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物语·春雨物语》 序【1】 罗子撰《水浒》,而三世生哑儿【2】;紫媛【3】著《源语》,而一旦堕恶趣【4】者,盖为业所逼耳。然而观其文,各奋奇态,啽哢【5】逼真,低昂宛转,令读者心气洞越也,可见鉴事实于千古焉。余适有鼓腹之闲话,冲口吐出,雉雊龙战【6】,自以为杜撰。则摘读之者,固当不谓信也,岂可求丑唇平鼻之报哉?明和戊子晚春,雨霁月朦胧之夜,窗下编成,以畀梓氏【7】。题曰《雨月物语》云。 ——剪枝畸人书【8】 —————————————————————————————————— ★注释: 【1】此篇原序,作者全部以汉文写就,语意通顺,故径直照录之。 【2】罗子,即罗贯中(约1330~约1400),元末明初著名小说家、戏曲家,中国章回小说的鼻祖。明代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馀》中云:“钱塘罗贯中……编撰小说《水浒传》……变诈百端,坏人心术,其子孙三代皆哑,天道好还之报如此!” 【3】紫媛,即紫式部(?973~?1014),又称紫珠,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女性作家,《源氏物语》的作者。 【4】恶趣,与“善趣”相对。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称为三恶趣,又称三途、三恶道。当时日本受中国儒家思想影响,认为《水浒》的内容属于“诲盗”,《源氏物语》描写靡靡情事,属于“诲淫”。所以这两部书的著者,都要受到报应。 【5】啽,说梦话;哢,鸟鸣。 【6】雉雊,雉鸣叫;龙战,阴阳二气交战。 【7】畀,给予;以畀梓氏,将交付给书坊排印。 【8】上田秋成幼时曾患天花,病愈后,右手中指与左手食指各短一截,故自称“剪枝畸人”。 一 白峰【1】 丹枫迎秋,满山红叶,西行法师【2】在逢坂关口【3】验关东去。一路行来,重峦叠嶂,层林尽染,使人流连难舍。走过水鸟飞翔的鸣海滩头,越过浮岛原的清见关,领略大矶小矶海岸的澹澹风光,更有灵峰富士巍然高耸,云遮雾绕,妙不可言。在见过紫草遍地的武藏原野、风平浪静的盐釜晨景之后,又历经象潟的渔户茅舍、佐野渡的浮桥、木曾峡谷上的栈桥,所到之处,无不令人神驰心醉,逸兴盎然。 饱览东国风光后,西行决定掉转回头,向关西旅行,观赏西国的歌枕【4】之地。遂于仁安三年【5】秋,经芦葭枯败的难波径直西去。冒着须磨明石浦的彻骨海风,舍陆登船,越海来到赞岐国真尾坂的密林,搭起一间茅舍,止步暂息。他并非因为旅途劳累而歇足,而是打算在此静思参佛、专心修行。 久闻距茅舍不远的白峰上,是崇德上皇【6】的陵寝所在,西行一心想去参拜。遂于十月初的某日,前往白峰。登临途中,只见松柏郁郁葱葱,尽管是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山中却露水清凉,彷佛霏霏细雨,纷扬飘落。身后那座险峻的儿岳峰,直插入云,下临千仞深谷,云雾飘渺,即使咫尺之遥亦难辨识。又行一程,在林木渐疏处,有一隆起的土墩,其上三石叠压,四周荆棘丛生、蔓草滋长,予人满目凄凉之感。难道这便是上皇御陵吗?西行心神悲沮,茫然四顾,此情此景,不知是真是幻。 遥记昔年觐见崇德上皇时,上皇于紫宸殿、清凉殿掌理朝政,百官恭聆圣意,诚惶诚恐,齐颂贤良明君。后来上皇让位给近卫天皇,仍能藐姑射之山【7】而居,琼楼玉宇,悠游度日。哪曾想如今却葬于深山杂草丛下,荒野寂寂,唯有麋鹿奔逐之迹,更无祭扫祝奠之人。万乘之君,也难脱宿世因果孽债,逃不得罪业恶报。念及人世之虚缈无常,西行不由潸然泪下。 他盘腿在陵寝前的一块平石板上坐下,彻夜诵经,为上皇祈祷冥福。同时吟咏短歌一首,曰: 松山涛涌阵阵, 美景如旧依依; 痛悼圣贤吾君, 迷途何日得归。 吟罢,愈发虔诚诵经,毫不懈怠。不觉间寒露浸衫,泪湿衣襟。 红日西沉,暗夜降临,深山分外寂静。西行卧石为床,铺叶为衾,只感周身寒彻。凝神四望,墨夜如漆,茂密的松林遮蔽了一切星月清光,令人颇感阴森悚然。他心中虽惧,却挡不住睡思昏沉,渐渐困乏,合眼欲睡。蒙蒙眬眬间,忽然听到叫唤声:“圆位!圆位!”睁眼一看,只见面前立着一个异样身影,身高体瘦,面孔与衣衫纹色,均模糊不清。西行本是有道高僧,毫无怯意,问道:“来者何人?”那人答道:“方才听得高僧吟歌,吾欲和之,故现身一见。”歌曰: 泛舟松涛浪里, 无常随波逐流。 此身归途无望, 小舟杳渺无踪。 和罢短歌,说道:“高僧祭吊之情,令朕甚感欣慰。”西行闻言,方知眼前是上皇魂灵,急忙伏地叩头,涕泪俱下,道:“陛下缘何不早赴净土,往生极乐,却仍在这浊世徘徊?贫僧钦羡陛下厌世离俗,为求随缘之幸,故在此诵经参拜。孰知陛下依然贪恋尘世,此刻显形,令贫僧深感惶惑。愿陛下忘却今生,速归净土,圆证佛果。” 言辞殷殷,其意甚诚。崇德上皇听了嘿然而笑,道:“你哪里晓得,近来世间纷扰乱局,皆拜朕之所赐。朕在世之时已陷魔道,倡祸‘平治之乱’,乱平,死后仍要作祟皇室。你看着吧,过不多久,天下又将大乱矣!” 西行止泪说道:“上皇此语,贫僧闻之不胜惊恐。素闻上皇天资聪敏,本是有道明君,今时却心思残戾,实在令人不解。贫僧敢问陛下,当年‘保元之乱’【8】,您到底是遵天神之教而策划?还是因一己私念而谋叛呢?伏望明示。” 崇德上皇勃然变色,道:“你且听好:帝位乃世间至尊之位,若天子有悖纲常天道,则臣下应天命、顺民意而讨之,亦不无道理。然永治年间,朕本无过,却迫于父皇敕命,让位给年仅三岁的体仁,这能说是朕私心深重吗?体仁早逝,由朕之子重仁继承皇位,天经地义,朕与群臣皆如此瞩望。怎料美福门院【9】心怀嫉妒,一力促成吾弟四皇子雅仁登基为君,朕岂能不怨气满腹?重仁有治国雄才,而雅仁不过朽木。不问德才择君,竟将天下大事委于后宫决断,此乃父皇之大错。尽管如此,父皇在世时,朕仍竭力奉孝,从未流露任何怨恚之色。直至父皇驾崩,朕始萌发复仇雪恨之念。往昔武王伐纣,以臣讨君,只因应天顺命,遂开创周朝八百年基业。何况朕原本就是国君,牝鸡司晨,朕取而代之,何言失道?你虽出家礼佛,却只求来世解脱,将儒家人道之理同因果牵强附会,以尧舜之教混于佛门之说,以为这样就能说服朕吗?” 他声色俱厉,侃侃阐述。西行毫不畏惧,移膝向前奏道:“上皇所言,乃借人道之理而辩人欲。姑且不论震旦【10】史例,本朝古时,应神天皇【11】置长子大鹪鹩尊于不顾,立幼子菟道亲王为皇太子。应神天皇驾崩后,兄弟相让,皆不肯即位为君,推来让去整整三年。菟道亲王深以为虑,暗思:‘岂能因我久生在世,而使天下人忧?’于是自裁身亡。大鹪鹩尊不得已才承继了帝位。此乃重天道而守孝悌,尽忠心而绝私欲,方才称得上尧舜之道。我朝素来尊崇儒教,用以辅佐王道,正由菟道亲王从百济聘请王仁【12】而始。故此,兄弟互让之心,正是汉土圣人之教啊!又如,周之创业,武王一怒而安天下,却不能说是以臣弑君。因为《孟子》云:‘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所以,汉土经典、史籍、诗文等,无不传入我国,唯有《孟子》一书至今难到日本。凡运有此书之船,必遭风暴而沉没。若问缘由,本朝自天照大神【13】开创以来,遵其训示,皇祚连绵,代代相传从未断绝。若将那巧言诡辩之书传入本朝,后世必据此篡夺皇位而称无罪。是故八百万神恼怒,屡起神风,翻覆其船【14】。可见他国圣人之教,亦有诸多不适本朝国情。况且《诗经》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当年先帝晏驾,陛下忘却骨肉亲情,殡宫中尸骨未寒,便举兵争位,不孝之罪无以复加。天下者,神器也,岂能因一己私欲而肆意窃夺!即使重仁即位乃万民仰望,如不布德施仁,反悖道而行,则昨日钦慕帝君之民,今日必怒目而敌陛下。是以陛下不但难遂本愿,自身反蒙受史无前例之责罚,被流放到荒远穷僻之地。如今唯有忘却旧怨、早归净土,方为正途。” 西行恳切陈词,崇德上皇叹息道:“尔今以事实诘问于朕,并非全无道理。但对朕而言,又如之奈何呢?朕自流谪此岛,一直被幽禁在松山高远宅中,每日除供应三餐外,再无一人前来。长夜寂寂,伏枕静聆雁鸣,不禁思念故居,心意悠悠,直欲跟随鸿雁飞返京都。清晨醒来,耳闻沙洲上千鸟飞鸣,牵动愁肠,归心益甚。然而纵使盼到乌鸦白头,朕亦归京无望,他日定成海畔孤魂无疑。朕念念深思,为后世着想,乃手抄《五部大乘经》【15】。但荒岛上寺钟难闻,又哪有寺院可供放置经卷?为免经文埋没,朕无奈之下,只好将手书经文送往京都仁和寺,并附短歌一首: 海滨千鸟迹,飞送京中人; 松山寄此身,鸟鸣吾哀泣。 哪知少纳言信西从中作梗,进谗言道:‘所送经文似乎包藏上皇之诅咒,不宜收留。’经文因此被原封不动退回,实是令人可恼可恨。自古以降,无论本朝、汉土,为争帝位而兄弟骨肉相残之例,司空见惯。朕因自知罪愆深重,方才手录经文,以示忏悔自赎。即便有人作梗,也不该无视‘皇亲犯事,可酌议减刑’的成法,而拒绝朕之手墨。由此,朕复仇之心又炽,思想索性将经文奉与魔道,以雪心头耻恨。一念至斯,遂咬破手指,写下血书咒文【16】,同经卷一起沉入志户海中。从此,朕遗世独立,深居幽室,立下大誓,要成为大魔王。果然魔道助我,爆发了‘平治之乱’【17】。先是藤原信赖因贪图加官进爵而萌生野心,与源义朝共谋,密图造反。那源义朝正是朕的切齿大敌,其父源为义及其同族武士,皆在保元一役中为朕捐躯。只有源义朝叛朕投敌,反以刀矢向朕。当年保元战事,八郎源为朝【18】勇猛善战,又有源为义、平忠政运筹帷幄,朕胜券在握。不料西南风起,义朝献计火攻,致使我军大败。朕只得从白河北殿东门逃出,蒙尘于山路险峻的如意岳,双足负伤,靠樵夫砍来荆柴遮挡风雨,仍不免遭擒被捕,流放此岛。凡此种种,皆系源义朝奸计所致。为报此仇,朕使源义朝生虎狼之心,与信赖同谋作乱,获罪于地祗,犯下欺君忤逆重罪,终被不善武略的平清盛讨伐。义朝曾于保元之乱中,弑其父为义,罪孽本深,后在逃亡途中,死于家臣之手。当真是报应不爽,天谴天诛。至于少纳言信西,常自夸博学多识,无容人之量。朕便促使他与信赖、义朝为敌,迫其弃家逃亡,于宇治山中掘洞藏匿,最后被义朝搜捕,枭首在六条河原。此乃信西谗言惑主,拒收朕之经文的果报。后来在应保【19】之夏,美福门院毙命;又在长宽【20】之春,藤原忠通因鬼魂作祟而归西。朕自身亦于当年秋天辞世,但满腔怒火死后更炽,终于变成了统率三百多恶鬼的大魔王。见人幸福,便转而为祸;见天下大治,便煽动战乱。如今唯有平清盛那厮,福泽深厚,满门荣华,高官厚禄,大权独揽。只因有长子重盛辅佐,忠义仁德不失,故而灭亡之期暂时未至。但你等着瞧吧,平家的气运也不会长久了。还有雅仁,让朕吃尽苦头,也终将受到报应。”崇德上皇咬牙切齿,面容狰狞。西行道:“陛下深陷魔途,恶业深重,与佛土已相隔数亿万里,贫僧不便再言。”于是相对无言,默然静坐。 便在此时,峰谷摇震,狂风突起,漫天飞沙走石,林木为之欲摧。只见一团鬼火由崇德上皇膝下燃起,将山谷照得亮如白昼。火光中,崇德上皇神色骤变,颜面赤红好似朱砂染过一般,头发蓬乱披散到膝头;白眼吊起,口喷热气,其状极为痛苦。继而御衣由柿色变为焦黑,手脚生出有如兽爪的指甲,俨然一副大魔王的可怕形象,令人恐惧。他向空中呼唤道:“相模!相模!”一只像鸢的怪鸟“啊”一声飞来,从天而降,伏在上皇面前听命。上皇问怪鸟道:“为何不取了重盛性命,使雅仁和清盛受苦?”怪鸟答道:“后白河上皇洪福未尽。重盛乃忠义之人,难以接近;须等干支再过一轮【21】,重盛寿命方尽。重盛一死,则平家满门气数都将随之而终。” 崇德上皇拍手称快,道:“朕之仇敌都将葬身于眼前这海底。”其声厉厉,在山谷间回荡,凄怆之感非言语所能形容。西行眼见他堕落魔道,不禁唏嘘落泪。于是高吟短歌一首,希冀能劝导上皇皈依佛法。歌曰: 君昔高卧白玉床, 今朝长眠奈若何? 歌中之意,是说帝王与平民在死后并无分别。 西行慨然高歌,崇德上皇听了,心有所感,面色稍霁,鬼火也逐渐消失。最后他身形一晃,如烟消雾散般销声匿迹,那怪鸟也飞得杳然无踪。上弦月隐没峰后,林中暗黑无光,恍若梦境。 少顷东方渐白,晨鸟啼唱。西行将《金刚经》一卷供奉陵前,然后下山回庵。他静心回思昨夜所见,自平治之乱开始,种种生死事迹、年月日期都与上皇所说分毫不差。西行深知非同小可,将此事藏于心底,绝口不向任何人提及。 岁月如梭,又经过十三年【22】,治承三年秋,平重盛病逝,入道相国【23】平清盛,因怨恨后白河法皇【24】,将其幽禁于鸟羽离宫,后又移囚福原的简陋茅宫中。当其时,源赖朝自关东举兵,木曾义仲横扫雪国北陆。平家全族逃往西海,流亡到赞岐海滨的志户、八岛时,平家武士大多葬身鱼腹。最后被赶到赤间关、坛之浦,幼主安德天皇投海,残余平家众将也悉数覆亡。这一切都与崇德上皇所言不差毫厘,实在令人可惧可怕又感不可思议。 后来,崇德御陵被重新修建,镶金嵌玉,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上皇威严备受敬仰。各地前来登山谒陵者,无不顶礼膜拜,献上币帛,尊崇德上皇为神灵。 —————————————————————————————————— ★注释: 【1】白峰:崇德上皇的陵寝所在地,位于今香川县坂出市。 【2】西行法师(1118~1190):日本平安末期、镰仓初期著名歌僧。俗名佐藤义清,二十三岁时出家,法号圆位,一生共创作了两千多首和歌。 【3】逢坂关:京都与近江国(滋贺县)交界的关隘,出了关就是东国。 【4】歌枕:和歌的一种修辞方式,多用于被咏诵的名胜古迹。 【5】仁安,六条天皇与高仓天皇的年号;仁安三年,即公元1168年。 【6】天皇退位后号为“上皇”。崇德上皇(1119~1164)本是日本第75代天皇,五岁登基,二十三岁时受鸟羽上皇逼迫而退位。 【7】引自《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这里比喻居处高不可攀。 【8】“保元”是日本第77代后白河天皇的年号。公元1155年,近卫天皇去世,崇德上皇希望自己复位,或由儿子重仁亲王继承皇位。但鸟羽法皇把自己的儿子雅仁亲王扶上了皇位,是为后白河天皇。保元元年(1156),鸟羽法皇病死,崇德上皇联合左大臣藤原赖长发动政变,后白河天皇与关白藤原忠通、平清盛等策划反击,双方爆发了争位之战,即著名的“保元之乱”。最终崇德上皇战败,在仁和寺被擒,流放赞岐。 【9】美福门院:鸟羽天皇的皇后,体仁(近卫天皇)的生母。 【10】震旦:中国的古称。 【11】应神天皇:日本第15代天皇,在位时间为270年至310年。 【12】王仁:百济人,应神天皇时舶来日本,献《论语》十卷、《千字文》一卷。儒教与汉字借此传入日本。 【13】天照大神:日本神话中最高位的太阳女神,被奉为日本皇室的祖先,尊为神道教的主神。 【14】此奇事中国明朝《五杂俎》卷四亦有记载:倭奴亦重儒书,信佛法,凡中国经书,皆以重价购之,独无《孟子》,云:“有携其书往者,舟辄覆溺。” 【15】《五部大乘经》:华严经、大集经、大品般若经、法华经、涅槃经。 【16】据《保元物语》载,崇德上皇的血书咒文写道:“三悪道に抛籠、其力を以、日本国の大魔縁となり、皇を取って民となし、民を皇となさん。”意为:“投身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以五部大乘经之力,成日本大魔王,令天皇成贱民,贱民成天皇。”此咒后来应验,平家、源氏、足利、丰臣、德川等武士政权长期凌驾皇室之上,皇室沦为傀儡近七百年。 【17】平治元年(1159),在“保元之乱”中立功的源氏首领源义朝,因未受重用,与平清盛结怨。十二月四日,源义朝乘平家离开京城参拜神社的机会,联合藤原信赖拘禁了上皇和天皇,史称“平治之乱”。在外的平清盛闻讯,立即集结重兵,于翌年正月大败义朝军,诛杀了藤原信赖,并将义朝一族屠戮殆尽。源义朝嫡系一支,仅年方13岁的长子源赖朝免于一死。经此一役,平家势力全面上升,专揽朝政,炙手可热。 【18】源为朝:源为义第八子,源义朝的弟弟。据说是日本第一个切腹自杀的武士。 【19】“应保”是日本年号,时在1161年9月至1163年3月。这一时期的天皇是二条天皇。 【20】“长宽”是二条天皇改元后的年号,时在1163年3月至1165年6月。 【21】干支一轮:干支纪年中,天干十年一轮,地支十二年一轮。西行与崇德上皇的这番谈话,是在仁安三年(1168),后平重盛果然于治承三年(1179)病死,正好一轮十二年。 【22】此处原著有误,应为十二年。 【23】官阶在三位以上的官员出家,尊称为“入道”。 【24】出家为僧的上皇,称为“太上法皇”,简称“法皇”。 二 菊花之约【1】 庭院莫栽垂杨柳,结交莫结轻薄儿。杨柳不耐秋风吹,轻薄易结还易离。杨柳逢春发新绿,轻薄永无再访时。 话说播磨国加古驿有个叫丈部左门的书生,安贫乐道,平日里除了与书为友,对一应金钱俗务概不理睬。左门之母贤似孟母,每日纺纱织丝,以此助儿读书修学。左门的妹妹许配给同乡佐用为妻。佐用家境优渥,因敬慕左门母子贤良高洁,故而聘娶其妹。两家结为姻亲后,佐用时常以各种理由,接济左门一些财物。但左门自思:“吾乃堂堂男儿,岂能以口腹累及他人!”所以每次都婉言谢绝了。 某日,左门造访同乡挚友,二人说古论今,谈兴正浓之际,忽闻隔壁传来痛苦呻吟声,左门遂向主人家询问。主人答说:“邻房那人似从西国而来,自称在数日前与同伴失散,请求在此借宿。我观其相貌举止,颇有武士风度,便安顿他住下。谁知他当天夜里突发邪热,高烧不退,卧床不起已有三四天了。又不知他家乡何处,我正为如何措置而为难呢!” 左门听了这话,道:“真是可怜之人。你为此忧愁难安,也在情理之中。那位客人行旅途中沾染疫病,委顿于异乡,更兼举目无亲,此刻一定分外焦虑,待我去看一看他。” 主人急忙阻拦道:“听说瘟病最易传染,我从不敢让家人僮仆去那屋探视他,你也千万别靠近他,免得染上恶疾害了自己。”左门笑道:“死生有命。世间多有愚昧之言,那病也未必能传染给我。”说着推门入室,见那病人确如主人所言,绝非凡俗之辈。只是由于病重,面黄肌瘦,躺在一床旧被褥上,眼睁睁地望着左门,求道:“能给我一碗热水喝吗?” 左门近前安慰道:“壮士只管宽心,我一定想方设法医好你的病。”乃与主人商议,斟酌开方,为之购买药材。又亲自煎汤送药,煮粥喂食。如同对待手足兄弟般,须臾不离,尽心周到地服侍那武士。 武士深感左门情真意笃,感激涕零道:“在下只是一个流落异乡的过客,您竟如此无微不至地照料于我,就算死,我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左门忙安慰道:“切莫如此说。大凡瘟病皆有疫期,只需挨过疫期,病情便会好转。在此期间,我会每天都来照顾你的。” 由于左门的精心照料,武士病体渐愈,精神也爽利了许多。他向宿屋主人诚恳致谢,并对左门的善举万分感激。交谈中,两人互表身世,武士道:“在下乃出云国【2】松江乡人氏,姓赤穴,名宗右卫门。因粗通兵法,富田城主盐冶扫部介聘我为师,讲授兵书战略。不久前,又任命我为密使,前往近江佐佐木氏纲府中拜访,氏纲留我暂宿驿馆中。就在此时,富田城前城主尼子经久【3】勾结当地豪族山中一党,在除夕之夜出其不意突袭富田城,扫部介大人自杀。出云本是佐佐木氏纲的领地,盐冶大人是代理守护。我便向佐佐木进言,请他援助与尼子对立的三泽、三刀屋等豪族,尽速消灭尼子经久。哪知佐佐木却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不但不接受我的良言劝谏,反将我监禁于驿馆内。我心想近江绝非久留之地,于是设法逃了出来。不料在返回出云途中身染疫病,幸得先生救拔并尽心照拂,大恩没齿难忘,此生定竭力图报。” 左门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绝无施恩望报之心,阁下不必言谢。请在此再逗留一段时间,好好调养身体吧。” 承左门殷殷盛情,赤穴又将养了数日,病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期间,左门沉浸在遇到知己良朋的喜悦中,无论日夜都去拜访赤穴,两人倾盖如故,无所不谈。言及诸子百家时,赤穴妙论精当,有真知灼见,所解非常人所能及。特别对于兵法战策,更是抉微阐幽,洞明透彻。二人意气相投,莫逆于心,遂结拜为异姓兄弟。赤穴年长五岁,被左门拜为义兄。赤穴道:“我自小父母双亡,贤弟之母即为我母,我欲登堂拜见母亲大人,不知她老人家能否接受我的赤子孝心?” 左门听了大喜过望,道:“老母素以小弟孤单一人为虑,今日若将兄长一番肺腑之言转达老母,她一定会欢喜得增寿延年的。”言毕,立即带赤穴回到家中。 左门之母见了二人,开眉笑眼,喜道:“吾儿不才,所学难合时宜,已失仕途青云之机。今幸蒙阁下不弃,结为兄弟,望日后多多指教。”赤穴急忙恭敬施礼,道:“大丈夫信义为先,功名利禄何足道哉。今蒙高堂慈爱,贤弟又待我情真意挚,幸运如斯,夫复何求?”遂移居左门家中,欢洽数日。 昨日还盛开的尾上之樱,今朝已经凋谢。凉风习习从海上吹来,拍打着礁岸。不问亦可知晓,初夏到来了。 赤穴向左门母子道:“我从近江逃出来,本是为了回出云老家,未曾想在此延留诸多时日。请容许我回出云探望,不久便归。届时承欢膝下,专心事孝,以报大恩。”左门问道:“不知兄长几时回返?”赤穴答道:“时光易逝,最迟不过今秋。”左门道:“今秋何日,望兄长说个确切日子,以便迎候。”赤穴道:“那就约在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吧。”左门道:“好,请兄长一定要如期归来。小弟当备下薄酒金菊,恭候兄长。”二人互道珍重,依依惜别。赤穴大踏步向西而去。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枝头茱萸泛红,篱下野菊争艳,秋季已至。九月初九这天,左门起了个大早,先洒扫干净厅堂,在花瓶里插了两三枝黄白菊花。又倾囊沽来美酒、备下佳肴,等候义兄归来。 老母亲看着勤快的儿子,说道:“孩子,出云国远在百里之外的山阴道尽头,赤穴今日未必赶得回来。且待他归来后,再准备也不迟啊。”左门道:“不,兄长是个重信义的武士,必定不会爽约。如果等他回来再慌张准备,他会作何感想?我们岂不惭愧!”于是温酒烹鱼,在厨下忙着张罗起来。 当天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加古驿游人如织。有人道:“今日是某某贵人进京的日子,天气又好,往京城做买卖一定大有赚头。”又有一个年约五十左右的武士,向同样装束的二十出头的武士说道:“海面风平浪静,若是早上从明石乘船,前半晌就到牛窓港了。你年纪轻轻却如此胆怯,平白枉费了诸多盘缠。”年轻武士辩道:“这一带的海路旅人无不担惊受怕。上回同大人进京,取道小豆岛至室津港,途中风高浪急,吃尽了苦头。您请息怒,到了鱼桥,我请您吃碗荞麦面。”另有道旁的驮夫气冲冲地一边拍着驮鞍,一边喝道:“该死的马,睁眼快走。”催促着驮马去了。 眼看天已过午,赤穴依然影踪全无。到了日薄西山,行人们都匆匆地赶往旅店投宿,左门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道路,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义兄归来。 老母对左门说道:“人心不会像秋日的天空那般,说变就变;菊花鲜艳绽放的日子,也不单只有今天。若赤穴有心守约,纵然到了雨月(阴历十月)方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快回屋歇息,明日再等吧。”左门只好先佯装就寝,哄老母睡下,自己则心存一线希望,又起身在门口徘徊。但见银汉灿烂,星辉满天;冷月悬于天际,空蒙的月色映得孤影倍显凄清。村庄已在睡梦中,突然传来阵阵农家的犬吠,划破了无言夜空。远处海边涛声拍岸,恍若近在足下。 月亮渐渐隐于山后,夜色愈发暗了。左门怅然若失,终于死心,正欲闭门入屋,忽见朦胧间有个人影轻飘飘地快速移近。他定神一看,来人正是赤穴宗右卫门。 左门惊喜交集,开怀道:“小弟由清晨一直等到深宵,兄长终于如约归来,小弟备感欣慰。赶快进屋吧!”赤穴却不答话,只是颔首示意。左门先行几步,在前引导,将赤穴请至南面窗下坐定,道:“因兄长归家颇晚,母亲久候不至,说是明日再等,先去睡了。小弟即刻去唤醒她。”赤穴仍然一言不发,只摇摇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左门道:“兄长日夜兼程赶回,定然身心俱疲,腿脚酸痛了吧?且小酌一杯,再去歇息。”言毕烫酒上菜,殷勤相劝。赤穴以袖遮面,似乎厌闻荤腥气味。左门道:“所陈水酒粗肴,虽寡淡乏味,却是小弟亲手制备,聊表寸心,还请兄长不要嫌弃。” 赤穴仍然静默不语,不住地长吁短叹。隔了半晌,终于语调沉重地说道:“贤弟赤诚待我,为兄岂会嫌弃?实不相瞒,为兄已非阳世之人,而是阴间孤魂,此刻不过是暂借人形前来践约。贤弟万勿惊骇。” 左门大惊失色道:“兄长缘何口出无稽之言?难道小弟身在梦中?”赤穴道:“自与贤弟分别回到出云后,我发现那里的人,慑于尼子氏的威权,几乎都忘记了前主公盐冶扫部介的恩惠,只顾着千方百计地讨好篡位者尼子经久。而我的堂弟赤穴丹治,也已在富田城中做了尼子经久的家臣。当我去拜访他时,他费尽唇舌,极力劝我投效尼子经久,并做了引荐。我表面上听从丹治的劝说,跟随经久身边,细察其言行为人。经久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且善于统驭兵将,但生性多疑、为人诡黠,不肯轻易信人,所以身边并无心腹家臣可用。我暗忖富田城非久留之地,便向经久言明与贤弟有菊花之约一事,想就此离去。经久听了,勃然大怒,命丹治将我软禁于宅内,直至今日。我忧心如焚,心想今日若不能如期赴约,贤弟将视我为何许人?左思右想,无计逃脱,最后想到古人有云:‘人不能行千里,而魂日行千里。’于是断然切腹自尽,今夜魂驾阴风,自出云来赴菊花之约,望贤弟体察愚兄之至诚守信。”言毕泪如雨下。又道:“你我阴阳相隔,就此永别了。望贤弟好好侍奉母亲大人。”说完飘然起身,一晃即消失不见。左门慌忙上前想拉住赤穴,迎面一阵阴风遮目,不辨方向。他跌倒在地,失声痛哭。 老母被哭声惊醒,来到左门屋中,见地上杯盘狼籍,儿子躺倒其间。她连忙扶起左门,询问为何如此?左门只是呜咽不答。老母道:“你是在抱怨赤穴失约未至吗?说不定他明天就会回来,可以让他解释原因啊!你年纪已然不小,怎么还这么幼稚愚鲁呢!”左门啜泣半晌,方道:“兄长今晚特地来赴菊花之约,孩儿以酒菜相迎,不料他一再推让,最后才道出实情。原来他因故不能履约,竟自绝性命,魂魄飞越百里,前来相会。一诉说完原因便不知去向。孩儿由此悲声哀恸,惊扰了母亲大人,请您原谅。”说着又泪如迸泉。老母不信道:“谚云:‘囚人梦赦罪,渴人梦饮浆。’我儿想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静下心好好休息吧。”左门摇头道:“确确实实,兄长曾经来过。孩儿所言绝非梦话。”老母见他哀哀欲绝,始信此事当真。母子二人抱头痛哭,直至天光破晓。 翌日,左门向老母告别,道:“孩儿自幼饱读诗书,尝闻‘于国不能尽忠,于家不能尽孝,徒生于天地间耳。’兄长赤穴为信义而舍身,孩儿欲往出云收埋骸骨,以全信义。请母亲大人保重身体,孩儿暂且告辞了。” 老母道:“吾儿此去,定要早日归来,免得我心中挂念。老身年事已高,你若耽搁太久,怕今日别离将成永诀。”左门道:“生如浮沫,死生之事,旦夕难保。孩儿一定尽早归家。”遂洒泪拜别。先到佐用家,托请照料老母。随后迈步向出云而去。 一路上饥不择食、寒不思衣。夜宿店舍,虽梦中亦哭。行了十日,来到富田大城。 他先找到赤穴丹治的宅邸,通名求见。丹治迎左门入宅,疑惑道:“并无鸿雁传书,阁下怎知宗右卫门亡故?真是奇哉怪也。” 左门道:“武士之道,贵在不屑荣华富贵,只重信用义气。吾之义兄宗右卫门,重信守诺,化作游魂百里相告。此情此义,我定要报答于他。所以我日以继夜赶来富田,欲以往日所学,请教阁下:昔时,魏相公叔座患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将奈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既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座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汝),王色不许我。我方先君后臣,因谓王既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且见禽(擒)。’【4】今以此事,与阁下软禁宗右卫门一事相较,你认为谁对谁错?” 丹治羞愧低首,默然无言。左门移膝近前,又道:“吾兄宗右卫门不忘盐冶旧恩而拒事经久,义士也;你却背弃旧主,投靠新贵,不义也!兄长为了菊花之约,舍命赴会,信人也;而你献媚尼子,非难亲友,致兄长横死,无信也!尼子虽强留兄长,你也该念及往昔友情,效仿公叔座私放商鞅之谊,放兄长离去。你却贪恋私利,毫无武士风范,倒颇有尼子的家风,兄长自然不肯留于此地。今日我为信义而来,尔将因无信无义遗臭万年!”话音刚落,左门立即拔刀砍死丹治,夺门而去。当家臣们闻声赶来时,左门已逃遁无踪。 尼子经久得知此事后,感念赤穴与左门两兄弟情深义重,命令不得追捕左门。呜呼!轻薄之徒不可结交,诚然如是。 —————————————————————————————————— ★注释: 【1】本篇改编自中国明朝冯梦龙作品《喻世明言?卷十六?范巨卿鸡黍死生交》。 【2】出云,位于本州岛北部,属岛根县,是出云神话的发祥地。传说须佐之男命在出云立国,建造了一座雄伟的宫殿,宫殿破土动工之时,有八朵祥云自地上升腾而起。 【3】尼子经久(1458~1541),战国时代著名武将、大名。1486年元旦之夜,年仅28岁的尼子经久,联络以歌舞艺能为职业的贺麻党,藉由到富田城中表演千秋万岁舞为掩护,突袭富田城,迫使城主盐冶扫部介自杀。此后尼子经久以富田城为基地,发展成为拥有十一国的强势大名,被后人誉为“战国白手起家之先驱”! 【4】原文引自《史记?卷六十八?商君列传第八》 三 夜宿荒宅【1】 下总国葛饰郡真间乡,有个后生名唤胜四郎,祖祖辈辈都居于此。由于祖上勤勉操持,挣下不少田产,家境可算殷实。然而家业传到胜四郎手上时,却因他放浪成性、不务正业,致使家道中落,日见凋敝。久而久之,亲戚们也与他疏远了。胜四郎颇有悔意,寻思着找个路子,重振家业。 恰巧有个叫雀部曾次的商人,专司收购贩卖足利染色丝绸的营生,每年都会从京都来真间乡,探访他住在此地的一位远亲。胜四郎和他早已熟识。某日,胜四郎恳求雀部带自己一起去京里经商。雀部当即应允,并约定了出发的日子。胜四郎知他诚实可靠,满心欢喜,遂将家中剩余田产尽数变卖,以此做本钱,购入大批丝绢,准备克日赴京。 胜四郎之妻宫木,贤良淑德、貌美性聪,听说夫君要进京经商,心中深感不妥,再三婉言劝阻。无奈胜四郎素来任性,自以为是,岂肯听从妻子劝说。宫木虽对夫君离去后的日子大为忧虑,但仍然勉强振作,为四郎打点好行囊。临别前夜,宫木柔肠百转,依依不舍,向四郎凄婉道:“夫君走后,我便孤单一人无依无靠,就像荒野迷途一般,惊惶失措,无所适从。望夫君朝夕勿忘,早日返家。虽然世事无常、未来难料,但只要一息尚存,我们定能再度聚首。望夫君垂怜,莫弃糟糠。”胜四郎安慰妻子道:“身在异乡,如乘浮木飘零,焉能久留?待到来年暮秋,风卷葛叶之时,我便回来了。你安心在家等待便是。”过得几个时辰,晨鸡报晓,胜四郎别过妻子,出门向京都而去。 时值享德【2】四年夏,镰仓御所【3】足利成氏与管领【4】上杉氏交恶,双方兵戎相见,成氏官邸毁于兵焚,成氏逃往下总国暂避。关东因而大乱,群魔乱舞,兵连祸结,无一处安宁。年迈者遁迹深山,少壮者掳为军兵。今日风闻“某处遭焚”,明日又言“敌军将至”,老弱妇孺东逃西窜,哀声遍野。胜四郎之妻宫木本想出逃他乡,又念及夫君临别前有交代“待到深秋便回”,只好困守家中,苦苦支撑,惶恐不安地捱着日子。终于深秋到来,丈夫却依然杳无音讯。宫木自伤自怜,幽怨夫君薄情,感慨人心多变,遂作歌一首云: 心悲度日苦, 谁传鸿雁书? 逢坂报夕鸟, 告郎秋已深。 歌中尽显凄凉悲伤之意,可惜两地相隔遥远,无法将此歌传给身在京都的胜四郎。 时局纷扰,人心渐坏。屡有路过门前的轻薄之徒,见宫木美貌,肆行挑逗勾引。宫木严守妇德三贞,冷面坚拒。后来索性紧闭家门,不见外人。她辞退了唯一的婢女,慢慢地又花光了微薄的积蓄,苦苦熬过残年,等到了新一年的年初,战乱却依然频仍,彷佛永无太平之日。在上年秋,美浓国郡上领主东下野守常缘,奉幕府足利将军之命,东征下总。他联合同族的千叶实胤,共伐成氏,成氏一方布阵死守。双方战况胶着,不知何日方能平息。战焰高炽,贼寇蜂起结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关东八州生灵涂炭,几成人间地狱。 再说胜四郎随雀部进京,适逢京都奢华之风盛行,所贩丝绢尽数顺利售出,盈利甚丰。然而就在他准备踏上归途时,听说上杉军大败御所军,正乘胜在下总国追歼成氏溃兵,故乡葛饰郡一带成为屠场,恶战方酣。兵荒马乱之际,谣诼纷纭,就连眼前诸事都难辨真假,更何况远隔八重的故乡。胜四郎心中忐忑,遂于八月初匆匆忙忙离京返乡。哪知途经木曾真坂时,不幸撞上了落草的强人,所携财物被劫掠一空。又听人说,一路向东的路上,新设关卡多处,断绝了旅人东行的去路。胜四郎心想,此际书信难通,家园可能已毁于战火,保不准连妻子也可能不在人世了。若果真如此,故园即为鬼域,倒不如回京再作打算。于是折回京都。岂料行至近江国时,身染热病,浑身燥热难当。他勉力支撑,投奔近江国武佐乡的一个富人。那富人名叫儿玉嘉兵卫,是雀部的岳父。胜四郎道明来意,嘉兵卫慨然答允让他在自己家养病,并为之延医问药,精心照顾。不久胜四郎病体渐愈,对嘉兵卫感恩戴德,再三致谢。他身子尚虚,行动不便,只得留在儿玉家调养。这一住就是数月,不觉已是新的一年。在此期间,四郎因生性豪爽,在武佐乡结交了不少新朋友。儿玉及乡人们喜其诚朴,与他相交甚笃。其后四郎就往返于京都雀部和近江儿玉之间,寄人篱下。光阴似箭,恍如梦境,一晃眼七易寒暑。 宽正二年【5】,畿内地区河内国的畠山氏爆发兄弟相争,战乱波及京都。入春以来又瘟疫肆虐,街头巷尾到处可见僵卧倒毙的尸体。由是人心惶惶,尽皆哀叹末日将临。胜四郎思忖再三:“吾今落魄潦倒,沦落他乡,又无所作为,长期受人恩惠也非久远之计。发妻音信全无,自己在这萱草丛生之地虚度光阴,一切都因为自己无信无义之故。想来即使妻子已赴黄泉,也该寻到她的骸骨,替她安个坟,以慰在天之灵才对。”他将心中所想遍告诸友,遂于五月霁雨放晴的某日,道别友人,经十天路程,回到了家乡。 蔽日暮影,乌云低垂,四野黯淡无光。胜四郎心道,我自幼生长于此,即便天色昏暗,也决计不会迷路。于是径自踏着夏草萋萋的荒野小路,向前行去。一路上,往昔雄跨河滩的著名渡桥,如今已荒废塌落;马蹄之声寂然无闻,田地荒芜杂草丛生;旧路难以辨识,旧邻尽皆不见。