袖卷走了长剑。唐虎羞惭而退,拨开人群,逃下山去。 唐虎缺阵,第四阵我是不战而胜。 第五阵,无瑕对清河师兄。她又出人意料地提出要和清河师兄比剑,她用的剑法以紫阳剑法为主,博采崆峒、天山等派招式,剑势轻灵、迅疾,以奇诡见长,一接手就占了上风。反观清河师兄则大气沉着,步步为营,虽落了下风,却绝无败象。二人斗了三百多招,始终难分胜负。 无瑕心气高,久久不能取胜,就失去了耐性,直剑轻进,攻势虽是凌厉,却也露出了破绽,清河师兄假意败走,诱无瑕欺近,他猛然翻身撩出一剑,直奔无瑕肋下而去。无瑕那时剑势已老,避无可避,眼看就是一场肠穿肚破之祸。 我急忙吼道:“住手!”清河师兄闻言稍一迟疑,手中的长剑便被无瑕的袖子卷住了。 洪湖弟子齐声惊呼:“好!”清河师兄也叫了声好,向后撤剑,却没能拉动。无瑕的随从则大叫:“宫主胜了!” 清河师兄喝了声:“还没有!”突然手腕一翻,长剑急速旋转起来,将无瑕的衣袖绞的粉碎,碎成千片万段,如雪花般飘飘落地。小平山弟子齐声鼓噪道:“掌门胜了!掌门胜了!”到底是人多势众,无瑕的随从争不过他们,个个气鼓鼓的拔剑在手。 唐飞迟夫妇赶紧将双方隔开,一清闻讯也匆忙赶来解劝。大家正吵的面红耳赤,谁肯听他的?一清肯求我出面劝说,我硬着头皮上前,望着她的脸,还没等我开口,她便呵斥她的随从说:“别争了,是我输了。” 清河师兄三场全胜,铁定出线,唐虎弃权而去,自然出局,唯我和她各胜一局,这一阵谁能取胜,谁就有资格进入下一轮,反之则被淘汰。这真是进退两难啊。赢也不是输也不是,这可真愁死我了。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月光下,她的面容娇美的无可名状。 还是她打破了沉寂,她笑着说:“顾大侠三年学剑,武功果然大进,便是苏掌门这等高手,也要百招才能胜你,我只怕在你手上走不了十招,不如认输算了。”我说:“宫主客气了,久闻宫主铁袖功天下无双,今日正好领教。”说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心下已打定主意:五招之内便投剑认输。 她仍旧笑着:“既然顾大侠有兴致,白某也只好奉陪了。”我说:“请赐教。”就拔出了剑,我一心想的都是混过五招便认输,谁知才过了三招,她竟投剑在地,叫声:“我输了。”就头也不回地去了。众人惊呼一片。 我忙追上她,责备道:“你这样回去如何向你母亲交代?”她说:“我技不如人,有什么法子?”我愕然无语,张着嘴站在那。松古连清劝我说:“姑娘还可以报名复活赛。”无瑕却连声高叫道:“技不如人,不比啦,不比啦。”昂首大步去了。姥姥将她的随从喊住,交代了两声,随从随即向一清报了名。 大家都来向我道贺,我的心思却在她身上,他们说什么竟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其余各组中,甲组:韦素君、段世嘉,乙组:刘庸、林铛,丙组:姜明通、梁必成,戊组:李佩红、钟向义,戌组:陆云风、高扬,庚组:秦虹、冯敬,辛组:陈南雁、臧春和等人进入第三轮。 第三轮分组由入选各人自己上前抽签。结果我跟陆云风、李佩红、姜明通一组;韦素君、林铛、刘庸、梁必成一组;冯敬、钟向义、苏清河、秦虹一组;段世嘉、臧春和、陈南雁、高扬一组。李佩红武功原本略高过我,不过他在分组中遭遇强敌太多,消耗了不少精力,倒让我捡了个便宜。陆云风和姜明通武功原本就不如我,陆云风勉强还能跟我斗个百十招,姜明通不知是何缘故,只切磋了十几招,他便被我震飞了手中双鞭。 我若想胜他,五招之内一定办到,但我不忍心,他是个老实人,平素名声也不错,就又陪他玩了二十几招,有了面子他自己就主动认输了。 我三战全胜,李佩红三战两胜,陆云风和姜明通落选。姜明通显然体力透支的厉害,跌坐在地上呼呼喘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陆云风却显得焦躁不安,黑着脸,招呼也不打就气哼哼地去了。 半个时辰后,各组比试结束,八名优胜者是:韦素君、刘庸、李佩红、钟向义、苏清河、段世嘉、陈南雁还有我。 此时,二十六个人聚集在山腰为最后两个名额斗得你死我活,与先前分组不同,这一次是以最后抢到绣着“胜”字的锦旗为胜者。每一个想获胜的人都必须打败其他的二十四人,难度之大比之分组时有过之无不及。 29.毒 我一腔心思全在无瑕身上,她此来江南,必是奉命前来争夺十杰的,果然技不如人倒也无话可说,除此而铩羽而归,难保不受仙主责罚。我本想去给无瑕观阵,却被各色朋友团团围住,无法脱身。 而唐菲为了庆贺我获胜,已经兴高采烈地跳起了不久前在陇西跟牧民学的歌舞,她且歌且舞,诱使叶秀也动了童心,拉着女儿一同歌舞,母女俩如此为我,我又怎忍拂了她的美意?没奈何,只得耐着性子,强作欢颜。直到半个时辰后,山腰传来无瑕取胜的消息。 说真话,我听到她取胜的消息,差点跳起来,但我只能忍着,我忍,忍的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正当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却又传来了一个消息:陆云风也获胜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月明中天,十家欢***愁。 与华山论剑十人座次由天下公推不同,黄山论剑的座次由五大盟主考问点评后排出。众人正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十人的座次,又传来消息:金百川、朱子虚二人因故今晚不能赶到,排定座次之事延迟到明晚。 唐菲缠着我,说要给我设庆功宴,当然她未必真的知道什么是庆功宴,叶秀知道我急着要见无瑕,就哄她说我们先下山准备吧,这儿可办不起宴席,她快活地答应了,专意叮咛我说:“你要快点来,我们等着你。” 我哪有心思去呢,又不忍敷衍她。姥姥看了过意不去,劝我说:“千里搭芦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如就散了吧?”我一听这话,不觉流出泪来。唐飞迟说:“你且去应酬着,我们一时也不回山,相见有期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含泪分别。 我找到段世嘉,说:“我要见大姐。”他说:“好,大姐也要见你。”我俩分头下山,在约定的地方取齐,彼此都累出一身汗。到了山下,果然见到陆云冈带着一干庄客在等我们。他绰号很大,名头却不大,众人从他身边过,眼里只有大姐,他不过是个路人。 大姐精心花了妆,粉面含笑。 陆云冈一反往日里的倨傲,看见段世嘉和我,远远地就迎了上来,握着我的手,嘴里兄弟兄弟地叫个不停,极是热情。又说上次回来的晚,酒又喝的多,没能陪兄弟们尽兴,甚是失礼,今晚请二位务必赏光,一是赔罪,二是为二位庆功,恭贺两位老弟扬名天下。 他这样的热情,更让我迷惑了。我说:“赔罪谈不上,上回深夜叨扰,多有不妥之处,理应是我们向陆兄赔罪才对。至于说庆功,我看倒不如把云风兄一起叫过来,他今晚也是春风得意呀。” 段世嘉帮腔说:“今晚顾兄小胜了云风一场,叫过来,也好陪个不是嘛。” 这时大姐说话了,她说:“云风兄弟那边以后有的是时间,倒是两位难得来徽州,错了今晚,以后就难得相聚了。”她说这话时,神情平淡如水,并无任何暗示。 我和段世嘉对视了一眼,段世嘉说:“盛情难却,我看咱们恭敬不如从命吧。”我望着大姐的眼,说:“还是等等唐虎、桐香他们吧。上回咱们可是一起去的。”陆云冈大叫说好。大姐看着我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唐虎和赵启南不久都来了,殷桐香却没等到。赵启南说:“他输阵之后,当时就走了,杳无音信。”这也只好作罢。回天王庄的路上,虽然人多嘴杂,我却找不到跟大姐说话的机会,陆云冈似有意在防备着我,这让我更加迷惑。 后来段世嘉帮我调开陆云冈,我急忙问大姐:“怎么会这样?”大姐说:“沉住气,一切照旧。”她说了这句话就回到了陆云冈的身边,任这头野驴肆意轻薄。 段世嘉得空问我大姐有何指示,我说:“一切照旧。” 他疑惑地望着我,半晌无语。 当晚设宴,众人尽情欢笑,酒过三巡,大姐先离场,又喝了一巡,大多数人都醉了,陆云冈晃悠悠地起身如厕,临行前警告我们说:“谁也别动,我就回来。”唐虎端着碗酒晃晃悠悠站起身来,说:“顾兄,听说白无瑕输给了你,你算是替兄弟报仇了,来,我敬你……先干为敬……”一碗酒下肚,他就趴下不动了。 段世嘉向我递个眼色,我起身往外走,绣龄就守在廊檐下,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转弯抹角,领我进了一间小屋,灯火昏暗,屋角摆着张木床,帷帐半掩。大姐酥胸半露,正坐在床上等着我!我吸了口气,跟大姐说:“我就在这站着吧。”她说:“他心细的很,不可大意。”我叹了一声,只好褪去衣裤爬上床。 大姐抚摸着我的胸膛,说:“变结实了,也胖了。”我抓着她圆润的手臂说:“你却一点都没变。”大姐说:“老了,女的不比男的,不扛老。” 她平躺下去,让我趴在她身上,我的心突突跳了一阵,还是照她的意思做了。她温软的身体和以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顺利地进入她的身体,刚刚折腾出点动静。陆云冈就一脚踹开了房门…… …… 大姐说:有件十分机密的事要你去做。欲成此事,你必须先自毁声誉。成,所得百倍千倍于所失;败,则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我说:我怕我干不好。 大姐说:要相信自己。 大姐又说,陆云风的母亲,就是那位四十年前的江南第一美人,担心自己的儿子进不了十杰,豁出老脸不要,求东告西,有人答应她:但有空缺,定让你儿子顶上。 我说:哪来的空缺呢,巴巴的挤进十杰谁还肯让?九鸣山庄不再能呼风唤雨,她也不复昔日倾国倾城的姿容了。 大姐说:那就只好用点手段了,譬如某人行为不检,被逮了现行,那这个倒霉蛋就一定会被褫夺名号,她的陆大公子岂不就大有希望了。 她接着说:陆云冈想让你做那个倒霉蛋,萧老太太到底是陆秉章睡过的女人,你我那点陈年旧事她早就打听的一清二楚。只要把你诱上我的床,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知道靠一个陆云冈难成此事,就网罗了段世嘉、赵启南、殷桐香、唐虎为她所用。有他们帮忙作证,你想不往染缸跳也不行了。 说到这,大姐面带着几分得意几分嘲讽地说:她一定不知道世嘉和启南会是堂里的人,而且直接听命于我。你不必操心什么,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大姐这番话是八天前跟我说的,那时候多数人预测陆云风进不了前十,但现在他进了小十杰! 大姐说:“一切照旧。” 那就一切照旧。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云端跌落炼狱,谁能忍受? 陆云冈咆哮如雷,嚷着要把我千刀万剐,怎奈被段世嘉、赵启南拖住手脚不能如愿。我心里嘿嘿冷笑:这可怜的男人,为了报恩,竟拿自己女人来设局。 在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段世嘉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我,有他和赵启南暗中护着,我不必担心会遭陆云冈的毒手,但内心的失落还是让我痛不欲生。 30.复活 赵启南成了我们联系外界的桥梁,他像我一样是拭剑堂的闲子,背景干净的任谁也不会把他跟拭剑堂联系在一起。他因四处为我奔走呼号,渐渐也有了仁义之名,不过我想他即便能接替我,也不大可能有“仁义剑”的美名。那三个字因我之故,怕要臭名远扬了。 拭剑堂是不会让我有事的,因为我的任务才刚刚开始;洪湖派呢,为了面子也不会让我有事。在囚禁我的小院内外,三股势力——拭剑堂、洪湖派和姑苏陆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拭剑堂在暗,段世嘉是以见证人和中间人的面目出现的,因此他能离我最近,他能坐在屋中陪我饮茶下棋,而陆家的人和刘青发就只能呆在左右厢房。他们也喝茶,喝的着急上火,越喝越渴。 出了这档子事总要给天下英雄一个交代,我想外面现在一定闹翻了天,这从左右厢房进进出出的人可略窥端倪。但段世嘉不说,我就不问。事不由我,问也白问。 我们照旧饮茶、下棋,喝酒、吃三鲜火锅,再饮茶、下棋,喝酒、品竹笋烧腊肉。如此,一日又一日,终于有一天,东厢房里发出一阵激愤的躁动,陆家一个家臣跳到院子中间,指着正房破口大骂:“顾枫,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越骂越激动,就要往上闯,同伴拖住他,小平山的人堵住他,就又发出拔刀拉剑声,脚步杂沓声,吼叫声,乒乒乓乓厮打声,惨叫声。 终于有人把他抬走了。 抬走他的那一刻,我恰巧落下制胜的一子,段世嘉把满把的棋子往盒子里一丢,一身轻松地说:“都结束了。”他站起身来感慨万千地向我说:“老兄,善加珍重吧。” 我吁了一口气,心里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按预先设计好的,我将被流放到海外孤岛,终身不得还回中土。表面上看起来这是洪湖派与九鸣山庄实力相等,互相妥协的结果,实际则是拭剑堂一手包办的。我想以清河师兄的精明,怎能善罢甘休呢。要堵住他的嘴,小恩小惠可行不通。果然,他得到了几样梦寐以求的大礼:首先是朝廷承认了他编练的洪湖乡军的确是保境安民的义军,并授命他节制诸军;其次,推举他为黄山论剑十杰之首,一夜名满江湖。 前一份大礼既实惠又好看,拿着还不扎手。后一份大礼好看实惠,但拿起来就不那么顺手了。他做十杰之首,别人不说什么,但肯定有三个人会不服:张默山、李佩红和无瑕。陆云风会不会不服气呢,不好说,多半会吧。 张默山,虽然没有参加光明顶论剑,但并不表示就不能名列十杰,努力和结果原本就是两回事,就像你参加了论剑,又排名前十,依然可能被排除在外一样。 李佩红的退出是迫于堂里压力,原因还是老掉牙的平衡策略;我呢,我若不退出,那退出的必定是陆云风,谁让九鸣山庄已日暮西山,再无让人心动的利用价值了呢。 张默山不服,因为他是隐三仙共同的弟子,天纵英才,如何能埋没?他跟朱早又不一样,朱公子笃信老庄,遇事不争,来晚了,人家给他一个席位,他除了诚惶诚恐还有感恩戴德,至少表面上让人感觉是这样。张大侠却不同,即使错在自己,他也要理直气壮地去争去抢。 无瑕呢,她不服的原因当然是她觉得自己的武功并不输于苏掌门,前番因为我让了一步,此刻没有了顾忌她岂肯俯首迁就? 因为有人不服,清河师兄的这个十杰之首就做的十分尴尬,于是就有人在背后撺掇他,说与其受这窝囊气,不如找个机会把他们约出来,用剑跟他们讲讲道理。青烈替他回答那些人说:“舌头是他们的,嚼舌无非是浪费点口水,你若较真却是劳神费心,何苦计较?” 在我离开徽州的那天,拭剑堂送给洪湖派的第三份大礼也到了,江南四美人之一——海宁朱家小姐朱雨菡下嫁青烈为妻。朱雨菡那年二十二岁,享四美之名有四年了吧,她成名之时正是大姐退隐花场下嫁陆云冈之日。 押送我的队伍有三方人马:洪湖派的刘青发、陆家的陆云义,钟向义和段世嘉。 那天徽州飘着蒙蒙秋雨,青烈的婚礼正隆重举行,隐外三仙、五大盟主、八派掌门、江南八大家当家人、新晋十杰中除无瑕外,张默山、朱早、韦素君、刘庸、钟向义、陈南雁、段世嘉、陆云风等悉数到场道贺。清河师兄志得意满,喝的酩酊大醉。 在被正式流放东海前,我在太仓王家住了段时间,正值秋汛,风大浪急,船无法出海,再有就是他们认为我应该恶补一些技能。太仓王家随太祖起兵,因功封侯,历代名将辈出。靖康南渡后,定居在太仓,弃武行商,渐成巨富,名列“江南八大家”。 那些日子我的生活闲适而安逸,除了不能随意出庄,还是颇受优待。某日,李少冲突然来访。他这会多半已经入了拭剑堂。在我隐居天山的那段日子里洪湖穆家发生了很多事,穆英死了,穆英的一干弟子悉数被苏清河收服,穆家万贯家财和漂亮女儿都被卷去了小平山。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晓霞一定会安排他入堂,预备将来的报复。 但他不可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此刻来探望我只能理解为不忘旧恩。我已经身败名裂且即将被逐出中原,自然失去了他巴结的价值。 李少冲是和韦素君、杨秀、黄梅一起来的,黄山论剑后,紫阳真人把韦素君母亲的遗书交给了她,她从而得知自己与李少冲竟是曾经的结义姐弟。因此论剑一结束,她就忙着来认亲了。此事真假难判。紫阳宫和梨花社虽然表面上水火不容,但实源出一家,梨花社惯用美人计笼络人心,难保紫阳宫就不会。昔日的杨氏三姐妹,及她本人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无不让人心生怀疑。 不过李少冲此刻不过是籍籍无名的一个江湖小辈,说他是丧家之犬,怕也不为过吧,穆家没了,小平山似乎也不见容于他,否则他又何苦费尽心机离开苏清河,千里迢迢去找他的旧相好呢。不仅落魄,似乎也并无出头的机会,紫阳宫费心去笼络他,用意何在? 看不懂,看不懂,这事我真是看不懂。 李少冲见到我就说:“顾兄你受委屈了。”我摇摇头说:“有书看有茶喝,夫复何求。”我拉了张椅子请他坐下,又拽动墙上的铜铃,让人送来茶点,他见我颇受优待,心下稍安,就说:“我也不信顾兄会做出那等事。白宫主邀集了朋友准备救你,你为何自己松了口呢。”他这话倒让我吃了一惊,我原想我若因为其他事而落难,以无瑕的脾气说不定就会来救我,但这种事不同,我与自己的旧相好私会而被捉奸在床,她怎么肯来救我。 李少冲跟无瑕并不认识,他的这些话,多半是道听途说,我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黄山论剑,以武会友,不涉江湖恩怨,她来去自然无碍。但若因我而陷在这件事里,她还能全身而退吗?李兄,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呢?”李少冲恍然大悟,起身说道:“顾兄真仁义君子。”我说:“再休提那两个字,害死人了。”李少冲坐了会,我就劝他尽早走,临别之际,我说:“无论如何,我都谢谢你能来看我,患难方见真情……我没交错你这个朋友。” 李少冲走了,走后不久,李佩红和段世嘉就来了。李佩红说:“都准备好了,明日卯时登船,雾开扬帆,到了仙山岛自会有人接应你。”我问:“她什么时候会来。”李佩红不答,只将一**笔仕女图交到我手里:“她是西域人,金发碧眼,长相与中原人迥异,你不难认出。在她的腹部和背上纹有烈火跳天纹,你要想想办法……”他捏捏鼻子没把话说完。段世嘉插话说:“你放心,顾兄一定有办法的。” 我看过那张画像,交给段世嘉,他就在火上烧了。交代了所有该交代的事,最后李佩红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封封存良好的信封,说:“这是你的新对号。”他把信封向段世嘉展示了一番,示意封存良好并无破损后才将信封交在我手上。他就转过身去看墙上的画,段世嘉则踱去古董架边鉴赏那些假古董。我看完对号,放在火上烧了,把灰烬放进茶碗,浇上茶水,又用手指搅了搅。 我说:“从今天起,世上再无仁义剑。” 他俩和着我的声音说:“只有顾青阳。” …… 31.圣女杨清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确实是金发碧眼,却形销骨立,绝无图画上娇美的容颜和妖娆的身姿。她的皮肤晒的彤红,像块没有放尽血的猪肉,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腥臊味。她和其他一群环肥燕瘦的女子一起被从海盗船上押下来的。 栈桥下簇着黑压压的人群,有买主,也有看热闹的闲汉。两者身份界限模糊,随时可以转换。我来这是为了当买主,从被人挑拣到挑拣别人,我只用了三个月时间。我现在是仙山岛廖家的护院管家。仙山岛这个地方距离东瀛、高丽和大宋的淮东,蒙古人占据的山东,几乎是同等的距离,岛虽不大却鱼龙混杂。 廖家源出山东,因不堪蒙古人圈占他的地,而奋起反抗,杀官烧营,干了好大的一票,无处藏身只得避难在此。廖家家大势大,在仙山岛虽进不了四大家族,也算是有头有脸。三个月前,我被一伙海盗从一个凄苦无人的荒岛掠到这里,像他们一样被卖做奴隶。 做大侠不易,做奴隶更难,命运操弄于别人之手,你只能默默忍受。羞辱,饿饭,打骂,甚至其他难以启齿的事,我都一一忍受了,到仙山岛时,我已经成了一个目光呆滞、懦弱可欺的可怜虫了。 小刀花了三两四钱银子外加一匹粗布买下了我,小刀本姓刁,是堂里派来接应我的黑子,他潜伏在岛上已经六年了。当初他被卖到廖家作奴隶时,廖家的管家问他姓啥,他说刁。管家就翻着白眼望天,老半天想不起来“刁”字该怎么写。小刀就用手指头在地上写了个“刁”字,管家劈脸给了他一鞭子,骂道:“这明明是‘刀’字嘛,格老子的,你读过书吗?”众人都哈哈大笑。 小刀就这样改姓了刀,不敢不改啊,在奴隶面前,管家就是王法。 我在伐木场砍了两个月木头,同去的六个人就剩我一个了,活重,折筋断骨,吃的又极差,晚上没地方睡,累了一天扒口黑黢黢发霉的饭,倒头就睡,许多人睡下就起不来了。 像我这样的一个奴隶市价大约在三两左右,奴隶的来源主要是海盗掠来的渔民,南洋贩来的鬼奴,或劫掠商船时俘虏的水手,再有就是从宋国、蒙古、高丽、日本拐骗来的农民,按说花三两银子买个奴隶和花点小钱搭个窝棚给奴隶们住以减少死亡,两相比较的话,后者应该更合算。但廖家人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做奴隶的人,都是不祥之人,都是倒霉蛋,倒霉蛋的身上都有股子霉气,亲近霉气你能不倒霉吗? 让他们去伐木场、石料场吧,干最苦的活,受最苦的罪,死了是他的命,活下来,是他福灵心至,转运啦。如此才可以亲近,才可以重用。小刀说过和他同进采石场的一共十六个人,最后连他在内只活了三个,这三个人现在都是廖家的管家,替主人打理码头、石料场、庄园、鱼行、伐木场的生意。 有小刀的照顾我也平安地脱去了霉气。大管家问我愿意去哪,我说去石料场吧,他摇摇头说:“那不行,你呀,心太善。管不了他们,你还是跟着我在庄子里干点杂活吧。”我就这样成了他的跟班,干些杂七杂八的事。他如此关照我自有他的理由,他要我保护她。初进伐木场时,有人要欺负我,我也正要立威,就跟他们好好地打了一架,打的他们头破血流,跪地求饶。这件事让小刀报告给了大管家,从那时起大管家就开始暗中观察我了。 混江湖。十年称大佬,百年是宗师。千年?那就是王八了。 我把她领到正在芦棚下喝茶的大管家面前,大管家撇撇嘴没说话,四下里就响起一片哄笑声。强六就讥讽我说:“啃排骨,炖肥肉,不荤不素五花肉;不沾荤,你吃素呀,你说你弄这么个货来,留着恶心人么。”一群人都跟着放肆地大笑。 在仙山岛,女人都是肉,又黑又瘦的叫“排骨”,又肥又壮的是“肥肉”,不肥不瘦就称“五花肉”。按此标准女人大体可分三类,细分又有许多种,譬如排骨:个子高的叫“牛排”,中等的叫“猪排”,再小是“羊排”,还有更小的“鱼排”;肥肉一类按肤色又可分作“白肉”,“黑肉”,“红棕肉”等三类。此外还有不在三种肉之内的其他肉,如:小肉(年幼的),老肉(年老色衰的),臭肉(有体臭的),香肉(操皮肉生意者),烂肉(有烂疮者)。 蒙古人入主中原后,西域许多胡人迁居山东一带,岛上金发碧眼的女人渐渐多了起来,这些女人的身价往往只有其他女人的一半,岛上的男人认定她们非丑即贱,入不得眼,因此把她们排除在任何肉之外。他们管这些女人叫“鬼妹”,和那通体黢黑的“鬼奴”相并列。鬼奴也是远隔千山万水到这来的,虽体格强健耐操劳,却因脑瓜子不灵光价钱倒比寻常奴隶还低,是奴隶中的最低贱者。 大管家喝完茶,问我:“今次船上没其他女人了吗?搞她来作甚。”我答道:“南庄正缺一个浣衣妇,狼多,‘肉’去了只怕惹人争斗。”大管家就哈哈大笑,道:“到底是念过孔孟的,还是你想的周到。” 我不能不想的周到些,要是过不了他这一关,我此行的任务就彻底失败了。这个金发碧眼的鬼妹汉名叫杨清,是天下第一大教天火教的八圣女之一。 天火教源于西域吐火国。太平兴国年间,吐火国为辽国附庸石城所灭,国王与诸王被活埋,族人屠戮殆尽。长公主赫丽娅的驸马莫洛通原是汉人,因领兵在外幸免于难,灭国后领亲族、部曲千人避难大宋。石城向辽国求援,辽国遣使抵汴梁要人。宋廷发下海捕文告,指斥莫洛通和赫丽娅为西域邪教,着全体军民一体捕拿。江湖门派遂群起而攻之。 赫丽娅和莫洛通从开封逃到川西,所部仅余三百。江湖各派和官府仍不肯罢手,幸得九鸣山庄庄主陆河年网开一面,才于百死之中觅得一线生机。二人辗转来到落髻山,创立了天火教。赫丽娅改名杨元,是为教主,莫洛通改名杨天,是为首座。宰相为左使,大将军为右使,文臣为春、夏、秋、冬(四使)值朝堂,诸将分东、南、西、北(四使)镇四方。 杨天以首座之尊统摄内外,引汉人入教。吐火族人实权旁落,不满之心日甚一日。杨天病逝后,杨元极力抬高吐火族人地位,引来四方怨恨,杨元不思更改反一味打压,终于酿成激变,变乱后吐火族人仅余四十家,杨元被迫传位于十五岁的杨晔,自囚于石室在孤独悔恨中郁郁而终。 杨晔颇有谋略,她空悬首座之位,架空十圣使,迁吐火族人于落髻山西麓居住,革陋俗,兴文化,吐火人得以存宗繁衍。杨晔晚年创立中宫监、风衣府、清议院和育生院,分别执掌内廷宗族、兵民财政、清议监察和生育训导。一举奠定了天火教兴盛的根基。至靖康南渡时,天火教教众百余万人,成为拭剑堂的头号死敌,百十年来缠斗不止、血战不息,彼此都已精疲力竭。 你的局,我来破,我设局,你破局,大局,小局,局中局,百十年来,演绎了多少回?身为局中的一枚棋子,我只需知道我应该待的位置即可,至于其他,管他去。 杨清是三个月前在高丽国游历时被海盗绑架,继而当作奴隶卖到这儿来的。这当然又是拭剑堂策划的一场好戏,花的代价有多大,几乎难以想象。作为天下第一大教有可能接掌教主之位的圣女,她出巡时的警卫当有多严?况且,天火教与高丽国王室一向关系不错,在高丽她除了贴身警卫,还有高丽国王的羽林卫随扈。如此策划一场天衣无缝的绑架案,天下舍拭剑堂绝无二家。 现在她叫兰草,是南庄的一个浣衣妇,据我所知,兰草这个名字在此之前已有不下于十个女人用过了。她们都是厨娘,死了,名字就由别人继承,死了再继承。上一个叫兰草的女人是个高丽人,一个与人为善、行事低调的女人。一次因为熬汤多放了点盐,被一直嫉恨她的厨师长活活给打死了。 让她去南庄做浣衣妇是为了她好,因为南庄管家英叔是个厚道的老头儿。我把兰草领去见他时,他正躺在竹椅上晒太阳,午后暖烘烘的太阳晒在谁谁身上谁都觉得舒服。我悄悄地走到他身后,在他耳边突然叫了一声,他吓坏了,一跃而起,就跌了个屁股墩。 他恼了,就骂我,他脾气真好,骂人像唱歌,一毫也不难听。我哈哈大笑,赶紧把他拉起了。他眯着眼瞅瞅兰草,说:“你小子找了个鬼妹来,想恶心我呀。” 我说:“我还不是为你好么,省的那帮臭小子争食打架。” 他眼眯缝的更狠了,背着手,围着兰草转了又转,看了又看,说:“不错,将养几天还是个美人儿呢。”就抓起兰草的手摸了摸她的掌心,却是连连摇头,叹道:“白白嫩嫩的,没干过活。能成吗?” 我说:“怎么不成呢,不就是洗衣裳吗,用水泡泡揉揉晾干不就完了。” 他啧啧嘴说:“那也是,都是泥里滚,谁在乎呢。”于是就喊过账房接收了。 我从衣袋里摸出一包好茶塞给他,他飞快地接了,袖在袖中,两眼骨碌碌乱转。我说:“英叔。承蒙关照啊。”他说:“你小子眼光不错,好说,好说。” 32.回川 有英叔照料,兰草日子过的不错,我得空就去看她,每回去都带些吃的喝的用的,我们就这样渐渐熟悉了。秋去春里,兰草像一棵度过严冬的小草,褪去秋黄变绿了。觊觎的目光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大管家不咸不淡地跟我说:“你小子有眼光啊。”我听他来言不善,忙说:“太爷您这可折杀我了。”他冷笑一声说:“我折杀你,我哪敢呢。”竟拂袖而去。 我一向谨慎小心地侍奉着,他这股邪气哪来的呢?我意识到可能是兰草那边出事了。我赶忙去找英叔,一见面他就说:“晚了,刚让左右金刚抬进去,我多说了句话,还给打了一拳啊。”他的眼角确实有点青肿。 我的头“嗡”地一响,左右金刚是廖家主人的随身保镖,手上都是颇有两下子的。廖家主人我只见过一面,且离得远,他五旬上下,面皮发肿,一看就知道是纵欲过度,传说他有十七房侍妾,二十八个干闺女,其实阖府上下的女人都是他的床上玩物,他看上了谁谁也躲不开。当所有女人都腻歪了以后,他就开始蓄养鬼奴,以致廖家内宅乌七八黑的一片。不过今年一开春鬼奴们全不见了踪影。个中缘由谁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家主口味变了吧,就像他现在突然喜欢上“鬼妹”兰草一样。 他让随身保镖把兰草抬进内宅,又责怪大管家知情不报,大管家挨了训斥,就把一肚子邪火发我身上了。 我赶紧找到小刀,说:“你准备一条船,我要带她走。”小刀犹豫着说:“这怕不妥吧,上峰那边……”我打断他的话:“来不及了,再不走就前功尽弃了。你只管准备船,其他的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管,出了事,我担着。” 他叹了口气说:“那好吧,今夜三更,西码头。可廖老大不死,你往哪逃呢。”这后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我,廖家跟海盗们关系十分要好,我即使救出她又能往哪逃呢。 我说:“我去杀了廖老大,你赶紧安排好后路。”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天夜里我闯进廖家内宅,一进门就让廖府家臣廖忠、廖义兄弟给堵住了。这哥俩本不姓廖,因为立了功,被廖家赐了廖姓。哥儿俩感动的热泪盈眶的,从此就死心塌地为廖家卖命。 廖忠说:“我们等你很久了。” 我拱手说道:“请两位高抬贵手,我要带她走。” 廖义冷笑道:“你也喜欢这金毛狮子犬。” 我说:“是。” 廖忠说:“晚了。” 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往前闯,哥俩几乎同时拔出佩刀,劈头就剁。我偏身让开,出言警告道:“再逼,我不客气啦。” 廖忠阴狠地说:“不必。” 他这一刀没能砍下来,因为我抓着廖义的手腕,借他的刀削了他的半颗脑袋。 廖义跪地求饶,我说:“晚了。”反手一推,他自己的刀就切断了自己的脖颈。 廖家家长这时穿着大红袍冲出来,见廖忠、廖义兄弟横尸当场,竟丝毫不惧,捡起廖义那柄血淋淋刀向我逼过来。 我说:“放了兰草,我饶你一命。”他狞笑道:“放你娘的屁。”他朝我劈了一刀,准头、力道都可以忽略不计,我闪步到他身侧,只一指便戳断了他的喉咙。 老虔婆见我连杀三人,就大呼小叫,我说要活命就给我闭嘴,她果然闭了嘴,我对满身珠玉的杨清说:“他有事去了阴间了,你们今晚怕是成不了亲了,你还是跟我走吧。”她扑哧笑了出来,犹豫地扯下凤冠霞帔、脱掉猩红的新衣跟我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忽然站住脚转身指着虔婆说:“不杀她,她会嚷出去的。” 老虔婆一看事不妙果然嚷了起来,没办法我只好杀了她,连吓得面无人色的两个丫鬟也一并结果了。内宅的响动引起外面侍卫的警觉,有人推开门来问。瞒不过也只好杀了。一口气杀了十三个人,我的手有些发抖,再这么杀下去,要杀多少人才能走出这宅子。 杨清有了主意,她折回喜堂用喜烛点了帷帐,说:“让他们救火吧,我们从后门走。”我不得不佩服她的胆识和机智,但她毕竟还嫩,既然廖家家主算定有人会来救人,又岂会不在后门埋伏人手?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跟我走,不要自作主张。”我带着她越过围墙到侧院,给她换了身仆人穿的衣裳,然后我拉着她一边高喊救火,一边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出了廖府。 