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戏》 怪戏_1 《怪戏》大醉大睡 文案: 攻受无差,武侠微悬疑 至诚君子,心意相通,江湖虽老,不改初衷 著名老骗子的爱孙于十三年前失踪,因信誉破产屡屡报案失败。 美男夫夫循线追查,不料,灭门屠杀案、虐待致死案、雇凶杀人案、强迫自杀案、投毒谋杀案、非法囚禁虐杀案、连环绑架残害案……一案案井喷般冒将出来。 台上演着戏,戏中有古怪。俺这出戏,要说的是—— 斯人有情有义,举目无故无亲。 世上有口难言,平生有死无二。 有前传《大梦十八年》,个人建议先看这篇,喜欢再补前传,但偏爱成长经历、恋爱过程的可先看大梦 一脸正直的美人高手vs一脸无辜的豌豆王子 《卷一 逆子传》(勇闯黑社会) 《卷二 续缘记》(勇闯红灯区) 《卷三 妇人心》(勇闯疯人院)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颂风,季舒流 ┃ 配角:萧玖,孙呈秀,潘子云,鲁铁 ┃ 其它:无差,武侠 卷一 逆子传 第1章 梁上君子 ※一※ 那人盘膝端坐在生满青苔的假山深处,安安静静地坐了整整一夜,连手指都不曾动上一动。 曙光初照,照亮他的脸:眉目秀爽,神态斯文,皮肤白嫩得出奇,像个娇生惯养的读书人家少年子弟;一双眼睛黑多白少,有一种孩子般的明澈灵动。 总之半点都不像一个贼。 可他现在真是一个贼。 贼认真倾听着假山附近一间卧室里的动静。卧室的主人是鲍家的小公子,正在备考秀才,考期临近,每日早起晚睡苦读。天色才微明,他已经起了床,离开卧室去吃早饭。 等他脚步去得远了,贼双脚踏地站起,借着起身的动作舒展开全身肌肉,瞬间缓解了枯坐一夜的僵硬。他轻轻跳下假山,蹿到卧室半开着的窗前,飞速往里面扫一眼,确认无人,左手撑上窗的底框,一侧身便敏捷地钻进去,伸手拿起床头一沓整整齐齐的散页笔记,然后原路返回。 在假山中的隐蔽之处,贼飞速地阅读纸上字迹,还捋起袖子用指甲在胳膊上划字,简要记录关键内容。他的皮肤极容易留下痕迹,不久就鼓起一些清晰的红色小字。 读完纸上全部内容,贼再次跳进鲍小公子的卧室,把那沓笔记放回原处,刚刚松手,一阵交谈声就从远处传来。这贼神色冷静地小跑几步,纵身跳出窗外,闪到屋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远远走来,眉飞色舞、旁若无人的青年文士侃侃而谈,衣着光鲜、神态恭敬的鲍小公子凝神细听,谁都没留意这边的动静。 文士道:“后天的院考,你入场不要慌,按照我说的答题便是。新来的这位宗师是江南人,今年四十二岁,师从……”细致地分析起院试主考大人对文章的偏好。 等他们离开,贼立即冲向距离此处最近的院墙,脚下发力跃起,左手勾住墙顶,右脚随后攀上,堪堪蹲在高高的墙头;他往墙外的地面上扫了一眼,纵身跃下,踉跄一步,这才站稳。 显然,这不是个惯偷,身手虽然利落,轻功却非上乘。 但此贼十分大胆。只见他随意拍掉身上浮土,就毫不心虚地走上大路,一直走到城南一个小院落的门口轻敲。如果这时城里的江湖同道路过,一定会多看一眼,因为这小院是赫赫有名的尺素门在本城的地盘之一。 门被打开,露出两个十多岁的小童生并排站立,他们既尊敬又亲近地齐声叫道:“老师。” 原来这位梁上君子,正是尺素门请来教导孩童念书识字的先生季舒流。 一关上门,两个学生纷纷嘘寒问暖,季舒流立刻摆手:“别说话,快去备纸,等会我该忘了。”面对学生,他换上一副为人师表的面孔,顿时老成许多,看上去勉强能过二十了。 学生们不敢怠慢,立刻备纸研磨,季舒流站在桌前提笔疾书,运笔流畅而不失清劲端正,笔下一条条都是鲍小公子的举人老师押的院试考题。 季舒流身无功名,出身江湖,尺素门让他教书,本是因为他既认识字,又练过武,足够镇住一群自幼习武、热衷闯祸、曾被无数先生撵回家的顽劣孩童,甚至更多是因为尺素门二门主秦颂风与他交好,见他没有谋生的活计,便寻个借口将他拉拢在尺素门。 没想到短短几年间,原来的顽童们虽然没被撵回家,自己却不肯再念书了,倒是原本就比较乖巧的孩子里头,不动声色地出了两个一路通过县试、府试,有望考中秀才的好学生,二人都是家中独子,而且父亲早亡,已决心弃武从文。季老师也没想到运气这么好,深感责任重大,亲自送学生到府城来考院试,又生怕功亏一篑,听闻史举人有押题奇准之名,正在指点鲍小公子,便打起了偷窥的主意。 他当然知道这样不太对,但他就是忍不住。 这边才落下最后一笔,懂事的学生就送来一杯温水。 季舒流几口喝光,清清嗓子,压低声音仔仔细细地把记忆中每个题目后关于破题禁忌、作文要点的注解说明一遍,连他偷听到的主考大人偏好也原封转述,最后小小开了个玩笑:“幸好他没把笔记揣在怀里,否则我没练过什么空空妙手,难道趁他洗澡的时候偷出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忍不住咳嗽几声,自己找来件外衣披上。昨晚为了寻觅机会露天而坐彻夜不眠,实在辛苦,有点受凉了。 这只是小事,他内功根基很牢固,调息片刻就能恢复,不可能当真生病。 年纪大一点的那学生却露出担忧之色,诚恳道:“学生无能,连累老师费心。老师不惯操劳,千万保重身体。” 季舒流摆手道:“别跟我客气。其实擅闯别人住宅不是好人该干的事,我是半个江湖人,一时心痒就忍不住出此下策,你们长大以后可不能学我,想要弃武从文就乖乖把江湖气洗干净,被抓住不是闹着玩的。” 小点的学生凑上来道:“我们都懂。老师身体弱,别累坏了,快吃点饭、补个觉吧。” 季舒流失笑:“谁说我身体弱?不要听信江湖谣言。” 怪戏_2 “钱师叔就说过……哎呀老师别打!等我考完了请你吃城里最大的酒楼!”小学生施展轻功,倒着跳开一丈远。 季舒流原地不动,收回刚才作势扣向学生腕部的手:“不用你请,我在外面住不惯,你们考完我立刻就回山庄去,不陪你们等消息了,反正城里还有别的兄弟照应。” 小学生又凑过来,故意挤眉弄眼可怜兮兮地道:“老师不在,我们等消息的时候害怕。” 季舒流笑出声:“这孩子,装什么装!”又罕见地板起脸严肃问道,“你们都练过武,对天下各种武器、各家门派的弱点所在,知道多少?” 大学生目露困惑之色:“比较有名的,大致都听说过一些。” “那我问你,你小时候练武,功夫是花在钻研天下武学弱点、寻找克制之道上,还是花在勤修内功外功、练习如何应对各种明枪暗箭上?” 小学生抢着道:“明白,老师是让我们用心把自己的文章写好,不要把太多心思花在押题上。你放心,我们都知道你冒险去鲍家探听消息只是怕我们吃别人的亏,真功夫还在文章内。” 大学生也道:“以后无论是习文还是修武,我二人都不会抱有侥幸之心。” 季舒流补充:“没错。现在可以把题目练熟,却不要被拘泥住,到了考场上,押对了题不要心喜,押错了也不要心慌,学政的喜好可以考虑进去,却不要刻意讨好附和。” 两个学生用力点头:“明白。” 季舒流这才恢复了笑意:“别太紧张,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有个题目你们没做过,去写出来,我等会帮你们参详参详。” ※二※ 数日后,季舒流回到尺素门栖雁山庄的山脚下时,天色已近黄昏。 平缓的山路上很安静,只有两人两马。同路的是一位满头银丝如雪的老太太,没有九十岁也有八十多,足可以做季舒流的太祖母,一张脸枯黄多皱,好似深秋的残叶。她弓着腰骑在马背上,握住缰绳的手颤颤巍巍,在夕阳下显得怪凄凉的。季舒流总担心她会掉下去,不知不觉放慢了马速,一路跟在她侧后方,随时准备在她落马的时候把她捞起来。 她有所觉察,回头上下打量季舒流几眼。季舒流的长相一向特别讨年长之人喜欢,她似乎也没能例外,干瘪的嘴角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浑浊的眼睛里竟然还闪出一丝狡黠的光芒。 这段路没有分岔,只通向栖雁山庄。季舒流心知她虽然并非习武之人,却十有八九也是个江湖同道,于是露出一个很乖的笑,没有攀谈。他的身世太复杂,是不敢随便和陌生江湖人结交的。 行至山庄门口,却见大门紧闭,山庄侧面一处空地上传来锐利的刀剑破空之音。站在山路上被围墙阻挡,看不见那边情形,但只闻其声,也能想象对决之激烈惊险。 此一战并不避人,有寥寥六七人遥遥观战,观战者有的年轻,有的年长,但目光无不精华内敛,实属高手。 季舒流随手把马栓在旁边的树干上,也过去观战。只见那片空地上有两个快如残影的人正在激烈地交手,一人用厚背长刀,一人用软剑,用长刀者身材高大魁梧,内功浑厚,刀法施展开来如有山呼海啸、平地起雷之势,满地树叶都已被刀风斩碎,四处飞扬,用软剑者相比而言清瘦修长,轻功出神入化,身如轻絮,在长刀卷起的凛冽寒风中摇而不坠。 用长刀者是燕山派掌门大弟子方横,用软剑者就是尺素门主管江湖事的二门主秦颂风。 二人都是正值青年的当世高手,对招之快已非武功低微之人所能领会,所以观战者反而不多。季舒流也已堪堪踏入一流高手之境,因此只看一眼,眼神就再也挪不开了。 不过数招之内,一直只是纠缠轻触的刀剑突然重重相交,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秦颂风整个人几乎飞了出去,连退三步,双脚又在地上往后滑出几寸才停住。 方横抹一把头上的汗,沉吟道:“第二十二招我出得不稳,你本有机会胜我。”他约有三十四五岁,声音洪亮明朗,正如其人。 秦颂风背对着这边,他的声音年轻些,粗糙得几乎有些土气:“咱们说的是你第二十三招的破绽,我当然要在你第二十三招上出力,接着来!” “来”字刚落,方横再度出手,到得第二十三招,二人的兵器再度相撞,这一次秦颂风狠狠摔在地上,闷响声几乎盖过刀剑的余音,连方横都吓了一跳:“秦二!” 秦颂风敏捷地跳起来,满身满脸都是尘土和碎叶,连面容都看不清了,却笑道:“这回我想通了,下次肯定能赢。” 方横眉毛一竖:“我说下次不行!”刀光再起,转瞬间又是二十二招过去,就在此刻,秦颂风腾身而起,刚才幻化成一团银光的软剑笔直地对准刀背一点削去,似乎并没有出多大力气,然而,漫空的刀风忽地停歇,方横的右手失控,将那厚背长刀刺入地下,深逾一尺。 方横分明输了,却开怀大笑:“哈哈哈哈!你说得对,这一招果然得改,我回去想想,下次再会。” 他拔出刀来,不等秦颂风留客,掉头便走。 秦颂风显然明白此人脾气,同样笑得很开朗,收剑还鞘,将方横送到山路上。方横在前面疾行,秦颂风稍微靠后,尚未看见躲在树后面沉思刚才一战的季舒流,就看见了门口那倚在马侧的银发老妇。 她的右手紧攥成拳,一面银色的小旗从指缝间透出来。 秦颂风神情一肃,几步赶上方横,说自己有事不能送他了。 方横不以为意地挥手而去,秦颂风看看浑身的土,对老太太道:“前辈稍等。”又吩咐身边的尺素门弟子,“请这位前辈去厅里坐,我换件衣服就来。” 说完,他也不等门开,施展轻功跳入墙内。 旁边的几名尺素门弟子牵过季舒流和老太太的马,匆匆过去开门。 老太太已经老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上半身弯得像个月牙,离开马匹的支撑,站立非常吃力,季舒流赶紧过去扶住她的胳膊。老太太笑眯眯地道:“谢谢啦,好孩子。” 他们迈过门槛,穿过前院一小段路,进入客厅。 双脚踏在客厅的地面上,老太太的手忽然抖得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了,腰板也稍微直了一点,她神神秘秘地看了季舒流一眼,便准备关门,似乎有机密相商。 谁知门尚未关到一半,二人眼前突然一花,秦颂风不知从何处施展轻功而来,稳稳站到门口,果然飘忽迅捷,独步武林。 秦颂风去而复返,乃是飞速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此时整个人都和刚才不一样了。 他的头发尚未擦干便束在头顶,身姿清健挺拔,面容俊秀非常,双眉长而直,眼睛黑而深,眼梢微微上挑,好看得几乎有些过度,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十个人和他擦身而过,九个都会多看一眼。只是他的气质被稳重坦诚的眼神压住,自然给人一种踏实有力的感觉。 “晚辈尺素门秦颂风。”他恭恭敬敬地抱拳为礼,粗糙的嗓音与相貌十分不般配。 然后他的眼神扫过数日不见的季舒流,没说什么,只是露出一丝笑意;季舒流看着他,也是一笑。 那是情人之间才有的神情。老太太老眼昏花,什么都没看出来;没来得及散去的其他人也没看出来,大约因为这两人平时都是一副正直无比的模样,没人想得到那里去。 秦颂风很快收回投向情人的目光,理所当然地踏进厅内。 老太太方才明显是想与季舒流私下交谈,但此地是秦颂风的地盘,主人前来,她自然不能赶人。她干脆径直走到大厅当中的椅子上坐好,待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坐到她旁边,开口道:“我呀,是个出了名的女骗子。但这一次,实实在在性命攸关、千真万确,现在我要说的事谁都不信,处处碰壁,走投无路,来贵门撞个运气。求二门主容我说几句话。” 秦颂风道:“你老就是宋老夫人。” “是,天罚派宋钢的亲娘。谎话说得太多,又遭了报应了。” 第2章 女骗子 ※一※ 怪戏_3 小小的一面天罚旗,静静地躺在宋老夫人枯瘦的手掌上。 小旗乃是银制,年代久远,黑色的污泥和锈蚀填平了每一道凹陷的花纹。旗面上刻着“天罚”两个大字,字迹拙劣,却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肃杀之气,似乎随时要有鲜血从字里渗出来。 