偶尔可见散落的寥寥几户屋舍,看似有人居住,却也面目全非了。 胜四郎怃然伫立,茫然不知故居何在。正迷惘间,借着云间的微弱星光,见大约二十步开外,有棵被雷劈过的松树,正是自家宅门的标志。胜四郎大喜,立即大步走上前去,发现屋舍旧貌不改,与自己离去时无多大分别。门缝中透出依稀灯火,似乎尚有人住。“是谁?是他人还是宫木住在里面呢?难道我妻侥幸尚存?”胜四郎心中怦怦乱跳,靠近门前轻轻咳了一声。屋里立刻应道:“谁呀?”话音虽苍老,却千真万确是宫木的声音。胜四郎的心跳得愈发厉害,怀疑自己是置身梦中,赶忙答道:“是我啊!是胜四郎回来了。真没想到你孤身一人还能住在这荒废破败之地,太出人意料了。”宫木听到是夫君的声音,立即拉开屋门。胜四郎见她蓬头垢面,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地散披在背后,彷佛变了一个人。她默默地望着夫君,涕下沾襟,呜咽不语。 胜四郎心头难过,也默然无言,过了好一阵才道:“若知你尚存人世,我绝不会在外耽搁这么多年。那一年在京都听说镰仓兵变,御所战败,退到下总,管领率军追击甚急。次日我就告别雀部,于八月初离京东归。孰料走到木曾路时,遭山贼拦路,衣裳财物尽被洗劫,单只保得一条性命。后来又听道路传闻,东海道、东山道新设关卡多处,难以通行。京里又派了节度使与上杉合兵,攻打下总。据说故乡一带兵灾火劫,都是乱军。我想你即使不死于战火,也极有可能投海自尽了。因此断了回乡的念头,折返京都,寄人篱下,苦捱了七年光阴。近来思乡情切,默想就算与你永无晤面之期,但回乡凭吊下亡魂,也可略有慰藉,于是就动身回返家园。万没料到你竟然还活着,当真恍若巫山之云、汉宫之幻,令我仿佛置身梦境。”四郎滔滔不绝,将别来遭遇一一倾诉。 宫木拭泪道:“自那年别离之后,尚未至深秋约归之期,便已战乱四起。乡里人或入海、或进山,尽皆弃家奔逃。偶有留住村里的,居心险恶,见我孤身,屡以花言巧语挑逗,欲行狎亵之事。我艰忍苦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几次险中得脱,保全了贞洁。秋去冬来,腊尽春至,你却依然杳无音信。我几次想进京找你,可是沿途关卡阻拦,须眉男子都无法通行,更何况我这区区女流?无奈之下,唯有眼望屋前松树,与狐狸、猫头鹰为伴,苟活至今。今夜幸得重逢,苦尽甘来,离恨俱消,真是令人开怀。诚如古歌所云:‘相思未遇身先殁,此恨绵绵君不知。’”言罢,涕泗交颐。胜四郎柔声安慰道:“良宵苦短,咱们先歇息吧!”夫妻二人乃同榻共枕,相拥而眠。 冷风吹打着残破的窗纸,飒飒作响。夜间虽然寒气迫人,但胜四郎长途跋涉,倦乏已极,酣睡入梦,全然不觉寒冷。一觉睡到五更将明,胜四郎朦胧中微有凉意,伸手扯被,触手处不知何物,竟发出沙沙的响声,登时清醒过来。只觉得脸颊上一片冰凉,起先以为是屋顶漏雨,抬头细看,却原来屋顶已被大风掀去,一轮残月斜挂于微明的天空;屋门也已不翼而飞,从朽烂坍塌的地板缝里,长出高高的野草。草上滴落的露珠,润湿了胜四郎的衣袖。墙壁上爬满了藤蔓,庭院则为杂草所埋没。虽未入秋,但屋宅荒凉颓败之景,形同废墟。昨夜身畔共枕的妻子,此刻也踪影全无。 胜四郎神志恍惚,疑心有狐魅作祟。眼前的荒宅,明明是自家故地。宽敞的里屋和屋后的谷仓,全系自己一手规建,昨夜还历历在目,怎么忽然就破败不堪了?胜四郎呆立当场,茫然不知所措。他反复思忖,终于慢慢醒悟过来:妻子极有可能早已辞世,这座荒宅成了狐精鬼怪盘踞之地。昨夜或许是狐精变作妻子相貌,又或者是妻子的亡魂思夫心切,由阴间暂时还魂叙旧。一切都跟自己在异乡时所料一样,妻子已亡故了。想到此处,胜四郎欲哭无泪,唏嘘万分。 家破妻亡的胜四郎,独自在荒宅里踱步四顾,忽然瞧见旧日卧室内的地板已被揭开,就地堆起一座坟丘。坟丘上安置了挡板,用来遮蔽雨水。昨宵的亡灵就是从这里面钻出来的吗?胜四郎又惧又慰。但见坟前盛水的器皿中,插着一块削为塔形的木牌,上边贴着一张褪色的那须野纸【6】,字迹虽剥落难识,仔细辨认,却可以肯定是宫木所书。上面既无戒名【7】,亦无身故年月,只有一首短歌表达了妻子弥留之际的哀哀情痛: 无望苦相盼,归来未有期; 一日盼一日,盼到绝命时。 胜四郎至此终于确信妻子已不在人世,他伏地嚎啕,心碎欲绝。可怜妻子究竟死于哪年哪月都无从知晓,实在令人遗憾。转念又想,或许村中会有人知情,于是含悲止泪,出门探问。此时朝阳东升,已是白昼。 他先寻到最近的邻家,主人却非旧识,反问胜四郎道:“你是何人?打哪里来?”胜四郎深施一礼,答道:“我乃隔壁屋主,七年前赴京经商,昨夜方归。见屋倒蒿生,妻子亡故,唯余坟茔一座。可惜坟上并未标明亡殁年月,使我更添伤感。尊下如若知晓,万望见告。” 邻居道:“你的遭遇听来确实可怜,但我搬到这儿仅仅一年,来时隔邻已是空屋,恐怕尊夫人此前即已过世。所以我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村里人在战祸初起时就几乎逃光了,眼下居于此地者,大多由外乡迁来。只有一位老翁是本地土人,久住未迁,还时常到那荒宅去,祭奠亡者。想来他也许知道令夫人亡故的确切日期。”胜四郎忙问道:“那位老翁现居何处?”主人答道:“离这儿大约百步远的海边,有一块麻田,老翁就住在田头的茅屋里。” 胜四郎立即飞步向麻田跑去。果然见到一位七旬老翁,佝偻着坐在院中灶台前的蒲团上饮茶。老翁一见胜四郎,就厉声责备道:“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呀?”胜四郎定睛细看,认得老翁是自己的旧相识,名叫漆间。 胜四郎上前作揖问安,尔后从头至尾,将自己赴京经商,迫不得已滞留异乡,以及昨夜所遇奇事详述一遍。说到伤心处,泪流满面。最后他向老翁再三致谢,感激他为亡妻修坟祭吊之恩。 老翁道:“自你那年走后,刚到夏天,便干戈骤起。村里人四出逃亡,后生都被抓去当兵,良田荒芜,尽成狐兔栖身之所。汝妻宫木坚贞刚烈,不忘夫君秋归之诺,不肯弃家而去。老朽也因腿脚不便,无法远行,只好躲在家中。没过多久,这一带就成了鬼魅妖精出没之地。宫木年纪轻轻,竟能大胆留守,老朽阅世数十年,也罕闻罕见。就这样秋尽春来,次年八月初十,宫木苦候无望,终于一瞑不视。我心中悲恸,亲手将她尸身收殓,筑坟安葬,并将她临终所写短歌贴于木牌上,权充墓志。又设盛水洁器,依时祭扫,略表寸心。老朽不通文墨,未能书下她过世日期;又因寺院离此甚远,戒名无从求取,如今算来也有五年了。适才听你所言,定是烈妇亡魂归来,向你倾诉幽怨离愁。咱们应该立刻去她坟前,衷心祭悼才是。”说完拄杖先行,与胜四郎来到宫木坟茔前,跪地痛哭。他们彻夜诵经,祈祷冥福,直至天明。 当晚夜不能寐,老翁对胜四郎道:“在老朽的高祖父都还没出生的遥远年代里,咱们乡有位名叫真间手儿奈的少女,貌美家贫,虽然每日里麻衣陋服,青丝无暇理、素足无鞋穿,却面如满月、笑靥如花,远胜过京里那些绫罗满身的大家闺秀。乡里的后生自不必说,就连京中武士、邻国贵人都心怀恋慕,屡屡向她求亲。手儿奈一身受无数人羡爱,许此彼不可,许彼此又非,不胜苦恼。她深恐伤了众多男子的心,便投海自尽,一死以谢有情人。【8】这个故事忧伤悱恻,被吟成和歌传唱至今。老朽年幼时,就听母亲讲过。彼时虽懵懂无知,却也被手儿奈的纯情深深感动。如今宫木之悲情哀婉,相较手儿奈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老翁说着连声唏嘘,泪下如雨。胜四郎更是泣不成声,遂吟咏一首质朴短歌,以抒发心中凄楚哀痛。歌云: 古人痴恋手儿奈,吾心思慕贞烈妻。 此歌虽不能表达胜四郎思妻情感之万一,但情真意切,较那用词雅致的诗歌更能打动人心。因此在往来于下总国的商人中流布甚广,迄今尚在传诵。 —————————————————————————————————— ★注释: 【1】本篇改编自中国明代文言短篇小说集《剪灯新话?卷三?爱卿传》。 【2】享德,日本年号之一,时在1452年到1455年。这一时期的天皇是第102代后花园天皇。 【3】镰仓御所:又称镰仓公方、镰仓殿、关东将军。室町幕府在镰仓方面设有“关东御所”,由镰仓御所负责统领。 【4】镰仓御所下设“关东管领”一职,负责主理关东政务。 【5】宽正,日本年号之一,时在1460年到1467年。宽正二年即公元1461年。 【6】那须野纸是栃木县那须野所产的和纸,用来贴在木牌上作坟标。 【7】戒名,又称法名。旧时日本人死后,都要取一个戒名刻在墓碑上。能否得到堂皇出色的戒名,成为衡量一个人社会地位的标准。 【8】该故事《万叶集》中有载,略云:“葛饰真间女,艳名传四方……迎面婷婷立,众多凤求凰……人生有几何?绝尘一命亡。” 四 梦应之鲤【1】 延长年间【2】,古刹三井寺内住着一位高僧兴义法师。兴义是位丹青妙手,声名遐迩。但他平素却不绘神佛、山水、鸟兽等画,而是于寺务闲暇时,泛舟琵琶湖【3】上,施钱予撒网垂钓的渔夫,从他们手里购得捕获的活鱼,再放归湖中,而后细细观察群鱼戏跃游荡之态,揣摩描摹。年深日久,兴义法师的鱼画,栩栩传神,渐臻于化境。 某日,兴义正凝神构思,不觉间倦意上涌,酣然入梦。他梦见自己化身为鲤鱼,与鱼儿一起在水中嬉戏悠游,十分快活。醒来后,梦中景象仍然历历在目,他立刻挥毫泼墨,将梦里所见画了下来。这幅画,被他挂在自己禅房的墙壁上,题名为“梦应之鲤”。 此事传开后,慕其所绘神妙而前来索画者络绎不绝。但兴义只赠些花鸟山水画给他们,至于鲤鱼图,无论出多高的价钱,都坚不予人。他常戏言道:“鱼画亦有生命,岂可卖给那些杀生食鱼的俗子!”他的《梦应之鲤》和这句笑谈,受到了世人的高度赞赏。 有一年,兴义忽生大病,堪堪过了七天,竟闭目气绝,看上去彷佛死了一般。弟子、友人闻讯赶来,无不悲伤嗟叹。然而一名弟子抚其胸部,却发觉尚有余温。大家便抱着一线希望,围在法师的“尸体”旁加意守护。 三日后,兴义手足渐动,倏尔长吁一声,睁开双眼,醒转过来。他翻身坐起,问道:“我失去知觉有多久了?” 众弟子答道:“师父不省人事已逾三日。阖寺僧侣以及您的生平好友,本打算为您料理后事,却发觉师父佛体并未完全冰冷,故决定暂缓入葬,每日在此守候。如今您果然起死回生,我们都欢喜得很。”兴义点点头,道:“汝等速遣一人,往施主平之助府上,通告老衲苏醒一事。平之助此刻定然在大张宴席,饮酒脍鱼。可请他暂罢酒宴,立刻到寺里来,我有一件令人称奇的异事,要讲给他听。到他家后,留心细察席间情形,当知一切如我所言。” 传话之人心中疑惑,随即动身,依命赶到平之助家里。果然见到平之助和他的弟弟十郎,还有一个门客扫守,正围坐宴饮,情形与法师所言完全一致。传话之人大为讶异,连忙将兴义法师的话转述给平之助三人。三人闻言,也觉蹊跷,立即放下杯箸,赶到了寺里。 兴义法师扶枕坐起,迎接他们。平之助对兴义死而复生致以贺意,兴义开口问道:“施主,你今日有否向渔夫文四买过鲜鱼?”平之助惊道:“有。大师怎会知晓?”兴义道:“那渔夫文四将一条长约三尺的鲤鱼装入鱼篓,送到府上。你跟令弟十郎正在南面屋中下棋,扫守在旁边一边吃着桃子,一边观战。当时扫守见渔夫提来大鱼,十分高兴,便从高脚漆盘里挑了几个桃子送给渔夫,还请他喝了三杯酒。然后,叫来个厨子,吩咐他把鱼拿去切成薄片……所有的这一切,老衲没说错吧?”平之助等人瞠目结舌,惊疑万分,深感不可思议,不住地询问个中原委。兴义道:“好吧,该讲讲我的故事了。”接着说出如下这番话: “我此次卧病,苦痛不堪,并不知己身已然断气。只感到浑身闷热难耐,想要出去走走,找个清凉所在透透气。于是拄着拐杖踱出寺门,顿觉眼前豁然开朗,病痛全消,好似笼鸟重返云天,精神为之一振。我心情愉悦,也不问山野村庄,信步行去,不觉来到琵琶湖边。周览方圆,但见湖水清澈澄碧、浟湙潋滟,禁不住想下水一游,乃除衣解带,跳入湖中。我自小就是个旱鸭子,此刻却如鱼得水,游得甚是欢畅,如今回想,真是难以置信。 “然而人泅水中,终究不似鱼儿那般自在。一霎时间,我突然羡慕起鱼儿来。便在此时,一条非常大的鱼游到我面前,说道:‘大师心愿,实现起来轻而易举,请在此稍候。’说完,大鱼转身潜入湖底,杳然无踪。过得片时,那条鱼又从湖底游回来,背上负着一个身穿华服、头戴冕冠的人,在无数鱼鳖水族的前呼后拥下,向我说道:‘河伯有诏,念在兴义僧平素放生,颇积功德,特赐金鲤衣一套。身穿此衣,即可暂时化为鲤鱼,享受水中诸般乐趣。但你须时刻小心谨慎,切勿贪食香饵,以免遭钓丧命。’说罢,那人又坐着大鱼,游得无影无踪。 “我低头看看自己,全身都被包裹在金鲤衣中,鳞片有如黄金般熠熠闪耀,原来我已经变成了一条金鲤。从此以后,我想去哪儿,就摇尾鼓鳍游去哪儿,真是逍遥极了。 “我游啊游,乘着长等山【4】的风涛,游至滋贺大湾,被水边沾湿衣襟的行人惊扰,慌忙回身,潜入湖水深处。白天,比良山倒映在碧绿的湖面上,分外旖旎;夜晚,坚田的渔火照射前方,如梦如幻。月色清莹,清辉照着镜山的山峦;水湾内港汊密布,冲津岛、竹生岛,以及映在波光中的神社红墙,都使我称羡赞叹。有些时候,我在水面打盹,伊吹山山风吹拂,旦妻的渡船驶出港湾,划桨声将我从芦苇间吵醒。矢桥摆渡者橹棹击水,令我险险避让;濑田川守桥人急步追逐,使我忙忙闪躲。丽日晴天时,我游上水面;而风雨如晦时,我便一直向下,潜入千尺之下的湖底。 “如此随心所欲地畅游数日后,我腹中已十分饥饿,四处觅食,苦无所获。恰在此时,渔夫文四垂下钓钩,钩上挂着香喷喷的鱼饵,我闻到后垂涎不已,但想到河伯的警告,又谨记自己是佛门弟子,岂能吃那荤腥的鱼饵?便悻悻地游开了。 “但过了半晌,肚中饥饿愈甚,我转念又想:‘倏忽食饵,未必被捕;即令为文四所获,我俩是老朋友,他也不会伤害于我。’如此一想,警惕全失,实在抵御不住诱惑,索性再度游回钓钩下,一口气将鱼饵吞进了嘴里。 “顷刻间,文四迅速提杆,将我牢牢抓住。我朝着他疾呼:‘你要干什么?放开我!’但文四置若罔闻,用草绳穿过我的鳃帮,在芦苇丛中系好船,把我抛在鱼篓里,送到了尊府。 “鱼篓掀开后,我看到你跟十郎正在南面屋中下棋,扫守边吃桃子边观战。见文四送来一条大鲤鱼,你们相当高兴。我那时高声大喊:‘各位,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兴义法师!赶快放开我,送我回寺里去。’但你们似乎全未听见,只顾着拍手叫好。不一会儿,一个厨子把我扔到一块砧板上,用左手摁着我的双眼,右手举刀便斩。我难受极了,大声惊叫,对着他喊道:‘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地杀我呢?我是一个佛家弟子呀!救命!救命啊!’但那厨子毫不理会,依然挥刀斩落。就在即将受戮的一刹那,我猛然从梦中醒了过来。” 众人听罢兴义法师的奇遇,皆大感惊异。平之助道:“据大师所言回想,当我们看见那条鲤鱼时,鱼的鳃帮子一直在噏动着,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若非亲眼得见,绝难相信有如此离奇之事。”于是急命仆人赶回家中,将所剩鱼脍尽数倒入湖中。 兴义法师的病,很快就康复了。此后,他又活了很久,以高龄寿终。圆寂前,他将所画全部鲤鱼图,悉数抛入湖中,画里的鱼儿竟然脱离绢纸游了出来,悠然自得地在湖里畅游。因此,兴义法师的鲤鱼图未能流传后世。其弟子成光继承了师父绝技,亦颇有声名。他在闲院御殿的屏风上绘有鸡图,活鸡见之屡屡扑蹴。此事古代物语集中有载。 —————————————————————————————————— ★注释: 【1】本篇改编自冯梦龙作品《醒世恒言?卷二十六?薛录事鱼服证仙》。所谓梦应,乃梦之感应、预感的简称。通常指做梦者梦见某人某事,后事与梦符,果然应验。 【2】延长,日本第60代醍醐天皇的年号,时在公元923年至930年。 【3】琵琶湖位于滋贺县境内,是日本最大的淡水湖,四面环山、景色绝佳,与富士山一样被视为日本的象征。 【4】长等山,弘文天皇陵墓所在地,三井寺就坐落于长等山下。 五 佛法僧 昔时,浦安国【1】承平安宁,国人安居乐业之余,春来花下休憩,秋至玩赏枫林;或乘船遨游筑紫,或流连于富士山、筑波山的美景,好不逍遥快活。 在伊势国相可乡,有位名叫拜志的人,并未遭受什么灾厄,刚到壮年却自行剃度出家,把家业让给儿子打理,自己则改号梦然。梦然一向身体康健,喜欢四处游山玩水,颐养天年。他的幼子作之治生性鲁钝、不通世故,梦然决定带他去京都,见见世面。他们先在京都二条城的别墅逗留了一月有余,三月底来到吉野山观赏樱花,在相熟的寺院里住了七天。随后又想顺道游览一下从未去过的高野山。于是父子俩在初夏绿叶葱茏时节,穿越天川,向高野山的摩尼山峰顶攀去。那山路艰险崎岖,一路耗费了颇多时间,等登上山顶时,不觉已是夕照昏黄。他们拜谒完坛场、诸堂、灵庙后,见天色已晚,便打算在山上借宿一夜。但寺中僧人却婉言拒绝了。他们向过路者打听,才知寺中从不留宿无关之人,外地游客要到山下过夜。 这可怎生是好?即使身子骨还算硬朗,但梦然毕竟年事已高,再加上一路登攀险径,早已精疲力尽,闻听山寺不能歇宿,顿感疲惫神倦,委顿不堪。作之治道:“日暮足痛,下山的路是走不动了。我年轻体健,在草地上露睡一宿并无大碍。只怕父亲大人染上风寒,那就糟了。”梦然道:“旅途中碰到些意外的状况,倒也别具一番趣味。此刻就算忍痛下山,山下亦非故乡,未必便能安睡。况且明日路途如何,也难预料。此山乃扶桑第一圣地,弘法大师【2】功德无量,你我本意就是专程来此为来生祈福,今晚正好在大师灵庙前彻夜诵经,也是一大幸事。”说罢,两人在夜色中沿着杉林小道,寻到灵庙前的灯笼堂,踏上廊檐下的地板,以雨具铺地为席,坐下来静心诵经。暗夜沉沉,万籁无声。 灵庙周围方圆二三里,平整开阔,不仅林木景观俱无,连小石子也被扫得干干净净,不愧为佛门清净之地。由于灵庙距离寺院较远,所以念佛声、钟罄声也听不见。空山寂寂,远处大树参天、甬路两侧流水潺潺。梦然辗转难眠,便向作之治说道:“弘法大师教化深远,土石草木无不沾染其灵气。迄今八百余年,其法愈灵,备受尊崇。大师的功德遗迹所在多有,此山却是天下第一道场。他生前曾远渡唐土留学,某日,心有所悟,祷道:‘此三钴【3】落地之处,即吾弘法之灵地。’说完将三钴向天空掷去,结果三钴落于此山。据说坛场前的三钴松,就是三钴落下的地方,所以此山的草木泉石,尽皆带有灵气。今晚我们有幸借宿于此,实乃前世修得的善缘。你年纪尚轻,虔诚之心不可稍怠。”梦然虽是低声细语,但句句真切入耳,作之治点头称是。 忽然,庙后的树林中,传来“佛法僧、佛法僧”的鸟啼声,回荡山谷,萦绕不绝,好似就在侧近鸣叫一般。梦然一惊而醒,暗忖道:“这定然是三宝鸟【4】的叫声。听说此鸟栖于高野山中,从来不曾有人得闻其声。今夜竟能亲耳听闻,真是灭罪生善的吉兆啊!想那三宝鸟只择清静之地栖身,如上野国的迦叶山、下野国的二荒山、山城国的醍醐峰,以及河内国的杵长山等,而尤其喜欢栖息此山。弘法大师有一首著名的诗偈,曾有提及: 寒林独坐草堂晓, 三宝之声闻一鸟。 一鸟有声人有心, 性心云水俱了了。 又有古歌云: 松尾静谧曙色开,仰听鸟鸣佛法僧。 从前最福寺延朗法师,精通《法华经》,古今无人可比。松尾神社的主神命三宝鸟常在延朗身边侍奉,于是此鸟便在神社里筑巢而栖。今夜何其幸运,竟能听到‘一鸟有声’,可惜我修为尚浅,无法达到‘人有心’的境界。” 梦然沉吟片刻,想起平日里喜咏十七字俳句,便顺口咏道: 真言宗圣地,神秘清幽林茂密,佛鸟啼山中。 咏罢取出笔砚,借着堂前灯光,将俳句记下。他侧耳倾听,希望三宝鸟能再鸣一声,不料竟从远处寺院的方向,传来阵阵吆喝开道声,渐趋渐近。 “深夜之际,什么人还上山拜谒呢?”父子俩面面相觑,凝神屏息,注视着传来喝道声的方向。 忽见一个开路的年轻武士,大踏步朝前走来,板桥被他踩得“嘎咔”作响。父子二人惊惧恐慌,正要躲到灯笼堂的右边去,武士早已发觉,厉声喝道:“尔等何人?主公驾到,还不速速跪迎!”二人急忙走下廊沿,俯伏于地。少顷,足音杂乱中,一位贵人履声响亮,头戴立乌帽子、身穿直衣,步入堂中坐定。四五个随行武士列坐左右。 只听那贵人向众武士问道:“他们怎么还没有来?”武士回道:“即刻便至。”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威仪堂堂的武士和一个剃度的出家人,向贵人恭敬施礼后,也登堂入座。贵人问刚来的武士道:“常陆介何故来迟?”武士欠身答道:“听说白江、熊谷二位心意诚恳,准备了美酒佳酿要献给主公,在下也烹制了一味鲜鱼敬献,所以来迟。”说着立即将鱼肴奉上。贵人吩咐道:“万作,斟酒。”一个相貌俊秀的年轻武士领命,手执酒瓶,膝行向前,为座上诸人逐一斟满酒。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中陶然得趣。贵人又道:“许久未与绍巴【5】倾谈了,速唤他前来。”侍从们依次向后传令,须臾,诏令传到梦然身后,站起一位身形魁梧的法师,方脸端鼻、相貌清隽。他整整僧袍,走到末席落座。贵人问以诗文、故事、掌故等,法师应答如流,贵人甚为满意,传令褒赏。 一名武士乘隙问法师道:“据闻高野山乃弘法大师所开,土石草木俱有灵气。但为何单单这玉川之水有毒,饮者立时毙命呢?弘法大师曾作歌咏此事曰: 高野深山玉川水, 旅人至此莫掬饮。 他既明知水里有毒,为何不使毒水涸竭呢?着实令人费解,还请法师赐教。” 绍巴笑道:“此歌编入《风雅集》中,其前言里提到:‘在通往高野山深处寺院的途中,有条河叫玉川,其上游毒虫甚多,小心勿饮此河之水。作歌一首以诫游人。’此说诚如阁下所述。但是,弘法大师神通广大,能令无形之神开山铺道、凿岩掘土,易如反掌。他封印大蛇、驯服怪鸟,诸般功德深受天下苍生敬仰。推论起来,我猜测此歌并非弘法大师所作。本来,河流以‘玉川’命名者,各处多有。无论哪首咏河之歌,只要水流清澈,皆可颂为‘玉川’,岂独高野山玉川有毒?揣摩弘法大师的本意,应是说拜山者爱此清流,情不自禁地掬水而饮。后世之人牵强附会,妄言有毒,甚至伪造出这段前言。尤其值得深究的是,此歌韵调并非大师在世时的平安初期歌风。古语中凡玉鬘、玉帘、玉衣等,皆是赞赏水形之语;玉水、玉井、玉河等,乃是称颂水之清冽澄澈,焉有将毒流冠以玉字的呢?盲崇佛法之辈,不明歌中真意,以讹传讹。阁下并非歌人,却能提出这些疑问,足见造诣非浅。”贵人与其他在座者,听了法师的诠释,无不点头悦服,钦佩不已。 这时,灯笼堂后又传来“佛法僧、佛法僧”的鸣叫声,由远及近。贵人举杯在手,道:“未闻三宝鸟鸣久矣,此鸣声颇为今番夜宴生辉。绍巴,且咏一歌助兴,如何?”绍巴恭敬答道:“吾之短歌,恐怕主公早已听厌。这里有位守夜诵经的旅人,咏了一首当代风的俳句,主公定会有新鲜感,不妨召来听听。”贵人便吩咐道:“传那旅人上来。”一名年轻武士走到梦然跟前,道:“主公宣你,快些上前去。”梦然如在梦中,胆战心惊地爬到席前。 绍巴对梦然道:“将你适才所咏俳句,再念给主公听听吧。”梦然惊惶道:“适才……适才念过什么,小人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还望大人宽恕!”绍巴复言道:“你不是咏过‘佛鸟啼山中’吗?主公要听,赶快咏来!”梦然愈发畏惧,战战兢兢道:“敢问究竟是哪位主公?为何夜宴深山呢?小人实在是疑惑。”绍巴答道:“我家主公,乃关白秀次公【6】。其他在座者是木村常陆介、雀部淡路、白江备后、熊谷大膳、粟野杢、日比野下野、山口少云、丸毛不心、隆西入道、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不破万作等。跟你说话的,是我绍巴法桥【7】。你今夜有幸得逢我家主公,可谓莫大荣耀。速将适才的俳句,再度念来。” 梦然听罢,吓得毛骨悚然、魂飞魄散,若不是早已剃度,此刻定然毛发倒竖。他抖抖索索地从行囊中掏出白纸,颤抖着将俳句写了出来,呈递上去。山本主殿接过,朗声念道: 真言宗圣地,神秘清幽林茂密,佛鸟啼山中。 秀次公听了,击节赞道:“咏得甚妙,谁来连下句?” 山田三十郎移座向前,道:“微臣来连下句。”略略思索片刻,写道: 夏夜短易逝,佛前祷告焚芥子,通明天将白。 写完递给绍巴,道:“请您指教。”绍巴转呈秀次公,道:“连句颇佳。”秀次公看了看,开颜道:“确实不错。”众人添酒传盏,举杯痛饮。 突然间,雀部淡路脸色骤变,禀道:“去修罗道之时已至,众阿修罗即将来迎,我等该动身了。”在座者顷刻间全都面色赤红,气汹汹挺身而起,大叫大嚷道:“今夜要让石田、增田等辈【8】,尝尝咱们的厉害!” 秀次公对木村道:“这两个俗人已然觑见了我等真面目,索性带他们到修罗道去吧。”众臣僚忙齐声阻道:“他二人阳寿未尽,主公不可再犯前愆,胡乱杀生。”言罢,众人渐渐消失于空气中,飘渺不见。 梦然父子目瞪口呆,被吓得昏厥过去。不久,天光破晓,冷露洒在他们脸上,才慢慢缓过气来。不过正当黎明,天色尚未全亮,父子俩余悸未消,唯有口中不断称诵弘法大师的法号,求其庇佑。终于,旭日东升,金光万道,他们赶忙下山回京。到家后针灸服药,调养了好一段日子。 后来某日,梦然行经三条桥,忽然想起秀次的恶逆之墓,便向寺院方向眺望,虽在白昼,犹感背脊阴森泛寒。他把这一奇遇告诉了京里人,今如实录之。 —————————————————————————————————— ★注释: 【1】“浦安国”是日本古时的别称。《日本书纪》载:“昔伊奘诺尊目此国曰:‘日本者,浦安国!’” 【2】弘法大师(774~835),法名空海,日本佛教高僧。于延历二十三年(804)入唐,师事惠果学习密宗真谛;大同元年(806)携带佛典经书﹑法物等归国。弘仁七年(816),他在高野山创立真言宗。 【3】三钴是金刚杵的一种。金刚杵原为古印度武器,质地坚固,能击破各种物质。在佛教中,它象征摧灭烦恼之菩提心,分独钴、三钴、五钴、九钴、杂钴、缨络金刚杵等。三钴表示“身、口、意”三密平等。 【4】此处日文原文为“佛法僧”。“佛法僧”原指佛教三宝,故此鸟被叫作“三宝鸟”。三宝鸟是一种广泛分布于亚太地区的阔嘴鸟,其鸣叫声与“佛法僧”相似,故俗名“佛法僧”。 【5】里村绍巴(1524~1602),日本战国时代著名连歌师,号称“连歌界第一人”。本能寺之变后,在丰臣秀吉的授意下,他成为关白丰臣秀次的辅佐人。1595年秀次被迫自杀后,绍巴遭到禁闭。 【6】丰臣秀次(1568~1595),太阁丰臣秀吉的养子。1591年,年老的秀吉指定秀次为继承人,让他担任关白一职。但在1593年,秀吉意外得子,因此决心将继承权转给亲子丰臣秀赖。1595年,秀吉以秀次有谋反嫌疑,将他流放到高野山,并命他切腹自杀。 【7】法桥:佛教谓佛法如桥梁,能普渡众生。这里指的是一种日本僧位——法桥上人位。 【8】石田、增田:即石田三成、增田长盛。此二人皆丰臣秀吉属下得力干将,五奉行之一。他们奉秀吉之命,参与了逼迫秀次自杀的“策谋事件”。 六 吉备津之釜 “妒妇难养,老后方知其功。”这句话不知是何人所说。妒妇之害,轻者家无宁日,毁损器物,受邻人嘲讽;重者家破国亡,贻笑天下。从古至今,受妒妇荼毒者,不计其数。据说某些妒妇死后还会变身为蟒,或化作霹雳戕害所妒之人。似此等妒妇,就算将其千刀万剐,斩为肉糜,亦难解忿恨之万一。所幸世间妒妇相对较少,为人夫者,如能端正言行、养性修身,以良好榜样对妻子常施教诲,则妒妇之祸自可避免。但若持身不正,放浪轻狂,引来妒妇恶言恶行,则是自取其祸矣!常言道:“制禽兽赖以气势,制妒妇则靠丈夫之阳刚。”斯言不谬也! 且说吉备国贺夜郡庭妹乡,有个名叫井泽庄太夫的富农。其祖父曾在播磨国赤松家任事。嘉吉元年【1】,战祸横起,遂离开赤松家,来到此地定居。至庄太夫这一辈,已历三代,春耕秋收,日子过得甚为丰足。 庄太夫膝下仅有一个独子正太郎,却是纨绔子弟,不务农耕、贪杯好色,将父亲劝诫全当成耳边风。庄太夫夫妇深以为忧,便张罗着为儿子娶一位贤妻淑妇,希望借此帮他改掉不端的行为。于是四处物色合适的女子。恰好有个媒人上门,言道:“吉备津神社的神主香央造酒,生有一女,品行端庄、容颜姣好,侍奉双亲至孝,兼且雅擅古筝、吟咏,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女子。她家又是吉备名门鸭别命的后裔,门第上流。你们两家若能结为姻亲,堪称美事一桩。老身极愿从中撮合,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庄太夫闻言大喜,道:“这的确是门好亲事,若能缔结良缘,实是我家的福分。只是那香央乃本地望族,我们却是籍籍无名的田户,门不当户不对,恐怕对方未必应允。”做媒的老翁笑道:“您老过谦了,我一定尽力撮合这段佳缘。”随即前往香央家说媒。香央也颇为乐意,与妻子商量。其妻欣悦道:“女儿待字闺中,年已十七,朝夕期盼得偕鸳盟。这回好了,就让他们选个吉日,送聘礼来迎亲吧。”婚约就此许下,媒人忙向井泽家报喜。数日后,庄太夫备了份丰厚的聘礼送到香央家,两家人定好黄道吉日,准备成亲。 按照往例,凡遇婚娶红事,均须在神社举行“鸣釜神事”,祈神祷告,以占卜姻缘吉凶。先由神官在神台前摆上供品,把釜里的水烧得翻滚沸腾。而后召来巫女,诵读祭文。若是吉兆,则釜中的滚水会发出牛叫的哞哞声;如果釜中寂静无声,则其兆大凶。此即自古相传的“吉备津御釜祓”。 可是,此次香央家的釜祓,开水沸腾后,釜内竟闷声不响,连秋虫唧唧那样微弱的声音都没有。香央疑虑重重、惶惑不安,将凶兆告知妻子。妻子却不以为意,道:“神釜不出声,恐是神官等人斋沐不洁所致。姻缘天注定,既已收过人家的聘礼,就是月老的红线牵了,即使双方是仇家,或远隔异域,也万难更改。再说井泽家乃武士后裔,门风严谨,岂容随意悔婚?况且女儿听说夫君俊朗,早已芳心暗许,每天扳指计算出嫁的日子哩。若是退婚,她知道了定然不依,到时闹出意外来,怕要追悔莫及了。”这番言语虽是妇人之见,但香央本就认为这门亲事求之难得,又听了妻子的劝说,便放下犹疑,备好妆奁嫁礼。到合卺那日,两家亲友族人齐来祝贺,说着“鹤千岁、龟万年”的祝福话语,祝愿新人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香央之女矶良入门后,每日早起晚睡,侍奉公婆细致周到,对夫君更是温柔体贴,百依百顺。井泽夫妇得此孝顺佳媳,十分欣慰喜悦。正太郎新婚燕尔,也甚爱妻子秀外慧中,夫妻俩起初相敬如宾,倒也和睦甜蜜。 然而正太郎却是天生薄情孟浪之徒,好色本性终究难改。不知何时起,竟姘上了鞆津一个叫阿袖的妓女,还帮她赎了身,在邻村置了处外宅,日夜流连不归。矶良心中怨怒,常假托公婆气恼为由,劝谏夫君;或直接表达不满,苦苦哀求夫君回心转意。正太郎一律置若罔闻,听得烦了,索性搬到外宅去,月余不回。井泽夫妇怜惜矶良,找回正太郎严词责备,不许他离开家门半步。矶良反而心软,早晚愈发殷勤侍候正太郎,暗中还接济衣物给阿袖。 某日,趁父亲不在家中,正太郎哄骗矶良道:“你如此贤惠,令我对过去的行为深感懊悔。我想先将那个女子送回故乡,再请父亲饶恕我的过错。但那女子双亲早逝,老家又远在播磨国印南野,在这里举目无亲,如被我抛弃,恐怕会重堕港口的烟花之地,再为娼妓。听说京都人温和宽厚,我想让她进京,找个家境殷实的好人家,做婢做妾都行。可是眼下我坐困家中,身上分文全无,她一路上所需的盘缠衣物根本无从筹办,所以求你伸出援手,帮帮她。”矶良听他言辞诚恳,以为是肺腑之言,开怀道:“夫君放心,此事就交由我代办吧!”于是私底下将自己的衣物首饰尽数变卖,又找借口从娘家拿了一笔钱,好不容易凑齐了所需钱款,统统给了正太郎。正太郎钱到手后,偷偷离家,带着阿袖远走高飞,打算一起私奔去京都。 矶良见正太郎逃走,方知自己被夫君骗了,又恨又悔,日日嗟叹,终于忧郁成疾,卧床不起。井泽与香央两家人,都怨恨正太郎,同情矶良,想方设法为她延医治病。怎奈药石无灵,矶良病体日沉,竟至水米不进,眼瞅着是不成了。 再说正太郎带着阿袖,先来到播磨国印南野一个叫荒井里的小村子,投靠阿袖的堂弟彦六。彦六慷慨地收留了这对野鸳鸯,并对正太郎说道:“你们在京里人地两生,无依无靠,不如就安心在我这里落脚,大家有饭吃饭、有粥喝粥,日子总能过得下去。”正太郎见彦六诚恳挽留,便同意留居此地。彦六十分高兴,找邻居借了一间破屋安顿他们。 孰料数日后,阿袖偶感风寒,先是病倒在床,接着病情日益严重,竟变得疯疯癫癫,恍若鬼魅附体,又哭又叫。初来乍到就横生不测,正太郎沮丧不已。尽管他废寝忘食、朝夕小心伺候,但阿袖时疯时醒,忽而大放哀声,忽而又清醒如平时。正太郎暗忖:“这莫非是生灵作祟?难道被我抛弃在故乡的矶良有什么三长两短么?”这般想着,却不敢将此事告诉阿袖,只好向彦六倾吐苦衷。彦六安慰道:“世间绝无鬼怪之事,我见过不少得这种瘟病的人,只要一退烧,就会从恶梦中醒来,忘记患病时的一切痛苦。”正太郎听了,心下略感宽慰。可是阿袖的病却丝毫不见好转,到第七天上,终于魂归黄泉。正太郎痛不欲生,捶胸顿足,发疯般要跟着阿袖一块儿死去。彦六竭力劝解,请人将阿袖遗体抬到郊野火化,而后收拾骨骸,筑起坟茔;请来僧人,诵经超度。 正太郎不能相从阿袖于九泉,又无计招魂使其复生,不由仰天长叹,欲回故乡,觉那路途遥远,更甚于黄泉赴死。当真是进退两难,不知所措。只好白日闭门昏睡,夜间去阿袖坟前探视。日复一日,孤坟生满杂草,秋虫唧唧哀鸣,寂寥秋景尽显凄凉,令正太郎触景伤情,悲不自胜。 某夜,正太郎正长吁短叹之时,忽见阿袖的坟茔旁又有一坟。一名女子哀容满面,在坟前献花、洒水,泪水涟涟。正太郎甚感奇怪,上前问道:“瞧你青春少艾,缘何也会在深夜来此荒野祭坟?”女子回首道:“奴婢每晚祭扫之际,必见您先我一步而至,悲痛欲绝完全发自内心。可见坟中逝者定是您至亲至爱之人。其中哀伤,奴婢感同身受。”说着潸然泪下。正太郎道:“小娘子所言甚是,十日前拙荆不幸病故,剩下我形单影只,苟活于世,只能夜夜到此上坟,以求些许安慰。想来你也与我一样吧?”女子道:“奴婢祭拜的乃是我家主人。只因夫人新近丧夫,伤心之下得了重病,所以让奴婢代她来扫墓。”正太郎道:“你家夫人哀伤成疾,也是情有可原。不知贵府去世的主人姓甚名谁?府邸何处?”女子答道:“敝主人本是国中名门,因遭小人谗言诋毁,被褫夺了领地,谪居于穷乡僻壤。我家夫人貌若天仙,远近闻名,敝主人便是为了她的缘故,才失去领地的。” 正太郎听到“貌若天仙”四字,色心登起,道:“尊夫人住处想必距此不远吧?既然同病相怜,我想去拜会一下她,互诉衷肠,纾解郁结。”女子道:“从您来的路上,往一条小巷里一拐,就是夫人居处。夫人寡居苦闷,您若常去看看,她定会欢迎的。”言罢,当先引路,正太郎随后跟来。 约行二町【2】远,折入一条小道,再走一町路,现出一片阴森幽林,林中有间小小的草屋。草屋竹扉紧闭,初七的冷月清辉照着不大的院落,显得格外萧索。微弱的灯光自窗纸上透出,更添荒寂之感。女子道:“请您稍候。”说着走进屋里。正太郎站在长满青苔的古井旁,向屋里张望。从唐纸屏风的缝隙中,露出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灯火,黑色的柜子在闪烁的光影下显得十分精致。 片刻后,女子出屋道:“已向夫人禀明尊下来访之意,夫人命我领您入屋,她已移坐于屏风后,准备与您交谈。请跟我来。”正太郎便随着女子绕过庭前花木,步进里屋。屋内有两间客室,拉门微敞。他们进入其中一间,只见室内立着一扇低矮的屏风,屏风下露出旧被褥的一角,女主人就在屏风后面。正太郎隔着屏风道:“听说夫人因丧夫之故,贵体欠安。在下最近也因爱妻病逝,郁郁寡欢。故而不揣冒昧前来造访,欲同夫人互诉衷肠,聊得慰藉。”