我就这样带着她登上小刀准备的船穿洋过海来到高丽。这段时间我们同生死共患难,友情与日俱增,就在登岸前的一天,她终于告诉我她的真实身份,我听后只“哦”了一声,她问:“你不相信。”我说我信。她问为什么,我说你没理由骗我。她笑了,问:“那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我摇摇头说:“你是圣女,将来是要当教主的,我怕高攀不起。” 她忧郁起来,说:“你到底还是看不起我们。”我说:“哪儿的话?说实在的,当年咱阔的那会儿倒是瞧不上贵教,可如今咱也落魄啦。身败名裂,遭人厌弃。还有什么看的起看不起的。”我知道这样说她一定会不高兴,就又补了一句:“其实世间的事就那么回事,正与邪,好与坏都是相对的,看开了都一样。” 她这才笑了,说:“其实我倒是很羡慕你的,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到高丽后不久,她的侍从就觅踪而来,一个个又哭又笑的。侍从告诉她:半个月前天火教主病重升天,杨清跪地面朝西方痛哭了一场。哭完之后,她问我:“我该怎么办。”我说:“贵教的事我不好插嘴。不过作为朋友,如要帮忙,义不容辞。” 她的侍卫长是个叫黛眉丽的黑发黄眼的女人,领着全体侍从向我下跪,哀求说:“请顾大侠护送圣女回西川,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扶起她说:“我与杨姑娘也算是患难之交了,这个忙我理当帮。” 我们就这样踏上了还回西川的漫漫征程。 后来江湖上有许多传言说我们这一路走的如何艰险如何艰难,并编造出许多离奇荒诞的故事。但事实呢,只会有一个,说艰难的确是不容易,几千里路一个月内走完,艰难可想而知,但要说艰险,就有些过了。至少我跟她这一路并没遇到什么大的艰险,能有什么危险呢,有拭剑堂的无数兄弟暗中护着,天大的艰险也如履平地了。 尽管我一开始就料到这点,但为了不使她生疑,也为了防备万一,我还是将人分作两拨:黛眉丽一拨,我只告诉她从何处何处回西川,每到一处应该有何动作,但对我们走什么路却只字不提。她静静地听着,频频点头,神情也还算恭顺,但那只是表面的,这个女人骨子里是桀骜不驯的,想驾驭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分派完任务,她盯着杨清,杨清说:“就按顾大哥说的做。” 黛眉丽一行晚我们一个月才回到落髻山,随行人员损失殆尽。 这年九月末,我们回到落髻山,本来我送到卭部州以后就说不愿再往前走,那时天火左使、清议院院主韦千红和天火右使、风衣府府主温铁雄都已赶来迎接了。她的人身安全自可无虞,至于能不能在八位圣女中脱颖而出继任教主,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功成不居,全身而退,既不失为明智之举,也符合我的性格。但我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八位圣女其时只剩下五位,且呼声最高的一个业已命丧中州。 杨清不愿放我走,她跟我说:“你不要走,我害怕。”我也害怕呀,过重庆府时段世嘉跟我见了一面,在通报了天火教自教主死后各派的一些动态后,他说:“温铁雄中意的圣女已死,权衡利弊他不得不拥戴杨清。不过他不喜欢杨清,他会给她一个下马威,你在她身边要万分小心。我们暂时不能跟你联系了,你也不要试图跟外界联系,一切顺其自然。” 一切顺其自然,还不就是啥事不干听天由命。 我就这样跟她上了落髻山,暂时被安置(或者说被软禁)在清议院里。天火教说是一教实则倒像是一国,清议院由元勋老臣们组成,掌清议,断法度,拥有十分广泛的权力,尤其在这改朝换代的时候,其影响力甚至超过了实权在握的风衣府。 按天火教教规,老教主升天,新任教主当从八大圣女中择优选任。天火教教主可以为男子也可以为女子,至于选男选女,一切凭天意裁决。十五年前,天意指明下任教主为女子,故而选举八位圣女养于深宫,择严师训导,成年后令其周游天下,增长见识,磨练心智。 圣女即储君,从选举之日至接任教主,期间的艰辛无奈实非外人所能知晓。 我在清议院里住了半个月,一日,一位满头银发,气质很好的老妪带着两乘轿子来请我,她说:“教主请顾大侠过门叙话。” 我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白忙这一场。 掌教之初,像历任教主一样,杨清表面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实际上教权却掌握在风衣府、清议院、育生院和内务府的手里,尤其是风衣府,下设中枢、千叶、钱粮、铁心、执法五堂,几乎将军政大权分割干净。 33.十八好汉 风衣府现任府主是温铁雄,他本不中意杨清做教主,为给新主一个下马威,他甚至还闹出“验血查贞”的把戏。他见是我护送杨清回山,就断定我与杨清必有私情,于是在通政殿十使五院公议大会上放言,那些丢失贞洁的圣女非但不配继任教主还要处以极刑。 温铁雄这自以为聪明的一招却帮了杨清的忙,五位圣女中有三人被人举报与人私通,已失去处女之身,尽管后来查验纯属诬陷之词,但三人名誉已毁,不得不退出这场角逐。“验血”之后又有一位圣女被褫夺继任教主的资格。 杨清这个教主差不多是温铁雄拱手相送的。但杨清并没有丝毫感激之情,她请我来就是向我讨教如何拿下温铁雄。她显然还把我当成一个局外人,因此询问我时,显得直言不讳,她告诉我教中一些有实力的人已站到她这一边,哪些人是可以争取过来的,哪些人又是温铁雄的死党帮凶。然后她问我:“我们能打败温铁雄吗?” 我说:“一定能,但不是现在。温铁雄身为风衣府主,经营落髻山多年,内外党羽众多,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不可贸然动手。” 她咬了咬牙说:“那你的意思呢。” 我说:“先剪其羽翼,再徐徐图之。” 她笑嘻嘻地说:“你说的跟苗剑芳一样。不过我以为,对付温铁雄这样的人宜快刀斩乱麻。你不是说现在乱吗,那咱们就来个乱中取胜。”她不无得意地说:“我手上有温铁雄的把柄,足可让他乖乖就范。” 她确实逼退了温铁雄,但风衣府却落在了胡武一手里,胡武一的手腕远不及温铁雄,但他更难对付,难就难在此人出身铁心堂,手里牢牢掌握着落髻山的兵权。先教主曾借他的手扳倒过三个大权在握的风衣府主,讨平了数处叛乱的地方总舵主。不光铁心堂五军、五院侍卫,甚至中宫监也在在他的掌控中。温铁雄能成事是因为有他鼎力相助,自被苗剑芳离间之后,也就只好束手就擒。 她长吁短叹说:“这个胡武一,比温铁雄更加可恨,温虽然可恨,到底面子上还过得去,这个犟驴连面子上都跟我过不去。都说让我忍,我怎么忍的了。你还笑,这有什么好笑的。” “对付犟驴就要用对付犟驴的办法。” “什么办法。” “荆湖不是出了大乱子吗,拭剑堂杀了不少人,一定有不少怨言吧。” “那又怎样?”她刚一发问,自己就笑了起来,“你是说把这头犟驴赶到荆湖去。他肯去吗?” “不去,就抽他鞭子。打狠了,他自然就去了。” 她有些犹豫,毕竟惹毛犟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鼓励她:“他不过是头犟驴,打他,他顶多跳一跳,发发脾气,还敢吃人不成。” 她哈哈笑了起来,说那倒是,那咱们就抽他两鞭子看看。 胡武一果然被抽的跳了起来,荆湖总舵不久前被拭剑堂联合丐帮、洪湖派血洗了一场,业已名存实亡。杨清在朝会上问胡武一如何处置,胡说自然是以血还血。杨清顿时就冷下脸说:“你如何以血还血?在风衣府里设坛诅咒金百川和南宫极乐死吗?” 胡武一顿时羞的满脸通红。 胡武一就这样被迫挂着风衣府主的衔巡视岭南去了。巡视岭南自然是虚,巡视荆湖总舵故地才是实。当然我这也只是简单地说说,扳倒胡武一果然如此容易,也就没必要害的大家都睡不着觉了。实际上在这次朝会之前,胡武一败局已定,胡武一之所以猖狂,依靠两个人,一个是掌控铁心堂五军的焦手,还有就是川中总舵主何园衣。拿下焦手的是苗剑芳,苗剑芳从千叶堂起家,窥探隐私一向是他的强项,他查出焦手利用公帑在成都养外宅的罪行,一举降服了焦手,焦手供出何园衣贪污的证据,于是他又联合清议院院主韦千红借何园衣贪污之名将其拿下。 解决了胡武一后,论功行赏,苗剑芳做了风衣府主,而我也因护驾之功不仅破身入教,还一步登天,直接升任中宫监副掌宫兼掌政务堂主事,可别小看了政务堂主事,天火教所有大事循例都要在政务堂议决,不管你功劳有多大地位有多高,入政务堂时既不得带侍从也不能携兵器,如此就都处在政务堂主事的监管之下。 守卫政务堂的侍卫名义上听命于中宫监侍卫统领,实际上是掌握在主事手中。 除了护卫,我的另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协助她批阅那些文山文海了,这可是个苦差事:遭人非议,又劳心劳神,实在是吃力不讨好。我据此半真半假地跟她定了个四年之约:我辅助她执政四年,期满我退出离开。 这个在我进落髻山之前就已经跟她约定了,只是当时说的是一年,也没有说是辅政,只笼统地说帮忙。上落髻山后就改为了两年,温铁雄倒台时又改为三年。我主动要求跟她订立这个盟约自然有我的道理,她是个权欲心很重的人,刚愎自用,疑心又重,度过眼下的难关,即使我愿意她也不会跟我分享权力。 我把这些告诉我的上线,跟他说我这样做是以退为进,先脱去她对我的怀疑,才能接近她,取信于她,最终达到利用她的目的。上线得到临安的指示,同意我与她订约。上线同时跟我说,临安有人说你坏话,说你跟她订立这个盟约,为的是要脱身自保,他建议我用心将“十八好汉”引入落髻山,好用实际行动回击他们一下。 “十八好汉”是拭剑堂要安插进天火教的一组名单。头一个就是李久铭。 李久铭那时还只是清议院的一名主事,同样是主事,清议院的主事被人戏称为吃饭主事,除了吃饭他们确实无事可做,一般来说都是安置那些失势的倒霉蛋,但凡有一点进取心的人是不愿在清议院待的,至少不愿意久待。李久铭在清议院已经待了三年了。 如何把他从清议院调到政务堂,我颇费了一番脑筋。我跟杨清说:“政务堂事情太多,必须增加人手。” 她问:“你看什么人合适呢。” 我说:“这个我也没想好,不过要到这来必须符合几个条件:一、曾在外面历练过,最好做过主事管过钱粮,为人干练,刀笔娴熟;二、派系色彩淡,跟哪一派都不沾边;三、为人踏实、能坐得住冷板凳;四、年纪不要太大也不宜太小,三十五岁上下。” 杨清咯咯地笑了起来,说:“我还要给你加上一条,必须是个男的。” 按照这五条去寻找,不久就找到了李久铭,引荐给杨清面试,她看完却不置可否。我问她怎样,她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想要这个人,长的不好看,说话我还听不懂。”我笑了,说:“咱们是选一个能干事的人,又不是选美。” 她也笑了,但还是不肯答应调他来政务堂,只说:“先抽他过来帮忙,你再仔细访查访查,务必要找个看着顺眼点的。” 李久铭长的确实不太顺眼,但干事绝对是把好手,没用多久,他就脱颖而出了。那年冬天,原荆湖总舵铁心堂的队官廖晖到清议院状告时任风衣府中枢堂主事文世勋在拭剑堂攻打鲜花岭一战中临敌脱逃,致使数百伤兵惨死。清议院受了案子,却不动手调查,而是将此事呈报政务堂,并拟写意见建议转风衣府执法堂调查,这是典型的推诿。风衣府中枢堂主事被人告,却叫执法堂去查,能查出什么结果来。 李久铭拿到那份呈报如获至宝,他找到我说:“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说:“有把握吗?”他高兴地说:“我有十成把握!不过我需要教主的一封手谕。”我说:“手谕不是问题,但光凭一个文世勋就真能扳倒苗剑芳?”他想了想说:“只要想办法让文世勋去咬赵自极,或让赵自极去咬文世勋,狗咬狗一嘴毛,咬着咬着就有人要倒霉了。”说到这,他颇为得意地笑了。 杨清不愿给他什么手谕,而是将他调去了执法堂。李久铭就带着廖辉状告文世勋的卷宗去上任。一个月后文世勋倒台,两个月不到赵自极倒台,到那年天最冷的时候,苗剑芳服毒自尽。 苗剑芳死后,杨清问我谁能继承他,我说司空束可以吧,资格老,又谨慎,好控制,她说不行,说他太老太滑头,老想做好人,现在是革故鼎新的时代,他难堪大任。我说那调段玉明来吧,他虽然年轻,却胆识过人,做总舵主这几年把滇南总舵治理的井井有条。她又摇摇头说,此人人品不好,在辖地私开矿山敛财,盖了十三所庄园蓄养歌姬数百名,一个过不了财色关的人怎堪大任。此外我还听说他跟临安那个段什么南的还有些瓜葛。 我说教主说的是段宁南吧,他是大理皇族之后,如今虽然做了宋国的镇南侯,心力却一直做着复国美梦。段玉明若与他有瓜葛,的确是不合适,我失言了。 她托着腮望着我的窘迫,说:“他跟段宁南有什么瓜葛我倒不感兴趣,主要是人品不行。”她让我继续举荐,我想了又想,说那就擢升新人吧,李久铭人不错,可惜资历太浅,只怕不能服众。她笑了,说那有什么,论资历你还不如他呢。 但她还是否决了李久铭,还是那句话:不中看。 34.初执权柄 我说想必教主已有合适人选了,她说对,我问是谁,她说:“你,我看你就挺合适。”我忙摆手说那怎么行,我是个外人。我这话说的甚为不妥,毕竟我已经破身入教,而且当了中宫监的副掌宫,怎么能说自己是个外人呢。所以我赶忙改口说:“风衣府主担子太重,我怕担不起来。” 她说:“你这么说,我岂不要羞死?我呢,我就能担起这个教主吗?” 这话说的太重了,我不敢再吭声。她说:“你来当府主,找几个老成点的辅助你,不懂的就问他们,就像我不懂的问你一样。你也可以选几个贴心能干的来帮你,但府主一定要你来做,你坐在那个位子上我才放心。” 我忽然有些感动,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你这样信任我,我再推辞就有些不知好歹了,我勉力为之吧。将来如果物色到更合适的我立即就辞职,还有就是你看我有做的不当的地方,也请提出来,我也立即辞职,但不管我在职还是辞职,我都会尽心尽力的帮你的。她高兴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说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我就这样当了风衣府主,但我坚持不肯接受右使的名衔,资历太浅我怕压不住人。风衣府下设有中枢、钱粮、铁心、执法、千叶五堂分理政务,各堂堂主人选怎么安排,我这个风衣府主是有很大的建议权的,但我不想使用这个权力,因为一来我手上确实没有什么好的人选,二是我知道她内心里并不想让我行使这个权力。 但不管怎么妥协,李久铭我是一定要提拔的,我把他拟定为中枢堂堂主的第一候选人,中枢堂执掌机要人事,地位十分重要。李久铭却跟我说:“我还是先做执法堂堂主。不借此机会把老东西们打倒,选再多的人上来,终究还是一场空。”我也觉得有理,就照他的意思把他改任执法堂堂主。 杨清很快就批准了我的班子,她看重的是钱粮和铁心两堂,其他的都是可以拿来交换的筹码。 李久铭利用他的执法堂堂主的身份确实干了不少有利于我们的事,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从大牢里救出了李少冲。 李少冲现在也是天火教的人,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多年前我拉他入堂是想把他安插在洪湖派做黑子,后来他跟紫阳宫的韦素君攀上关系上了紫阳山,天蚕教雪夜破紫阳时,他被误认为是天蚕教的奸细,一时无处安身,便将错就错,破身成了天火教荆湖总舵赵自极的贴身侍卫,其中的曲折,我没细查过,但我相信即使查了也查不出任何破绽,否则李久铭又怎敢重用他? 李少冲后来得势,著史者为尊者讳,说他入教是因为受到了紫阳宫那帮子女人的羞辱,怎么羞辱他的呢,她们污蔑他贪污。这当然是站不住脚的,李少冲在紫阳宫只不过是个记名弟子,因为跟韦素君的关系,才得以协助黄梅等人办理一些杂务,无权无势的,他凭什么贪污? 著史者编造这样的故事,目的当然是为他开脱,但李少冲的敌人也很多,他们就制造出另外一些谣言来诋毁他。说他早在洪湖县给穆英当跑腿时就破身入教了,去紫阳宫后,他把天火教的天火桃木符挂着脖子上,表明自己虽身陷敌营却赤心不改。 此等做法虽极为不妥,别人却也难说你什么。 只是你戴着这么个东西,就不该到处去跟女人鬼混,脱的赤条条的趴在那嘿哟,桃木符在人眼前晃呀晃的,人一看,好嘛,你这是邪教派来的卧底啊,那还不检举你? 不过这种流言虽然恶毒,编造的却很愚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故意诋毁之作:话说紫阳宫的梨花林里虽淫风荡漾,但为策安全,行苟且之事的男女都是不脱上衣的,不脱上衣怎能看见脖子上戴的那劳什子,他又不是傻子,难不成把那货挂到裆里? 另一个诋毁他的故事就编造的十分巧妙了,说他道德败坏,不仅喜欢偷窥女人洗澡,还喜欢收集女人家的小零碎。什么胸衣、亵裤、绣花鞋、裹脚布、汗巾、腰带啊,什么钗、环、玉佩、金镯子、银戒指啊。这些东西在他身份败露后让丐帮弟子从他屋里给搜了出来。 这真让你百口难辩,因为雪夜破紫阳后,确有传闻说丐帮弟子从某某少侠,某家公子,某某少庄主在迎宾馆的房间里搜出这些东西,虽无明确证据说这其中就有李少冲的名字,但谁也不好说就没有,好奇窥秘之心人皆有之,很多人都愿意相信这个流言。 这种流言出来后,立刻就有一种为他辩解的说辞出来,说丐帮从他屋里扒拉出来的那些东西其实都是他从“鬼市”里买的,而他买那些东西的目的则是为了帮助紫阳宫里那些无权无势的可怜人。这套辩辞看似拙劣,但实实在在地起到了混淆视听的目的。怎么说呢,紫阳宫里确实有一个“鬼市”,这个是千真万确,因为我本人就曾见识过。 有人就有买卖,见得光的叫集市,见不得光的就是“鬼市”。紫阳宫虽是江湖上四门,地位之崇高让我辈凡夫俗子高山仰止,可是只要不是神仙,就免不了要吃五谷杂粮,要穿衣,要梳妆打扮。紫阳宫的那些花红柳绿们也概莫能外。 紫阳宫地理偏僻,与世隔绝,供养全靠她庇护下的四个田庄里的一万个种田的农人,一万人供养一两百人原本也不算什么,何况紫阳宫里还蓄养有那么多的奴工,他们的人数和贡献不比田庄差多少。 问题在于紫阳真人是个得道清修的高人名士,不屑于也不擅于操持这些凡人的生计,她的大徒弟本来是极擅持家的,年纪大了也偷起懒来,把偌大的产业交给几个毛丫头打理,那几个丫头整天嚷着天理呀,人伦啊,慈悲呀,见不得农人们辛苦受穷,奴工们流血流汗,春种的时候农人们推举几个擅长言辞的长老上山来说日子清苦呀,没有种子下地,人饿连屎也拉不出来,地里的肥料还没着落呢。 几句软话一说,再挤两滴老泪。姑娘们就没了计较,就拿宫里的公帑补贴给农人。到了秋收的时候,还是那几个人又来哭诉说下雨呀,刮风啦,野猪来拱,兔子来偷,连长尾巴喜鹊也来啄食树上的红熟的果子,日子没法过了,请求宫里减免租税,否则连饭都吃不上了,她们的菩萨心肠又犯了,唧唧喳喳了一阵子,说那就减租免税吧。 就算是菩萨也得吃饭不是?佛祖给人讲经还要收几斗金粒子呢,穷大方的结果就是山上的主子半饥不饱,租地的农人家里粮食吃不完,拿去喂猪养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紫阳宫是守着金山上受穷,看着粮仓挨饿。不是没人看穿这其中的弊病,翠翠红红们虽然清高孤傲,不屑事理人情,脑袋瓜子却是个顶个的聪明。 有人就说了,这帮庄稼汉也太不像话了吧,自己吃肉却要主人家喝稀饭,是何道理,与其这样,干脆让他们滚蛋,谁离不了谁呀。 庄稼汉一听就慌了,这黑白颠倒、人妖不分的乱世,离开神仙姐姐们的庇护怎么活呀,于是赶紧备上礼品找到放话的人,请她把话收回去呀,并拍着胸脯保证说,我吃肉您就吃龙肝凤髓,我喝粥,您也有肉吃。于是放话的人不吭声了,闷声发大财谁还嚷呢。 有人吃饱不嚷了,有人吃不饱还在嚷,庄稼汉又去找嚷的人,一来二去,精明的庄稼汉发现自家的粮仓连耗子也不来了,鸡笼只剩一地鸡毛了,猪圈呢,猪是没了,干净的能关淘气的孩子。这么一盘算,那还不如光明正大地交租算了,起码自己落个省心。 想交租?门也没有!交的租粮要进公库,公门深似海呀,进去了想再抠出来可就不容易啦。于是有人就动起了歪心思,跟庄稼汉们说,你们也忒胆小了,有人嚷几句算什么?天能塌下来吗,就算天塌下来,还有个高儿的顶着,你们怕什么? 这话说的够露骨了吧,你还听不出弦外之音?你们要琢磨呀,老神仙高高在上,参悟着天理循环之道,哪有时间去管收租纳粮这等粗鄙小事?下面跑腿办事的虽说是老神仙的弟子,到底法力不够,还不是俗人一个?是俗人就得吃五谷杂粮,就有七情六欲。不用说了吧,你们都懂的。 悟透了这一层,庄稼汉们就只给能说上话、能干成事的“高个儿”弟子上贡,全然不顾底下人死活啦,你们爱嚷只管嚷,我不喜欢听,有人比我更不爱听呢,她们有办法让你闭嘴。所以这个紫阳宫看似大家都受苦,其实有些人过的滋润着呢。 有日子过的谁去“鬼市”?只有那些日子过的紧巴巴的人才去“鬼市”上互通有无。我有把用不着的梳子,缺根束发的簪子;你有根簪子闲着,但缺条裙子;她想用条裙子换把梳子。大伙儿在鬼市上一碰头,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35.鬼市 去过紫阳宫的人都知道,宫院西北角有座小山包子,一片葱绿中藏着几所被高高的围墙围起来的院子,那是给山下访客用的客栈,宫里人管这叫迎宾馆,迎宾馆里吃喝用度跟山外没什么两样,跟墙里比却有天壤之别。 把鬼市设在这,是一个顶聪明的女子想出来的点子,说这儿离迎宾馆近,就算被宫里的执法发现了,也不敢声张,怕被外宾听到呀,那多丢宫里的面子?还有就是外宾们手里有很多好东西,门房小厮们总有办法弄到手拿出来卖,有时一些好奇的外宾也自己来逛“鬼市”,既买也卖,其乐融融。 鬼市一般亥时初开市亥时末结束,亥时初是紫阳宫晚课结束的时候,大伙一起涌出讲堂,人多且乱,亥时末是关闭宫门的时间,宫内的夜警执法开始四处巡查,抓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除非你有东西打点,或有人帮你说话,否则轻则挨上三十皮鞭,重则关禁闭,罚苦役,甚至被逐出师门。 十五岁那年我跟师祖去紫阳宫贺寿,在迎宾馆住了半个月,门房小伙叫小锦,大我一岁,黑黑的一张脸,见人就笑,比大客栈的跑堂还能来事,我俩很快就混熟了,简直是无话不谈。一天,他悄悄问我有没有什么暂时用不着的东西,他可以带我去鬼市换点好东西,我很诧异紫阳宫这样地方竟然会有鬼市,就一心想去见识见识。 我打开包袱让他自己挑,他挑了几件我暂时穿不着的衣裳,我心里想,这些衣裳料子都是好料子,手工也是好手工,可这是男子衣裳,她们买去做什么呢? 问他,他不肯说,一脸的坏笑,我就懒得再问他,自己去看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到了亥时初,我换了件迎宾馆里的小厮的衣裳跟他出了门,从迎宾馆后门出来,转过一个弯,就看到几个形色匆匆的女子,衣裳是白天穿的衣裳,不过每个人都用手帕蒙住了脸,走路时低着头,脚步细碎而快,麻鞋磨着碎石地,沙沙沙的像蚕吃桑叶的声音。 人越来越多,小锦就给了我一方丝巾让我蒙住脸,那丝巾是女人用的,还残留着香味,我就不想带,他说这是规矩,你不蒙上脸,没人敢见你。没办法我只好蒙上。我们低着头,也挪着小碎步,混在赶市的人流中,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说话的,个个低着头行色匆匆。看起来可不就像一群夜游鬼在赶夜市吗? “鬼市”到了,沿着迎宾馆的后墙一溜儿排开,卖的买的,紧张地做着交易,奇怪的是仍没有一个人说话,不说话怎么买卖呢?我决定买一样东西再卖一样东西,以便真切体会这其中的奥妙。一棵手臂粗的柳树下,一边蹲着一个卖主,面前都铺着两张手帕,一张上面摆放着货品,一张空着。 她们都低着头,不看人,不啃声。我在树左侧卖手镯的摊子前蹲下,那是一副普普通通的绿石手镯,估价顶多值一两银子。 我从钱袋里摸出一块一两的官银,又拿出两块重约三钱的碎银子刚想递过去,小锦一把拦住我,向我使眼色摇头,意思是我给的太多了。我朝他笑笑,意思说我只是来玩玩,不必计较价钱。他仍然摇头,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咱来逛市场,就是为了图个乐子,又不是来扫货摆阔的。于是我把钱袋子给了他,钱袋里有十五六两银子,一钱的,两钱的,一两的,二两的都有,让他随行就市。 他满意地点点头,感谢我对他的信任。他蹲下来,先拿了一钱银子放在空着的手帕上,卖主没动,又放了块三钱的,卖主仍然没动,她蒙着脸,眼盯着手帕,眸如古井之水。小锦加码到一两时,卖主忽然迅疾收了银帕子,直起了腰,一声不吭地走了。 小锦把银袋子和镯子还给我。我要那镯子干什么?于是决定就地再把它卖掉,体验一把卖货的滋味吧。我在柳树下坐下来,摆开阵势。小锦挨着我坐下来,把我给他的那些衣裳还有他自己收罗的什么折扇、水壶、丝巾也拿出来卖。 小锦的生意很好,顾客盈门,我就门庭冷落了,一两银子的镯子对赶鬼市的很多人来说无疑是件奢侈品。其实我早下了决心,只要有人来买,一两我卖,一钱我也卖。但没人来看我是没有办法,鬼市的规矩又不允许我坐在那叫卖。 小锦的东西是越卖越多,鬼市允许以物易物,一般人拿不需要的换回需要的东西,小锦有一副商人的眼光,他看中的是东西的交换价值而非实际用处。看到我门庭冷落,他咧嘴笑了笑,拿了件桃红色的绣花肚兜让我卖,我的脸腾地就红了,正想把肚兜丢回去,一个买主就上门了,虽然我平生做出形形**的交易,但这样的交易我还是第一次,兴奋之情很快压制了羞怯感。 来看货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穿着绿裙,那妖娆的身姿让我的心砰砰直跳,心里想只要你吭声我就把镯子和肚兜都送给你,她没啃声却给了我一双鞋,是双半新不旧的绣花鞋。她想换小锦给我的那件肚兜,我犹豫起来,我要这鞋做什么呀,穿不能穿,送人又不能送人。可我又不忍心让她失望,于是灵机一动,指了指她腰间的丝带,意思要她拿丝带来换。 她吓了一跳,提起鞋子就跑了,我懵了楞在那发呆。小锦望着我嗤嗤发笑。不过他没能得意多久,那姑娘很快就又回来了,把丝带望地上一放,抓起肚兜就走。连我把镯子送给她的机会都不给。 与鬼市相关的故事还有许多,小锦就曾跟我说过一件,说距离紫阳宫不远的西来庄有个赶车的老汉,人是又老又丑,黑乎乎的一口烂牙,但他在山上却过的很滋润。因为他常有机会到外地办差,每次办差回来他都要带些丝巾、钗环什么的,都是些顶劣质的东西。但你切莫小看了这些东西,赶车老汉就凭它们夜夜得做新郎,把那些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们睡了一茬又一茬。 正因如此,跟紫阳宫“鬼市”沾上边的男人不坏也好不了。把李少冲跟鬼市扯在一起,看似在为他开脱,实则还是在抹黑他。 雪夜破紫阳,按照前天火东使蓝天和的说法是:若干年前天火教的支脉天蚕教经过精心策划,趁着除夕大雪,出其不意地袭破紫阳宫,报如山之仇,血奇耻大辱,立不世奇功。 蓝天和这样说自然是给自己脸上添彩贴金,天蚕教是他一手创立的,攻破紫阳宫的正是他的养子蓝少英(一说是他的私生子),他也确实因为这件事而一时风头无两。但自赵自极出任风衣府中枢堂堂主开始,就有人开始议论这件事对天火教的负面影响。 到蓝天和倒台,有人便将这件事和此后不久发生的荆湖总舵被拭剑堂血洗一事联系了起来。“雪夜破紫阳”的正面意义被一抹而尽,剩下的尽是蓝氏父子顾首不顾尾的蛮干和以邻为壑的歹毒心肠了。 “雪夜破紫阳”说起来云山雾罩,实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天火教老教主归天后,天火右使、风衣府主温铁雄派亲信前往大都迎接他最中意的圣女回落髻山继承大统。拭剑堂决定邀集各派掌门在中州劫杀那位圣女,若得手可削弱温铁雄势力,使温氏政敌有机可乘,借机搞乱天火教;即便不成,也可以断绝中原各派跟天火教单独媾和的可能。 紫阳宫乃四清门之首,自然在被邀请之列。余百花权衡利弊后决定不趟这浑水,不仅自己托疾不出,还让韦素君以讨账为名送信到少林寺,订立攻守同盟,相约保持中立。 拭剑堂恨紫阳宫首鼠两端,决定给她一点教训。消息被刺马营得知,张默山去紫阳宫劝余百花投靠蒙古人,被紫阳婉拒。于是,刺马营和拭剑堂这对死对头在教训紫阳宫一事上达成默契。他们就借天蚕教的手给了紫阳宫好大一个羞辱。 之所以要假借天蚕教之手,是两家都认为紫阳宫这块金字招牌擦洗擦洗还是有利用价值的,既然还有合作的可能,那就不好一棍子打死,或把人推到敌人的怀抱里去。刺马营借救援之机赢得了紫阳宫多数弟子的好感,弟子中的亲北势力急剧膨胀。拭剑堂呢,杀鸡儆猴,扬刀立威,加强了对中原武林的控制。 这场游戏中紫阳宫成了最大的输家,韦素君疯癫、黄梅枉死、陈南雁出走,家底败落干净,声望一落千丈,不仅武林盟主之位难保,即便在荆湖,风头也被后起之秀洪湖派盖过。损失第二大的就是天火教,被人当枪使了,让人当狗打了,流血流汗,灰头土脸。 李少冲曾做过荆湖总舵总舵主赵自极的侍卫长,赵自极在拭剑堂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跟拭剑堂有瓜葛自不待言,他是否是因为知道李少冲的身份而重用他,倒是一桩悬案。拭剑堂血洗荆湖总舵后,李少冲随荆湖总舵山塘分舵舵主杨洪卫来到落髻山,在小西湖畔闲居了一段时日,后求告旧日同僚文世勋帮忙,在武功院藏书楼谋了份闲差,说是闲差其实是份好差。其时落髻山风云瞬息万变,多少人朝不保夕,能得这一方净土修生养性,夫复何求? 36.李少冲的出头之日 李久铭挑拨赵自极和文世勋内讧后,他也受了牵连,被关进石料场,几乎没命。当然若把眼光放的长远点,他在石料场的这段磨难,反倒是件好事,若干年后纵横天下的陇西党,其核心骨干都是他在那个时候结识的。但就当时而言,这确实是场苦难。李久铭把他救出来时,他已经脱了人形,奄奄待毙了。 李少冲是不是“十八好汉”,我想应该不是,如果他是“好汉”之一,李久铭一定会亲自把他推荐给我,无论他如何转弯抹角,他都是会亲自推荐给我的,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人事都是大事,再小也马虎不得。 不管先前的境遇怎样,到了落髻山都得从头开始,举荐之功即是首功。这个道理李久铭如何不懂。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原因就是李少冲是借穆晓霞之手由邵玉清引入堂的,引路者即为宗师,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拭剑堂里派系林立,彼此间阵营之明,隔阂之深,让初入堂的人不禁感叹:名为一统周天下,实则诸侯数百家。 我是在复核执法堂呈报的《苗赵逆党迫害人员名册》里发现他的名字的,在他名字之后还附着他的一份履历,写明了他曾在洪湖派做卧底三年,时间正是我推荐他去穆英那前后,加之年龄和相貌的描述,我一眼就认定,这个李少冲就是我认识的李少冲。 被苗剑芳关在石料场的人,我的意见是先甄别,再释放。毕竟这里面有许多人,任谁做府主都要把他们关进去的。 但李久铭不同意,他说值此破旧立新之际,自然是争取的人越多越好,这些人即使不全是苗剑芳他们关进去的,但我们籍此机会把他们放出来,则我们就是他们的恩人,何愁他们不感恩戴德,不死心塌地地追随我们。 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以前尽管我们的意见常常不一致,但多数情况下都能妥协而不起争执,而且多数时候都是他主动向我妥协。这次争执的结果是我做出了让步,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让步,此后不久,我就没有资格再与他争锋了,上线传来临安的决定:李久铭任我的顶头上司,我的一切都必须向他禀报。 为了安抚我,李久铭亲自去大牢里接出了李少冲。他一定知道我跟李少冲是旧相识,也一定知道李少冲是拭剑堂的黑子,但他未见得知道我也是知道李少冲的真实身份的。 李少冲出狱那天,我设宴为他压惊,席间只让李久铭一人作陪。李久铭跟我说他和李少冲在洪湖县时有些误会,虽然彼时各为其主,但还是希望我能从中帮着化解。