也许特殊的不是这两个字,而是天罚派誓死代天行罚的江湖声誉,尽管沉寂三十多年,仍令知情者既生尊敬之意,复起畏惧之心。 很久很久以前,在陕西一个边陲小镇里,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惨案。死者的亲朋故旧带领他生前的家仆等人逃亡西域学武,艺成归来报仇雪恨,此后便组成一个“天罚派”,在江湖上扎了根。 它和一般门派不同,掌门权威极重,所有弟子不分辈分,必需绝对听从掌门之令,如同军中死士。门下弟子性情偏激孤僻,以代天行罚为己任,肆无忌惮地维持正义,以速成伤身之道苦练武功,据说能活到因病而死的人不到一半,这病还多半跟受过的伤脱不开关系。 天罚派作风刚直决绝,从不知情面为何物,江湖中对他们又敬又畏,他们也很少和其他江湖帮派有什么往来。 但所有这些都已成陈年往事——刚者易折。 三十余年前,第三代掌门上官判和门下全部弟子一同遭遇暗算,二十多人当场遇害、横尸于永平府一处荒野,其余的上百人连同上官判在内,全部不知所踪,天罚派自此销声匿迹。袭击者身份如何、受谁指使,至今是一宗江湖疑案。 这些失踪者和死者当中,有家眷的不过四人,一些宅心仁厚的江湖人士担心天罚派树敌过多,家眷们遭到报复,设法改换了她们的身份,赠送大笔的银钱,供她们后半生过活。 而这位宋老夫人,就是四家家眷里最特别的一个——她是个著名的女骗子。 她年轻时就四处行骗,天罚派宋志诚偏偏痴恋于她,苦苦求得她为妻,后来两人还生了一个叫做宋钢的儿子。 儿子长到十岁的时候,她陋习不改,带上儿子再次行骗,被宋志诚抓了个正着。宋志诚一怒之下将她休出家门,她在气头上四处勾引富贵男子,成功夺得一个鳏夫富商的心,马上便要成亲。 就在这时传来噩耗,宋志诚刺杀一名穷凶极恶的悍匪不成,反遭杀害。 天罚派弟子是没有故乡的,无所谓落叶归根,当时的武当掌门与一位峨眉长老合力抢回宋志诚的尸体,安葬在武当山脚下一处坟地。 宋夫人闻讯抛弃新欢找上门来,声称宋志诚练有一门涅槃功,重伤之后龟息假死,七七四十九天内有一灵丹妙药可以施救。也不知她如何巧舌如簧引经据典,总之峨眉长老虽然不信,武当掌门却信以为真,连夜悄悄掘坟开棺看个究竟。 棺中尸体已经腐败,臭气熏天,宋夫人在棺材旁边痛哭半夜,昏厥数次,等武当掌门回过神来叫人把棺材埋回去,她才承认刚才所说全是信口胡编,她只是非要看丈夫最后一眼才甘心。 武当掌门无可奈何,放她返回家乡,她遂一骗成名,江湖皆知。 后来,宋钢和整个天罚派一起失踪,这位宋老夫人孑然一身,更是走遍天下,骗遍天下,通常也不为钱财,只是为了捉弄人。虽然说来可笑,而且也许她四处奔走是为了打探儿子下落,但骗得实在太多了,终究是人人生厌。过了几年,她自己玩得够了,这才退隐去也。 而现在年过八旬的她,居然重出江湖,在武当、峨眉碰壁之后,又找上了尺素门。 ※二※ 宋老夫人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掌上那面曾经飘摇于风口浪尖的小旗,对秦颂风道:“江湖上都说,尺素门二门主不但轻功奇高,剑法也好,还是个美男子。我本来以为这美男子放在最后,说明只是一般的美,今天有幸一见,才相信秦二门主的轻功和剑法一定都通神了。” 秦颂风笑道:“多谢过誉,不瞒前辈说,我做梦都想剑法通神。” “秦二门主是个爽快人。”宋老夫人也笑了,“和爽快人就该说爽快话。我对尺素门是久闻大名,深感钦佩,听说贵门的势力遍布天下,而且天下的尺素门弟子都是一家,钱财的事全都听命于大门主,江湖的事全都听命于二门主,不像其他帮派那样,离得远了就各自为政。” 秦颂风谦虚道:“我们虽说走得远,但是不成气候。每个地方的人都很少,一般只有两三个,小地方才一个,主要用来帮人传信,其次做点生意。” “这才是过人之处呀。”说到这里,宋老夫人遗憾地叹了口气,“尺素门虽然厉害,和天罚派却一点交情都没有,老太太的脸皮虽然厚,也不好意思贸然求人,所以我这次来,其实是借着一桩陈年旧事,来找另外一个人的。”她把头转向另一边,看着季舒流,“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已故的天下第一名侠季英的独子小季少侠,对不对?” “老奶奶,你为何能认出我身份?”季舒流也听过她行骗的经历,心中有几分警惕,故意把称呼拉得亲切了几分,希望能让她不忍心骗得太狠。 宋老夫人的眼睛立刻笑得和她的驼背一样弯:“刚才在门口,发现你也是尺素门的人,我就认出来啦。传说小季少侠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貌少年,如果尺素门除了你们两位还有别的美男子,那非得江湖震动,更名为美男门不可。而且——” 她忽然伸出手在季舒流手背上微微用力捏了一下,被捏的地方很快就明显地红了一片,微微肿起。 一般人的皮肤都不会嫩成这样,何况季舒流还习武多年,这都是因为小时候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和一种奇怪的药水。 不过,这个弱点已经被善意恶意的各色人等嘲笑多年,他早就习以为常,丝毫没露出尴尬的表情。不仅如此,他还故意用另一只手轻轻揉了两下,示意宋老夫人把他捏疼了。 宋老夫人大概第一次看见娇气得如此明目张胆的习武之人,浑浊的眼神从他头顶打量到脚下,再从脚下回到脸上,终于道:“哎,我就直说了罢。和天罚派有旧的人,我已经全都找遍了,没有一个肯相信我的话。我自己一辈子欺软怕硬,专门捉弄老实人,没干过什么好事,只是很多年以前,帮过醉日堡厉堡主一个小忙。他本来要给我重金报酬,我没同意,反而向他讨了个人情。” 季舒流才听见“厉”字,脸上的表情就僵住。 宋老夫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实的信封,抽出一张纸条小心展开:“厉堡主给我留下这张字据,命他门下之人听令,如果我有事相求,只要不侵犯醉日堡的利益,一定要尽力相助。 “小季少侠,你阴差阳错在醉日堡长到十八岁,武功是厉堡主亲手传授,就算现在回归白道,对他还有一丝旧情吧?他这张字据直到醉日堡事败我都没能用上,现在拿着它来求你,你肯不肯答应?” 醉日堡是个黑道帮派,厉霄是个满身杀孽的罪人。季舒流前十八年的人生,都懵懵懂懂地陪着几名黑道中人玩了一场“假扮好人”的游戏。 但季舒流对义兄厉霄的旧情,并非仅有一丝,分明绵绵不绝。没人能忘记一个从小给自己穿衣喂饭洗尿布,手把手教自己读书习武,比天下大多数亲生父亲还疼爱自己的人。 季舒流凝视着纸条上熟悉的字迹,从往事之中拉回自己的思绪,面如冰封三尺,近乎挑衅地道:“旧情尚在,但是抱歉,他的命令对我无效。我从小骄纵任性,很不听话,他立下这字据的时候,绝没想过我是个会听他话的人。相比而言,也许让我大哥听我的话还容易一些。” 说出这段话时,他眼中竟仿佛带上几许邪道中人的嚣张跋扈。 宋老夫人大概也没想到这貌似乖巧的少侠突然换了张脸,震惊片刻,才意识到希望又破灭了,浑浊的老眼一片黯然。季舒流如果说旧情不再,她还能以授业之恩反将一军,但季舒流说的是“我不讲理”,秦颂风也毫无异议,她还有什么办法? 不讲理的季舒流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垂头看着她,转瞬之间又恢复了刚才的斯文,甚至显得格外正气,也格外温柔:“但是,老奶奶,你究竟有何事求助?何不说出来,让我自己去判断是真是假?倘若我觉得该帮你的忙,自然不会推卸。” 宋老夫人眼中的黯淡散去,神情复杂地抬眼看他:“说实话,我原本的主意,是听说你和秦二门主交好,只要你应允下来,不愁秦二门主不帮忙,现在才发现你当真是个人物。” 季舒流随意踱步到秦颂风旁边,靠着他站立,将手搭在他肩膀上:“请直说便是。” 第3章 梦中得孙 ※一※ 宋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终于进入正题:“我一直吞吞吐吐的,是因为我想说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 “我有个孙子,失踪多年。前年我经过永平府英雄镇,偶然看见街上有个十多岁的小男孩腰上挂着一把匕首,像是我孙子的那把。我找机会找机会拿来细看,发现连鞘上的刻痕都和我孙子那把一模一样,可那孩子也不知道匕首的来历。我打听出,这个孩子,是当地最大的帮派‘不屈帮’帮主鲁逢春的儿子。 “我表明身份,去找鲁逢春询问那把匕首的来历,万万没想到,鲁逢春勃然大怒,说我旧习不改向他讹钱,威胁我如果再踏入英雄镇一步就砍掉我两只脚。可是我思来想去,自己这辈子从没得罪过鲁逢春。” 季舒流问:“这便是那个荒唐之处吗?” “不是,真荒唐的在后面。第一,”宋老夫人伸出右手的食指晃了晃,“如果你们去查问认识我儿子宋钢的人,就会发现他不但没有儿子,连老婆都没有,我哪来的孙子。第二……” 她想把中指也伸出来凑个“二”,无奈年纪衰老,手指僵硬,屈伸困难,只能用左手自行掰直,“我的孙子,是在天罚派失踪两年以后才出生的。” 怪戏_4 秦颂风问:“实情到底是什么?” 宋老夫人苦笑:“我这辈子撒的谎一个比一个像真的,说的真话,却连我自己听着都像假的。我这个孙子,是天罚派失踪三年以后,被我儿子亲手送来的。 “那天夜里,我在家睡觉,床头的灯突然点着了,我儿子全身瘦得皮包骨头,鬼魂也似,抱着一个周岁左右的黄瘦娃娃站在我床边,说他在外面给我生了个孙子。现在孩子的娘不在了,他一个人养不好,让我来养,说完留下娃娃就走,怎么叫都叫不住。 “我怀疑过我只是做了个梦,娃娃是别人家爬进来的。但这件事一点都不像做梦,附近也没人丢孩子,而且这娃娃越长大,就越像我儿子。” 秦颂风修长的双眉紧紧皱起,几乎要皱到眉头碰眉头:“如果是真的,那令郎难道没有透露当年袭击天罚派的到底是什么人,没有说明他的去向?” 宋老夫人摇头:“他什么都没说。” 秦颂风顿了顿,继续问:“这孩子又是怎么失踪的?” 宋老夫人追悔道:“都怪我糊涂。我不但没教他骗术,反而整天给他讲天罚派的故事,总觉得我儿子其实在远处盯着,这孩子越来越像他,他看着喜欢,就能回家团聚了。结果,不但我儿子没回来,我孙子也因为崇拜天罚派的大侠,到处拜师学艺,十四五岁就化名出去混江湖,越走越远,后来还和人串通作弊,写下一大堆报平安的信,每隔几个月捎回家一封。 “就因为这些信,他失踪了好些年,我才发现不对。后来我就开始到处找他,能求的人全都求了个遍,但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骗子,不足取信,怀疑我孙子这个人都是我捏造出来的。这也是我自作自受,但我孙子没有错呀……” 两滴泪水从宋老夫人的双眼中落下,划过枯叶般多皱的脸,她用手抹了一把,却抹不尽那些浸润到纵横交错的皱纹深处的水渍。她盯着秦颂风,浑浊的老眼里水光闪动,一时灼灼。 秦颂风向来不懂得怎么劝慰正在流泪的女人,就算这个女人是年过八旬的老前辈也不例外,他有些僵硬地低声道:“你老接着说,别着急。” “没别的了,只剩一句,”宋老夫人声音沙哑,“我孙子十三年前在英雄镇停留过一阵子,后来听说往别处去了,我却没查出去向。他的化名是柏直。” 她的眼泪渐渐无法抑制,抬起袖子不停擦拭。 毕竟这位宋老夫人的骗术之名传遍江湖,秦颂风其实依然将信将疑。但季舒流忽然道:“老奶奶,你还忘了说一件事,当年我大哥立那条字据的时候,令孙约有十岁上下,同样在场。你索要这张字据,也是为了给令孙留一条后路吧?” 这次轮到宋老夫人僵住:“你知道。”她瞬间狂喜,几乎颤抖起来,“孩子,你相信我了!对不对!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他的下落?” 季舒流道:“至少信了一半。”他低头捏捏满脸诧异的秦颂风的肩,“二门主,我有话说。” ※二※ 夕阳已落,明月未升。 宋老夫人被安顿在尺素门的客房。季秦二人站在山庄东边练武的空地,点燃了附近几根照明火把。他们站得很近,用只有彼此才听得见的声音交谈。 当年醉日堡求助于宋老夫人时,一位年纪很大的醉日堡门徒就认出她身边那个孩子与她儿子宋钢神似,当时不曾声张,事后才告知厉霄。厉霄心中奇怪,派人查证,得知这孩子不满周岁就被宋老夫人养在身边,然而此时宋钢已经失踪三年有余。 可能之一,宋钢还活着,只是因故隐藏在无人知晓的所在;可能之二,宋老夫人隐瞒了孙子的真实年龄;可能之三,宋老夫人思子心切,拐骗了一个与儿子相似的娃娃。醉日堡最终没能查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我大哥觉得第三种可能最大,”季舒流道,“但就算是第三种,也不会无故失踪,还失掉随身的匕首。颂风,我想帮她这个忙。” 他没有明说,但秦颂风明白,年长之人对子孙辈的慈心,总是令他心生怜悯。 季舒流的目光垂下去,火光照在他修长的睫毛上,不知颤动的是睫毛还是火光。他心中是否想起了从前那些极为疼爱他的罪人们? 秦颂风与他站得原本就近,几乎贴在一起。深夜、尺素门地盘之内、火光之下,仿佛很安全,又仿佛随时都有被人窥见的可能,秦颂风不知怎的心头一热,握住季舒流的肩意欲亲吻。 嘴唇尚未贴上,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还好二人都是耳目灵便的高手,及时分开一丈有余,等待片刻,却原来是门中巡夜的兄弟见这里亮着,过来看了一眼。 