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系列·寻枪+龙渊》 九州系列·寻枪+龙渊 版权信息 书名:九州系列·寻枪+龙渊 作者:唐缺 出版者: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年12月 isbn:9787220085529 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咪咕数字传媒有限公司全球范围内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一 一 姬承的一生一直在为自己不幸的婚姻而感到懊丧,这种懊丧在那个阴郁的清晨达到了顶峰。当时他正梦见小铭,他在凝翠楼的老相好。小铭坐在床边,风情万种的解着衣扣,这本来是姬承最喜欢的一种梦,可惜小铭的衣扣刚解开两颗,他就听到自己耳边传来炸雷也似的一声怒吼:“姬承!姓姬的!快醒醒!!” 姬承在迷迷糊糊中嘟哝着:“别吵!等会儿!”随即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整个儿拎了起来,这种老鹰叼小鸡的姿势他已经与老婆演练多年,默契到几乎成为身体的本能。 悬在半空中,他听到了下一句话。这句话令他从梦境的温暖中陡然清醒过来,并且立即浑身冷汗直冒。 老婆恨不能把心和肺都一块儿吼出来:“姬承!虎牙枪丢了!” 姬承后来回忆起那个历史性的早晨,总是唏嘘不已。他的生命之舟因为老婆的这一声吼而偏离了正常航道,开始驶入一条无法回头的湍急河流。这条河流的起点指向姬家的祠堂,那里供奉着姬承最显赫的祖先——昙花一现的大燮王朝开国之君、燮羽烈王姬野的牌位。除此之外还有一柄枪,长七尺七寸,枪刺长达九寸,曾经在姬家先祖们的手中饱饮过无数敌人的鲜血。这柄枪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猛虎啸牙枪。 当然,这柄枪是假的,是老婆在城西柳铁匠那里订做的,仅供参观用。真的被藏在姬家的地窖里。 但是现在真枪丢了。 地窖里的那个暗格里,如今是空的。象征着没落的姬家全部荣光的虎牙枪,已经不翼而飞。倒是那柄假枪还在祠堂里闪着微光,随着清晨的风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仆人们都吓得躲了出去,老婆在身边号哭,捶胸顿足歇斯底里。虎牙枪丢了,怎么办呀?完了完了,天塌了! 姬承并没有觉得天塌了。在最初的惊慌之后,他甚至有一丝快慰。丢了好,他想,这样老婆每天唠叨的内容会少一项。 “丢了就丢了罢,”姬承说,“做一个假的放在那儿,别人还不是一样掏钱来看。管他真枪假枪,能生银子的就是好枪。” 很快他就认识到了自己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单纯和幼稚。老婆的哭喊声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罗,将他笼罩在其中。姬承你这个废物!三十岁了一事无成,还得靠老婆来养活你!姬承你这个废物!你还配说自己是姬家的子孙吗?姬家的后代靠卖老祖宗的门票吃饭,说出去谁信?姬承你这个废物!…… 久经考验的姬承慢慢从老婆纷乱的咒骂中理出了头绪。在他终日饮酒作乐、完全不理家事的时候,南淮城已经悄然出现了至少三个姬野的后代,一个个扬着厚厚的家谱,自称自己是昔年曾横扫九州大地的燮羽烈王的唯一传人。据说衙门已经关注此事,说是要禁止打着历史名人的旗号骗人敛财,将会对这些姬野后人的真伪进行鉴别。 姬承本来是不必畏惧这样的鉴别的,他手里有货真价实的虎牙枪。然而枪丢了,一切都变得不可信了。虽然姬承的确是真正的姬家后代,但他的真人,似乎并不比一杆枪更有说服力。所以,现在的姬家,无比迫切的需要那杆真的虎牙枪。 他一下子想起了老婆骂他的话:“你身上流着的姬家的血,还不如酱油值钱!”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姬承已经站在殇阳关黯淡的夕阳下,眼看着夜的潮水被高高的关隘推动着慢慢卷过大地。天边的云不断变换姿态,在渐渐黑下去的天幕中收拢着自己的躯体。天空高阔,远方的山峦犬牙交错的起伏着,除了偶尔掠过的一两只飞鸟,毫无生气。