我想这算不了什么,李少冲是个识时务的人,他一定会谅解这些的,果然我刚对他说:“此次若非久铭兄眼明手快,哪还有你的命在。”他就慌忙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说:“久铭兄,昔日小弟有对不住的地方,谨以此酒谢罪,祈请海涵。”他饮尽杯中酒,离席深深拜了下去,李久铭赶忙回了礼,说:“彼时大家各为其主,有误会,没仇恨。” 两人对饮了一杯,相拥哈哈大笑,一段恩怨就此化解了。 对于如何安置李少冲,我和李久铭稍稍起了点争执,这回是他主动让步,于是李少冲就以铁心堂主事的身份取代他暂摄执法堂事务,而李久铭则调入了他梦寐以求的中枢堂。中枢堂地位冲要,堂主大权在握,比一般的风衣府副主还要吃重,和他搭档的副堂主是杨清亲自指定的一个大胡子的西山人。 西山人是天火教创教初始从西域来的吐火罗人之后,赤发碧瞳,身材常较中原人高大,向来以创世元勋自居,在教中一向专横跋扈。让他制约李久铭吧,谁让你不服管束呢。那一刻,我体会到了运用权力的微妙和魅力所在,一度被它深深地吸引了。 李少冲的精明干练很快就表现了出来,他成功说服文世勋跟我们合作,深度揭发赵自极的问题,赵自极已经倒台,但此人根基颇深,且做事又滴水不漏,我们抓不住他大的把柄,不断有人为他说情开脱,外面舆情纷纷,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杀他名不正言不顺,放他又无异于纵虎归山,老虎不死究竟还是老虎,是老虎就要吃人。 现在李少冲找到了杀虎的利器,在铁证面前,赵自极必死无疑,杀他杀的光明正大,杀的众人心服口服。 但李少冲终究还是太年轻,他还不足以驾驭整个执法堂,这从他主张释放文世勋一事上就可以看出端倪。文世勋在揭发赵自极一事上是有功,但他毕竟也有罪,不杀他,判个终身囚禁,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 但李少冲主张放人,说此人揭发有功,应无罪,外贬。他既然还顾念着旧情和承诺,那他就不适合当执法堂的堂主,在这件事上我和李久铭倒是一致的。 几天后,杨清下旨:苗剑芳、赵自极以谋叛罪就地处决;文世勋揭发有功,免死,戴罪贬往滇南总舵;顾青阳加持右使节杖;李九铭以风衣府中枢堂堂主兼摄执法堂事务;李少冲协理办案有功,升任铁心堂副堂主。 李久铭重返执法堂,挥舞法杖为自己清扫阻碍,安插党羽。李少冲去了铁心堂,做了有名无实的副堂主。 铁心堂担负落髻山守备警戒之责,堂主是三朝元老司空束,其下有副堂主四人,参赞、总教头各八人,下设前、后、左、右、中五军,各军设统领一人,副统领三人,教头、书记各三人。每军设六标,每标设标头一人,标副一人,同知、书记各四人,标下设十小队,每队十一人,由队主统领。风衣府、清议院、育生院、内务府四处侍卫也挂名在铁心堂,人数一百至三百人不等。中宫监内卫直隶教主,武功院健儿营归属育生院。 李少冲在四位副堂主中排名最末。铁心堂的规矩是无战事时,四位副堂主轮流当值,每人当值一季。他入堂时恰逢春末夏初,司空束将夏季政务交由他主持,再三叮嘱他督促各军操练。李少冲领命出巡,在出巡途中结识了董先成。 董先成出身天赐子,在荆湖、金陵、川中等地做了十七年教头,调回落髻山后任内务府主事三年,后自请改任铁心堂中军第一标标主。二十八年未得任何升迁。究其原因,无非是他性子太直,太过较真,开罪的人太多,但他毕竟做了二十八年的第一标标主,铁心堂五品以上主官半数都是他的门生故旧,历任堂主上任,都要亲自前往拜谒他。 后人评论李少冲从陇西发迹短短十数年间纵横天下的原因时,常常忽略董先成这个人。即使提到他,也不过把他当成了李少冲手里众多傀儡中的一个。其实董先成才是送他直上九重的大贵人。 李少冲不久就将董先成定为右军统领第一人选,报司空束照准,李久铭复核,呈我用印。按说选定右军统领人选也不是件小事,但我那时正忙的焦头烂额,顾不过来,就打发案前执事去铁心堂问了问,执事去了一天回来说董先成忠勇可嘉,资历也够,早该做统领了。我听了这话就没多问,让掌印执事用了印。一个月后董先成走马上任。 到秋风见凉时,李少冲卸下政务,闲着没事干,我就邀请他来书房帮办政务,那时李久铭正忙着“十八好汉”的安排,对我的事无心过问。有李少冲帮忙我轻松了许多,一日午后,外面下着雨,我看没什么要紧的事,就邀他来喝杯酒,期间我问他:“铁心堂积弊甚重,此次中州解围,表现乏善可陈。你在外面做过教头,又当了一个夏天的家,你说说这症结在哪里?”他思索片刻道:“一言半语也难说的清,容我几日,我上一道表议。” 表议者,上表议论之意。下属将自己对某个问题的看法形诸文字上呈上司即为表议,公私兼用,多用于私。李少冲上的这个表议名叫《二十条革新兵务议》,我匆匆看了一遍,对其中一条‘五军宜择冲要驻防,务使常临战阵,以保锐气’,印象极深,就夸赞说:“仅此一条就足可让老朽们目瞪口呆,急的跳脚。”说过这句话,我心情澎湃,接着说:“重病须用猛药,这份表议我请九铭兄看过就上奏教主。” 我原以为李久铭看了这份表议后会大加赞赏,谁他看完后,脸色变了,嘴也歪了,气咻咻地往桌上一拍,说:“这简直是胡闹嘛!你当天火右使是不是当上瘾了?他要讨好那黄毛丫头,你也跟着胡闹?”我被他奚落的无地自容,就说:“她如今对我越来越不放心,不想想办法挽回她的信任,只怕……”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夸张地尖叫起来,用令人厌恶的嘲讽口吻说:“她对你还不信任?她就差没把寝宫搬到风衣府来吧。” 我愕然无语,这件事他怎么知道?两天前,因为一件紧急的事,我深夜去见杨清,夜里天冷,她不愿意起床,就坐在床上跟我商量,事情商量完,天都快亮了,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开玩笑地跟我说以后我干脆把寝宫搬去风衣府好了,省得你深更半夜的往这跑。我听了自然十分尴尬,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出来。 37.反击 这种深闺里的玩笑话是怎么传到他的耳朵里的? 我仔细回想那天的情景,想的脑子发胀也没想起来她说这话时究竟有什么人在场,但既然是深夜,又在她寝宫内,自不会有外人在,那么听到这话的只可能是她身边的侍女!想到这,我禁不住浑身发抖:这才多久,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伸进了披香殿! 李少冲不久就被逐出了落髻山,李久铭亲自去跟他谈的,他告诉李少冲你写的那篇东西我拜读了,雄文大略,字字珠玑。不光我喜欢,教主也喜欢,可清议院那帮老顽固们不喜欢,现在是一片讨伐之声啊,有人骂你哗众取宠,故作惊人之论,有人骂你不学无术,难堪大任,更有甚者竟说你暗含谋反之心!你看吧就在今早,韦千红联合一干元老,逼着教主当庭严斥了顾右使。 李久铭知道自己再怎么撒谎,李少冲也不可能来找我求证。他那时正春风得意,以为当前就是以后。李少冲羞愧万分,就要自请辞去铁心堂副堂主之位,上表向杨清请罪。李久铭自然不会让他这么干,他看的出我对李少冲还是维护的,把李少冲赶尽杀绝,我会恨他,对他也并无一丝一毫的好处。他的目的只是把李少冲赶出落髻山,断我的臂膀,给我一个教训,让我更加听命于他。 李少冲被贬去陇西做了护军使,那年秋天是天火教掌教之神烈火大神降世的祭日,烈火大神之于天火教,类似于释迦摩尼之于和尚,三清之于道家。大神祭日,教中将有数千人赴西域吐火罗国旧址朝圣,按常例风衣府要派一名护军使前往陇西坐镇,确保朝圣者通行顺畅,一路平安。护军使论品级与各堂堂主相仿,但内外有别,一般不以正堂堂主充任,李少冲那时是副堂主,去做护军使正合适。 李久铭跟他说:“你此去,有三好:一可免是非,二可攒资历,三可建功业。”前两个都好理解,最后一条,他向李少冲解释说:“陇西大当家马千里与右使有旧,你只消带上右使的一封信去,天大的事也成了九成分。” 李少冲第二天就收拾了行装下落髻山往陇西去了。 李少冲走了,帮不上我的忙了,但他的忙我还得帮,不为别的,只为我自己。我本不是一个争强好斗的人,李久铭那样欺凌我也忍着、让着,但现在我走投无路了,这样的人你让他一步他恨不得进两步,把你硬往死里逼。忍无可忍,何须再忍。 我帮李少冲的第一个忙,是完全同意了他挑选的随行人员。他挑的那几个人都是跟他一起在石料场受过难的,他在落髻山能认识的也就这些人了。所谓患难见真情,在这个虚伪的地方,人人都戴着一副面具,要看穿一个人的内心谈何容易呢。我想他这么做是对的。于是就不经李久铭同意直接照准了他的请求,至于杨清那儿,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这等小事她是没时间去管的。 我帮李少冲的第二件事是送给了他一个美人。 柳絮儿是柳长卿的孙女,柳长卿做过三十五年的天火右使,晚年被教主杨虎毒杀。在他当政期间曾废立过三任教主,权势熏天,故旧遍天下,他死后,他的党羽遭到最大程度的清算,但近年‘柳党’残余死灰复燃,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我想如果柳絮儿这样的女人落在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手里,那他真要寝食难安了,但李少冲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得到柳絮儿定能如虎添翼。 柳絮儿此刻还只是披香殿里的一个普通的侍女,披香殿的侍女说起来高贵,实际上不过是教主身边的仆役,执掌洒扫、饮食、灯烛、衣裳之类的杂事。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美貌,让我在向杨清回事时一连几次走了神。这么些年来我见过的女人也不算少了,美丽的如江南太仓的王妍,那真是美的倾国倾城,美的不可名状;大姐年轻那会也算的上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儿吧,但她们与柳絮儿比起来都稍减了几分颜色,即便是无瑕如果抛去感情的因素,我认为仍然是不如柳絮儿的。 我的失态没能逃过杨清的眼睛,当晚她就让人把柳絮儿背进了我的书房。 她早说过要犒赏我一个女人,天火教教规里禁止男女结合,如同丛林和尚们禁止接近女色一样。和尚们为了遵守规矩,干脆禁绝和女人来往,但落髻山上的男女是混居杂处的,结果就凸显出这条教义是何等的荒唐混账。但天下的事往往就是这么奇怪:你一面骂他荒唐混账,一面又得老老实实去遵循它,即使是教主也不能例外。 送柳絮儿来的侍女就跟我说这是教主赐予你的书办,你谢恩吧。教主所赐,我当然要谢恩,但我不愿接受她,不是我清心寡欲,也不是怕她嫉恨我。我是怕自己糟蹋了她,真的,这个女人落在我手里算是明珠暗投了,她若在李少冲手里呢,我相信她一定会是个宝贝。 第二天,我去向杨清禀报说,请教主把这个女人赐给李少冲。我怕她误会就解释说值此混沌之际,多一个人效忠,就多一份把握。这话让她感到无比惊讶,她盯着我的脸瞅了老半天,才说:“人是你的,你不喜欢,随你送人吧。” 披香殿的侍女被誉为是教主的眼睛、耳朵和鼻子,这话倒是一点不假,这些人与教主朝夕相处,无不忠心耿耿。她们一日在披香殿待过,将来不论在那,都心系落髻山。 李少冲是个聪明人,他立即就明白了我的用意,他很懂得利用柳絮儿,利用她取得了柳党和杨清的好感与信任,为他和陇西党的崛兴打下了第一根桩基。 帮了李少冲,我觉得也该帮帮自己,我想我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还不是因为杨清现在的弱势。我的价值在于我能给她施加别人不能施加的影响,她如果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那就显示不了我的重要。反之,李久铭就不得不仰仗我。此外我必须除掉李久铭安插在杨清身边的眼线,如果他能直接知道杨清的一举一动,要我作甚? 第一件事急不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我现在必须而且能做的是第二件事。 我向杨清建议裁汰一批披香殿侍女,理由是今年滇黔大旱,关中又逢兵灾,加之荆湖总舵名存实亡,今年供给落髻山的钱粮一定大受影响,虽然还不至于影响中宫监的用度,但值此艰难之际,教主能与民同甘共苦,一定会得到全体教众的拥戴。 她听了很高兴,清议院的元老们也赞同我的提议。中宫监内部虽然有不同的声音,但有黛眉丽的支持,其他人我完全可以忽视。黛眉丽已升任副掌宫兼任披香殿主事,正一心想清除异己,此等机会她如何肯放过? 38.分道扬镳 杨清授权我和黛眉丽一起来拟定裁汰人员的人单,我说这是中宫监的内务,外臣不便插手,杨清不同意,她说内宫无私事,坚持让我跟黛眉丽一起办,我只能答应。我跟黛眉丽说:教主信任我是我的荣幸,我不敢违命。但我又不想过多插手内宫事务,我看这样吧,你拟份需要保留的人员名单,我来审核一下,其余的你看着办吧。她说好。不久一份一百二十人的名单就拟好送给了我,我不动声色地把疑似李久铭亲信的人清除了出去。 这件事做的自然、隐秘,李久铭无话可说,毕竟他虽然升任我的上司,但在接近杨清的事上,堂里明确说过是由我负责,他私自在杨清身边安插眼线本来也就是违规的。经过这件事后,李久铭对我比先前客气多了。 第一步成功,我决定帮助杨清竖立起教主的权威。 先来演一出苦肉计。 天火教教规规定,每日寅时三刻,所有在山圣使和各院主都必须赶往落髻山政务堂向教主奏事。但这个规矩在杨清前任后期就逐渐废弛了,那时教主为了笼络大臣们,允许他们巳时上班奏事,以后渐成定例。杨清喜欢晚睡晚起,自然没有恢复这个规矩的意思,我建议她恢复,并作为立威的第一步。她问我如果大家都不遵守,我该怎么办?真狠下心来打那帮老家伙一顿屁股。 我说你可以先打我的屁股,打的越狠越好。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望着我说那你岂不是要恨死我?真要立威,打陆纯好了,那个小老头,看着就让人生气。我忙说不可,我跟她解释说陆纯虽然迂腐,但资历老威望高,又是韦左使的亲信,打他的屁股等于打韦左使的脸,我们现在还不能得罪韦左使。不光如此,你还要亲自去向韦左使申明此事。她说我们的事请示他作甚,我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说韦千红是个聪明人,我们的这点小把戏瞒不过他,你去跟他说就封住了他的嘴,他不使坏这事就成了八九分了。 她点点头,但终究不肯打我,我急了,说这样可不行,你这样优柔寡断,将来怎么做教主呢。要打我,一定要打我,你不打,我只好请辞了。她这才同意。于是她先颁布法旨,申明将来谁不遵守法令就要打屁股。法令颁布下来,我第一个表示轻蔑之情,公开发牢骚抵制。大家也多半都没当做回事。所有的势造足了,我就迟到了,于是我被当众褪了裤子按在玉石坊下打了三十军棍。打的我皮开肉绽。 事后,杨清颁布法旨对我严加斥责,我上表请辞,被她驳回,说我心怀怨怼,罚我一年的供给,并申明如敢再犯,仍然要打。李久铭跑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咬牙切齿地说这全是韦千红撺掇的。李久铭没说什么,一面嘱咐我养伤,一面向我告辞,他要去鄂州筹建荆湖总舵。 调李久铭去荆湖筹建总舵是我向杨清建议的,荆湖总舵被毁后,虽有胡武一巡视,但他的能力守成且难,遑论创新。李久铭能力堪当,而又因荆湖总舵地理位置冲要,我想临安会乐意接纳他的。没有李久铭的掣肘,我全力辅佐杨清打倒政敌竖立她的绝对权威。一年后,杨清攀上了权力的顶峰。 李久铭重建了荆湖总舵。他奏请杨清要我去巡视,杨清没跟我商量就在政务堂大会上提了出来,大家都附和说好,右使去巡视很恰当很有必要。我也只能答应。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是李久铭对我的反击,我此去鄂州,必是凶多吉少。 事情果然如我所料,我到武昌镇的第二天就被临安来的天使圈禁了起来。随行的护卫,不管是张凉竹的还是杨清的,都被李久铭巧妙地调开了,在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他自然可以呼风唤雨。 那个天使光溜溜的下巴,一双浑浊泛蓝的眼,他斜着眼打量了我一番后,尖着嗓子说:“派你到天火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你还记得吗?”我赶紧跪下说:“卑职至死不敢忘。”他冷笑道:“没忘就好,那我问你,幽冥教是乱成一团乱麻好呢,还是铁板一块好呢。”我说:“分崩离析最好。” 他立着眼问我:“你什么意思?”我从容对答:“表面上看,邪教内乱对朝廷有利,但邪教立教三百年,体制完备,能臣干吏不在少数,乱只能是一时,乱而不倒,终究还是大患。属下以为维持现在的乱象,乃是治标不治本的中策。” 他抽了一口气,冷笑道:“听你这口气,让邪教铁板一块倒是上上之策咯。咱家知道你以前是个和稀泥的高手,可如今你是去打仗,不是去和稀泥。” 我说:“大人容禀。一年前的今日我在落髻山上被人打了屁股。” 他“嗤”地一声冷笑:“怎么,一顿屁股就把你打服帖啦。” 我说:“卑职把她从仙山岛上救出来,万里迢迢护送她回落髻山,总算护持有功,如今又是她的左膀右臂,她竟然对我说下手就下手,足见此人暴虐、多疑、好妒且又刚愎自用。帮如此一个人执掌落髻山,对我们岂不有利?邪教早已派系林立,四分五裂,还经得起她这么折腾吗?她的权势越大,折腾的越厉害,则邪教分崩离析之日就越近!” 他听完这话久久不语,末了甩甩袖子把御前侍卫赶了出去,这才换上一副笑脸,扶起我说:“咱家早知道你是个深谋远虑的人,绝非某些人可比。” 他继而说:“全是那个李久铭暗中使坏,才惹得太后雷霆震怒。多亏金大人在御前替你美言,才有今天,否则天威早就降临,你死无葬身之地了。咱家今次来亲耳听到你如此说就更加放心了,如此也可了却太后的一桩心事。”我暗松了一口气,趁机把早已准备的一个紫檀木盒捧了出来。那里面装的是两颗鸡子大小的夜明珠,珠子是张凉竹送给我的,在此之前我把他从中枢堂巡检司调到了书房来当主事,这是他答谢我的礼物。 他把珠子在手里颠了颠,却不说话,我知道他嫌少,就说:“学生另外从邪教总坛追回十几幅图画,有一幅《文苑图》据说还是唐代名画。邪教就是邪教,如此宝物却不知善加珍视,糟蹋的破损不堪,若不再行抢救,只怕中华瑰宝就要被这些邪魔外道给毁了。” 他一听双眼放光,继而痛心疾首地连连跺脚道:“可恨,可恨,邪教祸乱中华,为害太甚!太甚!”我将一个纸团塞到他手里,那是当地一个货栈的提货单,他心领神会,握着我的手说:“你不错,能干事,又懂事。不像某些人,在邪教呆久了,沾染了满身的邪气,不中用啦。”他说的某些人自然指的是李久铭,天使来武昌,他一不陪吃喝,二不馈赠礼品。自己不动手,还不让手下人代劳。博了清名,得了坏声。 一个月后我回到落髻山,临安新派来的上线已经先我三天上山了。 从此,我与李久铭分道扬镳。 没了李久铭的掣肘,我过了几天舒心日子,但不久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杨清是个有野心又任性的人,她一朝屁股坐稳就开始折腾起来,刚愎自用、乾坤独断,有时候我想我就这么看着她蛮干下去吗?我是不是应该多多规劝她呢?但这念头一闪即逝,想到自己此行的使命,我一次次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把我的放纵当成是我的软弱,对我的态度渐渐不客气起来。 起初她还能给我留点面子,在同僚面前,只要我说了话,她就顺着我的意思,面含微笑地说:“按右使的主意办。”渐渐的她的脸色就难看起来,虽然仍说按我的意思办,但那脸色显然是不愿意的,再后来她对我决定的事就不置可否了。下面人察言观色,也就越来越对我不恭敬起来。 终于有一次她突然地当着众臣僚的面将我狠狠地斥责了一顿,我毫无防备一时尴尬万端。等到下朝后,同僚们没一个跟我打招呼,一个个躲瘟神似的躲着我。那天我走出政务堂大殿时,眼望着飘荡在西凤山上的朵朵白云,暗暗地吐了口气,心里想:“算了,由她去吧。”我这样的念头刚刚闪过,她派来请我去喝茶的人就追了上来。 这真是打一巴掌赏口糖,让你哭笑不得。 那天,她亲自迎接在后山的闲庭雅兴门口,对我百依百顺,亲手为我奉茶,看我闷闷不乐,就使劲地撒娇说:“我今天的表现好不好,今天我可在他们面前好好地抖了一下威风。求求你别生气了,这不都是你教我的吗?” 我说岂敢呢,您是教主,乾纲独断是你的权利。 她说:“你看着吧,我要给你一个大大的赏赐,让他们知道你和我是一伙的,我们再争吵都是一家人,别人休想有什么非分之想。” 她果然给了我一个天大的赏赐。 按天火教的教规,中宫监正门的两扇铜门除教主出巡平日只开一扇,不管你是什么元勋、重臣,但她特地下旨:“顾右使到来时,需开大门相迎。” 39.走 有了这一出,那些见风使舵的人迅疾又对我巴结起来。这样的伎俩她一用再用,不光用在我身上,也用在别人身上,但我很快就厌烦了。我开始什么都不管,今天告假,明天出巡,她安排什么人来,我照单全收。权柄这东西你一旦放弃,它就迅疾离你远去了。到后来,我除了请假、出巡外,已经无事可做。 疏远了我,她就和朱宗镇亲密起来,朱宗镇是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西山人,个子高过我一头,体格健壮的像头公牛,他在风衣府千叶堂根基深厚,论办事也是一把好手。但因为脾气太坏,又是西山人的头,就一直受压制。一年前,我听从李久铭的建议以明升暗降的手段升他做风衣府的副主,这才让李久铭有机可乘,将自己的亲信安插进千叶堂。但千叶堂的水太深,李久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还是闹了个灰头土脸。 她要拔擢重用朱宗镇的意思很快就向我表露出来。我顺着她的意思说好,又说自己身体不好,总睡不着觉,想到滇南去休养一段时间。她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说:“迟两日再说吧。”那天我走的时候,她一直送我到廊下,眼看着我出门,如同我初上山那会一模一样。 当天晚上,李久铭就找到我,他从武昌一路跑回落髻山来劝我,足见他对此事的重视,他脸色白煞煞地对我说:“你不能再由着她。”他说的当然是朱宗镇的事,我说:“我还能怎么样呢。”说完我就坐下来喝茶,他站在我面前,瞪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的手臂颤抖了两下,走了。 三天后,杨清在政务堂大会上宣布我领衔出巡中州,臣僚们听到这句话都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因为就在我和她谈话的第二天,朱宗镇就由风衣府排名第三的副主升任第一,原来排名第一的被勒令退养。这样的安排无疑是要告诉大家:风衣府要从我手上交到朱宗镇的手上了。也许是为了安慰我,那天她破天荒地向臣僚们解释了我为何要出巡中州的缘由,说刺马营和梨花社联合起来要对中州总舵动手,值此危难之际,非有我这样的位高权重又智勇双全的人出巡不可。 这番话她说着说着就有点过头,以致让众臣僚们都有点稀里糊涂了,大伙面面相觑额,看看我,又看看朱宗镇,闹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像朱宗镇自己说的那样:顾某人已经失势,我将取而代之。 我就这样去了中州,一年后才回到落髻山。 朱宗镇执掌风衣府一年零三个月后,被流放到崖州分舵做右副使。一个风衣府府主被贬去偏远小舵当右副使,这在天火教的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但我知道朱宗镇被贬斥并非完全出于她的本心,且贬而不死,终究是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不过我想我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她贬斥了朱宗镇这个西山人,对其他西山人却仍信任有加,甚至是变本加厉、不计后果地信任他们。天火教上上下下,所有能看的上眼的职位都被西山人所控制。 积怨已深,无可挽回。 这时李少冲在陇西联合罗倩倩杀了马千里,陇西党兵强马壮,已生得陇望蜀之心;李久铭掌控了荆湖总舵,兵强马壮;金陵在韦千红手里,风雨难进;滇黔坐地称王,离心离德;关中和中州则听命于我,至于翼护落髻山的川中总舵从来都是各派势力交汇之地,焦手八面玲珑,自保有余,进取不足,且对西山人无休止的渗透也早有怨言。 西山人霸占了落髻山,却失了天下。 因为朱宗镇的打击,她比先前收敛了许多,自我回山后,她把教务又交到了我的手里。每日寅时三刻,我都要乘轿赶到落髻山政务堂向她奏事。为示敬意我一般在寅时初就到宫门外等候,此时天色尚早,中宫监的两扇铜门还未开启,我就坐在轿子里用茶点,吃完早饭再出来四周走动走动,活动活动筋骨,呼吸一下清早的空气。直到寅时二刻,中宫监的正门缓缓开启。 随行的侍从依例都要留在在宫门外,中宫监的内侍会领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先到半山腰的通明殿,在那里我要脱光衣裳,寸丝不挂地站在一位副掌宫的面前,在她的监督下,由两个侍女仔仔细细地检查我的全身,确认确无携带兵刃、毒药或其他足以给教主带来伤害的东西后,才容许我重新穿好团锦绣花紫袍,在两名披香殿侍女的引导下穿过嶂天门来到政务堂,或者直接到她的内书房西纱厅。 我要在落髻山上呆到午后才能回风衣府,接着处理政务直到晚上。回山不久,我接回了李久铭,委任他做中枢堂堂主。他执掌荆湖总舵的三年时间里,在一废墟中重建了荆湖总舵,并让它焕发出勃勃生机。荆湖总舵现在姓李,也姓赵,唯独不姓杨。 …… 我终于厌倦了这种生活,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初春的早晨,我在侍女的引导下穿过嶂天门直接去了西纱厅,此刻东天才泛出一层鱼肚白,天刚蒙蒙亮。 西纱厅里温暖如春,我恭恭敬敬地向坐在纱帘之后的杨清行叩拜礼,往常她会在我跪下去的时候说:“右使免礼,看坐,上茶!”但那天纱帘后的始终沉默着,这让我略感诧异,于是我就一丝不苟地行完了三跪九叩之礼。 纱帘后终于传出她的声音:“给右使看坐,上茶!” 声音有些冰冷、生硬,这让我的心里又是一沉,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坐着奏对,而是笔直地站在纱帘右前方开始禀报政情庶务,事无巨细用了半个时辰才说完。往常我说完之后,会先喝点茶,然后就她感兴趣的事和她议论一番。然而今天纱帘后静寂无声。 我有些不自在,静默了一会主动问道:“教主有何训示?” 纱帘后沉静了一会,杨清忽然冷冰冰地问我:“蓝天和是怎么了?让他做清议院的副主他竟不肯来,他究竟要怎样?外臣公然抗命,你们风衣府有何对策?” 我答道:“蓝天和以东使之尊屈居清议院副主,心中自然不服,外人也多为他抱不平。育生院常老院主年事已高,已多年不理事,教主调他为育生院首席副主,则可顺他的心,封他人的口。他再不肯进山,则人心尽失,即为孤家寡人。请教主斟酌。” 纱帘后又沉默了一阵,杨清淡淡地说道:“右使辛苦,请落座喝茶。”我道了声谢就坐了下去,刚端起茶碗,纱帘之后就传出一连串的清亮的笑声。她掀开纱帘跳了出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瞄着我:“与右使相比,我总是欠了几分火候。”我慌忙站起来说:“教主处事愈见圆熟了,我也可以放心辞行了。” 她呆呆地望了我一阵,有些泄气,又有几分幽怨地说:“你就非要走吗,四年了,朝夕相处,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该是分别的时候了。”我硬着心肠说出这些话,全身的骨头像被突然抽去了一样,有些头重脚轻,心底一股难言的酸楚也涌了出来。 她眼圈一红,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不能去安慰她,那样我后面的话就开不了口了,我硬着心肠继续说下去:“八月十五是白眉子七十大寿,我去晋州劝说她撤除川中各处分坛。” 梨花社早已是明日黄花,设在川中的各分坛早已名存实亡,但要彻底清除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若是能给她一个台阶下,让她自己撤了去,岂不是更好? 她擦干泪,含笑问我:“你去晋州难道只是为了见白眉子?” 我笑了笑没搭话,她又幽幽地叹了口气,问我走了后风衣府交由谁执掌最合适。我知道她心里早有中意人选,而且李久铭此刻已经羽翼丰满,也不必非要争这么一个虚位,于是就说:“你自己做主吧,要相信自己。”她的眼圈又红了。 晨曦初露时,设在南九重天的报明钟声悠扬地响了起来。落髻山告别了黑夜,在细雨朦胧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我却要在这时离开这个我倾注了四年心血的地方,四年前我是不情不愿地来到这个地方,来了又总想逃离,但当我意识到无法逃避时,我便不得不将我的一腔热情倾注在这里。本是无情所,偏难道舍离。 落髻山上很快就有人知道我要去晋州的事,保密,保密,这个最需要保密的地方竟然无秘密可言,没办法我只能宣布取消晋州之行,改为巡视滇黔,我的的确确是去了滇黔两舵,但那不过是障眼法,一转身,我还是去了晋州,立秋刚过,我就到了晋州。 白眉子对我此行十分看重,我到晋州的第二天,她就邀请我去城北的百花村赏花,并派白无瑕和江春红两位宫主迎候在村口。 40.落花时节又逢君 百花村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庄园。白眉子与君山时相比,只是略添了几根白发,无瑕却变化惊人,少女的腮红已渺然无踪,晶明灵动的双眸已如古井之水,昔日的旧影早已荡然无踪。更让我感慨的是,她对我的态度是那种却之千里的冷淡, 我向白眉子提出川中撤坛之事,陈明了厉害,出乎我的意料,她爽快地答应下来,并当即指派江春红与我具体磋商撤坛之各项事宜。那天酒喝的很畅快,但在我走出百花村时心情却是沉重的不行。江春红把我送到村口,跟我约定了会面协商的时间。 川中撤坛的事终于赶在白眉子七十大寿前敲定下所有细节。这是一份相当友好的协议,对双方都有利无害。我和江春红代表天火教和梨花社在协议上画了押,立即派快马报回落髻山请杨清核准,我一心想在我离职之前完成此事,这也算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世间的很多事,冥冥之中早有天定,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应该就在白眉子大寿后不久离开晋州,那么后面发生的许多事就或与我无关了,正因我要等待落髻山照准的文书,所以在白眉子七十大寿结束后,仍旧滞留在晋州。 我再三向江春红并通过她向白眉子解释,我留在晋州绝无其他念头,纯粹是为了换约,白眉子显示出极大的宽容,她为我们提供最大的便利,奉若上宾。 但我渐渐不安起来,按理用加急的快递前往落髻山一来一回不过二十日,这眼看一个月过去了,为何落髻山那边仍无半点消息?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还是山上有人反对?我立即否决了前者,经过多年的经营,中枢堂的驿道通畅又安全,这种加急的密件从来没有出现过纰漏,即使有消息也会很快传来。 那么就是有人从中作梗,阻止她照准这份协议,可这又怎么可能呢,这是一份无论怎么看都对落髻山有利的协议,白眉子做出的让步超出我们任何设想,而且我在行前也曾当面征询过她的意见,她给我的回答是你酌情办理即可,她是这样说的,我可并没有擅作主张,我还是把自己的底线明确地告诉了她,并明确地征得了她的同意。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同行的中枢堂副堂主张凉竹劝我先回去,由他在此等候,我想想也只好如此,就派中枢堂巡检司司正白武山去送拜辞帖,申明我要离开的意思。