秦颂风微觉失望,一眼瞥见旁边的兵器架,右手拿起一把没开刃的剑,左手拿起另一把抛给季舒流,不等他接住便道:“看招!”直刺他左腰。 季舒流接住剑柄,取笑道:“你心思转得倒快!”顺势下削,格开第一招攻击,迅速与他缠斗在一起。两人都出快剑,剑面映着周围的火光。那无意中搅人好事的巡夜兄弟被他们周围缭乱的光芒晃花了眼,连招式都分辨不清,遗憾地摇摇头,悄然离去。 他虽离去,两位高手却不可能再停下来继续亲热。只见空地之上,秦颂风身如魅影,往来轻捷,一招一式偏偏带着端审方正之气;季舒流身形凝重,应对敏锐,剑法却隐隐给人一种偏险奇诡之感。二人的招式远不如刚才秦颂风和燕山派方横那样激烈,精微处却如有过之,因为他们对彼此的路数早已烂熟于胸。 季舒流所师从的醉日堡,是七十余年前一名遭受诬陷的尺素门弃徒所创,尺素门对这条支脉一直怀有歉疚之情,因此才在他们覆灭后接纳了季舒流这个无辜的旁支弟子。如今,季舒流回归尺素门,也带回随着那名弃徒的离去而在门中渐渐式微的另一路剑法,两路各有突破的剑法再度相互切磋,对季秦二人的武功修为都是大有助益。 若以剑法本身论,季舒流未必比秦颂风逊色,但他终究旁骛过多,不够专精,而且体力、毅力和阅历都有所不及。二百余招后胜负渐分,他被秦颂风削中手腕,低呼一声,长剑终于脱手。 虽然剑没开刃,秦颂风也留了力,但季舒流手腕上还是蹭破了皮,流出一点血。他将双手背到身后,悄悄地揉着手腕,用脚尖挑起落地的长剑踢给秦颂风,让他放回剑架上。 季舒流从小到大受尽娇惯,而且确实不如常人耐打耐摔,身边亲友即使剑法不如他,对练的时候往往也不敢和他太认真,秦颂风是唯一一个不会额外手下留情的。正因如此,他一向最喜欢跟秦颂风对练。 秦颂风将剑放回去,又熄灭火把,不满道:“一百招内你明明有个机会取胜,怎么故意让着我?我还用得着你让?” 季舒流道:“你刚才露出破绽,只是因为和方横比武耗力太多,我才不占这份便宜。” 秦颂风道:“我总赢你有什么意思,趁我耗力太多输几回,没准反倒能悟出新招。” 季舒流走到他身侧,比划出秦颂风刚才所说的取胜之机:“刚才我如果就势去挑你的剑,你就会向这边躲闪,然后我可以这样出脚踢在你膝弯处,但是我不能收放自如,这一招踢狠了,你的膝盖就会撞到地上,你膝盖上有旧伤,我这么温柔的男人,是不忍心伤到自己老婆的,明白了么?”说完飞快地亲了一下秦颂风,因为刚才余悸未消,不敢久吻,一触即退。 秦颂风的反驳之言被他这一吻轻而易举地堵了回去。 二人携手返回卧室,到了门口,秦颂风终于忍不住,小声道:“说真的,宋老夫人这件事不但奇怪,而且有点危险。” “为什么?” 秦颂风靠在旁边的树干上:“天罚派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当年他们一夜失踪之后,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是白道上很有名望的人偷偷干的。——其实也不好说,他们的确没杀错过人,但杀过一些罪不至死的人。” 季舒流叹道:“我只去打听宋老夫人的孙子,其他的事不管,也管不起。” “记得这个就好。我肯定跟你一起去。”秦颂风神情轻松了些许,“天罚派的功法伤身过度,有违天和,单从武学上论已是魔道,武林中批判很多。但是天罚派失踪前的掌门上官判,据说是个天才。要是他没出事,说不定已经修正功法不足,成为一个宗师级的人物了。燕山派元掌门对他的剑法非常推崇,至今提起来还是惋惜不已。” 季舒流微笑:“我也听过他,都说他铁面无情,人送外号‘判官上官判’,后来不知是谁促狭,还给他取了个新外号叫‘奔波儿灞灞波儿奔’……” 第4章 女鬼 ※一※ 失踪的宋柏行走江湖时化名柏直,有关柏直的消息断在永平府英雄镇。 英雄镇南边有个槐树村,槐树村附近有个荒废多年的宅院,原本属于一个姓苏的人家,现在这家人已经死光了,据说常常闹鬼,每逢月圆之夜尤甚,碰上七月十五中元节,更是鬼哭凄切,令闻者泪下。 今天就是七月十五,季舒流和秦颂风就藏身在苏家附近。 苏家附近少有人行,然而今日机缘凑巧,一个来探亲的外乡人和村里一对老夫妇交谈着,不觉走到此处。 怪戏_5 外乡人衣着质朴,一张黄脸生得甚是憨厚,远远看见那墙壁周围生满杂草的荒宅,随口问:“大舅,那是谁家破败成这样,不会是个贪官被满门抄斩了吧。” 老太太皱着眉毛拍拍大腿:“哎哟,造孽哟。” 老头子阴森森地说:“别往那去,闹鬼!” 外乡人瞪圆了眼睛:“闹鬼?” “可不是么,闹了十多年了,”老太太说,“这家人,造孽哟,以前是个大财主,可是为富不仁!他们偷摸儿打死过十多个丫头、小厮,打死就埋在后院里。最后事发的时候,那个惨哟,挖出来的尸体排了一排,有的烂得只剩骨头了,最新鲜的一个才刚烂,十来岁的小丫头,恶臭恶臭的,浑身爬着蛆,听说是他们从外地买回来的,没爹没妈。真造孽哟。” 外乡人义愤填膺:“十多个人?这不得千刀万剐?” “人作孽,有天收!”老太太愤愤地瞪了那宅子一眼,“后来好几个小厮一起造反,把他们全家都给杀了,一个苏财主,一个苏夫人,两个二十来岁的壮实儿子,谁也没逃过去。可惜造反的小厮也都被他们给杀死了,落了个同归于尽。” “然后就闹鬼了?” “可不是么,后来一到半夜,就总有个女鬼在里头哭。听说那苏财主五十多了,两个儿子都该娶媳妇儿了,还为老不尊,总糟蹋他家的小丫头,他老婆是个母夜叉,一发现,就叫大儿子按手,二儿子按腿,自己拿洗衣服的棒槌把小丫头活活给打死!那些小丫头都是被逼的,不甘心啊,死后冤魂就在宅子里哭,怪可怜的。对了,那个苏财主还是个……是个……哎哟我可说不出嘴。” 老头子嫌恶地道:“那个老不要脸的东西,连男孩子都不放过,他看上哪个小厮,就霸王硬上弓,叫大儿子按手,二儿子按腿,如果小厮不从,就亲手把他一刀捅死,尸体埋在后院里。他老婆倒不管,因为男孩子生不出儿子抢她家产。”老头子扭头吐出一口唾沫,“一窝都是疯子。” 老太太叹道:“就是这么一回事,冤死鬼,戾气重,村里没人敢过去。英雄镇上有一出戏就是讲这个的,叫《逆仆传》,演得可好了,改天让我家老小带你看看去。” 外乡人咋舌半晌,又好奇地问:“真有鬼?是只能听见鬼哭,还是能看见鬼的模样?” 老头子道:“看得见模样,你小舅母就见过,白衣服的女鬼,梳着小丫头的头,流的眼泪都是血红血红的,见人就说她死得多惨。” 老太太不知第几遍地重复着:“造孽哟!” 外乡人有点害怕了:“今天中元节,鬼不会从这里飘出来吧?” 老头子道:“没事,这女鬼从来不作祟。就可惜怨气太重,请过不少和尚道士,谁都超度不走。” 虽然这样说,三人还是颇为忌惮地远离了此处,留下季秦二人面面相觑。 他们未曾进入英雄镇,先来到槐树村,乃是因为出发前搜集消息,发现一桩怪事。 十三年前,也就是宋柏离开英雄镇、从此音讯全无的那一年,槐树村苏宅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官府查出的结论与那老太太所言基本一致,苏宅后院挖出多具少男少女尸体也不假。然而英雄镇忽然传出一条流言,认为官府匆匆结案不过是懒得多管,苏家并非主仆互相杀死,而是由于作恶多端,全部被天罚派侠士的英魂所灭。 这个说法流传不广,很快就被人遗忘了,湮没在无数个真真假假的江湖传闻里。它也的确说不通,且不说神鬼之事能否当真,天罚派侠士的英魂如果真的飘荡在世间,不忘生前代天行罚的决心,为何三十多年来仅出手过这一次呢? 苏家,会不会是宋柏所屠? ※二※ 秦颂风挽着季舒流的手轻轻一跃,无声地落到了苏宅墙内。据说白衣女鬼行踪不定,但是每年中元节这一天必定现身,他们不信白衣女鬼真的是鬼,所以决心进入苏宅静候她到来,当面问个清楚。 他们在鬼宅里并肩而行,季舒流在左,秦颂风在右,四处打量之际自然配合,彼此照顾着对方的破绽。那是情人之间特有的默契,不用商量就宛如一体。 二人小心翼翼地走近厅堂,推开虚掩的门。鬼宅的厅堂里鬼气森森,味道有些臭,小小的飞虫在里面乱舞。 此时已经到了黄昏,夕阳正在下沉,但天还勉强够亮,可以看到里面的大片陈年血渍和刀剑划伤木头的印记。 秦颂风研究了一会,低声道:“两拨人在这里生死相搏过一场,一边使重剑,一边使短刀。看重剑的路数,确实有点像传说中的天罚派,但是我没见过真正的天罚派弟子出手,不能肯定。使短刀的大概就是苏家人。” 他们关好门,绕过厅堂,沿路仔细查看,每个有兵器痕迹的地方,都记录着当年重剑和短刀的交锋。 季舒流道:“恐怕不是宋柏吧。首先他并没学过天罚派剑法,其次他只有一个人。” 秦颂风动身之前,已经让门中兄弟探访多日。在人们的记忆中,那个自称姓柏名直的少年很有几分天赋,可惜却有着超出天赋的狂妄。他虽然不曾对外自称天罚派传人,却对天罚派的正义无比狂热,他恨大奸大恶的人,恨小偷小摸的人,恨市侩贪利的人,恨懦弱忍辱的人,恨阿谀权贵的人,恨相互吹捧的人——他恨这个已经忘记了天罚派大功的世界,所以,他根本没有朋友。 秦颂风点点头:“但是既然来了,不如等着看看那个女鬼。万一她知道什么呢。” 说话间,天已经黑下去,渐渐看不到阳光了。七月十五的满月早早升起,洒下银辉,照在鬼气森森的院内。 越往里走,打斗痕迹就越少,可以推测,当年的灭门者是从正门进来,遇上了苏家的倾力抵抗。敌人实力强悍,苏家的人越来越少,却没有一个人放弃,最终全军覆没,尸体还被摆成了自相残杀的样子蒙蔽官府。 当然,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官府未必看不出,所谓的“被蒙蔽”,多半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方不想留下悬案影响政绩而已。何况这种后院埋了很多死尸的人家,也不值得为之伸张正义。 一路前行,二人一直深入到应该是主人卧室的那栋正房,附近早已没有打斗痕迹,房间里也没有血迹,只是家具上、墙上贴了不少工整的楷书抄写的诗句。 季舒流和秦颂风对视一眼,走进这卧室,脸色都很凝重。卧室里和其他房间不同,没有灰尘,其中几个字条上的墨味还很新,显然,最近就有人住在这里,村里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那人不但住在这里,而且只住这一间,任凭其他房间落灰。 季舒流打着一簇小火苗,细看那些诗句。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 不是相思,就是悼亡,那些相思诗也十有八九是借来怀念已故之人的。昨天刚好下过一场雨,空气湿润,带着凉意,阴森森的旧宅似乎隔绝了夏日的暑气,一切都是冷的,这些凄冷的诗句,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被关在一间无人知晓的卧室。 字迹清丽娟秀,笔画细弱精致,像是少女手笔,但…… 就在季舒流发呆的时候,秦颂风拉过他道:“走,去后院看看……” 他突然闭口,季舒流同时听见了不对,有个身手非常利落的人从附近的墙头翻了进来! 秦颂风左手拉着季舒流纵身跳起,脚尖在旁边的桌上一点,人就接近了房梁,右手搭着房梁一撑,整个人都隐身在一根房梁之上;季舒流借着他的力也躲在了另一根房梁上。 黑漆漆的屋里太安静,他们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脚步声靠近。 “愿愿……”一个飘渺得如同叹息的女声从门口传了进来,很好听,并非娇嫩动人,而是温雅低沉,仿佛有悠悠的岁月沉淀在上面。 而且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虚掩的木头门被整个打开,发出刺耳得好像挠在人心上的吱嘎声,白影一闪,只见一个……白衣女鬼,从门外飘了进来。 怪戏_6 她高挑而枯瘦,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柔顺的发丝随风轻舞;脖子上系着一块被鲜血浸透、看不出本色的布,仿佛是在遮掩着致命的伤口;一张脸虽然很清秀,却白得和衣服毫无分别,双眼淡漠无神,两颊微微凹陷进去。 她右手握住一把泛着冷光的纤细短刀亮在身前,手指修长,指节微微突出,单只握着刀柄,就有腾腾的杀气散发出来。 七月半,果然是个见鬼的好日子。 秦颂风不放心地往季舒流那边看了一眼,见他也只是盯着“女鬼”研究,并无畏惧之色,便笑了一笑。 这“女鬼”装得很像,厚厚的白粉不但涂在脸上,连手上、脖颈上也都涂得十分均匀,难怪槐树村的村民十多年来对苏宅有鬼一事深信不疑。 第5章 男鬼 ※一※ 女鬼左手的指尖抵在那句“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上,凝神许久,起身向后院走去。 秦颂风带着季舒流轻轻跃下房梁追出去,让季舒流先躲在一边,自己施展轻功到前面女鬼的必经之路上等她。待到女鬼走到与他相距不足两丈之处的时候,他从树后现身出来,不等女鬼有任何动作,先抱拳道:“姑娘,在下冒昧……” 这句话没能说完,女鬼前踏两大步,倏地矮身,左手护住上半身要害,右手恶狠狠向秦颂风腹部刺去。 秦颂风的眼睛一亮。女鬼的身手一看就不曾遇到过良师指点,纯粹是从千百次街头恶斗中练出来的野路子,剽悍凶狠,然而经过无数明亏暗亏的打磨,隐隐修炼出一套略嫌生涩、却又颇具灵性的招式。 走野路子的街头无赖地痞虽多,资质这么好的秦颂风还是第一次得见,唯一奇怪的是,此人分明身手敏捷,力气对一个女子而言已是极大,却瘦得好像身患重疾时日无多。 秦颂风不敢空手接她的招式,软剑出鞘,贴着女鬼的手腕划过,阻断了她杀气腾腾的第一招,却没立刻制住她,而是缓缓后退。