女主人猛地将屏风拉开,厉声道:“夫君,久违了。须知恶有恶报,你也有今天啊!”正太郎大惊失色,定睛一看,那女主人正是被自己遗弃在家乡的矶良。但见她面色苍白,双眼如欲喷出怒火,用一只干瘪枯槁的手指着自己。正太郎恐惧不已,“啊哟”惨叫一声,昏倒在地。 少顷,正太郎慢慢苏醒过来,眯眼打量四周,惊讶地发现,方才那间小草屋,不过是野地里的一座三昧堂,堂里立着一座座漆黑的佛像。循着远方传来的阵阵犬吠声,正太郎匆匆忙忙地逃回了家中,一古脑儿向彦六细说了一遍所遭遇的怪事。彦六道:“此事实在蹊跷,你恐怕是遇上狐精了。听说人在惊慌失措时,六神无主,容易被妖邪魇住。你身子虚弱又伤心过度,自然易为邪魅迷惑。我看,你该去祈求神佛保佑,安定心神。在刀田里,有位相当高明的阴阳师,我带你去他那儿祓禊净身,求一道驱邪灵符吧。”说完,将正太郎领到那位阴阳师处,先细述一遍前情原委,又请阴阳师占了一卦。 阴阳师对着卦象凝神思索,道:“此卦应怨灵侵身,凶多吉少啊。那怨灵先是夺去阿袖性命,但怨气尚未消尽,又要来取你这负心人之命了。人死后,阴魂会在阳世停留四十九天,算来那怨灵当在七日前殒命,因此由今日开始,你必须连续四十二天闭门不出,在家中挡灾消难。若能做到,或许能死里逃生,避过此劫。要是稍有疏忽,那就无可挽回了。”阴阳师细嘱一遍后,提笔在正太郎背上及手足上,密密麻麻写满篆籀文字,又以朱笔画下诸多法符,叮咛道:“将这些法符分贴到门窗上,早晚祷告莫停,万万不可懈怠,否则性命难保。”正太郎既喜又怕,回家后立即将法符贴在门窗上,斋戒沐浴、闭门祷告。 当晚三更时分,门外传来幽幽的自言自语声:“真可恶啊!到处都贴了法符!”随即静默无声。正太郎吓得栗栗而抖,只恨长夜难熬,睁着眼苦捱到天明,才松了口气,急忙敲打墙壁,对隔邻的彦六讲了昨晚之事。彦六听了,亦觉阴阳师的占卜甚为灵验,于是当晚也不敢合眼。三更时,听到一阵好像狂风刮倒松树的巨响,接着风雨大作,令人生惧。正太郎与彦六隔墙互相壮胆,总算撑到了四更。突然,正太郎屋舍的窗纸上,一道红光蓦地闪过,有阴冷女声低语道:“真是可恨,这里也贴了符!”夜半更深,这声音格外可怖。正太郎与彦六吓得毛骨悚然,几欲昏厥。 如此支撑着过了月余,两人白天隔墙述说夜间状况,夜里又亟盼天光,三十余日光景彷佛比千年还长。那怨灵晚晚都来,要么在屋前屋后绕圈,要么在屋顶上凄厉啸叫,忿恨之声,深夜听来令人心胆俱寒。 终于,好不容易到了第四十二天晚上。正太郎心想,熬过这最后一夜,就能逃过大劫了,更要分外小心才是。良久良久,窗外开始泛白,正太郎以为已经过了五更,顿时如释重负,隔墙急呼彦六。彦六贴着墙壁问道:“你那边情形如何?”正太郎道:“闭门挡灾四十二日,如今东方破晓,期限已满。好久未见兄弟,心中挂念得紧,真想将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感受,和兄弟谈谈。你起身吧,我马上开门出来。”彦六也是个粗枝大叶之人,便道:“既然天已亮,料来再无危险,你过来吧。”说罢起身开门。哪知刚开得半边门,就听隔壁屋檐下一声惨呼,惊得彦六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心想这一定是正太郎遭到了什么不测,连忙手持利斧,冲出门外。一抬眼,哪里是天亮了,其实是月色皎洁,清光映照窗纸上,看起来好像天明了。夜风寒冷,凉气逼人,正太郎屋门大敞,却不见人影。莫非他躲进屋里去了?彦六入屋仔细搜寻,不见其人;又想,难道是逃到外边的大路去了?便出外寻找,依旧踪迹全无。彦六骇怕异常,提着灯笼到适才惨呼响起处探视,发现敞开的屋门旁,斑斑血迹从墙上一直滴到地上,却没有尸首骸骨。月光下,朦朦胧胧地在屋檐下好像挂着什么东西,举灯一照,竟是男子的发髻悬于檐下,此外别无他物。当晚凄惨恐怖之状,笔墨难以描述。等到天亮后,彦六又探查附近山野,仍然一无所获。最后,他将此事通知了井泽家,井泽夫妇目断魂销,又转告给了香央家。 这件事后,人们纷纷赞叹阴阳师卜卦之准确,也益发相信御釜祓预测吉凶之灵验。敬之畏之,遂使“吉备津之釜”的传说流传至今。 —————————————————————————————————— ★注释: 【1】嘉吉,日本年号之一,时在1441年至1443年。在位天皇为后花园天皇。 【2】町:日本的长度单位,1町约109.09米。 七 蛇性之淫 不知是在哪一年、哪一个朝代,纪伊国三轮崎有一位名叫大宅竹助的渔场主,他以捕鱼起家,靠经营海产发迹,手下雇了许多渔夫,替他捕鱼捞虾,所获甚丰。因此大宅家底殷实,生活富裕。 大宅竹助膝下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太郎朴实勤劳,努力生产;次女嫁给一个大和国【1】人为妻;小儿子丰雄文质彬彬,喜好风雅,疏于生计。大宅竹助对丰雄的前程深以为忧,时常担心即使将家产分一份给他,过不多久也必被他人诓骗侵吞。可如果将他过继给别人做养子,又不免心有不甘,牵肠挂肚。因此只好由着丰雄的性子,任其自然发展,无论日后是成为满腹经纶的学者,还是拜佛诵经的法师,都听凭自主,不再对他严加管束。而自己的晚年,托付给太郎照顾就行了。 不久后,丰雄拜新宫神社的神官安倍弓麿为师,每日必去老师处,躬聆教诲。 九月下旬的某日,天清气朗,海面波澜不兴。突然间,东南方乌云低垂,淅淅沥沥地下起绵绵细雨来。丰雄向老师借了把雨伞,匆匆忙忙往家里赶。途经飞鸟神社附近时,风雨渐骤,丰雄只好就近躲入一家渔户的屋中避雨。老渔夫见是渔场的少主人,慌忙恭敬相迎,说道:“原来是少东家来了,真是令蓬荜生辉啊!寒舍脏乱,您请坐此蒲团。”说着,拍净蒲团,双手奉上。丰雄道:“您老别忙,我只是来避避雨,雨一停就走。”言罢在蒲团上坐下,静候雨停。 过了片刻,忽听门外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一女子道:“就在这家檐下暂避一会儿吧!”语音甜美,宛若黄莺初啭。丰雄不禁朝檐下望去,只见一位年约二十的妙龄女子,面若桃花、发髻精巧,身穿青色远山纹和服,妍姿俏丽,艳光照人。她旁边跟着一个怀抱包裹的婢女,十四五岁模样,也长得颇为清秀可人。那女子被雨淋得浑身湿透,见了丰雄,登时晕生双颊,娇羞无限。楚楚可怜的样儿,直撩人心怀。 丰雄被女子的绝色容颜深深吸引,默想道:“从未听说这一带有如此美貌的佳人,她一定是从京都去熊野三山【2】参拜,顺道来此欣赏海滨风光的。只是身边未带男仆,似乎有些欠妥。”丰雄言念及此,朝里挪了挪身子,腾出地方来,向那美女招呼道:“请到屋里坐吧,这雨一时还停不了。”那女子躬身应道:“那么,多有叨扰了。”款款进屋,因室内逼仄,便挨着丰雄坐下。丰雄就近观之,愈发觉得那女子芳菲妩媚、秀美绝伦,疑是天仙下凡,人间难有。他禁不住心旌摇动、神魂颠倒,开口问道:“瞧你一身妆扮,应是大家闺秀。此行是去参拜三山,还是去峰上的温泉洗浴归来,路经这海边僻地呢?可惜我们这儿只是一片荒滩,并没有什么可观赏的。古歌云: 三轮崎边佐野渡,欲避风雨无人家。【3】 说的岂不正是此刻的情形?幸而这陋室的主人受雇于家父,所以请尽管安心避雨。不知小姐今夜往何处投宿?在下本拟送小姐一程,又恐男女避忌,多有不便,只好请小姐带上这把伞吧!” 那女子道:“多谢公子借伞与我。您的这番热情,足以将我身上的湿衣都烘干了。小女子并非京都人氏,居住本地已有多年。听人说今天乃黄道吉日,便特意去那智神社参拜,不料中途遇雨,贸然到檐下躲避,有幸遇到公子,承蒙厚待,感激不尽。寒舍便在左近,待雨停了,我就回去。” 丰雄坚持道:“这雨一时之间怕是难停,此伞请小姐尽管携去。但不知尊府坐落何处?在下日后好派人去取。”那女子答道:“我家在新宫附近,届时只须打听姓县名真女儿【4】的便是。天色将暮,小女子承公子盛情,这伞就暂借一用吧。”言毕撑伞而去。丰雄目送她离去后,向渔夫借了蓑衣斗笠,也自行归家。 到家后,丰雄无论如何不能忘怀那女子,夜间辗转反侧,脑海中尽是女子的倩影。直到天将黎明时,才迷迷糊糊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寻到真女儿居处,只见高门深院,窗格紧闭、竹帘低垂,一望可知是大户人家。真女儿亲自迎出,道:“公子情深意重,小女子时刻铭记在心。公子请进。”领着丰雄来到内室,捧出鲜果美酒,殷勤款待。丰雄喜不自胜,心迷神醉,正要与真女儿共枕合欢,倏忽梦醒,已是日上三竿。丰雄呆呆回味,痴想若是美梦成真该有多好!欲念勃兴,难以抑制,连早饭也忘了吃,急不可待出门向新宫而去。 到得新宫,逢人便问:“姓县的真女儿家在哪里?”却无一人知晓。眼见晌午已过,丰雄又累又急。正在不耐烦之际,忽见昨日那个婢女由东而来,丰雄大喜,忙迎上前道:“小姐府邸何处,我特来取伞。”婢女微笑道:“有劳公子了,请随我来。”说着在前引路。行不多远,婢女即停步道:“此处便是了。”丰雄抬眼一看,但见高门深院,窗格紧闭、竹帘低垂,情形与梦中所见一般无二。他心下十分诧异,跟着婢女踏进屋门。 婢女入内禀告道:“小姐,借伞给我们的公子来了。”“公子在哪儿?快请进屋!”真女儿边说边迎了出来。丰雄道:“请恕在下冒昧到访。只因新宫的安倍先生是在下授业恩师,今日趁访师之便,就想顺道取伞回去。既已识得贵府所在,在下改日再来拜访吧。” 真女儿执意挽留,向婢女道:“可不能让公子走了。”婢女会意,挡在丰雄面前道:“您昨日定要借伞给我们,今日礼尚往来,请您无论如何要留下,以容回报。”说着,领丰雄到南面会客室落座。会客室的地板上铺着榻榻米,无论是屏风、柜橱,还是帷幔上的绘画,都古色古香、高华奢贵,绝非普通人家所能拥有。 真女儿也来到会客室,说道:“家门不幸,先夫已不在人世,陋室无以为敬,略备薄酒一杯,聊表谢意。招待不周,请公子莫怪。”言毕,婢女摆出高脚杯和盛满山珍海味的碗碟,又手执陶制酒瓶,斟倒美酒,殷勤相劝。丰雄彷佛置身昨夜梦境中,既害怕再度惊醒,又明知并非虚幻,心内疑惑,百思难解。 酒过三巡,宾主都有了几分醉意。真女儿举杯对着丰雄,玉颜酡红,艳如水映初樱;动作轻柔,宛若拂面春风。她轻启朱唇,莺声燕语道:“古歌有云: 暗恋无人晓,忧心似火煎。 一朝失恋死,枉自怨神明。【5】 我不愿到时候埋怨苍天,所以想把心里话坦白向公子明说。小女子本是京都人,父母早丧,由乳娘抚养成人,后来嫁给纪伊国国司属下的县某,搬来此地长住,迄今已三年有余。未料夫君任期未满,竟于今春暴病身亡,小女子登时无依无靠。而京都的乳娘早就落发为尼,云游八方去了。因此故乡于我而言,已是形同陌路。如今小女子举目无亲,凄凉不堪。昨日避雨,偶与公子邂逅,承蒙照应,知公子诚信可靠,小女子愿以身相许,自今而后,随侍左右。若公子不嫌奴家卑贱,请饮下杯中水酒,以订白首之约。” 丰雄早有此意,梦寐以求的佳人肯委身于己,实是人生乐事,不由心花怒放。可是一转念间,想到自己尚未独立谋生,不经父兄应允,岂敢私定终身?一时忧喜交集,踌躇不答。 真女儿见状,悲哀道:“我以妇道人家,冒冒失失倾诉衷肠,一言既出,覆水难收,真是无地自容。像我这样孤苦伶仃的薄命人,早该投海自尽,今日又让公子烦恼,当真罪孽深重。小女子适才所言,虽出自至诚,却请公子当作酒后胡言,付诸东流吧!” 丰雄忙道:“在下初见小姐,便知小姐定是京中大家闺秀。在下不过是偏僻海边土生土长,与鲸鱼为伍的粗鄙之人,小姐竟肯屈身下嫁,实出望外,岂有嫌弃之理?只是在下尚未自立,仍要仰赖父兄过活。除了身体发肤外,别无长物,拿什么做聘礼迎娶小姐呢?所以自恨贫寒,不敢应许。倘若小姐耐得穷苦,在下当尽力而为,娶你为妻。谚云:‘孔子也拜倒于爱情山下。’为了爱情,在下情愿将孝道与安身立命之事,统统忘却。” 真女儿感动道:“公子肺腑之言,令小女子甚感欣慰。寒舍虽然破旧,还是请公子时常来坐坐。这把宝刀是先夫遗物,他生前最为珍爱,请公子笑纳。”说完取出一把镶金饰银的太刀,一望可知是从古时传下来的名刀。丰雄心想此乃定情信物,不宜推却,便收了下来。真女儿又一再挽留道:“今晚就请在舍下过夜吧!”丰雄婉拒道:“未得父兄允许,不敢在外留宿。我明日找个借口,定然再来。”于是告辞回家。当晚又是辗转反侧,整夜未眠。 次日,兄长太郎因要安排渔夫下海,起身很早,经过丰雄卧室时,无意间从门缝向内一瞥,借助微弱的烛光,见丰雄枕边放着一把熠熠闪光的宝刀。太郎心中奇怪,这把刀是从哪儿弄来的?便拉门入屋,丰雄被拉门声惊醒,睁眼见是太郎,问道:“兄长有事找我?”太郎道:“在你枕边锃亮发光的刀是哪里来的?如此贵重的宝物,与我们渔家的身份极不相称,父亲若是知道了定会责怪于你。”丰雄道:“此刀并非破钞购来,而是昨日有人相赠,随手搁在这里。”太郎厉声道:“说谎!这一带怎会有送得起贵重宝物的人家?平时你买些看不懂的汉文书籍已够浪费,只因父亲未予斥责,我才隐忍不语。如今又弄来这把宝刀,莫非是想佩带着它,去新宫神社的大祭上显摆吗?简直是胡闹!” 大宅听到太郎的责骂声,唤道:“太郎,那个不成器的废物又惹下什么麻烦了?带他到我这里来!” 太郎答道:“也不知他从哪儿买了把武将才有资格佩带的耀眼宝刀,当真不像话,请父亲大人好好盘问盘问。我要去催渔夫们干活了。”说完,径自出门去了。 母亲把丰雄叫到跟前,询问道:“买这么个贵重的东西有什么用呢?家中钱粮都是太郎赚来的,你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平日里任性胡为,太郎已十分生气,再这样荒唐下去,世上便难有你的安身之地了。亏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竟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丰雄辩道:“这宝刀当真不是买来的,是别人为了某种原因而送我的。兄长不明就里,硬说是我买的。” 大宅怒道:“无功不受禄。你有何功劳,人家会送你宝刀?真是一派胡言。快说实话!” 丰雄道:“此事难以启齿,能否由他人转告?” 大宅声色俱厉道:“对父母也说不出口的事,还能向谁说?” 太郎之妻在旁劝道:“请公公婆婆息怒,不妨让我问问他。丰雄,你跟我过来。”领着丰雄来到另一间屋里。 丰雄对嫂嫂道:“我原想偷偷地先与嫂嫂商量的,谁料被兄长发现了宝刀,还挨了一顿骂。事情的原委是,有一位守寡的年轻女子,受不住孤清寂寞,要我娶她为妻,这把刀就是定情信物。我身受父兄抚养,未得他们允许,便私定终身,真是后悔莫及。望嫂嫂体察苦衷,为我谋一良策。”太郎之妻笑道:“小弟独居空房,至今未婚,嫂嫂也替你着急呢!如今不是天赐的喜事么?嫂嫂虽笨嘴拙舌,但一定帮你居中说项,成全这桩美事。”当晚,她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与太郎知晓,并劝道:“这也算是一桩好事,父亲面前,你就美言几句吧。” 太郎皱眉道:“此事颇为古怪。我怎么从未听过国司属下有人姓县?咱们家是本地保正【6】,国司的下属死了,会不知道?你且将宝刀取来我看。”太郎之妻忙去取了刀来,太郎细细看后,倒抽一口凉气,惊道:“祸事了。前些日子,京中有位大臣为向神明还愿,贡献了许多宝物给熊野神社,哪知这些宝物在宝库中统统不翼而飞。大宫司【7】将此事呈报给国司后,国司派次官文室广之大人前往大宫司官邸,计议捉拿盗贼之事。这把刀绝非下级官员所佩之物,快让父亲看看再作计较。”他立刻将宝刀带到大宅面前,详细说明原委,问道:“此事非同小可,您看该如何处置?” 大宅吓得面色苍白,慌道:“这可怎么得了啊!丰雄平素连别人的一根头发都不敢动,不知是前世的什么报应,令他生出这等坏心眼。万一被人发觉告发,可是要株连全家的呀。为了列祖列宗、子孙后代,只能舍弃这个不肖子了。你明天就去出首报官!” 太郎等到天明,立即去大宫司官邸,呈上宝刀并说明来龙去脉。大宫司见到宝刀,惊道:“这确是大臣奉献之物。”次官文室广之听了,立刻命令太郎带路,领着十名武士往大宅家捕盗,并追索其它失物。 丰雄还蒙在鼓里,正在家中埋头看书。见武士们闯入宅中要绑他,急问:“我犯了何罪?”武士们哪里睬他,不容分说便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到了这般地步,丰雄的父母与兄嫂,除了哀叹悲怜,也无话可说。武士们叱道:“奉国司次官之命拘捕你,快走!”架着丰雄,押到大宫司官邸。 次官双目圆睁,怒视丰雄道:“敬神宝物你都敢偷盗,这可是弥天大罪!其它宝物藏匿在何处?速速从实招来!”丰雄此时才明白过来,大哭道:“真是冤枉啊!小的并未偷盗,那宝刀是国司属下县某的遗孀,送给我做定情之用,说是她前夫的遗物。大人传那女子来对质,便知小的清白。” 次官愈发恼火,喝道:“国司属下从无姓县的,你竟敢欺骗上官,当真是罪上加罪!”丰雄辩道:“小的今已被捕,岂敢撒谎?恳求大人传那女子来,以证明小的无辜。”次官吩咐武士道:“你们押着丰雄,去将真女儿拘来审问。” 武士们遵命,押着丰雄寻到真女儿家。却见整座房屋残破不堪,门柱朽烂、屋瓦碎裂、蒿草丛生,好像已长时间无人居住。丰雄见到这般光景,惊得瞠目结舌,僵立当场。武士们从附近找来铁匠、伐木老人、舂米人等邻居,邻居们惶恐不安,跪倒在地。一名武士问道:“此宅中住着何人?是否是县某的遗孀?” 铁匠答道:“我等从未听过县某的名字。这栋屋宅三年前曾有村主某某居住,那时节人来车往,门庭若市。后来他出海去九州运货,船只遇难,下落不明。从此家业衰败,家人四散,屋子便成了空宅。听一位老漆匠说,他昨日曾见到这个后生进屋去,呆了许久才离开,我们都深感奇怪。” 武士们沉吟道:“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进去查看个明白,也好回禀次官大人。”这么说着,一起推开屋门,走进空宅。只见宅内比屋子的外观更显荒凉:宽阔的院落中树木阴森、水池干涸,花叶凋萎、杂草丛生。一株大松树被风刮倒,横躺庭间,越发衬得空宅凄凉惨淡。拉开主室的隔门,一股腥风扑面而来,众人毛骨悚然,不自禁地倒退数步。丰雄更是吓得不敢作声。 武士中有个叫巨势熊梼的,颇有胆色,喊道:“我打头,你们随我来!”踏着地板大步闯进屋里。屋内积尘有一寸多厚,鼠粪遍地,在秽旧的帐幔旁边,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巨势喝道:“国司有命,传你问话,赶快起身。”那美女沉默不答。众武士靠上前去,要动手捉她时,突然一声霹雳巨响,如山崩地裂,众人惊得瘫软在地。待定下神看时,那美女已然踪影全无,只地板上有东西在闪闪发光。众人战战兢兢挨近细看,高丽锦、吴绫、本地的缣帛、盾、枪、箭囊、铁锹等等,堆了一地,光彩夺目,全都是神社失窃的宝物。武士们将宝物收拾好,带回去复命,并详细禀报了遇到的怪事。国司次官和大宫司得知是妖怪所为,便不再追究丰雄。但丰雄窝藏赃物,罪责难逃,仍被关进国司衙门的监狱中。大宅父子为了救他,耗费了不少财物,上上下下打点,终于在百日后使丰雄脱出囹圄。丰雄羞愧不已,对父亲道:“孩儿无颜再见乡里乡亲,想去大和国姐姐家暂住一段日子。”大宅点头道:“你身受牢狱之灾,我们也担心你因此得病,就去姐姐家静养散心吧!”遂派仆人陪他动身。 到了大和国,他姐姐家住石榴市,姐夫田边金忠以商贾为业。他们见丰雄来投,十分欢喜,殷勤款待之余,对他这几个月的遭遇深表同情,一齐劝道:“你只管在此长住下去,不用急着回家。” 转眼过完新年,到了次年二月。石榴市附近有一座泊濑寺【8】,寺内观音极是灵验,其盛名甚至远播唐土。每逢春季,自京都及各地赶来的进香者络绎不绝,因此城中的旅馆鳞次栉比,家家都宿满了香客。 田边金忠经营的是佛灯与香火生意,店前时常挤满了顾客。某日,有位京都来的美貌女子,带着个婢女,来买进香物事。婢女见到丰雄,惊叫道:“公子原来在这里!”丰雄定睛一看,竟是真女儿与她的贴身婢女,吓得大叫“妖怪啊”,慌慌张张躲进店里。金忠夫妇忙问:“出什么事了?”丰雄战栗道:“那妖怪追来了,千万别让她进屋。”四周的香客也惊慌起来,吵吵嚷嚷道:“妖怪在哪儿?” 真女儿步入店堂,道:“诸位不必疑神疑鬼,公子也无须害怕。都是由于我的过错,才使公子蒙受不白之冤,对此我深感愧疚。为了向公子解释事情的缘由,消除你的误会,我四处寻找你的下落,今日终于再度遇到公子,真是太令人高兴了。请店家想想,倘若我真是妖怪,又怎敢在光天化日下,现身于大庭广众之间呢!你们来看,我穿的衣裳有缝儿,向着日光也有身影,这些都能证明我并非什么妖怪。请大家切勿多疑。” 丰雄惊魂稍定,但疑虑未消,道:“可你也绝非人类。那日我被武士押着,一同寻到你的住处,亲眼目睹屋宅竟已颓败荒弃,面目全非,变成了妖怪鬼魅栖身之所。而你却安然独坐屋中,当武士们上前要拘拿你时,猛地一声晴天霹雳,你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今日你又追寻至此,到底意欲何为?赶快离开!” 真女儿流泪道:“公子所言确是实情,请容我加以解释。那日听说公子被拘,我便与从前受过我家恩惠的邻舍翁商量,将屋宅夷为废墟。至于武士捉拿我时震响的霹雳,则是婢女布置的机关。后来,我雇船逃到难波,为打听公子消息,特意到泊濑寺进香许愿,求得一卦签,诗谶云:‘古河道旁杉两株,岁月幽幽过,依旧连理枝。’【9】托观音菩萨垂怜,此谶乃是吉兆,果然让我在此与公子重逢。再说那些宝物,我一个柔弱女子,哪有本事偷盗它们呢?那都是先夫行为不端,犯下的歹事。诸般事宜,望公子细心体察。我对公子真情一片,绝无欺瞒。”说罢泪如雨下,掩面而泣。 丰雄听了将信将疑,一时间爱恨交织,默然无语。金忠夫妇见真女儿条分缕析、言之成理,再看她举止娴雅、大方得体,先自信了。遂道:“丰雄所说奇事,固然惊人,但仔细思量,便知世上岂有如此怪诞之事?你不远千里寻到此地,就算丰雄不领这份情义,我们也要替他留住你。”于是,把真女儿请进里屋。 真女儿口蜜舌甜,只两三天工夫,便大讨金忠夫妇欢心。她趁势央求金忠夫妇劝说丰雄,丰雄渐渐地也消除了心中的隔阂,再加上本就对真女儿倾心爱慕,终于坦然无疑,与真女儿立下海誓山盟,结为了夫妇。他们共约白头偕老,厮守一生,夜夜如古歌所云:‘云雾涌葛城,雨倾高间山。’【10】翻云覆雨,恩爱缠绵。直至泊濑寺晓钟响起,方才止歇。如胶似漆,只恨相逢太晚。 不觉光阴似箭,已是阳春三月。金忠对丰雄小俩口道:“此处景致虽比不上京都,却远胜于纪州。吉野春色美不胜收,三船山、菜摘川也都有百看不厌的美景。目下春光明媚,正是春游的大好时机,咱们何不一起出游?”真女儿笑道:“吉野美景,自古便名满京都,京中人以未能一游吉野为憾。无奈我自幼体弱,一到人多拥挤处,或是长途跋涉,便会头昏眼花,疲乏难耐。所以请恕这次不能奉陪了。我在家中等着夫君带吉野的土特产回来。”金忠夫妇极力劝道:“步行劳累,才会发病。家中虽无牛车,却也不至于让你徒步前往。再说你留在家里令丰雄记挂,他也玩得不尽兴。”丰雄也劝道:“既然姐姐与姐夫殷勤相邀,又安排周全,你还是去吧。即使半路上累倒,有我照顾也不妨事。”真女儿虽然满腹不情愿,架不住盛情难却,只好跟随众人一道出发游春。 一路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女子们个个盛装艳服,但娇美能胜过真女儿者,却无一人。 吉野有座寺院与金忠夫妇甚熟,这日黄昏,丰雄一行人来到寺中投宿。方丈出迎道:“今春你们来迟了,樱花已凋谢大半,莺啼也不那么悦耳了,但仍有一个好去处,老僧明日陪你们去赏玩。”当晚安排素斋相款,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山中升起一层薄雾,不久雾霭散去,万里晴空,寺院位于山顶,居高临下,放眼远眺,半山腰的僧房清晰在目。山鸟啼鸣此起彼落,群花争春竞相开放,虽同为吉野深山,此处特别令人心旷神怡。 对初次到访者而言,不可不看山中的飞瀑。丰雄请一位向导带路,向瀑布峰谷进发,不一时来到吉野离宫的遗址附近。但见激流飞泻直下,成群的鲇鱼溯流而上,景观壮阔,令人眼界大开。众人寻个干净处席地而坐,打开扁柏饭盒,边吃边观赏瀑布美景。 这时,有位老者足踏岩石健步走来。他一头银发用麻绳束着,步履轻盈,来到瀑布边,见到丰雄夫妇,登时面露惊疑之色。真女儿与婢女急忙背转过身,不敢与老者朝面。老者目不转睛,凝视二女良久,突然喝道:“孽障!竟敢在此惑人,休想逃过老夫法眼。”真女儿与婢女听了,立即一纵身,跃入瀑布中。水柱冲天而起,二女顷刻间不见踪影。霎时天空乌云翻涌,豪雨倾盆而下。 老者安慰众人不必惊慌,带着他们下山,在一户贫寒人家低矮的屋檐下避雨。众人吓得蜷缩成团,瑟瑟发抖。老者对丰雄道:“我观你面无血色、印堂发黑,必是为妖精所惑。适才若不救你,你早晚会送了性命。今后千万留神,不可大意。” 丰雄慌忙跪下磕头,将前事仔细叙述一遍,哀求道:“还请仙翁搭救小人一命。”老者道:“原来如此。这孽障其实是条大蛇,修炼多年,幻化为人。传言她生性淫荡,同牛交媾可生麒麟,与马交媾则生龙马。此番魅惑于你,想必是因为你相貌俊美,勾起了她的淫欲。我看她对你极为痴情,你今后若不加倍提防,恐性命旦夕不保。”众人听了愈发惶恐,对老人益发尊敬,顶礼膜拜,口口声声“活神仙显灵”。 老者笑道:“老夫并非神明,而是大和神社的神官,名叫当麻酒人。就让我送你们回家吧。”于是众人跟着老者,踏上了归途。 翌日,丰雄来到大和乡,向老者千恩万谢,送上美浓绢三疋、筑紫绵两捆,同时求恳道:“望神官祓禊除妖,帮小人彻底祛除蛇精之害。”老者收下谢礼,一一分赠给其他神官,自己丝毫未留。他对丰雄说道:“那蛇精贪你英俊,痴缠于你;你又被她幻化的美色所迷惑,阳刚气魄尽失。如果你想摆脱她的纠缠,从今以后须得振作精神、雄起阳刚,同时清心寡欲、镇定心猿,届时无需老夫助力,亦能自行驱邪逐恶了。”丰雄如梦初醒,反复道谢,拜辞老者。 回到金忠家,丰雄向姐夫道:“数月来小弟身受蛇精魇惑,皆因心性不正所致。我对父不孝、对兄不悌,还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实在过意不去。这些日子承蒙关照,此恩此情,容当后报。小弟就此别过。”遂与金忠夫妇告别,回到了故乡纪伊国。 家中父母与兄嫂听了这件可怕的怪事,终于明白盗宝一事并非丰雄之过,不由心生怜悯,又担心那蛇精再来纠缠滋事,彼此商量道:“这一切皆因丰雄孤身未娶,才给了妖精可趁之机,尽快给他娶妻成婚吧!” 恰巧在芝乡有位姓芝的庄司,其女富子在京都皇宫中充任女侍,得大内恩准辞职还乡。庄司托人来大宅家说媒,愿招丰雄入赘为婿。大宅家求之不得,立时应允了婚约。富子知丰雄俊秀,也颇为欢喜,一从京都回到家乡,便高高兴兴地成了亲。她长年在宫中侍奉,知书识礼、举止得体,兼且相貌清雅、温柔体贴,堪称可人儿。洞房之夜,丰雄虽偶尔会想起与蛇精相恋的往事,但面对富子,却也感心满意足,万般如意了。 新婚初夜,种种恩爱,不必赘述。次日夜里,丰雄多喝了几杯,带着醉意向富子戏谑道:“你常年住在宫里,见过世面,一定不很满意我这个乡下人吧?宫中时常出入宰相、中将等贵人,你跟他们卿卿我我,有些暧昧也说不定哩。这些虽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我难免会嫉恨呀!”富子猛地一抬头,道:“忘却旧爱,贪恋新欢,夫君还敢说什么嫉恨?我更是恨你入骨啊!”丰雄大吃一惊,眼前明明是富子的面貌,怎地声音竟变成了真女儿的?直把他吓得汗毛倒竖,背脊发凉。那女声又冷笑道:“夫君不必惊疑。尽管你将我们的海誓山盟抛诸脑后,但缘分注定,令我俩又再度聚首了。不过,你若再相信别人的谗言,第二次抛弃我,我就一定要报仇雪耻了。纪州的山很高很高,我可以让你的血从山顶流到谷底。劝你好自为之,切莫断送了性命。”丰雄听了,以为命在顷刻,浑身颤抖,几欲昏厥。 这时,又听屏风后有人厉声道:“天赐良缘于公子,公子还有什么不满意么?”说着走出蛇精的婢女来。丰雄愈发惊得魂不附体,闭目瘫倒在地。真女儿与婢女你一言我一语,一忽儿温言抚慰、一忽儿又恶语恫吓,丰雄却如躺尸一般,直挺挺呆楞到天明。 天色大白后,丰雄挣扎着逃出寝室,向庄司叙述了昨夜发生的可怖之事,他生怕背后有人偷听,低声道:“请岳父一定要想个对策,帮小婿逃过这场劫难。”庄司夫妇也吓得面青唇白,唉声叹气道:“这该如何是好呀?——对了!听说京都鞍马寺有一位大法师,每年都来熊野神社参拜,昨晚就宿在对面那座山的寺院里。据闻这位法师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能祛瘟疫、降妖魔、灭蝗灾,本乡人对他极为信服。咱们就请他来对付蛇精吧。”于是急忙遣人去请法师。 法师听庄司讲完前因后果,不屑道:“降服此等蛇妖,易如反掌,请诸位放心。”众人见他毫不在意,才跟着松了口气。 法师取出雄黄,加水调和好,装在一个小瓶中,然后直奔富子的寝室。众人畏畏缩缩,不敢跟从。法师嘲笑道:“无论男女老幼,都在这儿等着。看我即刻捉拿那条蛇精出来。”说着径直向前,拉开寝室门。一个巨大的蛇头“呼”一声向他猛扑过来。那蛇头比雪还白,眼亮如镜、角似枯木,气势汹汹堵在门口,血盆大口有三尺多宽,吐着腥红的舌头,作势要将法师一口吞下。法师惊呼一声,将手里的药瓶一丢,浑身战栗,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向众人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不是一般的蛇妖,而是作祟的邪魔,非法师之力所能降服。若是逃慢一步,我就被它吞进肚里去了!”说着竟晕倒在地。众人赶忙将他扶起,见他手足肌肤颜面,全都笼罩着一层黑紫色,周身滚烫,看来是中了蛇妖的毒气。到后来只有眼珠能够转动,一句话也说不出。大家往他身上浇冷水,仍然无济于事,终于毒发而亡。 众人见状更加惶恐,一个个胆寒魄散,不知所措,唯有抱头痛哭。丰雄把心一横,道:“连法术高明的法师也镇不住那蛇妖,她若执意要害我,我就算逃到天边也是无用。为我一人而连累大伙,更是不义之举。所以,现在不需要再想办法了,我自去同她周旋。”说罢,抬步向寝室走去。庄司家的人以为他疯了,纷纷劝阻,但丰雄置若罔闻,拉开寝室门,毅然入内。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蛇精与婢女相对而坐。蛇精对丰雄道:“我与夫君到底有何怨仇?夫君竟然找法师来捉拿我?如果你以后再敌视于我,不单只你一人,全乡人都会遭殃。我对夫君一往情深,也请你以诚相待,勿再生出异心了。”她花言巧语、搔首弄姿,令丰雄感到十分不舒服。 丰雄强忍心头不快,虚与委蛇道:“俗话说‘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你以常人难及的心思,几次三番纠缠于我,害得我吃尽苦头。如今又恐吓威胁,实在太过恶毒。我亦知你爱我之心,与凡人无异。只是你呆在这里,会令乡人担惊受怕。我请求你放过富子,我愿随你到天涯海角,任你所欲。”蛇精听了大喜过望,欣然应允。 丰雄走出寝室,对庄司道:“我被蛇精纠缠,连累大家跟着受罪,当真于心不忍。请您让我离开,以保全富子的性命。”庄司执意不允,道:“我也是堂堂武士后裔,习过武功,如果牺牲你来换取安宁,那太窝囊了,日后有何面目去见大宅一家人?还是另想对策吧。听说小松原道成寺有位法海和尚,法力精深,非寻常法师可比。如今虽已年迈,无事不出寺门,但我去苦苦哀求,他总不会见死不救的。”言罢立即上马,风驰电骋去请法海。 路途遥远,庄司马不停蹄,深夜时才赶到道成寺。法海和尚从禅房出来,听了蛇精作祟的原委,道:“真是可怜。贫僧虽已老朽,法术不怎么灵光了,但绝不能坐视不管,任由蛇妖残害百姓。你请先回,贫僧随后就到。”说着,取出一件用芥子香薰过的袈裟交给庄司,嘱咐道:“好言将那孽障哄到身边,用袈裟兜头蒙住,然后使劲压着。千万不可松手,沉住气,心里默诵佛经,这样她就逃不掉了。”庄司十分高兴,带着袈裟连夜策马疾驰,回到家中。 抵家后,悄悄唤出丰雄,密语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小心行事。”把袈裟交给丰雄。丰雄怀里藏着袈裟,来到寝室,对蛇精道:“庄司答应我们离开了,这就走吧。”蛇精喜极,警惕之心顿失。丰雄乘机掏出袈裟,猛地蒙到蛇精头上,而后使尽浑身气力,死死压住不放。“好痛苦啊!”蛇精哀求道:“请快松手吧!你怎能如此无情呢?”丰雄毫不理睬,越发用力按住她。 这时,法海和尚乘轿赶到,在庄司家人的搀扶下来到寝室。他口中念诵咒语,叫丰雄松开手,掀开袈裟一看,富子伏卧在地,已经不省人事。她的背上盘着一条三尺多长的白蛇,僵硬不动。法海提起白蛇,装进徒弟手捧的铁钵里。接着又念念有词,诵了一通咒语,一条一尺多长的小蛇由屏风后慢慢爬出。法海抓住它,也装入铁钵中。最后用袈裟将铁钵裹得严严实实,登轿离去。在场诸人千恩万谢,合掌致敬。 法海归返道成寺,在佛殿前掘一深坑,埋入铁钵,又施法封印,使蛇精永远不能复出。道成寺迄今仍留有大蛇冢。后来,庄司的女儿富子得病身故,丰雄则幸免于难。此即“蛇性之淫”的传说,谨录于斯。 —————————————————————————————————— ★注释: 【1】大和国,属京畿区域,为五畿之一,又称和州。领域相当于现在的奈良县。 【2】熊野三山是位于歌山县南部的熊野坐(本宫)神社、速玉(新宫)神社和那智神社的总称。 【3】出自《万叶集》第三卷第二六五首。 【4】此处一语双关,日文中“真女儿”有“漂亮女子”之意。 【5】出自《伊势物语》第八十八话。 【6】保正:十户为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保正即都保之长。 【7】大宫司:神社中神官之长。 【8】泊濑寺:又称长谷寺、初濑寺、丰山寺、长谷山寺,位于奈良县楼井市(初濑町)。相传系依照天武天皇敕愿而由道明上人所建。 【9】出自《古今和歌集》卷十九。 【10】出自《新拾遗集》。 八 青头巾 古时,有位名叫快庵禅师的有道高僧,自总角【1】之年起,就刻苦钻研禅宗奥义,并时常云游八方,求师问学。某年夏季,他在美浓国龙泰寺修完禅课后,于初秋前往奥羽一带,随后又来到下野国,当行到该国的富田村时,天色已晚,便想寻觅一户人家投宿。 他走到一栋大宅前,正欲开口叫门,恰好有一群耕田归来的农夫,在暮色昏黄中见到他的背影,登时惊慌失措,惊呼道:“不好了,山鬼又来啦,大家快跑啊!”听到喊声,大宅里的人都慌乱起来,妇孺老少哭叫号泣,争抢着四处躲藏。大宅的主人挥舞着扁担,怒容满面地冲出来,一看,门外站着的是位年近五旬,头戴青头巾、身穿黑僧袍、背负旧包裹的老僧。 快庵禅师举杖致意,问道:“这位施主,为何如此警惕呢?贫僧只是个行脚僧,想在贵处借宿一晚,故而站在门外等人来开门,没想到竟引来怪论,真是令人一头雾水。贫僧绝非什么打家劫舍的强人,请勿见疑。” 那主人将扁担一丢,抚掌大笑道:“哈哈,是他们眼拙,认错了人,让大师受惊了。大师快请进,今晚敝宅当盛情款待,以偿冒犯之过。”说罢,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将快庵禅师请到里屋,备宴相飨。 饭后,主人对快庵禅师说道: “适才农夫们将您误认作山鬼,也是事出有因的。此地流传有一个奇闻,实在是不可思议,所以才引起了人们的恐惧。村郊的山上有座庙宇,系本地望族小山氏的菩提院【2】,历代皆由德高望重的高僧出任住持,现在的住持是本地某位颇负名望者的侄子。