白眉子即派江春红过来挽留,我再申非去不可的意思,江春红便不强求,说右使定下走的日期后,烦请告知,掌班大人要设宴为贵客饯行。 送走江春红,我就召集张凉竹、白武山等人一面在院中乘凉,一面交代走后的事。我已下定决心要走,故此必须在走前把事情交代的一清二楚,他二人听出些弦外之音,都感到十分惊讶。这期间,无瑕突然派人送来了一张请帖,邀我过去一叙,我强按心中的狂喜对来人道:“请回禀白宫主,顾某准时赴约。” 来人去后,张凉竹道:“真是欺人太甚!这帖子根本就是逐客令。”顾青阳惊道:“此话怎讲?” 张凉竹道:“我闻此地风俗,不过午无贵宾,她这巳时请客算是什么意思?”我说:“张兄过虑了,我与她原本相识,不过是故友叙旧罢了。”白武山道:“而今晋州是鱼龙混杂,右使要多带些人随行,以备不测。”我无心与他争执,就满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巳时整,我如约来到百花村,无瑕只带了一名侍女迎候在村口,我的脸立即红了,心突突地乱跳,像一个羞涩的少年一样不知所措。我结结巴巴跟她寒暄着,肩并肩往里走,闷闷地一句话也没有。 道边一株桂花树上嗡嗡嘤嘤围着一群蜜蜂。 我无话找话说:“而今已过立秋天气,蜜蜂为何还在采蜜?”她不由地“扑哧”笑了:“谁说秋天蜜蜂就不采蜜了?桂花还说是八月开放呢,现在不也是一树的芬芳吗?”她这一笑,眉目间隐约又有了旧日的影子,我登时就有些心旌摇动,胡思乱想起来。 她也没话找话地问:“右使的事情可办妥了?”我心猿意马地答:“已经办妥了,本想今日就走的,姑娘相邀,不敢不来。”顿了一下,更正道:“是求之不得。与宫主一同游园,顾某求之不得。”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就登上了一座土山,土山半面是翠竹,半面是月季、芍药、腊梅的幼苗,坡顶的翠竹林边筑有一座草亭,石桌上摆了几盘红枣、松子、板栗之类的果点。 登高望远,青山耸峙,河渠纵横,晋州城尽收眼底。 那一刻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笑着问她道:“此处比朗吟亭如何?”这句话问出口我的心里先是平静如水,继而又突突跳做一团。她低眉稍作停顿,答道:“怕有所不及吧。”我心花怒放,赶紧接着话头说:“你原来还记得那。”她淡淡地回道:“原本忘了,听你提起,才又想起来了。”我尴尬地笑了笑,没吭声,我为她斟了一杯酒,她连杯子也不碰,换了碗茶,道:“我已戒酒,你请自便。”那一刻我心里阴云密布,独自尴尬地饮了几杯酒,心头愈发愁闷起来。 一壶酒喝了一半,她拿走了酒壶,说:“再喝,你就醉了!”我醉眼朦胧地望着她,吃吃嘿嘿地说着昏话:“醉了好,一醉解千愁呢。”无瑕闻听这话就缩了手,从此再不管我。 那一天我竟喝的酩酊大醉,辞别无瑕时已经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了,我借着酒性一句话没说就上马走了,可才走了几步,我就开始后悔,越想越悔,悔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最后竟翻身落马,趴在地上哇哇吐了出来。随从去河边打水,我使劲地甩着手让他们别动,自个儿跌跌撞撞下了河床,我趴在河边抄水洗脸,凉水一激,酒醒了大半,回想起刚才的失态,心中悔恨的不行。 我正坐在河滩上自黯然神伤,对岸一个垂钓的老者呵呵笑道:“明明没醉,偏要装醉?心中不快,老夫给你排解排解如何?”这声音好熟,我抬头一看,不觉叫出声来:“英叔!怎么是你?!” 那老者竟就是我在仙山岛结识的英叔,虽然我早知道此人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大人物,但我从未打听过他的底细,唉,何必呢,论交是今晚,明朝各西东。他摘下斗笠,冲我嘻嘻一笑,打趣道:“可又让我看到你的狼狈相啦。”我顾不得脱鞋了,趟着水便过了河。老者打量着我,啧啧有声:“一身新衣裳,去见媳妇啦?”我心里一酸,喟然一叹。他又夸张地伸长脖子问:“丈母娘没给好脸看?” 我目视侍从道:“前辈!当着他们的面不要开这种玩笑。”英叔连连点头道:“唔,做大官了。是了,做官要有官威嘛。”他问对岸的侍从们:“你们都听见什么啦?”侍从们齐声回答:“我们只听到河里的流水声。”英叔喝道:“胡扯!还有你们的放屁声。”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帮他提起地上的竹篓,笑道:“看你一天也没钓到什么鱼,不如由我做东请你喝一杯如何?”英叔说:“好主意!五香蚕豆米,油炸臭豆腐,再来两斤烤鸭,一壶老白干,哇,神仙美味啊。”说着话,禁不住吞了两口口水。 路边有间茅屋小酒馆,侍从们见它简陋,都皱着眉头说:“真要请老爷子在这吃?”我说:“他喜欢就成,咱们还省钱。” 英叔吃相颇为不雅,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抓着鸭腿,蹲在条凳上,啃口鸭腿肉,喝口酒,赞道:“美味,美味,天天能吃到这样美味,给个皇帝也不做。”我说:“早让你回中原你还不愿意,你早回来,岂不天天有此口福。”他听了我这话,颇为不屑地抽抽鼻子,夹起块臭豆腐放到嘴里,嚼的津津有味。 他说:“岛上的日子虽说清苦,但少了许多气受。我问你,你回来这么久,找到你媳妇没有?哈哈,你不用说了,看你这副倒霉相,就知道日子不好过,天天跟媳妇吵架?还挨打?你别瞪着我,怎么看你都是块受气的料。”我说你怎知道我日子不好过?我媳妇美貌贤惠又听话,我乐到梦里都笑呢? 他说那才见鬼咧,你就吹吧,说来谁信?你以为我没娶过媳妇?娶过!一个如花似玉、精明能干的媳妇啊!可惜啊,她总是嫌我这嫌我那。我天生爱吃臭豆腐,一顿不吃,全身难受,她就是不让,吃一回吵一回。唉,没几年夫妻感情就吵没了。 这些事他从未跟我说过啊,在我印象中,他就是那种超然世外的人,他还会有老婆,真是奇之怪也。 我跟他打趣:“那你这次回中原,是想破镜重圆?” 他把头一摇,说:“晚啦,已经改嫁了。我是想女儿才回来的。二十三年没见了,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了。”我说:“她一定出落得如花似玉。”他道:“你怎么知道?”我笑道:“晋州水土养美人嘛。”他也笑了,说我女儿一定美貌、温柔,又善解人意,绝不会像你媳妇那般蛮狠无理。 英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把嘴一抹,笑道:“酒足饭饱,该走啦!”我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挽留,只问他明天还来不来?英叔说:“来!怎么不来,明天我做东,请你。” 回到客栈,张凉竹来报告说蒙古国二国师杨连古真已秘密到了晋州,看样子要对梨花社下手。杨连古真是刺马营八佩剑之一,此刻正得忽必烈宠信。刺马营与梨花社的恩恩怨怨早已世人尽知,近来更是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杨连古真此刻来晋州的确让人浮想联翩。 41.观世变 张凉竹此刻禀报这个,用意还是劝我早日离开晋州,这些天他已经连番几次劝我启程回西川了。我叹了口气,说:“准备行装,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 二日正午,我依约来到小店,却不见英叔的影子,我早已习惯了他的随性,于是我就叫了壶茶等他,等到黄昏也不见他的踪迹,我想他一定是不来了,于是结账,走人。 是夜月明,想到第二天我就要离开晋州了,离开天火教了,不知怎么的,我的心里竟有许多的不舍。我把张凉竹、白武山他们几个叫到庭院中饮酒,想找机会把我要归隐的事告诉他们,但这样的机会总也寻找不到,他们一如往常地敬爱我,鼓励我,后来我想要不就说不了吧,到时候丢封信给他们算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离别总也难免。 酒喝到一更时分才散,但刚过二更就出事了。白武山架着满脸是血的张凉竹闯进我的寝室,张凉竹的背上被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白肉翻了过来,血都快流尽了。我赶忙替他封穴止血,敷上金创药包扎起来。张凉竹醒后第一句话便是:“杨连古真诱捕白无瑕,要拿她做饵诱杀白眉子……” 我对白武山道:“你们在城南三十里铺等我,我办件事就去和你们汇合。”白武山一行走后,我去了晋王府,王府内空无一人,许久才见到一个番僧从正殿里出来疾步进了后花园,在一丛假山里转了两圈,霎时没了踪影。 我心知不好,转身想走已经来不及了,一声锣响后,四下里涌出上百名王府侍卫,那个番僧也在其中。他问我:“顾右使是在找我吗?”我说:“辛苦你给带个路。”说话间我闪身到他身侧,只一招便擒下了他。我让他喝退众侍卫,他不肯,拼命地挣扎,我火了,手上一用力,捏的他腕骨咯咯作响,他不敢再动,咬牙硬挺着,脑门子上满是汗珠。 这时一个黑胖番僧拖着根铁杖跳了出来,二话不说,抡动手中熟铁禅杖望我便砸,丝毫不顾他同伴的死活。 我抬剑挑去了他的一只耳环,震慑的那僧默默无言。此刻第三个番僧露了面,抚掌而笑,徐徐从假山后走出,那僧三旬出外,白面长脸,小眼精亮,稽首说道:“人言幽冥右使武功一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今晚咱们人多,顾右使未见得能全身而退。” 我见那番僧不觉吃了一惊,说:“唐虎,你几时也剃了头冒充和尚了?”他冷笑不答,说:“顾右使一定认错了人,小僧法名苦辛,不是什么唐虎。”他说这话时面色沉静如水,我不忍再讥讽他。唐虎是川东名门之后,原来也是身世煊赫的公子哥,三年前唐门掌门唐峰病故,他以嫡长子身份继任唐门掌门。不久,段世嘉子承父志到大理旧地创建了义合堂,是为拭剑堂的分号,因为被段玉明盯的很紧,一直难以伸展,于是就打唐虎的主意,和唐虎暗中勾结不清。 千叶堂将这些事禀报给我,我给段世嘉发去一封信,告诉他不要打唐门的主意,一则在落髻山眼皮子底下任何企图都难以成功,另外就算拉唐虎入伙,对他也无所助益,经过几十年的渗透,唐门内外也不知道潜伏了多少千叶堂的坐探,千叶堂堂主的一句话绝对比唐门掌门人好使。 段世嘉一直没回我的信,此后不久,就传来唐虎与庶母通奸被废黜的消息。这里面一定另有文章,唐峰****,妻室外宅数不胜数,但唐虎,据我的观察绝不会是个乱性的人。昔日他在临安热恋过一个官宦小姐,数度与她私会,后事发被拿,要定他死罪,他辩白说与小姐往来只谈诗词不涉**,事后查验,那小姐果系处子之身。由此可知他还是一个能把持的住的人。 何况他已是唐门掌门,家中娇妻正怀着七个月的婴孩,周遭的莺莺燕燕也都唾手可得,他又何苦要去背一个与庶母通奸的恶名呢。而且据传言说唐峰此人对贞洁一事看的极重,他死时许多姬妾都服毒自尽给他陪葬,原因呢倒不是唐家宣扬的主仆如何情谊深厚,而是他生前立的一条规矩,所有未曾生育的妻妾,在他死后都要服用一种剧毒,服毒后人脸色发青,容颜尽毁,且下阴内含有剧毒,与男子交欢则男子必死。 许多妻妾正是不堪忍受这等折磨,才不得不随他而去。 一年后我曾就此事询问了千叶堂的一个副堂主,他答曰:“是拭剑堂搞的太过分,我们实在忍无可忍了。”他说拭剑堂让唐虎公开加入拭剑堂,借掌门之尊,清理千叶堂安插在唐门里的坐底,唐虎首尾两端,杀了一些人又放了一些人。他这么做惹的千叶堂和拭剑堂对他都不满意,几乎同时向他下了死手。于是他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被人下毒毒死,他自己也稀里糊涂地和庶母赤身裸体地躺在了床上。 那位副堂主说,他们知道唐虎与我有旧,在决定正式动手前曾将此事专折禀告过杨清,呈文在通政殿放了三天才发还回来,杨清未作批示,而是直接用了玉印,按教规这种在呈文上不作批示直接用印的情况,不能视为对此事核准,但如果在用印的同时又有所暗示则另当别论。 不管怎么说经此一役唐虎是既不见容于天火教又不见容于拭剑堂,更为江湖所弃,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隐居山林,终老一生,或投靠刺马营。他选择了后一条路,投在了杨连古真门下,削发为僧,自己给自己取法号“苦辛”。 我就跟他说:“倒请法师指点迷津。”番僧谦和一笑,说道:“晋州之事本与右使无干,顾右使若肯撒手,小僧保证右使平安离开。”他一口一个“小僧”让我心中甚是不快,但我还是忍住了,苦辛法师的遭遇如此坎坷,我又何忍讥讽他? 我说:“顾某虽武功低微,故人有难却不敢不救。”苦辛连连摇头叹息:“可惜了,可惜了。”他说话的时候身形一动不动,像一根石桩。有八个番僧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一言不发,出手袭来。 这八人武功都不弱,正是我的对手,不过我有信心,若无人作梗,百招之内定然取胜,但现在苦辛就站在一旁,像头沉默的狮子,让我不得不一心分二用。在我苦战之际,忽有人从院墙上丢过来一只破草鞋,草鞋飞到一半突然凝滞住了,然后垂直落地,草鞋一定是在飞行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东西。 是毒针! 苦辛趁我不备向我射了一枚钢针。 我真是糊涂,苦辛还是唐虎的时候可不就是“蝎尾针”的传人吗?唐峰号称“八分寒芒一点星”,凭借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寒芒针”雄立江湖数十载,与中原十绝平起平坐,任谁也不敢小觑他!他还有另外一个绰号,为世人所畏,却不为他所喜:“蝎尾针”!蝎子无虎狼之雄壮,无鹰隼之锐利,却有一根令人生畏的毒刺,只要运用得当,也能所向无敌!好在唐门的规矩是只有掌门才能成为“蝎尾针”,唐虎此刻功力尚浅,否则“寒芒针”岂会被英叔的草鞋破解?我哪还有性命在? 草鞋的主人现身了,英叔,是英叔在暗中救了我。 他骑在墙头,一只光脚丫在半空晃呀晃的,他一只手提着酒壶,一只手抓着鸭腿,嘴上油晃晃的,吃喝的津津有味。他看我们停下来,就笑嘻嘻地说:“八个打一个,再暗箭伤人就没意思了。啊,现在扯平了,你们继续,不必管我。”看那架势并无插手帮忙的意思。我说:“你再不帮忙,将来就没人陪你喝酒了。”他笑道:“你对付这群秃僧绰绰有余。有我给你观阵,看谁敢暗中使坏。”听了这话,我顿失后顾之忧,以一敌八竟是越战越勇。 八人眼看就要落败,苦辛蓦然喝了一声,四个番僧推着无瑕和江春红从侧门现身。英叔一见无瑕,双眼生光,纵身扑了过去。苦辛纵身而起,半空中截住了老头,二人拳来无影,掌去如风,斗个旗鼓相当。 我虽从未见英叔施展过武功,但我相信他武功之高绝不在十绝之下。唐虎竟能在英叔的手里走上二十余招不落下风,倒颇让我嵯讶。不过强者到底是强者,三十招之后,英叔就占据了上风,看大势,唐虎亦绝无翻盘之理。我悬着的一颗心刚刚放松。就听到一个妇人冷笑道:“一个丧家之犬你十招还胜不了,这些年的苦功真是白费了。”说话的正是白眉子。英叔闻此言,冷面一黑,不发一言,出手却更快。 白眉子身形一滑,抢到无瑕和江春红面前,四僧拼力抵御,三招之内已是三死一伤。苦辛见状大惊,急转身来救援,却被英叔逼住脱不开身。 白眉子将捆缚二人拇指粗的麻绳轻轻捻断,如捻朽木。江春红跪拜道:“多谢仙主救命之恩。”白眉子白了她一眼,呵斥道:“几个秃贼就闹得鸡飞狗跳,你们还有什么用?!”江春红羞愧的满脸通红,垂头道:“此中另有隐情,容属下另行禀报。”说着她左右扫了一眼,起身上前,白眉子一个不备,被江春红突起一掌正拍在心口。 白眉子张嘴喷出一道血箭,铁袖一抖扇了江春红两个跟头。白无瑕旋身将她让在身后,二人背抵背,对外抗敌。江春红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阴冷如狼。白眉子审时度势,低喝了声“不可恋战,快走!”话音未落,后心却结结实实地挨了无瑕一掌,她眸中一空,顿时鲜血狂喷。江春红跃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手中利刃恶狠狠地扎进了白眉子的胸膛,手腕一翻,顺势拔出。 白眉子扑身跌倒,再也没能醒过来。 42.南行 我万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吃惊之下我嚎叫一声,挥掌逼退正面之敌,我望向无瑕,想问她为何如此,忽然却见她眸中空洞无物,我打了一个寒颤,猛然想起当年君山大会上,罗倩倩中了“噬魂丸”后也是这种眼神。 我的心猛然一凉:这里谁是拭剑堂的人?江春红还是苦辛? 英叔眼见白眉子遇害,竟发出狼嚎般的长啸,双掌一划,一道罡气犹如蛟龙出海,势不可挡。一直沉稳如水的苦辛也变色叫道:“擒龙手,你是……东方英正!”一愣神的工夫,他便挨了一掌,身如一片枯叶,悠然飘向一方。好一个苦辛,身处逆境竟丝毫不乱,借英叔的掌势一个拧身竟跳上房顶,手悟心口,憋着气,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江春红和围困我的八个番僧见势不妙转身便走。英叔长啸不止,身若蛟龙,直缠过去,三招五式便结果了八个番僧的性命。江春红内力精纯,虽身受重伤却仍跳到院外。英叔无心追赶她,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无瑕,出手如电,封住了她的几处大穴,将她揽在怀里,止不住地苦笑道:“真是天道报应!我一生得意之作,竟害了我两个至亲爱人。” 英叔的声音苍老凄凉,瞬间竟似老了十岁。 他抱着白眉子的尸体,举目望天,一圈老泪凝固在了眼眶里。 他在想什么呢,想几十年前他制成“噬魂丸”后被西隐大圣葛百草破格收录门下时的那份欲吞天下的少年心怀?想他在滇西孤隐峰上修行的清苦岁月?想他的那位脾气暴戾的大师兄余牙子和号称“药圣”的二师兄钟纯子之间的明争暗斗?想葛百草临终前传衣钵给余牙子后钟纯子负气下山时的留恋与不舍?想他为安慰失意的师姐白眉子举杯痛饮,醉后乱成夫妻的荒唐?想女儿无瑕出世自己被妻子拒之门外的无奈和悔恨?想他夫妻分道扬镳自己孤身走海外的凄凉与孤苦? …… 身处险地,我不能让他再这么想下去了,我说:“毒药既然是前辈配制,前辈一定能配出解药。”他叹息道:“有解药,可有一味佐药只有大理的孤隐峰才有。那里离此有万里之遥。顾兄弟,老夫当年用情不专乃至夫妻反目,至今痛悔不已。我这次回来原本是想尽自己所能补偿她母女一点什么,不想竟成这副局面。我看得出你对无瑕是真心的,我把她交给你,千难万难,你都不能遗弃她。” 一股酸水直冲我脑门,我跪地拜道:“前辈放心!我与无瑕死生不弃。” 英叔扶起我说:“记住,一定要在一年内赶到孤隐峰找她伯父余牙子。迟了,……” 他望了眼睡得正安详的无瑕,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说:“我懂了。” 英叔抱着他的爱妻走了,他说:“师姐是个爱干净的人,我要找块终年飘雪的地方安顿她。” 我目送他离去,俯身望着熟睡中的白无瑕,心中悸动了一下:“这一世我们再不会分开了。” 天色微明,城南三十里铺的路边草亭里,张凉竹神情落寞地坐着等我,他伤的不轻,能坚持来送我,我莫名地生出一种感动。 我没有下车,跟他说我要去办一件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张凉竹知我去意已决,就不再挽留,含着泪目送马车离去。 无瑕昏迷了一天一夜后醒了过来,双目呆滞,不言不食,我取汤水来喂,她先是喝了两口,突然间就翻了脸,一把打翻茶碗,薅住自己头发狠命地扯,我要来阻拦她,反被她无心无肺地咬伤了手臂。 店主赶来帮忙,却被她一脚踢翻,无奈我只得点了她的昏睡穴。店主惊魂未定,喘着粗气道:“你这个婆娘,长的真心不赖,却比夜叉还凶。老弟,你命苦哟。”我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守着这么一个疯婆娘,不值得。我相信他是出于一番好意,可惜我不能接受。 无瑕熟睡时的面容,真是让人又怜又爱。 那天半夜,几条人影闪入店后面的杂树林中。我见来者不善,就抓起剑悄悄跟了过去。几个黑衣人蹲在树下低声商议,一个道:“就他一个,怕啥。”另个说:“此人剑法可不赖,硬干怕是要吃亏……”第三个冷笑道:“明的不行,咱就来暗的。”又一个道:“就这么干,别跟他讲什么江湖规矩。”最后一个犹豫不决,小心地问:“几位哥哥,咱们这么干,人家会不会骂咱是无赖?”四人闻言都缄口不言。 我说:“跟幽冥狗贼不必客气,有什么法子尽管使出来吧?”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他们一跳,几个人慌乱了一阵后,就附和着我说“是”“对”“不错”,以为找到了同盟者,都很高兴。这时领头的问我:“你是谁?”我说:“我就是你们要杀的幽冥狗贼。”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领头的觉得这样太不像话了,就带头喊了声:“幽冥狗贼,我们跟他拼了!”其他几个人也附和着嚷起来。可惜几个人嘴上功夫了得,手上功夫却一般,没走几招就都被我缴械制服。 领头大哥叹了口气说:“怪只怪咱们学艺不精,认命了。”我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回去学好武艺再来吧。”我又问他:“你们怎么知道我的行踪?”他答道:“幽冥右使护送梨花社的妖女南下求医,天下谁不知道。” 我的行踪已经暴露,此地不宜久留,我得连夜赶路。 天明时分,走进一处峡谷,雄山耸峙,绿翠欲滴。我取毛巾在小溪边洗了脸,又拧了个湿巾来给无瑕梳洗。蓦然,山道上一阵马蹄急响,十余骑飞奔而至。马上人滚身下马,参拜道:“刘一山参见顾右使。” 刘一山原是风衣府中枢堂的一名主事,一年前随我出掌中州,我见他精明干练、有担当,就将他一升再升,做了总舵的副总舵主,我回山后,又将其擢升为总舵主。刘一山感念我知遇之恩,凡事以我马首是瞻。 他苦劝我:“恳请右使收回成命,重掌我教。”我说:“我与教主有言在先,辅政四年,如今该是我履约隐退之时啊。”刘一山哭道:“右使若去,教中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哇。” 我笑道:“你多虑了,她早已不是四年前那个迷茫无助的小姑娘了,从今往后,再不可小觑她。”他见我去意已决,只能叹息一声,转而又替我高兴:“能同白宫主这般神仙人物归隐山林,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哇。” 临别时他要我赠他一言,我想了想,说:“锦绣百年终归个空,早看破早超生。” 那时秋风渐寒,落叶纷纷。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我说过这句话后,他落寞凄惶的神情,他朝我长躬在地,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刘一山是我所知的天火教大员中结局最好的一个。 因为有刘一山在暗中护卫,我和无瑕平安地进入了邓州地境。邓州乃是宋蒙交战之地,所过之处,残垣断壁,焦梁黑土,一片废墟,野鸡、狐兔在荒废的村落间往来穿梭,不时能见到悬挂于树上干尸,犹如走进了魔境鬼域一般。 无暇之病日益沉重,全身开始浮肿,几天后面目全非,而又神智木讷,成日枯坐,不发一言。又几日,竟不知饥饱,便溺失禁,由脖颈开始遍身起满了芝麻大小的水泡,因为奇痒难忍,她日夜不息地用手抓挠,抓的血肉模糊,体无完肤。我不忍她如此作践自己,就狠着心用绳索将她手脚捆住。她拼命地扭动着身躯,鼻涕眼泪流个不止,喉咙里发出像垂死的狗一样的哀嚎,目光更阴狠的怕人。看着她难受,我的心如刀绞一般。 过了几天,那些亮晶晶的水泡不见了,代之的是绿豆大小的脓包,先是白色,硬邦邦的,待成熟后变成了黄褐色,软乎乎的,一碰即裂,流出深褐色的脓水,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脓水流过之处新的脓疱一片片生长。不出十日,她全身再无一块干净的地方,痛痒难当,坐卧不能。起初,我每日雇人为她擦拭一遍身体。到后来,重金礼聘也难再找到人,概因身上恶臭扑鼻,常人闻之便呕吐不止,有赚钱的心,没赚钱的本事。我只好抛却男女之嫌,亲自动手为她擦洗。 有良知的郎中已经不敢接手,却有那庸医胆大乱开药,我也是病急乱投医,竟信以为真。折腾到深夜将药膏敷上,自以为一觉醒来必有效果,期望越满,失望越大,清晨起来一看,又是流的满身是脓。又过了半个月,她已不知痛痒,神情呆滞,不言不语,不饮不食,成日里躺着不愿起来。身上恶臭十丈外可闻,为行路方便,我只得买了几筐咸鱼放在车上以混淆视听。 在均州买药时,有人向我举荐神医介未休,说他医术高超堪比华佗在世。我一拍脑袋叫道:“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介未休,当世名医,天山故友,此刻就隐居在均州西南八十里的青草谷。他与孤隐峰渊源颇深,或许他真能有什么办法。我连夜启程,天明时分已到谷外,此处山高林密,曲径通幽,马车行不得山间小道,我只得弃车抱着白无瑕行走,虽已近寒冬,一路上仍引得许多的绿头苍蝇盘旋不去。 43.求医问药 翻过一道山梁,遥见平谷中有几间茅草房。门前一个十来岁的童子正在捣药,忽闻恶臭扑鼻,忙掩鼻而起,皱眉四顾。我笑道:“童儿还认得我吗?”那童子定睛一看,喜道:“原来是顾大哥啊!你,你怀里抱的是什么人,这么臭,你闻不见吗?”我苦笑道:“这就是你想见的白姐姐啊。”童子愕然道:“白姐姐?她,她怎么……”童子本想上前,终于禁不住那逼人的臭气,俯身呕吐起来。 “医者父母心,哪有做郎中恶心病人的?去准备一口大缸,把天字号葫芦里的药泡进去。”介未休一面训斥童儿,一面疾步走了过来,切了白无瑕的脉,对正在刷洗大缸的童子说:“再添两钱红草粉,一钱金龟子,三钱硼砂。”介未休瞄了眼我,眯着眼笑道:“你终究还是带着她私奔了。”我无心与他说笑,把晋州的事简要一说。 “他到底还是回来啦。”介未休嘘叹一声,顿了下又道,“真是天理报应丝毫不爽啊。他自己配的药,却害了自己的妻女。离地三尺有神明,害人终害己。”我惊问道:“原来老先生早知道她是东方前辈和白前辈的女儿?”介未休嘿嘿而笑:“天下除了你,没几个人不知道的。你真的不知道?算啦,过去的事,不说啦,不说啦。” 小童将大缸刷洗干净,泡上了药。介未休仔细检查一遍,从腰带上解下一只小葫芦,托在手心稍稍停了一下,便将里面的白色药粉全倒了进去,用手搅了搅,吩咐小童:“预备两桶清水。”又吩咐我除去无瑕的衣裳,将两桶水冲洗了无瑕。时近寒冬,冰水刺骨,无瑕被水泼中竟毫无知觉。只是在进入大缸的一刹那,被药水一激,才猛然惊醒过来,手脚痉挛,大声惨叫起来。我又痛心又欣慰,伸手要去拉她,被童子拦住。 介未休点了无瑕的昏睡穴,用核桃木缸盖将缸口封住,只留了无瑕一颗脑袋在外面。介未休吩咐童子将无瑕头发剃光,用药水将她脸上伤口洗尽。 我低垂着头,不忍再看。介未休叹息一声:“她命中有此一劫。” 我问道:“当日东方前辈说只有到孤隐峰才能找到治伤的草药,难道先生也无能解救?”老先生颔首一笑:“西隐医药举世无双,余牙子号称‘医神’,钟纯子号称‘药神’,东方英正么什么头衔都没有,本事却在他二位之上。‘噬魂丸’是他集大成之作,千古奇毒,老朽如何能解的?此药能迷幻人的心智,中毒之人犹如魂魄出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切都听命于施药之人。中毒后三日内服用解药,并不伤元气。过了三日没有解药,则毒素在体内淤积,先是皮肉溃烂,神情呆滞。最后全身脓烂可见白骨,一年后非死既痴,神仙难救。它的解药配方其实很简单,但其中的一味‘仙珠草’普天之下只有孤隐峰的石壁上有。我方才用的白药粉就是‘仙珠草’,可惜份量不足,所以只能暂时减缓她的病痛,却不能根治。” 童子将无瑕剃光头发,又将她脸上的伤口洗净上了药。无瑕脸色浮肿,皮肤暗紫,昔日的花容月貌已荡然无踪。 童子燃了几根香木驱散了恶臭,回屋刷锅添水,炒了一碟鸡蛋,一碟竹笋,一碟木耳菜,一碟老腊肉,用竹筒蒸了两筒白米饭,烫了一壶自酿的苦叶酒,把桌子端到竹篱外的上风口。我喝了点酒,吃了点饭,就觉出身体疲乏起来。介未休道:“她要泡一天一夜哩。”他劝我进屋睡上一觉。童儿领着我到后面草屋躺下,头一沾枕头就入了梦乡。 梦中,她白衣飘飘,正含羞走来…… 一觉醒来,草庐外红日西坠,天朗山青。我暗忖:“若她病好,能与她隐居于此,此生何憾?”想到无瑕的病,我的心又是一沉。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不去想,不去想。我振了振衣裳,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童子正弯着腰在给一具棺材上油漆。 棺材!我的头嗡地一下,顿觉天旋地转,立即晕了过去。 介未休用一根银针把我救醒,望着我苦笑。我的泪刷地就流了下来,我说:“先生,你还救我作甚,让我死了算了。” 介未休笑道:“你死了谁送她去孤隐峰?”我愣了一下,一跃而起。介未休领着我走到那具棺材前,笑呵呵地说:“这就是我百年之后的安身所。如何?”我说:“好,好材料,好做工,的确是好。不过先生无事摆弄它作甚。”他喟然一叹,道:“人有旦夕祸福啊。”说到这,他向我递个眼色,领我到木桶旁,指着木桶上插着的一根竹签,说:“三更末,来了一伙人,鬼鬼祟祟的,童儿出手驱赶,有人就射了一枚透骨钉,……虽然没伤着人,却将药水泄去了不少。”我预感到不妙,心头霎时响起了一声闷雷,嗫嚅着说:“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是我害了她。” 介未休安慰道:“虽不会伤及性命,但纵然能解去体内之毒,只怕也要留下疤癞,甚或容颜尽毁。”我说:“她这般要强的人,这岂不是要了她的命?恳求先生救她,大恩大德,永世不忘。”介未休摆手说:“你言重了。”却仍迟疑不决,我再三恳求,他方吐口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太过冒险。”我明白他什么意思了,就说:“但能保她平安,一切后果由我一力承当。” 他沉吟良久方下了决心,对撅着屁股刷漆的童子说:“不必刷了,去把我的天字号药箱拿来。”又痛心地说:“可惜了我的一幅好寿材啊。” 童子捧来了药箱,介未休开始配药,师徒两个里里外外忙了一天,才将药材配好。此刻棺材上的油漆也干了,童子捧着个瓦罐,先在棺材底板上浇了层粘稠的黑药油,稍稍风干,又垫了层厚厚的草药,再浇上褐色药油,药油稍干再放一层草药,然后又浇上药油,如此反复五次,最后铺垫了一层金丝软草。他要我将无瑕赤条条地从缸里捞上来,平放在软草上,双手交叉在腹部,用一方手帕掩住私处。 童子在她身上撒了些软草,浇上一层药油,等稍干再浇第二层,反复又三次,除口和鼻外,无瑕全身都被黑色的药油覆盖。 介未休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却叮嘱我:“每五日给她喂一次清水,每次喂三汤勺。药膏不可以沾水,不可以让阳光直射。若有一点闪失,便是个终身残疾。”我已哽咽难言。他一摆手道:“罢了,罢了。算你们欠我一份人情。”说话时脸上显出无尽的苍凉,也不和我招呼,提起药锄就默默走出小院往后山去了。 我问童子道:“先生为何这般伤悲?”童子道:“师父费了千辛万苦才采集到这些草药,可保尸身千年不朽。西隐一脉轻名利,重生死。生前想尽办法享乐,死后要尸身千年不坏,只有这样才能成仙得道。收罗了半辈子的东西突然没了,你说他心里如何能好受?”我赶忙往后山去找介未休。暮色苍茫,哪里有人影? 童儿追上来,呵呵笑道:“你何必介怀,等白姐姐的病好了,你们成了亲,你也就是西隐一脉的人了。到时自然有机会报答他。”