而此时此刻,南淮城内应该是华灯初上、炊烟袅袅了。 “你在想什么?”身边的云湛问他。 “我在想我老婆以前说的话。” “她说什么了?” “她说:我身上流着的姬家的血,还不如酱油值钱。” “哇,她真的那么直白?” “她不过是在说实话而已。”燮羽烈王的后人轻松的说。 二 二 据说判断一个人是否诚实可靠,首先需要看他的眼睛。于是姬承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但结果令他失望。这个羽人双目毫无神采,眼白上布满血丝,看起来萎顿不堪,和姬承每一次宿醉后回家照镜子所见的几乎无二。兴许他昨晚也去了天香阁、倚红庄一类的地方吧,姬承想。 “怎么了?看我眼睛通红,觉得我不够敬业?”羽人突然问道。 姬承很诚实的说:“的确有一点。” “因为我昨晚到一个地窖里偷了一柄枪出来,于是耽误了休息。”羽人回答。 说完,他拍拍目瞪口呆的姬承的肩膀:“你找隔壁那一家的时候,说话声音太大了。这里的房子木板太薄,都不怎么隔音,我们羽族的耳朵又不错。” 这一个早晨光线昏暗,淡淡的雾气笼罩了整个南淮城。姬承走出家门后,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眼前熟悉的街道在雾的稀释下变得略有点扭曲,一切看起来都模糊而不确定,连鸟儿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有那么一刻,姬承怀疑自己还在梦中,面对着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去寻找一把在臆想中丢失的枪。他盯着门口那株弯弯曲曲的老树看了一会儿,走向了城南,逐渐出现的泥泞将他带到了那条街。 在这条污秽破败的街上居住的人,都有一个听上去很光明的职业,叫做“游侠”。但他们的生活却未见得很光明,因为随着战争的结束和九州各族的和平共处——至少是表面上的和平共处,他们能获得的工作机会不多。这世界上不再有那么多的暗杀、拦截、绑架、护卫、追捕,不再有许多不得不穿越的危险区域和不得不传递的秘密信函,游侠这个古老的职业早已从历史的神坛上走下来,沦落到靠盯梢、勒索、抓小偷来维持生计。 因此,一个在人族眼中自视高贵的羽人,竟然会出现在游侠的队伍里,实在是件很突兀的事情。就像一堆礁石里蹦出个鸡蛋来,姬承这么想道。 可是别家的开价都高,而且一张口就索要一大笔预付款。这笔钱已经足够他们离开南淮,到别处安身了。走进这个羽人的房间,也是出于无奈。 “不过,你一个羽人,不到起飞日,能够做什么?”姬承犹犹豫豫的表达着自己的怀疑,“恐怕我一只手就能把你从这楼上扔出去。可你们不是一年或者一个月才能飞一次吗?” “有些事情需要靠这里。”羽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头颅,姬承明白他在说什么。 “其实,我也并不想干这一行,可是在你们人族的地盘,我找不到别的工作可干。”羽人又说,“你必须知道,如果现在是几百年前,我只可能从南淮的空中掠过,向着地面放箭;而你如果在地上遇见了我,一定会一把拧断我的脖子。” 那是显而易见的,姬承想,到现在还有羽人偷偷的放箭,还有人类偷偷的拧断羽人的脖子呢。但他很快想到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宁州广袤的土地,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族的女子,”羽人微微一笑,“后来她抛弃了我,我也没脸回去了,我高傲的同类们不可能再接纳我了。所以我只能留在这里。” 人族的女子?姬承猛然大笑起来。从这个清晨醒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笑。 你会在床上被压断骨头的,姬承邪恶的想,但你还真是个情种,合我的胃口。 在太阳移到人们头顶之前,这个叫做云湛的羽人已经来到了姬承的地窖里。他挥手制止了姬承老婆的絮絮叨叨,饶有兴致的在地窖里东敲敲、西踩踩。 老婆阴沉着脸,无声的表达着对无能的丈夫找回一个无用的羽族游侠的抗议。 但这个该死的羽族游侠偏偏要火上浇油。他突然扭头问:“你们夫妻俩谁更重?” 姬承的鼻端在这一瞬间隐约闻到了一阵焦糊味,那是老婆的怒火在燃烧。谁重,那还用问吗?他想,总被拎在手里的是我啊。 