他博学多识、修养深厚、素孚威信,国中人都喜欢到此寺中布施皈依。我一家人也常去礼佛,与那住持颇为熟稔。 “去年开春,住持受越国一位灌顶【3】戒师的邀请,在彼处逗留了百余日,返寺时带回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说是让少年服侍自己的起居。那少年容貌俊秀,深得住持宠爱,渐渐地,住持开始疏于佛事,变得懒散懈怠。今年四月,那美少年突患急病,卧床不起,住持请来国府最好的医生为他诊治,却药石无效,不数日间病情加重,终于一瞑不视。 “住持失此少年,如丧掌上明珠,终日里长吁短叹、不胜悲痛,以至于哭到无泪、悲到失声。他既不肯将美少年的尸骸送去火葬,亦不肯土埋,天天与遗骸脸贴脸、手拉手。时日一久,住持心神丧乱,变成了疯子。他把那少年的尸体当成活人一般,与之嬉戏作乐。尸首上的肉腐败发烂了,他觉得可惜,竟将腐肉吞食入肚,还吸吮尸骨,直至将整具尸体啖尽吃光。 “寺里的其他人,都认为住持已变成了山鬼,吓得纷纷逃离寺庙。后来,一到夜间,住持就下山进村,或袭扰村民,或掘墓食尸。山鬼的传说,我们以往只在古物语中听过,现在却是亲眼目睹。村里的人无力阻止山鬼的恶行,只好一到傍晚立刻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近来此事逐渐在国内传开,外地人大多不敢到我们村来了。所以村民们见到大师,才生出了误会。” 快庵禅师听主人讲完这段故事,说道:“天下离奇之事,真是数之不尽。人生于世,倘若不识佛法无边,不知佛与菩萨教化广大,就会浑浑噩噩,虚度一生,最后被爱欲邪念所蒙蔽,犯下罪孽,陷入业障苦海中。某些人前生乃是兽类,今生为人便兽态复萌,残暴瞋恚;某些人前生是鬼是蟒,今生就要蛊惑作祟。此类例子古往今来,不胜枚举。又有一种人,虽然活着,实为鬼魅。如楚王宫女化为蛇,王含之母变夜叉,吴生之妻变成飞蛾等等。【4】还有,古时候一个游方僧人夜宿于贫苦百姓家。那一晚风雨交加,吹灭了屋里的灯火,漆黑一团,游僧辗转难眠。深夜时分,忽然听见羊叫声,不一会儿,游僧感到有一物在不停地用鼻子嗅自己。游僧登时惊起,操起放在枕边的禅杖,用力一击。那物惨呼一声,翻倒在地。这家的老妪闻声而醒,掌灯一照,倒地者竟是她的女儿。老妪痛哭流涕,哀求游僧赶快救人。游僧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觑个空,急忙从这户人家中跑掉了。过了一段时间,游僧又路经该村,见田里围拢了许多人在看热闹,上前询问何事,村人答道:‘捉到个变成鬼的女人,大伙儿正合力把她埋掉。’【5】 “然而,以上诸例中,化身鬼魅的,皆是女子。未尝闻有男子变鬼者。盖因女子易被内心欲望所迷惑,导致性情乖张偏执,变成卑鄙可怖的厉鬼。隋炀帝臣下有麻叔谋者,嗜食小儿嫩肉,时常偷拐民间幼童,蒸而为膳。此等人生来即无理性,乃是冷酷凶残的野蛮人,与您所说的那个变鬼的住持迥然不同。至于住持活生生变成山鬼的原因,想来是由于往昔因缘所致。他平素也曾竭力苦修,虔诚向佛,意志坚定,若不是恋上那个美少年,定会成为一位大德圣僧。只可惜,一旦为爱欲所陷,步入歧途,引来无明【6】业火焚身,终于令他变成了山鬼。而过往的一切努力,也就统统前功尽弃。同样-个人,心思放纵则堕落成魔,心思收敛则证悟佛果,这位住持便是极好的例子。贫僧欲教化此鬼,使之归返人性,作为今夜承蒙款待的回报。” 主人听罢,欣慰万分,热泪盈眶,在席上磕头道:“大师若真能行此善事,则国中之人如入净土矣!” 山村的夜,寂静安谧,连寺庙的钟声也听不到,唯有从破旧门缝中泄入的下弦月月光,使人惊觉,夜色已深。主人道:“那么,就请您歇息吧!”告退出门,回到自己的寝室安眠。 次日申时,夕阳西斜,快庵禅师特意走访了那座位于村郊山上的庙宇。山寺显然已长久无人居住,寺门布满荆棘,经阁遍生青苔;殿堂中并排的佛像间蛛网缠绕,护摩坛【7】里燕子粪成堆,住持的禅房与走廊一派凄凉。快庵禅师步入寺中,摇动锡杖,发出声响,唤道:“我乃游历四方的云水僧,今夜可否借宿于此?”连唤数遍,无人应答。隔了片刻,才从僧房中慢吞吞地走出一个骨瘦如柴的僧人,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彷佛站也站不稳。他嘶哑着嗓门,说道:“看来大师是从远方而来路经本寺的。你有所不知,本寺因故荒废已久,早变成了一座空荡荡的破庙。寺里一粒米粮也无,哪怕一宿也无法招待客僧,你还是快下山去村里求宿吧!” 快庵禅师再度恳求道:“贫僧自美浓国来,在前往奥州的途中,经过山下小村,见此地山青水秀,便想登山观赏一番。不觉间日影西沉,下山回村路途颇远,恳请院主大开方便之门,务必容许贫僧借宿一夜。” 寺僧道:“这般荒凉破庙,绝非容身之所,何苦定要强留下来?不过,我也不好强撵你走,那就悉听尊便吧!”说罢,再不多言。快庵禅师遂在寺僧身旁坐下。 夕阳渐渐隐到山后,暮色沉沉,寺中也不点灯,漆黑一团,唯闻山涧流水潺潺。寺僧起身,自行回到僧房,四周了无声息,万籁俱寂。 夜阑更深,月上山头,明月将皎洁的清辉撒满整座寺庙,映得殿中亮堂堂。子夜时分,那寺僧忽然从僧房里出来,鬼头鬼脑地在殿内四下寻觅,却什么也没找到。他怒吼道:“秃驴,你藏到哪里去了?应该就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一边大吼着,一边反复搜寻快庵禅师。他却不知,自己已经来来去去从快庵的身前走过数次,但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快庵。他在佛殿和庭院间来回狂奔,跳跃吼叫,终于体力不支,累倒在地。 旭日东升,天光大白,寺僧如醉初醒,一张眼,见快庵禅师仍在昨日的位置上坐着,不曾移动分毫,不禁怔住了。他靠在柱子上,周身乏力,长吁短叹,默然无言。 快庵禅师走到他身旁,问道:“院主何故叹息呢?若是饥饿难耐,就请享用贫僧身上的肉吧!” 寺僧道:“大师整夜都坐在原地未动吗?” 快庵禅师答道:“贫僧彻夜未眠,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寺僧羞惭道:“小僧泯灭人性,贪食人肉,不过确实还未尝过僧人之肉。大师真乃活佛现世,小僧被鬼眼障目,竟视而不见,真是惭愧啊!”言罢,垂头无语。 快庵禅师道:“听村里人说,你是为爱欲所陷,方才堕入饿鬼道,真是可悲可悯。此亦恶有恶报之明验。你夜夜去村中残害村民,搅得山村不得安宁。贫僧闻之,不忍弃你于孽海,故而特意来此寺中,盼能施以教化,使你归返人性。你肯听从贫僧教化么?” 寺僧答道:“大师果然是活佛再世。如蒙救拔,教诲真理,小僧定弃恶从善,抛弃心中爱欲痴嗔。” 快庵禅师道:“甚好。那么你跟我到这边来!”说着,带领寺僧坐到廊檐前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脱下自已的青头巾,戴在寺僧头上。然后授给他二句证道歌,歌曰: 江月照,松风吹, 永夜清宵何所为。【8】 快庵禅师嘱咐道:“你不忙离开此地,须慢慢领会这两句歌包含的真意。待你完全理解之后,自然就会恢复佛心。” 殷殷教导一番后,快庵禅师下山离去。从此村民们再也不见山鬼为祸,但那寺僧是生是死,也无从知晓。因为村民们仍心有余悸,不敢上山探视。 转眼一年过去,翌年冬十月上旬,快庵禅师由奥州归来,再度途经富田村。他又去拜访上回曾经借宿过的人家,并探听那寺僧的消息。主人欢喜相迎,说道:“多亏大师宏法,那鬼僧再未进村害民,现在村民们都好像生活在极乐净土一般。只不过大伙儿谁也不敢上山,因此不知鬼僧后来的情况,想来已不在人世了。今晚就请您在舍下安歇,为他祈求冥福,阖村村民都会随您一起诵经祭吊。” 快庵禅师摇首道:“不,那寺僧若已善果圆满,坐化升天,则贫僧乃是他的导引之师;如尚在人间,也算是我的徒弟。因此无论如何,我都要上山确认他的结果。”于是,二度登上村郊那座山。由于人迹罕至的缘故,山路已与去年来时完全不同。进到寺里一看,荻草和狗尾巴草长得有一人多高,将石阶掩蔽得难以辨认,草上洒下的露水好似下小雨一般。佛殿与经阁的门东倒西歪,住持的禅房和走廊,因受雨水浸蚀,已腐痕累累,生满青苔。 快庵禅师又向寺僧打坐的廊檐下望去,模模糊糊地依稀似有一个人影。近身一看,那人须发蓬乱,已分不清是僧是俗,在丛生的杂草中端坐着,彷佛一尊石像,口里喃喃自语,细如蚊蚋。快庵禅师凝神倾听,隐约听到寺僧念的正是证道歌: 江月照,松风吹, 永夜清宵何所为。 禅师见状,高举禅杖,大喝道:“汝今何所生?汝今何所为?”当头一击,寺僧登时如煦阳融冰,消逝无踪。只剩那领青头巾与尸骸白骨,残留于草叶上。长久以来的执迷不悟,终于烟消云散。佛理之至真可贵,由此可证! 快庵禅师大德之名,传颂遐迩,播于天下。众人皆云他是禅宗始祖达摩再世,到处都在称赞他的功德。村民们自发上山,一起将荒废的山寺清理干净、修葺一新,然后郑重迎接快庵禅师驻寺,出任住持。快庵禅师将原属密宗的山寺,改辟为曹洞宗的灵场。该寺至今仍广受尊崇,香火不绝。 —————————————————————————————————— ★注释: 【1】总角:指八、九岁至十三、四岁的少年。古代少儿将头发分作左右两半,在头顶各扎成一个髻,形如两个羊角,故称“总角”。 【2】菩提院:这里指家庙,是某一家族固定皈依的寺庙。 【3】灌顶:梵语的意译。原为古印度帝王即位的仪式,佛教密宗效此法,凡弟子入门或继承“阿闍梨”位时,必须先经本师以水或醍醐灌洒头顶。灌顶使受灌者成熟为修密之容器,从此可听闻修习殊胜之金刚乘。 【4】此处所举诸例,全部出自中国明朝谢肇淛的《五杂俎?卷五?人部一》。但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因古书无标点断句的缘故,上田秋成对这些例子解读有误。《五杂俎》原文为:“化为狼者,太原王含母也;化为夜叉者,吴生妾刘氏也;化为蛾者,楚庄王宫人也;化为蛇者,李势宫人也。”对比原文可以看出,上田秋成显然将之误断句为:“太原王含母也,化为夜叉者;吴生妾刘氏也,化为蛾者;楚庄王宫人也,化为蛇者。”故而造成所举例子在对应上出现错误。 【5】此例亦来自《五杂俎?卷五?人部一》。原文为:有游僧至山寺中,与数人宿,夜深闻羊声,顷便入室就睡者,连嗅之。僧觉,以禅杖痛击之,踣地,乃一裸体妇人也,将以送官,其家人奔至,罗拜乞命,遂舍之。他日僧出,见土官方执人生瘗之,问其从者曰:“捉得变鬼人也。” 【6】无明:无智、烦恼、不觉,于诸法事理无所明了,称为“无明”。无明是一切生死烦恼的根本。 【7】护摩坛:又称光明坛、护摩火坛、军荼坛、火漫荼罗。“护摩”是梵语音译,意为“焚烧”;护摩坛即中央设火炉,焚烧供物之坛。 【8】出自中国唐代玄觉禅师所撰《永嘉证道歌》。 九 贫富论 在陆奥国【1】蒲生氏乡的家臣中,有一个名叫冈左内的武士,誉高禄厚、素负盛名,关东八州人人知晓。左内性情乖僻,热衷于追逐富贵,与其他武士的重义轻利截然相反。他平日里力求节俭、简朴持家,日积月累,家底日益殷实,成为当地有名的富人。 冈左内在习武练兵之余,不好品茗玩香,而喜欢将诸多金器陈列于大厅上,逐一把玩,悦目赏心。其陶然自得之趣,远胜过世人流连于花前月下。时人对此怪癖多有藐视,挖苦他是个吝啬鬼。 某日,左内听说家中一个服侍自己多年的仆人,积蓄了一锭黄金,便将那仆人唤到身旁,说道:“昆山之玉,处乱世之中,亦与瓦砾无异。身为武士,生逢动荡岁月,首先期盼得到的,自然是棠溪、墨阳【2】出产的宝剑;其次,则要获取金银财宝。可是宝剑虽利,难敌千人;黄金之力,却可役使天下,令人人拜服。因此,武士理应珍视黄金,妥善积贮,以备不时之需。你虽然地位卑贱,却努力积蓄以你的身份极难获得的黄金,真是值得钦佩。我要褒奖你!”遂打赏仆人黄金十两,并准许他出入佩刀。天下人闻之,多有赞语,言道:“如此看来,左内敛财爱金,实与贪婪之辈不同。真称得上是当世罕见的奇人!” 当晚,左内刚刚睡下,忽然听见枕边传来脚步声,有人来到榻前。他睁眼一看,烛台下坐着一个矮小老翁,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左内从榻上起身,抬头问道:“你是何人?来此做甚?若要强借米粮,也该来个年富力强的壮汉。似你这等耄耋老朽,孱弱不堪,怎敢来扰我清梦?难道是狐精作祟,欲施妖术?嘿嘿,秋日夜长,无以为遣,你若有什么宵小伎俩,尽管使出来,正好替我解闷。”左内毫不慌乱,眼望老翁,神色自若。 那老翁道:“在下既非鬼魅,亦非人类,而是大人所蓄藏的黄金中的精灵。多年来承蒙厚爱,感激不尽。今日见大人褒奖仆人黄金十两,不胜欣慰感慨。故而化作人身,冒昧前来拜访,欲与大人秉烛夜谈。虽是十无一益的闲话,但若憋在心里不讲出来,总是抑郁难受。为此叨扰大人安眠,备感歉疚。”他顿了顿,接着道: “富而不骄,乃圣人之道。但刻薄之人常谓:富者多吝,豪者多愚。其实,这只是指晋之石崇、唐之王元宝等豺狼蛇蝎之徒而言。往古之时,富者皆是凭藉审天时、察地利,顺其自然而致富。周之吕望,封于齐地,教民依地利之便治产创富,海边百姓因此趋利而来;齐国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虽只是臣子,其富却胜过列国之君。范蠡、子贡、白圭等,皆鬻货谋利,身家巨万。司马迁罗列上述诸公,撰《货殖列传》。后世学者却口诛笔伐,非议甚多,责其立论鄙陋。那一众学者实则是黯于世理也。孟子云:‘无恒产者无恒心。’农夫勤劳耕作,五谷丰登;工匠制造器具相助,商贾为其流通货物。大家各司其职,各凭本事置产发家,祭祖先、孝父母、育子孙,此乃人生于世的最大本份。除此而外,尚有何为?《史记?货殖列传》云:‘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又云:‘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又有云:‘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此皆自然之理也!然而,只因为《论语》中有‘贫而乐’之句,使得诸多文人陷溺其中,迷惘终身。而赳赳武夫之辈,挽弓持矢,浑不知富足乃国之根本,只识攻伐之谋、杀人盈野,害人、毁物、失德,结果必是断子绝孙。此皆轻财货而重声名所累。窃以为,人心追名逐利,本质无二。然重名者,拘泥于文章学问,轻财贱物,自命清高,隐遁于山野,晴耕雨读,美其名曰君子固穷。此等人,名虽称‘贤士’,其所作所为,却绝非圣贤之举。黄金者,七宝【3】之首也,埋于地底,则四周充溢清泉,去污涤秽,隐发妙音。如此雅洁之物,岂能聚于愚钝贪吝者手中呢?今夜来此,直抒胸臆,多年郁积之幽愤怨闷一扫而光,当真痛快!” 左内听罢,深有同感,移座向前道:“您适才所述富贵之道,显微阐幽,与吾平日所思不谋而合。在下斗胆略抒己见,请您多加指教。据您所言,世人轻藐黄金之德,而不知富贵乃人间大业,实属错谬。然则,酸儒书蠹之见,亦非毫无道理。当今世上,富贵之人十中有八贪婪阴险,凶残冷酷。有的自身享尽高官厚禄,却对兄弟亲眷中的贫弱者不加救助,更不体恤家中世代驱唤的奴仆;有的眼见邻人家道没落,不但不予援助,反趁火打劫,以贱价收买其田产,据为己有;有的虽被尊为村中长者,却抵赖不还早年欠债,对之礼让者,他却将人家看低一等。偶有故人逢年过节来访,则疑人必是上门借贷,诡称外出而拒人于门外。凡此种种,所在多有。还有一类人,对主君尽忠、对父母尽孝、对尊长尽礼、对贫者尽力,受到众人交口称赞。然而,他们空有高贵品德,隆冬严寒之际,仅有一衣御寒;三伏酷暑之时,仅得单衣一件,无以换洗。即使在丰收之年,早晚也只有一碗稀粥勉强充饥。此类人不但朋友日渐疏远,就算是兄弟亲族亦与之断绝交往。心中痛苦难言,穷困潦倒终了一生。那么,他们是懒散不肯努力吗?不。他们每天早起晚睡,尽心竭力,东奔西跑,从无闲暇。那么,他们是愚笨吗?也不。只因为怀才不遇,结果就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的清贫之乐也无缘享受。以佛教观之,则谓此乃前世种因、今生受果;以儒家言之,则云此系天意。倘若真有来世,那么人们还能指望今生积累阴德,到来世获得善报;即便今生抑郁不平,也能得到抑制。由此看来,富贵之道,佛教的解释切中事理,而在儒家则得不到解决。不知您是否笃信佛教?如吾言中有误,望能予以指正。” 老翁道:“大人所问之事,古来便争论不休,迄无定论。依佛法阐释,贫富之别系由前世善恶所定。此一论断,不过略为概述因果循环之理。倘若前世努力修行,以慈悲为怀,善待他人,今生便能投胎于富贵之家。那么,世间富人多有凭借财势,欺压贫弱者,他们出言不逊、举止粗野、心地卑鄙,令前世的功德善行,到今生堕落不堪。这又是怎样的因果报应呢?听说佛与菩萨都极其厌恶名利,为何又拘泥于贫富之事呢?由此可知,所谓富贵乃前世积德善报,贫贱系前世作恶恶报,都是诓骗无知愚妇的妄谈。不计较贫富报应的人,一心一意只管积善,即使其本身未得福报,子孙也必得膏泽荫庇。《中庸》有云:‘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所言正是此中微妙之理。如果本身行善,是为了冀望有善报于己,这就不是真心行善。另有作恶多端、贪财残酷之人,不但荣华富贵,而且长寿善终,对此在下别有管见,请大人细听。 “在下既非神,亦非佛,本是无感情无性格的黄金之精,暂化人形来与大人谈贫论富,故而所思所想与凡人不同。古时的富人,明天时察地利,靠努力经营治产发家。其过程顺应天道,利人利己,财富聚拢到他们手里合乎自然法则。又有一类人,贪敛无度,亲金银赛过父母,平常节衣缩食,甚至连宝贵的性命也不加珍惜,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唯有金钱。这种人靠着吝啬积财致富,也是有因可循。在下非神非佛,无欲无情,既无判断善恶之能力,亦无穷究其理之必要。奖善惩恶是天、神、佛的事,他们所做的,就是要维持人间正道,非在下这等精灵所能及。在下只知道,谁惜我爱我、重我厚我,便趋近于谁。这便是黄金的聚拢与人心善恶无关的原因。还有,某些富人想要缔结善缘,无缘无故随意施惠,不察贤愚便来者不拒,一概予以金钱。此种人即便有善根,其金银财富也终将散尽。原因在于他们仅知黄金可用,不识黄金有德,视金钱如粪土,肆意挥霍,焉得不败?另外有些人,虽然品行敦厚,赤忱待人,但时运不济,捱苦受穷。上天对他们所赐极薄,尽管忙碌一生,却与富贵无缘。因此,古之贤人求有益则求,无益则不求。退隐山林,飘然出尘,其行止洒脱逍遥、其心境恬淡高远,实是可钦可敬。 “虽然如此,但生财亦需有术。巧者善于聚财,拙者散财比土崩瓦解更快。我等金银之精追随人们的事业兴衰而流转,并无固定主人,今日聚于此,明日聚于彼,依照人们的所作所为,如流水一般,不舍昼夜,来去无休。游手好闲、不务产业者,即使财富多如滔滔江海,也会坐吃山空,消耗殆尽。 “请恕在下一直喋喋不休。我已反复强调,财富的生聚,其实与人的德行并无直接关联。君子爱财,也不必去说三道四。富者或遇机缘,或克制节俭,或勤劳经营,发迹致富、众人服膺理所当然。我等黄金之精,既不知佛法所谓因果报应,也与儒家所说天意毫无干系,不过是游戏人间罢了。” 左内听罢,愈发兴致勃勃,道:“阁下卓识妙论,令我茅塞顿开,积年疑惑雪融冰消。不过仍有不明之处,尚请赐教。当今丰臣氏威震四海,五畿七道【4】虽表面上已日趋升平,但失国而谋再起之士,潜隐各地,他们托庇于大国,静观时势,一旦天下有变,必图复国,再兴主家。而百姓们也不认可真正的和平已经到来,他们仍处于战国状态,随时可抛弃农耕转执刀枪;武士们更是难以高枕无忧。此种状况,绝非长治久安之道。究竟谁能一统天下,使苍生安居乐业呢?届时,您又将趋附于何人呢?” 老翁答道:“人间气运兴亡,非我等精灵所能知晓。若单以富贵之道而论,武田信玄谋略超群,一生智计百出,其威权虽只限于三国之内,但一代名将的美誉却举世称颂。据闻他临终时曾言:‘织田信长【5】真乃幸运儿,吾以往太过轻视于他,以致没有及时讨伐,如今病倒不起,方才后悔莫及。用不了多久,武田家的子孙就要亡在他手上了。’与信玄并立的上杉谦信,也是武勇过人的英杰。信玄死后,本来谦信可以天下无敌,可惜不久后也英年早逝。信长的见识气量,固然出类拔萃,但智谋逊于信玄,武勇不及谦信,只因善于经营,独占富贵【6】,才一度称雄天下。惜乎为人刚愎自用,终因辱及家臣,遭反叛而死于非命。由此观之,信长亦非文武兼备的治国良才。秀吉【7】素有凌云之志,无奈出身寒微,因羡慕柴田胜家、丹羽长秀的富贵,遂从二人姓氏中各取一字,改姓羽柴。如今秀吉化龙升天,或许早将当初蛰伏浅池时的境遇,忘得一干二净了。秀吉虽化龙飞升,但穷究其底,亦不过蛟蜃之类,并非真龙,至多三年,其势必衰。丰臣一族,富贵难以久长。 “自古以来,凡骄奢无度者当政,绝难长久;但若过于节俭,又会陷于吝啬。故而明察节俭与吝啬之界限,甚为重要。今秀吉秉政万难长久,但万民安居乐业,家家讴歌称颂的千秋盛世,即将来临。吾有八字真言,赐君牢记。”说罢高声咏道: 尧蓂日杲【8】,百姓归家。 二人一夜长谈,至此尽兴。远方传来寺院的钟声,已是五更。老翁道:“彻夜清谈,有扰安眠。目下天将破晓,在下告辞了。”站起身来,霎时间消失无踪。 左内仔细回思夜间所闻,揣摩歌中含义,慢慢领悟了“百姓归家”【9】的真谛,深以为然。由此推想到“尧蓂日杲”四字,正是寓意着“瑞草生,旭日明”的吉兆! —————————————————————————————————— ★注释: 【1】陆奥国:属东山道,又称奥州。其领域大约相当于今日的福岛县、宫城县、岩手县、青森县、秋田县东北的鹿角市与小坂町。 【2】棠溪、墨阳是中国古代著名的宝剑产地。《史记》载:“天下之剑韩为众,一曰棠溪,二曰墨阳……”《战国策?韩策》亦载:“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溪、墨阳……” 【3】七宝的说法不尽相同,较常见的说法是指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 【4】五畿七道是古代日本全土在律令制下的行政区域划分。“五畿”指京畿区域内的五国,又称“畿内”或“五畿内”。京畿之外则仿中国唐制,以“道”称之,共分为“七道”。五畿是: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摄津;七道是:东海、东山、北陆、山阳、山阴、南海和西海。 【5】织田信长(1534~1582),日本承前启后、绝世无双的一代枭雄,被誉为“战国风云儿”,安土时代之开创者。1560年,织田信长在“桶狭间合战”中大败今川氏,登上历史舞台。此后,他以“天下布武”为目标,征战四方,几乎结束战国乱世。1582年6月2日,织田家重臣明智光秀背叛,率军猛攻夜宿本能寺的织田信长。织田信长纵火自焚,结束了波澜壮阔的一生,终年49岁。 【6】织田信长是战国时代最重视商业的大名,他开金矿、撤关所、设立乐市,鼓励商业流通与自由贸易,奖励技术革新,同时积极谋取对贸易基地堺港的控制权。一系列得力的商业政策,使信长获得了大笔财富。 【7】丰臣秀吉(1536~1598),出身卑微的贫农之子,初名木下藤吉郎。1554年投奔织田信长,屡立功勋,逐步升迁为信长麾下独当一面的大将。1582年信长死于“本能寺之变”,秀吉立即从前线回师,讨灭叛乱的明智光秀,随后又于贱岳之战击败柴田胜家,成为织田信长的实际继承者。他接过信长的旗帜,延续信长的战略,最终压倒群雄,在名义上结束了战国乱世。1586年,秀吉受赐姓“丰臣”,并就任关白。1591年,他将关白之位让给外甥丰臣秀次,自称太阁。 【8】尧蓂,传说帝尧阶前所生的瑞草。日杲,日出光明。 【9】“百姓归家”意为百姓归于家康。丰臣秀吉死后,德川家康在1600年的关原之战中击败忠于丰臣家的石田三成,基本上掌握了全国政权。1603年,他在江户开设德川幕府。1615年“大坂夏之阵”,德川家彻底灭亡丰臣氏,实现了“元和偃武”。德川家康在真正意义上统一了日本全国。 春雨物语 序 春雨霏霏,经夜不歇。清冷静谧间,拂纸研墨,欲挥毫直抒胸臆,又感心怀空洞,渺无可书之事。思撰物语故事,又恐力不能及。然吾区区穷乡之叟,才疏学浅,除此又能何为乎?念往昔受诓于史籍,而今亦不妨为文诳惑他人,图一乐也!纵然事属杜撰,未必逊于信史。一念及此,遂不揣浅薄,提笔撰述。推窗而望,绵绵春雨,似欲润吾枯肠,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一 血溅宫闱 自鸿蒙初辟、天神创世,吾国已历五十一代天皇,如今在位的乃是天推国高彦天皇【1】。是年,天下五畿七道风调雨顺,无旱无涝;五谷丰登、四海清澄,百姓鼓腹而歌,好一派太平盛世之气象。良禽勿须择木,自能安栖;贤臣勿须择主,自有任用。为纪此升平年景,朝廷图书寮【2】遍搜唐国典籍,上奏天皇,改年号为“大同”【3】。 大同元年,平城天皇即位未久,即下诏为皇太弟神野亲王营建东宫御所,命他迁居其中。如此优礼厚待,盖因先皇在世之日,曾特别恩宠神野亲王,故而遗泽荫庇至今。神野亲王天资聪颖,博览经史、贯通古今,兼且雅擅草隶。就连隔海的唐国,也有人极为欣赏他的书法,求其惠赠题字。 那时唐国的皇帝乃是宪宗,听遣唐使盛赞平城天皇德政,便派遣使者来国,互市贸易。新罗国哀庄王【4】亦与本朝通好,循例进奉贡品数十船。 平城天皇因体弱多病,继位不久便欲将皇位让予皇太弟神野亲王,但殿上公卿众口一词,纷纷劝谏道:“兹事体大,还望吾皇三思。” 某日夜间,平城天皇于眠中得一奇梦,梦中见先皇面向自己,纵声吟咏短歌道: 晨起未闻鹿鸣,夜深踌躇难返。 天皇一惊而醒,细细咀嚼歌中含义,悟到先皇是希望自己早日让位。 又一日夜间,天皇梦见有使者携来先皇口谕,当殿宣道:“早良亲王【5】之亡灵,因无后裔子息供养,遂至柏原御陵【6】向朕陈情,请求予以修庙供奉。朕已应允,你速去办理。” 平城天皇醒来后疑惧交迸,颇觉这些怪梦均因自己优柔寡断而起。慌忙召来法师、神官,登临祭坛,为早良亲王祓禊超度。此后又追封早良亲王为“崇道天皇”。 大臣藤原仲成与其妹药子,竭力劝阻天皇道:“《周礼》虽载: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以日、月、星、辰可占六梦【7】之凶吉。然则,陛下难道真的要以幽暗不明之梦,来裁断乾坤纲常?陛下不过是气血虚弱,遂为邪佞所趁罢了。”当下传令,命御医出云国广成对症制药,为天皇调养御体。 公卿臣僚们也聚集在一块儿,商议对策。他们决定派遣祓禊神官前往全国各地的神社,同时召伯耆国高僧玄宾法师进京。玄宾法师曾任僧都【8】职司,后因看不惯弓削道镜【9】倒行逆施,愤而辞官,隐遁山野。此番奉召入宫驱魔,他全力施为,七日之后,魔氛尽散,遂启禀天皇,恳求准予辞行。天皇身心渐安,喜慰之下,欲留玄宾多宿几日。但玄宾似有所悟,竟无视天皇意旨,自行归返伯耆国去了。 另一方面,藤原仲成与药子千方百计地献媚逢迎天皇,明里处处投天皇所好,暗中则处心积虑,想方设法离间天皇的左右大臣。天皇虽略有察觉,却一笑了之,并不深究。皇宫中照常夜夜笙歌,美貌少年与娇艳少女重重环绕,翩翩起舞,齐声高唱天皇御制短歌,歌云: 雄鹿呦呦觅佳偶,圣心如露溶寒霜。 药子见天皇兴致颇高,频频举杯,也即翥凤翔鸾,起舞助兴。她挥团扇拂长袖,歌道: 三轮神社门开敞,吾皇千秋万古存。 歌舞尽兴,次日天皇神采奕奕,上朝理政不提。 且说那神野亲王工于文藻、玄鉴宏达,难免受小人嫉妒,屡有谗言入于平城天皇之耳。天皇每逢小人进谗,总是默忖道:“本朝自皇祖神武天皇【10】仗剑东征、举矛开国以降,直至第十代崇神天皇,史书皆无详细记载【11】,《日本书纪》对此亦不得要领。此后儒教由汉土传入,国人本应以圣贤之教律已、以圣贤之道待人,惩恶扬善,恢弘正气。可惜世风日下,奸邪当道,满目巧言令色之徒,搅得天下扰攘难安。朕虽疏于读书,才薄学浅,却也知遵照圣贤教诲,黜邪崇正,如此方是治国之道。”遂不理谗谤流言。 某日天清气朗,万里无云,突然云天之上传来“隆隆”震响声。正在大殿上打坐的空海大师急忙默诵咒文,手持念珠大喝一声,从空中掉下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大家围拢一看,竟是蛮人乘飞车来此。空海大师将其擒住,置于箱中。又命人将箱子抛入难波津。忌部滨成【12】在怪物陨落处掘地三尺,朝天祷告,以逐邪气。此事甚奇,不知何解。 再说皇太弟神野亲王,这日亲往柏原御陵,参拜父皇陵寝。他在桓武天皇陵前献上一道密奏,奏文内容除亲王本人外,他人全不知晓。 翌日,平城天皇亦至御陵参拜。公卿百官前呼后拥,左右大将、中将佩剑持戈,护卫御辇。珍馐美味、金银币帛摆满供台,松柏树上彩绦飞舞。如此盛况,唯有上古神之世代时,方能与之相类。雅乐寮【13】的笛师、唐乐师、腰鼓师、伎乐师等,分列左右,笙笛鼓乐、急管繁弦,就连寻常车夫、兵卒,也听得如痴如醉。 忽然,铅云低垂,天色登转晦暗。乌云由山后翻涌而至,四周漆黑一片。文臣们慌忙扶天皇上了御辇,武将及卫士们在车辇旁护卫,众人保着天皇回到了皇宫。 在“陛下返宫”的高呼中,大伴氏人【14】急急开启宫门。御医们听说天皇受惊,迅速调配好良药,送入御所。天皇虽安然无恙,但心中已认定拜陵时所遇之事,乃是先皇催己让位的警兆。他持杯在手,以双岗蕨调味,吃着一条栗栖野河中的鲙鱼,默然沉吟。当晚明月皎洁,布谷鸟的鸣啼清脆悠远。过了片刻,天皇步入寝殿安眠。 次日清晨,召空海大师殿前问对。天皇问道:“上古的三皇五帝暂且不提,请大师讲讲后来的帝王是怎样治国的?”空海回禀道:“无论何邦何国,皆非先立礼教方才开国的。昔时殷汤‘网开三面,德及禽兽’【15】,便是得民心之道。望吾皇勤勉政务、事必躬亲,使黎民百姓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饥则得食、渴则得饮。若如此则民风淳朴,苍生不生非份之想,天下垂拱而治矣!” 天皇颔首赞许,深以为然。 皇太弟神野亲王此时也在殿上,与天皇一起听空海大师纵论古今。天皇问神野亲王道:“周朝享国八百余年、炎汉享国四百余年,你且说说,它们是如何令国家长治久安的?”神野亲王向来慎思明辨,默忖片刻,答道:“周与汉享国虽久,但周开国七十余年后,国力便日趋衰弱【16】;而汉高祖尸骨未寒,吕后已篡权乱政。凡此种种,皆非秉政者所能预料。故而长治久安,并不全凭人力。” 平城天皇道:“皇弟所言,难道是指‘天意’?‘天’者,乃皇祖天照大御神光照大地之处。又有谓‘高高在上,空空旷旷’即天。儒者言:‘天即主宰,主命禄。’佛家则云:‘天,十界之一,天众所居,有乐、善、妙、高、胜之趣。天帝时常聆听佛理。’然天命渺渺、天数难测,众说纷纭,歧义多端。到底何为‘天意’?实在令人费解。” 皇太弟听毕,沉默不语,躬身退出大殿。 翌日早朝,平城天皇颁旨退位,让皇位于神野亲王。神野亲王上表固辞,云:“天下神器,不可轻传。皇业大宝,非圣不践。”平城天皇坚持让位,神野亲王遂即位登基,是为嵯峨天皇。 平城上皇退位后,打算迁居旧都奈良。从元明天皇【17】到桓武天皇,皆定都于奈良,历七代之久。有首歌如此赞颂奈良城: 如花开之盛,若花绽之芳,欣欣向荣。 上皇因为忆起这首歌,所以决定搬到奈良安居。 选好吉日,平城上皇一行出了京都,望奈良而来。鸾舆行至宇治川沿岸,上皇令暂且在此歇一歇。他远眺河川,咏道: 武者勇无俦,尽忠奉君皇。吾愿前方奈良道,万代平坦似板桥。 咏毕,命歌人连唱七遍。上皇兴犹未尽,举杯道:“虽不见渔人翻波逐浪,沙洲上却有水鸟群聚嬉闹。会此妙景,当浮一大白。”药子忙为上皇斟满美酒,上皇吩咐道:“就以此地地名为题,诸位卿家各咏歌一首,如何?” 药子先咏一首,道: 丹霞映红朝日山,宇治河风穿衣袖。 上皇笑道:“河风凉爽,甚快胸臆。” 左中将藤原惟成也跟着吟咏一首,歌曰: 愿侍君上渡川去,敬祝圣皇无烦忧。 兵部大辅橘三继也和道: 两岸繁花似丽姝,山吹花开迎吾皇。 上皇笑道:“爱卿歌中的山吹花【18】,可是来自藤原京一带?那儿乃是飞鸟【19】旧都,还留有大草香皇子的宫殿呢!” 当天上皇与众臣僚还咏了不少歌,毋庸一一赘录。 当晚在奈良坂游宴,上皇问道:“常见人以‘侧柏’入诗,‘侧柏’寓意着什么?”药子答道:“侧柏的叶子正反两面都相同,比喻人心在表面上看不出好坏。不过,侍奉吾皇的大臣,全都忠心耿耿,不会有不测之徒。”上皇颔首微笑。是夜,寝于旧宫。 第二天清晨,内侍高卷珠帘,上皇远眺四方。东面是春日山、高圆山、三轮山诸山,逶迤绵亘;南面鹰鞭山高耸入云;西面葛城山、生驹山,山色如黛、葱郁青翠。上皇自言自语道:“本朝定都奈良,历史悠久。不知何故,先皇要将帝都北迁至平安京【20】?”正沉吟间,有人禀道:“北面乃元明、元正、圣武三位先皇的陵寝。”上皇忙垂首恭立,遥向北面而拜。此时,奈良旧都古刹林立、佛塔遍布,城中尚有众多百姓未曾迁往京都,繁华一如往昔。 上皇因要参拜东大寺毘卢舍那佛【21】,用过早膳便起驾离宫。至寺中,佛像高大,上皇昂首仰视,惊叹道:“真是宏伟啊!毘卢舍那佛诞于西方极乐净土,而今以陆奥之金粉涂身,愈发熠熠生辉、光华耀人。”寺中法师禀道:“此尊佛像系依《华严经》中所描述的佛相塑成。我佛如来善能变化,身躯缩小可容于谷粒中。唐时肖像渡海传入本朝,佛像脚底镌有‘开元’年号。天竺国曾三度大兴土木,营造佛像。佛像高五尺余,显如来真容。望吾皇体惜民役劳苦,勿效天竺之扰民。”上皇脸色微变,却并不发作,只寂然无言。此亦上皇性情柔善,令人敬仰之处。平日里即使是对药子、仲成等人的挑拨离间,上皇亦未见责,至多整整御乌帽子【22】,庄容正色以表明态度罢了。 进膳时,上皇怒气已消,霁颜道:“难波渔夫贡奉鲜鱼那段故事,是否就发生在这附近?” 药子答道:“昔年应神天皇立幼子菟道稚郎子为皇太子,应神天皇驾崩后,按照他生前遗嘱,群臣欲立菟道太子为皇。但菟道太子言道:‘岂有兄长在,而幼弟为君者?此事有违圣人教诲。’遂要将皇位让给大鹪鹩皇子。大鹪鹩皇子认为先帝遗志不得违背,也不肯即位为君。于是兄弟二人推来让去,竟使皇位空了三年之久。那时因兄弟相让,难波的渔夫进贡鲜鱼,都不知该送往何处,以致鲜鱼俱都腐烂。后来菟道太子为了使兄长不再为难,终于一死了之。大鹪鹩皇子这才即位,是为仁德天皇。百姓感佩不已,尊之为‘圣王’。兄弟二人的事迹代代相传,流芳百世。 “推古论今,陛下您也是将皇位让予兄弟,在位仅四年便隐退奈良。天下百姓及文武大臣对此都极为失望。人人皆言:‘而今在位的天皇,熟读唐书史籍,定是效仿唐国恶弊,篡夺了上皇大政。’” 上皇听药子如此说,连忙摇手阻止道:“不可胡言!” 药子却继续道:“陛下理应明白,如今群臣都盼着您能回京复位呢!” 嵯峨天皇的数名心腹当时也在场,听了这话,心中嘀咕,私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仲成跟着奏道:“陛下对外可推说御体有疾,退位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如今御体痊可,可复位执政。若现任天皇意有不满,臣右兵卫督愿领兵进抵奈良山、泉川,宣示陛下天威。” 不久后,一首谶谣在京都内外传得沸沸扬扬: 南国春暖鲜花开,北窗飘雪人心寒。 