短刀和软剑相交不断,女鬼步步紧逼,秦颂风很快退过一道月门,进入了后院。女鬼似乎并无与高手相斗的经验,根本看不出秦颂风有意相让,手中短刀杀招迭出,眉宇间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厉,仿佛复仇的恶鬼。 季舒流远远地盯着二人,知道秦颂风迟迟不能取胜,不仅是担心出手过重伤到她,也在有意探她刀法的底。 刚认识秦颂风这人的时候,会觉得他为人诚挚谦和,有高手的实力却无高手的架子,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与他相识久一些,会觉得他或许出道太早,身上的棱角全都被磨平了,而且总是顾忌着背后的尺素门,有时候太过老练了些,几乎不像个年轻人。 但只有与他关系极好的朋友才能感觉到,他这人心思其实相当简单,一心一意地痴迷剑法,谦和也好,老练也罢,都是某种“策略”,他揣摩人心,最终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妨碍他练剑而已。 比如现在,他好像被女鬼的短刀术深深吸引,已经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季舒流无意识地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拾起一块石子抛到远处。细小的动静终于将秦颂风惊醒,他忽然露出一个半真半假的破绽。 短刀在女鬼手中一转,转为反握。她后退一步,右肘弯曲,小臂横在胸前,刀尖朝外,猛地向秦颂风一扑。 秦颂风倒纵而出,恰好避开短刀锋芒,身形轻飘飘的,居然比女鬼还像鬼几分。然而他退得不是地方,已经到了后院一条长廊和一面墙壁之间的角落里,再无躲闪的余地,背后轻轻撞在墙壁上。 女鬼目中杀机大盛,用力以脚踏地,再次前扑,秦颂风突然脚尖一点,拔地而起。 女鬼大概不曾见过真正的轻功高手,本能地仰起脖子,目光竟然追不上他的身影,直到居高临下的一剑带起的风侵袭到她背后,她才低低怒吼一声,旋身格挡。秦颂风软剑一抖,借力落地,削向她的腿,她左脚右脚互相绊住,跌倒在地,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秦颂风的对手,眼珠不停转动,打量着四周地势,意欲逃走。 可她已经被秦颂风反逼在那个角落里。 她似乎想要翻过长廊外面的栏杆,但季舒流也赶了过来,站在长廊之内的阴影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秦颂风低头对她道:“我们俩没有恶意。十三年前,我们有个表兄在这附近失踪了,今天路过贵地,听说这里正好在十三年前出过大事,才进来看看,没想冒犯姑娘。请问姑娘知不知道这里出过什么事?” 女鬼好像没听见,连眼神都不肯与他接触。 秦颂风微微皱眉,拿不准怎样向这个陌生女子套话。季舒流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姑娘,那边屋里的诗是不是你抄的?你的字很好看。” 女鬼终于听见了。她回答道:“是,所以你们都得陪着我死。” 这句话本该含着刻骨的恨意,但她清秀的面目毫无起伏,语调也低沉而平板,仿佛这是一句来自地府的宣判,公事公办,无可更改。 原来她认错了人?季舒流一面留意着她的动作,防止她暴起伤人,一面飞速思索如何打消她的怀疑。就在他和秦颂风的戒备渐渐松弛下去的时候,女鬼的头突然撞在长廊外侧的木栏杆上。 七月十五的月光虽然明亮,终究不是日光,照不到角落里的细节,刚才秦颂风和季舒流都没发现这栏杆上有几根木条是松动的,垫了东西才勉强塞在那里。 女鬼撞开这些木条,瘦若干柴的身体顺势穿到栏杆另一面,直刺季舒流,依然是小腹。 短刀刺小腹,对准头不强的人而言,确是十分好用的杀招。 季舒流眯起眼睛,瞬间抽剑,攻敌必救。但女鬼居然没有闪避,带着同归于尽的架势对准季舒流的剑尖扑了上来! 剑尖刺破她的皮肤,她依然没有任何自保的动作。 季舒流忽觉不对,立刻撤剑往旁边闪去,他认出来,这是亡命刺客们常用的招式,虽然不同门派中姿势略有差别、名称不尽相同,骨子里都一样,拼着身受重伤近身攻击,然后伺机同归于尽。 短刀,也是刺客喜欢用的的趁手武器。所以她是个刺客? 然而这一招一旦失败,后继乏力,破绽也极大。季舒流回身出剑,剑尖点在女鬼右腕上,刺中了手筋,一触即退,并没有直接废了她的手,只是令她剧痛之下短刀落地。 季舒流趁机道:“你这么大的杀意不会平白生出来,明显是认错人了。谁是你的仇家?” 女鬼听而不闻。她痛苦地捂着右腕,半跪下去,左手毫无征兆地捡起刚才被撞落的一节木栏杆,狠狠扫向季舒流的肋下,出手之快,季舒流居然没能躲开。 肋下砰的一声闷响,季舒流疼得差点弯腰不起,但他早已不是临危必乱的懵懂少年,没等秦颂风前来支援,就抓住木栏杆的另一端,半顺着女鬼手臂用力的方向猛一加力。她刚才握得太紧,丝毫没留后路,根本来不及撤力,肩部当即脱臼。 季舒流这才捂住伤处,报复似的一脚也踢在她肋下,趁她真正无法反抗,勉强压住颤抖的声音道:“你是个男人。” “女鬼”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幽暗的月光下,这双眼睛轮廓清秀,但眼白被血丝充满,已经成为血红色,就像画里的妖魔;眼底却没有任何愤怒或者恐惧,反而一片冷漠。 “你的眼力,比上一个蠢货好。”“女鬼”的声音变成了沙哑的男声。 秦颂风经季舒流提醒,仔细看那人身形,也发现确实是个细瘦到和女人相差不远的男人。但他实在想不通没什么阅历的季舒流怎么能比自己还早看出真相,目露疑问之色。 季舒流缓缓解释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蠢货是谁,只知道你承认屋里的诗都是你抄的。那些诗句的语气,明显是在悼念亡妻。” 听见亡妻二字,“女鬼”的眼中似有一丝触动,却瞬间湮灭,平淡地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不是男人,我是男鬼。” 秦颂风跳进长廊里,见男鬼左臂无力下垂,额头已经见汗,试探着道:“你肩膀脱臼了,我可以帮你接上。” “不必多此一举。” 怪戏_7 秦颂风便原地不动,继续道:“你还没过三十岁吧,十三年前,你应该很小才对。” 男鬼依旧面无表情:“不用套话,十三年前我就该死,想不到居然拖到今日。”说完,他用受伤的右手抬起短刀,刀刃朝内,毫不犹豫地抹向自己的脖子。 季秦二人同时出剑,一左一右阻止他自尽。男鬼挥动短刀,格开两把剑,瘦削的身体穿出栏杆缝隙,右手啪地把左肩关节按回原位,低低痛哼一声,跳墙逃走。 秦颂风左手一拉季舒流,轻飘飘地越过墙头,咬紧男鬼不放,任凭男鬼如何熟悉附近地形、在树林间乱窜,也摆不脱缀在身后的两个身影。他们远离了苏宅,更远离了槐树村,跑到一条荒草丛生不辨去向的山路上,山路的一侧是黑漆漆的密林,另一侧是数丈高的矮崖。 男鬼勉强提起一口气道:“那个蠢货是怎么死的,你们知道么?” 秦颂风道:“我们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 男鬼道:“那个蠢货,死的时候,叫声像鬼一样,他,就像鬼一样叫,后来才变成了鬼,死的鬼,蠢货……” 季秦二人正不知他为何突然变得言语错乱,只见他身影一折,整个人跳下矮崖,秦颂风居然没来得及拉住他。 崖下并未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而是传来水花飞溅的动静。 秦颂风这才注意到崖下河水的细微响动,原来男鬼一堆错乱的言语,只不过是担心秦颂风听到崖下的水流声,有所戒备。 秦颂风的水性并不差,但漆黑的深夜里跳进水中去寻找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实在太危险,不值得一试,他懊恼道:“算了。” 季舒流环顾周围一圈,茫然道:“你还找得到回去的路么?” 秦颂风叹了口气:“放心吧,我又不是你。” ※二※ 等二人找回英雄镇附近,已经到了后半夜,他们无处投宿,便露宿镇外,躺在一块平整松软的地面上休息。 季舒流背过身去,解开衣襟,想摸摸被木栏杆击中之处肋骨有没有受伤,但伤处周围的皮肤已经高高肿起,稍微一碰都疼得厉害,他很快就放弃了,找出一瓶药膏涂在皮肤上,十分小心地轻轻按揉,半点力气也不敢用。 秦颂风道:“哪有你这么揉的?太轻根本没用,浪费药。”于是把他拽过来横放在腿上,挪开他的手,先仔细地摸了一遍肋骨,确认没断,便替他用力揉按肿起之处。 季舒流疼出一身冷汗,然而色心不改,抬手别扭地搂住秦颂风细而柔韧的腰,用微颤的声音调戏道:“就知道你最勤快,不用为夫说,也要抢活儿干。” 秦颂风懒得和他斗嘴,没理会他自己占便宜的事,转而问道:“你怎么看出那鬼是男人的。就因为那几句诗?” 季舒流道:“其实不但诗里藏着东西,字里也藏着东西。他的字仔细看很有问题,每次都是前几个字最像年轻女孩的手笔,最后几个字就不那么秀气了,说明他在模仿,也许模仿的就是他的亡妻。据说当年苏宅互相‘斗殴’致死的除了年纪很大的苏夫人,都是男子,他的亡妻会不会是后院里挖出来的少女?可他为何扮成女鬼的样子在那里吓人?而且他用的也是短刀,和苏家的人一样。” 秦颂风道:“就算他现在三十岁,十三年前也才十七……倒也是,十多岁的少年人新婚燕尔,正是最看重夫妻情分的时候,老婆真要是没了,伤心成这样也难免。” 季舒流装模作样地板起脸:“你十多岁的时候还不认识我,怎么,现在你不看重夫妻情分了?” 秦颂风按在他肋下的手顿时更加用力:“别拿咱俩比!不吉利。” 季舒流疼得一缩,急忙撤回揽在他腰上的胳膊,双手攥住他的手腕掰到一边去,咬牙揣测道:“但是,为什么时隔十三年,咱们只不过进苏宅探了一探,他就毫不犹豫地把咱们当成仇家,难道他的仇家不但没死光,而且近期和他还有冲突?” “先别想了,咱俩现在知道得太少,猜得太多反而容易先入为主。明天早晨去英雄镇查宋老夫人说的线索,查完再说。”秦颂风垂头看看季舒流,“你睡,晚上我守着就行。” 季舒流按住肋下小心翼翼地起身,枕在随身带的包裹上。秦颂风看见,他闭目之后,眉毛依然紧皱。明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伤,他也一副疼得受不了的样子。 没办法,谁让这人受那奇怪药水的影响,比正常人怕疼一点。秦颂风认真反省片刻,觉得自己以后应该小心保护老婆,不要再出疏漏。 与此同时,季舒流正怡然自得地默默想着:“我夫人真体贴。” 第6章 逆子 ※一※ 槐树村北边的英雄镇,是个出英雄的地方。走在英雄镇的大街上就会发现,此地的年轻人,十个里有四五个都是大大的英雄,年老的人,十个里也有两三个是曾经的英雄。 英雄们昂首阔步,走过满街的破房子、烂摊子,头巾歪戴,衣襟大敞,袖子高高捋到手肘以上,露出胸脯、胳膊上各式各样简陋的刺青,青龙白虎还算好,有些人刺的居然是苍蝇臭虫。 这里是整个永平府最混乱的所在,如果在此地打死了人,几乎是民不告官不纠,所以很多江湖中人喜欢到此地约战。江湖好汉们好面子好风光,有今天没明天,往往狂嫖滥赌、一掷千金,将英雄镇带得十分繁华。 交易繁华之处,往往有地方帮派控制,如今的英雄镇第一大帮叫做不屈帮,建立不屈帮的,即是现任帮主鲁逢春。他在武林中也算个传奇人物,右腿残疾,却凭借一套自创的七十二路枯木枪法名震一方。 季秦二人准备去会会这位放言要打断宋老夫人双腿的鲁帮主,问问他,他儿子手上的那把匕首究竟从何而来。 镇上的人说,鲁帮主今天不在帮里,他因为好兄弟赛张飞做生日,带着帮中人马一起去镇东边的园子里喝酒听戏了。 镇东那园子并不禁止外人进去听戏凑热闹。季秦二人混在人群中进入园内,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周围的英雄们衣着千奇百怪,连长相都有些奇形怪状,他们俩身着简洁的武人服饰站在那些人中间,简直堪称清新脱俗,好几道眼神诡异地在他们身上脸上打转。 季舒流尴尬起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戏台上传来女子凄厉的嘶吼:“小妹,你死得好苦也——” 吹打声骤然停止,整个园内鸦雀无声,听戏的众英雄居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 季舒流被那撕心裂肺的女声震得一呆,目光落在戏台上,看见一个红衣女伶跪在一个衣衫不整仰卧在地的女童身边,双手捂住面庞,头颅扬起,胸膛剧烈地起伏,如在质问苍天为何不公。 在她身边,一个锦衣妇人没精打采地躲了出去,一个郎中打扮的男子摇头喟叹着下了戏台,台上只剩女伶一个“活着”的人,鲜艳的红衣之下,她的身影无比孤独。 躺在地上的女童突然挣扎着半坐起来,拉住红衣女伶的双手,叫道:“姐姐。” 姐姐惊喜道:“小妹,你活转来了!” 妹妹瞪着大大的眼睛道:“娘亲发脾气的时候,你若不曾跑,替我分掉半数的打,我就死不掉了。姐姐,杀人偿命,你要替我报仇呀——” 说完,小女孩也不等姐姐拒绝或是同意,直挺挺地往后便倒,身体僵直,气绝而亡。 寂静多时的配乐缓缓响起,是婉转凄苦的胡琴之音,间杂着笛声呜咽。