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他只是硬着头皮说:“可能、可能我稍微瘦点。” 云湛毫不理会人族女人根根直立的头发。“麻烦夫人到这里踩两脚,”他说,“一定要用全力。” 姬承眼看着强忍怒气的老婆走了过去,狠狠一脚跺在了地上。喀喇一声,老婆突然从地面消失了,随即地下传来咕咚一声。 “挖得真够深啊,”云湛听到那咕咚一声后喃喃自语道。 还没等姬承惊慌的扑过去,地下便传出了老婆尖刀一般的叫声。 “地洞!”老婆的声音在地窖里不断的碰撞折射,“有人在这里挖了地洞!” 老婆很肯定说,这个地洞是最近两天才挖出来的。因为两天前,那里还堆放着许多土豆。她的弦外之音是,那些土豆比她的身子可沉多了。 云湛点点头,带着姬承跳了下来。落地时的巨大冲力让姬承意识到,这个坑的确很深。抬头一看,更是吃惊,前方竟然已经挖出了一条长长的地道。这地道一直通到姬宅之外,出口处还巧妙的布置了一个狗窝,挡住了地道的真容。 显然,盗枪者事先作了充分的谋划,对虎牙枪是志在必得。老婆嘴都气歪了,忍不住又要开骂,云湛却示意她别吵,自己弯下腰,仔细的检查着地道里的一切。过了许久,他长出了一口气。 “我现在还不清楚具体是谁干的,但至少其中包括了河络和夸父。”云湛说。他解释说,这个地道的挖掘方式,完全是按照河络的方法,光得到河络的工具,没有他们的指点,不可能干得那么漂亮。 “而这一根毛发,”他手里拿着一根又长又粗的黑毛,“应该是夸父身上的。如果有一个夸父在这里干活,抵得上四五个人类。” 姬承接过那根铁丝一样的毛发,在自己的掌心轻轻戳了一下,充满敬畏的说:“真是个可怕的种族啊。” 尽管夸父稀少的人口和松散的组织令他们不能形成强大的军队,但在普通人类的心目中,其实最畏惧的还是夸父。在人族与夸父族爆发所谓的“战争”之前,人族和羽族、蛮族和农耕民族之间,早已是多年杀伐,战火不断,姬承伟大的老祖宗就是在那个时候奠定了自己的历史地位。但无论人类还是羽人,和散落于殇州雪域中的夸父们,还是极少有正面接触。 后来到了那一年,殇州北部天相大异,一场暴风雪竟然在夏秋之交席卷了夸父的栖息地。这群失去了围猎时机的巨人,迫于无奈,大量的往南部迁徙,终于和人类的圈子相交了。 姬承曾经听过说书人讲述人类和夸父的那一场冲突。说书的把惊堂木一拍,四溅的口沫让姬承后悔自己没有打伞:“……潘小二战战兢兢,推开房门向外一望:好家伙!直吓得他是魂飞魄散目瞪口呆。但见那村口的水井旁,立着好大一只怪物。这怪物形貌如何?身高足有十丈,好似一尊铁塔;青面獠牙,赤发红须,头大如斗,拳硕似钵。那怪物,身上胡乱围了几张兽皮,赤着双足,腰间挂着一圈圆溜溜的东西。仔细一看,赫然全都是人头! …… 姬承后来想起说书人给自己幼年带来的惊吓就忍不住好笑。夸父虽然高,也不过两丈到头;夸父虽然强悍,却也并不残忍嗜杀。但人类天生对巨大的人与物心存畏惧和戒备,这是难以改变的。 那时候夸父杀了多少人?姬承想,不会太多,他们的人数太少,又拙于战阵,其时北陆蛮族的铁骑一出,夸父们便根本无法抵挡。但根据史书记载,每一个夸父在搏杀中都是亡命的,即便战至最后一人,也决不退缩。与他们作战的士兵,或多或少,心中都产生了浓重的阴影。于是夸父的种种可怕之处便被渲染出去,愈传愈离奇。 “那你有办法找到他们吗?”老婆的心中燃起了希望,语气中居然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那我可说不准,只能试试。这座城里一向绝少有夸父出没,据我所知,城南的久盛客栈几天前住进了一个夸父,我们可以去看看。” 于是姬承又走出了家门。已经是中午了,雾气散尽,阳光的热度开始显现。他肚子很饿,但他无法休息。老婆的目光如同锥子,一下一下的刺在他的背上,让他感受到人生的残酷与无常。 久盛客栈占有着城南一大片土地,在那里修建起了好几排歪歪斜斜的楼房。这是整个南淮城最混乱的区域之一,来自九州各地的商人、旅客、大盗、蟊贼都在这里汇集。客站老板信奉着一个简单的原则:有钱的就可以入住,其余一概不论。 “你说那个缺了一只耳朵的夸父?”掌柜的声音懒洋洋的,“七八天前住进来的,今天一早就结帐走了,还撞坏了我两个门框呢。” “有什么同行的人吗?”云湛问。 掌柜想了想,说:“一共有七八个人,其中还有一个矮矮小小的,总是把自己裹在黑袍子里,看不清面目。但那么矮,我想是个河络。” “剩下都是人类,有羽人吗?” “那我可没留意,给钱的我都让住。” “他们是一起走的吗?