谶谣传入朝中,嵯峨天皇立即召来奈良近臣一一查问。有人出首道:“谋逆之事皆系药子、仲成二人主谋。今年春正月,照例须向奈良内廷贡奉药材三种,然只得屠苏、白散,未见度嶂【23】。上皇询问因由,药子泪下沾襟,泣道:‘臣不敢献度嶂。只因度嶂二字,有度过险嶂之意。奈良坂虽宽顺平坦,奈良青山却层峦叠嶂,阻挡着陛下的前路。陛下既无法度过那险嶂峭壁,回到京都,臣又怎敢献度嶂?大和国的供物也因此未能尽数贡上’……以上即药子在上皇御前所言,其他的话,微臣便不知晓了。唉,欣逢盛世,药子、仲成却意图不轨,为一己私利,欲陷苍生于干戈,真是令人悲叹。” 嵯峨天皇查察属实后,立即派遣官兵,擒拿仲成,枭首悬尸于奈良坂示众。药子也被软禁起来。 高丘亲王乃上皇第三子,本已定为储君。受“药子之变”连累,嵯峨天皇对上皇颇有顾忌,遂废高丘亲王太子之位,下诏令其削发为僧。亲王出家后,法名真如,先是师从道诠学习三论【24】,后又拜在高僧空海门下,潜修真言宗奥义。贞观三年【25】,真如出海入唐。学成后,又一路翻越葱岭、过罗越国【26】,返回本朝。朝野上下钦佩不已,都希望他登基为君。 再说药子遭软禁于幽宫后,不但毫无悔过之心,反怨气郁积,难以纾解,终于横刀自刎,血溅宫闱。血迹洇染在丝制帷屏上,始终不干。据闻曾有勇者以矢射之、以刀劈之,箭折刀钝,皆不能入。世人无不惊悚。 上皇对此却概不知情,只以自身失于检点之故,发愿出家。史载上皇终年五十二岁。 —————————————————————————————————— ★注释: 【1】高彦天皇,即平城天皇,其谥号为“日本根子天推国高彦尊”。他于785年被立为太子,806年因桓武天皇驾崩而继位。809年时,由于身体病弱,让位给异母弟嵯峨天皇。 【2】图书寮:日本古代负责书籍管理、国史编纂的部门,也担当佛经、佛像的管理。 【3】延历二十五年五月十八日(公元806年6月8日),日本改元“大同”。 【4】哀庄王:姓金名淸明,后改重熙,是新罗第四十代君主。 【5】早良亲王:桓武天皇之弟,因卷入藤原种继被暗杀事件,遭到流放。早良亲王坚持自己无罪,最终屈死于流放地。他死后桓武天皇家灾祸不断,皇太后与皇后相继去世,宫中又出现灵异事件,皇太子也病入膏肓。桓武天皇筮卜问占,阴阳寮认为是早良亲王的怨灵作祟。于是桓武天皇为早良亲王修庙建寺,并追封为“崇道天皇”。 【6】柏原御陵系桓武天皇陵寝,位于京都市伏见区深草坊町。 【7】《周礼》六梦: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 【8】僧都:日本模仿中国之制,设立的统率僧尼的官名。职位次于僧正、僧统。 【9】弓削道镜(?~772),日本奈良末期僧人。752年进宫中道场,因受孝谦女皇宠信,一路高升,766年授法王位。他大力推行佛教政治,俨然“无发天皇”,被反对者称为“妖僧”。后因篡夺皇位失败,被流放到下野国药师寺,卒于此地。 【10】神武天皇:日本开国之祖、第一代天皇,传说他建立了最早的大和王权。 【11】崇神天皇是最早可考的天皇,在他之前的九代天皇,第一代神武天皇的传说含有大量神话色彩,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存在过。自第二代绥靖天皇,到第九代开化天皇之间的八代天皇,在日本史书上仅有年表(即位、系谱),而治理事迹却付之阙如,故被称为“阙史八代”。 【12】主管祭祀的部门叫“忌部”,管理忌部的氏族便称为“忌部氏”。 【13】雅乐寮是古代日本乐舞的教育机构。 【14】大伴氏是古日本强势氏族之一,系以服务皇室的职业名为姓氏的家族。氏族首领称为“氏上”,同族成员称为“氏人”。 【15】把捕禽的网撤去三面,只留一面。比喻采取宽大态度,给人一条出路。见《史记?殷本纪》:“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诸侯闻之,曰:‘汤德至矣,及禽兽。’” 【16】《史记?周本纪》:“昭王之时,王道微缺。”从周武王算起,到周昭王时,正是七十余年。 【17】元明天皇(661~721):日本第四十三代天皇,女天皇。在位时模仿唐都长安,建平城京。710年迁都平城京(奈良古称),开创奈良时代。 【18】日本称棣棠花为“山吹”,自古以来即是诗人吟咏的对象。诗人认为山吹花开之时,是山魂苏醒的季节,为大地带来光明的色彩,象征着希望与美好的未来。 【19】飞鸟时代:始于592年推古天皇迁都飞鸟,止于710年元明天皇迁都平城京。上承古坟时代,下启奈良时代。 【20】公元794年,桓武天皇将首都从奈良迁到平安京(现在的京都),开启平安时代。 【21】毘卢舍那佛(梵文vairocana),又译为“毘卢折那”、“毘卢遮那”、“卢舍那佛”、“遮那佛”、“大日如来”。原出自《华严经》,是释迦牟尼的别称。但因译音不同,造成后世各宗派对它有不同的解释。 【22】乌帽子:以薄纱或是丝绢制成,外表涂以一层黑漆,重量很轻。乌帽子的种类很多,公家一般戴挺直的“立乌帽子”。 【23】屠苏:汉末名医华佗创制的药酒,具有益气温阳、祛风散寒的功效。白散、度嶂均为方剂名。 【24】三论是佛教三论宗的经典。三论宗:因依《中论》、《十二门论》和《百论》三论立宗,故名。 【25】此处的“贞观”,是日本清和天皇的年号,不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上田秋成计算有误,高丘亲王是贞观四年(862)率僧俗六十人乘船前往唐土,不是贞观三年(861)。 【26】罗越国:马来半岛南部的古国。 二 天津处女 嵯峨天皇英才明睿,以贤德治世,海内晏平。他大力推行“唐化”,国内一切典章制度、生活方式,均效仿唐制。以致于本朝唐风大兴,原有的本土风尚一时尽失。就连皇女作歌,也刻意用些“非草非木乃是竹”、“吹毛求疵”之类的半夹生汉文,使得和歌咏唱者,几乎无法开口。 回思平城上皇御宇,仅得四年便退位下野,许多人为此扼腕叹息,免不了暗中议论,言道上皇或有复位之念。嵯峨天皇亦对上皇有恻隐之心,乃下诏册封御弟大伴亲王【1】为皇太弟,以慰上皇之心。世人皆赞嵯峨天皇胸襟博大、深谋远虑。 嵯峨天皇在位十四年,退位后于嵯峨云山之阴,效法尧帝,建造了一座“茅茨不翦”【2】的别宫。之所以如此,系因先皇所经营的平城京,在结构上与唐国都城相似,不合本朝旧制。嵯峨天皇希望借新建的别宫,重现昔年瑞篱宫【3】的简朴无华。 在定都平安京之前,桓武天皇曾先将国都迁至长冈京,但公卿大臣们纷纷抱怨长冈地狭逼仄,不愿迁移。每天上朝时,都要由平城京赶到长冈京,散朝后再赶回家,十分不便。而平城京的普通百姓,也大多不愿移居新都。桓武天皇的初次迁都,因此陷入窘境。于是,天皇又建平安京,再度迁都于此。新都奠基之日,天皇特意向丰岩真户、栉岩窓等神祷告祈福。后来平安京果然繁荣兴盛,王公大臣的豪宅别苑鳞次栉比,比诸奈良更显繁华。 再说嵯峨上皇退位隐居时,正值壮年。他学识渊博,堪比汉之贾谊,常在别宫向随侍近臣推荐汉书,自己更是孜孜不倦地苦练书法。为了精研草隶,还派人渡海前往唐国,搜购了大量名家真迹。 某日,空海入宫觐见嵯峨上皇。上皇取出一卷书帖,道:“此帖乃王羲之真迹,近日方才购得,请大师品鉴。”空海接过,浏览一番后,笑道:“陛下明鉴,此帖其实是贫僧在唐国时,临摹王羲之的习作。”说着,翻过书帖,只见在背面不显眼的一个角落里,果然写着“日本释空海”字样。当着群臣的面,上皇失了颜面,颇为不快。 空海精擅书法,被称为“五笔和尚”。“五笔”指的是“篆、隶、真、草、行”五种书体皆工【4】。 上皇退位后,皇太弟大伴亲王即位,称淳和天皇。次年改年号为“天长”。当年秋七月七日,奈良的平城上皇驾崩,谥号“日本根子天推国高彦尊”。 嵯峨上皇识见非凡,力倡唐化使国家万象更新。淳和天皇登基后,仍沿用上皇的典章律令,以儒教之道治天下。同时还大力推进佛法的传扬,置佛祖于天皇之上。于是各地广建佛堂佛塔,而那些博学多闻、灵验素著的高僧们,虽不像公卿大臣那样上朝奏事,却也能时常参与议政。新皇的律令自然也受到僧侣和佛家思想的影响,以致人们都在暗地里议论道:“如来大智。陛下为求冥福,看来已经被无边佛法网住了。” 再说中纳言和气清麿,曾于高雄山兴建神愿寺。其后妖僧道镜伪造宇佐八幡神宫的神谕,企图篡夺皇位。清麿不畏淫威,向女皇阐明神谕真相,因此被盛怒的道镜贬谪为因幡员外介。后来道镜又借故将清麿贬为庶民,流放到大隅。【5】直至称德女皇晏驾,清麿才回到京城。他的忠诚耿直虽然受到人们的敬重,但一直到老,都只在中纳言的官位上,再未晋升过。市井传闻,他是因为得罪了小人,受到恶言毁谤,所以即使他在老家备前国大兴水利、安置流民,立下大功,依然无法获得升迁。真是可惜可叹。后来人们将神愿寺改名为神护寺,就是为了纪念清麿曾经保护神德不受亵渎的功劳。 天长十年,淳和天皇让位给皇太子正良亲王。如此一来,就出现了嵯峨、淳和两位上皇坐镇幕后的局面,实乃亘古未有。即便是在唐国,也没有这样的情形发生。 正良亲王即位后,称仁明天皇,改年号为“承和”。自改元以来,佛事日隆,儒学却发展渐缓。就好比并行的车轮,突然有一边出现问题,车速不得不放慢下来。之所以如此,乃因仁明天皇心羡唐国佛教兴盛,遂生骄奢攀比之心。说到底,便是虚荣心在作怪。 仁明天皇在位时,有个六位藏人【6】叫良岑宗贞,因聪明颖悟,颇有才学,受到天皇青睐,被召入内宫。一开始天皇只让他吟诗作文,后来宠信日深,连朝廷政事也经常问计于他。宗贞生性狡黠,知道自己不谙政事,遂深自藏拙,对朝政从不多言。但每逢天皇问及诗歌、乐舞时,必竭尽全力,引经据典,所言往往出乎天皇意料之外,天皇因此愈发恩宠他。 宗贞为人贪花好色,一日,天皇同他商议丰明节会的事宜,他便趁机提议增加舞姬的人数,说道:“昔年清见原天皇【7】避祸于吉野时,有五位天女自瑞云间降下,翩翩起舞,抚慰天皇。后来五天女下凡便成了预示天皇登基的吉兆。因此,微臣认为在丰明节会上再增设五名美貌舞姬,正合五天女的古例,甚有必要。”仁明天皇与宗贞一样好色,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当即准奏。于是立刻降旨,从今冬开始的节会上,增设五名舞姬助兴。大臣、纳言、参议等人争先恐后地将自家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希望她们在节会上能够得沐圣恩。然而和古代一样,那些没有受到天皇宠幸的舞姬,终身都被幽禁在伊势加茂的斋宫中,不准另嫁他人。 天长年间,和歌再度兴起。良岑宗贞、文屋康秀、大友黑主、喜撰法师等名家辈出【8】。又有女歌人,才华不逊男子,如伊势、小野小町的新和歌,迥然有别于传统和歌,名闻当时、流芳百世。 据说当年淳和天皇在四十大寿的庆典上,御览了兴福寺僧人献上的长歌,赞道:“这该算是僧家的第一首长歌吧?了不起。”可是今日再读那首长歌,便会觉得也不过尔尔,并无值得称道的地方。可能是由于在当时比较稀有,才显得珍贵吧!而仁明天皇似乎也不了解人丸、赤人、亿良、金村、家持【9】等歌人。 有一天,仁明天皇问空海道:“本朝自钦明、推古【10】以来,即广收佛家典籍,然至今仍有诸多佛经不曾收录。卿之真言宗咒术,与佛经相比,又有何用处?”空海答道:“所谓经典,犹如医者学‘素难’【11】之书,从而认识到运气、六经一样。真言宗的咒术,便似良医对症下药,开出黄耆、人参、附子、大黄等,使患者服药病愈。因此佛经与咒术,就像车子的两个车轮,只有让它们同时转动,车子才能向前。” 仁明天皇点头称善,赏赐了空海不少东西。 天皇素闻宗贞好色之名,某日欲一试真假。他穿着棣棠色的外衣,扮作女子躲在后凉殿的窗下。宗贞路过时,看到窗下露出的袖角,便上前拉扯袖子,意图调戏。但对方却默不作声。宗贞于是低声唱道: 穿着山吹花色衣服的美人啊,你怎么不开口? 难道像栀子那样,天生没有嘴巴?【12】 话音刚落,仁明天皇脱去女装,从窗后走了出来。宗贞一看,竟是天皇,大骇之下,急忙转身就逃。天皇却并不动怒,只喊了一声:“站住……” 在汉土,古时有一位君王身边的宠臣,与君王同游桃园时,摘下一个桃子,咬了一口,觉得甘甜可口,便将剩下的桃子递给君王吃。君王不但没有责怪他,还赞他关心自己,愈发宠信他。【13】而仁明天皇与宗贞的这段轶事,也和汉土的君王赏识那个宠臣差不多。山吹花色后来被称作“无嘴色”,便是因为宗贞这首和歌的缘故。 淳和天皇的皇后橘嘉智子,即如今的皇太后【14】,系太政大臣橘清友之女。某日,圆提寺僧侣上奏朝廷道:“先皇托梦,嘱咐本寺立橘氏神祇以祭之。”仁明天皇本有心准奏,太后在内宫闻之,即召天皇说道:“橘氏乃外戚之家,入于国家大祭,有失体统。更何况孔子曰:‘人道近、神道远。’因此万万不可入祭于圆提寺。”因为这番话,天皇驳回了圆提寺所奏。橘氏神祇遂供于葛野川今之梅宮祭祀。似太后这等识大体、明大义的女中丈夫,自然对宗贞的好色行径极为厌恶。 承和九年,嵯峨上皇驾崩,伴健岑与橘逸势等人趁国丧之际,阴图谋反。事机不密,被阿保亲王察觉,亲王立刻上奏天皇,发兵擒拿叛党。乱事敉平后,太后以橘逸势败坏橘氏名望,请求天皇对其从重量刑。而此次叛乱的主谋恒贞亲王,则被废去东宫之位,落发为僧,法号恒寂。时人愤而有言:“嗟乎!受禅废立之事,原本仅见于唐国史籍,如今本朝亦步其后尘矣!” 仁明天皇崩于嘉祥三年【15】,因陵寝位于纪伊郡深草山,故被后人称为“深草之帝”。 仁明天皇大殡那天深夜,宗贞忽然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人们都说他是因为没了靠山,害怕太后和众公卿会对己不利,这才躲藏起来。虽说已废除了殉葬法,但他很有可能已经追随先皇去了另一个世界。 实际上,宗贞并没有殉死,而是身穿僧衣、头戴斗笠,扮作一副落魄贫寒的模样,云游天下去了。 某夜,女歌人小野小町行旅至清水寺歇宿,正独处一房默诵经文时,忽闻隔壁房中也传来诵经声,其声颇为熟悉。小町心道,难道是宗贞在隔壁?便写下一首和歌,让人送过房去。歌曰: 旅卧石板床,凉露侵肌寒;愿借法师一苔衣。 宗贞看了和歌,认得是小町笔迹,便翻过纸来,在背面回了一首和歌: 贫僧厌尘世,苔衣苦单薄;莫若二人共御寒。 宗贞让人把歌纸送回小町房中,自己则急匆匆地离开了清水寺。后来小町将和歌呈给五条皇太后【16】,太后看了,叹道:“唉,作此歌者,必是先皇宠臣良岑宗贞,可惜没留住他。” 不过,宗贞在云游京畿诸国时,还是被人发现了行踪,并禀报了朝廷。在位的天皇赏识他博学多闻,将他改名遍昭,并擢升僧正之位。 遍昭无行无德,却能一再富贵。只能说,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僧正遍昭有二子,长子弘延少年得志,步入仕途,人人称贤。遍昭向次子道:“汝既是僧人之子,索性也出家吧!”不问次子是否应允,落其发,改法名为“素性”。素性法师日后成为和歌界名人,所作和歌可与乃父媲美。只不过因出家系父亲所迫,有时难免惹动凡心。 僧正后来在花山建立元庆寺,安享晚年。 佛教的事,有时真是难以索解。僧人们身披锦绣袈裟、驾乘辐毂车辇,出入大内,朝见天皇,却将出世拜佛的本意抛诸脑后。人言“命运天定”,僧正遍昭应该也有过这样的感慨吧! —————————————————————————————————— ★注释: 【1】大伴亲王(786年~840年):桓武天皇第三皇子,810年被立为皇太弟,823年登基,是为淳和天皇。 【2】茅茨不翦:崇尚俭朴,不事修饰。《墨子?三辩》:“昔者尧舜有茅茨者,且以为礼,且以为乐。”又《韩非子?五蠹》:“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 【3】日本第十代崇神天皇迁都矶城,称瑞篱宫。整个宫殿被篱笆围绕起来,在入口处,用自然圆木做成简易宫门。 【4】空海是“和式书道”,即日本书法的创始人,其书法最高杰作是《风信帖》。相传唐朝皇宫墙上的王羲之墨迹,因年久而残缺不全,唐德宗(一说唐宪宗)命空海填补阙字。空海挥毫而就,竟与书圣的真迹一般无二,唐皇遂赞誉他为“五笔和尚”。 【5】769年,道镜因觊觎天皇宝座,便让八幡宫的主神官上奏,说在宇佐八幡神宫得到了“道镜即位,天下太平”的神谕。位于九州的宇佐八幡神宫是神道教的著名寺社,影响力很大,因此称德女皇派和气清麿为特使,前往确认。如果神谕为真,她就让位给道镜。临行前,道镜向清麿许诺说,如果他当上天皇,就让清麿做太政大臣。然而和气清麿取回神谕后,明确宣告说:“道镜无道,敢窥神器,天国立嗣,须归皇族。无道之人,宜早清除。”称德女皇很不满意这个神谕,便将和气清麿流放到外地。 【6】六位藏人:“六位”是官阶,“藏人”指的是在内廷奔走的内侍。 【7】清见原天皇,即日本第40代天武天皇。因皇位继嗣问题与弘文天皇爆发冲突,避难于吉野。后来他以东国为基地,在“壬申之乱”中取得胜利,翌年继位于飞鸟净御原宫。 【8】良岑宗贞(僧正遍昭)、文屋康秀、大友黑主(大伴黑主)、喜撰法师,加上小野小町、在原业平,合称“平安六歌仙”。其中小野小町是女性。和歌本是民间文学,贵族只把它看作余兴,不能列入文学殿堂。但到了六歌仙时代,和歌正式开始与汉诗分庭抗礼。 【9】这五人都是奈良时代的著名歌人。 【10】钦明天皇(509年~571年):日本第29代天皇。推古天皇(554年~628年):日本第33代天皇,也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位女天皇。 【11】素难:指《黄帝内经素问》与《黄帝八十一难经》,都是古代中医学的经典著作。 【12】此歌收录于《古今和歌集?卷十九》。 【13】《韩非子?说难》:弥子名瑕,卫之嬖大夫也……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 【14】此处上田秋成原文有误,橘嘉智子是嵯峨天皇的皇后,而不是淳和天皇的皇后。因此在仁明天皇时,她应该是太皇太后。 【15】嘉祥三年:公元850年。 【16】指仁明天皇的皇后、文德天皇的生母藤原顺子,世称“五条后”。 三 海盗 纪朝臣贯之【1】担任土佐国守五年,任期终了,于当年十二月某日,前往京都述职。国人闻讯,纷纷扶老携幼来到码头,与纪贯之依依惜别,就像父母泣送儿子一般。大家对他恋恋不舍,都说:“从古至今,何曾见过如此贤明的父母官啊!”即使纪贯之已经登船荡波而去,仍有不少百姓携肴提酒赶来,更有人在岸上恳求纪贯之作歌相赠。 舟船逆风而进,航行甚为吃力,比起平时慢了许多。纪贯之在船上听到海盗正尾随追赶的消息,心绪难宁,便于每日早晚两次向海中挥撒币帛,祈求海神保佑一路平安。船长安慰说,等到了和泉国便安全了。阖船人众听了,纷纷在甲板上跪倒,面朝大海祈愿,希望尽快到达和泉国。纪贯之夫妇的幼子在土佐夭亡,心中不胜哀痛,更是无心观赏沿途的海岸风光,只想着早点到达京都。 过得数日,船长向大家宣布,已抵达和泉国。船上众人都长吁了一口气,个个欢呼雀跃,精神为之一振。 突然,一叶小舟从海面上如箭般飞速划来,离纪贯之搭乘的大船船头只有一小段距离时,舟苫下站起一条汉子,语气粗豪,高声喊道:“在下特来拜会前土佐国守大人。”大船上的人问道:“来者所为何事?”汉子道:“自国守乘船离岸以来,在下便一路追随,只因风急浪恶,小舟难以靠近大船,所以直到此刻方才追上大人。”大船上众人听了,无不惊慌失措,哗道:“不好啦,这人肯定是海盗!” 纪贯之闻声从船舱里走出来,问道:“阁下找我有何贵干?” “是些私事想要请教。不过隔舟谈话不方便,等我过去再说吧!”说完,那个海盗似肋生双翼一般,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就跳到了大船上。纪贯之上下一打量,见他全身毛发浓密,腰插一柄宽刃剑,目露凶光,显得十分狠恶。 纪贯之却镇定如恒,淡然问道:“阁下长途尾追,究竟意欲何为?”海盗解下腰间佩剑,抛回自己的小舟上,说道:“在下虽身为海盗,却也知恩怨有主,既与国守大人无冤无仇,绝不会妄加伤害,请大人放心。大人任土佐国守五年,在下本欲登门造访,不料因筑紫九国与山阳道国守渎职枉法,便到那里盘桓了不少时日,直到最近才抽得出闲暇。其实我等海盗都是性情豪爽之人,大人廉政爱民,名声颇佳;土佐国又地瘠人贫,没多少油水,所以也懒得前去叨扰。在下曾想去大人在京都的府邸拜访,无奈京城地方狭窄,人口耳目众多,只好趁今日海上之便,斗胆恳请大人不吝赐教。您且听我道来: “延喜五年【2】,奉天皇敕命,开始编选和歌集,听说大人系编撰之长。此和歌集题名为《续万叶集》【3】,仅就字面来看,自然是因袭前人的《万叶集》而定名,倒也可以理解。倘若穷究‘万叶集’三字的本意,‘万’字寓意和歌数目众多,尚能说得通,但‘叶’字,据后汉刘熙《释名》一书解释:‘人声曰歌,歌,柯也,所歌之言是其质也。以声吟咏有上下,如草木之有柯叶也。’也就是说,歌声依曲调高低变化,如风吹柯叶,使草木有声。人们将内心的喜怒哀乐,寄托在歌声中,所以听者也会产生同样的喜怒哀乐之感。因此歌声有长短缓急、曲调亦有抑扬顿挫之分。可是风动草木枝叶,簌簌有声,谁听了都不会牵动情感。故而在下认为以‘柯叶’比拟歌声,实是无法令人信服。古人受时代限制,当时以‘万叶’为名,可能仅参考了《释名》一书,因此流于草率。同在汉代,许慎的《说文》则解释道:‘歌,咏也’,这一解释系依据《尚书?舜典》中的‘诗言志,歌咏言’而来。如此解释,则《万叶集》当为《万咏集》,才有道理。由此看来,汉字的解释,可谓言人人殊,而做学问就更是百家争鸣了。 “国守大人在《续万叶集》的序中写道:‘夫和歌者,托其根于心也,发其花于言之叶也。’这句话,初读之下,颇感流畅,但细品则有微瑕。例如‘言’、‘语’、‘词’、‘辞’,一向都读作‘こと’,而序中的‘言之叶’,却从未见过。难道是大人按照《释名》对‘叶’字的解释,自行想当然耳?此等做法违背了古语本意,于歌于文,皆有害无益。大臣参议等人,对此却不闻不问,故意长期闭目塞听。 “大人在序文中又提及:‘和歌有六义。’即使是诗有六义,在唐国都被认为是伪妄之说。若言诗有三义三体,还勉强可行。但和歌体也以数字归结,未免生拉硬扯,不够合情合理。须知人的喜怒哀乐等情感,也只是大略分类,难以逐一细数,更何况是表达情感的和歌?浜成在《歌经标式》【4】中分和歌为十体,与大人的‘六义’一样肤浅。国守大人虽然是和歌圣手,但在古语的修为上尚嫌不足,所以进呈给陛下的和歌集,仍有疏漏之处。” 海盗侃侃而谈,话锋一转,又道: “本朝《大宝令》【5】,系效仿唐律而定,其中规定:男女无媒苟合,则类同猫犬狎交,必乱人伦。因此立法禁止。然而大人在编撰和歌集时,竟满纸滥情,不加节制地编入大量诲淫之歌。或鼓吹情侣幽会私奔、或煽惑与有夫之妇偷情、或同情男女洒泪分别,简直是败坏世道人心,干犯国家律令。可是编选者不但未予问罪,书中的‘恋歌部’竟多达五卷,实在是近于荒唐了。 “所谓淫秽之事,在上古神话时代,即使兄妹相恋也只被看作平常事,不以其有罪。后来人皇治世,儒教勃兴,遂有‘夫妇有别’、‘娶妻不娶同姓’云云。本朝承袭了唐国儒家的伦理观,于是大内也分建清凉殿、后凉殿,以厚纲常之别。其实唐国在上古之世,男女反而是只能在同姓间交往,后来国势日张,为开疆拓土、繁殖人口,才鼓励男女与他姓交往。渐渐地,将‘娶妻不娶同姓’定为律法。 “执笔编撰此歌集者,共四人【6】,皆善于吟咏之辈。然纵览全书,错谬频出,这是为何?盖因尔等不晓学问之道也!菅公【7】曾为此忧心忡忡,但不幸被贬谪外藩,遂未参与编撰,以致无人纠正尔等的错谬。此外,为延喜年代歌功颂德,赞其为‘圣代’,也是尔等文人的一派阿谀之言罢了。延喜年间,醍醐天皇不识贤才,罢黜博学之忠臣,又如何称得上‘圣代’? “再来说三善清行【8】,此人事君虽尽职敦慎,仕途上却无出头之日,仅位列参议式部卿而已。他曾上密折,奏意见十二条,多有可取之处。可惜一味食古不化,便难免掺杂些迂腐愚顽之见。先看第一条,昔年齐明天皇【9】西征时,经过吉备国一个人烟稠密的村子,天皇问村长道:‘村里面住有多少村民?’村长答道:‘本村人口逐年繁衍增加,今已有数万之众,若陛下征召军役,立刻便能奉上二万人。’天皇大悦,勅旨为该村起名‘二万村’。但是到了延喜年间,物换星移,吉备国守去‘二万村’却已无丁可征。沧海桑田、荣枯聚散,本是人间常事。世人熙熙,皆为利趋。动迁搬移,就像蜜蜂换巢一样,三善清行却为此徒然自恼,可谓蠢矣。 “接着往下看:学问之事,本由大臣公卿掌管,翰林院学士即使才高八斗也不便过问,此乃唐国惯例。文人学士自孩童时起便埋首书斋,孜孜苦读,然而他们对于文章真谛,其实并不甚通,只知死记硬背,用于应付考试,以进阶仕途。殊不知文人清寒一生,挨饿受冻者不知凡几。此为教学之弊也。 “最后,再来说说播磨印南野的渔住码头。当年高僧行基曾言此地离港口太远,舟楫停靠不便,所以才建了这个码头。但码头建好后,屡遭风暴侵袭,最终被彻底毁坏。这是因为码头所处的地理位置并不适合营造,强行搭建违反了自然规律,到头来有害无益。同理,恻隐之心虽人人有之,可是并非都能有利于世事。所以朝廷也就放任不睬。 “以上连篇议论,绝非在下好为人师,发圣人之言。不过区区管见,供大人参考。大人肩负陛下盐梅之寄【10】,此等有欠周详的见解,不可说与陛下知悉。 “吾本文士,吟汉诗、作和歌,以读书属文聊以自娱。哪知竟有小人嫉恨,趁我酒后出言不慎欲陷害于我。为求自保,我只好浮舟出海,沦为海盗,靠劫掠客商财货谋生。每日里酒肉穿肠过,倒也逍遥自在,说不定还能活到一百岁呢,哈哈!我如今虽不是歌人,但大人在和歌上若遇疑问难解,可提出来,大家一起参详。说了半日,口干舌燥,拿酒来!” 纪贯之忙命人抱来酒瓮,任其豪饮。海盗酒酣耳热,大笑道:“木偶【11】大人,今番良唔,甚为尽兴,在下就此别过。”说罢纵身跃回小舟,击打船舷高声唱道:“平平安安,皆大欢喜。”大船上的船夫也合着拍子,跟着喊道:“开船喽!开船喽!” 海盗乘着小舟如飞离去,一眨眼的工夫,已看不到踪影,只在海面上留下一道波痕。 纪贯之到达京都后不久,收到一封书信,信上没有具名,只绘着一个海盗的标志。开信细看,却是一篇《菅公论》。字迹虽潦草粗犷,却颇富文采。论曰: 懿哉菅公、生而得人望、死而耀神威,自古惟一人已。曾闻,君子无幸而有不幸,小人有幸而有不幸。如公则,有德而非幸,然亦不幸贬于外藩。其所以不冤者,盖遇君臣刻贼之天运,而不能致仕以令其终。又骂辱藤菅根,而结其冤;不举三清公,人以为私。且不纳其革命之谏,抑非求之乎。清公之言云:“明季辛酉,运当命革;二月建卯,将动干戈。遭凶冲祸,虽未知谁是,引弩射市,当中薄命。自翰林超升槐位者,吉备公之外,无复与美。伏冀知其止,则足察其荣分。”由是思之,吉公当妖僧立朝之际,持大器而不倾殆、建勃平之勋矣。今也,公以朝之宠遇道之光华,与左相公有郁,终所贬黜。故虽兼幸、亦不免不幸也。然生而得人望、死而耀神威。有德之余烈,可见赫赫然于万世矣哉。【12】 文笔不加修饰,一望可知乃海盗手笔。《菅公论》之外,又有附信一封: 吾尚有一事,上回拜访之际即应奉告,然因前番言事颇多,不暇提及,故今附信告之。大人名讳“贯之”,当据“一以贯之”而来,所以“贯之”应读作“つらぬき”。“之”为助音,本身无意义。把“之”读作“ゆき”的例子,虽然在《诗经》三百篇中频频出现,但那是对照文意,加以训读【13】的。大人以和歌圣手身份,却不谙汉书,遂有误读错解之谬。父为儿取名,殚精竭虑;大人却不晓己名读音,当真有损清誉。劝大人暂莫作歌,窗下挑灯,把汉书熟读再熟读才是。另有学者名唤“以贯”,“以贯”二字也读作“つらぬき”。身为名流,切记切记。 木工头大人 收阅 纪贯之看完附信,默然半晌。后来他将此事告诉一位博学多闻的朋友,才知道那个海盗名叫屋秋津,虽颇有文才,但由于桀骜不驯,遭到流放,一怒之下做了海盗。托赖苍天庇佑,至今仍纵横驰骋,未被官府拿获定罪。 一宵不寝,作成此话。因向日常为人欺,今撰此文以欺人。文锋似刀,可伤人亦可自伤。然灯下之笔,伤人伤己皆不见血也! —————————————————————————————————— ★注释: 【1】纪贯之(868?~946?),日本大歌人,平安朝初期和歌圣手,中古三十六歌仙之一。著有《土佐日记》、《假名序》等,并参与编撰了《古今和歌集》。“朝臣”是对他的尊称。 【2】“延喜”是日本第60代醍醐天皇的年号。延喜五年,即公元905年。 【3】《续万叶集》,即《古今和歌集》。 【4】藤原浜成(724~790),奈良时代的贵族、歌人。《歌经标式》是他用汉文所写的日本第一部和歌理论著作。 【5】《大宝令》:又称《大宝律令》,是日本第一部成文法典。它以中国唐朝的《永徽律》为蓝本,于701年制定,包括律六卷,令十一卷。在757年《养老律令》颁行前,一直是国家基本法。 【6】《古今和歌集》的四名编撰者分别是:纪贯之、纪友则、凡河内躬恒、壬生忠岑。 【7】菅公:即菅原道真(845~903),日本平安中期公卿、学者。901年因左大臣藤原时平谗言于天皇,被贬往僻远之地。 【8】三善清行(847~918),平安时代汉学家,号居逸,世称善相公。他精通经史子集、善作汉文汉诗,是位知识广博的大学者。 【9】齐明天皇(594~661):即皇极天皇,日本第35代和第37代天皇,女天皇。第一次在位时间为642年至645年,第二次在位时间为655年至661年。 【10】盐梅之寄:比喻可托付重任。 【11】纪贯之担任过木工寮的木工头,故海盗戏称他为“木偶”。 【12】《菅公论》原文全部为汉字,语意通顺,故全文照录。 【13】在日语里,以日语固有的发音来读出汉字称为“训读”。“训”有学习之意。 四 再世之缘 山城国高槻的树木,已是落叶纷飞,深山一片冷寂萧然。一个名叫古曾部的村子就坐落在山中。村里有户人家,世代居于此地,凭着先祖在山边广置田亩的余荫,无论年景好坏,都能宽裕度日。家中的男主人不喜交友,只嗜读书,时常在窗下读书至彻夜不眠。他的母亲为此劝道:“夜半更深,仍挑灯夜读,极耗精神,易生疾病,难道你不记得外祖父的训诫了么?凡事均应适可而止,不然就要适得其反了。”主人听了,点头称是。从此一过亥时【1】便安枕就寝,夜夜如此。 然而有一晚细雨沥沥,静谧清宁,主人读书入迷,竟忘记了老母的教诲,手不释卷直读到丑时【2】。 雨停风止,月出窗边,皎洁明净。值此良夜,主人向月轻吟,文思泉涌,忙研墨申毫,欲即兴赋诗一二。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虫鸣声,那声音很像是在击打古钲。以往虽然也时不时地听到这击钲声,但今晚特别响亮。主人便来到院子里,四下寻觅,终于发现响声是从庭院角落里一块大石下发出的。大石被久未割除的杂草丛遮掩得密密实实,故而平常难以察觉。 翌日清晨,主人叫来家仆,命他掘开大石。仆人挖地三尺,碰到一块大石板,再向下挖,发现了一口石棺。掀开棺盖往里一瞅,内有一物甚是怪异,似人非人,像鲑鱼干一样枯瘪。主人细观之下,发现就是此物在石棺里击钲鸣响。 家仆将此物抱出石棺,感觉其体颇轻,发垂过膝,也不怎么脏。那怪物离开石棺后,仍然不停地以手击钲。主人道:“这定是佛教高僧在此禅定,祈求来世往生极乐。吾家世居此地,已历十代,想来此物年月更为久远。其魂灵已然升天,肉体却留在地面。不断地以手击钲,说明他执念甚深。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让他的肉身苏醒。”于是命仆人将那怪物抬入屋中。 主人小心翼翼地将怪物靠在屋角,给他穿上衣服取暖,然后朝他嘴里灌送米汤。片刻后,那怪物竟自己吸吮起来。目睹此等怪状,围观的妇孺皆畏惧不敢近前。但主人并无二话,仍然细心照料,他的母亲也在一旁边喂汤边诵佛。 五十天后,怪物的身子开始慢慢暖和起来,母子俩高兴道:“有救了。”更加细心地照料怪物。终于有一天,那怪物睁开了眼睛,不过似乎对周遭的事物还看得模模糊糊。无论给他喂粥还是喂饭,他都以舌舔食。到后来皮肤也渐渐变得温润,四肢可以活动,耳朵能听见声音,被风吹还会感到寒冷。递给他被子御寒,他立即伸手接过,已完全无异于活人。在饮食方面,平常的食物也尽可吃得。只不过主人考虑到他是一个僧人,所以不给他鱼吃。那僧人却直勾勾地盯着鱼,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主人便把鱼递给他,他吃了个干干净净,连骨头都吞下肚去。 主人见他已彻底活转来,便问他是否记得以前的事情。僧人答道:“我什么事都记不清了。”主人又问他:“敢问大师法号?您还记得入土下葬时的情形么?”僧人答道:“这些也记不得了。”主人无可奈何,便让他帮忙洒扫院子。他倒也勤快,从不偷懒。 诸位看官,你道这僧人虔诚信佛,巴望着能飞升极乐。于是禅定、击钲,算来至少也有百年了。而今看这情势,岂不是一场镜中花、水中月,何来的灵验呢?熬得只剩下一把枯骨,怪模怪样倒吓煞旁人。 老母由此恍然大悟,自思:“我往日里与这僧人一样,笃信拜佛。为了来世的善果,向寺里布施了不知多少财物,结果还是浑浑噩噩,终日受惑于狐道中。”遂同儿子商量,从今往后,除了拜祭祖先外,绝不踏入佛寺半步。自此她不再迷信,得空时便与儿媳妇及孙子一道游山玩水,一家人和和睦睦,对待仆人也十分客气,还时不时施舍些钱财给穷人,日子过得甚是和美。老母心满意足,常对人言道:“以往信佛时,只知祈求来世的安乐,却忘记了今生的幸福。如今我只要每天开心度日,就很知足了。” 再说那个从地底被挖出来的僧人,日子过得却不顺心,时常怒冲冲地瞪着双眼,朝别人发火。嘴里还唠唠叨叨地,像在埋怨着什么。由于他曾经入定过,所以大家都管他叫“定助”。定助在主人家住了五年,后来本村一户贫农的寡妇,招他入赘,做了上门女婿。定助虽然不清楚自己的确切年龄,但夫妇间的欢爱之事却与常人无异。 本村的人不消说,就连邻村的人见到定助这般潦倒,也都悄悄议论道:“瞧吧,这就是信佛的下场。说什么因果报应,定助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寺庙里的和尚听了,怒不可遏,急忙对村人们说,定助的事当不得真。但村里拜佛的人还是一天天少了。 这个村的村长,有位老母亲,已到了八十岁的耄耋之年,得了重病,眼瞅着就要辞世。她对医生说道:“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临死才对世事有所觉悟。能享高寿至今,全靠平日的药物进补。先生日后只要身子骨还行,请一定常来寒舍盘桓盘桓。我这孩子虽说也六十岁了,可仍然不明世理,幼稚得很。请先生时时教导于他,我才走得安心。” 村长道:“我虽已白发苍苍,却依然懵懂糊涂,叫母亲担忧,实在于心有愧。请母亲大人放心,孩儿一定虔诚念佛诵经,求佛保佑家业兴旺,保佑您往生极乐净土。” 老母大怒,啐道:“先生,你听听,这孩子还是这么糊涂。到现在还相信拜佛能往生极乐。其实就算堕入畜生道,当牛做马也未必就是苦事;而做人也不见得有多么好。人间绝非乐园,人生一世,奔波辛劳,营营役役,比牛马辛苦得多,只有逢年过节方得喘息。而那些周身是债的人,就连年节也过不好,一到年关便唉声叹气。唉……我干脆眼不见为净,不再啰嗦了。”说完闭目而逝。 那个入定后苏醒的定助,做挑夫、抬轿子,活得比牛马还辛苦。每日为了糊口,拼命劳作,苦苦挣扎。“你们看,这事儿多么荒谬。别指望靠拜佛祷告,就能去极乐世界享福。还是要脚踏实地地努力啊!”村里人纷纷以定助做例子,这样教训孩子们。