红衣女伶“啊呀”一声哀嚎,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拔出腰间长剑,伴着拙劣的配乐乱舞,边舞边唱,不时还以浓重的永平府本地方言念白几句,嗓音沙哑,句句都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 ……也许并不好听,却真的很悲痛,很愤怒,很像一个刚刚失去了亲人的少女。 年幼的妹妹从小由姐姐亲手照顾,姐妹之间自有深情厚谊。痛不欲生的姐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骂,骂天骂地,骂爹骂娘。 她骂父亲远赴他乡经商,只寄钱,不回家,令母亲独守空房,日渐暴躁。 她骂母亲喜怒无常,下手狠辣,将一双亲生骨肉镇日虐打辱骂、视同家奴,只为扫地漏掉了两片枯叶,竟将妹妹打至口吐鲜血一命呜呼。 怪戏_8 她骂天地诸神有眼无珠,令无辜者夭折含恨,令行凶者毫发无伤。 她挥剑上指苍天,身体如醉了一般歪歪扭扭,惨然道:“贼老天呀——你的报应何在?你既不动手——我且叫那毒妇还了人命债!” 可这人命债,终究不好还。 姐姐意欲报官,然而殴杀他人自当偿命,殴杀亲女却名曰管教,不受刑罚;姐姐寄信给父亲,然而信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姐姐最后去找江湖杀手,然而那杀手竟是个有德君子,震惊于这逆女的不孝,意欲替天行道,除此孽畜。 有德的杀手提着明晃晃的大砍刀追逐在姐姐身后,在戏台上跑了几十个来回,险象环生。另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不知何时从角落里飘出来,引着杀手一脚踩空,掉落悬崖。 妹妹的鬼魂找到姐姐,惧怕姐姐身上的阳气,畏畏缩缩地停在戏台的另一角。她说自己本欲亲自索命,然而死的时候年纪太小,变成鬼也是个弱弱小小的鬼,只敢在这荒郊野岭游荡,根本进不得城。 姐姐和妹妹遥遥相对哭了一场,失魂落魄,独自回到家中。她母亲失手殴杀幼女的余悸未消,难得和蔼地对长女说,以后就剩咱们娘儿俩,好好过罢,你也听话些,我也收着脾气些。 姐姐故意问,官府无情,杀人可要偿命?母亲轻松答,孝乃大道,杀了女儿无妨。 姐姐背过脸,面对台下,露出异常狰狞的笑。 季舒流居然被她笑出了冷战,往秦颂风身上靠了靠。再看身边的众英雄,自然都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纷纷对台上那女伶挤眉弄眼。 深夜时分,姐姐提着长剑在母亲卧室外游荡,但她抬起一条腿尚未跨进门,虚空中突然冒出无数神怪,以无形的绳索将她牢牢束缚,苦口婆心地劝这本性不恶的女孩子不要倒行逆施害人害己,犯下人神共愤的忤逆大罪。 姐姐执拗地问,若我死后再来复仇,还算忤逆不算? 神怪们纷纷答,父母之恩不外乎皮囊,死后便无父母子女了。 姐姐说,那便等死后再来复仇罢。 无形的绳索被解开,姐姐仰天长笑,竟当场毫不犹豫地横剑自刎。 演戏的女伶好像练过些功夫,直挺挺地往后倒去,重重砸在戏台上,换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 一块血红的布无声地盖住了整个戏台,自刎的女伶从红布底下钻出来,化成一只白衣女鬼。她疯疯癫癫地笑着,唱道:“你以骨血养我身,我便抛了那副皮囊,不受你恩!……” 从此刻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那狠心的妇人再也没能入睡,睡了也会被莫名其妙丢来的石子、响起的怪动静吵醒。她来不及为长女的自戕哀痛,就被种种侵扰折磨得几欲发狂。最高明的道士也镇压不住这股宁可自杀身亡变作厉鬼也要回来复仇的戾气。 最终,那妇人头痛欲裂,吃受不过,一根白绫吊死在了自家的房梁上。化为鬼魂的姐姐抱着早已化为鬼魂的小妹,含笑看着生前的母亲气绝,唱罢一段温温柔柔的催眠之曲,轻轻飘走。 寂然片刻,热闹的叫好声排山倒海般响起,季舒流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湿的,流了好多眼泪,急忙蹭在了秦颂风肩上。 ※二※ “是挺惨的。”秦颂风抬手拍了拍季舒流的头以示安慰,凑近他耳边,“你说这戏跟苏家有没有关系?苏家那个鬼也穿着白衣服,还在脖子上系了块带血的布假装是自刎死的。” 季舒流侧头思索片刻:“但村里的人不是说,还有个《逆仆传》专门讲苏家的事?而且昨晚那人脖子上系布,或许只是为了遮住喉结。” 二人正在私语,突然听见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回头看时,居然看见了昨天在槐树村问东问西的那外乡人。外乡人对一名中年村汉道:“小舅,这出《逆子传》可不如刚才的《逆仆传》好看,再怎么说也是亲生老娘,怎么能说杀就杀。” 他小舅连连点头:“哎,这英雄镇上的风气不好,不如咱村里人家讲究孝道。” 季舒流微一撇嘴,谁知他心里的话居然被另一个人说了出来。 一个十二三岁、皮肤黝黑的小男孩穿着一身破旧却干净的深蓝色薄布衣路过,神色倨傲地斜睨着那对甥舅,撇嘴道:“谁说我们英雄镇风气不好了?和那种毒妇讲个什么孝道。” 村汉不屑地看着矮小的男孩,嗤笑:“你这种小崽子我见多了,自己不成器,挨了亲娘老子的揍,就来看戏出气呗。要让你老子知道你来看《逆子传》,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小男孩大笑,高声道:“你们听,这老家伙说,我老子要是知道我来看《逆子传》,就要扒了我的皮!” 旁边不少青年男子跟着小男孩一起狂笑起来,好像隐隐约约有点巴结的意思。 这些男子一看就不像好人,外乡人目露畏惧之色,村汉的脸色也有点发灰,兀自愤愤地嘴硬道:“小崽子不懂事,等你长大有儿子了,才晓得啥叫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男孩扬着脸傲然道:“我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天下父母有几个配和我爹娘相比的?只有你老人家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才会去可怜天下父母心!” 那村汉脸都气红了,看着小男孩身边的地痞无赖们,终究没敢继续争辩,拉着他的外甥匆匆离去。 小男孩步子一转,来到季舒流身边,突然间收敛了刚才的满身痞气,正色道:“小哥哥,我其实是来找你的。刚才你看戏看到一半就哭了对不对?你一定是个好人。” 季舒流这才注意到,这孩子人虽不胖,脸却异常圆,连眼睛都是圆溜溜的,虽然皮肤很黑,其实生得甚是可爱。他点头道:“这戏编得真好,伶人演得也好。” 小男孩道:“这出戏,其实源于我们英雄镇上一件真事。” 季舒流登时肃然:“愿闻其详。” 第7章 逆仆 ※一※ 小男孩认认真真地讲道:“真事和戏里差不多,有个泼妇,生的不是两个女儿,而是一兄一妹,趁着丈夫不在家,整天寻衅虐打子女,有一天失手打死了小女儿。小女孩死前拽着她哥的手,求她哥杀死她娘替她报仇,邻居人家都听见了。” “那是什么时候?”季舒流问。 小男孩掰着指头数道:“我今年十三岁,听说死掉的小女孩比我大五岁,她死的时候只有八岁——所以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他眼珠一转,“至于那个泼妇,死在我八岁那年,也就是,五年前,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时大人都说,那小女孩就是在我这个年纪被活活打死的。五年前一个晚上,那泼妇无缘无故突然吊死在自己家的房梁上,而且自从她一死,她儿子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街坊邻居都怀疑她儿子真的遵从妹妹遗嘱把她杀了。后来,才有了这出戏。” 既然事情距离十三年前的惨案已经很远,多半毫无关联。季舒流的心思离开了苏宅种种谜团,才有空想起,原来世上真的有过那样一个小女孩,被亲生母亲虐打多年,无处伸冤,直到死前的一刻,用最后的力气恳求哥哥为她报仇。 她未必有多么相信哥哥,只是,恐怕除了哥哥,她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了。 而她的哥哥也不见得曾为她报仇,大概只是对母亲心冷了,一长大就出走不归而已。 季舒流心中有些沉重,许久不言,那小男孩却没注意,他看了一眼戏台,突然兴奋地道:“他们又点了一次《逆仆传》!小哥哥,你一定要看看,听说这两出戏是同一个人写的。” 季舒流问:“这人叫什么?” “不知道,据说是个读书人,署名‘何方人’,明显不是真名。”小男孩用大人一般的语气叹息一声,“我爱死他编的戏了,要是能跟他交个朋友多好。” 他黑漆漆亮晶晶的一双圆眼睛里满是向往。 季舒流也对这大逆不道的写戏之人很感兴趣,抬头专心观看,小男孩却被熟人召唤,一溜烟跑没影了。 怪戏_9 只见那《逆仆传》讲的正是苏宅惨案。台上伶人的打扮不同于《逆子传》的清丽,而是极尽夸张,苏老爷脑满肠肥、口歪眼斜,苏夫人浓妆艳抹、面生毛痣,两位苏公子天生怪力、举止憨傻,几名逆仆则高大精健、面含正气。 戏里果然有“大儿子按手,二儿子按腿”,老娘锤杀少女,老爹强辱少男种种情形,然而既没有女鬼,也没有什么亡妻。几个身世悲惨的少女一晃而过,半句唱词都没有,造反的逆仆们个个无牵无挂,无惧生死,就连被老爹强辱的那个,也是大大的英雄好汉,杀人复仇,手起刀落,绝无一分一毫的拖泥带水。 戏里从头至尾都在打斗,打得天花乱坠,伶人的脚几乎要把戏台踏破,打斗中间更有种种插科打诨,即使在同归于尽之时,苏宅的四名主人也被演得丑态百出令人捧腹。台上演着戏,台下观众一个个抱着肚子笑倒,简直比伶人还累。 季舒流刚刚哭出了眼泪,现在又笑出了眼泪。既没有哭、也没有笑得很厉害的秦颂风其实很喜欢季舒流这悲喜皆可自然流露的性情,心中柔软,用力扣住他的手不放。 ※二※ 台上后来又演了很多戏,以热热闹闹的打戏为主,但戏文欠于修饰,情节也俗套不堪,再也没有《逆仆传》和《逆子传》这样的独特之作。 戏从中午演到黄昏才散场,凑热闹的闲人归家,留下来一起等着上菜的,除了青楼里请来的姑娘,都是不屈帮的英雄。 寿星赛张飞和帮主鲁逢春并不在底下,他们一直在戏台对面二层小楼的第二层看戏,从底下根本见不着人。秦颂风不便直接飞身跳上去,老老实实地对守在门口的英雄道:“尺素门秦颂风、季舒流前来贵镇,想拜见鲁帮主,麻烦你去通报。” 守门的英雄听见“尺素门”三字,当场变了脸色,周围的几个英雄也纷纷神色不善地围过来。 这些人武功低微不足为惧,秦颂风神态甚是悠闲,左手甚至还握在季舒流的手腕上没放。 屋子里面传来突突突的下楼梯声,接着就见一个光膀子壮汉搂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走出大门。 壮汉额头、双腕上各系着红布,整个上半身纹着各式各样的丑怪东西,左乳头周围的一只大螃蟹和右乳头周围的一只大蛤蟆隔着乱糟糟的胸毛遥相呼应,满身华而不实的肌肉被他刻意凸显出来。 壮汉搂着的姑娘又矮又瘦,不到他的肩头高,好像一根拐杖戳在他咯吱窝底下。 季舒流已经被壮汉胸前的螃蟹和蛤蟆牢牢吸引,既觉得看了伤眼,又忍不住细看,实在压制不住嘴角的怪笑,只好借着咳嗽抬手把嘴角抹平。 永平府有过生日系红布的风俗,秦颂风明白此人就是人称赛张飞的张赛飞,客气地抱拳道:“阁下就是张兄?祝你长命百岁。我没想打搅你做寿,就找鲁帮主打听件小事,几句话就完了。” “谁是你张兄,”赛张飞明显喝多了,满脸通红,鼻子尤其红,醉醺醺道,“老子是你张爹!” 秦颂风笑道:“哦,口气还挺大,鲁帮主在哪?” 赛张飞一把搂住拐杖似的姑娘的纤腰,狠狠在她脖子上亲了一下,又表情异常猥琐地凑上去嗅了嗅,得意洋洋地歪着嘴笑出声,“俺们帮主在屋子里头干这个呢,他身子骨硬朗,一旦进了屋,不到明天早晨就别指望他完事了。秦二门主啊,你有这么强的‘功力’么?” 周围爆起一阵哄笑。 这哄笑十分没有道理,秦颂风才二十多岁,“功力”衰退对他而言还遥不可及,要是真的去跟年过四旬的鲁帮主相比,才叫人笑掉大牙。于是秦颂风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他好事了,麻烦明天你转告一声,说我还要来找他。” 赛张飞的脸刷地沉下去:“姓秦的,名气大了不起么?有什么事不去问你们尺素门的大蚂蜂,只顾缠着我们不屈帮干啥。” 这句话说中了秦颂风的麻烦所在。 尺素门在英雄镇有一家布店,店主是一位大名马锋、人称蚂蜂的兄弟。 不屈帮是个新兴的帮派,十年前英雄镇的第一大帮还是一个叫老南巷子的老帮派。蚂蜂来英雄镇很早,跟老南巷子交好多年,所以在老南巷子和不屈帮的冲突中,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老南巷子那边,至今未能与鲁逢春和解。他甚至跟老南巷子的残余势力关系密切,隐隐与不屈帮针锋相对。 其实,按照尺素门的规矩,弟子在外不许随便掺和江湖纠纷。但各地的江湖上总有强势的地头蛇逼着人投靠,一旦投靠一方,以后的事就由不得人自主了,尺素门也不好追究。 身为一个老江湖,秦颂风并不觉得此事解决起来有多么困难,他平淡地道:“我到英雄镇来,还没去找老马,就先来拜会鲁帮主,礼数上是周到了,可惜他正好有事,只能明天再见。” 他拉住季舒流转身要走,赛张飞忽道:“等会。” 秦颂风还以为他要叫鲁逢春出来,一回头,却见他将身边拐杖似的姑娘打横抱起,炫耀一般掂了两下:“这是我包的女人,只跟我一个人相好,你没有吧。” 