他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就解释道:“昔日,师父给余牙子做炼药童子,做梦都想拜他为师,却被拒之门外,这么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你能帮他入门,岂不就还了他的恩情?”我点头称是。 童子又道:“我听师父说孤隐峰常年隐在云雾里,即便到了山脚也难寻见,你要有些耐心。还有余牙子这个人脾气不好,人也固执,你小心应付才是。不过,他婆娘倒是个热心肠,倒不妨求告她。”我谢过童子,带着无瑕回到均州,买了辆马车装载棺材,为掩人耳目,我全身缟素,谎称扶灵归乡。 行入江陵府境内,村镇渐多,市面繁华。每隔几里便有乡军设的关卡,盘查过往行人,说是抓捕蒙古人的奸细。 到了江陵城,我将车子停在饭铺门口,进店去买干粮,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等回来却就不见了马车,这真是见了鬼了,光天白日的有人竟连灵车也要偷。街边一个算命老者传话道:“车子让刘将军手下赶走了,要你去西大街杨柳巷取回。”我恨道:“这厮当真无礼!”遂甩开大步赶到杨柳巷,果见马车停在一座大宅院前。 我正待上前查看,就见一个戎装大汉从车后转了出来,拱手笑道:“师兄,多年不见,还记得我吗?” 娘的,是刘青烈,化成灰我也认识你。 我骂道:“装神弄鬼,你做的是哪家的将军?”他翘着大拇指神气洋洋地说:“是咱洪湖派的大将军,掌门师兄封的。”苏清河这几年在荆湖操办乡军,颇见规模,他自称大帅,封青烈、清泉五人为将军,这些事我在落髻山就知道。 44.失江山 我岔开话说:“你把棺材摆在门口,就不嫌晦气吗?” 青烈哈哈大笑,说:“不过一所宅子,明儿就找个人卖给那知府老爷,让他晦气晦气。”他拽着我的胳膊不让走,说:“你携白姑娘归隐山林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却瞒着小弟,是何道理?”我道:“我也是迫不得已。走江湖难,归隐也不易啊。” 本意进去喝杯茶就走,孰料一盏茶的工夫,竟有几拨小校进来回事。我问:“苏师兄经营乡军也有六七年了吧,有一万人没有?”青烈嘿嘿一声冷笑:“师兄也太小瞧咱们荆湖军了,我江陵就有一万八千人,其他各处加在一起不下十万。还有十万洪湖弟子不在此列。”刘青烈虽然不是那种乱放炮的人,但说苏师兄麾下有十万厢军我还是将信将疑,我问:“这么多人,就不怕官家猜忌?”他说:“咱帮他赵家守江山,他乐还来不及,岂会猜忌?再说,襄阳的吕大帅和咱师兄好的就差没穿一条裤子了。” 这时一个身材妖娆,模样标致的锦衣丫鬟来报:“夫人从海宁回来了。” 青烈一跃而起道:“在哪里!”大步就要往外走,忽觉失态,就尴尬地笑了笑道:“师兄不要取笑我,她若是得了白姑娘的病,我也会千里送她治病的。” 听说朱雨菡来,我就起身说:“我还是走了,免得大家尴尬。”青烈也不愿再提当年天王庄之事,便取出一枚令牌交给我说:“凭此在江陵境内畅行无阻。” 那晚我宿在江陵城外临江的一处茅店,饭后打坐运功,忽觉窗外有人窥探,只做不知,打坐毕,便和衣而卧。不多久有人向屋内吹迷香,我假意昏迷,两个蒙面人撬门而入,潜行至床前,举刀便砍。我一个翻身捉住一人手腕,一拉一推,二人便撞在一起,“扑通”倒地,二人武功既差,胆量更小,顿时跪地求饶。 我鄙夷地喝问道:“为何行刺我?仔细说,但有不实,定取尔等性命。”一人道:“你敢杀人灭口?我等可是拭剑堂的人。”我不觉好笑,喝道:“还敢唬我,拭剑堂有你们这般脓包吗。”另一个叫道:“我等真是拭剑堂的人,我们有令牌。”说话时他还真的拿出了一块令牌,我用剑挑过他的令牌,仔细看过,心中疑团重重。问道:“你们隶属那个盘口?”拭剑堂在各地的分堂俗称盘口。一人答道:“我们属庆和堂。” 我冷笑道:“果然是在唬我,拭剑堂两堂三十二盘,哪来的什么庆和堂?” 我刚说到这,门口闪过一道人影,一人笑道:“顾右使这句话就显得孤陋寡闻了。庆和堂与内外两堂平起平坐,奉太后谕旨创设,如何是假?”说话的是个身段妖娆的女子,我见过她,她是朱雨菡的贴身侍女,名叫凝玉。 二人一起嚷起来:“大姐救命啊。”凝玉喝道:“蠢货,庆和堂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还不快滚下去!”二人如闻大赦起身便跑,我说:“我让你们走了吗?”二人慌忙又跪了下来。凝玉哭笑不得,喝骂道:“没用的东西,你们怕他作甚?”说着一拍巴掌,四下里顿时冲出二十多名军汉,都蒙着脸,穿着洪湖乡军的号衣。 我轻蔑地一笑,骤然起身,在人群中穿了个来回,他众人就一个个手僵脚麻,丢刀弃剑站立不稳。凝玉这才慌了手脚,闭着眼,把手中短剑在面前一通乱挥,颤声嚷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就……” 我劈手夺了她手中短剑,当着她的面折成两段,丢在她脚下,呵斥道:“好端端的拭剑堂被你们搞的乌烟瘴气。你胆敢再跟着我,我必取你性命。”凝玉恨得眼泪在眼圈里只打晃,却不敢再吭一声。 赶走众人,我生了阵闷气,赶来到渡口。船家忌讳棺材不吉利,虽有重金也不肯出船。一个打鱼的年轻人讥讽众人:“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大吉大利的事,你们却不懂,可见愚蠢。”众人反唇相讥:“你说吉利,你去载好了。”年轻人不甘示弱,笑道:“只要客人愿意,这活我便接了。”我大喜,出重金酬谢。 年轻人一路唱着渔歌,船到江心,却突然纵声大笑,小船随之剧烈摇晃起来。我心知有变,抓剑欲擒那年轻人,却是慢了一步,年轻人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不见了踪影。我心知不好,持剑护住棺材,心中暗忖:任你有何手段,只要敢露头,我便一剑取你性命。 四顾白水茫茫,却再无他的踪影。 我正惊疑时,忽然发现船底开始渗水,仔细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填充木板缝隙的胶末被人用刀撬开,胶末本是用木屑混合油脂制成的填充物,性质柔软,用刀撬的时候不会发出声响,这也是我虽全神戒备仍旧没有发觉的原因。 我熟悉水性,即便落水也有把握逃生,但介未休嘱咐过无瑕是见不得水的。事到如今,虽然说不上山穷水尽,但我的的确确是落尽了下风,还顾得上什么颜面?我站在船头,抱拳四顾,问道:“是哪路朋友?可否现身一见?”喊了三遍,就见一叶孤舟随风顺浪飘飘而来,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盘坐在船头,左手提壶右手执杯,自得其乐。 娘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连肉头和尚也来欺负我。半年前,这厮曾来中州见我,劝我归降刺马营,结果被我严词骂回。江湖上这种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多不胜数,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为自己的前程打算,何错之有?我与他昔日有旧,虽明知他成了刺马营的走狗,却仍不忍伤他性命,谁知我一念之仁放了他,却被他误解成我是“关系留一线,日后好想见”。此后他又几番来找我,都被我拒之门外。 谁知今天,他要变本加厉。 他倒了杯酒丢了过来,看我抄在手中,不曾洒落一滴,就赞道:“顾兄武功愈加精纯了。”我冷笑道:“你却不如先前洒脱了,弄这玄虚是何道理?”他呵呵一笑道:“几番邀请顾兄同赴大漠,都被顾兄拒绝,无奈,只好出此下策。”我听了这话反倒沉住了气,冷笑道:“他们开了什么好处,让你出家人也耐不住寂寞了?” 和尚笑了笑:“老子活了大半辈子,总算弄清一个道理:天下大势,如江河滔滔奔流。顺水行则易,逆水行则难。不随大势,不顺大流,难成正果。想人生不过几十年,何苦逆势而行给自己找不痛快呢。”我鼻子里哼出一丝冷笑。他尴尬地笑了笑,又道:“想顾兄旷世才华,却不容于世。一腔抱负无处施展,你如今说要归隐,我倒要问问你:你真能割舍的下来。”我仍冷笑不言。 他又说:“大元皇帝虽是胡人,却是个礼贤爱士的好皇帝,像和尚这般粗鄙之辈尚且尊若上宾,何况顾兄大才?兄若去必是如鱼得水,成就千古美名。”我冷笑道:“在下已决意归隐山林,和尚今日注定是无功而返了。在下也奉劝一言:认贼作父非是大丈夫所为。” 肉头和尚叹息道:“顾兄不为自己,也不顾她的死活吗?”我怒道:“你究竟想怎样?”他冷笑道:“你若真心对她,死且不怕,还怕担个恶名吗?”我厉声呵斥道:“人无名节与禽兽何异?你若还念着昔日的交情,就放她一条生路。”和尚忽而面露狰狞之色:“你死了,谁还要这一坨烂肉?”我顿时无语,僵在了那。 江面上忽然翻起一串水花,接着又翻出一团血水。一具裸尸浮了上来,正是先前为我撑船的那个年轻人。 和尚脸色一变,将一对月牙双钺抄在手中,凝神戒备,我知他武功不弱,担心水下之人不是他敌手,便也扣了两枚制钱在手,准备暗中相助。 水面上又翻起一朵浪花。 我想那人该要动手了,就故意咳嗽了一声,吸引他的注意力,肉头和尚正凝神戒备,在他的身后,一个水鬼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船,挺一柄钢叉刺向和尚后心。 我手中的两枚铜钱猝然而发,和尚忙挥钺磕挡。 水鬼的钢叉趁势扎入了他的后心,猛力向前一推,两人一起翻入江中。水面上挣起几朵浪花,吐出几股血水,一切就归于宁静。 片刻后,江上忽闻渔歌声,一个头戴草帽的健硕渔夫划着一只小船荡过来,问道:“是顾先生吗?”我点头,那汉子道:“有人舍我五两银子渡先生过江,先生请吧。”我冷笑道:“好你个殷深道,在我面前还装神弄鬼。”那渔夫闻言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皙齐整的牙,拜道:“难得右使还记得属下的名字。” 殷深道是李久铭举荐的陇西总舵千叶堂副堂主,此刻出现在这,倒也不觉奇怪。自决心退隐江湖后,拭剑堂、梨花社和刺马营各路人马沿途阻截,李少冲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以他的性格,派人暗中相助也在情理之中。 殷深道护送我过了江,便道:“前面的双鱼寨隶属滇黔总舵辖地,未有上命,属下不方便过去。”我取出令牌道:“我有通关令牌,可畅行无阻。”殷深道说道:“双鱼寨的三个指挥中有两个是拭剑堂的奸细,右使不可掉以轻心。” 双鱼寨设在两山夹持的交通要津上,兵卒税吏行为粗蛮,言语恶毒,对路人公然勒索钱财,稍有不从便籍没财货,拘押鞭打,惹得民怨鼎沸。我望着寨门上高高飘扬的宋国旗帜,心中不禁恻然:连肉头和尚这样的人都甘心投敌充做鹰犬,可见人心已散,如此江山还能姓赵几日? 45.仙乡何处寻 从沅州到弄洞府,千里山路走了一个月时间。都是山环水绕,林密水急的险恶地形,进入大理国旧地,又见雪山绵延,杳无人烟。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扛着棺材在崇山峻岭之间来回寻找。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孤隐峰依然踪迹全无。 我头发胡子一大把,衣衫被树枝荆棘挂的破碎不堪,一日我临水一照竟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浑身上下都似个野人一般。这日扛着棺材又在山间中穿行,忽见两个穿着整齐的童子各挑着一担泉水,在山林中行走如飞。这是我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人,欣喜之下急忙呼喊。两个童子听到有人呼唤,就驻步回头,忽见一个野人扛着个棺材在朝自己招手,二人齐叫了声“有鬼”,丢了水桶便跑,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我还当自己花了眼,使劲揉了揉,仍旧什么也没看到,若不是看见两幅水桶,和一条人工开凿的山路,真要怀疑自己见了鬼。山路沿着一条溪流修筑,曲曲折折,走不多久,前面传来轰隆隆的流水声,一块断壁上垂下一条瀑布来,状如一条白龙相似。流水在断壁脚下汇聚成一潭清水,水清澈透底。这山道到此也就断了头。 我心中酸楚起来,再有半个月就满一年,再找不到孤隐峰,岂非辜负了她么?我跪在水潭边暗自祈祷:“天若怜见,就指我一条明路。”话未落音,对面真的出现了一座山峰,直挺挺的如一根擎天大柱。我急忙揉眼看,果然是一座山。我大喜若狂,跳起身,拍着棺材叫喊:“你看见没有,我们找到啦,我们找到孤隐峰啦!”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吹过,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山峰突然不见了。 我大惊,一连揉了七八次眼,对面一片雾蒙蒙的,什么也没有。我捶胸顿足道:“天哪,你真要害死我吗?”正痛不欲生,身后忽有人说道:“看呐,就是这个猿人!”是方才的那两个童子领着个布衣老妇对着我指指点点。 妇人看了看我,就笑着说:“童儿无知,他是人,哪是什么猿人?”就大大方方走了过来,问:“你从哪里来,来这做什么?”我问她:“三位可是孤隐峰的人?又或者听说过去孤隐峰的路?你们倒听说过孤隐峰这个名字么?”那妇人闻听了这话,又把我看了一遍,就问道:“你与天山派有何渊源?”我忙说:“我……,我是来送无瑕治病的,哦,她复姓东方的。”妇人惊喜道:“那是四老爷的小姐,她回来啦?她在哪?” 待她看过无瑕的真面目后,就叫过一个童儿嘱咐了两句,那童儿撒开脚沿着山道去了,高高低低地走了一阵骤然就没了踪影,与方才竟是一模一样。 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就跌坐在地上,仰望着青山白云,朗声笑道:“老天待我不薄啊!” 童子去了一刻钟的工夫,带回来七八个人,神态举止与天山诸人近似,只是多了几分雍容。一个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听了妇人的禀报,又揭开棺材盖看了看,就皱起了眉头,拈着下巴上的两根硬须沉吟不决。 他身旁一个颜容俏媚的女人问他:“真是小妹呀?”男子点了点头。又一个体态曼妙,面颊丰润的女人语气肯定地跟她说:“一定是小妹了,二姐姐你看看那眉眼,可不像神了东方师叔。”那妇人点点头,说:“眉目是有些像,当家的,你看呢。” 男子默然点了下头,跟我说道:“你请山上歇息。”我微感嵯讶,怔在那。面颊丰润的妇人就笑起来:“却如何是好,长久不下山,什么礼仪规矩都忘了。” 男子拍了下额头,拱手作揖道:“在下余瑜,论算是无瑕的堂兄。”又引荐了两个妇人,颜容俏媚的是他妻子白飘飘,面颊丰润的是他妹子余卿卿。 四名小厮抬了棺材,翻过一道小石坡,眼前是条水清见底的小河,有小厮撑着竹筏候在河边,乘竹筏走了半里地,就拐进了一个水洞。水洞宽阔深远,顶上裂有一道缝隙,透有亮光,因而丝毫不觉得昏暗。 过了一处天坑,进入一处幽僻的小洞,斜着一转,就是一座石码头。弃船上岸,面前是一道小石门,一道石阶盘旋向上。 拾阶而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眼前豁然一亮,如丝如缕的云雾就将人整个儿的包了起来。其时人已悬在半山腰的栈道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我脑子里嗡嗡一阵乱象,如此情形在旧时梦中不知见过了一次,没想到世上竟真有这等所在。又想到这山峰如一根直上直下的石柱,崖壁光溜溜的无可凭借。孤隐峰隐居之人该是用了多少年才在这绝壁之上开凿出盘山栈道。 栈道有七尺五寸高,四尺宽,因云雾太大,一丈之外便看不清人影。偶然有强风吹过,浓雾散开一条裂隙,这时才见远处连绵不绝的雪峰,只一眨眼的功夫云雾重新又聚集起来,四周重新一片混沌。身边的湿雾浓云伸手可掬,望远处,雾茫茫了无边际,人行云端雾里,飘摇摇不知身处何处。 我这才明白自己三个月来近在咫尺却寻踪未果的原因,心里暗暗一叹。绕着石壁走四五里地,云雾突然淡去,西天的晚霞正浓,斜阳的芒刺驱赶了汹涌的云海,廓出一个青天碧海的新境界。眼前是清清爽爽的一座山峰,碧草萋萋,野花芬芳,发源于一汪清潭的小溪穿过一片地势舒缓、野花芬芳的草地后,又拐了个弯向断崖流去。它化作了一道迎风瀑布,飘飘洒洒挂在了天边…… 我正惊叹造化的神奇,就有一位仙风道骨的白发老者拄着拐杖在一群男女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余卿卿疾步上前埋怨道:“爹,你怎么出来了?小心身子。”老者道:“我的侄女回来了,我能不来瞧瞧吗?”老者巍巍走到棺材前,只看了一眼,便顿足咒骂道:“庸奴糊涂,庸奴该死!”吓得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口。 老者发了一通脾气,忽然又欢喜起来:“咦,这庸奴还有些手段,到底没白跟我。”他喜一阵怒一阵,就拖着木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嘴里仍叽叽咕咕说个不停。 我的心也随着他的喜怒潮起潮落,等到他转身离去,我的额头全是汗水,望着他踯躅而去的背影,心里却又想,世人传说的神仙一般的余牙子却是这么个糟老头子。 我刚刚发出一丝苦笑,余牙子突然回过头来,问余卿卿:“那后生是什么来历!” 余卿卿大声回道:“爹,他是无瑕妹妹未过门的夫婿。姓顾,叫顾枫。”余牙子怒道:“我听的见,你不用那么大声!”使木杖拨开余卿卿独自往前踯躅而行。余卿卿陪着小心,不即不离地跟在身后。 白飘飘笑对我说:“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都变回了小孩的脾气。爹今年一百二十一岁了,行为说话越发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了。”我心中惊叹不已,又想:余卿卿是余百花的亲姐姐,少说也有七十多岁,看她样子却像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孤隐峰与世隔绝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一道绿草青碧的小坡后是汪碧清的湖水,倒映着青山白云,沿湖散布着大大小小十几座宅院,花木繁多,算不得名贵,修剪的十分用心。一群孩童拿着木片刻制的风车在街巷间、花丛下穿行嬉闹,惹得一群狗儿也跟着吠叫。 我们来到湖边一座长着一棵歪脖子松树的院落前,余牙子的发妻章夫人坐在轮椅上迎候。我受宠若惊,忙跪地行礼,章夫人笑盈盈问道:“你就是老三和老四的女婿吧?嗯,是一个好少年。”我说道:“前辈误会了,晚辈和白姑娘只是朋友。”章夫人道:“什么叫朋友?男女之间哪有做朋友的?”我腼腆一笑道:“东方前辈只是命晚辈照料她,再说她也没点头呢?”章夫人笑道:“到了这就由不得她了,我做主了,等她病好了你们就成亲。” 余卿卿小声提醒道:“娘,三师叔才过世,怎好提婚配的事呢?”章夫人道:“那要怎样?还要等上三年吗?女儿家老得快,再过两年,还能生几个孩子?” 白飘飘赔笑说:“娘说的是,二姐姐真是糊涂了。”她虽这样说却不见得余卿卿有丝毫不高兴,想来二人这样一唱一和哄老人已经习以为常了。 哄了一阵子,见章夫人气消了,她又小心进言道:“无瑕妹妹可伤得不轻呐,又被介未休用错了药,只怕就是救过来,也是容颜尽毁。我看不如这样:她伤若好的通彻,他们就成亲,若是留下了残疾,也不要耽误了顾兄弟的好前程。”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在试探我吗?果然是试探倒也罢了,否则,真是小看了我。我忙说姐姐关爱之心小弟心领了,不管无瑕的伤能否痊愈,是否毁了容貌,小弟都心甘情愿陪伴她一生一世。 白飘飘说:“你别误会,我是为你着想,夫妻过日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开始两年或许还能忍受,但常年累月的,只怕你就忍不住了。” 我说:“我与她相识多年,虽多坎坷,到底心心相印,我今日说这话不是赌气,一片诚心唯天可表。”章夫人看我说的慷慨,就瞪了眼白飘飘,说:“难得他能这样想,你们做姐姐的就别多心了,好好想想怎么去撮合人家吧。” 白飘飘笑道:“有您老做主,那小妮子还能跑了不成?” 我洗漱完毕,余卿卿送来一套新衣服,我穿戴整齐出来,惊的余卿卿双眼放光,笑道:“金童玉女真是一对绝配。”忙带来见章夫人,惹得众人一阵夸赞。当晚设宴,只是一些松子,蘑菇、干笋之类的山野小菜,做法也极其简单,少油少盐,多半是半生不熟。余牙子只用了一小盅米饭便离席而去。 46.美丽的误会 众人都起身相送,余牙子一言不发地去了。章夫人对我说:“别理他,人老了,耳背。”余卿卿问我:“这些东西小弟吃不惯吧。”不等我说话,一摆手,侍女们鱼贯而出,端上来七八盘各式菜蔬,食材也是些松子,蘑菇、干笋,只是做法跟山下的一样。 章夫人笑道:“孤隐峰的饭食一定不合你的胃口,所以就另外做了些合口的菜,刚才怕那个老鬼贪嘴,所以就藏了起来。”众人都笑。 余瑜取出一瓶酒道:“老爷子滴酒不沾,我这瓶好酒藏了十几年了,今天咱们哥俩一醉方休。”我只当必是好酒,入口才知酒味甚是一般,心中不免有些诧异。余瑜见我脸色怪异,便问道:“我这酒怎么样?”我说酒味好清淡,正合孤隐峰的清净淡雅。白飘飘说你不必给他留什么面子,他那酒五文钱买一斤,能是什么好酒?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余瑜红着脸争辩道:“这酒虽是一般,却是我珍藏了十几年的,这份情谊如何计算?”章夫人道:“好啦,也不是什么好酒,就别为难你顾兄弟了。”用完晚饭。余瑜陪我来到了一处幽僻院落,略聊了会,余瑜道:“顾兄连日劳顿,先休息几天。山上不怎么讲究,顾兄不可多心。”我笑道:“清净自然,这很好,余大哥不必挂心。” 送走余瑜我正整理被褥,一个侍女快步走了进来,从我手中夺过被褥说:“这些粗活,婢子来做就是了。”我说:“不敢劳烦,这些小事我做的来。”侍女腼腆一笑道:“山下的公子就是不一样。”她媚眼生俏,勾勾地看着我,看的我心中一阵慌乱。 我说:“天晚了,姑娘还是请回吧。”侍女笑道:“你让我回哪里去?”我说:“自然是回你自己的屋子。”她咯咯笑道:“我的屋子?我的屋子可不就是这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注意到屋里摆设竟都是女子的物品。 她贴身搂住我的腰,柔声说道:“孤隐峰没有客房,远来的客人都是在婢子们的闺房里将就的。”她的手不老实地往我的下体摸来。 我气咻咻地掰开她的手,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她打了个哆嗦愣在那,眼睁睁地看着我出去了。 我出门的时候隐约瞥见两条人影在园圃里伏着,心里陡然生出一丝厌恶:“她们竟如此作践我。” 无处可去,我便在湖边树下站了一夜。 二日早饭时,余瑜见我眼圈发黑,悄悄问道:“顾兄昨晚睡的不好?”我揉揉眼笑道:“山风太大了,所以没睡好。”余卿卿道:“这就难办了,山上没有空房。要不然就搬到后山的小松竹院吧,那儿最清净。”章夫人道:“那怎么行呢?那个地方离这也太远了。” 白飘飘道:“您老年纪大了不思动,顾兄弟精气旺盛走两步算什么?”余瑜道:“你们两个什么意思?让顾兄住在那个地方是待客之道吗?”眼见夫妻就要拌嘴,我忙称最近正在修炼一门内功心法,常常熬夜,住小松竹院再合适不过了。 章夫人看了看我,知道我言不由衷,却还是点了点头,她说:“那也由得你,修习内功有什么难处就和你哥哥姐姐们多商量。” 我自搬进小松竹院,就仿佛与世隔绝了,除一日三餐,见不得任何人,也听不到无瑕的消息。这日,我正在院外走动,一个俊俏的半大小孩迎过来问我:“你是白姑姑的夫婿吧?”我点头说是,见他真可爱的紧,就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道:“我叫余翔啊,你是在找白姑姑吧”我说:“是啊,好几天没见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余翔道:“我昨晚见到她了,可以下地走路了。”我说:“你带我去好不好?”余翔说:“她的伤还没有好呢。”我说:“我去看看也无妨啊。”余翔道:“我不瞒你,白姑姑她,她如今,只怕你见了都会害怕。” 我浑身一震:“她?她怎样了?” 余翔道:“她头发、眉毛全掉光了,脸上坑坑洼洼的全都是疤,嘴唇豁了个口子,不知道有多吓人。连祖母见了都直叹气。姑父,你还会要姑姑吗?” 我心里真刀绞一般,抚摸着余翔的脑袋道:“当然了,再怎么样,她也是我的妻子。”说着话眼圈湿了。 余翔道:“姑父还是后悔了。姑姑真可怜,再也没人要了。” 我说:“傻孩子,姑父不是自己哭,姑父是为你姑姑哭,她要是看到自己的脸,该有多伤心啊。” 余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不错,上次妹妹掉了颗牙,哭了好几天呢。” 当晚,我去见余瑜,求见无瑕一面,余瑜先是推辞不肯,经不住我再三哀求,便说:“不是我拦着你,是她不愿意见你。” 余瑜不肯帮忙我就自己去,一连三天,我去了十几次,一次也没能见到,全被白飘飘、余卿卿挡驾,说她正在密室里疗伤。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冲门房发火了。 这个时候余翔忽跳了出来,拽了拽我的衣角说:“姑父跟我来,我有办法。”看到有小孩子在场,我强压胸中怒气,跟着他往后院走。 余翔拉着我来到院落后墙下,指着一颗大槐树说:“你爬上这树,就能看见姑姑了。”我将信将疑,飞身上了树,果然看见无瑕头戴纱帽立在后院花圃里。 她虚弱的怕人。 余翔在树下压着声喊:“姑父,把那个鸟窝里的鸟蛋给我带下来。” 我莞尔一笑,这小鬼倒是有心计。鸟窝在我头顶上方,要拿到它并不是一件难事,我正准备动身,却看见白飘飘、余卿卿进了院子。 我忙伏下身子,向余翔摆了摆手,这小鬼果然机灵,嗖地躲在树后,一声也不吭。 我和无瑕虽然相距二十多丈,但着意要听清她们说什么也不是一件难事,我听无瑕说:“他走了没有?”余卿卿笑道:“没呢,不过也快了。这里又没人,戴它干嘛?”余卿卿是个嘴快手快的人,一把就摘下了无瑕的面纱。 我哭笑不得:无瑕秀发乌黑,皮肤光洁红润,比之先前更添了几分娇美。 白飘飘捏了把白无瑕的脸,咯咯笑道:“这么个美人儿,连我看了都动心。怪不得赶他他也不走。”余卿卿道:“我们这么骗他,若是将来让他发现,真不知怎么向他交代呢。” 白飘飘道:“怕什么?只要妹妹不松口,他还能抢了去?”余卿卿道:“就怕有人旧情难忘。”无瑕浅笑道:“你们不必激我。其实我跟他本无瓜葛,是他会错了意,我接近他无非是为了利用他。君山是,黄山是,晋州也是。” 白飘飘哼了一声说:“你现在嘴硬,只怕将来要后悔。” 无瑕道:“自从母亲过世,我的心就死了。世间的情爱,再与我无关。” 余卿卿道:“不跟他交往也好,他那个人……美人在怀也不知怜惜,定也是个无情无趣的臭男人。” 无瑕咬了咬嘴唇,冷笑道:“你们不要安慰我了,我已经说过,世间的情爱再与我无半点关系。”白飘飘推了余卿卿一把,责备道:“好啦,好啦!人家早已四大皆空,要我们多什么嘴,走啦,走啦。” 余卿卿还有些不舍,叮嘱道:“你先自己走走,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两个人手拉着手急匆匆地出了院子。 我从槐树上下来,把整个鸟窝捧给余翔,心里竟是异常的宁静,余翔小心翼翼地捧着鸟窝,喜欢的话都说不出来。我抚摸着他的头说:“谢谢你。” 余翔说:“是我该谢谢你才是啊。”我说:“它们归你了,要善待它们。”我说完这些话,没来由地一阵锥心的痛,不觉眼圈就湿了,我怕余翔看见,紧步往外走,刚迈开步,泪水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我走啊走,就走下了孤隐峰,浪荡江湖去了。 47.红线牵 我和无瑕再次见面是在天水城外的积石山,那时距离我离开孤隐峰整整一年,这一年中我一个人东游西逛,什么朋友也不见,什么正经事也不做,就只是走路,不停地走,走的心累身疲,走的彻骨孤寂。 那一天,本来晴好的天气突然间风云突变,气温骤降,眼看着一场大风雪就要来了。行路商旅躲入路边的一间泥墙酒店,店中的桌椅早已占满,没座位的只好坐在地上吃喝。 我要了壶酒、两块肉,捡了块砖坐在墙角的空地上。酒肉还没沾口,一个头戴斗笠、脖子上围着紫红围巾的人走了进来,手中握着一柄黑黢黢的铁剑。店中原有数十人喧闹正欢,见了这铁面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有人暗暗抓起随身兵器准备御敌。 陇西之地,民风悍烈,这些行商之人,多半手上都有些功夫,其中不乏江湖上的好手。此人是何来头?好大的气势。 铁面人径直走向正中面门的一张桌子,桌上原本围着七个人,个个手持兵器,见他逼过来竟无人敢发一言,默默地让出了桌子。 店主急忙收拾干净,战战兢兢地问他:“大侠,用点什么?” 铁面人道:“一只烤羊,一坛酒。” 酒菜上齐,铁面人摆开两只大海碗,望着我说:“过来喝一杯如何?”我说:“素不相识,为何要请我喝酒?”铁面人道:“一杯生,两杯熟,三杯就是好朋友。” 我想这人倒也有趣,就走了过去,端起海碗一饮而尽。 他大笑道:“痛快!”也一饮而尽。 我说:“近来江湖上冒出个自称‘铁金刚’的高手,打遍西川无敌手。莫非就是阁下?”铁面人笑答:“正是在下。”此言一出,四周一片死寂。 他喝了碗酒,环顾四周,大笑道:“你们怕我作甚?我又不会吃人!哈哈,再说有‘仁义剑’在,你们怕个毛熊啊?” 他竟能一口道出我昔日的名号,这让我颇为受用,但看那一屋子的人对“仁义剑”三字竟是茫然无知,我不觉又颇为尴尬。 铁面人指着众人破口大骂:“一帮蠢材!连‘仁义剑’你们都不晓得,枉在江湖上混了。”众人敢怒不敢言。 他又来安慰我:“顾兄不必和这些人一般见识。” 我说声名于我如浮云,顾某如今已经退出江湖了。 铁面人道:“顾青阳千里护花的故事已传为江湖佳话。只是不知顾大侠如今为何依旧孤身一人呢?白无瑕当真就是铁石心肠,拒恩人于千里之外?”我冷笑道:“阁下似乎对顾某的事十分上心呐?恕顾某眼拙,未敢请教尊姓大名?”铁面人冷笑一声道:“想知道我的来历,先胜了我手中剑再说。” 到底还是露出真面目了,我点点头,说道:“这也公平。” 我们一言不发来到门外,屋中众人跟到门口窥探,铁面人冷目一扫,吓得众人纷纷缩头,铁面人道:“谁接得了我三招就有资格过来看看。”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终无人敢应声。 我道:“兄台如何这般不近人情?”冲屋中叫道:“你们想看只管出来。”屋中无人敢应。铁面人笑道:“他们只服刀把子最硬的人,顾兄胜了我他们自然听你的,不然就算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出来的。” 这话说的直白露骨,却又何尝不是实情? 铁面人冷笑一声,缓缓抬起了剑,竟是正宗的紫阳剑法第一式:拜山门。 我心里猛然一震,猛然间想起了一个人:李少冲,原来是他! 我拔剑在手使出洪湖剑法第一招“白鹭晒翅”,李少冲叫了声好,挺剑只取我的前心,我侧身一让,反手就是“洪湖十二式追风剑”,他哈哈大笑,剑法一变,使出了“菱湖十三剑”与十二式针锋相对。我们斗了一百回合,不分胜负。 他说:“算了,算平局吧 。”我不答话,剑法变成天山派,他改使紫阳剑法。再战一百合,仍不分胜负。他看我仍没有罢手的意思,剑法陡然变得险恶起来,似乎是以紫阳剑法为基却又处处逆势而行,正逆之间独成章法,极难对付,好在经过这些年的锻炼,我的剑法早已到了招外无招的地步,随意变化,步步克制着铁面人的剑招。又战一百合,他突然撤剑叫道:“顾兄太不够意思,非要胜我吗?”说完摘去面罩。 我也哈哈大笑:“装神弄鬼,我一猜就是你。”他笑道:“原来你早就认出我了。怪不得我步步被你挟制。” 我们携手大笑,他问:“你不是退隐江湖要和白无瑕双宿双飞吗?