还有人嘲笑道:“定助入定后又醒过来,是因为跟他现在的妻子有‘再世的缘分’啊!哈哈!” 定助的女人更是逢人就抱怨道:“我真是命苦啊,怎么找了个如此没用的男人!”她一边拾着麦穗,一边怀念独身的日子。“如果先夫能复活就好了,那就不用为米面衣裳发愁了。” 您瞧,世事就是这么无常难料。 —————————————————————————————————— ★注释: 【1】亥时:晚上21点整到23点整。 【2】丑时:凌晨1点整到3点整。 五 独眼神【1】 有谚云:“吾嬬【2】之人皆鄙陋,不识咏歌难风雅。” 相模国小余绫矶有个年轻人,文质彬彬,向慕风雅,满心期盼着去京都学习和歌。他认为只要能得到名师指点,亲聆教诲,就一定会成为休憩于樱花树下的文人雅士。 某日,年轻人对父母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并以“黄莺筑巢山谷,其音不改婉转”的古歌来表达自己的矢志不移。但父亲劝阻道:“而今文明、享禄之乱【3】余波尚在,天下不宁。我怕你此去路途遥远,音讯难通,甚不安全。”年轻人不听,执意要去。他的母亲生长于乱世,心肠颇为刚硬,对儿子的出行并不阻拦,只叮嘱道:“速去速回,一路小心。”便让儿子上了路。 年轻人带着验关文书,一路通行无阻来到近江国,按脚程计算,明天就能到达京都了。他十分高兴,不知不觉竟错过了宿店,闯入了老曾森林。其时天色已晚,只好露宿林间了。他四下张望,打算找一块大树根当枕头,于是渐渐地走进了密林深处。路上有一棵巨木横躺在地上,已经枯朽中空,那样子不像是被风刮倒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跨过巨木,不由打了个冷战,只见前方岔道、浅沼交错,难觅正路。他怔怔地僵立当场,不知所措。思来想去,唯有硬着头皮继续向前。他跌跌撞撞地走着,身上的衣裳不但被树枝拉扯,还被泥泞的道路弄得透湿。正发愁无处歇睡时,眼前豁然一亮:一座神社立于前方不远处。他急忙加快脚步,走到神社跟前,却见宫檐朽败、台阶垮塌,无法登阶进入社中。神社四周蒿草杂生、苔藓黏湿,只有中间被整理出一小片空地,似乎有谁在此露宿过。年轻人从背上取下包裹,打算在那块空地上歇息。他定了定神,四下里一张,心里颇感害怕。 暗夜沉沉,暮霭四合,林间朦胧阴翳,唯见星辉点点。清寒的露珠滴洒在衣裳上,凉气逼人。年轻人抖开包裹,自言自语道:“希望明天是个大晴天。”正要合身睡下,林中忽然缓缓步出一人,身形高大,手持长矛,就像猿田彦神【4】一样。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修验者【5】,穿着赭衣,边走边摇金刚杖。修验者身后又有一个侍女,穿着红色的窄袖便服,便服的下摆与白色衣袖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一只手握着桧扇,半掩粉面,娇俏可爱。年轻人定睛一看,侍女竟是只白狐。白狐后面跟着一个粗笨的女童,也是一只狐狸。这一行人来到神社前停下,最前头那个执矛的神官,开始高声诵起中臣氏【6】的祀文。林幽夜寂,唯闻诵声阴森回荡,令人心悸。 突然“呼啦”一声,有人推开神社大门,从殿中走了出来。只见他长发披肩、嘴咧过耳,鼻子被发须遮得难以看见。一目已眇,另一目冷冷地闪着寒光。穿着藤色的无纹裤,外罩灰裳,右手拿着羽扇,气势汹汹地站在神社门前。 神官恭恭敬敬地禀道:“这位修验者昨日由筑紫出发,经山阳道抵达京都。在拜会京中的某位大人后,受他的托请,前来参拜尊神。同时带来油煎鹿肉及出云松江的鲈鱼两尾,是今晨由专人送到京都的,趁着新鲜立即做成细切生鱼片,进献给尊神。”修验者也禀道:“京都的那位大人,有要事须与尊神商议,所以命在下到此求见。否则纵令战乱干戈,也绝不敢骚扰贵神社清宁。” 独眼神道:“近江国周围皆是湖水,山珍海味极是稀少。难得送来鹿肉鲈鱼,正好下酒。妙极妙极!” 女童捡来落叶松枝,塞入陈旧的御汤灶下点燃,烧起热水。登时烟腾火起,照得神社附近亮如白昼。那年轻人蜷缩在一旁,见火光照到自己,吓得慌忙把草笠盖到身上,假装熟睡,心中却暗忖道:“这回怕要性命不保了。” 独眼神不断地催促拿酒来,一兔一猿抬着大酒坛摇摇晃晃地走近,嘴里嚷着:“太沉了,太沉了,肩膀实在乏力啊!” 女童将七只大酒杯在独眼神面前摆开,白狐侍女将酒杯逐一斟满酒,然后女童又把酒杯放进热水里温烫。独眼神即温即饮,片刻间已连尽四杯。他拿着第五杯酒,连声赞道:“好酒,好酒。”转脸对修验者说道:“你远来是客,也干一杯!”又唤道:“喂,那个躲在松树底下假装睡觉的家伙,也过来喝一杯。”年轻人不敢违抗,胆战心惊地爬起身,接过酒杯,勉为其难地将酒吞落肚。独眼神又命侍女端出油煎鹿肉给他吃。 独眼神道:“一望可知,你是打算去京都学艺的。可惜为时已晚,如果你早生四五百年,尚有贤人可称名师;而今这种乱世,却尽多欺世盗名之徒。天下争战不休,生命朝不保夕,谁还有心思钻研学问?那些破落的贵胄子弟,领地被夺,穷困潦倒,为了生计便自吹有家传绝艺,迷惑无知世人。暴发户和武士们附庸风雅,花费无数金银绢帛登门求教,眼巴巴地期望自己能变成雅士,可谓愚蠢至极。所谓‘艺技’,本是纨绔子弟自命风流,闲时吟风诵月、吹拉弹唱的玩乐之技,哪是什么家传绝学?一个人有无才学,老天自有安排。父亲的才华,儿子未必能拥有。更何况撰文作歌之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很难学会的。拜师求教,不过是‘师傅引进门’而已,最后的成就还要靠‘修行在个人’。若想拥有真才实学,自学方是最佳途径。你们东国人都是直肠子,淳朴鲁直,可以信赖。又何必去找那些虽聪明却奸佞的人为师呢?我劝你回老家去,找一位隐士,请他教你体察万物玄妙的本事,这才是真正独一无二的绝技哩!……咳,夜寒露湿,再饮一杯酒如何?” 便在此时,神社后走出一个法师,挨着独眼神的左边盘腿坐下,笑道:“酒易破戒更易醒,大醉一场又何妨?”将肩头扛着的一个大袋子放到地上,命白狐侍女献酒来。 白狐侍女忙斟酒奉上,接着挥动桧扇,翩翩起舞,口中唱道:“美玉无瑕兮,谁赏颜如玉。”娇声婉转、甜美悦耳,听得年轻人浑身阵阵酥麻。 法师笑道:“你也不必暗送秋波了。无论你用扇子如何掩饰,都遮不住后边那条又粗又长的尾巴,谁还会喜欢你呢?”又向年轻人说道:“小伙子,听大神的话,早点回家吧。荒山密林,强人出没,你竟能平平安安一路到此,已经是难得的幸运了。圣人教诲:‘父母在,不远游。’这话想必你们东国人也知道吧?”法师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给年轻人倒酒,自己却似乎颇嫌鱼肉的腥味,从放在地上的大口袋里,摸出萝卜干来,大口大口地嚼着。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实在令人吃惊。 年轻人毕恭毕敬道:“在下不过是小余绫矶的一个无名渔夫,本想明日进京求学,但今夜承蒙二位教诲,茅塞顿开。回到家乡后,定当潜心自学,钻研和歌之道,方不负教诲之恩。” 当晚众人推杯换盏,尽情饮乐。不觉酒过数巡,东方微白。神官醉眼朦胧,举起长矛,结结巴巴地再次诵起祀文,那晃晃悠悠的模样颇为滑稽。 修验者起身向众人告别,他让年轻人紧紧抓住金刚杖,请独眼神用扇子朝空中一扇。年轻人登时飞到了树梢上,修验者把他往腋下一夹,带着他向东国飞去。地上的一猿一兔拍手叫好,法师也笑道:“没想到这家伙还有这种本事。”说着提起地上的大口袋,踩着木屐,摇摇晃晃地去了。那远去的背影彷佛绘在画上一般。 神官与法师俱是凡人,但心性不昧,与妖精交往能不受所惑,反得其神通,所以延年益寿。 不多久,天光大白,妖精们各自回到密林深处。白狐侍女和女童则被神官留在了神社。 此后,神官每日练字不辍,在他百岁大寿那日,将那晚发生的事情记录了下来。可惜由于神官的草书字迹难辨,加上墨迹洇散,他人无法读识。那些轶事,只好留给神官自己回味了。 —————————————————————————————————— ★注释: 【1】上田秋成晚年左眼失明,本篇名为“独眼神”,其实是他的自喻之作。 【2】日本武尊东征时,来到碓日坂,在这里想起了为他牺牲的妻子弟橘媛,于是登上碓日坂的山头向东南方眺望,三叹曰:“吾嬬者耶!”(我的妻子啊!)因此,该山以东各国被称为“吾嬬国”,泛指日本东部地区。 【3】时值战国乱世,“文明”是日本第103代后土御门天皇的年号,期间因为幕府将军继嗣问题的纷争,爆发“文明之乱”;“享禄”是日本第105代后奈良天皇的年号,期间爆发了“大小一揆”的“享禄之乱”。 【4】猿田彦神:传说中的天狗大力神,相貌狰狞,鼻子非常大。又传说猿田彦神曾为天照大神的孙子指路,帮助他下凡接管苇原中国,所以猿田彦神也是指路神或导引神。 【5】修验者:为得神验之法,而于山野作苦行修练之人。其主旨以修持咒法、证得神验为本义。 【6】中臣氏:日本古代与忌部氏共同掌管中央地区神事和祭祀活动的氏族。 六 尸首的笑容 在摄津国兔原郡的宇奈五丘,有一个小村庄,村民们多以“鲭江”为姓,从事酿酒业。一到秋季丰收时,舂米的歌声洪亮高亢,沿着海岸传响,就连海神都被惊到。 村中酿酒生意最好的是五曾次家,五曾次善于算计,是个典型的商人。但他的独子五藏却和父亲相反,性情温和,雅擅和歌汉文,还练得一手好书法。更难得的是,他还有武勇刚猛的一面,上马能开弓,箭出从不落空。堪称文武双全! 五藏时常扶危济困,与他人交往礼貌周全。村里人给刻薄贪利的五曾次取了个绰号叫“鬼曾次”;而乐善好施的五藏则被赞为“活菩萨”。大家到五曾次家拜访时,总喜欢去五藏屋里谈话,对五曾次则不理不睬。五曾次面子上挂不住,气冲冲地写了张字条贴到大门上:“闲人勿扰,茶礼不奉。”一见到来做客的人就火冒三丈,吵嚷着轰人家走。 五曾次有个同族的亲戚,名叫元助,家境贫寒,只靠元助耕种几亩薄田,勉强养活老母和妹妹。老母已年过五旬,每日辛勤织布,补贴家用。元助的妹妹名叫阿宗,是村里的大美人。她白天与母亲一道纺纱,料理家务;晚上就让母亲教自己读古书,努力识文断字。由于两家是亲戚,五藏经常出入元助家,与阿宗青梅竹马。阿宗在学习上遇有什么疑难,便向五藏求教,后来更索性拜五藏为师。日久天长,二人情愫互生,终于订下白首之约。老母与兄长对此给予了默认。 同族有位当医生的长者,名叫靱负。他认为五藏和阿宗乃天作之合,在得到元助和老母的允可后,便来到五曾次的酿酒坊做媒。他对五曾次道:“俗话说,黄莺只在梅树筑巢,非此绝不营窝。您的儿子与阿宗姑娘最是般配不过,女方家虽然穷一点,但她的兄长志行高洁,两家若能结为姻亲,这桩婚事堪称美满佳缘。” “鬼曾次”面带嘲讽,讥笑道:“吾家乃福神栖居之所,若让那个贫女嫁过来,福神可不乐意。老头子,你回去吧,要是再提这种晦气事,我就要用扫帚轰你了。” 靱负长者吓得急忙逃出来。从此以后,村里再也没有人敢为五藏和阿宗的婚事说合了。 五藏知道父亲的强硬态度后,却不以为然,说道:“严父之命不足惧。只要我和阿宗真心相爱,就一定能结成连理。”于是一如既往地出入阿宗家。五曾次知道后,勃然大怒,厉声对儿子说道:“你这混蛋是被妖精给迷住了么?如果你真要娶那贫女,老子就和你脱离父子关系,让你身无分文地滚蛋。你读的书里头,没告诉你忤逆不孝是大罪吗?” 五藏的母亲也苦口婆心地劝道:“无论如何,当儿子的总归要听父亲的话,你以后就别去阿宗家了。”从此后,每天夜里母亲都把五藏叫到自己屋里读书,不许他离开半步。这等于变相软禁了五藏。 五藏不再去阿宗家后,阿宗姑娘日思夜念,终于积忧成疾,病倒在床。元助年轻识浅,以为这病不碍事,只要延医调治即可。老母眼见阿宗日渐憔悴,双颊凹陷、眼圈发黑,知道这是相思病,普通的药石根本无用,便托人去请五藏前来探望。五藏闻讯,当天傍晚就急匆匆地赶来了,他对阿宗说道: “阿宗姑娘真是任性啊!竟不体谅母亲的心情,就这么病倒了。像这样子胡闹,来世可是要负重挑担、彻夜捻绳地受罚哦!我未经父亲应允便与姑娘私定终身,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即使违抗父亲,我也会信守对爱情的承诺。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私奔去山高水远处。既然姑娘的母亲、兄长已经承认我们的结合,那我们就不会遭到报应。 “我家中财产甚多,有父亲守着,不必担心家境败落。日后他收个养子,努力赚钱,慢慢地就会淡忘我们的事。希望父亲大人能长命百岁,不再责怪我这个不孝子。 “说到长命百岁,人生一世,百岁之寿难得。即便有幸得之,其中五十年的光阴要花在睡眠上,再减去生病、工作的时间,满打满算最多只有二十年岁月是属于自己的。所以,只要能厮守一两年,哪怕是隐居于深山或海边,我也心满意足了。可是阿宗姑娘却不体察我的心意,弄到卧病不起,使得令堂和元助兄因此而责怪于我,我心里也不好过。阿宗姑娘,请你不要再有任何顾虑,振作起来吧!” 五藏这番发自肺腑的话,让阿宗大为宽心,她笑道:“让大家为我操心了。其实我也没什么大病,只是一时心气堵塞,却烦劳五藏大哥忧心,真是罪过。我这就起身。”说着理好云鬓,换上干净衣裳,朝母亲和兄长微微一笑,取过扫帚开始打扫屋子。 五藏将一包鲜鱼交给阿宗,道:“见到姑娘身子康健,在下甚感欣慰。这包鲷鱼是渔夫在明石浦捕到的,今晨刚刚送来,我要陪阿宗姑娘吃完这美味再走。” 阿宗嫣然一笑,道:“怪不得昨晚我做了个好梦,原来是鲷鱼送来的好运【1】哩!”遂下厨将鲷鱼料理成佳肴,摆上席来,请母亲和兄长品尝。她自己则坐在五藏的右首,殷勤地夹菜劝酒。老母见阿宗对五藏含情脉脉,心里乐开了花。兄长元助虽面无表情,其实心中也颇为高兴。五藏被阿宗的体贴温柔感动得几乎落泪,他酒到杯空,食不停箸,连赞:“好酒!好菜!”又趁着酒意,大胆道:“今晚,我就住在这里吧!”阿宗含羞不语。于是五藏当晚便在阿宗家歇宿。 次日清晨,五藏起了个大早,赶回家去。他一边赶路,一边在口中吟着“多露行露”的古诗【2】,不一时已到家门口。五曾次面色铁青,站在门前,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忤逆子,为了个贱货竟连父母都不要了?真是家门不幸啊,我要去地方官那里告状,跟你断绝父子关系!……闭嘴,不许还口!”五藏的母亲急忙站到父子中间打圆场,道:“都别急着吵,去我屋里把昨天的事情先说清楚。” 五曾次怒目横眉,还欲再骂,转念一想,毕竟自己就这一个儿子,不好逼得太紧,便转身进了里屋。母亲老泪纵横,连劝带训,苦苦哀求儿子。五藏无奈,抬头道:“母亲大人,孩儿虽年轻识浅,却早已将生死别离之事看得甚淡,父亲不必动辄就用赶出家门来要挟我。他的那些钱,我也不稀罕。只是为人子者,须当竭力奉孝,以报父母养育之恩。所以孩儿在此向你们赔罪了,请你们宽恕孩儿。”母亲听了,大喜过望,一面安慰儿子道:“若真是天赐良缘,你们定会走到一起的,不必担忧。”一面把五藏肯认错的事跟五曾次说了。五曾次道:“他说的那些话,不能全信。最近酿酒坊里有人偷米偷酒,已发生了数次。昨晚守夜的老头子又告病请假,说是腹痛,有好几天不能上工。这样吧,让五藏去酿酒坊里帮忙守夜,免得一闲下来就乱跑。” 五藏二话不说,连鞋都顾不上穿,立马跑去酿酒坊仔细巡查。回来后,五曾次对他说道:“家里有件淡茶色的衣服,很适合你穿。这是福神的恩赐,你要珍惜。从现在开始,直到来年正月,你就在酿酒坊里好好干吧,别老是白吃白喝家里的。酿酒可是门赚钱的好买卖,你可得花心思去干!”一提到钱,五曾次就来劲。 “另外,你屋里的书堆得比人还高,夜里点灯读书,十分耗油,这种没用的事以后少做,福神可不喜欢。赶紧把那些书照原价退回给书商。净学些老子不知道的东西,管用么?我可不想别人把我的儿子叫作‘书呆子’。” 五藏点头道:“没问题,您怎么说,我怎么办。” 从此以后,五藏每天穿着淡茶色的衣服,照着父亲的意思,努力工作。五曾次赞赏道:“这就对了。如此一来,福神也会高兴的。” 自从五藏不再来拜访后,阿宗的相思病又犯了,这回比上次更厉害,很快就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老母和元助伤心不已,暗地里托人传消息给五藏。五藏也极为悲伤,急着想见阿宗一面,便瞒着父母,跟随报信人来到阿宗家。他向元助说道:“我早已料到会有今日的不幸了。来世如何,谁也不知,唯有把握今生了。烦请元助兄明天早晨将阿宗送来我家,我要在父母面前同她结为连理。无论是厮守百年,还是只有一宵聚首,都算是夫妻一场,即使来日无多,也比让阿宗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强!有劳元助兄了。”元助答允道:“五藏兄尽管放心,一定帮你办得妥妥帖帖。” 母亲也强作欢颜道:“阿宗翘首期盼的就是这一天哩,这下好了,明天就能如愿了。”连忙张罗着沏茶热酒。五藏接过酒杯,递给阿宗,两人齐喝三三见九【3】交杯酒,元助在一旁唱歌助兴。 到五更时,五藏道:“若不回去,怕要被关在门外了。”急忙告辞归家。阿宗则与母亲兄长对月畅饮,直至天明。 翌朝,母亲取出自己往日的白色绸衣,帮阿宗打扮起来。她一边为女儿梳着头发,一边说道:“想当年为娘出嫁时,那股高兴劲儿啊,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你今天也出嫁了,到了婆家,凡事都要顺着点那个脾气不好的公公,这样婆婆一定会满意你的。”千叮咛万嘱咐,直到快上轿时还在提醒女儿。元助身穿华丽的裃【4】,腰挂长刀短刃,笑道:“妹妹第五天就回娘家了,母亲大人不必多言。”但老母还是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阿宗劝道:“娘,等我回门后再说吧。”上了轿子,元助跟在轿后,护送妹妹前往五藏家。母亲燃起门火【5】,高高兴兴地送女儿出门。 抬轿的两个轿夫有点纳闷了,私下里计较道:“嘿,咱还头一回见这么寒碜的嫁闺女,本来还想讨点喜钱,再好好吃顿杂煮,这下看来没指望了。”等轿子到了五曾次家门口,连炊烟都没一缕,丝毫不像迎新娘入门的样子。 五曾次的家人们都不知道迎亲的事,聚在门口,纷纷议论道:“这是哪家的姑娘啊?这么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元助向五曾次施了一礼,道:“轿中的是我妹子阿宗,也是五藏少爷的恋人。只因她久病在床,五藏君让我送她过来,趁今天是个良辰吉日,把他俩的婚礼给办了。” 五曾次听了,怒气上涌,似厉鬼般咧开大嘴,骂道:“你小子胡说个啥呢?五藏和你妹妹的事,我早就痛骂过他一顿了,他也答应不再和你妹妹交往了。你怎么又把这个狐狸精送到我家来啦?快给我滚,不然我让人拿棍子赶你!” 元助气为之结,不怒反笑道:“请让五藏出来说话!他本来早就打算娶阿宗了,却因父母不同意,一再拖延,终于导致阿宗患上重病。昨天他要我送阿宗过门成亲,现在怎么不算数了?也罢,我妹子既然已跟五藏喝了交杯酒,就算死也是你们家的人了,理应葬在你家的祖坟里。不过我早就听说你为人悭吝,所以不敢劳你破费,自带金小判【6】三枚,给你!我妹子死后,望能准予入葬。” 五曾次青筋凸起,暴怒道:“黄金本是福神的恩赐,你却如此玷污它,我绝不要你的金小判。这女人病成这样,都不知还能活多久,真是晦气,快点抬走!”他扭头朝屋里喊道:“五藏呢?快点出来!到底怎么处置这女人?我反正是绝对不认她做儿媳妇的,你若硬要娶她,我就连你这个不孝子一起扫地出门,告到地方官那里去解决。” 五藏从屋里出来,抗声道:“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女子已是我的妻子,若要赶她走,我就和她一块儿走。我早就想这么做了!”说着撩开轿门,打算牵着阿宗的手离家出走。哪知阿宗被这么一闹,本来就孱弱的身子更加禁受不住,此刻已然奄奄一息。元助含泪道:“阿宗看来是不行了,哪怕走一步路都会倒地不起。既然她已是你的妻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理应死在你家里!” 说罢,元助竟然拔出佩刀,寒光一闪,将妹妹阿宗的头颅砍了下来。五藏咬着牙,拾起头颅,裹入袖中,不流一滴眼泪,昂首弃家而去。 围观众人大骇,五曾次更是大吃一惊,吼道:“孽子!你要带头颅去哪里?不准把它埋在咱们家的祖坟里。还有元助,你身为兄长,竟杀死自己的亲妹妹,我要去报官!快来人,速去通知村长!” 村长听到报案,说道:“元助定是疯了!这件事他母亲想必还不知道吧?”遂跑到相距不远的元助家,告诉元助母亲道:“不得了,不得了,祸事啦!元助变成了疯子,竟然把阿宗给杀了。”老母却彷佛早料到有此事变,神情自若地停下手头织布的工作,走下织机,道:“这种结果果然还是发生了。没什么可奇怪的。倒是有劳村长来报信了。” 村长见老母如此镇定,十分骇异,心道那五曾次绰号叫“鬼曾次”,没想到这老妪也是个魔头。急忙离开元助家,向地方官报案。地方官下令将一干涉事者,全部押来审问。 地方官初审时,对此案极为震怒,斥道:“尔等竟然做出如此残酷之事,实在令人发指。元助斩杀亲妹,重罪判囚;五藏也需问罪。”遂命将元助、五藏二人关入监狱。 十日后,地方官深入了解案情后,又补判道:“五曾次虽表面无罪,但此桩惨案皆因其嫌贫爱富而起。故判五曾次禁闭家中,不准外出,等候正式发落。而元助虽杀死亲妹,但事先已得到母亲应允,况且阿宗的确也是垂垂将死,故而元助罪行较轻,判其暂闭家中,等候正式发落。”最让地方官伤脑筋的,是五藏的言行不知该如何定罪。于是五藏仍被关在狱中。 五十日后,此案由国守做出最后裁断,终审判决是:五藏父子承担此案大部分过失,不得再在本地居住,立即逐出乡境。元助与其母亲,犯有扰乱治安之罪,判令迁移到村西头的荒地独居。 全案至此终结。五曾次辛苦积攒的家产,连同福神神像,悉数被没收充公。 五曾次气急败坏,对着五藏哭号道:“都是你这个忤逆子害的,万贯家财,全没了!”边骂边将儿子推倒在地,拳打脚踢。五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道:“你要打便打个痛快吧!”五曾次恶向胆边生,怒道:“今日便打死你这个孽子!”手上毫不留情,把五藏打得头破血流。村民们见了,纷纷打抱不平,硬是从五曾次手下救出了五藏。五藏却道:“我已生无可恋,死了也罢!”又坐到五曾次跟前,闭目不言。 五曾次长叹一声,道:“这回虽说被穷神缠上了身,家产荡尽,但钱没了还能再赚回来,我要去大坂做生意,只是咱们的父子情分就此断绝,你自生自灭去吧!”言罢挥了挥手,转身离村而去。 后来,五藏剃度出家,在深山的寺院中苦修,终成一代高僧。 元助带着老母去了播磨国投靠亲戚,他一生荷锄务农,老母依然辛勤织布,就像千千姫神【7】一样。五曾次的妻子则回到娘家,不久也出家为尼了。 据说,阿宗姑娘的头颅在被砍下之前,以及落地之后,都面带笑容,堪称悲壮!村里人啧啧称奇,无不叹息! —————————————————————————————————— ★注释: 【1】鲷鱼又名“加吉鱼”,在日本是吉利的象征。 【2】出自《诗经?召南?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3】在日本举行婚礼,新郎新娘喝交杯酒时,各用三只一组、大小不同的酒杯,每一杯啜三小口,三三得九共是九口。 【4】裃,音读“kamishimo”,是日本特用汉字,指的是江户时代武士的正式礼服。其质地主要是亚麻布,由上身肩衣下身袴组合而成,式样精致美观,且上下身同色,故名“裃”。 【5】门火,又称“门燎”。婚丧嫁娶、盂兰盆会时,在门口烧火的风俗。 【6】金小判:日本战国时代至德川幕府末期使用的一种椭圆形金币,一两重的叫“小判”,十两重的叫“大判”。 【7】千千姫神:日本神话中的织物神。 七 舍石丸 古歌有云:“陆奥深山中,风景如画花争艳。”诚哉斯言。 话说有位老翁,姓小田,就住在陆奥山麓下的一个小村中。在陆奥一隅,他算得上是个首屈一指的富人。小田在早时已将全部家业交给儿子小传次打理,他自己每日里携酒冶游,逍遥度日。小田另有一个叫阿丰的女儿,在夫君死后,得公婆应允,出家为尼,法名“丰苑比丘尼”。她刻苦精修,虔诚奉佛,后来因为娘家没有女子照应,就回到小田家主理家务。家里的仆人们都蒙她礼待,对她甚为尊敬。 村里有条汉子,唤作舍石丸,身长六尺,虎背熊腰;饮酒啖肉,颇有豪杰之风。这舍石丸甚得小田之心,二人时常结伴去郊外饮酒闲谈。有一次,小田带着几分醉意,对舍石丸说道:“汝往常豪饮之际,常醉得不省人事,倒卧于荒山野外,故而得了个绰号叫‘舍石丸’。倘若哪天一个不留神,积醉难醒,恐怕就要变成熊、狼等野兽的口中餐了。我有一柄宽刃剑,乃五世先祖为练臂力所制,他常随身携带此剑,在深山中狩猎。某日,先祖在野外撞到一头巨熊,那熊气势汹汹猛扑上去,先祖拔出宽刃剑,刺入巨熊腹部,接着顺势砍下了熊头。所以这柄剑,被称作‘熊切丸’!你把它带在身边,遇到醉酒遇险时,也好做防身之用。”言罢将宽刃剑送予舍石丸。 舍石丸笑道:“屠熊捕狼,俺赤手空拳尽可应付得来,用不上这剑。不过若是遇上恶鬼,正好对敌,叫它‘鬼去丸’如何?”说着将剑悬于左腰下。小田举杯道:“痛快,痛快。快斟酒来!”随侍的女童笑道:“都喝了三升酒啦!” 舍石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今日喝得尽兴,俺去散散步、吹吹风。”小田见他醉醺醺地,心道:“他孤身一人,胡走乱撞,定会把我送的宝剑给弄丢了。只好陪他同去,方能安心。”便紧跟着舍石丸。小传次怕父亲年迈出事,也起身跟在后头。 舍石丸行到一条河流边,酒意上涌,“扑通”一声倒在岸边,沉沉睡去。他两只脚浸在河水里,宝剑从腰间甩了出来,飞到一旁。 小田在后头见了,心道:“果然如此!”走上前去推了推舍石丸,舍石丸酩酊烂醉,对小田毫不理睬。小田伸手去捡宝剑,哪知舍石丸却突然睁开双眼,怒道:“这剑既已送俺,怎么又要收回?”大醉之中也不管什么长幼尊卑,挥手便来夺剑。小田怎及得上舍石丸大力,登时仰天便倒,但手里还紧紧地抓着宝剑。舍石丸顺势压到小田身上。小传次远远望见,急忙快跑上前,要帮父亲掀开舍石丸,却力不从心,反遭舍石丸擒住右手,喝道:“小传次少爷,你也想抢剑?”手上用力,将小传次也压倒在地。三人扭打成一团。 舍石丸虽然醉酒,终究灵台一丝清明尚在,被风一吹,有点清醒过来。见自己打的是小田父子,吃了一惊,手上松了劲。小传次乘机将他推开,扶着父亲飞奔而逃。 小田提着宝剑,口中赞道:“吾儿真乃武藏坊弁庆【1】转世,好大的力气,不愧是西塔第一法师。” 舍石丸哼着“急赴衣川哟!”【2】的净琉璃调,在后紧追不舍。他身长脚快,不一时便追上父子二人,正要伸手夺剑,孰料剑身从剑鞘中脱落出来,划伤了自己的手腕,鲜血飞溅,小田的脸上也被鲜血溅到。小传次见父亲满脸是血,误会是舍石丸刺伤了父亲,死命地将舍石丸拦腰抱住。舍石丸回身一掌,打中小传次面颊,小传次脸上顿时也沾满血迹。 小田以为儿子被舍石丸打伤,挥舞剑鞘来打舍石丸。舍石丸夺剑在手,横剑招架,剑刃上的鲜血甩到小田的衣裳上,斑斑点点。就在这时,小田家两个仆人赶到了河边,见主人衣裳脸面到处是血,惊得大叫道:“舍石丸杀人哪,舍石丸杀人哪!”边喊边一前一后扑了上去。舍石丸把剑一扔,将小田父子推倒在地,腾出手来,把两个仆人夹在左右腋下,喝道:“闭嘴!俺可没杀人!”两个仆人眼见主人倒在地上,越发拼命喊道:“不得了,老爷被舍石丸杀死了。” 舍石丸一瞥之下,见小田果然直挺挺地躺着不动,心里慌了,将两个仆人甩手扔进河里,拔腿就跑。 过了半晌,小田酒也醒了,晃晃悠悠地爬起身,提着宝剑,在小传次的搀扶下,回到家中。 家仆见他们浑身是血,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小传次止住众人,将父亲扶入内室休息。阿丰急问:“为何身上这么多血渍,你们受伤了?”小传次答道:“这血是舍石丸误伤自己溅到我们身上的,不要紧。”阿丰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暗自庆幸父亲与弟弟平安无事。 再说舍石丸不明真相,以为自己真的杀了小田,连夜逃往外地,不敢回村。可怜那两个仆人,被他扔进河里,不识水性,枉自送了性命。村里人听说小田家出了事,纷纷聚拢来,以讹传讹道:“舍石丸为了抢小田家的宝剑,把小田翁杀死了。”小传次急忙出屋,澄清道:“我父亲安然无恙,身上沾的血是舍石丸误伤自己流出来的,大伙不可胡言。”众人乱哄哄道:“既然小田翁尚在,那快去打捞两个家仆的尸体呀!”一起朝河边奔去。 次日一早,姐弟俩去小田屋中问安,却见父亲僵卧着没有动静,慌忙趋前查看,只见小田口眼大张,躯体冰凉,已然去世多时。姐弟俩面面相觑,惊道:“怎会如此?”急急请来大夫。大夫诊断后说道:“令尊乃是猝死,药石无功,救不回了。”阿丰和小传次突然丧父,哀痛不已,家中其他人知晓此事,也都纷纷落泪。有家仆吵嚷道:“主人定是昨日为舍石丸所害,少爷心地仁慈,假说是猝死,替舍石丸遮掩。可是仁慈也该有个限度啊!” 案子报到国守那儿,国守派地方官去小田家勘查。那地方官早就觊觎小田家家资豪富,得此良机,便想乘机狠刮一笔。他命仵作验过尸体后,不顾事实真相,判决道:“查,小田翁衣裳与身上血渍,虽系外溅而来,死因却是被殴身亡。小传次当场目击父亲为歹人殴毙,不但未追捕凶犯,反饰词为其遮掩,实乃大逆不道。”那个大夫听了,抗议道:“大人,小田翁身上并未见到任何伤痕啊!”地方官大怒,瞪眼斥道:“大胆!你定是收了小传次的贿赂,帮着他说谎!”命人将大夫捆绑了押下去。小传次则被推搡着,押去见国守。 小传次将案子前前后后的实情,详细地向国守叙述了一遍。哪知天下乌鸦一般黑,那国守也想着吞没小田家的财产,当即下令,先把那个大夫关入狱中,又判道:“小传次一家,世居本土,已历数百年。虽无官职,仍蒙恩准佩刀携剑、跨马乗舆,故而也可被看作武士家族。如今小传次眼见父亲被害,竟知情不报,按罪当监押服刑。本官暂且放你回去,限期缉捕凶犯。若到期不能提凶犯首级回报,则一应家产、田地全部充公,本人驱逐出境。”言罢令小传次退下。 小传次愁眉苦脸地回到家,向姐姐阿丰道:“小弟虽身体健康,没得过什么大病,但平日里舞文弄墨惯了,别看时常佩刀在身,其实就是个门面,哪里会什么刀剑技击的武艺?舍石丸蛮力惊人,若是撞上了,我这身子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阿丰也没了主见,只是哭泣。过得半晌,突然想起一事,道:“我那公公,乃是日高见神社的社司【3】,弓矢娴熟,精通剑术,曾助朝廷平定过常陆的骚乱。你可以去他那里拜师习武。他宅心仁厚,定会悉心教导于你。”说完修书一封,让小传次带着,日夜兼程赶往日高见神社。 社司春永览信毕,对小传次道:“没想到亲家翁竟遭如此变故,真是不幸。你力气虽小,但克敌制胜不在力强,在于武艺的种种变化。你就留在我这里吧,保管两年内教会你一身艺业,一举打败敌人。” 于是小传次便在日高见神社跟随春永练武。他勤学苦练,进展神速,仅过了一年,就武艺大成,可以出师了。社司在他离开前,叮嘱道:“对决时虽可请人助拳,但绝非男子汉所为。你须凭自身武艺,斩下敌人首级,届时再回乡不迟。”小传次点头应允。这时的他身负绝艺,已不再是文弱书生了。他信心满满,大踏步向江户进发。 再说舍石丸自以为犯了人命案子,昼夜奔逃,一路逃到了江户。可是他身无一技之长,只好去当苦力谋生,后来得到机会,成了一名相扑力士。凑巧的是,某国的国守十分热衷相扑,并且嗜好饮酒。舍石丸力气既大,又是海量,遂得到国守赏识,被召到国守府做了一名近侍。某日国守问起舍石丸家乡何处,舍石丸毫无隐瞒,将前事和盘托出。国守道:“没想到你竟是个杀人凶犯。那少爷虽然文弱,但既是富户,必出重金追捕,你不可大意。正好我今年已参谒完幕府将军,要回领国去【4】,就带你一起去吧。有我庇护,你就不用担心被捉到了。”舍石丸便跟随国守,向西而去。 小传次赶到江户后,在城中四处打听舍石丸的下落,耗费了两三年的光阴,才得知舍石丸托庇于某国国守,早已去了西国。小传次急忙又赶往西国。 庇护舍石丸的那个国守,心地颇好,为人宽容,对舍石丸照应有加。但舍石丸酒量极大,日日豪饮,终于酒精中毒,得了疔疮,不久后腰部以下竟然全部失去知觉。他后悔莫及,遂向国守道:“俺身负重罪,常怀愧疚于心。想那小传次一介书生,非俺敌手,此刻恐怕已与其姐一样,穿上僧袍成为佛门弟子了。因此俺并不担心他来报仇。如果要俺先发制人,俺如今下身瘫痪,也不可能走四百余里路去寻他。”他顿了顿,续道:“听说本国的交通要津被一座大山挡住,行人通行须绕过巨岩,多走八里路,甚为不便。曾有高僧发大誓愿,要将深一里的巨岩凿通,令来往路人无论寒暑,都能免于辛苦奔波。可惜目前巨岩仅凿了三十三丈,便停滞不前。俺愿在有生之年续凿此岩,一报主公恩德,二为国人行路方便。俺双足虽不能行走,但一身大力尚在,誓要圆此功德。” 从此以后,舍石丸就抡起大铁槌砸石开路。那铁槌平常要二十个人才能抡得动,舍石丸却运使如风,每天能掘进十步之多。国守深受感动,张贴告示,请求民众予以支持。有八个人志愿承担了清理石屑的工作。 一年后,巨岩开凿已接近尾声,小传次也从江户寻到了此地。舍石丸对小传次道:“俺到底杀没杀令尊,你心里最清楚。如今人人都说俺是凶手,俺百口莫辩,也懒得多说。你要俺的脑袋,便拿去吧!”小传次道:“奉上官之命,本要取你首级回去。但见你凿岩开路,造福百姓,也算是为我父亲积了冥福,索性我也来助你一臂之力吧!至于家道兴衰,全凭运数,有始必有终、有生必有灭,由它去!吾姐已是佛门中人,虔心修行,定会体谅我。等巨岩凿通之后,我就回家与姐姐一道拜佛静修。”此后,小传次便留了下来,和民夫一起清理碎石。舍石丸十分欣慰,道:“少爷竟能不计前嫌,出力助俺,实在可钦可敬。真是神佛有灵啊!” 某日,舍石丸笑言道:“少爷本来是要找俺报仇的,可是瞧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俺现在纵然半身不遂,你也绝对打不过俺。”小传次一言不发,飞起一脚,竟将身边一块巨石像踢蹴鞠般轻易踢起。那巨石即使二十个人也未必抬得动,舍石丸惊得目瞪口呆,疑惑道:“你的力气何时变得这么大?”小传次又弯弓引箭,“飕飕”两响,两只大雁应声落地。他回视舍石丸,道:“你所依仗的,不过是蛮力惊人。可是力气再大,总有限度。而我学的却是变化多端的武艺,即使你并未瘫痪,站起身来,也不是我的对手,反而会像孩童般被我制伏。” 舍石丸惊叹不已,拜倒在地,惭愧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忆起往日自狂自大,实是愚不可及。”遂拜小传次为师。 有了小传次的帮助,凿岩的进度大大加快了。光阴似箭,新年过后,长达一里的巨岩终于被凿通了。隧道中路径平坦,由于开了石窗,光线也十分充足。以往要绕道八里的道路上,连家茶水摊都没有,行人酷暑时饱受日晒、寒冬时冷风扑面,尝尽行路难的艰苦。如今隧道畅通,宽敞明亮,就算骑马持矛也是无妨。太初之时,大穴牟迟神与少名毗古那神【5】虽建立国土,也不如舍石丸开山之功。国守大喜,派出特使前往陆奥国国守处,替小传次说情,终于将小田命案一事了结。小传次谢过国守,自行回转家乡。 舍石丸不久后病逝,国中之民感恩戴德,将他尊为“舍石明神”,在隧道入口处立祠祭之。从此香火不绝,绵延至今。 