那姑娘不知是不是为了迎合这群无赖的口味,把脸抹得煞白,嘴唇涂得猩红,本来还算秀气的脸堪比那天晚上男扮女装的白衣鬼。秦颂风咧嘴乐了一下,感觉自己左手边的季舒流似乎比平时更加美若天仙,只可惜不便抱起来掂两下气人。 “我就知道你没女人……”赛张飞故作神秘地挤眉弄眼,“包了女人,万一她把真相传出去,你下半辈子还怎么做人?” 这话没头没脑,秦颂风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便没搭理。 那赛张飞挤了半天眼睛,见秦颂风不接招,突然丢下拐杖姑娘,张开双臂,空门大开,仰天狂笑着揭秘:“江湖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秦二门主自从亲手把那漂亮媳妇儿跟好哥们儿捉奸在床,就再也竖不起来了,好几年没敢娶老婆,连窑子都不敢逛,就怕被人看破你中看不中用啊!” 四年来,这是秦颂风的前妻改嫁以后,第一个胆敢当面跟他提这件事的人。 不止秦颂风,连周围的英雄们也被赛张飞的神勇震惊了,他们约好了似的同时后退半步,有的去摸兵器,更多的好像却是要跑。 不过秦颂风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怒火。 当年他故作潇洒地把妻子送给兄弟,心里当然不是丝毫无怨的,但现在他和季舒流好得蜜里调油,哪里还有心思计较以前的事。何况如今体会了真正的有情人之间如何难舍难分、情热如火,他也意识到自己当初丝毫不解风情,几乎把妻子只当妹妹对待,才令她整天胡思乱想。 秦颂风不但不怒,反而莫名有点高兴,他看着赛张飞悄悄琢磨了一下,觉得“小无赖说秦颂风竖不起来,秦二门主一言不发”和“小无赖说秦颂风竖不起来,秦二门主恼羞成怒”二者相比,还是后一种更糟,便语调轻快地道:“张赛飞,今天是你生辰,我不跟醉鬼一般见识,明天再会。” “站住!”赛张飞借着酒劲不依不饶,“你要问帮主啥事,鬼鬼祟祟的,为啥不直接来问我?” 秦颂风道:“无可奉告。” 赛张飞把拐杖姑娘往旁边一推,不顾她尖叫一声跌倒在地,伸出纹着古怪花样的大手狠狠抓向秦颂风前襟。秦颂风站在原地不动,直到他近前才身形一晃,往后退了几寸,恰好让他的手抓了个空。 赛张飞双手齐上,意欲撕扯,秦颂风变着花样左退右让,始终不让对手沾到他一片衣角,就在赛张飞认定秦颂风一定不会动手的时候,秦颂风的左掌突然探出来推向他胸口。 夕阳余光之下,秦颂风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周身却仿佛散发出一种刺骨的杀意。 赛张飞目中露出惊恐之色,此刻躲避已是不及,他气沉丹田,膝盖微沉,左掌抵在右掌后,打算拼力接下这一击。 然而秦颂风在双掌将碰未碰的那一刻展开轻功往后远远退开,赛张飞一个没站稳,歪歪斜斜地向前跪倒。 秦颂风施展身法,转瞬出现在他眼前,在他的膝盖即将触地的一刻“宽宏大量”地轻轻一扶,没让他当真跪地:“寿星,别害怕,不用行这么大的礼。”说完,牵过季舒流扬长而去。 输给著名的高手并不丢人,自行下跪却丢人极了。 赛张飞依然没从刚才的恐惧中解脱出来,膝盖发软不能移步,口中还要逞英雄:“呸,武功再强有什么用,对着女人竖……竖……”说到这里才发现他的声音正在不住颤抖,说得越多越丢丑,只能住口。 秦颂风诡异地感觉心情大好,趁人不注意,意味深长地对季舒流道:“嗯,对着‘女人’竖不起来。” 季舒流骇然看了他一眼,好像不明白这种自己才能说出来调戏他的话怎么被他抢了先,然后又差点憋不住笑,表情扭曲得甚是无辜。 第8章 千金 怪戏_10 ※一※ 园子门口冷冷清清,只燃着两盏照亮的灯笼,可季秦二人刚走出门外,身后又传来一声稚嫩的“等等”,一回头,就见刚才那个黑黑的小男孩蹬蹬蹬一直跑到他们面前。 小男孩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仰头问:“尺素门的两位少侠,我们不屈帮和你们的梁子是不是就此结下了,还解不解得开?” 秦颂风一时想不出应该用什么话来回答他。 小男孩道:“说起来你们也许不信,我在不屈帮中,也是一号人物,大家都叫我铁蛋。” 他的脸又黑又圆,果然像个铁蛋,秦颂风没说什么,季舒流嘴角却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铁蛋本来就在盯着季舒流看,见到他的笑意,好像松了口气,一本正经地道:“今天你们看见的不屈帮是张叔那个样子的,但其实不屈帮有很多个不同的样子,我也是其中一种。为了挽回不屈帮的名誉,我想请你们吃顿晚饭,以尽地主之谊,可以不可以?” 秦颂风问:“去哪吃?” “我暂时没有钱,这个月的零花都用来给张叔买生日贺礼了,”铁蛋伸手入怀,掏出几枚铜钱,“剩下的就这么多,一文不差,全都用来请客!怎么样,你们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坐到街边一个露天的小摊位上吃晚饭,铁蛋坚持请客,但又不肯借助不屈帮的名声赊账,买的都是最便宜的东西——现在,他正颇有江湖气地蜷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左手捏一个粗面馒头,就着咸菜和稀粥啃。 “秦二门主,你真厉害,不愧是江湖中有数的高手。”他嘴里嚼着馒头道,“张叔武功也不差劲,但你溜他,简直就像我七八岁的时候帮主溜我一样。” 秦颂风也捏着一个馒头慢慢啃,闻言解释道:“说白了不难,人喝醉了力气大,但是准头差,还容易站不稳。” 铁蛋点点头,腾出右手竖起大拇指,然后就不说话了,专心盯着季舒流看。 季舒流吃相文雅得多,他掰碎了馒头放在面前的碟子里,喝一勺粥,吃一块馒头,再咬一小口咸菜,慢悠悠地咀嚼,每喝一勺粥,都要把下一勺提前舀出来晾着,防止过烫。 铁蛋边啃馒头边看了他半晌,凑到碗沿喝一大口粥,把满嘴的馒头渣都咽下去,终于道:“季兄,我也在江湖上听过你的名号。” 季舒流问:“我名声怎么样?” 铁蛋认真道:“他们都说你是个怪人,像个富家……公子……哎,我说真话,你别生气,其实他们是说,你像个富家千金一样。没想到原来你也能吃我们穷人吃的东西。” 季舒流微微一笑:“怎么,现在你看我像个贫家千金了?” 铁蛋不知怎的被这话逗乐,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季兄,你不是怪人,你是个神人,与你结交果然没错!以前也有个文士模样的人看《逆子传》看哭了,但那个人脾气孤傲得很,非把我当成小孩,不肯和我结交。” 季舒流道:“除了《逆子传》和《逆仆传》,贵镇这位‘何方人’先生写没写过别的?” 铁蛋颇为遗憾:“没了。”他的眼睛转瞬间又亮起来,“但《逆仆传》是前年年末出来的,《逆子传》今年年初才出来,说明这位何先生刚刚出道,以后一定还有更多佳作。” 季舒流点头:“尺素门传信很方便,他再有佳作你捎个信给我如何?” 这句话虽然发自真心,却不无试探之意。铁蛋大概没听出来,眉目纠结成一团,迟疑片刻才实话实说:“可是你们尺素门的蚂蜂总和我们不屈帮过不去,我也是不屈帮一员好汉,不能找他传信,否则就给帮主丢脸了。” 季舒流见这孩子虽然满口江湖气,心里还一派天真,不觉有些歉仄,便道:“你可以去找南边桃花镇的尺素门,我记得那边是门中一位已故兄弟的遗孀照应,她从来不掺和江湖事。” 铁蛋道:“有理!就这么说定了。”他开心地咬了一大口馒头,一大口咸菜,端起碗把粥喝了个底朝天,“对了,演戏的那个姐姐也很厉害,能直挺挺地往后倒下去,我对着一面大镜子试过很多次,每次都摔得七荤八素。” 季舒流当老师的毛病发作,赶紧叮嘱:“那个动作有点危险,可能会磕着后脑,你要是没人保护,千万不要自己练。” 铁蛋好奇:“你也练过那一招吗?” “练过,”季舒流道,“但我练的时候周围有四个人看着,地上铺了二十层厚棉被。” “二十层!”铁蛋为之咋舌,“啊,我明白了,等你练好了之后,就能一层一层地削减棉被,最后可以直接倒在地面上,对不对?” “本来应该如此,但我到最后也一层棉被都没撤。”季舒流眨眨眼睛,“因为他们都怕摔疼了我,谁让我是个贫家千金呢?” 铁蛋狂笑不止,秦颂风借机小声道:“季千金,以后别人问你是谁,我就不说你是我师弟了——我说你是我师妹。” 季舒流在桌子底下轻轻地踩了秦颂风一脚,然后和小铁蛋从女伶的功夫说起,又讨论到两部戏中许多细节,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不止。天色已经黑透,铁蛋最终吃饱喝足,十分满意地拍着胸脯道:“季哥哥,以后你就是我铁蛋的朋友,我大名叫鲁铁,我爹是不屈帮的帮主。你放心,就算张叔阻挠你们见我爹,我也要帮你们劝劝他!” 季舒流站起来拍拍铁蛋的肩膀:“行,我还欠你一顿饭,过些天一定要请回来。” 二人把铁蛋送回那园子门口,并肩往镇上走去。 趁着四下无人,秦颂风在季舒流耳边道:“江湖传言,那孩子的母亲是个青楼里的姑娘,跟鲁逢春相好,不小心怀上孩子。当时鲁逢春还被老南巷子压制着,没心思总去照顾那姑娘的生意,鸨母逼着姑娘打胎,姑娘不肯,被打得受不了了,才大着肚子逃到鲁逢春身边,连伤带吓,生下鲁铁没几天就病死了。鲁逢春一得势就杀了那个鸨母,而且心怀愧疚,这么些年一直没娶老婆。” “鲁逢春真有这么深情?”季舒流有点怀疑,“不是说他一直狂嫖滥赌,儿子还没满百日就在青楼里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秦颂风道:“有的人就这样。我也认识一个哥们儿,老婆死后哭得死去活来,没过几天就跑进院子里嫖了几个月,每天晚上都一边‘办事’,一边哭着喊他老婆的小名,后来整个县城的姑娘都嫌弃他哭得人满身鼻涕,不肯再接客了。” 季舒流作呕道:“停!刚吃完饭!” ※二※ 江湖人作息不定,夜猫子甚多,所以英雄镇的上半夜,酒杯碰撞声、丝竹奏乐声、呼卢喝雉声不断,一小半的窗子里透出暖黄的灯火。 尺素门蚂蜂开的布店,就坐落在英雄镇最繁华的一条街上。 尺素门向来支持在外弟子经商,掌管经商事宜的大门主,也就是秦颂风的堂兄秦颂铭,不时安排人从南京给蚂蜂运点时兴的布料、成衣,助他把生意做得更好。 蚂蜂也没有辜负秦颂铭的期待。这家布店装潢富丽,招牌挂得老高,一看就生意红火。店面分三间,中间一间,各色布匹从粗到精整齐排列,供人随意挑选;左边一间,存着少量昂贵布匹,绫罗绸缎光华流转;右边一间,外面放着不少寻常成衣,又用屏风隔出一个小间,专卖从南京远道运来的精美衣物和辽东所产皮衣皮帽。总之,富丽的、素雅的,入时的、端庄的,应有尽有。 此时,季秦二人来到的消息已经在英雄镇江湖上传开,蚂蜂就在店里等着他们。 蚂蜂是个壮实的中年人,衣着鲜亮,眉峰高高挑起,鼻梁很塌,鼻头却异常地翘,行走间微微扬着脸,脸上既有江湖人的彪悍,也有生意人的精明。他见了秦颂风便大笑着来拉手:“二门主,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假装不知道秦颂风先去找过鲁逢春的事。 秦颂风也握着他的手道:“马师兄!好几年没见着你了。” 蚂蜂犹豫不决地看着季舒流:“这位季公子……季先生?” 秦颂风摆一下手:“同门师兄弟,别叫这么见外。”季舒流便顺势抱拳叫了句“马师兄”,蚂蜂也叫了句“季师弟”。 蚂蜂又唤来他在外面收的徒弟拜见二门主和季师叔。这年轻人不太爱说话,但身手看起来很是矫健,秦颂风见了笑道:“马师兄,你功夫虽然撂下不少,这徒弟教得倒不错!” 蚂蜂之徒已经二十好几了,依然嫩得很,闻言局促地抓抓脑袋。 秦颂风勉励了他几句,从之前寄存在别处的包裹里取出一个硕大的布包拆开,“这是我自己带来的,这是堂兄托我带给你们的,这是……” 报完全部礼品的来历,他们才由蚂蜂引领,入住镇上一个幽静的小院。蚂蜂赚钱甚多,几年前就买下此地精心修整,专供路过的尺素门师兄弟暂住。 怪戏_110 流流知道小风马上就要走了,很不高兴,转头对着床里嘟嘴。 小风推推他道:“你以后还会交很多朋友的。” 流流转过头道:“我不要别的朋友,就要你。过几天你再回来陪我玩吧!” 小风道:“我是外地人,要回外地了。” 流流可能不知道“外地”是什么意思,抓着小风的胳膊道:“那等我长大了,就去‘外地’找你玩。” 小风道:“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不记得我了。” 流流嘴一扁,当场大哭:“我不会不记得你!我记性可好了!” 小风见阎先生并没过来哄流流,只好自己哄道:“好吧我错了,等你长大咱们再见,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流流破涕为笑,扑上去抱住了小风,这孩子粘人的本领甚强,直到小风即将随着陈大爷夫妇出门,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不出小风所料,第二天清晨,老吴和小葛一同归来,带着依旧昏迷不醒的郝獠牙,准备把他送到附近的江湖同道那里,交给仇家处置。老吴说,郝獠牙被他们重伤之后逃脱,最后由于伤势过重,昏倒在路旁,终于被他们搜得。小风闻言点点头,遵守诺言,没有说出自己在流流家的见闻。 几天之后,小风旁观了郝獠牙被他的仇家们乱刀砍死在野外,仇家之一,就是那天死在草丛里的少女的生母。 郝獠牙从迷药中惊醒,声嘶力竭地挣扎怒骂,场景血腥不堪;但那少女的生母同样哭得声嘶力竭,颤抖着手腕一刀刀戳个不停。