怎么一个人在外游荡?怎么和嫂子红脸啦?” 我说:“女人心,海底针。不提它。你我兄弟这么久不见,今晚好好聊聊。”我们重回到酒店,店中客人早跑的一干二净,店主正唉声叹气,见我们回来忙又赔上笑脸。 李少冲丢了一锭银子给店主道:“你这店我包了。酒菜只管上来,侍候的好,少不了你的赏钱。”店主大喜,重新摆上酒菜、烫上美酒,二人盘腿对做,开怀畅饮。 几碗酒下肚,我问他:“方才跟我比剑,你的剑为何不出鞘?难道是什么传世名剑,看不上我的秋风不成?”少冲道:“哪里,哪里,是我的剑太丑陋,不敢出来显眼罢了。” 说罢将剑递过来,继续说道:“此物原本是我无意中在天王庙捡到,我看它是个剑胎,质地还好,就想把它磨出锋刃,谁知三年工夫只是磨掉了表皮的一层绿锈。是不是火精,就不知了。” 我捧在手中仔细端详,那铁剑胎长约三尺,宽一指,通体为黑紫色,入手极沉重。 我沉吟道:“即使不是火精,也是一把旷世名剑,只是样貌太过粗陋,可请铸剑师好好雕饰一下。” 他笑道:“模样虽不中看,用来却甚是顺手。不祥之物,要那好看作甚。” 我打趣说:“李兄武功大成,又得此神兵利器,为何还要戴着面具隐姓埋名?……”我想问的是你已经贵为一方霸主,身份尊贵,权势熏天,何苦还要行此江湖之举?江湖险恶,祸福只在旦夕之间,谁又敢保证自己就能百战不殆,毫发无损? 他听了我的话,沉思了片刻,目光望定店门外不远处的一座小土包,说道:“想那土丘之中也不知埋葬了多少豪杰?”我还在琢磨他这话的意思,一个头戴斗笠,身披一件紫红斗篷的瘦弱少年悄无声息地进了店堂,旁若无人地在迎门的座位上坐下来。店主赔笑上前道:“对不住客官,店被人包啦,您不能坐在这……” 李少冲叫道:“人不留客,天留客。我请这位朋友喝一杯。”店主大喜,忙去准备。 酒菜刚上齐,那少年只顾自己吃喝,连个谢字也没有。少冲也不理睬他,只顾和我闲聊,问我今后有何打算?又说:“你万里迢迢的送白姑娘治好了伤就这么算啦?” 我道:“今晚只喝酒叙旧,不提她,不提她罢。” 他微微一笑,瞄了眼那少年,笑道:“白姑娘品貌武功,俱是当世一流,与你又有十分缘分,如此佳偶,顾兄当好好珍惜才是。说句不当说的话,如今她家破人亡,心境怎比先前?为了几句过头的话,你就躲着和她不见面,是顾兄你小气了。” 我叹道:“我岂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你让我怎么跟她开口。”我连饮三大碗,神情甚是萎顿。他似有所悟,道:“顾兄的心意我明白了,你的心里还是有她的,不过是碍于脸面不好说出口罢了。虽说有这份心也就足够了,但这个话还是要说到,或许人家正天天等着你去说呢。”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忽然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朝那少年斜了一眼。 我心中冷笑:你当我真不知道她就是白无瑕,你们合谋串通来算计我,我就是那么好蒙骗的么? 那个少年正是无瑕女扮男装的,她虽然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但自进门的那一刹我就认出来了——我朝思暮想的人又岂会不认得? 我故作茫然无措的样子向李少冲求救,他摇摇头,做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他不肯出面帮我,却让手下人来帮我,且帮的不漏痕迹。 三匹快马呼啸着到了门外,一个粗豪的声音乱嚷乱叫道:“王保,王保,你娘的死哪去了?!”店主脸色大变,“扑通”跪在李少冲跟前哀求道:“马王爷来了,我可惹不起他。客官您行行好,今晚的酒菜全免了。”李少冲撇撇嘴,没理他,店主转而又来恳求我。我说:“李兄,小本生意不容易,就行个方便吧。” 他闷哼了一声,还是点了点头。 三个粗壮大汉直闯进来,为首的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扬了扬手中的皮鞭正要抽人,忽然见了白无瑕,眼睛闪闪发亮,嘿嘿笑道:“我说左眼皮子怎么老跳呢?出门遇美人啊!小妹妹,一个人寂寞么?哥哥好好伺候你一晚如何?” 娘的!这可真气坏我了。我将桌子一拍,喝道:“都给我滚出去!”那大汉吃了一惊,张嘴愕在那。他身旁的一个黑脸汉子酸溜溜地笑道:“原来这小妞有帮手。可惜,可惜啦,大哥。”大胡子闻言大怒,伸手掀翻了一张桌子,喝道:“老子倒要看看在天水谁敢坏马王爷的好事。”说着话伸手去抓无瑕肩头。 无瑕把头一抬,眸中一道冷光射出,大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身子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僵硬不能动弹。无瑕衣袖一抖,一股罡风激射而出,两声闷哼,“扑通”一声响,大胡子和两个同伴被一股大力撞飞,撞塌土墙,重重地摔了出去。 三个人起身不得,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水。 48.缘孽 无瑕余怒未消,还要动手,我忙赔笑道:“这厮出言无状,你已经出手惩戒,就饶他一条狗命吧。”那大胡子知道厉害,虽身不能起,口不能言,但眼中满是哀求之色。 无瑕冷笑一声道:“你是谁,你的脸面值几个钱?”她说完这句话,一言不发披上斗篷冒雪而去。我呆呆地站在那,茫然不知所措。李少冲催促道:“你还愣着做什么?!”我苦着脸道:“我去,我去跟她说什么……”李少冲推了我一把,说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一个女子千里迢迢跟过来。她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还要说什么,你跟上去便是。”我闻言恍然大悟,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说来也真奇怪,刚刚我还跟无瑕张不开嘴说不出话,可转瞬间我觉得自己的脸皮能有城墙厚,算了,既然我心里丢不下她,我还顾忌什么脸面?李少冲说的也对,她一个女子千里迢迢的来找你,这是多大的面子?你还要人家跪下来恳求你吗? 我一口气追出三里地,等大雪铺满天地的时候,我终于追上了她,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抓住她的马辔头,说:“好了,你既然来了,我们就一生一世不要分开了吧。” 她冷笑一声:“你胡说什么。”迎面抽了我一马鞭,我没躲,脸上就多了条血痕,她有些生气,喝道:“让开。”第二鞭子又抽了过来,我还是没躲,这一次比上次抽的要重。 她火了,喝骂道:“给我滚开。”一提马缰,那马稀溜溜地就要冲过开,我也火了,一掌拍在那马头上,马稀溜溜一声长嘶跌倒在地。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对她,一时不备,落马的姿势就显得十分狼狈。不过以她的武功倒也不至于跌伤,那一刻,我做了自己一生中最值得称道的事:我跨前一步,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 夜半三更,我一个人纵马回到客栈。 李少冲望见我一人回来,把头直摇,连连叹息道:“顾兄啊,顾兄,要我说你什么好?去了这么久,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我笑道:“她不好意思回来见你,要我代她谢谢你。你记住,明年春末来天山喝我们的喜酒!” 我和东方无瑕的婚礼定在五月十八日,天山的春天来的格外晚,即使是五月,积雪也只刚刚开始融化。李少冲来了,带来了一个女人。以他的风流性格,身边怎可没有女人,不过这个女人不是柳絮儿,也不是我送给他的其他什么人。 她叫金菱儿,一个美丽、善良、智慧的女人,李少冲对她呵护有加,她对李少冲也十分依赖,但我不看好他们所谓的恩爱。这个女人太有主见,李少冲也太有主见,两个太有主见的人在一起绝对不会长久的。如得长久,一方必须放弃或至少是收敛自己的主见,这是我一年来跟无瑕相处得来的经验。 除了李少冲和金菱儿,还有一个外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钟白山,钟纯子的独生子。孤隐峰的人已经有太多年不曾踏足天山了,钟白山是第一个,地位又有如此之高,这本该是件很荣光的事,至少余姥姥、介未休会这样认为。但我宁可不要他来。他看金菱儿的目光是那么暧昧,而后者也丝毫不避讳用同样的目光偷觑他。他们似乎是上辈子结来的情缘。 我们的婚礼在冷冷清清中开始,在冷冷清清中结束。在天山待了这么久,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冷清,他们都是看破红尘的人,红尘中的一切热闹在他们眼里都显得肤浅和可笑。人总是要死的,死去万事皆空,又何须贪恋中途的热闹呢。 我想既然活着无聊,何不一生下来就死呢?又何必要苦呵呵地养颜驻寿呢? 无瑕说:“他们不是不想热闹,是他们没有热闹的本事。”这才是真见。余姥姥,毕竟老了;李少冲,是闹极而思静。唯一有可能玩起来的是金菱儿和唐菲,但那晚唐菲是伴娘,她要操持许多事,根本分不出心来。金菱儿真是有心无力,孤掌难鸣啊。 李少冲陪金菱儿在天山住了一个月,他当然不是为了和我叙旧,也不是为了跟天山诸侠切磋武功,他此时的武功修为绝不在天山诸人之下,而实战经验更有胜出。他之所以要留下来,全是为了迁就金菱儿。 李少冲对金菱儿浓情厚意,金菱儿呢却早已移情别恋了,那时她常常跟唐菲搅在一起。唐菲呢又和钟白山形影不离,论辈分她和钟白山应该以祖孙相称。余姥姥是余牙子的婢女,后来又做了他的干女儿,论辈分和钟白山以姐弟相称,唐菲是她的乖孙,自然也应该是钟白山的乖孙了。 可西隐一脉本来就对这些看的极淡,两个年岁相仿的人撞到一块,早忘了长幼尊卑之分,一个“白山哥哥”,一个“菲儿妹妹”,就叫开了。又因为金菱儿和唐菲一向以姐妹相称,钟白山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金菱儿的“白山哥哥”了。 一天白山哥哥带着菱儿妹妹坐着唐菲的兰舟去小孤岛上看她养的“布吉”,船行中间不知因为谁的玩笑,金菱儿和白山打闹起来,兰舟倾覆,三人一齐落水。 时值六月,但天目湖的水依然冰寒刺骨,唐菲是从小在水里耍惯了的,自然无事,钟白山内力深厚,虽冻的上下牙齿直打架,但终究无甚大碍。有大碍的是金菱儿,她在水里直接冻的不省人事了。 这可真是急坏了钟白山,按理说有松古连清和介未休在,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绝无死的可能,但俗话说关心则乱,钟白山见到她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顿时就慌了手脚。他不顾一切地把人抱进常温泉里治疗。常温泉在山庄后园依石壁修筑的一座精巧的阁楼里,阁楼门户洞开,不时有热烘烘、云雾一样的蒸汽散出。那里有一眼热泉,泉水常年温热,常泡其中可活血润肤,对修炼内功亦有助益。 这是钟白山犯的第二个大错,寒气攻心时,陡然把人置于温热的环境中,不仅不能治病,反而适得其反。好在天不绝人,有松古连清道长的灵丹妙药和介未休的金针银线,金菱儿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后还是平安地回来了。 李少冲那时正在睡午觉,他本没有睡午觉的习惯,这一点在落髻山时我就知道,那时他几乎一天八个时辰泡在书房里处理文牍。金菱儿趁丈夫熟睡跑出去会情郎,却出了这样的乱子,这等事搁谁能忍?但李少冲就能忍,他向救人救的精疲力竭的钟白山千恩万谢,那情形让不明真相的人见了一定感动,知情人看了却是五味杂陈。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所认识的李少冲已经不在了,眼前的这个人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却不再是我的朋友。 一个月后,金菱儿离开天山。她已拜钟白山为义兄,以答谢他的救命之恩。钟白山第二天也下山去了。他走那天我和无瑕一起送他,我和钟白山有说有笑,她却一言不发。 她就是这样一个冷清的人,一天里和我说的话加起来还不及晚饭时我和唐菲说的话的一半多。 钟白山只剩一个背影了,我说:“但愿他能把持的住。”这句话我是说给无瑕听的。 她听了我的话,却冷冷一笑,说:“先把持好你自己吧。”她说过这话和我擦肩而过,独自下山去了。我呆站在那,心里一阵紧张,一阵慌乱。唉,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些天也够她受的了,她人虽上了天山,心还在山下。她天生的冷清,加上分心在外,和我的话一直很少,虽有叶秀和姥姥的劝慰,心里仍然是个疙瘩。 我和唐菲的话却越来越多,几乎无话不谈了。唐菲现在已经十七岁了,出落的楚楚动人。多年不见,起初的那段日子,我觉得跟她好陌生,她也算是个有气性的人,恨我当年不辞而别,一直对我不理不睬。我呢,满腹的难言之隐不能对她诉说。 但我们终究还是重新熟络起来。她不再恨我,重新和我说话,重新亲近我,终于有一天她又邀请我去看她的布吉,我想我这样悄悄地和她一起出去,无瑕知道了一定会不痛快,就提议说:“不如把你无瑕姐姐一起叫上吧,你看她好孤单。”她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一时有些诧异,也有十分的不乐意,但终于她还是同意了。 她挽着我的手来请无瑕,走到小院门口,我甩开她的手,她不让,说你怕什么?我是你晚辈呀,你怕什么?是呀,我怕什么,可我就是怕,我怕无瑕误会,又怕伤了她的心,于是就心惊胆寒地和她手拉着手进了门。谢天谢地,无瑕不在。 她说:“找不到,也没办法啦。天意如此。” 49.解 天意如此,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们就手拉手去了小孤岛,一路平安,我们回忆旧日的好时光,有说有笑,有说不完的话,下船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颤巍巍的地先站到船头,故意摇晃着小船,她小时候就喜欢这样胡闹,那时候我会直接抱起她,一步跳到栈桥上去,但现在她长大了,我哪能还抱着她呢,我抓紧她的手,防止她掉下去,一面用身体挤她让她先下船去,我全神贯注在确保她的安全,没留神她会突然转身抱住我,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我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她折身跳上了栈桥,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拽住缆绳,招呼我上岸。 我们日渐亲密起来,自觉还有分寸,没人公开说什么。直到有一天,早起时,无瑕对我说:“我有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许久才反应过来,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真的,我简直高兴的疯了。我想每一个深爱自己妻子的男人,听到自己初为人父时都会有这种感受吧。 山上的人都为我高兴,松古连清甚至为我专门填了首曲子,叶秀来演奏,可是高兴劲没过几天,山上就传来不和谐的声音:唐菲说她要去大理休养几天,原因是她的布吉病死了,布吉太老了,我甚至怀疑这些年若不是她的悉心照顾,它根本活不到今天,布吉的死无疑对她打击很大,但这就是她要离开的原因吗?我深切怀疑。 不久她就走了,走时甚至没让我知道。 无瑕怀孕了,我必须留下来照料她,这让我放弃了下山送她一程,或送她南下的念头,其实有介未休护送她,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余牙子终于答应收介未休为徒,介未休搜罗了许多珍奇玩物,带着朝圣的心情去的孤隐峰,我想这个时候谁要提出代替他护送唐菲去,他一定会当场翻脸,然后把他搜罗的各种毒药一股脑地丢过来。 无瑕生了对龙凤胎,叶秀接生的时候因为和余姥姥绊了句嘴,忘了谁大谁小,我说女孩大吧,女孩大懂得心疼人。女孩取名顾湘南,以纪念我们在君山相会,其实洞庭湖在潇湘北端,应该叫顾湘北才对,但无瑕坚持要叫湘南,说湘北不如湘南好听。怀胎十月太辛苦,她又一口气生了俩,早已经筋疲力竭,我能跟她争吗? 男孩取名东方欲白,介未休曾劝我让女孩跟她母亲姓,男孩随我姓,我说再说再说吧,心里却想怪不得余牙子不肯收他为徒,看来不仅仅是因为他脑袋不灵光的缘故吧。 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一样的活泼、可爱、聪明,老天爷还是公道的,历经波折后赐给我们这样的福分。无瑕全然像换了一个人,不光精瘦清冷的面容渐渐红润起来,最主要的是经常能听到她的笑声了,自晋州事件之后,太久没见过她的笑了,甚至洞房花烛夜,她那张脸也是冷冷清清的。 等到两个孩子能走路,她就穿着花裙子带着两个粉嘟嘟的小人儿在庄外的绿草坪上嬉闹玩耍,笑声和歌声飘荡在蓝天绿草之间,飘过碧蓝的天目湖,飘向皑皑雪山。 余姥姥常常扶着拐杖坐在软椅上望着孩子们戏耍,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的笑意,但很快她就不再来了,她病了,老年人得了病总是一件麻烦的事,不管你曾经多么的强壮。身体垮了,精神也很快就垮了。 她躺在床上,一整天一整天不肯出门,总是念叨着她的乖乖,逢人就述说唐菲小时候的故事,说一阵落一阵泪,人人看了都心酸。 一天,松古连清来庄里,自顾湘南和东方欲白出世后,他渐渐来的少了,他是个极爱清净的人,耐不得孩子的吵闹。 那天饭后,我们又聊起姥姥的病,在诸人都表示束手无策后,无瑕忽然说:“把唐菲接回来吧,姥姥是想她了。”她说这番话时,湘南正趴在她膝盖上熟睡,欲白半蹲在她面前玩小石子,她则忙着给他扎小辫子。 欲白虽然是男孩,但她一直是当做女孩来养,我曾经就此劝过她几回,她不听,只说:“我有分寸。” 这句话正是我许久以来想说又不敢说的,我想这也是唐飞迟夫妇想说而不敢说的。无瑕说过这句话像个没事人一样仍旧低着头给欲白扎辫子。 叶秀望了我一眼,她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不敢回应,于是慌乱地低下了头去喝水。她自己忍不住了,就虎视眈眈地盯着唐飞迟,要他说话。唐飞迟哼哼咳咳了一阵后,说:“那也好,过两天天暖些,我就下山去。” 叶秀尖叫起来:“现在天就冷吗?我看你是躲懒不想去。”唐飞迟急忙辩解,夫妻俩又开始了每日一次的争吵, 无瑕说:“让青阳去吧。”她抬头望了我一眼,我迅疾低下头。她继续说道:“湘南和欲白出世后,老夫人还没见过呢。”她说的在情在理。叶秀乐的眉开眼笑,她搂着欲白千疼万疼地捏着他的小脸蛋,跟无瑕说:“千山万水的,孩子就别去了,白受罪。”不等无瑕回应,她就瞪着唐飞迟喝道:“你给孩子们画幅像儿,画的不像,我……”她举手做拍打状,向唐飞迟示威。 唐飞迟是有名的妙手丹青,聊聊几笔我们一家四口便齐聚一堂了。我就带着这幅画去了孤隐峰,见到了在孤隐峰下隐居的唐菲。 那次见面,让我想起来就心酸。还二十岁不到的她,双眸无神,嘴唇无血,衣宽身瘦,已被折磨的不成样子了。 余瑜告诉我她隐居在这谁也不肯见,即使余牙子发脾气,她也不买账。 “老爷子叫天天应,叫地地灵。都让她给制住了。”余瑜苦笑着说,“除了翔儿隔三差五送盐给她,她简直要与世隔绝了。” 余瑜送我到她隐居的山谷前,就止步不肯走了,他捻着下巴上的几根硬须说:“其实你们的事我们都知道,既然她肯松口,我看……”他没把话说完,使劲地拍了拍我,就走了。 我跟着一条潺潺小溪走入山谷,谷底中心溪水汇聚成一个眼目状的湖泊,她的小木屋就建在湖畔,屋前屋后是她开辟的菜地和花圃,湖畔前停着一只竹排,虽然清冷无比,但我一看那青葱葱的菜地和鲜花盛开的花圃,心里顿时宁静下来。 她显然是没料到我会来,久久地望着我,眼眶中终于起了一层水雾。那一刻我什么都忘了,只想抱着她好好哭一场。我们就这样相拥相抱,泪水打湿了彼此的肩头。 我在她的木屋住了半个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还在竹床上沉睡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天呐,着火了,我一跃而起,寻她,屋中不见人影,也不见什么异样,我急忙跳到屋外,火势已成,无可挽回了。 她挎着一个精巧的包袱从湖边走来,脸上挂着的笑如阳光般灿烂。 我笑话她:“你的窝都被烧了,还笑的出来。”她说:“我自己烧的。”我惊讶地问:“你自己放的火,为什么?” 她笑而不答,指了指菜地里的几个鼓鼓囊的大包袱,说:“你真要抛妻弃子跟我在这常住啊。”她坏坏地笑着,脚步轻盈地往谷口走去。 “你答应跟我回天山啦。”我喊道。 “我回天山,可没答应你。”她答。 她确实什么都没答应我,但我不能不守我跟她发过的誓言,我要娶她,明媒正娶。我一回山就跟无瑕坦白了一切,我原以为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像个男子汉的行为。但当我看到无瑕那张苍白无色的脸时,我顿时后悔了,悔恨无极,然后我朝自己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耳光。低着头,我心里想,我真是混账极了,嘴上却说:“都是我的错,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她猛地抬起头来,泪水簌簌而下,她嘴唇抽动着,气的浑身发抖,问我:“你要我怎么惩罚你?!”她的脸色变成绝望的如生铁般的灰暗,她埋下头,坐在床沿,双手交叉着,不停地发抖。我赶紧给她跪下来。我抓着她的手说:“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湘南和欲白尖叫着冲了进来,还夹杂着唐菲啜泣的声音,我回到山庄的时候,孩子们在庄外玩,得知我回来来看我是正常的,但唐菲怎么来了。 我赶紧站了起来,她喝道:“跪下。” 我作难了,用目光哀求她:孩子面前,总要给我留点颜面吧。 她喝道:“跪下。” 我不得不重新跪了下去,两个孩子天真无邪地扑到我的身上,扯耳朵揪胡子,兴奋的不行,她们还不理解一个人跪在另一个人面前意味着什么,自然也无从了解一个父亲当着孩子的面跪在自己妻子面前的那份尴尬。我紧紧地抱着两个孩子,笑了哭,哭了笑,边笑边哭。 50.远方的来客 唐菲就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无瑕让两个孩子出去,孩子们不肯,她就笑着说:“你们去把姥姥、伯伯、婶婶请来,还有道长,娘有重要的事宣布。” 孩子们欢呼雀跃地去了,唐菲走进来和我跪在一起,刚抬起头要说话,脸上就“啪”地响亮地挨了一记耳光,她捂着脸泪水夺眶而下。 我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不要为难她。” 无瑕暴怒道:“你给我闭嘴。” 唐菲亢声道:“我夺了你的所爱,你打我,我认了,可他也爱我,你又凭什么要拆散我们?我认识他比你早。” 无瑕喝道:“放你娘的屁,我认识他时,你还在……”她指着我,突然失声笑了起来,“你说,谁先认识你的。” 我真是被她闹糊涂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唐菲瞪着我,努着嘴,恨我胆怯。我暗吸一口气,正要说话,无瑕却突然倒了下去。我急忙搀住她,扶她坐上椅子。她又狠狠地扇了我一记耳光,目如鹰隼般盯着我,她在极力强压自己的怒火,若不然真要一口吞掉我。 这时候,叶秀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一进门她就抱住了无瑕,一边劝慰着,一边示意我赶紧带着唐菲离开,我不愿动,唐菲挽着我的胳膊使劲地拉,这会儿姥姥在侍女们的搀扶下和唐飞迟也赶了过来,她望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唐菲,浑浊的眼睛里不知是喜是悲。她拨开侍女,让唐飞迟搀着她走进屋去。 唐菲强行把我拽出门去,拉着我站在槐树下,她双手抱定我的胳膊,目光坚定地和站在一起,那副表情是在向世人宣告,我跟定你顾枫了,谁也休想把我们分开。 道长最后赶来,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如先前灵便,他一路朗笑而来,歪着头去看唐菲的脸,看的唐菲面红耳赤,垂下头去。他把手杖往青石板上一点,朗声笑道:“今秋又有喜酒喝啦。” 道长真是有未仆先知的本事,他一语就道出了所有的关节。 那年秋天我和唐菲的婚礼就在山上操办了,操持婚礼的正是无瑕。本来我是想等唐菲满二十岁才正式迎娶她,毕竟白眉子的三年周纪才过,但八月间,余姥姥就催着我们赶紧办,我问她为何?老人家把手杖一举喝道:“你干了什么好事,你自己不知道啊。” 我把头一缩,脸颊热辣辣的,我说:“就是您老人家不说,我也一定要娶菲儿的,可眼下这节骨眼,没人操办婚礼啊。您肯委屈您孙女闷声不响地过我门来?”她笑:“放你娘的屁,你敢委屈我乖孙,我敲碎你脑袋!婚礼自然要大操大办,至于谁来操办,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去。四个月就能看出来了,谁敢让我的乖乖挺着大肚子出门,我……我……” 我抱头鼠窜,窜到门口,我回头跟她说:“您放心吧,我一定让她风风光光进我门来。” 我是打了包票的,可问题现在谁来操办这场婚礼呢。几个月前钟白山拐了金菱儿躲在川北,被李少冲派千叶堂给抓到了成都,钟白山是钟纯子的独子,他有难,天山派岂可坐视不理?唐飞迟夫妇因此下山去了,叶秀行前还向我讨了一封书信,她断定我对李少冲还是有点影响力的。 唐飞迟夫妇不在,姥姥年纪大了,道长又怕麻烦,谁来操持婚礼? 姥姥见我迟迟不动手,就火了,她老人家操起手杖就要为她的乖乖讨个公道。我只好躲呀,一边躲一边辩解,可老人固执的很,她认定事你再辩解也无用。于是好好的一屋子家具被她打的七零八落,危急时刻,唐菲从里屋冲了出来,冲着我嚷道:“呆瓜,你不知跑啊。”这真提醒了我,我一溜烟地跑了出来。 我人跑了,心还在那,婚事已经不能再拖了,这可怎么办呢。不过这个难题,到晚饭时就全解决,天山派的规矩,白天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晚上你爱做什么做什么,但晚饭一定要在一定吃,而且一定要等天全黑了后,点着蜡烛聚在一起吃。这个规矩铁打不动,即使是道长也不得不遵守。 那天我心里有事啊,我就忐忑不安。仆人们上好了饭菜,但姥姥不来,谁也不敢动筷子,无瑕没来,湘南和欲白就规规矩矩地坐着等。后来姥姥来了,唐菲搀扶在右,无瑕搀扶在左,三个人娘儿们一样亲的不得了,笑的一朵花。 唐菲看了我一眼,眸子亮晶晶的,无瑕含着笑,微微低着头,姥姥对我说:“你的难题解开了,我乖乖的婚事由无瑕来操办。自古贤惠的妻子为丈夫操办纳妾的事你真就没听说过吗?” 我听说过啊,在戏文李听过,也真切地见识过,可从来没想到会落在自己头上,我的头一阵阵眩晕。湘南和欲白两个孩子傻乎乎地拍手叫好,说自己马上就有小弟弟了。大伙都向我道贺,向唐菲道喜,向姥姥讨赏,大家都其乐融融,独我浑身一般如坠冰窟,一半如处炭火,苦不堪言。 那晚饭后,姥姥留下无瑕去商议婚礼的事,我带着湘南和欲白早早回家,洗漱了,打发两个睡觉。我把被子铺开,倒上水,忐忑不安地等着无瑕回来,我想好了各种说辞,准备来讨好她,她要骂我,我就极力忍着,她也不会骂我,当着孩子的面。 我等呀等,从一更等到三更,从三更等到五更末,无瑕还是没有回来。后来我困了,可我又不敢睡,我就坐在床沿,我支撑着脖子。我打了个盹,无瑕就回来了。她正帮两个孩子穿衣,两个孩子睡意正浓,扶起这个倒了那个,小眼朦胧着睁不开,我望了望窗外灰白的天,说:“时间还早,让他们再睡一会吧。” 她没理我,我尴尬地站在那,垂着手左右不是。欲白朦朦胧胧醒过来,总是用手抹自己的眼,我想这样多脏啊,就伸手去拉他的手,她火了,一把把我推的老远,孩子们吓了一跳,都惊恐地看着我。我做了个鬼脸说:“你娘跟我闹着玩呢,是不是,白宫主。”我在孩子们面前一直都叫她白宫主,我尽力地做着鬼脸,但她始终没有回应我,两个孩子意识到了社么,望望我,又望望她,脸上是说不出的尴尬。 她终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欲白立即得到圣旨一样,也跟着笑了。 我和唐菲的婚礼如期举行,婚礼前,唐飞迟夫妇回到了山上,不光他们回来,钟白山带着金菱儿也回来了,两个人早已私定终身,原先是偷偷摸摸的,现在是光明正大。钟纯子也来了,钟白山被囚后,他就去了成都,他是准备去大开杀戒的,如果有谁坏了他儿子的性命,他一定把成都府杀个血流成河。不过这次他没有得到施展他大规模杀人手段的机会。 他赶到成都时钟白山和金菱儿已经脱险,我对千叶堂的大牢还是略知一二的,那里戒备森严不下天牢大狱,凭钟白山和金菱儿的本事想脱身,难!换句话说如果李少冲真想置二人于死地,他们是绝无生机的。李少冲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得罪西隐一脉,但自己的女人让别人拐了总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自己纵然有一万条放人的理由也是说不出口的,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他的千叶堂堂主张羽锐又不愿去做。 谁愿意为他分担忧愁呢? 李迎,他失散多年的女儿,聪慧又有胆识,更重要的是她极具眼力,一眼就洞穿了她父亲的心思。那年她十四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一听说有人为了纯真的爱情,敢于挑战大魔头,小姑娘当然有理由感动的稀里哗啦,然后以自己尚不成熟的心智,一冲动把人给放了。事做下了,你怎么办吧,依法治她罪,她不是天火教的人,派千叶堂剪除她,她是首座的女儿,为她求情的人能踏平政务堂门槛。 最后还不是一笔糊涂账? 时任川中总舵主的金岳劝李迎来天山躲一躲,避避风头。她则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参加我这个叔叔的婚礼。贺礼,金岳都给准备好了:三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李迎一见面就说她上辈子一定是来过天山的,沿途所见景物她都像是早已见过的,丝毫不觉得陌生。她又跟我说:“顾叔叔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怎么如此面熟?”我笑道:“所谓千人一面,我这张脸最是平常,世间何止千万?你觉得熟悉也不足为怪。”她道:“这个我倒不敢说,不过婶婶却是武林公认的大美人,你们先别说,让我猜一猜她是谁。” 大伙都含笑不语,她巡视了一圈,就停在无瑕的面前,忍不住连声啧叹道:“婶婶真是天女下凡,若是我俩走在一起,只怕别人要说你是我的妹妹呢?”说着话忍不住伸手去抚摸无瑕的手,恨的无瑕一把打落了她的手,嗔她道:“好轻狂的丫头,嘴上占了便宜不算,还要动手动脚的不成?”李迎嘻嘻一笑,给无瑕磕了一个头,道:“你说我轻狂也使得,不过我说的全是真心话。世间哪个男人见了你能不动心?”她这话说的或许无心,我听来却已经不自在了。 好在钟白山与金菱儿手牵着手出来给她磕头,答谢救命之恩,才解了我一场尴尬。 钟白山夫妇为了答谢李迎,送了她一件金灿灿的金蚕丝衣甲,金蚕丝衣甲是用天蚕丝混合北极狐狸绒混织成的,轻薄如纸,却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51.