小传次东归陆奥,国守为其赦罪洗冤。后来他家道日隆,姐姐阿丰欢喜欣慰,自是不在话下。 还有日高见神社,本来已日渐残败,小传次感念学武之恩,布施重金修葺一新。画栋飞甍、宏伟壮观,其庄严神圣,名闻遐迩。善男信女们不舍昼夜,前来参拜许愿。因神明灵验,香火旺盛,社中收得的布施金银不计其数,神社所供之神遂成东国数一数二的大神。 —————————————————————————————————— ★注释: 【1】武藏坊弁庆(?~1189):镰仓战神源义经最忠实的部下,平安时代末期最强的僧兵。幼年时曾被寄放在比睿山西塔。 【2】源义经功高震主,受其兄源赖朝逼害,逃往奥州,弁庆一路护送。最后源义经在衣川馆被围,弁庆舍命护主,力战不屈,身中万箭傲立而死。此即日本史上著名的“弁庆立往生”。因为小田把儿子比成弁庆,所以舍石丸哼唱这个典故,调侃小田父子赶去衣川送死。 【3】社司,又称“宫司”,神社中神职最高者,事务总负责人。 【4】江户幕府为控制各地大名,制订了“参觐交替制度”,规定各藩大名需轮流到江户居住一年,然后回领国居住一年,如是反复。每年的四月为交替期。 【5】大国主神本名大穴牟迟,他在少名毗古那神的帮助下,建立了出云国。 八 宫木之冢 本州河边郡神崎津,古来即流传有不少传奇物语。到难波津或是山崎津装卸货物的船只,若遇上狂风巨浪,都会停泊在神崎津暂避。这里古称“猪名港”,北面就是现在的河边郡。猪名川下游一带,本应名为“猪名郡”,但因天皇敕命:“各国、各郡、各村的名字,都必须是带有吉祥含义的双字。”所以各地纷纷对原名加以增删修改,大部分名称还改得似模似样,不过仍有少数地方的名字被改得差强人意。 作为港口码头,一到船只泊岸的日子,就免不了有水手、商人上陆寻欢。他们时常出入妓院酒家,买笑作乐。某个老鸨手下有位名妓,叫作宫木,不但琼姿花貌、端丽无双,更难得的是兰心蕙质、多才多艺,商贾中多有慕其艳名,而欲一亲芳泽者。但宫木心高气傲,不愿与凡夫俗子应酬,满心盼望能遇到一个如意郎君为自己赎身。 昆阳野之里有个叫河守十太兵卫的富人,时年二十四岁,英伟俊朗,血气刚勇,在当地无人能敌。又兼颇通文理,常作歌吟诗,与京都博学宏文之士唱和。十太兵卫某次偶然邂逅宫木,立即被宫木的绝色所吸引;宫木也对十太兵卫一见钟情,遂以身相许。二人如胶似漆,不舍分离,十太兵卫便打算为宫木赎身。宫木喜道:“自今而后,妾身只侍奉郎君一人。”十太兵卫找来老鸨,提出要以黄金帮宫木赎身,老鸨应承道:“宫木能有个好归宿,我也替她高兴。以后就不安排她另行接客了。” 这宫木其实也出身于好人家,父亲在京中任职,官至中纳言。后因直言敢谏,触怒天皇,被罢官贬为庶人。因宫木的奶娘是神崎津人,一家人便辗转流落到了神崎津。宫木的父亲养尊处优惯了,完全不懂如何谋生,把身边仅有的一点银子全用完后,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宫木的母亲是大家闺秀出身,乃贵族藤原氏后裔。夫君穷途潦倒,她也跟着流落异乡。娘家藤原氏听说她生计困苦,便托人捎话道:“就算嫁鸡随鸡,也要替孩子考虑考虑。稚子无辜,何苦让她跟着受罪?再说咱们家是名门望族,丢不起这个脸,你赶快带着孩子回来吧!”此话不说倒罢了,宫木母亲甚是要强,听了这话,伤心不已,毅然与娘家断绝了关系。为了安葬死去的夫君,她变卖了陪嫁的衣裳,勉强办完了丧事。 宫木的奶娘守寡多年,家里没什么亲戚,只能靠做些针线活苦苦煎熬,自顾且不暇,又如何照顾得了宫木母女?坐吃山空,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宫木母亲抱着年幼的女儿,愁眉不展,泪下千行。奶娘劝她道:“再这样喝冷风下去,大家都免不了被饿死。您有什么打算吗?我听说本地有位夫人,愿意以十枚金小判的价钱,收养小姐。这夫人家中颇为富裕,不仅家仆成群,更认识不少京里的达官贵人。小姐到了她家,一定有好日子过。长大后再嫁个如意郎君,您也就有了依靠。” 宫木母亲信以为真,对奶娘道:“宫木能托付给好人家,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你快去跟那位夫人好好商量一下吧!”她哪里晓得,奶娘口中所谓的“夫人”,其实是个老鸨。奶娘要把宫木往火炕里送,做母亲的却还以为自己的女儿,就像当年某个游女【1】被宇多天皇【2】看中那样,能过上好日子哩。 奶娘见宫木母亲应允了,得意地自言自语道:“这蠢妇倒也好骗。”忙跑到老鸨处,邀功道:“多亏咱这张嘴,好说歹说,终于哄得宫木母亲答应把女儿送来。你赶紧把定钱给我。”老鸨当即给了奶娘十枚金小判。 奶娘将金小判交给宫木母亲,道:“您瞧,这黄灿灿的金币,就是那位夫人给的。今晚我就送小姐过去,您不必跟来了,免得母女分别,哭哭啼啼,大家闹心。”她担心宫木母亲跟去,知道了真相,所以故意这么说。 宫木母亲哀伤道:“那就有劳你了。孩子年纪还小,一向与我相依为命,如今远离,真是舍不得啊!”小宫木颇为懂事,安慰母亲道:“一切听凭母亲大人的安排,我绝无怨言。做女儿的长大后,终归是要嫁出门的,母亲大人不要悲伤了。”宫木母亲长叹一声,泪下沾襟,拉过小宫木,一边爱怜地轻抚她,一边帮她梳好头发。奶娘在旁边忙不迭地催促道:“快些快些。钱都给了,别让人家等急了。”宫木母亲无奈地松开手,道:“去吧!”又哭了起来。奶娘赶忙拉着小宫木,来到妓院。 宫木年幼无知,见妓院十分热闹,高兴道:“这地方真好玩。”老鸨夫妇直夸她聪明漂亮,给了她不少糖果吃,还为她换了一套崭新的衣裳。宫木连声道谢,对老鸨大生好感。她转身向奶娘道:“明天请母亲大人也来玩。”奶娘敷衍了她两句,自行回转家中,哄骗宫木母亲道:“小姐在新家吃得好穿得好,您就不必操心了。”接着又厚颜无耻地要求宫木母亲把钱分些给她,道:“老爷往日在我这儿赊了不少账,一直未还,您就把金小判给我两枚,当还钱也好,当抽头也好,也不枉我出力奔忙。”这中介人逢十抽二的规矩,是周朝传下来的,奶娘便是按这规矩索要报酬。可见贪利负义,古今皆同。 宫木母亲把钱给了奶娘,道:“如果方便,我想明日去那夫人家中看看,拜托她好好照顾宫木。”奶娘托词道:“去瞧瞧当然是好,可那位夫人是体面人家,您现在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不好去人家那儿拜访。还是等逢年过节,您换上新衣裳再去吧!”宫木母亲听她说的有理,便息了去探望女儿的念头。此后每当她要去看女儿时,奶娘总能找到借口推脱过去。年复一年,岁月流逝,宫木母亲日夜思念女儿,终于积忧成疾,与世长辞。 转眼宫木已到了及笄之年,老鸨要求宫木正式接客。宫木在妓院中多年,也明白了这里是做什么勾当的。她心中虽哀怨自己竟和物语中说的风尘女子一样,但既是母亲安排自己到了此处,也唯有认命。所以当老鸨传授她歌舞技艺时,她心中虽不快,却仍然认真学习。久而久之,歌舞琴瑟、礼仪诗书,无一不精。客人们都惊叹道:“如此风雅标致的美人儿,在这地方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宫木自从结识了风流倜傥的河守十太兵卫后,便一心一意只爱着十太兵卫,不再应酬其他客人。十太兵卫自然满心欢喜,要给宫木赎身。老鸨也应允不再让宫木接客,并遍告众人,宫木已名花有主,以后不要再纠缠于她。 这一年的阳春三月,十太兵卫心想道:“现今春光明媚,山景曼妙,正是观赏樱花的大好时节,不妨带宫木同去玩赏。”便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宫木一起去兔原郡生田森林冶游赏花。 林中樱花盛开,似绯云、似锦缎,蔚为壮观。平时游人们都会在樱花树下铺席张宴,仰首赏花。可是今日人比花艳,大家争先恐后地贪看宫木美色,连樱花美景都无暇欣赏。本来十太兵卫还让宫木带了一把舞扇,预备着让她起舞助兴。但此刻人人争睹宫木芳容,宫木也不敢起舞,只默默地陪着十太兵卫饮酒。人群中时不时发出惊羡声:“这佳人太美了,她的丈夫真是幸福。”十太兵卫听了,愈发得意洋洋。 在那群赏花人中,有个昆阳野驿站的驿长,名叫惣太夫。他见了宫木的绝色,目为之眩、神为之迷,连酒都顾不上喝,只顾着和同来的大夫、法师评头论足。突然,惣太夫一拍脑袋,道:“险些误了大事。”急忙飞奔到码头,命和田崎的船夫疾速开船,如飞鸟般往家里赶。 一回到家,惣太夫立即命人去河守家传话:“朝廷派钦差来本地视察,今晚安排在河守家歇息,令十太兵卫速来驿站商议款待事宜。” 河守家的老管家听到传命,急得团团转,只好跑来央求惣太夫道:“敝主人此刻春游在外,不及赶回。能否请驿长大人通容通容,安排钦差大人到别家歇宿?” 惣太夫斥道:“混账!本地以河守家最富,宅邸也最为雅洁,我早已向钦差大人禀明,他转眼就到,如何能另行更换人家?” 老管家哀求道:“敝主人未归,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答应啊。恕小的无法接待钦差大人了。” 惣太夫勃然大怒,骂道:“老家伙,竟敢无视钦差大人,岂有此理!我家若不是老母病重,早已自行接待钦差了。你即刻回去准备,钦差大人立时便到。” 老管家无奈,只得赶回家中。但家里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他踌躇无计,唯有对天祷告道:“求大自在观世音菩萨保佑,让主人插上翅膀,快点飞回来吧!” 过了几个时辰,忽然又有人来传话,道:“钦差大人来到本地,见无人接迎,已连夜转往住吉驿歇宿了。驿长大人准备了大量松明,供钦差一路上照明。钦差如今怒极,特传令,追问十太兵卫不敬之罪!若十太兵卫未归,先行封禁其宅,责其速往驿长处认罪。”说着,将两块竹板在大门上交叉钉死,查封了河守家。 十太兵卫尚不知家中发生了变故,直到晚上亥时,才尽兴归来。却见家门被两块大竹板封死,大惊,忙问从边门出来的老管家:“发生什么事了?”老管家把前事细述一遍,劝道:“富不与官斗。主人还是快去驿长那儿,告个罪吧!”十太兵卫无可奈何,只好到驿长家中赔不是。驿长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朝廷钦差来到本地,指定你做迎接之人,你却不理不睬,自顾自地游春赏樱。这大不敬之罪,岂是说几句好话就能遮掩过去的?现判你居家禁闭五十天,不得离开半步。” 十太兵卫长叹道:“果然是樱花虽美,难耐风侵。罢罢罢!”遂自闭于家中。 翌晨,驿长又差人到河守家,说道:“钦差大人由明石驿飞檄传信,云:‘昨日本拟在贵地歇宿,不料因无人接迎,迫不得已转往住吉驿。深夜赶路,致使马足跛折,只好换乘船只前往筑紫。朝廷向例,钦差行程不得经由海路,以免波生不测。然本钦差因恐误期,天皇降罪,唯有明知故犯。若海程中遭遇不测,后果严重。此皆尔等之过也。跛足骏马价值五百贯,责由尔等赔偿。’驿长大人收到此信,命我转告你,一切事情皆因你怠慢而起,这五百贯钱由你赔偿。另外送钱去京都钦差府邸,尚需三十贯盘缠,合计五百三十贯钱,速速取来!” 十太兵卫无奈,取了钱出来。差人又道:“你好好在家呆着,五十天期满后,钦差大人在筑紫的公事想来也办完了。届时你再上京都,向他赔罪。”言罢抬着五百三十贯钱,扬长而去。 惣太夫将十太兵卫禁闭家中,便与大夫理内一起,来到神崎津,寻到宫木所在的妓院,对老鸨道:“让宫木出来侍酒。”老鸨道:“宫木与十太兵卫已有婚约,不便再接外客。恕难从命。” 惣太夫嫉妒不已,满面通红。他一边喝酒,一边故意大声道:“十太兵卫那家伙,犯了大罪,已经下在牢里,过不多久就要问斩了。年纪轻轻的,倒真可惜了。” 宫木听了信以为真,忧心如焚,发誓愿斋戒十日,求神佛保佑十太兵卫平安。可是十日过后,依然没有好消息。老鸨劝道:“那惣太夫酒后胡言乱语,当不得真。我听人说,钦差大人只不过要十太兵卫赔偿五百贯的马钱而已,算不上什么大罪。你要好好保重,养好身子,等着来日相聚。” 宫木听劝,放宽了几分心,勉强振作起来,日日抄经诵佛、供花焚香,祈求观世音菩萨大发慈悲,救拔苦难。 再说十太兵卫自闭家中,感染了风寒,欲延医调治。听闻医师当马医术高明,便让家仆将当马请来。当马替十太兵卫把脉后,连呼:“侥幸,侥幸。若我来迟一步,阁下这条命就保不住了。”说着开好药方,让仆人拿去配药。河守家一个女人也没有,男仆粗枝大叶,照顾十太兵卫不免有失周到。 当马最近这段时日,也给惣太夫的母亲治病。闲聊中,将十太兵卫的病情告诉了惣太夫。惣太夫计上心头,附耳对当马道:“我把那五百贯钱,匀出一部分给你,你在十太兵卫的药里做点手脚,如何?”当马大惊失色,摆手道:“人命关天,万万不可。”惣太夫脸上变色,威胁道:“你真的不干?那么日后,你也别想行医了。”当马无奈,道:“其实十太兵卫患的是膈症【3】,活不了多久了。也罢,那我在他的药里,多加些附子【4】,促其速死。” 十太兵卫服了当马开的药,果然一命归西。惣太夫欢天喜地,找了个理由,赏给当马一百贯钱。 宫木听说十太兵卫病死,痛不欲生,疯了般嚷着要相伴十太兵卫于九泉之下。老鸨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神佛也无法保佑他,这就是命。而今唯有好生供奉十太兵卫的灵位,求来世再结良缘了。” 数日后,惣太夫又来到妓院,嬉皮笑脸地向宫木求欢,宫木抵死不从。惣太夫便叫来老鸨,将剩余的四百贯钱全给了她,道:“四百贯包宫木一个月,总够了吧?”重利动人心,那老鸨见钱眼开,忙道:“够了,够了。若大爷肯多加些钱,宫木就永远是你的了。”扭头向宫木道:“十太兵卫已死,你那婚约算不得数了。既没了依靠,难道你想一辈子待在妓院里?惣太夫大人好歹有个一官半职,你不如从了他吧!” 宫木没想到老鸨会这么说,一时无语。老鸨作色道:“你母亲既已将你卖给我,一切都要听我安排。你从小无依无靠,也不想想是谁把你养到这么大?俗话说,生母不及养母亲。你若不听我劝,便是忤逆不孝,一则对不起死去的生母;二来辜负了我的养育之恩。还是嫁给惣太夫大人吧!”惣太夫也在旁边低声下气讨好道:“十太兵卫尚未正式娶你过门,你们算不得是夫妻。我迄今未娶,你过门后便是正室。我一定好好待你,与你白头到老。”宫木经不住两人软硬兼施,只好答应嫁给惣太夫。 某夜,曾与惣太夫同去赏樱的大夫理内,喝醉了酒,向宫木道:“生田之樱虽盛,花开花落终归匆匆。短命的十太兵卫,哪及得上松柏常青的惣太夫呢?夫人运气好,搭上好船了。” 宫木心中大疑,暗忖他怎么会知晓生田赏樱一事?这其中怕有蹊跷。此人向来与惣太夫沆瀣一气,那惣太夫为人奸猾,言行卑劣,十太兵卫说不定就是被他害死的。可叹他死得冤枉,自己一介女流,无法为他伸冤报仇。 宫木思来想去,深感惣太夫难以托付终身。遂假装心口痛,托词不见惣太夫。 时有高僧法然上人【5】,常劝人虔诚信佛,言道:“时诵六字佛号,即可往生极乐净土。”其信徒甚多,无论达官显贵,抑或平民百姓,不分老幼,均每日随其念诵“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在后鸟羽院的上局【6】,有两位名叫铃虫与松虫的美女,深受上人影响,朝夕诵佛不倦。后来终于看破红尘,逃出后宫,削发为尼,结庵修行。此事令后鸟羽院大为震怒,便想将法然上人问罪。正巧比睿山僧众与上人结怨,遂上表朝廷,指上人乃是佛敌。上皇便用了这个借口,下令将法然上人流放土佐国。 这天,押解法然上人的船只停靠在神崎津。宫木听说上人将要换船远行,忙向老鸨恳求,说要去码头拜会上人,为十太兵卫祈求来生福祉。老鸨体谅宫木心情,认为此事亦在情理之中,便让一个年长的婆婆与一个女童,与宫木共乘一舟前往。 小舟将到岸边,却见上人乘坐的大船正慢慢离岸,宫木忙命小舟飞速靠上去。 登上大船,宫木在上人面前泪如雨下,泣道:“卑贱之躯,彷徨无措,还望大师指点迷津。”上人怜道:“汝舍命之志早决,何必问我。”遂站立船头,高诵十遍佛号。宫木双手合十,跟随上人念佛毕,一纵身,跃入波涛中。上人朗声道:“成佛之道,笃信莫疑。”回身步入船舱。大船顺着海潮驶出港口。 婆婆和女童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奔回妓院报讯。老鸨夫妇连木屐都顾不上穿,赤脚跑到码头,遍寻尸首不获。待得潮退后,终于有船夫来告,桥柱上挂着一具女尸。老鸨忙让船夫将尸首捞上岸,一看,正是宫木的尸体。后来当地人就把“念佛桥”,作为神崎桥的别名。 老鸨将宫木的尸首殓葬于野外一个小山丘上。宫木之冢历经数百年,至今尚在,墓碑上刻着她的事迹。吾曾于三十年前,在神崎川南岸的加岛,结庵修学三载。听乡人说起这个古老的故事,便努力寻找宫木之冢,后来终于找到。只见那墓碑仅有扇面大小,四周荒凉凄清。吾伫立墓前,悲从中来,遂合掌拜祭,并作和歌一首。歌云: 人世如飞絮,浮生飘零苦。 莫论富与贵,俱受奔逐愁。 名种绽名花,无奈双亲亡。 世间万般业,哪得己做主。 春蕾含苞放,却遭冰霜毁。 夜夜相伴者,猪名一船夫。 头枕波涛眠,此身如玉藻【7】。 玉兮质高洁,女德堪比玉。 红颜罹碧水,黑发葬荒原。 身去魂犹在,长随明月辉。 浅吟知悲事,寒露湿碑石。 神崎川浪涌,幽咽道孤清。 一歌尽诉三十年前见闻,往事历历,不复再现。 —————————————————————————————————— ★注释: 【1】游女:艳装弹唱的女伎。 【2】宇多天皇(867~931),日本第五十九代天皇。 【3】膈症:食道癌。 【4】附子是毛茛科植物乌头的子根,含有毒性成分乌头碱。 【5】法然上人(1133~1212),日本净土宗开山祖师,著有《选择本愿念佛集》。 【6】上局:古日本天皇嫔妃的住处。 【7】玉藻:古代王冠垂挂的玉饰。玉者温润和婉,藻者华美坚强。 九 和歌之魂 山部赤人【1】曾作歌云: 和歌山之浦,海浪汹涌;潮汐惊起水鸟鸣,栖于芦荡中。 这首歌与柿本人麿【2】的作品: 东方天曙明石浦,舟隐岛荫雾朦胧,吾眺孤舟心万绪。 一起被誉为和歌的经典杰作。 时值圣武天皇【3】治世,藤原广嗣在九州举兵叛乱,据报京都内暗藏有叛军内应,为策万全,天皇决定巡幸伊贺、伊势、志摩、尾张、三河、美浓诸国。御驾至三重郡阿虞浦时,留下了一首和歌: 松原见佳人,潮汐涨复落,鹤惊去又回。 此次巡幸戒备森严,近卫府亲兵层层护卫,随行中还有不少文臣。其中有个叫高市黑人【4】的歌人,也在尾张爱知的海边,咏了一首和歌: 樱田观飞流,潮汐涨复落,鹤惊去又回。 这首歌与天皇所作,惊人地相似。开篇那首山部赤人的作品,也有类似情况。但山部赤人和高市黑人同在天皇殿下为臣,自然不可能剽窃天皇作品。事实上,赤人的歌,确实是他在天皇巡幸纪伊时,自己创作的。黑人的也是原创。歌人感生于志、咏形于言,每每所见之景相似,于是所咏之歌亦难免雷同。此乃歌人因情趣相近而引发,不足为奇,亦不必切切责之。面对山川草木、长天碧海,古人触景生情,只恨平常言语难以述怀,遂各发歌谣,咏其心声。这在《万叶集》中时常见到,例如有首歌云: 难波滩头潮涨落,鹤鸣飞渡淡路岛。 其意境也与前面数首相类。 和歌之道,逸者其乐悦、怨者其吟悲。古人以歌言心,抒发自我情感,并无剽窃之必要。山海花鸟,世间万物,直呈于世人面前。歌人歌其所见、咏其所思,坦荡、率真、质朴,这些正是和歌的灵魂所在。 —————————————————————————————————— ★注释: 【1】山部赤人,奈良前期的宫廷歌人,三十六歌仙之一,生卒年无考。其歌长于叙景写实,歌风纤细优美、清澄净朗,在《万叶集》中占有重要地位。 【2】柿本人麿(约662~约706),《万叶集》代表歌人。其歌风雄浑庄重、匠心独运,开一代之风气。他和山部赤人同被奉为“歌圣”,对后世歌人具有重要影响。 【3】圣武天皇(701~756),日本第45代天皇。在位期间,极力采纳唐代文物制度,信仰佛教,曾两次派遣唐使去唐国学习。 【4】高市黑人,生卒年不详,日本奈良时代歌人,被认为是叙景歌之祖。 十 樊哙 距今相当久远以前,伯耆国大智大权现御山上,住着一个恐怖的恶神。他昼伏夜出,经常出来害人。所以每天申时【1】一过,山寺的僧侣们要么下山走避,要么就留在僧房中紧闭门户,彻夜诵佛不休。 在山脚下有个小村子,村子里有家小酒馆,一到黄昏左右,远近的泼皮无赖们就凑到酒馆里,喝酒赌博。 有一天,因为天降大雨的缘故,在山野间干活的人们早早收起工作,正午时便聚集在小酒馆里,饮酒划拳、掷骰博戏。其中有个莽汉,平日里仗着自己力大无穷,极好逞强争胜。有人颇为讨厌他,想要让他当众丢脸,便故意激他道:“你不是总说自己力气大,胆子更大么?今夜你敢不敢独自上山,拿个证据下来,证明自己的确是条好汉?若不然,就只不过是个爱吹牛的废物罢了。”众目睽睽之下,莽汉哪肯服输?哼道:“这有何难?俺即刻上山,拿证据给你们瞧。”一仰脖,将手里的酒倒入肚中,又胡乱吃了些东西,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冒雨向山上行去。在场众人中,有老成持重者,暗自摇首,自言自语道:“一介匹夫,徒逞血气之勇,准会被那恶神撕成碎片的。”这么嘀咕着,却并不起身拦阻。 那个莽汉名叫大藏,身高腿长,脚程极快,太阳尚未落山,他已赶到了佛殿附近。他绕着佛殿巡视了一圈,不见有何异样。过不多时,红日西斜,山林间刮起了阵阵大风,松柏杉桧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暮霭四合,天色渐暗,山野寂静无人。大藏心道:“哪有什么恶神?多半是和尚们编造出来唬人的。” 雨慢慢地停了,大藏脱下蓑衣,摘掉斗笠,点火抽了一会旱烟。这时天已经黑透了,大藏便寻思着到山顶的神社去。林中落叶遍地,他大踏步向山顶攀去。约莫行了十八町远,大藏看看差不多了,便想在周围找件东西,作为自己上过山的证明。他四下里一瞅,见不远处有个香火箱,便走上前去,背起箱子,转身下山。哪知背上的香火箱突然剧烈摆动起来,彷佛生出手脚一般,猛地把大藏提起来,带着他朝空中直飞上去。大藏惊慌失措,急忙叫道:“救命啊,救命啊,饶了小人这一回吧!”哪里有人睬他。箱子越飞越疾,片刻之后,大藏脚下传来“哗啦啦”的海浪声,原来已飞到了海边。他心里更加害怕,死命抓住香火箱,生恐掉进海里去。 终于挨到了天明,香火箱“砰”一声,掉到了地面。大藏睁眼一看,自己身处海边的一座神社旁,神社四周栽满松树、杉树。一位银发苍苍、头戴乌帽、身穿祭祀白衣的神官,手捧祭神供品,向他走来。到得身前,问道:“瞧你模样古里古怪,是从哪儿来的?”大藏答道:“小的在伯耆国大山上,被神灵施法,连带这个香火箱,给扔到了此地。那神灵已先回去了。” 神官惊道:“此事当真离奇。算你命大,竟能活下来。实话告诉你,此地是隐岐国烧火权现之神社,离你老家远得很哩。”大藏瞠目结舌,泣告道:“小人父母俱在,望能放我渡海返乡。”神官道:“本地规矩,他国之人无故到此,需问明详情,方能放回。你等我将供品上好,一起去我家里再说。” 大藏被神官带回家里,仔细盘问了一通,又被带去目代【2】那儿。神官禀告道:“今晨祷告祭祀时,因失手将供品打翻在地,急忙回转家中重新准备供品。当我再度返回神社时,见松柏旁边站着一个外地来的陌生人,自陈乃伯耆国人,因受神灵惩罚,身不由己来到本地。该如何处置此人,请大人裁断。” 目代道:“既是被神灵发落到本地,我也不便过问。就当他无罪,让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好了。”神官遵命,等到下午涨潮时,令人押送大藏上了开往对岸出云国的船。 这艘船荷重达八百石,也算得上是条大船了。顺风行驶,速度颇快。大藏却道:“跟俺昨晚插上神的翅膀相比,这速度真够慢的。”大船从辰时【3】出发,三十八里的海路,至申时便抵达出云国。出云关所的官长问清事由,鄙夷地唾道:“竟敢亵渎神灵!呸!”盖好验关文凭,挥手让大藏快点走人。此后沿途每经过一村,村中都派两个人押解大藏。七日后,大藏终于回到老家,被押到目代处听候发落。目代判道:“此事罪责较轻,杖笞五十,交由村长领回。” 村人们得知大藏返乡,奔走相告,有人急忙跑到大藏家,告诉他母亲和嫂嫂这个消息。母亲想不到大藏还能活着回来,喜极而泣,站到门口翘首等候。不一时,村长领着大藏回到家。母亲见儿子一脸憔悴,赶忙端出饭菜,先让大藏吃了个饱,又端水让他洗脸洗脚。父亲盘腿坐在佛像前,朝空中吐着烟圈,冷冷地望着儿子。兄长要去山上劳作,瞪眼道:“你竟能无恙生还,真是不可思议啊!”说罢挑担持镰,出门而去。村里的那些狐朋狗友,听了消息,也纷纷赶来问候大藏,都道:“以后可不敢再吹牛了。这次没被那恶神撕成碎片,已是大大的侥幸了。” 是夜,大藏饱睡一晚,直到次日晌午才起床。从此以后,他凡事都与父母商量,每天跟随兄长上山劳作,处处小心谨慎。村里人笑道:“自打从隐岐国回来,大藏真是变了个人。就像罪囚遇到大赦一样,规矩多了。”于是给大藏起了个绰号,叫“大赦藏”。 数日后,大藏向母亲说道:“俺这条命能保住,多亏了大智大权现【4】保佑,没让那恶神害了俺。俺能改掉以前的坏毛病,也得感谢大智大权现。所以俺想去山上的神社拜谢一番。”母亲不放心,劝道:“倘若品行端正,心中不生邪念,在家里拜佛与上山拜神社,都是一样。你现在还是好好拜佛,过段时间再让你兄长和你一起去拜神。”大藏的父亲却说道:“若那恶神憎厌于你,岂能容你活命?去便去吧,早点回来。”嫂嫂也劝大藏之兄道:“那你就和他一块儿上山吧。”兄长冷笑道:“其实父亲说的有理,恶神若要害他,就算我在旁边,也护不住。还是让他自个儿去吧。他心里是什么想法,神明自然清楚。”大藏原本胆子就大,见兄长不情愿同去,也不勉强,道:“那俺速去速回。”说完出门望御山行去。 几个时辰后,大藏从神社回来,道:“在神前献了香火钱,多谢大智大权现保护俺不被恶神伤害。还顺便找回了那晚丢在山林间的蓑衣斗笠。”母亲欢喜道:“蓑衣斗笠丢了也不打紧,你能平安归来就好。” 大藏还神心愿既了,此后老老实实地跟着兄长伐木担柴,对父母也尽心奉孝。他本来就力大无比,劈树砍柴远胜兄长,赚的钱自然也比兄长多。母亲与嫂嫂十分高兴,经常夸他能干。 大藏埋头苦干,到了年终岁末,竟攒下了三十贯钱。父亲和兄长颇感欣慰,将钱锁进柜子里。母亲和嫂嫂买来布匹,为大藏做了件新棉衣。 新年歇假,大藏无所事事,无聊中又去了那家小酒馆,滥赌一气,结果欠了一屁股债,被人到处追逼。他只好躲在家里,整整两天不敢出门半步。后来寻思着,这赌债利上滚利,拖得越久,欠得越多,还是要想办法填上。便打起了那三十贯钱的主意。他向母亲撒谎道:“今日要和几个朋友一道去神社拜春,需要拿些钱供奉给神社。”母亲道:“那你要早去早回,山上过了申时便不安全了。”边说边打开柜门取钱。大藏跟在后头,央求母亲多给些。母亲道:“往日拜春,只需这么多就够了,为何多要?”说着拿了一百多文铜钱给大藏。大藏眼睛朝柜里一瞥,见里头大概还有二十多贯钱,便道:“俺说实话吧。新年里一闲下来,俺老毛病又犯了,赌输了钱,被人追债,实在是没法子了。这二十多贯钱您就当是借给俺,俺先拿去把债填上。等开春上山,俺一定死命干活,赚了钱还您。” 母亲见大藏死乞白赖的模样,怒道:“岂有此理!我满心以为你已经改邪归正,哪曾想又去滥赌!莫说目代年年新春都在严查聚赌,就是神明知道了,也会惩罚你的。这些钱是你兄长放在柜中的,你要拿,先问过他再说。”说着要把柜子锁上。大藏到了这地步,哪能容母亲不给?他一手用力按住母亲,喝道:“不准叫,父亲在午睡,别把他吵醒了。”一手抢过钥匙,从柜里抢出那二十多贯钱,顺手把母亲塞入柜中,将钱往肩上一甩,夺门而出。 孰料嫂嫂正从门外进来,两人撞了个正着。嫂嫂见大藏肩上扛着铜钱,大声斥道:“你要把钱拿到哪里去?这些钱是你哥哥清点好锁进柜里的,你不能拿走!公公快来啊,大藏又干坏事了。” 大藏父亲一惊而醒,顺手操起一根棍棒,冲到院子里,劈头盖脑朝大藏打去。嘴里骂道:“畜生,竟做起强盗来了,今日须饶不得你。”大藏铜皮铁骨,棍棒打在身上没事人一般,闷声不响,直往门外闯。父亲在后追赶,不停咒骂道:“畜生,你别跑,真是混账透顶!”大藏甩开大步,像韦陀【5】一般,越跑越快。父亲追他不上,气喘吁吁地喊道:“来人啦,快帮我截住大藏那混蛋。” 大藏的兄长这时候恰巧回家,迎面碰上大藏,当即抢步上前,扭住弟弟,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这钱怎么在你肩上?”大藏也不答话,飞起一脚,将兄长踢翻在地。兄长这么一阻,父亲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拦腰抱住大藏。大藏叹道:“您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想跟俺比力气么?”身子用力一抖,将父亲震开。此时春雪未融,父亲脚底一打滑,跌进了路旁一个冰冻的池塘里。兄长慌忙扶起父亲,怒道:“你连亲生父亲都敢打?”大藏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不理会,大踏步疾奔而去。父亲毕竟也是樵夫出身,身子骨硬朗,不顾寒冷,将湿衣一撩,向前直追。 大藏跑出数百步,前面是一条河,一条大汉从河边直扑过来。大藏一看,来人正是在赌桌上赢去自己钱的某个朋友,双臂上也颇有几分蛮力。他先发制人,趁那大汉还未站稳之际,兜头一拳,砸在大汉脸颊上,大汉登时懵了。大藏顺势一踹,大汉翻身落水。大藏望着在水里扑腾着爬不上来的大汉,怒从心头起,骂道:“若不是误交你这个损友,俺也不会沉迷赌博,输得一无所有,竟要去抢家里的钱来还债!”边骂边将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也踢进水里。刚好大汉正挣扎着爬上来,被石头“砰”一下砸中,连人带石沉入河底,丢了性命。 大藏见杀了人,心中发狠。此时父亲与兄长又追了上来,拼全力要把钱夺回去。大藏恶向胆边生,再也不管什么骨肉亲情,面露狰狞之色,将父亲、兄长一并踢入河中。可怜春寒水冻,父子俩又不识水性,挣扎浮沉了片刻,双双溺毙。 村民们得知消息,全都轰动起来。他们义愤填膺,自发组织起来追捕大藏。可是寻遍村子周边,都不见大藏踪影。大家便到目代处详细禀明案情,目代道:“此人穷凶极恶,又身长善跑,想来早已逃窜出境。待我发下海捕文书,缉拿到案后,定严惩不贷。”遂命村长找人绘像,预备到处张贴。村长道:“山村鄙陋,无人识得画图。不如改为详述罪犯体貌特征。”目代许之。于是在缉捕告示上写道:“凶徒大藏,身高五尺七寸,体格壮健,相貌凶狠……云云。”抄写多份,送往各国张贴。 大藏杀兄弑父,一路亡命,经筑紫逃到博多津。他在此地又参与了数次赌博,这回却是鸿运当头,赢了不少钱。可是没过多久,关所处就贴上了通缉告示。赌场的一干泼皮交头接耳,认出了罪犯就是大藏,但人人都害怕大藏凶狠,皆不敢上前捉拿。大藏见势不妙,又踏上了逃亡之路。 奔逃途中,钱袋因装钱甚多,极其沉重累赘。大藏便将钱袋埋到一棵树下,身边只留五两在赌场赢来的黄金。他扮作旅人,逃到长崎津,在一个小寡妇家暂住下来。白天去赌场赌博,晚上就回到小寡妇家歇宿。也是他时来运转,以往在家乡时,逢赌必输;如今流落异地,却每赌必赢,很快就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 大藏手中有钱,胆气壮了起来,开始喧宾夺主,强迫小寡妇服侍自己。这天他由早到晚都在饮酒,喝得酩酊大醉,做势要打小寡妇。小寡妇十分害怕,想起以前曾在丸山妓院做过女红,便逃去那里,请求暂避。 大藏酒醒后,不见小寡妇来服侍,高声呼道:“人呢?”里里外外把破屋翻了个遍,就是找不着小寡妇。心中默想道:“她定是被俺醉酒的模样吓着了,又不敢吭声,所以躲起来了。平日里听她闲聊,说道曾在丸山妓院做过女红,准是躲到那儿去了。”言念及此,甩开大步,闯到丸山妓院,在门口大叫大嚷道:“把俺的女人还俺!”丸山妓院的客人见他相貌狠恶,以为是活鬼上门,都吓得不知所措。大藏嚷了半天,见无人答应,便直闯入屋,一顿拳打脚踢,将妓院的屏风、桌椅尽皆损坏,又旁若无人地提起酒瓮狂饮。吃饱喝足后,撒起酒疯,吼道:“还俺女人!还俺女人!” 妓院里有一位唐国来的客人,正在雅室里自斟自饮。大藏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踹开房门,闯进雅室,踢倒屏风,盘腿坐下,瞪着那个客人。那位唐国客人慌忙道:“樊哙排闼【6】!樊哙排闼!我乃是唐国人,什么事都不知道。”老板丸山怕得罪了唐国贵客,忙向大藏作揖赔礼道:“小的这里确实不曾有女子躲藏。壮士莫急,无论她跑到哪儿,都包在我身上,帮你寻找。”说着急忙叫仆人摆上酒菜,虽无熊掌驼蹄等山珍,却是满桌海味,味道极是可口。大藏连干数杯,高兴道:“那位唐国的客人叫俺‘樊哙’,想那樊哙乃唐国汉朝时的大英雄,好极了,俺以后就叫樊哙!” 大藏酒到杯干,喝得烂醉如泥,当晚就在妓院歇下。丸山暗中叫人去报了官。次日黎明,官府派的四五个差役来到妓院,向丸山道:“那凶徒是伯耆国人,杀兄弑父,正被通缉呢!你去哄他出来,我们埋伏着绑他。”大藏这时也醒了,在里屋听得真切,知道无法逃脱,便开门出来,跪倒在地,假意说道:“冤枉啊,小人并未杀害父兄。”差役听他这么说,戒心松了几分,围拢上来。大藏突然暴起,飞快夺下其中一个差役的公堂棍,挥舞开来。差役们吃了一惊,等回过神来,大藏已逃远了。 由于全国各地都有通缉告示,大藏再也无法在某处安顿下来,只好四处漂泊,东山藏一天、西野躲一日。吃不好、歇不好,终于捱不住,感染了疫病,委顿在山路边上。他大声地呻吟着,好似狼嚎一般,路人们害怕极了,都不敢上前探视。 病了数日,总算大藏身子壮实,底子好,烧慢慢退了,人也清醒过来。但因多日不曾进食,浑身绵软乏力,站不起来,只得勉强支撑着爬到山路正中间,等行人路过施救。到了夜里,有人走了过来,听到呻吟声,在月色下见到大藏,忙问:“你是何人?”大藏道:“俺是个旅人,数日前在此病倒,如今虽然退了烧,但多日没吃过东西,浑身无力。求你随便施舍点吃的给俺。” 路人点燃松明,照见大藏虽然面目狰狞、蓬头垢面,但确实是人非鬼,便放下心来。他沉思片刻,似乎在打什么主意,接着伸手从腰间取出饭盒,拣出几个饭团递给大藏。大藏狼吞虎咽,顷刻间将饭团吃得干干净净,拜谢道:“大恩没齿难忘,容当后报。”路人笑道:“瞧你这副模样,落魄潦倒,能以何为报?不如跟了我去,落草剪径,也能养活自己。你看如何?” 大藏肚中暗笑,答道:“原来阁下是位专做没本钱买卖的好汉。那你算找对人了。俺惯常赌博酗酒,与你本是一路人。只是赌博讲的是运气,俺空有一身力气无处施展。这下好了,若去剪径为盗,正好‘人尽其才’。哈哈!” 强盗喜道:“没想到你这厮胆子还挺大。我曾看过一张通缉告示,告示上描述的逃犯样貌,与你十分相似,难道你就是那个伯耆国杀兄弑父的大藏?”大藏道:“你既已知晓,也不瞒你。那件歹事正是俺做下的。所以俺来往各地,与常人交往,总不能放心。若能与阁下一起上山为盗,那是再好没有。”强盗惊叹道:“你连父兄都杀,真够狠,是干这行的好料子。今夜你纳个投名状来,便算你入伙了。”大藏道:“何为投名状?”强盗道:“据线报告知,子夜时将有客商途经此地,马匹上负有巨资,身边却只有一个老足轻【7】护送。我料那马上载的,必是黄金。你去将那客商和老足轻杀掉,这就是投名状。如何?”大藏道:“杀人不难。只是夜凉天寒,须当下山喝几杯酒暖暖身子,到时方好下手。”强盗道:“说的是。我也颇觉寒冷。”两人便一同下山,约莫走了十町远,见前面有个小酒家,遂上前敲门买酒。 此时酒家早已关门,里头有人应了一声,打开门。