带了什么东西?向什么方向去了?” “一起走的,带什么东西我就没注意了。他们有两辆大车,一辆可以放很多东西的,另一辆是特制的,让那个夸父坐在里面。他们似乎是往北边出城去了。” “七八天的时间,有夸父在,足够他们挖出那条地道了,而且那么巧今天早晨离开,一定是他们昨天夜里挖通最后一段,盗走了枪。”云湛分析说。 “应该是,”姬承说,“我老婆说昨晚睡觉前,那枪还在的。” “那么,”云湛说,“我们只能追出去了。” “我们?” “当然是我们。” 三 三 收拾行装的时候,姬承才发现一个事实,其实自己进入南淮城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生命曾经是颠簸不息的马车,在九州各地飘摇不定,但当进入南淮城后,就莫名的生根不再动弹了。 这样的离开也是被逼的,姬承本来打算委托给云湛,云湛却一定要姬承随他同去。 “我又不认识你家那杆枪的真伪。你们能想到作假,别人同样能想到。要是找回一根假货,谁来担这损失呢?”云湛这话说得确有道理。 老婆的眼光转向姬承,令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不断的缩小。我为什么要去找那杆破枪?他想,没有这枪,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但老婆的表情告诉他,也许他能活下去,但老婆是活不下去的。虎牙枪和姬野的牌位一样,不只是吃饭的家伙,还代表着一种泡沫般的虚荣。这虚荣会在阳光下随同老婆脸上的痦子一道熠熠生辉,让她享受到比阳光更加缥缈、比痦子更加廉价的骄傲与自豪。 可是我才是姓姬的,姬承想,为什么我只感觉到麻木?姬野的热血,到了我身上,早已冷却如冰了。 他默默的跟在云湛身后出了门,耳听得老婆掩上门后压抑的哭泣声。老婆其实对我很好,姬承想。 从邻居家借来了马并答应三日内归还后,姬承与云湛一同离开了南淮城。云湛低声说:“你觉得三天能够?” “我不知道,”云湛说,“剩下的事情交给我老婆处理。” 两人出了城北门。姬承回过头,似乎只是无意识的看了一眼,那城市依然繁华而喧嚣,如同河络制作的计时钟表,循规蹈矩的运转着,不会因为一柄枪的丢失而发生什么改变。他蓦然间有一种预感,自己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 “我们应该怎么找?”两人来到了官道的第一处分岔口,姬承问。在这方面,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跟着车印走,”云湛回答说,“夸父的躯体那么重,承载他的马车必然用料也多,那么车辙印会比一般马车都深,所用车轮也会宽一些。” “你真厉害!”姬承佩服地说。 “这只是吃饭家伙而已,”云湛耸耸肩,跳下了马。姬承茫然的看着地上的烂泥和其中无数交织在一起的脚印、蹄印、车辙,看着云湛蹲下、站起、上马,随后听到他说:“走吧,他们折向东南方向了,真够狡猾的。” 两人拉转马头,跟着那两道与众不同的车辙向东南而行。经验丰富的羽人一路行走一路不断观察,告诉姬承说,这个车队包括了两辆车,六七匹马,看起来人多势众。 “我们就算追上了,也很难把枪抢回来。”云湛面有忧色。 姬承看了看羽人似乎能在风中飘起来的瘦弱身躯,再看看自己长期沉迷酒色而堆积起来的肚腩,再想想夸父雄伟的姿态,默默的点点头。他忽然发现自己和羽人就像两只愚蠢的老鼠,执著的跟踪着一群猫,似乎是惟恐自己死得不够快。 “我们怎么办?”他问。 “走一步算一步,”云湛说,“他们能偷,我们也能。别忘了我是羽人。” 这话让姬承得到了一丝慰籍。夜色渐浓,两人来到了一处集镇。 “先睡一觉吧,”云湛说,“现在追上去也没什么用。反正他们的车辙在,跑不了。” 于是姬承前去投宿,不料镇上居民看了看云湛的体型,说:“我们不接待羽人。” 姬承想要说服对方,云湛却摇摇头,说道:“我去马房睡就好了。” “那我陪你去。”姬承说。 此时方值初秋,气候尚可。两人吃了些干粮,胡乱把身子裹住,躺在稻草堆里,耳听得低沉的马嘶鸣声和马尾驱赶蚊虫的刷刷声,一阵阵牲畜的臭气钻入鼻端。 “连累你了,”云湛说,“雇用一个羽人,就不得不付出代价。你得知道,和平和友好,并不是相通的。你睡惯了凝翠楼,只好委屈一下了。” 姬承哑然:“没关系,这样的地方我一点也不陌生。