李迎 除此之外,钟纯子又教了她一套小缠丝手,小缠丝手共六招,是钟纯子平生得意之作,相传是钟纯子四十岁时爱上一个美丽少女,少女不会武功,钟纯子怕她出危险,就想传给她一套既简单又实用的防身之术,人说女人恋爱时是最傻的,男人就不一样,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时,无疑是他最聪明,最有创造力的时候,这套功法就是在此情形下创造出来的。 小缠丝手的要点在一个‘防’字。后发制人,先发而制于人。 李迎学的很快,她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只一个晚上就把六套功法全部学会了,但也仅仅是学会而已,我看不出她会在这上面再下什么功夫,倒不是说她懒惰什么的,她是个勤奋的姑娘,不然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把这六套全部学会了。但她是个有大野心的人,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她既胸怀天下,又岂会为这些细枝末节挂心? 我和唐菲的婚礼就这样结束了,这一次比上次要热闹的多,因为李迎、金菱儿都是好热闹的人,而且李迎又是个极擅调动气氛的人,在她的摆布下,甚至钟纯子也下场耍了趟剑,他老人家的剑法真是行云流水,美轮美奂。 她本想鼓动无瑕和她和舞一曲,被无瑕拒绝了,无瑕当着众人的面当场给她脸子看,一点也不留情面,但她却泰然自若,依旧谈笑风生,两个人不停地斗嘴,一个说:我要是个男人一定娶你做老婆,天天宠溺你。一个说:等你下辈子投胎做了男人再说吧。一个说:那你就舍得风流俊俏的顾大侠。这个说:你要怕比不上他,就下辈子还老老实实做女人。 无瑕后来跟我说:“这丫头我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但我佩服她,她将来一定能成大事。”我知道她嘴里的大事是什么,号令群雄。其实我也隐隐有这种感觉,我想这正是李少冲看重她的原因吧。她不可能是李少冲的亲生女儿,李少冲少年时在岳阳大牢里受过刑,损了阴囊,这辈子怕都不能再生育了。 无瑕听说她是李少冲和余已己的私生女,自幼在紫阳宫长大,直到李少冲扬名华山,才机缘巧合回到他的身边,就凭着直觉说:假的,她一定不是李少冲的女儿。 她的推断很简单,也很有趣,若真是他的女儿,李少冲如何能不知道?她们又如何能轻易让他知道,他又岂能轻而易举地接她回去?那是紫阳真人送给昔日记名弟子的一份大礼呢,让他多惦记着点自己罢了。 这些话是一年后,我和无瑕回山时她跟我说的,那时我跟她如胶似漆,真是无话不谈,无事不说,所有的东西都说完了之后,才议论到她的身上。 我和唐菲成婚的第四天,山上的宾客陆续散去,钟白山夫妇跟钟纯子回孤隐峰,李迎本想在山上多住些日子,她是个很好奇的人,对天山派的一切都感兴趣。新婚燕尔,我自然要陪我的妻子,当然因为她身怀有孕的缘故,我们无形中也少了许多乐趣。 到了第五天,山上的宾客已经散去后,无瑕忽然踪迹全无,她失踪的消息是湘南和欲白两个孩子哭哭啼啼来告诉我的,说找不着娘了,那时候唐菲正坐在我怀里要我剥瓜子喂她,听了这话,我慌了神,赶紧赶回小院,唐飞迟夫妇已经先我一步到了,他们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她房中的被褥、衣服折叠的整整齐齐,日常用物也未曾少一件。唐飞迟夫妇忙着询问庄客,我的心里却知道,她是真走了。唐菲泣道:“是我伤了姐姐的心,她怪我了。”李迎安慰道:“或许是她觉得闷了,到山下去散心了。” 我木然道:“不,她心中一定是在怨我,我要下山去寻她回来。”唐菲拽住我的手动情地说:“我和你一起去。白姐姐要是怪罪下来,我们一起担着。”我宽慰她:“你如今已有身孕,怎经得起长途颠簸?还是留在山上静养。我去去就回的。”她父母也劝,唐菲泪眼婆娑,说道:“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在这等你回来。” 听说我要走,湘南和欲白一左一右抱着我的腿哭着要娘,大伙儿看着都心酸,我更是心乱如麻。我毅然决定立即下山,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寻她回来。我抱着两个孩子,含着泪说:“我一定会把你们的娘找回来的。”两个孩子听了哭的更凶了。余姥姥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对我说道:“你放心去吧,菲儿和两个孩子我们会好好照顾的。见了她多说好话,无论如何要把她接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李迎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大包袱,往我怀里一塞,说:“再哭哭啼啼,太阳都下山了。”我没办法,只好跟着她一起出门,孩子们送我送到很远,先是不停地哭,李迎就劝他们,她还真有办法,不多久两个孩子就都不哭了,到了山梁,唐飞迟夫妇拉住了孩子,对他们说去跟爹爹道别吧,让他早日把娘亲找回来。两个孩子就一起跑过来向我道别。 湘南抱着我的脖子,先亲了我一口,又在我耳边悄悄滴说:“我有一晚看到娘一个人哭的好伤心,我问她为什么哭,是不是爹欺负你了,娘说不是,娘是恨自己。哼,爹,娘虽然没说你坏话,可是我们都知道是你欺负了娘,你要是找不回她,你就不要回来了,我和欲白就再也不理你了。”我跟她拉钩说:“爹一定接回你娘来。”我说这话时强忍着泪,等到一转身,泪珠就不住地往下滚,我怕他们看见,就头也不会地走,他们看我这样,就一起哭起来。若不是叶秀狠心扯住,不知道要缠着我多久呢。 我们走出半里地,李迎才说:“走远了,再不看看他们,就看不见了。”我急忙抹了把泪转过身去,山顶山两个小人还在朝我招手呢。我的泪又一次夺眶而出了。 一个大男人几次三番地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哭,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她显然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于是我们都有意回避着,有半天时间我们一句话都不说。天晚了,我们借宿在一户牧民家,牧民好客,祖孙三代挤在一个帐篷,却单独给我们腾出一间来,她和衣而睡。我没睡,守在门口。她睡了一觉醒,抬头看我还坐着,就嬉皮笑脸地凑上来说:“想白宫主了?” 我叹了口气说:“天下之大,我去哪寻她。”她说:“婶婶此去只是出于一时激愤,并没有与你恩断义绝的意思,我看她多半会取道陇西去晋州旧地,即便要去江南,陇西也是必经之地,我们可以去向金维四或者罗大当家的打听。你若不愿露面,我可以代为打听,你只需易容跟着我便是。”这话说的我浑身一激灵:“好聪慧的丫头,将来成就真不可限量。”我忽然又想起自己与无瑕初会时,无瑕也似她这般年纪,也是这般聪慧可人,心里不觉有了一种事是人非之感! 她看我长吁短叹,眼圈红红的,就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师叔你也早点睡吧,这一家子我看都还老实,没事的,睡吧,啊。她就这样甜甜滴睡去了。 …… 半个月后,我们来到安平堡,这里曾是天火教陇西总舵所在,也是李少冲的起家之地,李少冲入住落髻山后,陇西总舵精锐随之南调,已远不如昔日的风光。此刻主持陇西军政的是金维四,是李少冲的心腹,我听过他的名,但跟他不熟。 李迎自告奋勇去见他,为我打听无瑕的消息,我想以她的干练,和李少冲的威望,去去无妨,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李少冲已以大护法的身份南巡去了。南巡是委婉的说法,其实是被罢黜和放逐了。 李少冲被放逐的时间和李迎上山几乎是同步的,天火教的内讧由来已久,首座或右使被放逐早已是司空见惯,但李少冲不同,自陇西集团入主落髻山后,天火教几乎就成了他陇西一党的天下,只要陇西党还在他就永远处于不败之地,现在陇西党还在,不但在,而且还如日中天,这从金维四的一系列动作就能看的出来。 他在陇西调兵遣将,从来是不顾落髻山的号令,陇西集团若是瓦解,他岂得如此便利。李少冲被放逐与其说是在权力斗争中失利还不如说是他审时度势后做出的一种策略:以退为进。权力这种东西一日在手就极难放下,陇西党一旦把持了落髻山,又岂肯自己放弃?李少冲说要除弊兴利,自我约束,他们怎会答应?他们不答应,抱团跟你斗,你双拳难敌四首,又如何斗的过? 何况,这也不仅仅是陇西党内部的争斗,刺马营和拭剑堂也插手其中,双雄对峙,谁不极力拉拢渗透第三方,拉来做盟友,拉不过来,也不能让对方拉过去。刺马营在天火教隐伏了有多少人,我不清楚,但应该不会比拭剑堂少吧。拭剑堂的人,光一个李久铭,我想就够李少冲对付的。 李迎回来了,没有打听到有关无瑕的任何消息,天火教的千叶堂虽然神通广大,但一向由总教直领,各总舵下虽然也设置千叶堂,但只是挂个名,总舵主一般是调动不了的。毕竟金维四不是李少冲,李少冲执掌陇西时是独立王国,张羽锐的千叶堂只听命于他一人。 话又说回来,即便是张羽锐在陇西,若无瑕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行踪,他也未必就能探出蛛丝马迹。梨花社与拭剑堂、刺马营缠斗数十年,什么阵仗没见过? 她回来时带回了李少冲给他的一封信,李少冲在书信中只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有事外出数月,要她见信后暂回天山居住,待自己回山后再派人来接,信的末尾还叮嘱她勤习武功。李迎没有向金维四打听教中出了什么变故,她料定金维四远在陇西对教中内情知之不多。 52.下山 她看了这封信后闷闷不乐,她把信给我看,我看后心想她虽然聪慧到底年纪小了些,李少冲信中暗含的深意她多半没看出来。 于是我就给她分析李少冲在信里的隐含着的另一层意思,我说:你看啊,在天火教,教主便是统摄天下的君,风衣府主如同总领朝政的宰相,首座形同三公,只有虚位,并无实权,更无从对下面发号司令。你父亲之所以能大权独揽,是他将教主杨清捏在手中,用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手段,如今他南巡海外,没了‘天子’在手,他实际上便是大权旁落成了空架子。这样争名夺利的事就与他无关了,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家们,可以跳出来大干一场了。这是他的以退为进之策。等时机成熟,他一定会再回来的。 听我说李少冲不会有事,还会回西川,她顿时轻松了许多。 我又指着信的最后几句话劝她跟我一起回天山。她笑了,说你不是要找婶婶吗,我怎么跟您回天山呢?不如我跟着叔叔一起去找婶婶吧。我自然是不愿意,我一个人行动自由,想去哪去哪,带着她多不方便?况且她这么大了,无瑕又不喜欢她。 她最后叹息了一声,说:咱们各让一步吧,我让金叔叔派人护送我回天山,你去寻找婶婶。金叔叔是我父亲的心腹,他会好好照顾我的。我想这也是个办法,就答应了。但我没想到,这只是她的计策,我以为她没看出李少冲在信中的深意,其实她已经看透,只是假装不知罢了。她是怕我因此误了寻妻,也耽误她去成都找金岳。 原来她看到安平堡在调兵遣将,料想将有战事,她私下打探得知,半个月前蒙古人突袭中州总舵,总舵主张希言及钱粮、中枢、铁心三堂堂主遇难,教众更死伤四千有余。此时教中一片喊打之声,金维四耐不住性子就要调集重兵攻打肃州,为死难的同教报仇。 李迎深知陇西总舵已成了蒙古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江南大战在即,精兵猛将皆调往中原,所剩兵力只能暂取守势,此时聚兵攻城岂非正中敌人下怀?何况陇西精锐早已南下,剩下的这些老幼残兵哪有取胜的希望?她想起金岳身为东使,又是陇西元老,或许能劝阻金维四蛮干,因此决定去成都找金岳,寻个两全其美之策。 为了迷惑我,她向金维四开口要了四个侍从,护送自己去天山。她料想我会暗中跟着她走一程,细查她是否会真的回山,就故意往西走了五十余里,直到我确认她的确是回天山,折转马头放心东去,她才设计甩掉随从,单人独骑去了成都。 我自与李迎分别后一路访亲问友,都打听不到无瑕的行踪,忽想道:“她在晋州长大,或许思乡回晋州了也未必。”于是日夜兼程赶到了晋州。 昔日的晋王府已经改成驻军衙门,百花村也被辟作了牧场。从百花村返城的途中,路过一片小树林时,我听到了一阵哀嚎声,一个蒙古卒挎着一口弯刀,手执皮鞭驱赶着百十个汉人壮丁去修牧场栅栏,壮丁们光着膀子肩上扛着铁锹、镐头,左臂被一根麻绳拴着,一个个神情麻木,若失魂魄。穿过林中一块空地时,蒙古卒喝了声:“停!”大部壮丁都及时站立不动,有六个人稍稍慢了半拍。 蒙古卒喝道:“那几个蛮子你自己过来。”六人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蒙古兵喝令六人跪成一排,挥舞皮鞭望脊背上死命抽起来,一边抽打一边怒骂,六个人咬牙硬挺着,一声不敢吭。旁观的百十人也如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那卒打累了,丢下鞭子,抽出腰刀,在跪在面前汉子的腰上点了一脚,喝声:“把脖子伸出来。”那人就乖乖地伸长了脖子,弯刀在脖颈上比划了几下,伴着一身大喝:“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就滚在地上,四周一片惊叹声。 那卒将皮靴踢倒无头尸,察看了切口,皱了皱眉,目光从剩下的五个人中又选了一个,用皮靴狠踢他的屁股,笑责道:“把脖子伸长,不许动!”那人就尽量把自家脖子伸长,弓着身有些偏斜,他就极力地抓着地,撑着,累的面色发紫。 寒光过处,又一颗人头滚落。那卒对自己的这次表现还是不很满意,于是目光又落在了第三个人的头上。 我忍不住走了出去,那卒见着我,用狼一样的狠毒目光瞪着说:“蛮子,你也来送死?”我没有理睬他,只对着上百名壮丁呼喊道:“就是头猪,被杀前也要哼一声吧,你们还不如头猪吗?” 众汉面面相觑,内中有个胆大的满腹委屈地说:“我们闹也闹过,打也打过,好歹都难逃一死,与其折腾的心焦,不如死个痛快。那兄弟,此事与你何干?你走自家路去吧。” 我气的哭笑不得,竟说不出话来。 “蛮子你找死。”那卒骤然不耐烦起来,挥刀劈向我后脑勺劈来,我难抑满腔的怒火,劈手夺了他的刀,拧断他的手腕,在他腿肚上踹了一脚,他吃力不住就跪了下来。 我将刀丢在地上,问:“谁来砍他脑袋?”众人先是低头不敢说话,继而面面相觑。我催的稍紧,众人伏地叩拜,口里乱嚷“饶命”。我将刀踢到那个胆大的汉子面前,他黑着脸,双手合十道:“既知难逃一死,何苦多伤人命。”也不肯接刀。 我仰天长叹了一声,说:“你们各自逃命去吧。”众人望着蒙古卒凶狠的目光,个个颤栗不敢动。罢了,只是一群行尸走肉,管他作甚,由他去吧。 边境小城均州,每日巳时城门开启申时关闭,驻防均州的边军有一千五百人,洪湖乡军却有五千之众。康青山昔日是洪湖五虎之首,现已官拜均州防御副使,我跟他还算合脾气,之所以没有表明身份去叫开城门,主要是怕麻烦,再者康青山是个板正的人,万一他不肯徇私开门,自己岂不讨个老大没趣?夜幕四垂时,我拴好马匹越城而入,城墙上岗哨严密,戒备森严,街道只有巡逻兵卒并无一个行人。 横占半条街的康青山府邸,大门口有十六个兵卒挎刀把守,我暗笑道:“做了将军就是不一样,好大的排场!我偏要去吓你一大跳。”我在他家正房屋顶上揭了片房瓦,想看看他究竟在忙些什么。果然,他正和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低声私语。我暗道:“康师兄不愧是算盘精,当了将军也不忘旧业。” 二人头抵头低语了一阵,商人便起身告辞,康青山送他到门口,叮嘱道:“请张大人回禀噶和将军,大军南下之时,康某一定起兵响应。”又喝令护兵:“送张掌柜出城。”望着康青山的背影,我想:“我是否要劝他一劝呢。”转念一想:“他们的事我何必搀和。”又想“到底是兄弟一场,还是赶紧告诉苏师兄,让他有所提防吧。” 我打听到刘青发、荣清泉驻守在襄阳城西丹枫镇,便急着赶去,走到半路转念一想:凭我空口白言,他们如何肯信?况且二人与康师兄私交甚好,万一根本就是康青山的同谋,我岂非是自投罗网。想到这,我折转向南,直下小平山。 刘青烈正在青阳镇镇南清洋河上训练水军,听到我来,放下令旗就赶了过来。我指着河面上如林般的樯橹,笑道:“如此阵势,何惧北狄。”刘青烈叹了一声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我不想跟他纠缠这个话题,就岔开问:“怎么不见弟妹?你们不是形影不离的吗。”刘青烈道:“眼看蒙古人就要南下,师兄要我们加紧练兵,一时顾不上她了。”我说:“我这一路行来,的确见到蒙古人有南下的迹象,荆湖已危在旦夕。三弟四弟驻守在襄阳城外,康师兄驻防均州,两地都是临敌门户啊。” 刘青烈道:“三弟和四弟那儿我倒不十分担心,眼下最担心的是康大哥那。”我笑道:“康师兄难道还不如三弟四弟么?”刘青烈道:“康大哥文武人才,均州又不是襄阳,蒙古人不会重兵攻城的。我担心的是康大哥因为康勤之死怨恨掌门,临阵之际,会……”我惊道:“康勤死了?怎么死的?”刘青烈道:“说起来让人笑话。你还记得穆晓霞身边的那个月儿吗?” 我点点头:“听说她嫁给康师兄了?” 刘青烈道:“是啊,月儿长到十三岁出落得花儿一样,康大哥收他做了偏房。这小妮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不知何时搭上了掌门,闹的沸沸扬扬,康大哥如何能忍得气?一怒之下远走均州。这小妮子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略施手段又勾上了康勤,把这混小子迷得神魂颠倒。康勤那张破嘴你是知道的,什么话都藏不住。没不多久他就溺死在湖里。康大哥为这差点和掌门动起手来,几十年的兄弟情分就此一刀两断。” 刘青烈叹息了一阵,继续说道:“而今他拥兵过万,朝廷和蒙古人都在拉他。最近风传他和蒙古人打得火热,怕只怕他念及旧恶一时做了傻事。到了那时,同室操戈,你要我如何下得去手?”我见他已经有了防备,把要说的话就又吞了回去。 有小校来报:“朱大人带着许多酒食,来营中劳军。”刘青烈眉头一皱,道:“他怎么来了?带了多少人马?”小校答:“随行卫队三十人,丁壮一百三十人。”我说:“师兄有事,我先告辞了。”青烈有些不舍,握着我的手说道:“掌门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师兄难得回来一趟,正好去见上一面。”我唏嘘道:“我与他也有十几年不见了,是该去叙叙旧了。” 水师营帐外面百十名丁壮正在搬运水酒、猪肉、羊肉、米面等物。水酒、米面上都贴着红纸,整猪、整羊上扎着大红绸花。锣鼓乐队大吹大擂,好不热闹。来犒军的朱大人便是刘青烈之妻朱雨菡的堂弟江陵知府朱玉彤。 53.相煎何太急 浩渺千里的洪湖北岸有一座树木苍葱的小山,山势并不算高,但被一望无垠的湖面一比,四周一马平川的滩涂地一衬,就显得气势逼人了。数百座殿阁楼台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丛中若隐若现。此山便是小平山,八大门派排名第一的洪湖派中枢所在。 在山下通报了姓名,知客降阶来迎,领着我走上三百级石阶,来到一座巍峨壮丽的大殿前,殿前几株苍松枝繁叶茂,勃然有生机。一个纤瘦白净的少年从左侧门迎出来,躬身施礼,甜甜腻腻地说道:“清秀拜见顾师兄。” 我将他打量了一番,揶揄道:“十几年没见小师弟出落得好生俊俏啊。”他红着脸笑道:“十几年前在君山见到顾师兄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呢。顾师兄精气神一如往日,只是略微发福了些。”我笑道:“老啦,老啦。”大殿内一人笑道:“你都说老,那我岂非老朽了?” 一个四旬上下的清瘦道士缓步走出大殿,他双颊深陷,鬓角发白,只一对双眸精光内蓄闪,显出别样风采。我辨认了半天才敢上前相认,十几年不见苏清河浑然像是变了个人。 清秀走回清河身边,双手挽扶着他,嗔怪道:“这里风大,你为何又出来了。”苏清河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吗?”对我道:“清秀什么都好,就是太女人气,太婆妈。”我道:“阮师弟心思细密,有他照料正是师兄之福啊。唉,师兄已鬓染秋霜啦。”苏清河道:“人生如白驹过隙,一眨眼的事。我这一生,率性而为,做了不少好事、痛快事,也做过许多错事、糊涂事。此生无悔,就是明天死了也值了。” 阮清秀连忙向地上啐了几口,埋怨道:“什么死呀,活的,不许你胡说八道,哪有自己咒自己的。”苏清河拍拍他的手笑笑不语。穿大殿而过,秋日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松柏缝隙洒落在青砖地面上,殿阁肃穆,花木芬芳,一派清幽雅静,我的心却变得空荡荡的,总觉得像是少了些什么。直到苏清河指着一栋小楼提醒那是他们少年时读书的地方,我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上山以后所见的只有三人,小平山上什么都不缺,独独缺了人,没有了人气,这山就成了一座死山,空荡荡的尽剩鬼气了。 坐在苏清河书房前的庭院树荫下,虽然阳光落满了一身,我仍觉得阵阵冷风吹的透体生寒。我忍不住问道:“洪湖弟子十万,为何这里空空无人?” 苏清河道:“大劫将至。男人们挎刀从征,女人和孩子们就回了乡下。所以端茶倒水这些粗活只好由我们阮六侠亲自动手啦。”阮清秀脸皮一红,低头躲了出去。我道:“这次我从晋州南下,沿途见蒙古大军在运粮集结,边境官军也在操练备战,看来大战已不可避免。师兄威震荆湖,怕是首当其冲,可有所准备?” 苏清河道:“我十年练兵,部属不下十万,但分散各地,首尾不能相连。我原意集中兵力防守几座大城,可惜朝廷心存猜忌,迟迟不给答复。去年襄阳告急,我让三弟四弟去解襄阳之围,半路竟和官军打了起来,差点酿成大祸。朝廷在荆湖各路驻军不下四十万,但各自为政,互不统属,战事一开,不免被个个击破。”我说:“我路过均州时,听街边议论说康师兄与北面勾搭不清,师兄可知情?”苏清河道:“他领着洪湖子弟兵,戴着朝廷的官帽,吃着蒙古人的粮饷。何去何从全凭天意了。” 他问我:“你和白无瑕做了夫妻,为何一人来了洪湖?是夫妻吵架还是她不愿见我?多半是她不愿见我。”苏清河摇了摇头,苦笑道:“男女之事还是不要太执着。我娶了十二房妻妾,如今也是独身一人。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阮清秀踮着脚尖走过来,叉手轻声说道:“酒菜已经备好,顾师兄远道而来,可要多喝几杯。” 梨花木桌上青玉碗碟盛放着四样小菜:鸡蛋炒韭菜,虾皮鸡蛋羹,红油豆腐干,竹笋香菇汤。雕花嵌木的金银壶里装着本地乡村酿制的米酒。苏清河夹菜时,手指微微颤抖,镂花包金的象牙筷子一连滑落了好几次,他去捡筷子时袖子又拖入菜碟里。 我望之凄然难言,阮清秀默默地收拾好一切,取了个木碗挑了些菜放在他面前,他费力地将菜送入嘴里,便放下筷子邀我饮酒,一边自嘲道:“都是酒色过度留下的祸根。”阮清秀忙打断他的话:“都过去了,还提他作甚?顾师兄你不要听掌门乱说,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掌门这两年可真变了。”我道:“师兄一肩挑着洪湖十万弟子,不易啊。”苏清河眼圈含泪,哽咽了一声:“喝酒。” 饭后,清秀搬了两把藤椅放在庭院中,正品茗闲谈,知客领着一个满头大汗的信使进来,信使单膝跪地哽咽道:“大帅,襄阳城破了……” 襄阳乃是荆湖门户,失襄阳荆湖无险可守,元荆湖行省左丞相伯颜、平章政事阿术率军二十万顺汉水南下,荆湖烽烟弥漫,各路官军如潮水般溃败下来,刘青发、荣清泉率部奋起迎击伯颜大军,混战三日迫使伯颜绕道向东南进发。清河对我说:“我知道你已退出江湖,本来这事与你无关,但性命攸关,恳请师弟火速赶往江陵,催青烈速往鄂州布防,再迟就回天无力了。”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我连夜启程赶赴江陵,路上遇到好几路官军也往江陵去。拿住一个副将来问。副将熬刑不过吐露实情:“江陵知府密报刘青烈谋反,我等奉命前去围剿。”我怒道:“刘将军忠心报国,何来谋反之说?大敌当前,你们不知携手对外,偏爱误信谗言自己内讧,是何道理?” 江陵城东,各路官军正在紧张备战,我有从副将身上夺来的信物,一路畅行,刚到十里庙门口,前方忽然传来消息:刘青烈献城归降了。 青烈并无叛宋之意,他见襄阳失守,伯颜顺汉江南下鄂州,便要起兵去增援鄂州,江陵知府朱玉彤和守备将军则恐康青山南下夺了江陵,他们要担失地之责,皆坚持不肯。青烈一怒之下斩了守备,反出城去。兵马尚未齐备,各路官军就把江陵城围了起来。原来是江陵知府朱玉彤探知青烈欲杀守备出兵救援鄂州,便暗中密报青烈造反,引各路大军云集江陵,一则逼青烈留下,二是借兵壮胆,阻止康青山南下。 我赶到江陵东门时,旌旗招展,鼓乐喧天,青烈的乡军已换上官军旗号,整齐地列队在临时搭建的拜将台下,青烈手捧长剑,带领一干部属走上拜将台纳剑归降,受降官扶起青烈,好言宽慰,命其统领旧部驻守江陵,防备康青山南下。 庆功典礼已毕,青烈垂头丧气地回到府中,解下衣甲刚刚坐定,眼前就晃出一人。见是我,羞愧的满面通红。我问:“师兄能为天下苍生再尽一份力吗?” 唉……”他长叹一声,露出羞愧难言的表情。 忽有一人冷笑道:“顾叔叔来的好及时呀。”说话的是朱雨菡,挺着个大肚子走了出来,她望着垂头丧气的青烈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道:“大敌当前,天下军民都该听从朝廷的号令,各自为战,岂不正遂了蒙古人的心愿?顾叔叔你说呢?” 我正色说:“二嫂所言,小弟不敢苟同。伯颜兵锋直指鄂州,鄂州若失江南半壁势必不保。覆巢无完卵,江南朱家怕也难逃劫数。”朱雨菡冷笑道:“我当叔叔是个有见识的人,原来也这般短浅。鞑子擅骑射不习水战,纵然夺了鄂州,水师夺回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们朱家世沐皇恩,岂能忘恩负义、见危不扶?倒是叔叔你一个局外人,其心可疑啊。” 青烈怒道:“你这说的甚话?师兄他一片赤诚之心,岂会有诈。”朱雨菡厉声喝道:“即是如此,为何做了幽冥教的右使?”她忽丢了个眼色,身后几个家臣骤然向前围住了青烈。“将军累了,送将军下去休息。”朱雨菡一声令下,众人不管不顾强行拖走了暴跳如雷、奋力挥拳的青烈。 我说二嫂不肯出兵就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我故意装出气呼呼的样子往外走,前脚刚踏出大门,一张大网当头就罩了下了,我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瓮中鱼鳖。 “把网当武器在江湖上并不多见,概因这武器修炼起来十分麻烦,非到精深的境界不能显示出它惊人的威力,是以你行走江湖时若见到使网做武器的人,就得万分小心了,能躲则躲,这些人都是不好招惹的。” 这是师祖当年的教导,至今我仍铭记在心。 操弄这张网的有七个人,四人抓着网的四角,操演各种阵法,其余三人中一人使长枪,一人端着机弩,一人手里抱着石灰罐子。 这张网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叫“天地罩”。网用金线银丝混合而成,内嵌无数钢钩,索拿猎物后将主绳一拉,钢钩便根根竖立起来,猎物稍一活动就会被钢钩勾住皮肉,痛苦难当。一般人爱惜自己的身体,落进网里就不再动了,碰到不老实的,使长枪的就上来了,或用枪刺或用枪杆砸,若是碰到厉害的角色则先撒一把石灰迷住人的眼,再上枪刺砸,端机弩的人站在一旁指挥策应,关键时刻则给予致命一击。 我识得这里面的厉害,哪里还敢动弹? 54.破碎 她得意地笑了起来,扭头吩咐左右家臣道:“请顾大侠到水牢里歇息!”这么恶毒的话,在她嘴里说起来倒像是请我赴宴听曲一样。我恨啊,恨她心里歹毒,恨自己缺心眼,少防备,也恨青烈没有事先提醒。可是现在什么都晚了,那个使用枪的汉子冷森森地问我:“你是自己走,还是我帮着你走?” 他的意思很明白,你要是不走,我就把你打趴下拖着你走,我狠狠地瞪了朱雨涵一眼,还是决定自己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真让他打残了,我就一败涂地了。我被他们押着刚迈开步,无瑕就出现了。一条白影在我眼前飘过,就听到脆生生的两记耳光,朱雨涵的脸就由粉粉的白变成深褐的红了,她捂着脸,眼里流泻着惊恐,无瑕就站在她面前,背对着她。她问:“你是谁?”无瑕没回答,却说:“把人放开。” 朱雨菡也是武林世家出身,到底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虽然明知自己的性命已经捏在别人手里,面上还不肯服输,嘴上也硬气,她说:“你休想。”话刚出口,脸颊上又挨了一耳光,快的连她自己也没看清,我离的那么近也只看到一道白影,无瑕显然是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不会说话,只会去做。 朱雨菡的右脸颊肿了起来,嘴角也渗出了血,眼神里没有了恐惧 反而燃起了怒火,她狠劲地擦去嘴角的鲜血,冷声说:“你休想。”结果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这一回左脸颊也肿了起来。 “你休想。” 她又说了一遍,不用说,脸颊肿的更狠了。就这样她说一句,无瑕扇一耳光,那七个大汉只能干瞪眼看着,谁都明白,无瑕随时可以要了她的性命,也能随手取了他们的性命。 不知怎么的,我倒有些同情朱雨菡了,就说你还是服个软吧,她“哇”地一声涕泪交下,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我跟拉网的人说:“把我放了。”他们说二小姐没发话他们不敢,我就说那你们等着给你们小姐收尸吧。 几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其中一个就松了手,一有人带头,众人都忙起来,丢了长枪、罐子,七手八脚把我放了出来,我是毫发未伤。无瑕却还不肯原谅她,拽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拎起来,拖到网前。 几个家臣识趣地掀开了网,无瑕还要羞辱她,就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脚,朱雨菡惊叫一声就滚进了自家的网里,她虽然明通这网的道理,此刻心神已乱,进了网就乱动起来,那些倒钩刺一扎进她的皮肉,她更加慌乱起来,挣扎的越狠,受伤越重,片刻间已满身是血。 无瑕见我还在看着她,哼了声,转身离去,我慌了神,忙跟着她一路出了将军府。一直到城北山坡上我们都没说一句话,等到确信不会有任何麻烦时,她停下脚步,咬着嘴唇气的呼呼喘气,像个母亲为自己不争气的儿子生气,她说:“你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你是不是觉得栽在女人手里很有面子?” 我脸红了,任她数落不敢吭声。她生了一通气,就要走,我冲上去拉她的手臂,她粗暴地甩开了我,人却是站住了,只是不肯跟我照面,也不肯搭理我,还在那呼呼生气。 不过我心里还是很高兴,能看出她在生气,她的气就生的不大,若是真生气了她就不再会理我,那还会站在那生气让我看到? 