小风想起草丛中少女的惨状,觉得郝獠牙实在是罪有应得。 在那哀嚎中,小风又想起理所当然一般提议割掉郝獠牙嘴唇再杀的流流,流流家里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不像真正的权贵,不像单纯的富商,却也不像江湖同道…… 小风觉得,像奇闻里的仙人。 流流居住的那座小院,如同一方与外界阻隔的天地。小风莫名预感到,自己长大以后再去找的时候,一定已经找不到那个神秘的人家了。 ※九※ 他们是相识几个月后才想起来这桩旧案的。那天他们谈起江湖中事,偶然提到了早已身亡的郝獠牙。 他们已经明白,郝獠牙其实是个很可悲的人。他天生奇丑,獠牙露于唇外,自幼被母亲嫌恶、弟弟耻笑,所以长大后专门杀害无辜女子和孩童,割掉嘴唇烤食。但他不但没有伤害过他的母亲和弟弟,反而一直对这二人很好,把他作恶多端弄来的钱财全都交给家里了。人心有时就是这般不讲道理,而郝獠牙死后,那对早已被昧心钱养得好吃懒做的母子,虽然没人去刻意报复,自然也不曾落得什么好下场。 他们喟叹之余,难免回忆起那一天…… “其实我见过他,”秦颂风心里想着那个“人间仙境”,口中说的却是后来,“他被抓住处决那回,尺素门也有人出力,恰好当时我也在,他们就把我带去看了。” 季舒流古怪地打量秦颂风片刻:“你在那之前是不是也见过郝獠牙?” 秦颂风一怔:“你……” 季舒流站起身来肃然道:“我小时候有个夙愿,多年未能达成,今日你一定要帮我实现。” “什么夙愿?”秦颂风眼中怀疑之色更重。 季舒流摩拳擦掌:“我要倒拔垂杨柳。” 秦颂风哈哈大笑,掉头便跑,却不曾施展轻功,边跑边回头道:“你记性果然好。” 季舒流笑得捂着肚子追出去:“不敢不敢,你的记性也很好,连倒拔垂杨柳是什么都知道——只可惜忘性太大,连乳牙都落在我家地洞里了,我还帮你存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番外纯属恶搞,请勿和原剧情挂钩!写番外的起因是俺忽然想知道如果小季和小秦小时候碰到一起是什么样子……俺努力不出bug←de,如有bug←de请当成平行空间!微雷慎入。 小葛就是葛平,忘了他的就不要想起来了qaq 这篇小修,再下一篇就是新番外了! 第80章 番外:春又来 ※一※ 晨光煦煦,透过天边薄薄的彤云,轻柔地洒下,满山桃花烂漫,晨光中愈发娇艳,正如少女羞红的脸颊。 山脚下的小路上,少女闻晨羞红的脸颊也正如桃花,因为她的心上人出其不意抓住了她的手,不肯放松,叫她又是窃喜,又是惊羞。 十五岁的闻晨爱极了她的心上人石清。并非爱他高大英俊,并非爱他师出名门,甚至也并非爱他风流倜傥知情知趣,而是爱他老于江湖,阅历广博,在她面前侃侃而谈,各种掌故信手拈来,不但像情人,也像个疼爱小妹的大哥哥。 自从认识了石清,闻晨才明白自己以前只通武技,不懂江湖。 她刚刚长到可以被称为“少女”的年纪时,就接连失去父母,虽然相貌姣好、武技不俗,凡事被人容让三分,谁又了解她暗中受过的辛苦…… 可石清知道。闻晨与人同行时,每逢投宿,总要在自己房间门窗附近设下许多小机关自保,经常遭人取笑。只有石清用他深不可测的眼睛看着她微笑,教她机关放在何处更不易被坏人绕开,然后对她调侃:“机关设不好有什么要紧。晨丫头,将来你跟了我,包你一世不必烦恼这些俗务。” 闻晨曾听人说石清这人太油滑,她想,她偏是爱他这个腔调,何况人在江湖,若不沾上几分油滑,如何活得到老? 今天他们要去城里玩。走到城门附近有人的地方,石清方才松开牵着的手,微微转过头,将目光落在闻晨面纱背后亮晶晶的眼睛上:“晨丫头,还记得我和你说的进城必做之事么?” 闻晨的杏眼一弯:“拜山头。” “学得甚快,”石清道,“你可知这城里却有哪些山头?” “有个……”闻晨眨眼,“你说记不住可以去闹市之中打探。” “正是。不过这一次,求人不如求己,你只跟着我走便是。” 今日石清是商人打扮,闻晨和恋人出游,并不想与人动手,所以戴着面纱,穿着石清刚刚赠与她的一套繁复精美的桃红色衣裙,还换了一双挤脚的鞋,只能牵着裙子慢慢行走。城中人来人往,他们这样的打扮,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等会拜过山头,”闻晨道,“我还是得去闹市里问问。你非要送我这套衣裙,我总得还你点什么,你再不肯选,我可自己挑了。” 石清颇为无奈地摇头:“你这丫头啊,可知这样做很伤男人的面子?男人送东西给心爱的女人,难道是为了讨回礼的吗?” “你不是别的男人。”闻晨坚持。 怪戏_111 她觉得自己说话的语调都比平时小了好几岁。她喜欢这样,和石清在一起,她愿意做他身边永远懵懵懂懂的小女孩。 小女孩跟着心爱的大哥哥走进破旧的小巷,穿过蒙尘的土路,来到一座破旧的宅院,惊叹于这位“山头”的节俭。 “山头”是一个既不高大也不精壮的男人,面目僵硬,看不出岁数,身边跟着几个同样平平无奇的年轻人。闻晨悄悄观察,感觉他们呼吸很浅,站姿也不算稳健,恐怕并非好手。这倒不奇怪,石清说过,能当地头蛇的人,本事未必大,只须心思活络人缘好。 石清对地头蛇抱拳为礼,闻晨与石清并排站立,同时抱拳。 她看见了“山头”漫不经心的回礼,然后她的后脑骤然剧痛,人事不知,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闪过:“谁的轻功这么高,我为何丝毫没察觉到有人过来?石大哥能应付吗……” ※二※ 油灯的光,照着囚室里没有窗户的四壁,照着鬼影森森的房梁,照着坑洼不平的地面,照着血迹斑驳的床,还照着床上全身上下除了绳索什么都没有的闻晨。 闻晨初入江湖的时候,常说天下男人除了她死去的父亲没一个好东西,后来与石清结识,改口说天下男人除了她死去的父亲和石清之外没一个好东西。但她其实并未真的这么想,她只是觉得这样说的女人看起来更加见多识广,更不容易遭人欺凌而已。 直到现在她才相信,世界上最后一个不是坏东西的男人,已经随着她父亲的死去而消失了。 闻晨低头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觉得它又脏又丑,马上就要像尸体一样烂掉,再也不是数月前那个颤抖着却也愤怒着、尚未彻底陷入泥淖的“落难侠女”。她不明白为什么此间喜好猎奇的嫖客们依然没有丧失兴趣,依然愿意付给石清大把的银子。她已经伪装昏迷多日,强灌进去的米汤每次在嗓子里过一过就呕出来,石清怎么还是不肯丢弃她,即使怕她走漏风声,就不能杀死她悄悄掩埋吗? 她的确不想活了,即使不为这数月来的脏事,即使不为当初的愚蠢轻信,想到石清在这里撕烂那套桃红衣裙的时候,她曾怎样天真地问他是否一时急色出此下策,怎样毫无骨气地苦苦哀求,怎样搬出从前“相爱”时的甜言蜜语意图唤起他的一线良知,她也不想活了。 门轻轻地响了一声,闻晨闭上眼睛,只留一道缝隙,想知道来的又是哪个。门口的光亮骤然袭来,她以为早已哭干的泪水瞬间泉涌——这一次,门竟不是悄悄打开一条缝,而是被人撞开的。 朦胧的一层泪水之外,有人沐着阳光当先闯入黑暗深处。 那人影手持软剑,身材瘦长。他一闪身便从门口飘到床附近,身体挡住了外面的光,于是闻晨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脸不会超过十五岁,虽然稚气未脱,已经秀美到了极点,叫人想不出这少年长大后是何等惊人的美男子。少年的神情与闻晨数月以来见过的男人截然不同,目光避开所有不合适的位置,只看着闻晨的脸,皱起眉头。 闻晨心中竟然模模糊糊地想:“他长得比我还美,至少比我现在这个样子美多了,一定不是来当嫖客的。” 她张开口,声音便不由自主地哽咽:“救命!我被落云刀的关门弟子石清诱骗至此,已经好几个月了,他们收钱,把我给别人糟蹋……” 秀美少年突然向前蹿出。 落云刀的刀华绽放在逼仄的室内,满室光辉夺目,少年虽然及时躲开险恶的杀招,背后依然多出一条长长的刀痕。鲜血掩去了刀身的银光。 闻晨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可是少年面色不变,就像没伤在自己身上,转身便是一剑,软剑灵动得仿佛是手臂的一部分,出身名门的石清竟在占尽先机的情况下接连败退,双膝、腹部和右肩纷纷中剑,瘫倒在地动弹不得。他老于世故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秀美少年的软剑就要钻进石清的心窝。 “颂风!秦、秦二门主……我错了,不要杀我……”石清死到临头,原来也并不比闻晨高明。 闻晨这才知道那少年便是年方十五,刚刚出道的尺素门二门主秦颂风。已有好几个武林名宿称赞他天赋惊人,日后必有成就。石清曾经笑眯眯地说,此人轻功尚过得去,剑法实不足取,然而尺素门在江湖上人缘第一好,何况秦颂风死去的父亲和伯父,甚至伯母都同那些武林名宿有交情,如今亡友之子踏足江湖,谁忍心不为他造些声势呢。 尽管闻晨的爱已尽化为恨,她对这段话依然不曾有什么怀疑,直到今日,石清的“通晓世情”才在秦颂风不足二十招之下化为齑粉。 秦颂风的剑停在了石清胸前肌肉之内,他眨一下眼睛,这一剑终究没能刺到底,而是抽回去,轻轻切断闻晨身上的所有绳索。 “我以为是有人冒你的名而已。”秦颂风撂下这句话,用左手将闻晨扛起来,施展轻功,冲出密室,跨过门外几具看守之人的尸体,离开了山间这座隐蔽的淫窝。 即将到大路上的时候,他倒吸一口凉气,脚下猛然刹住,四顾一圈,轻轻将闻晨放在一块比较干净的石头上,脱下外衣侧身道:“抱歉,忘了,你快穿上。” 闻晨呆呆看着那件外衣背后的破口和血迹,依然心神恍惚,慢慢地道:“你真的是秦二门主,不是女扮男装的吗?可你不是女孩子,石清为什么要把你骗到这里来?” “我真是秦颂风。”秦颂风道,“你是不是那个用双刺的闻晨?” “……是。” “石清跟我说,你失踪数月,他终于查到你的下落,带我来这里相救。刚才外面那些人也是他杀的。”秦颂风皱着眉毛,“但他偷袭我的那刀非常仓促,倒好像本来只是要做一场戏蒙蔽我,没想到你会当面揭穿他。” 闻晨抹一把眼泪:“我这些天一直假装昏迷,连饭都没吃,也没说过话,他可能以为我快死了。” 秦颂风急忙道:“你穿完没,我给你找东西吃。” ※三※ 闻晨坐在尺素门的客房之内,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一身浓绿怪异的衣服,捧着一碗粳米瘦肉粥小口地喝。 刚才一进尺素门,她便声称若让她先吃饭再洗澡不如直接杀了她。驻守此地的尺素门弟子尚未成亲,秦颂风不得不上街雇来一个贫家小女孩帮她洗澡。洗澡的时候她总觉得小女孩擦得不够干净,抢过手巾,用尽仅剩的力气,擦得身上几乎脱了一层皮,小女孩呆呆在旁边看着,最后终于吓得放声痛哭,她只好停下来哄了半天。 女孩破涕为笑之时,秦颂风也回来了,叫女孩给闻晨送来一套绿衣裳。里衣的质地不错,外衣款式也尚可,便于行动,颜色却鲜丽俗艳得要命。但只有这一件衣服,闻晨也只能让小女孩帮她穿上。 幸亏小女孩看着穿好衣裳的闻晨,由衷地说:“姐姐你真白,这个衣服真衬你。”闻晨才有勇气走出门去。 秦颂风没有多看她一眼,让小女孩帮忙把她扶进客房,指着桌上的粥碗道:“喝点粥,不够再给你盛。”他自己大概也饿了,端起另一碗粥,坐到另一张桌上,就着包子吃,吃得不快也不慢。 闻晨拿起粥碗,勉强喝了一口,发现粥是咸的,不太合口。她想起石清未露出真面目的时候,有一次她染了风寒只能喝粥,石清不但仔细询问她吃甜还是吃咸、粥里喜欢加什么料,而且陪着她一起喝甜粥,她喝得多慢,他便也喝得多慢,粥凉了都不在意。 那时她感动得泫然欲泣,现在却觉得记忆中的石清矫揉造作,令人作呕。 只听秦颂风没话找话道:“衣服买得对吗?我特地找个老太太帮忙看的,要是不对,过几天你有力气了自己再买。” 闻晨勉强道:“多谢。” 秦颂风毕竟年纪不大,好像有点隐隐约约的邀功之意:“我听人说血见多了的人不喜欢看见红的,就给你买了绿的,你感觉怎么样?” 闻晨不由自主地想起石清送她那套衣服之前,曾经十分温柔地问她心爱什么颜色、什么花样,最后才选了她并不常穿却私心偏爱的桃红。她以为自己要哭,所以听见自己失笑出声的时候,她呆住了。 秦颂风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这粥吃着怎么样?” 闻晨咳嗽一声:“还好,但我有点想吃甜的,晚上能换成甜的吗?” “行。”秦颂风在屋里转了几圈,一直没走,等闻晨喝掉了大半碗粥,才认真地道:“我有个事,可能不该问,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还是问出来的好。” “……什么?” “你不会寻短见吧?” 其实走进尺素门的时候,闻晨尚有八分想死,要求洗澡不过是想死得干净些;吓哭了小女孩后,她极力哄劝,死意慢慢跌落到五分;出门看见秦颂风,死意更降至三分,到得现在,一分也不想死了。 那少年的目光异常清亮,直愣愣地射过来,能冲散她眼前的浊雾。 怪戏_112 “我不会,”她说,“我还要活下来看石清的下场呢。” “那就好。”秦颂风欣慰道,“还是咱们江湖人好说话,可别像一般人家姑娘那样,动辄寻短见。”他想了想又补充,“城里的名医晚上过来,你休养几天,我带你去找石清他师父。落云刀前辈是个好人,一定不会包庇徒弟。” 石清曾说江湖之中最重面子,徒弟有错,师父往往包庇,若察觉哪个人欺世盗名,千万不能同他的师门说起,否则恐有灭口之祸。但现在闻晨已经不怕了。 她不相信落云刀,她只相信秦颂风……的剑。 ※四※ 秦颂风的剑并没用上。二人来到落云刀的家乡,才得知落云刀已经听闻真相,带领门下弟子前去捉拿逆徒了,哪有丝毫包庇之意? 