强盗道:“店家,有啥好酒好菜,统统端上来。”说着摸出金一分【8】,掷到桌上,道:“深夜叨扰,失礼了。先把酒钱给你。” 店家见他出手阔绰,甚是高兴,急忙张罗起酒菜来。他先把酒热上,又去邻居家买来鲔鱼,料理好鲍鱼,煮了一锅豆腐汤,一起端上桌来。强盗与大藏连声赞好,敞开肚皮豪饮猛吃。酒足饭饱后,看看夜色也差不多了,起身离去。店家这时已认出强盗是当地有名的草寇,但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却不认识。他心道,可能是同伙吧?也不去多想,将残酒剩菜吃完,收拾好杯盘,自去歇息。 强盗与大藏再度上山,在一片密密的林荫间隐藏起来。没过多久,传来一阵马铃声,强盗叮嘱大藏道:“点子来了,小心行事。”大藏道:“管保跑不了。”横臂将一棵丈余的松树连根拔起。强盗赞道:“真是神力!” 少顷,马蹄声由远及近,已到了眼前。大藏闷声不响,挥起松树,斜刺里直扫出去。客商不备,被连人带马打个正着。跟在后边的老足轻,吓得连刀都不敢拔,转身就逃。大藏大步赶上去,骂道:“没胆子的家伙。”一甩手,将老足轻扔下山谷。回转身来,一脚用力踩在马腹上,道:“俺还从来没弄死过一匹马呢!”那马连连惨嘶,气绝而死。大藏嫌解下马背上的包袱麻烦,扯了几下,将绳索扯断。强盗直夸他办事干净利落。两人打开包袱一看,不得了,包里竟有千两黄金。大藏笑道:“咱们取了黄金去,这包袱皮拿了也没用,不如给那马盖上吧。免得它夜深着了凉。” 此时天尚未亮,两人携了黄金,急急下山。强盗带大藏来到岸边,只听海面上有人用暗语轻声问道:“海波涌起,岸边可有人在?”强盗应道:“快来。”立时划过来一条乌篷小木船。强盗请大藏上了船,两条大汉迎道:“大哥今夜收获如何?”强盗笑道:“多亏了一位好兄弟相助,挣得了一注大财。快上酒,好好庆贺一番。”两条大汉道:“赶巧捕了两条大鱼,大哥有口福。”将捕到的鲷鱼细切成脍,呈上来。大藏与众人见礼,说道:“在下今后便叫樊哙了,望众位兄弟多加关照。”将头发高高挽起,旁若无人地饮酒食脍。众盗见他豪气干云,都颇为钦服。 樊哙问那盗首道:“尚不知大哥如何称呼?”一条大汉答道:“咱们大哥名叫村云,昔日乃相扑高手。后因与人相争,落下罪名,被逐出故乡。他寻思着与其在乡间受辱,不如轰轰烈烈,快意恩仇来得痛快,便落了草。三年来,他带着咱们上山入海,劫掠富户不费吹灰之力。从山阳道、筑紫九国之间,到伊予、土佐、赞岐,都是我们纵横的天地。官府公人俱是饭桶,从不曾捕到咱们。你来看,上了岸,便是伊予国。虽没有千金买醉的奢华场所,却也能到熟田津温泉好好泡泡,舒舒服服地享受到来年开春。美酒海鲜更是少不了。” 聊着聊着,天色将明,村云令二盗将小船划到岸边,说道:“你二人即刻上岸,在伊予国呆上一段日子,小心别让官府中人盯上了。我明年春再来找你们。这些金子分给你们,安生度日,莫再干不法的勾当。我要扮作商人,去饰磨津办事。”言罢,取出黄金,各自分了。樊哙也得了一百两黄金。 别过二盗,村云与樊哙径奔一间温泉客栈而来。店家问道:“二位客官打哪儿来?”樊哙道:“俺二人专为游览弘法大师的遗迹而来。隆冬之际,打算泡几日温泉再去观瞻。”店家见二人相貌凶恶,心道朝圣的人当中,也有居心不良者,不可不防。勉为其难地让二人住进客栈。 樊哙眼瞅店家脸色,心想自己这般模样,确实太招人避忌。那通缉告示已贴得到处都是,终归会被人认出。干脆改换相貌,变成个和尚掩人耳目。遥见对面山峰上,有间小寺院,樊哙便向寺中行去。 到得寺院,一个年迈的老法师正在默诵“南无阿弥陀佛”,樊哙纳头便拜,恳求道:“大师,俺乃京都人氏,原本与母亲前往四国观礼,不料昨日下船时,母亲一脚踏空,失足跌入海中。俺急呼船夫救人,船夫却道:‘此刻正是涨潮,海水下颇多鳄鱼噬人,令堂必定已然无幸,我等可不愿再白白搭上性命。’俺悲痛万分,心想父亲早已亡故,家中由大哥主事,如果回乡告知家母落水身亡一事,大哥与俺不和,必然责怪俺照顾不周。届时逐俺出门,岂不凄惨?与其流落天涯,不如削发为僧,拜师参佛,而后游遍六十六国【9】,修来生福祉。俺满头俱是烦恼丝,请大师帮俺剃度了,再赠一袭旧僧袍吧!”说着,从村云所分的百两黄金中,拿出一两,郑重地双手奉上。 那老法师僻处一隅,一辈子只见过山吹花在春天绽放时的金黄色,何尝真正见过熠熠闪光的黄金?急忙一把抢过,放入怀中,笑道:“这就帮你剃度受戒。”樊哙双手合十道:“愿佛光普照,金刚度世。南无阿弥陀佛。”在诵佛声中,头发缕缕落下。 剃度完毕,樊哙自觉浑身轻松,心中甚喜。老法师翻出一件暗灰色色的旧僧袍,披在他身上。那僧袍残破不堪,手臂都无法穿过袖口。但樊哙并不介意,向老法师深施一礼,大步离开山寺。 他担心村云等待太久,三步并作两步,疾速奔回客栈。村云见他身披僧袍,打趣道:“怎么变成个法师了?失敬失敬。只是僧袍太不合身,我让人给你买一件新的。”遂掏钱让店家去买了一件上等的深灰色僧袍。樊哙道:“俺粗胚一个,身高体阔,穿着合身的衣服,别人看了反而不顺眼。”村云笑道:“那只好弓腰屈背地修行喽。日后再买个云游笈【10】,装你的衣物。”樊哙道:“无须再买什么笈囊了,俺无牵无挂,一身都献给佛祖了。愿佛光普照,金刚度世。南无阿弥陀佛!” 二人在客栈中又住了几日,村云说要动身前往饰磨津,樊哙便与他同行。他们乘船来到播磨国,去饰磨津拜访村云的叔母。寻到门户后,敲门进屋。村云向叔母问安,叔母道:“贤侄多时不来,家中钱粮短缺,这回要多留些财物。”说完出屋打酒买菜。 村云和樊哙在饰磨津又住了二十天。一日,樊哙收拾行囊,戴上斗笠、穿好僧袍,告别道:“俺想到东边去看看,一边云游一边修行。”村云笑道:“逢坂山【11】就在京都通往东国的道路上,那里有个小村子,家家户户都以绘图卖画为生。你这副尊容像极了画上敲钲念佛的鬼怪,一定要去瞧瞧。” 樊哙大笑,与村云痛饮数杯,道别出门。他担心大道上有官府盘查,只拣山间小径绕行。行到一片广阔的荒野时,已是日薄西山,周围不见一家客栈。又向前赶了一段路,终于望见旷野上有户人家,急忙快步上前,请求借宿一夜。屋里有位老妪,抬头见樊哙一脸凶相,颇感害怕。但转念一想,家徒四壁,即使来的真是强盗,也无物可抢。便镇定下来,说道:“明天乃亡夫忌日,我儿子去惣社买米,您请进来坐。顺便给先夫念念经,祷祝冥福。” 樊哙道了谢,走进屋里,坐到地炉边上,说道:“还是屋里暖和啊。”伸出双脚,在地炉旁烘。老妪从灶头端来一碟芋头,道:“别无食物招待,请大师将就些。等我儿回来,就有米下锅了。”樊哙腹中正饥,接过芋头,赞道:“真香。”将芋头吃得干干净净。 这时,有个人走进屋里,套近乎说是老妪的邻居。其实他住在河对岸,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商贩模样的人。邻居对老妪道:“令郎出去了?这位客商是到本地收兑金子的,听我说起您家里有一点黄金,便告诫说:‘黄金乃珍贵之物,赝品甚多。比如在春日大坂的祭礼、京都鞍马寺的初寅参觐日,卖给香客的,都有可能是假黄金。’他古道热肠,吃完饭就赶了过来,要帮您鉴别下黄金的真伪。”老妪道:“那点金子,也不知道被我儿子藏哪儿了。他只说要留着应急,平常也没见他拿出来。”就在说话的当口,儿子背着米,推门而入。老妪对儿子道:“有位大师来家里借宿,我去给他做饭。还有邻居带了一位客商过来,说要帮忙鉴定下黄金真假,你拿给他们看看。”说着自去灶下生火,淘米做饭。 儿子答应一声,从神龛中取出一个纸包,金光闪耀,从纸包的缝隙中露出。商人看了,知是真货。欲待说几句唬人的话,低价兑换黄金,却见樊哙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神情狠恶,目露凶光。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不敢撒谎说黄金是假的,便道:“这些黄金货真价实,两贯钱兑给我,如何?若不要现钱,可折算为三斗米,我去惣社买来,送到你家。” 樊哙听了,冷笑数声,道:“贫僧云游天下,黄金见过不少,对于金价清楚得很。这些金子最少能换米一石,兑钱七贯。” 商人语塞,只好支吾道:“小的向来在小地方走动,对黄金价码不太明了。”说完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邻居也急忙告辞离去。 樊哙对老妪母子道:“那人是个奸商,虽然并不抢劫,行径却与强盗无异。如果今天俺不在场,你们肯定要受骗了。这些黄金收藏好,以后不要再拿出来了。”说着从行囊中捧出已不足百两的黄金,金光闪闪,照得一室皆亮。樊哙将其中一枚交到老妪手上,道:“多有打扰,这枚金子就当作饭钱和歇宿钱吧。”老妪慌忙道谢,道:“大师真是太客气了。不过是歇息一晚,哪用得着给黄金啊!”她收下金子,又道:“明日还给大师煮饭、蒸芋头吃。”樊哙感慨万千,觉得这乡下地方的人,真是淳朴如上古義皇之民。 次晨,樊哙早起,为老妪的亡夫诵经祷告。有个黎明就上山砍柴的樵夫听到诵声,寻到屋门前,自语道:“怎地屋里的声音如此粗鲁洪亮?难道闹鬼了?”从门缝往里一瞧,原来是个大和尚在念“南无阿弥陀佛。”于是释然道:“虽然粗鲁,终归是个法师。嗯,今日是这户男主人的忌日,应该做一做佛事。”这么想着,转身离去。 樊哙诵经毕,起身向老妪辞行。老妪有些不舍,道:“若得空,望能再来寒舍。老身一定到惣社买来明石浦的裙带菜、香菇、冰豆腐,好好招待大师。”樊哙感其至诚,挥手作别。 他继续向东而行,跋山涉水,健步如飞,黄昏时已抵达难波津。这里不愧是全国第一大港口,各地来往的船只,都停泊于此。樊哙担心在此撞到熟人,连旅店也不敢去投宿,找了座无人的荒寺,胡乱将就了一夜。 天明时,枝头鸟儿鸣唱,吵醒了樊哙。他戴好斗笠,拄杖穿越市衢。一路上小心翼翼,尽量不往人多喧哗处走。也不朝拜住吉神社和天王寺,径取河内、和泉,经纪伊路、大和路,略作游览后,来到京都。京都虽不如难波津人多热闹,樊哙却仍然担心会被认出,寻思着今冬还是先去北陆雪国潜藏,等明年开春再去东国游赏。于是大步疾行,沿着近江湖岸,朝越前进发。 连行数日,向路人询问了去敦贺港的途径,披星戴月,望荒乳山关所而来。当晚月明星稀,月色照在枝头,白雪皑皑,别有一番雪国情调。 行了里许路,见前方一人,五短身材,盘腿坐在一块岩石上。他冷冷地瞅着樊哙渐渐走近,突然暴喝道:“那过路的秃驴,身上盘缠不少吧?把买路钱留下!”樊哙尚未回答,背负的行囊已被人扯住,身后有一人道:“这囊中沉甸甸地,肯定装满了金子。”樊哙扭头一看,身后那人样貌凶狠,正瞪着自己。他将行囊放到地上,笑道:“不错,这里面都是金子。要的话,直管拿。”说着在矮子左边的岩石上坐下来,掏出旱烟,旁若无人地抽起来。 两个劫匪面面相觑,骂道:“这秃驴倒挺大胆。”提起行囊,将囊中金子仔细数了一遍,共有八十两整。樊哙冷笑道:“俺就当送钱给儿子花了,尔等把金子分了吧!”两劫匪大怒,一人口中骂道:“贼秃,寻死么?”扑上去要打樊哙。樊哙飞起一脚,将那人踢了个筋斗,仰天而倒。另一人企图抱住樊哙,被樊哙反剪双手,一把摔翻在地。樊哙厉声道:“尔等且听我一言。要干拦路剪径的勾当,凭你们这点力气,随时没命。不如跟俺干吧!这几十两金子算什么,日后包管应有尽有。”他手指矮子道:“你个头矮,就叫小猿。”又指着另一人道:“你相貌凶恶,像夜里拘魂的鬼卒,就叫月夜。”二人俯首听命。 樊哙道:“俺今冬须暂匿于越前,你们帮俺安排个可靠的去处。到了明春,自有你们的好处。动身吧。” 三人结伴来到加贺国,小猿、月夜恭恭敬敬道:“山里有一温泉,可以汤浴疗疾。大哥,咱们就去那儿赏雪洗浴,一直呆到春天,你看如何?”樊哙点头叫好,便让二人找了家合适的客栈。店家识得二人乃是惯盗,却被一个大和尚制得服服帖帖,如仆役般被呼来唤去,颇感诧异,就让他们在客栈中安顿下来。樊哙又约束二人不得肆行胡闹,店家十分高兴。 大雪飘飘扬扬,彷佛永不停歇。泡温泉的客人们聚在一起聊天,都说:“瞧这积雪,可比往年深多了。”有位山寺的僧人吹奏起了匏箫【12】,妙音雅乐,袅袅不绝。樊哙十分爱听,便请僧人授艺。僧人见有人欣赏,心中欢喜,答应传授樊哙乐艺。第一首教的是《喜春乐》。别看樊哙外表粗豪,却颇有音乐天赋,不但节拍契合,而且由于体壮胸宽、中气十足,吹起匏箫来清亮悠远,空灵动听。僧人赞道:“妙极妙极,您难道是妙音天【13】转世?”樊哙打趣道:“岂敢。别说天女了,就算是服侍天女的鸟兽中,也找不到像俺这么丑的。”僧人瞧着他那张笑脸,的确是够难看的。不由也笑了起来,说道:“能认识您,今冬也不枉了。待我回到寺中,安排好明春诸事,定然再回此处,与您同奏雅乐。此刻再教您一曲,如何?”樊哙道:“那倒免了。俺会吹一曲,已然称心如意。学太多首,过于繁杂,反而记不住。”僧人告辞道:“也好。那么明年开春,您一定要上山一趟,我还想再听听您这位妙音天的妙艺呢。”樊哙应了,叫月夜送僧人出门。他自己取了一张纸,写上几句道谢的话,再将一枚金币包在纸中,作为谢师礼交给僧人。僧人得了意外之财,大喜过望,自回寺中去了。 此后,樊哙便经常携带匏箫,到温泉吹奏。可惜雪越下越大,客人们都陆续回乡去了。清音无人赏,樊哙大生寂寞孤清之感。遂向店家打听,可有别处可供玩赏。店家答说,粟津亦有温泉,是个过冬的好去处。而且距离加贺也不远,几天时间便到。樊哙便决定去粟津。临别时,他付了一笔可观的宿费给店家。 到得粟津一看,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果然是个繁华所在。他四处游览,每到一处,必奏《喜春乐》。城中有一人颇识音律,说道:“大师妙音,宛如天籁。只是翻来覆去都是一首乐曲,有些单调。在下愿以横笛相合。”从身上取出横笛,与樊哙箫笛合璧,共奏一曲。一曲终了,两人惺惺相惜,那人道:“大师技法高妙,音色纯正、嘹亮昂扬,在下生平仅此一闻。恳请屈尊光降敝宅,盘桓一两日。在下也好就近请教。”樊哙见盛情难却,便答应了。 次日天刚亮,就有仆人来到樊哙歇宿的客栈门口,迎接樊哙去那人宅邸。樊哙同两个手下到了宅门前,但见重檐斗拱、丹楹刻桷,竟是户豪门大家。樊哙撇撇嘴,低声对小猿道:“这家的宝贝肯定也不少,嘿嘿。” 主人热情地出来迎接樊哙,将他请入内室。有一个吹筚篥【14】的高手已在室内安坐。三人合奏数遍,吹筚篥者如痴如醉,叹服不已,激赞道:“妙!妙绝天下!” 午间,主人命张宴款待,鱼肉美酒摆了整桌。主人持杯劝酒道:“此前在粟津温泉时,在下见大师不避荤腥、酒肉尽欢,想来大师定是一向宗【15】高僧吧?”樊哙哈哈大笑,也不答话,酒到杯干,喝到得意处,又取出匏箫吹奏。主人与吹筚篥者侧耳倾听,丝毫不敢怠慢,齐声赞道:“一向宗所修,一心一向也。以一心一意所奏妙韵,真仙乐也。” 樊哙在这富人家住了月余,到了二月初三,告别主人,沿着能登海岸环游。旅程中听闻这一带尚是大雪封冻,便琢磨着八千代地区的千鸟鸣啼,自己已然听过,何不改道去越中的立山地狱谷【16】见识见识?”于是一行三人转向立山。 登上立山后,放眼群峰巍峨,山头尽皆覆满白雪。樊哙问道:“地狱谷位于何处?”小猿、月夜答道:“我等也不知晓。听说谷中厉鬼横行,所以从来不敢去那里。”樊哙无奈,在立山兜兜转转了半日也找不到入口。他气鼓鼓道:“什么地狱谷?不过徒有其名罢了。”拂净身旁一块大石上的积雪,打算坐下歇息一会儿。 忽地,眼前一花,身前竟出现了三个形貌枯槁、骨瘦如柴的人,眼中饥火直冒。小猿、月夜惊道:“这些肯定是饿鬼!快,快给他们一些吃的。”樊哙从腰间解下食盒,递了过去。饿鬼们狼吞虎咽,埋头大嚼起来。樊哙掏出匏箫,悠悠扬扬地吹起来。乐曲声清亮高亢,在峰峦间回荡。凡人听来这是天籁之音,饿鬼却听得胆战心惊,霎时间消失无踪。樊哙自语道:“今日在立山驱鬼,也算修行了一场,不白来一趟。”言罢下山而去。 此时神通川由于雪已融化,可以从舟桥上通行了。樊哙起了玩心,涉水走到河中央,恰巧一棵小树从上游冲下来,漂到河心时,被舟桥拦住。樊哙毫不费力地捞起小树,除去枝桠,笑道:“倒是根好木杖。”拄着木杖踏桥过河。 到了对岸,三人商量好,去大津浮岛赏玩。走到半道,却撞上了村云。相互寒暄了一阵,村云道:“兄弟的海船被官府给查抄了,虽折了不少本钱,好歹逃了出来。”樊哙道:“俺在北越整整过了一个冬天,泡温泉泡得够舒坦,而今手脚暖和,正打算去大津浮岛呢。”扭头命小猿、月夜先去山脚找家客栈,自与村云同往浮岛。 在一个巨大的湖沼里,浮着两小块陆地,水鸟在上头跳跃嬉闹。樊哙指着一块正向湖沼中心漂移的浮岛,道:“咱们跳上去,到水面上耍耍。”村云应了一声,先跳到那块浮岛上,樊哙趁其不备,用力将浮岛推向水中央。村云惊道:“做什么?”樊哙也不睬他,取出匏箫吹起《喜春乐》。奏完哈哈一笑,不顾村云还在浮岛上,自行下山去客栈投宿。 次日樊哙起身,正要离开客栈,村云迎面拦住他,怒道:“无情无义的家伙!想当初是我救你一命,还分了百两黄金给你。昨日为何作弄于我?”樊哙道:“羞也不羞?那千两黄金是俺出力夺得,你只分百两与俺,还好意思提?故而昨日小小戏弄一番,这件事就此揭过了吧!以后咱们还是兄弟。”村云低头想了片刻,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追究了。”四人便结伴进城。 入城后,小猿、月夜道:“此城乃某国守大人的领地,甚是富庶繁荣。城中有一豪宅,系国守大人的同族所居。那同族虽然无官无职,却是北陆道的首富。”边说边领樊哙来到豪宅外墙。只见墙体全部用石头筑成,粉刷得雪白。高门敞轩,一望可知是座深宅大院。樊哙道:“自落草为盗以来,迄今未偷盗过一次。今夜倒要来个‘名正言顺’,潜入这家一试身手。”四人遂分头查看地形,将豪宅前后左右的情况摸了个遍。 查探完毕,抬眼见天色尚早,四人找了一家小酒肆吃饭。樊哙一进门,便拿出金子扔在柜台上,喊道:“店家,要十升热酒,快。”店家见他们的相貌皆非良善之辈,叫了一声苦,知道即使他们不给钱,也怠慢不得。急忙温了酒,端上桌来。樊哙又问道:“可有下酒之物?”店家答道:“尚有少许山中猎物。”遂将兔肉、野猪肉烹好端出。四人推杯换盏,饱餐一顿,待到夕阳西下,离酒肆,直奔豪宅而来。 明月在天,高墙耸立。四人聚在僻静处,商量如何下手。樊哙手指宅内一所屋子,道:“此屋定是金库。虽然从表面上看,与其它屋子并不相连,其实却有回廊连接主屋。小猿身形瘦小,随俺来。”二人来到高墙下,樊哙将小猿驮到肩膀上,吩咐道:“你抓住伸出墙外的松树枝,顺着树干滑下去,而后悄悄打开边门。” 小猿照樊哙所说,潜入豪宅,掩至边门前,却见边门被两副大铁锁紧紧锁住,若无工具根本别想打开。樊哙在墙外等得急了,骂道:“石墙靠人筑,铁锁也是人锁的。亏你还是个强盗,难不成只会拾稻穗?月夜,你进去帮他一把。”又将月夜驮到肩膀上,照老法子潜入宅中。 哪知左等右等,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边门打开,樊哙再也忍耐不住,金刚怒目,暴喝一声,将手插入石墙缝隙中,用力一扒,石墙被扒了个洞。樊哙从洞中钻进宅内,回头低呼,让村云快来。 四人悄无声息地掩到金库旁,那金库建得极其牢固。樊哙仔细观察一番后,说道:“有了。”顺着房柱爬到回廊的飞檐上,又从檐顶跃到金库屋顶。而后伸出锡杖,低声道:“小猿、月夜,照我刚才的法子爬到回廊的飞檐上,再抓着锡杖爬过来。”小猿与月夜终究是盗贼出身,身手敏捷,轻而易举地爬到廊檐上,抓住锡杖,又爬到了金库屋顶上。 樊哙将屋瓦掀掉四、五块,露出屋顶铺的薄木板,轻轻翻开薄木板,提起小猿、月夜,扔进金库里,道:“你们去取金子,麻利点。”此时夜阑更深,哪怕只是极微弱的声响,也能引起警觉。幸好金库距离主屋有一段距离,樊哙的话语声、二盗的落地声,都未惊动宅中诸人。樊哙摸出打火石,点燃火绳,扔给二盗。二盗靠火绳照明,下到金库最底层,四周绕行查看一圈,但见屋中尽是装满金银的箱子,看来这金库还不小。二盗各挑了一个金箱,扛着登上台阶,回到金库顶层,却没办法把金箱弄到屋顶上去。 樊哙探头道:“屋里找找,看可有绳索?”二盗回身寻找,果然见地上放着一圈麻绳。樊哙道:“把麻绳绑在身上,先上来一个。”月夜去底层搬来梯子,小猿将绳索绑到身上,攀着梯子向上爬,却仍然够不着屋顶。正没法子时,樊哙伸出锡杖挑住小猿衣领,把他提出金库。接着,樊哙又命尚在屋中的月夜把金箱捆好,锡杖一挑,如提桶打水,把两只金箱全挑上屋顶。随后月夜也出了金库。 三人开箱一看,金光耀目,估摸着能有两千两黄金。急忙又将金箱吊到地上,村云在底下接应着。樊哙用绳索将小猿、月夜送到地面,自己飞身一跃,也安全落地。四人扛着金箱,从原路退回,再由石洞钻出豪宅,俱都毫发无损。村云对樊哙道:“观兄弟行事,甚是老练,还真不像新手。哈哈。”樊哙不理他,开箱取出黄金,道:“那次俺落难时,你给了俺几个饭团救命,又分俺一百两黄金。今日连本带利,还你千两黄金。小猿、月夜,你们拿五百两,俺自拿五百两。”村云见樊哙豪爽大方,心悦诚服。 等到出了城,已是清晨。樊哙道:“咱们一起在道上走,太惹人注意了。小猿、月夜,你们去江户吧。村云兄,你打算去哪儿?”村云道:“津轻一带尚未游览过,咱们一起去逛逛?”樊哙笑道:“俺正想去那里呢!” 四人找了一家酒馆,把酒饯行。喝够多时,樊哙醉意渐浓,说道:“常闻唐人临别之际,都要折杨柳枝相送。今日俺也折些杨柳枝送你们。”言罢出店,走到河岸边,“喝”一声,将一棵老柳树连根拔起,瞧了瞧,摇头道:“这柳树也没什么稀罕,不知送来作甚?”随手将柳树扔在岸边。酒馆老板见了,惊讶得合不拢嘴。 酒足饭饱后,四人相互道别,小猿、月夜踏上往江户的路途。村云向樊哙道:“兄弟分我黄金千两,实在受之有愧。不如你再拿五百两去吧。”樊哙摆手拒绝道:“俺云游四方,带那么多黄金实是累赘。日后饥时便去抢,无钱使时便去盗,岂不更加方便?”村云见如此说,也不再让。二人各自收拾好黄金,藏进包裹里,向津轻出发。 行出一段路,渐渐地红日西沉,已是黄昏,却不见有地方可供投宿。举目四望,唯有前方山丘上,建着一间破旧的小寺院,二人快步上前,敲门借宿。一个瘦弱的少年僧人开门问明来意,回道:“请二位施主见谅,敝寺已留宿了一位客人,再无食物可供充饥。前方二十町远,有个大驿站,二位可在那儿歇宿。”樊哙道:“食物无所谓,只求今晚能在寺中住宿,免得天黑迷了路。望能成全。”说着推开僧人,硬闯入寺内。正好有一小厮也从寺外回来,将肩上的米袋一放,道:“米买来啦。”樊哙、村云大喜,道:“既然有米,咱们愿以高价购买。”说着取出一枚金币。僧人忙道:“不可。米是先前投宿的客人买的,出高价也不能卖。二位还是去驿站买吧。”手指小厮道:“他就是那位客人的侍从。”樊哙与村云不好再说,自去房中歇息。 “咳咳咳”,一阵咳嗽声从屏风后传来。樊哙拉开屏风一看,屋后还住着一位五十多岁的武士。武士笑道:“两位朋友,可否赏脸过来一叙?今晚咱们好好聊聊。那僧人是我外甥,一向身体羸弱,买米煮饭等杂事都由我那侍从操办。二位若不嫌弃,可与在下共食,就不必另行买米了。”樊哙、村云腹中正饥,闻言甚喜,一面点烟喝水,一面与武士闲聊起来。 武士上下打量着樊哙、村云,说道:“这位大师身形高大、目光炯炯有神,一望可知武勇过人;而这位兄台相貌也是不凡,不知做何营生,额头上竟有两块刀疤?看二位装扮,不像是在外奔波的商贾,却肯为一点米,而出一枚金币的高价。嘿嘿,二位若非行侠仗义的豪杰,便是剪径抢劫的盗匪。我说的对不对?”村云哈哈大笑,道:“既已识破,不怕说与你知。我等正是强盗,昨晚干了一票大买卖,得了不少黄金,就在这包裹里。如今正想着如何花销掉,免得带在身上累赘。”武士道:“方才观你二人形貌,我便略有觉察了。尔等视人命如草芥,肆行杀戮、劫掠财货,干尽坏事。如此残暴凶狠,若是生逢乱世,倒可趁时而起、呼啸山林,凭借勇力争夺天下。”樊哙道:“吾等虽寄身草莽,却也知惜身保命。所谓千金易得,一命难求。阁下若有益寿延年之法,望能赐教一二。”武士仰天大笑,挖苦道:“尔等只知自家性命重要,是否想过被尔等伤害之人的性命?遭劫掠者对盗匪无不切齿痛恨,官府为缉拿尔等,更是不遗余力。血债累累者,安敢奢求百年之寿?为盗者若不早日回头,归为良民,大多难逃罪责,壮年横死。尔等以为自己能逃过大限么?你二人虽不失为乱世英雄,然方今天下承平,法度森严,终有一天会将尔等捕获正法。老朽绝非妄言,劝二位还是即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樊哙听完武士的长篇大论,不由心头怒起,不服道:“俺力大无穷,迄今未逢敌手。多少官府差役,都不是俺对手。只要力气在,不愁逃不脱追捕。”村云也嘲笑道:“看你活了一把年纪,就该好好地拜佛诵经,求个善终。这座庙既是你外甥主持,你也能沾些‘一人得道,九族升天’的光,还是莫理闲事,老老实实等着去极乐世界为妙。” 武士道:“吾虽年过半百,终归是个武士。一生竭力忠君,为主分忧。浮云生死,长寿短命俱是天意。倒是尔等为了苟延残喘,每日里狼奔豕突,有何乐可言?” 樊哙道:“多说无益。且看你一片忠心,如何为主分忧?”迎面一拳,向武士击去。谁知还未打到,武士身形一闪,已将樊哙掀翻在地。樊哙爬起身,道:“好家伙。再吃俺一脚。”一记飞踢。孰料又被武士打横里拽住,重重一摔,摔得皮开肉绽,跌倒在地,爬不起来。 村云大怒,挥舞锡杖照武士面门打去。武士一伸手,拿住村云右手,冷笑道:“你额头上的刀疤竟有两块,可见平日学艺不精,是个专门挨打的无用之辈。你且用力,瞧瞧能否挣脱?嘿嘿,官府中像我这样武艺高强的,所在多有。捕拿尔等盗匪易如反掌。”手上加力,将村云一把掀翻。村云右手脱臼,剧痛难当,也无力还击了。 樊哙躺在地上,呻吟道:“老家伙,你把俺弄骨折了么?怎么这么痛啊!”他虽怒气冲天,却无力再战,只能干吼连连。武士笑道:“晚饭已熟,请二位起身吃饭。”拉起樊哙,扶他在饭桌旁坐好。村云嘀咕道:“我手臂脱臼,没法拿饭碗。”武士回身拽起他的胳膊,一拉一揉,村云只觉猛地一痛,胳膊已被接了回去。 小厮和住持各盛一碗米饭,放到樊哙、村云面前,讥道:“就当此刻是在坐牢,吃吧。”樊哙、村云怒火难消,越想越觉得窝囊,气鼓鼓地吃不下饭。 当晚就寝,一夜无话。次日起身,武士拿来两块药膏,道:“贴到受伤处,疗效甚好。”樊哙、村云依言贴了,道了声谢,气也消了。 武士吃完早饭,打算出门一趟。动身前,他对樊哙、村云道:“尔等莫欺那住持面黄肌瘦,好像有病在身似的。其实他也是武士后裔,身怀绝艺而不显露。尔等养好伤,给住持赔个不是,尽快离开这座小庙吧!”那住持出屋为武士送行,道:“他二人已是笼中之鸟,折腾不起来了。贫僧虽病弱,但他二人若有风吹草动,定然叫他们再伤筋动骨一次。您就放心吧!”樊哙、村云听了,仔细打量那住持,见他英气迫人,举手投足间,果然殊非凡人。 到得晌午时分,住持端来两碗稀粥,二人取出一枚金币,递给住持,道:“权当昨晚的宿钱与饭钱。”住持摇头道:“此乃不义之财,贫僧绝不收纳。”言罢望也不望金币一眼,自去灶上加柴烧水。樊哙、村云瞧着他不屑一顾的神情,心中惭愧,草草收拾了一下,随即不辞而别。 路途中,村云道:“自离船登岸迄今,我一直心神不宁,所以打算回家乡信浓调养调养。因往年曾在江户做过相扑手,恐怕被人认出,风险不小。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吧!”樊哙与他相处日久,颇有几分不舍,心中怅然若失,道:“俺孤身去奥羽,也没甚意思,干脆去江户游玩吧。反正小猿、月夜已先去那儿了。”两人约好再聚的日子,各奔前程。 樊哙到达江户,并不去那熙熙攘攘的繁华处,而是专拣清幽僻静处赏玩。一日小雨淅沥,樊哙兴之所至,来到浅草寺游览。孰料即便是风雨天,寺内仍然香客众多,比肩继踵。樊哙戴着斗笠,遮住面孔,在一家小酒馆里喝了几杯,进了神鸣门【17】。 神鸣门里闹哄哄地,一群人围拢在一起喊道:“抓盗贼啊!”樊哙暗叫不妙,心道难不成是小猿、月夜被困住了?挤入人丛一看,果然是他们。只见他们满手是血,各持大刀,相互殴斗。五六名武士围在旁边,身上都受了伤。还有一大帮城中的商贾民众,舞棍挥棒,前来协助抓贼。 樊哙心下大奇,心想他们俩怎么自相残杀起来了?决定先替他们解了围再说。遂推开众人,佯装不认识二人,高声问道:“发生啥事啦?”有人回道:“那两人是盗贼,喝得醉醺醺地,竟胆大包天,去偷武士们的荷包,结果被发现了,大家要捉他二人去官府问罪。押解到半路时,两人打算逃跑,结果没跑成,不知为什么又互相拿刀厮杀起来。” 樊哙听毕,踏前一步,道:“争来吵去,何时了结?让俺来调解吧!”小猿、月夜见大哥到了,心中有底,罢手停斗,站到树下看樊哙如何解围。那几个武士却不肯听樊哙的,齐声嚷道:“这两个贼人砍伤了我等,岂能就此饶过他们?定要斩下他们的头颅,提去见主人,方才罢休。你这秃驴,难道是嫌命长,敢来多管闲事?”樊哙道:“他们的脑袋本不关俺事,但他们欠了俺钱未还,若没了脑袋,俺找谁讨钱去?各位被盗贼砍伤,已是不幸。若再不听我劝,恐怕更要……”那些武士怒道:“更要怎样?”樊哙道:“更要倒大霉!”话音刚落,立时挥起锡杖,顷刻间打翻两三个武士。 围观的人群“哄”一声炸了窝,有人喊道:“不得了,强盗头子来啦。”又有人喊道:“大伙一起上,打死他。”众人挥舞棍棒,要一拥而上。樊哙大声道:“诸位请看清楚,俺不是什么强盗头子,俺是个修行的出家人。出家人慈悲为怀,绝不胡乱杀生。只不过对那些乱嚼舌头根的人,就不客气了。”说着抡起锡杖东挑西打,将喊得最厉害的七八个人打得哭爹喊娘。武士们见不是对手,纷纷逃去。樊哙也不追赶,将小猿、月夜分夹两胁,如箭般急急逃离。围观众人在后边虚张声势,却没一个敢当真追上去。 樊哙夹着二人,奔到一处空旷所在,放下他们,让他们把身上收拾干净,洗掉血渍,又拽着他们继续一路狂奔,直到逃出江户城,才停下来。樊哙突然一拍脑袋,道:“坏了,把装黄金的包裹忘在城里了。如今风声紧,看来别指望能取回来了。都是你们这两个家伙害的。说,为什么自相残杀?”小猿、月夜道:“我们那是假打,为了拖延时间,想办法不被那些武士捉回去。”樊哙道:“前些日子分给你们的黄金,还有剩下么?”二人答道:“我们在酒馆、妓院里吃喝嫖赌,早把那些金子花了个精光。不过手头还有刚才偷来的那些武士的荷包,估计着付酒钱足够了。”打开荷包一看,寒碜,仅有区区金一分。三人相视而笑,买来酒饭河鲜,吃了个饱。然后琢磨着江户是肯定不能回了,索性一路向东而去。 黄昏时,来到那须野,小猿、月夜道:“此地道路分岔,夜间行走极易迷失方向。大哥且在此稍作休息,待我等去探探路。”樊哙允了,见前方用来阻挡杀生石【18】毒液的石垣,已然倾颓,便挑了一块大石头坐下,生起篝火等待二人归来。 过了片刻,一僧人阔步走来,行经樊哙面前时,正眼也不望他一眼,径直行过。樊哙大怒,喝道:“慢着!身上可有金银、干粮?统统留下。不然不准过。”僧人停步道:“贫僧仅有金一分,干粮半点也无。”说着摸出金一分,递给樊哙。樊哙道:“你倒挺识相。前面还有两个年轻的强盗,你跟他们说,已把金子给了樊哙,他们自然放你通行。”僧人点点头,步履轻快,继续前行。 谁知半个时辰后,那僧人又掉头返回,对樊哙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自皈依我佛以来,从未说过假话。适才一念之差,撒了个谎,私藏下金一分。思来想去,心下难安。故而特地折返,将这金一分交与你。”从怀中掏出金一分,放到樊哙手上。樊哙拿着金子,内心大受震动。心想这才是真出家、真拜佛,自己不过是假披着僧袍,自欺欺人罢了。又回想起前程往事:滥赌欠债、弑父杀兄、拦路剪径、盗窃分金,件件俱是败德害理的恶行,竟还有脸苟活于世,真是恬不知耻。言念及此,樊哙羞愧万般,恭恭敬敬地向僧人施了一礼,道:“高僧大德,令俺无地自容。从今往后,愿改邪归正,跟随大师虔心礼佛,化解罪孽。”僧人亦体会到樊哙的赤忱之心,双掌合十道:“既受感化,即是有缘,你随我来吧!”遂带着樊哙一道上路。 半路上遇到小猿、月夜,樊哙道:“你二人要去何方,只管自去。俺今后跟随这位大师,长伴青灯古佛,再不理红尘俗事。你们别再像衣服上的虱子般,缠着我不放了。咱们缘尽于此!”小猿、月夜见其决绝,也不多言,作别而去。樊哙目送二人身影远去,僧人道:“凡尘缘已尽,何须多流连。此身向佛祖,忏罪苦修行。走吧!” 以上关于樊哙的故事,是陆奥古寺一位老法师在八十岁高龄时讲述的。那一日,他知自己大限将至,对小沙弥说道:“今当远行矣。”遂沐浴更衣,闭目静坐,口中亦不诵佛号。小沙弥与客僧等,拜求道:“望圣僧遗偈一章,以启我等。”老法师道:“遗偈云云,不过诓人自欺之说。现将俺一生故事,都说与你等知晓,则无憾也。俺本是伯耆国恶徒,坏事做尽做绝,后受恩师感化,参佛修行,至今不辍。释迦、达摩之道已悟,红尘孽欲之心不生!阿弥陀佛!”接着便将上述故事娓娓道来,说完之后,便圆寂了。 欲念收敛,则证悟佛果;心思放纵,则堕落成魔。樊哙的故事,正印证了这一至理。 —————————————————————————————————— ★注释: 【1】申时:下午3点整到5点整。 【2】目代: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到镰仓时代,国司在行政上的代理人。 【3】辰时:上午7点整到9点整。 【4】日本佛教有“本地垂迹”一说。所谓本地垂迹,是指作为本源的佛、菩萨,为了拯救日本的芸芸众生化身为日本的神,这些化身就被称为“权现”。 【5】韦陀:佛教中的护法天神,能飞善跑。 【6】排闼:推门,撞开门。见《汉书?樊哙传》:“高帝尝病,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群臣绛、灌等莫敢入。十余日,哙乃排闼直入,大臣随之。” 【7】足轻:最下等的武士。平常从事劳役,战时成为步卒。 【8】金一分:一两金子的四分之一。 【9】这里的“国”,并非“国家”之意,而是指行政分区名词“令制国”。日本的一国,行政上相当于中国的一个州或县。全日本共分为六十六国。 【10】笈:用竹、藤编织的行囊,用来放置书籍、衣巾、药物等。 【11】逢坂山位于今日京都府与滋贺县的交界处,是从京都往东国的必经之地。因山腰上有两条坂道交叉会合,故名“逢坂”。 【12】匏,中国古代“八音”之一。古乐器中的笙、竽属于匏音。箫,又名洞箫、单管,一般由竹子制成,上端有一吹孔,竖吹。 【13】妙音天:又名大辩才天、大辩才功德天、美音天等,是婆罗门教、印度教的文艺、语言女神。其声曼妙,能奏仙音妙乐。 【14】筚篥,又称悲篥、笳管、头管,是由古龟兹人发明的一种簧管乐器。竖吹,其声低沉悲咽。 【15】一向宗,即净土真宗,又名本愿寺宗、门徒宗。因一心一向归命阿弥陀佛,故称为一向宗。一向宗废除了所有清规戒律,信徒可以喝酒吃肉,娶妻生子。 【16】立山地势险恶,其中有个地方因火山喷发而熔浆滚滚,就像想象中的地狱一般,人们就把此地命名为“地狱谷”。据《今昔物语集》记载,人类若是造孽太多,就会坠入地狱谷。古日本人认为攀登立山就相当于经历了从地狱到“极乐净土”的过程。攀登立山归来,就等于洗刷掉现世的罪过和肮脏,获得了新生。 【17】神鸣门,又称雷门,正式名称为“风雷神门”,是东京浅草观音寺的入口之门。 【18】杀生石:相传鸟羽天皇时,九尾妖狐幻化为绝色美女玉藻前,魅惑天皇,致使天皇染上怪病,卧床不起。阴阳师安倍晴明施法,将玉藻前的妖狐真面目曝光。康复的天皇发出追杀令,最后九尾妖狐被晴明擒杀,但其野心和执念仍以“杀生石”(会喷出毒液攻击鸟类及昆虫,令动物无法近身的石头)的形态保留在那须野,时刻等待着报复时机的到来。 《雨月物语·春雨物语》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