我就道歉、忏悔,给她赔罪,那些肉麻的话滔滔不绝,她烦我躲我,但我就是厚着脸皮缠着不放,我想你再怎么作践我,我也要低声下气恳求你,我的确是感觉亏欠了她,我求她原谅,恳求她不要离我而去,说话的时候又追忆了我们曲曲折折的过去,说着说着自己把自己说哭了,一半是心酸悔恨,还有一小半是感到委屈,这中间,她扭过脸看了我几眼,先是不屑、冷笑,继而是不屑、恼恨,到最后她扑哧一笑,说:“你倒觉得委屈了。” 我就“哇”地一声抱住了她,把头埋进她的胸前,她慌了神,一把推开我,我又扑了过去,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母亲那撒娇哭诉。我觉得一个男人能在一个女人面前这样哭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至少说明他深爱着她,彻底地相信她。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真正受伤害的是她,我有什么资格在这哭呢。 于是我赶紧抹去泪水和鼻涕,郑重地给她鞠躬,说:“我发誓我会用一辈子补偿你的。”她轻微地叹了口气,说:“留着这些甜言蜜语哄她去吧。”她仰面向天,眼圈红红的,我环住她,让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好让她能得到片刻安宁。 那晚我们借宿在一户农家小院,像新婚夫妻一样总也缠绵不够,每一次交欢都充满激情和新意,什么是如胶似漆,古人造的字真是博大精深。 我们相拥睡到阳光撒满小院时,农人夫妇下了地,孩子也赶着鹅牵着牛上了山,夫妇俩把早饭给我们温在锅里,山药蛋熬的稀饭,我看了就笑,无瑕不知道我笑什么个,我就给她讲一个关于山药蛋的笑话。 她没听完就红着脸走了,再不肯吃那粥,饭后我把碗泡进锅里,没给他们洗,留了一两银子做谢仪,就拉上柴门出来了。无瑕问我去哪,我说没借到兵,也该回去回个话,已经耽误了一晚,必须得走了,无瑕就说:“是你自己贪心,可怨不得我。”我听了就苦笑,心里不觉难过起来,一股酸水往上涌,眼圈就不争气地红了,我说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打紧,谁人能违拗天意呢。 她怔了一会儿,怕我伤情,就故意打趣说:“我还是暗中护着你,既帮忙,又不伤你的面子。”我知道她还是解不开跟清河师兄的过节,就不勉强她。我骑上马慢慢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起初还能强作笑颜跟我挥手,后来就捂住了嘴怕我看见她的哭,我的泪就落下来,竟有了一种生离死别的不祥感觉。 事实证明我这种感觉并没有错,这一去,差点就没能再见到她。 在我赶往江陵搬兵的同时,清河师兄纠集了一支七千人的乡军拦截南下的元军,一战大败,再战又败,第三次是清秀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命是保住了,人却垮了,吐了一升血后人就不能走了,只好用担架抬着,他不再跟人说话,只是独自哀叹:“十年之功,竟是如此不堪。”又悔又恨又心焦,人还好的了吗?清秀本想带着他去投青发和清泉,谁知走到半路就传来青发、清泉南下途中被官军伏击,青发死难的噩耗。 清泉大难不死便装易服突出重围,路过一座渔村,饿极了去偷晾晒在院里的生鱼干吃,被乡民抓住,问他来历,他说自己是朝廷的将军,乡民要他拿出信物,他拿不出,乡民不相信一个将军会如此落魄,就把他当成了奸细,捆住手脚,塞进麻袋,挖个坑给活埋了。清河师兄闻听噩耗,又吐了几口血,人便僵在那双眼发直,说不出话来。 清秀想带他渡江去江南暂时避难,此刻江面已经被水师封锁,沿江的村镇的乡军严密盘查过往人等,防止蒙古人奸细渡江捣乱,清秀带着他到达一个叫临江镇的江边小镇时,恰有两个公差敲着锣给村民宣讲,说洪湖县有个会妖术的道士,俗名叫苏清河,贪财好色,争名夺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欺师灭祖,残害手足,夺**女,强占民财,豢养打手横行乡里,如今又勾结鞑靼,献城引路,致使官军败绩,犯的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官府发榜缉拿,知情首告者赏银五百两,扭送官府的赏银一千两。又把印着官府大印的告示和画影图形张贴在十字路口的树干上。 清河师兄看到自己的画像,想到自己为国为民,却落得这么个结果,一时郁结于心,气通不畅,双眼翻白,一口血箭喷出就倒了下去。 有几个乡民认出他就是告示要抓的人,见他重伤,都要争赏钱,数十人操枪拿棒围过来。清秀含泪骂他们瞎了眼,好坏不分。说到伤心处,他就哭了起来,泪光闪闪的。众人见他软弱可欺,就呐喊一声扑上来。清秀急了眼,咬的牙都碎了说:“为了师兄我要破次戒了。”清秀虽然女生女气,但武功却真不错,他要开了杀戒,这几十个乡民,至少得死上一半。 清河师兄拉住他不让动手,说不要再徒增杀孽了,你走吧,渡江去江南,洪湖派不能绝了后。清秀就哭的稀里哗啦,跪着不肯走,任清河师兄怎么打也不走。乡民们见到这副场景,就放下刀枪说算了,这世道黑白颠倒好混蛋的,看他样子也不像是坏人,抓了他咱们这么多人每家也分不了几个钱,良心却要受一辈子煎熬咧。 他们就这么走了,有人还给清秀指了条过江的便道,清秀感激地跪在地上给乡民们叩头,咚咚地叩头,额头流了血,泪呀鼻涕呀混着地上的尘土,都不成了个样子。 清河师兄就笑话他,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往江边走,水草荡果然有条船,清秀划船,走到江心三艘兵船围上来,万箭齐射,清秀中箭掉进江里,清河师兄就被活捉了。 55.虚空 我听说清河师兄被押在临江县大牢,就急匆匆赶过去,一口气跑垮两匹马。城门紧闭,城墙上都是巡守的士卒,我就觉得不对劲,重金买通门吏,才知道要在十字街**刮一个苏道士,我心就着了慌,丢了马匹行李都不要,就进了城,大街小巷冷冷清清,人们都涌到十字街口看快刀剐活人了,淳朴的百姓是怀着对鞑子走狗的仇恨来看这场热闹的。 我从东门进城,一路狂奔,远远就看见十字街口那座高台了,台子搭的高是因为看热闹的百姓多,执法者是要借此机会杀一儆百。清河师兄赤身裸体地被绑在木桩上,一个刽子手正跪在他的脚下,小心翼翼地在切割他右小腿上的肉,他双乳、手臂上的肉已被切割殆尽,经脉外露,白骨森森。 刽子手将割下来的指甲盖大小的肉片仔细地码放在一个白瓷盘中,然后由书吏检验记录片数,千刀万剐的刑又叫凌迟,凌迟者陵迟也,寓意像一座平缓的小山丘,要把割下来的肉堆成一座小山丘,这才一小盘,看来还有许多苦要受。我已经来不及悲伤了,一心只想着把人救出来,即便办不到至少也让他死的不那么痛苦。我拨开人群往前走,所到之处不管男人女人统统被我拨的东倒西歪,被拨动的人虽然满心不快,却几乎没有叫骂声。 因为我臂力惊人不好惹,更因为这里地处鱼米之乡,虽偏僻,却富足,上古礼仪之风犹存。不过当我快要接近木台的时候,还是被两个人拦住了,两人穿着县衙捕快的公服,但我一眼就看出他们绝非县衙公差那么简单,那气质绝非这个偏远小县的捕快所具有的。 我低下头,把那顶用来隐藏身份的旧毡帽往下压了压,纵身跳起,踩着围观百姓的人头和肩膀向台上奔去,这比踩梅花桩要难得多,毕竟梅花桩是死的,人是活的。行到半途,人群中四条人影飞身而起,半空中就截住了我,我们是几乎同时拔出的兵刃,他们四个出手的速度丝毫不比我差,而且毫不顾忌是否会伤到无辜百姓,我知道今天有麻烦。 围观百姓惊叫着乱作一团,争相奔逃,相互踩踏,惨呼之声不绝于耳。很快木台下,就只剩下十来个被踩伤的人在那爬了,一边爬一边哭哭啼啼。他们中的一个问我:“人都走了,现在可以动手了吗?”我说:“难得你们还把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他们嘴角就抖出一丝不屑,嘲弄我的假仁假义。 我平生与人赌斗过无数次,这一次最为凶险,因为四人的武功不在我之下,而且一开始他们就下了决心要取我的性命,而我不仅仅要全神贯注对付他们四个,还必须留神木台上的清河师兄,就这么一心两用,不过十余招,我就连遇险招。我清醒过来,如果我不能收摄心神一心对敌,今天不光救不了清河师兄,还会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 大约在十年前,我就把生死看的很淡了,每一个在江湖上飘过十年,而且准备继续飘下去的人都会把生死看的很淡,否则他是绝对无法坚持下去的。 江湖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你的名气越大,实力越强,武功越高,死的几率就越大,混江湖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一不小心你就会丢掉。丢掉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可是现在我却特别怕死,我死了无瑕母女怎么办,唐菲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我不能让她们这么快就失去我。可是我越害怕死,拘魂的小鬼就越往身上凑,我的左肩被扫了一剑,伤口不深,伤势并不算重,但歹毒的是他们竟然在剑刃上涂了剧毒,我立即赶到头晕目眩,呼吸不畅,双腿发飘,眼前出现重影。 我想怒骂他们真是卑鄙,话不知道有没有说出口,只是恍惚中看到两只杂毛土狗正在趴在清河师兄的腿上啃食残肉。这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我的幻觉呢。我已经无从判断了。当我费尽全身气力把手中长剑掷向其中一条土狗时,身子随之向前倾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头脑像被人搅动起来一样,天旋地转的一下,就再也没了知觉。 如果没有无瑕,我的下场可能比清河师兄更惨,他在受刑时已经疯癫,而我只是中了麻药,药性一过,我还是个有知觉知道疼的人。想到自己差点就被他们一刀刀片了,我就恐惧的浑身打哆嗦,然后就不自绝地把双臂抱在胸前,两眼发直地抖上一阵子,湘南每次见到我这样,就尖叫着跑去跟她娘说:“爹又鬼上身了。” 唉,小妮子哪里知道没有她娘,我这会儿那是鬼上身,我自个就是个鬼了。无瑕确实一直在暗中跟着我,她也没想到对方的剑上会涂抹剧毒,我刚中毒倒下去,她就现身了。 我再次醒来时,温煦的秋日的阳光正照在我身上,我闻到了久违的泥土的芬芳,我躺着的地方是一个向阳的山坡,我左肩上缠着布带,创口还有些隐隐作痛。脑袋就像宿醉醒来一样,略微还有些疼。一阵山风从我左侧吹过来,我闻到了一股烧纸的焦糊味。在我身左侧不远处立着一座新坟,一根树枝挑着简陋的招魂幡,四颗人头摆放在坟前,面色仍显狰狞惊恐的神色。正是围攻我的那四个人,她把他们全杀了。 我撑起身子,挪到无瑕身边,跟着她烧纸,朝阳映在她脸上嫩嫩地透着红光。 我一时看得痴了。她扶腿站起来,颇有些感伤地说:“该给他立块碑的。”我道:“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这样就好。”沉默片刻,我握住她的手,厚着脸皮说:“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她笑着拍着我手说:“我不救你,谁来救你?我不救你,还能救谁呢。” 我给清河师兄的新坟培了把土,用剑挖了棵小树栽在他坟前,鞠了一躬便准备离开了,无瑕忽然也在他坟前鞠了一躬。我就跟清河师兄说:“清河,你好好歇着吧。在那边,能吃就吃点,能喝就喝点,只是少碰女人吧,注意身子骨呀。”无瑕捅了我一下,撇了嘴说:“胡扯什么,还不走。” 我笑了,回身望了眼南方那条若隐若现的大江,心里想不知清秀还在人世吗。 此后的一个月里,我俩游遍了昔日的天府之国,如此赤地千里的川蜀大地。兵火之后,昔日的天府之国已是百里不见炊烟,废弃的城镇村落处处可见,狐狸、野兔、獐子、野鸡就在废墟上四处游逛,在这,吃住行都成了令人头疼的事。 每到一处荒废的市镇,打猎觅食就成了我要做的头等大事,无瑕负责寻找落脚的地方,生火烧水等我回来,想到梨花社的宫主如今就跟着我侍候我,我心里就美的不行。一天我们路过一座驿站,数十间房屋只剩半间没倒,残垣断壁间野蒿子生长的十分茂盛,屋后的一株毛栗树上吊着七具尸体,肌肉已经风干只剩下一副骷髅。几只停在附近的乌鸦因为担心我们夺了它们的食粮而大声聒噪,恐吓我们,赶我们快走。 无瑕盯着其中一具尸体发呆,那具瘦小的尸体是个六七岁的孩童的,她又在思念湘南、欲白了,我搂着她的肩安慰她说有姥姥和叶姐姐照顾,他们会很快活的,况且咱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们了,无瑕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你。我笑了说,担心我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 她忽而低下了头,掏出一个手绢包,里面是枚血迹斑斑的玄铁戒指。竟是洪湖派的掌门信物! 我惊讶地追问它的来源,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是清河师兄临死前交给她的,实情也的确如此。清河师兄把掌门戒指藏在了胃里,临死前呕出来交给了她。清河师兄幼年在马戏团里呆过,这种吞进吐出的把戏他做来毫不费力。 我的心骤然一紧,如果他能做到这点,所谓他在受刑前就已经疯癫的传言就是假的,他是清清醒醒地挨了刀。想到那一盘堆的高高的肉片我禁不住呕吐起来。 无瑕一时会错了意,以为我是看到那些干尸的缘故,就笑着给我拍背纾解。 风吹马铃儿响,山道上来了一支商队。乱世行商已经让人奇怪,更怪的是商队的头领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见了我就深施一礼问:“顾右使还认得老朽吗?” 我说怎么不认得,你不就是那个风衣府中枢堂巡检司司正白武山嘛,对不对?一把年纪了,还没有退下来享清福吗? 他见我还记得他,哈哈大笑,说:“多事之秋,想歇是歇不下来呀。” 白武山在我走后不久,就转做清议院的川北巡检使,一个清闲的不能再清闲的闲职,他告诉我他刚从安平分舵巡视回来,一个月前安平分舵让刺马营攻破了,舵主以下三千多徒众全被活埋了,土盖的又薄,尸骨让野狗刨出来,肢体零零碎碎的,拖得到处都是…… 他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连连叹息:“……真是太惨了……我这心都碎了……” 56.是与非 我问他天火教何时跟刺马营硬碰硬地干上了?两家不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吗? 他擦擦嘴角的涎液,说:“这事儿说来话长,顾右使想听,咱就慢慢道来。”侍从取来三个马扎,我与他对面而坐,无瑕嫌马扎矮小,坐着不雅,就站在旁边听,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就踱步到一边看风景去了。 白武山絮絮叨叨地说:“自右使归隐后,教中就一直不安宁,直到大护法进山才平息下来。大护法胸怀大志,眼见教中弊病丛生,他是心焦如焚,恨不得一力扫除,中兴我教。可他却误信书生之言,贸然推行《刑律》,希图借这部律法肃清贪腐之弊。这就好比对一个将死之人下了副猛药,身体太虚弱啦,根本就扛不住这药性,结果没能治好病,反倒要了命。《刑律》一出,人人自危。连他赖以起家的陇西一党都反他。他们策动学生闹事,给大护法脸上抹黑,又毒害柳主事,让柳党对大护法心怀戒惧,不肯用命。大护法只有远走广南,继而出巡海外。” 我说:“贪腐弊病不除,式微之势绝不可逆转。他这么做本没有错。若说错,也只是心急了些。陇西一党自私残暴,势力又大,他在还能约束,他这一走只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白武山叹道:“何尝不是!大护法走了,陇西那伙人就乱了。吐故纳兰资历深也有手段,可惜没人望,扶不了正,当不了家。张羽锐、黄敬平、杨竹圣、金岳这些人都无领袖之才,尤其金岳更是背负巨贪恶名,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于是他们把李久铭推出来当幌子,自己躲在背后操弄大权。右使当知李久铭的心机,他是天赐子,身居高位十几年,人望足,根子深,野心也大。他与吐故纳兰联手,笼络张羽锐、黄敬平,拿金岳开刀立威。可李久铭没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费尽心机扳倒了金岳,转眼却成了拭剑堂的坐底奸细,金岳死后翻身,反倒成了含冤受屈的清白人。李久铭这棵大树一夜之间就让人连根拔了。” 白武山抹了把嘴角的白沫,喝了口酸溜溜的马奶继续说下去:“李久铭一死,吐故纳兰就借肃清教中拭剑堂奸细之机,大兴刑狱,清除异己。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踩着滚滚人头站稳了脚。他拉拢张羽锐,架空杨竹圣,把黄敬平赶出落髻山。金岳一死,川中总舵是四分五裂,黄敬平哪里按的住?刺马营趁虚而入,血洗成都,他就稀里糊涂送了命。吐故纳兰又打着为黄报仇的旗号,鼓动一干元老上落髻山请愿,逼教主下旨调杨竹圣率鹰虎山精锐八千及铁心堂两千,合计万人,奔袭成都。杨竹圣不辱使命,攻破成都,杀了一个蒙古郡王和两个万户。” 我吃惊地说:“这个杨竹圣倒是个将才。” “蒙古人吃了亏,就四处调兵遣将要合击成都。杨竹圣请示退兵回山,吐故纳兰借教主之口严饬杨竹圣固守待援。杨竹圣被困后,董老尽起教中精锐前去救援。吐故纳兰又抢先一步令杨竹圣向西南突围。结果是杨竹圣被困在成都西南一百二十里的赤露涧,一万大军进退维谷,陷入绝境。董部接应不到杨竹圣,只得仓皇回撤,一路苦战突围,损兵折将,董老自家也身受重伤。赤露涧断水断粮一个月,军心溃散。杨竹圣亲往蒙古军营议降,蒙古人假意允和,待众将放下兵器走出赤露涧后,蒙古人却背信弃义,横加屠戮。一万颗人头堆成小山,尸体塞江断水,我教精锐毁于一旦。那吐故纳兰却终于能大权独揽,称孤道寡了。” 我说:“此人素有野心,可我没想到他竟为一己之私戕害数万人命。我只是奇怪,张羽锐也手握大权,他就甘心俯首称臣?” 白武山道:“他那个人私心重、野心大,可他就像山里的藤蔓,只有攀附大树才能直起腰杆开枝散叶,没有大树撑腰他就只能趴伏在烂泥堆里,任人踩踏。大护法走了,他只能投靠吐故纳兰。为了一己之利,什么他都敢做。三个月前,传言大护法回到中土,他心惊肉跳,派人四处打探,又帮着吐故纳兰设计将广南、滇黔几个总舵主诱至总教软禁。可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护法从外国借来了一支大军,转眼间就杀到了落髻山下。” 我惊道:“他已经回来了?他是从哪借的兵?”白武山笑道:“右使可还记得文世勋这个人。”我问:“是赵自极的那个文书吧,那可是个能人。”白武山道:“当初赵自极倒台,此人论罪当死。大护法放他一马,贬去滇南,后来他叛教投奔了毒龙国,做了驸马,又成了摄政王,就是他借给大护法一万精锐。”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白武山拈着胡须念了两句诗,“张羽锐美梦成幻,就又跑去向大护法表忠心。可叹吐故纳兰眼见大势已去,竟挟持教主去投刺马营。刚出关服,就被张羽锐安插在他身边的坐探刺杀,教主被接应的刺马营劫走,又是这个张羽锐拼了小命给迎了回来。” 一直在闲看风景的无瑕忽然插话问他:“吐故纳兰真死了吗?现在教里谁是蒙古人的奸细?”白武山闻这话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我。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内子喜欢说笑,老爷子莫往心里去啊。”白武山木讷地点了点头,哀叹了一声:“吐故纳兰之乱已使我教元气大伤,落髻山东北两面已是无险可守了。” 望着白武山蹒跚远去的身影,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放眼往南,夕阳新雨后,山峦叠翠,真一派大好的河山。可这江山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的江山就在我的身边。 在外面漂了一年半才回到天山,唐菲给我生了个女儿,取了个小名叫盼郎,现在已经能走路了。我抱起她又亲又咬,她先还冲着我咯咯笑,被我亲的太久就哭了。唐菲上来狠狠打了我几巴掌,头两下打的还不重,却越打越狠,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然后就整个人扑在了我的怀里。我怜惜地抱着她母女,眼圈也红红的。我亏欠她们太多了。 叶秀默默地接走了盼郎,无瑕则带走了湘南和欲白,两个孩子傻傻地看着我和他们的阿姨缠在一起,不明白自己的爹爹回来了为何不跟自己在一块。 我在唐菲的房里住了一个月。脸色越来越难看,蜡黄蜡黄的,她费了很多心思将养我,但都不见起色。后来姥姥说:“我有个秘方,吃了保管好,不过将养期间要忌女色。”唐菲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朵根。 这样我就暂时搬到后山去居住,每隔五日回庄里一趟,多半时候是宿在唐菲房里,不过如果哪天晚饭时,无瑕跟欲白和湘南说:“快吃,吃完早点睡。”我就知道该到她那里去了,这个时候唐菲就会嘟着嘴,拉着脸,闷头吃饭或大声呵斥盼郎。盼郎真是好脾气,不管她娘怎么冲她瞪眼睛,她都乐呵呵地笑。一边咿咿呀呀,一边挥舞着胖嘟嘟的小胳膊,逗的她娘哭笑不得,疼爱不能。 半年后我的脸色重新红润起来,她们也熟悉了对方的暗示,争执和矛盾越来越少,彼此越来越和睦。 这个时候我却常常做噩梦,这些梦千奇百怪,什么都有,只有一样是共同的,每个梦里都会出现李少冲的影子。我不敢把这事告诉唐菲,跟她说了,她一定会怀疑我跟他有什么。她最近总是疑神疑鬼的,连书童到我房里收拾东西,她也无端生出怀疑。 我也不敢跟无瑕说,跟她说了,她一定怀疑我在山上呆腻了,是想找借口下山了。但这件事我装在心里总是不痛快,最终我还是跟松古连清说了,我去找他的那天晚上,他正一个人坐在庭院里仰望星空。我问他:“道长夜观星象,可有天机泄露一二,也好避祸消灾。” 他说:“鸿运当头,无灾,无灾。”他端起茶碗,喝了会茶,忽然问我:“你最近睡的不好吧。”我吃了一惊,忙问:“此话怎说?”他说:“你眼圈发黑,脸无血色,有什么好说的。”我说最近老做噩梦,所以睡不好,道长有什么指教吗? 他呵呵一笑,说该来的总要来,来了就好了。 唉,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那晚,我宿在无瑕房里。我想若是疲累些会不会睡的香甜点,就不做梦了,于是就和无瑕亲热了一番,她现在比以前懂事多了,我每次和她在一起,都恨不得吞掉她,吃掉她的皮和肉,把她的骨头嚼碎了咽下去。事后,我有些头晕目眩,手足无力,就汗津津地躺在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想今晚大概不会做梦了吧。 无瑕洗了后,就贴着我睡,我虽头晕着,手却不晕,就在她滑溜溜的身上乱走,她把头拱进我怀里,双手缩在胸前像婴儿一样睡着了。 这时,一阵风把门吹开了,天有些凉,我怕冻着孩子们。就轻轻推开无瑕,披上衣裳下了床。 57.如风别(全文完) 院中清白地铺了一层月色,夜风清凉,让人神清气爽。 滴答,滴答,有棋子落在玉盘上的声响,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我走到院子里,四周静悄悄的,桂花树下的石桌上坐了个人,背对着我,正低头观看石桌上的一盘残局。我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什么人?竟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他是否有恶意呢,我一个人能应付吗。 我整了整长衫,目的是如果动手可以脱下来把它当武器用,虽然我现在的修为,有剑无剑都无所谓,但他如果使用暗器呢,有东西在手总比没东西强吧。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战场离房屋越远对孩子们越安全。离着他还有一丈,我停住脚步,我还没有偷袭别人的习惯。 我说:朋友,好雅兴啊。 他呵呵一笑,站起身来,敲着手里的棋子,说:任你伤透脑筋,这终是盘难解之局。 我心里咯噔一惊:李少冲。 来人的确是李少冲,一身青衣素袍,手捧棋子笑呵呵地望着我。 我心里对自己说:不对,这是梦,这一定是我在做梦。 他望着我说:顾兄这样看着我,不认得兄弟啦。 我忙说:哪里,只是意外,李兄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他笑了,说:应该是神出鬼没吧,希望没有惊吓到侄儿们。 他顿了一下,忽然无比伤感地说:我来是想跟顾兄道个别。我要走了。 走?李兄,你要去哪? 他没有回答我,只冲我笑了笑,就转身向院门走去,吱呀一声,院门无风自开。他的人影骤然化作了一团雾絮,寸寸随风而散…… 不,不,这是一场梦,这不是真的。 我想叫却叫不出,我想醒,却又醒不来。 “醒醒……”无瑕用力地拍打着我的脸,我醒过来了,满头大汗。 “李少冲死了。”我悲伤地说道。 “哦……”她应了一声,转身下床去,端了杯凉茶给我,她**着上半身,那对小巧的胸乳一颤一颤的。我伸手弹了弹她们,软软的。是真的,我没有在做梦,我醒过来了。 李少冲的确是死了,这是我下山探访半年后得出的结论。 半年前,落髻山发生了大地震,天翻地覆,天险变平地。张默山的大军长驱直入,李少冲下令退出落髻山,往藏地避难。张默山穷追不舍,天火教迭经大难后已然元气大伤,再经不起大的折腾,走到九原城后,被张默山包围。李少冲就是在那年的冬天病死的。 在李少冲死之前,杨清落在了张默山的手里,张默山是个有谋略的人,他要借助杨清来分化天火教,打击李少冲和他的追随者。他把天火教一分为二,指李少冲为叛逆,将杨清树立为忠君护教的典型。要天火教众与李少冲决裂,而重归杨清旗下。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迅速打败李少冲,坏处当然是从此失去了彻底清算天火教的机会。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猎狗烹。 张默山是个聪明人,在中原待了那么多年,读了那么多的汉书,这个典故他应该是知道的,他又岂会真的把天火教清算干净呢。当然天火教能经历大难而不死,也不光是因为杨清和张默山,李少冲应该也出力不少吧。 李少冲死后不久,忽必烈就用一个王的头衔剥夺了张默山刺马营佩剑将军的实权,并以赐婚为由将他召到自己身边彻底看管起来。谁想世事难料,一世枭雄新婚之夜竟杀妻叛逃,忽必烈如意算盘落空,大漠草原刀兵再起,这些都是后话了。 落髻山就像一个戏台,拭剑堂、刺马营你方唱罢我登场,现在曲终人散,杨清治下的天火教彻底清净了下来。李少冲究竟是再造天火的大功臣,还是毁教叛国的佞臣巨奸,只有留待后人去评述了。 阮清秀大难不死去了江南,洪湖派在江北已经溃不成军,在江南的势力却仍然雄厚。阮清秀在那打起了反元的旗帜,但他的才干还不足以独挡一面,一连串的失败后,他终于认识到势不在我,明刀明枪跟鞑子干是不行了,他把洪湖派改名叫洪门,自任门主,开始了他的秘密传教活动。不过他的地位还不十分稳固,我想如果能把掌门戒指给他送去,或许能帮他一个大忙,因为这个缘故我去了江南。 时逢六月,我重游江南,物是人非事事休,旧日的心境已无从寻觅,留下的处处是感伤。过江后不久,我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和阮清秀见面了,我花钱找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把封存的好的戒指送给他,当时我离他只有几丈远,我看的见他,他看不见我,当他惊讶地从盒子里取出掌门戒指时,我站起身戴好斗笠悄然地离开了。 回山的时候天气已经变得凉爽起来,这本是江南丰收的季节,但一路行去,却处处胡言烈火,故园已不在,望之徒悲伤,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蒙古人为了防止义军反抗,将江南的马匹统统收缴去,民间连一匹马也找不到。不光是马,连菜刀也要几家人共用一把,这让我愤恨,我的故土已经成了一个大监狱,我的故人逃的逃亡的亡,剩下的苟延残喘,已经成了这个监狱里的囚徒。 我还要回天山去逍遥世外,和****美妾、稚子**享受天伦之乐吗? 我恨自己胸无大志,恨自己的颓废堕落。好几次我都有回去找阮清秀的冲动,我想我只要回去,他一定会把掌门的位置让给我,我不图那个虚名,但有这个虚名我就能做很多事。 唉,冲动只是冲动,等我冷静下来,我就又放不下远方的她们了,我安慰自己说天下糜烂至此,凭我一人能怎样?又想世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哪能都算的清?人一辈子无过百十年光阴,何苦活那么累呢?当这些都不能说服自己后,我又想:黑白本无定数,黑未必不是白,白未必就不是黑,太急、太近反而不容易看清,等等再说吧。 一天,我路过岳阳城外的一个渔村,脑子里仍被那些念头搞的似一团浆糊。那是一个靠近河汊的村落,人烟稀少且地理偏僻,不管在宋还是现在,这里都是一块被人遗忘的角落。那天我路过这里时,总觉得有些与众不同的异样,是什么与众不同呢。我想来想去,忽然明白过来:这个村子里没有被烧毁的房屋,没有死人的白幡,没有哀伤亲人的哭声,水田里长着金黄的稻谷,菜地里满是碧油油的蔬菜,池塘里鸭子在戏水,河滩上白鹅在觅食,而在水边一间不起眼的磨坊里还有一匹皮肤松松垮垮的老马。 我只是朝那个磨坊里看了一眼,那匹老马就激愤地嘶鸣起来,它圆睁双眼,倒竖毛发,打着响鼻,显得兴奋而暴躁,磨坊主人无奈地望着自己的老伙计,哭笑不得地说:“你看这老货今个又是怎么啦。” 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的老伙计是怎么了,这里面的缘由只有我明白,老马遇到故人啦。 那老马就是和我失散多年的大黄。 二十多年过去了,大黄依旧瘦骨嶙峋,又老的不成样子了,它原本就稀疏的毛发差不多已经脱光,身上披了块邹巴巴的皮,它像旧日一样贴着我,和我亲热,我抚摸着它的脖颈,那里已经磨出了一块光溜溜的死皮。大黄是千里马,大黄也是丑马,它的长相决定了在这些不识货的人手里,注定只能一辈子做匹驮货拉磨的老马。 我用一两银子买下大黄,磨坊主人显得很不安,他用力地攥着那一两银子,连连说太多了太多了。我说:“你拿着吧,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它。”他说:“这马太老了,又有病,我看它活不了几天了。你带着它能去哪呢。” 我说去哪我也不清楚,但不管去哪我都不会再离开它了。 我和大黄离开村子,夕阳正西下,我眯着眼望了望那一轮沉沉坠落的红日,对大黄说:世上有很多事,我不做有人会去做,对吧?可有些人,你不去珍惜,就没人去珍惜,对吧,譬如说你。大黄歪着头似懂非懂。我的心却敞亮起来,我拍拍它的脖子说:“你看这天多美,咱们一起走吧。”它火了,站着不肯动,用脚踢地,鼻子里呼噜呼噜的,非要驮我走。我推了它一把,说:“老胳膊老腿的,行吗你?”这回它真火了,竟张嘴要来咬我。 我大笑着跃上它的背,它的身躯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那一刻我的眼睛濡湿了,但我掩饰的很好,我亮着嗓子对大黄说:“老伙计,咱们回家去咯。驾!” 大黄一个激灵扬起头,望着清冷夜空上渐渐升起的那轮明月,至为艰难地迈出了一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