那日石清将秦颂风带进自己亲手建造的淫窝,当面杀死看守之人“解救”在他看来已经濒死的闻晨,正是因为察觉到师父的怀疑,需要秦颂风这家世正派、名声甚好的少年给自己做个见证。 世故奸猾的嘴里说的岂有事实,一派单纯的眼睛却未必不能去伪存真,闻晨迟缓地意识到,她的确应该挖掉石清种在她心底的某些东西。 “听说石清已经被抓住,这几天就要押回师门,门规处置。应该是要处死。”秦颂风神情复杂地叹息一声,“处置他那天我想再去看他一眼,你去不去?” “不去,看他做什么。” 闻晨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在发问,但秦颂风好像听错了,叹息道:“我也不知做什么,可能要问一句为什么吧。他怎能做出这等畜生不如的事来,我跟他相识多日,一直感觉他性子直爽,懂得又多,还很乐于助人。” 闻晨心想,石清在秦颂风面前,或许与在自己面前不尽相同。他很会装,能装出对他“有用”之人最喜欢的样子。 但她没有说出来。 在那暗无天日的囚室里,石清就像长进她心里的一颗苍耳子,心脏每跳动一下,就细细地刺痛她一回,所有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所有关怀鼓励情意绵绵,都成了最深的羞辱,明知是羞辱,却又难以忘怀,因为难以忘怀,所以愈发羞耻到难以忍耐。但自从与秦颂风同行,她不再经常去想这些,甚至觉得以前的自己很可笑。 她想,或许是秦颂风长得太美了,个性却与石清截然相反,只身独剑,足以抵挡阴谋诡计,坦坦荡荡,足以破尽虚情假意,粗枝大叶,偏偏难掩本性温柔。秦颂风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乃至每一个眼神,都让她知道石清有多丑。秦颂风的影子充塞她心间,将石清彻彻底底挤了出去。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却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把新的影子挤出去。 那是不可能的,她非常清楚。石清曾经告诉她,秦颂风有个未婚妻子,是尺素门栖雁山庄附近一个无名拳师的女儿,与秦颂风青梅竹马,相貌据说还算可以,但在美人里绝不出众,石清认为秦颂风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以后,必然退亲。可闻晨知道秦颂风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有一次他路过一家杂货铺的时候,还选了一对他以为很好看的镯子,说要给未婚妻带回去。 何况闻晨虽然不再恨自己蠢了,依然厌恶自己脏。每次洗澡的时候,她都恨不得自己的肌肤血肉也和外衣相同,能够卸下去,换一副新的。 江湖中已经有人得知她获救的经过。秦颂风授意尺素门极力强调,是闻晨绝食假装昏迷,才让石清信以为真,没有将她灭口,最终令真相得以大白。江湖中对女子贞节不像普通人那样重视,也确实有许多人赞赏她的意志。 可她依然不能忍受旁人用悲悯的目光瞧着她。 “可惜了。”他们遗憾地说。 可惜什么呢?自然是可惜她虽然逃出生天,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 闻晨悄悄下定决心,等石清伏法,她就远走高飞。既然“脏了”的名声注定伴随她终生,她何不自行跳入泥潭,就光明正大地去做个“脏”的女人也罢。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是想和秦颂风多相处一阵子,将他的一切刻在心里,永生珍藏。 ※五※ 后来,闻晨在泥潭里遇到过很多迷恋她的男人,有的迷恋她的身体,有的迷恋她的相貌,有的也兼迷恋她的性情。 其中迷恋最深的那个男人姓艾,是个秀才,曾指天发誓她若肯嫁,纵然只能为妾,他今生也不会再娶正妻。她明白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真心的,也明白当父母的失望、同窗的鄙夷覆压下来,他的真心会像气泡一样破灭。 所以她没有告诉他,其实她并不是真心的。她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真心话,或许就是在他成亲之后又偷偷来找自己的时候,劝他收收心,对自己的妻子好一点。只可惜,艾秀才始终坚信这是她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违心之言。 无论艾秀才,还是一夜之后消失于人海的匆匆过客,都不曾走进她的心里。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她想见又怕见,所以十一年不曾一见的人。 闻晨一直关注着秦颂风的消息。听说他几年间便从初出茅庐的天才少年,变成了天下数得上号的绝世高手;听说他沉迷剑法太深,竟致妻子与他离异,至今未能再娶;听说他如今是个老江湖,轻易不惹事,锐气很不足,即使面对发妻的背叛,也不曾出剑雪耻。 闻晨相信他绝非“不敢”,而是“不忍”。但闻晨仍不想看见他,宁愿他在自己心中永远是那青涩少年的模样。 她只是在别人问她为何喜欢绿色衣裙的时候,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 然而世事无常。那天她不过是去酒馆订下次日的菜肴而已,随意回头,那张刻骨难忘的脸便骤然出现在凌乱的桌椅中间。 秦颂风的改变比她想象中小得多,不过是身材略略拔高、相貌褪去稚气、气度更加沉稳。他的眼神依旧是质朴而干净的,和他十五岁时一样,叫她见而忘忧。 闻晨从没幻想过自己这个“脏了”的女人还有机会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但是在看见秦颂风的一瞬间,她就想起,自己可以借着闻妈妈的身份,上前将他调戏一番。世间除了做鸨母的,还有什么女人能够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出言调戏自己悄悄恋慕了十几年的男子呢? 想到这里,闻晨简直愉快极了,愉快得连心底的自惭形秽都没那么难耐,可以当做玩笑一般说出口。 对她而言,除了调戏,其实……还有试探。她既希望秦颂风还是十一年前那个人,又不信秦颂风真的还是十一年前那个人,可无论如何试探,她都觉得秦颂风和十五岁时毫无区别,一点俗气都未染上。她几乎后悔自己故作疯癫,可十五岁的她是什么样子,她真的已经想不起来,更没办法叫秦颂风想起来。 这次重逢,秦颂风身边还有一个美貌少年,看上去娇娇嫩嫩斯斯文文,眼神同样干净得很,还曾被她惊吓,半真半假地躲到秦颂风背后不肯露脸。 闻晨第一眼看见这孩子的时候突发奇想,怀疑秦颂风被妻子背叛后对男孩子生出兴趣,带了一个在身边泻火。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荒唐,那“少年”原是江湖中以身世离奇闻名的季舒流,其实已经二十好几,算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闻晨想,他与秦颂风的投缘之处,大概是那份风刀霜剑砥砺不尽的单纯吧。 这一天闻晨犯了“人来疯”,将两位美男子一同拐带回自己的家。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她希望秦颂风看中自己的干女儿小莲,小莲天真单纯,有她少年时的影子,这样小莲也能有个好归宿。可她又不希望秦颂风看中小莲,十五岁的秦颂风,从来都是远离风月之地的。 最后,秦颂风和季舒流都客气地谢绝了两个小姑娘的好意。 闻晨既觉得遗憾,也有种淡淡的欢喜。 十一年过去了,原来秦颂风依然是她见过的最好的男人,叫她如何能放下这份痴情。 ※六※ 闻晨感觉身边的一切都犹如脱缰的野马。 重伤濒死时,她以为今生到此为止,终于忍不住倾吐了十一年来隐藏得好好的爱慕之心;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没昏迷多久就醒了过来,还要继续面对秦颂风这个人。 她以为这已经十分可怕,但当她得知秦颂风和季舒流是货真价实的爱侣的时候,只觉得心中一空,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她花了好多天,才能在看见他们的时候第一个想到“这是秦颂风”“这是季舒流”,而非“这是另一个的老公”。可这两个人怎么看都只是朋友,哪里像情人了? ……直到她看见他们两个一起剁肉馅、捏丸子。 她忽然想,自己真的认识秦颂风吗? 她认识那个受伤之后镇定反击、轻而易举占据上风的天才,认识那个眼神质朴、待人温和的高手,认识他俊秀的脸,认识他清瘦的身形,但她是否认识完整的秦颂风?她是否太过感激,太过景仰,所以将他幻想成一个无欲无求的世外之人,可以去思慕,却不可以去亲近。 怪戏_113 或许她已经不敢相信人世间的真情,只敢思慕一个遥不可及的影子。 但真正的秦颂风虽不曾沦落世俗,却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他和季舒流默契的举止,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让她感到一丝淡淡的甜味,不是缥缈仙境中琼浆玉液的甘醇,倒好像十一年前刚刚获救以后,她喝过的那些甜粥,由于脾胃虚弱,不能加太多的糖,可甜意虽淡,却沁人心脾。 闻晨觉得,他们相爱之深,已经远远超过了十一年来她见过的任何一对情侣。她在桃花镇十一年,最终对情之一字的了解,竟还不如那个直愣愣的武痴。 她的心中没有嫉妒,只有羡慕和遗憾。作为一个女人,她已不再年轻,或许……她应该努一努力,让她疼爱的小杏和小莲有机会体味这样的真情。 ※七※ 闻晨带着两个“女儿”搬来英雄镇,先去不屈帮拜了鲁逢春的山头。石清对她说过的话真真假假,唯有拜山头这一项千真万确,马虎不得。 闻晨初识鲁逢春这远近闻名的永平府第一高手,只觉得此人甚是容易相处,豪爽却不鲁莽,精明却不狡诈;以残疾之躯练成如此精湛的枪法,更是值得佩服。她没想过其他的事,鲁逢春好像也没有。 所以后来鲁逢春悄悄对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觉得莫名其妙。 鲁逢春说:“我这辈子还没正经娶过老婆,总想娶一个,就怕我儿子不服。上回他被人劫走那件事你帮了大忙,算是他的恩人,他想不服都不行,正好你还是个女的——你有没有兴趣给我当老婆?”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最开始闻晨以为他是开玩笑,很多男人在她这种非良家出身的女人面前都喜欢开暧昧的玩笑,图个乐子而已。但后来闻晨发现他是认真的,因为他三天两头跑到她家磨蹭,不说正事,问东问西。 闻晨不太知道应该怎么办。她这十一年来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正正经经嫁给一个人做妻子,像小时候想象的那般度过后半生,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 何况鲁逢春是个尘世中人,闻晨吃过石清的亏,心底依然畏惧任何一个尘世中人。 直到那一天。 ——艾秀才的老娘担心儿子丧妻之后真的终生不娶,想收闻晨为妾,一时纠缠不休。闻晨当然不怕她,以礼相待不曾逐客也只是懒得惹事而已。但鲁逢春大张旗鼓带人过来把那阴阳怪气的老太太吓走的时候,闻晨真的开心极了。无他,只是觉得特别气派,特别有面子,叫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在心中偷偷地惊喜雀跃。 她发现鲁逢春此人甚是有趣。他虽然身负残疾,但脸还算过得去,何况闻晨岂非也是旁人眼中的“残缺”之人? 于是鲁逢春再来家里磨蹭时,她的心情便与之前不同。 想起那天秦颂风和季舒流一起捏丸子的情形,她促狭地邀鲁逢春一起去厨房,本想看他手忙脚乱,没想到鲁逢春做得有模有样,而且看穿了她的心思,得意洋洋地说:“我把我儿子从只会尿床养到这么大,什么活不会干?只有你跟我学的份儿。” 他们在油腻腻的厨房里对视片刻,闻晨忽然生出一股奇异的冲动,对他伸出手,迟疑着伸到一半,鲁逢春毫不犹豫地接住,他总是漫不经心的表情,也变得认真了几分。 闻晨的脸上开始发烧,眼前微微模糊。十二年后,她终于又一次因为实实在在的心动,握住了一个人的手,她的心中,依然能生出几分羞涩,几分欢喜。 人还活着,心怎么可能死透呢? 前些日子,为着艾夫人和潘子云的意外,秦颂风和季舒流找出一些端倪,前去追查了。闻晨盼着他们复仇成功早日归来,盼着他们知道,他们有的如意郎君,她现在也有了。也许不如他们的年轻貌美,但是管他的,自己看着顺眼便好。 那时,她一定要让小莲和小杏一起弹琵琶,亲口唱上一句—— “春又来,花自开。”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张可久【中吕】上小楼?春思十五首。 之后还有至少一个番外,哪天俺攒够了灵感便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