我小的时候,随着我父亲走遍了九州各地,能有这样的地方落脚,已经很幸福了。” “哦,为什么呢?” “唔,事情说起来就很久远了。我祖父那一辈本来在战乱平息后居住在澜州和中州的交界地带,因为我先祖当年的杀戮,无论羽族还是人族,都对我们充满仇视。我们在那里生活得很不如意,但我固执的祖父却从不气馁,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骄傲的抬起头,宣称自己是姬野的子孙。到我父亲的时候,仍然是这样。” “……那我想他们的际遇一定很惨,”云湛说,“据我所知,人族的聚居地似乎有许多姬野的崇拜者,但九州各处都有更多恨不能把他挫骨扬灰的各族人。” “他们俩不是最惨的,我未见过面的伯父是最惨的。他是我父亲的孪生兄弟,出生的时候,我祖父竟然找不到愿意帮忙的接生婆,结果我伯父就死掉了,好在我父亲活了下来。” “而我祖父是这样死的。那一年泉明港水域有海盗出没,当地官府和海盗勾结,只会虚张声势,却从不采取有效的行动。我祖父听到这个消息,竟然莫名的激动起来,想要提起虎牙枪去为民除害。当然我估计,为民除害尚在其次,重温先祖的辉煌——哪怕只是一点零头,或许才是最要紧的。” “我祖父那一年四十岁,正当年富力强,到当地招募了一些义军,稀里糊涂的驾船出海,竟然赢了好几阵,许多饱受海盗祸患的当地渔民都去投奔他。那时候他热血沸腾,自以为自己给手中的传家宝增光添彩了,没想到……” “怎样?他被海盗击败了?” “没有,他被官府抓起来了,罪名是私募军队、意图谋反。再后来他就被砍了头,虎牙枪也被当地巡抚拿回了自己家里。我父亲得到消息后,潜入他家中刺杀了他,拿回了虎牙枪,重伤脱逃,从此带着全家在九州各地四处流浪,躲避着不同身份的敌人的追杀。我就是在流浪的路途中出生的。” 姬承说到这里,不再继续,云湛也并不发问。不多时,云湛发出了有节奏的鼾声,姬承却在黑暗中不停的抓挠着身体,他毕竟还是不习惯这样满是虫蝇的环境。 第二日两人继续赶路,自南淮城向东南,紧随着夸父的巨大马车。虽然二人晚出发半日,但毕竟马车速度较慢,眼见前方的车辙越来越新,姬承心中也渐渐觉得有些宽慰。与心情的轻松相比,则是身体的痛苦——姬承过去从来不曾在马背上颠簸那么长时间。他的大腿被磨破了,屁股也十分难受。云湛不得不放慢速度。 “休息一下吧,”云湛说,“你要是晕过去了,我还更麻烦。” 姬承把到嘴的“不用”二字生生咽下去,尴尬的一笑。两人正好路过一个街边的茶水小摊,便一同下了马。 喝着茶水的时候,云湛向摊主询问他们追赶的对象。摊主的脸色一下就白了: “刚才差点吓死我了!他们把面饼往车里塞的时候,我看到好大一只手掌,布满了黑毛,肯定是夸父的!夸父是挖人心肝的呀……” “他们大概过去多久了?” “没太久,也就两个时辰左右吧。” 姬承龇牙咧嘴的站起来,说:“咱们赶快追吧。” “你行么?”云湛怀疑的看他一眼。 “我要是找不回枪,会比现在这样惨百倍,你又不是没见过我老婆,”姬承严肃地回答道,“其实我个人更希望那把枪丢失……” 云湛无可奈何的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这种人,竟然会为了去找寻一把破枪而四处奔波,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姬承叹息着说:“我自己都不相信呀。要不是我老婆以死相逼的话……” “女人的以死相逼也能信吗?” “我老婆可一向是玩真的。从前她逼我和凝翠楼的小铭分手,真的一头撞到了桌角上。幸好她的头也不比木头软多少……现在她一说寻死,我就得赶紧听着!” 四 四 姬承在摩擦的剧痛中咬着牙颠簸着,那柔软的衣物此刻却仿佛粗糙如砂纸。他不断的调整着坐姿,但每一次调整只能令他更加难受。 但很快,两人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眼前出现了一条河。大车的痕迹到此处消失。 云湛找岸边的船家询问了几句,回过头来对姬承说:“他们没有找这里的渡船,而是早已自己预备了一条船,渡河而去,看来是去往北岸的阳淇镇。” “阳淇镇?是那个各地商旅的汇聚之所?”姬承问。 云湛赞许的点点头:“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个。阳淇镇在普通人眼里并不出名。” “因为许多年前,我曾随我父亲到过这里,”姬承说,“这条河……是遥河吗?” 遥河是一条小河,小到一般的地理书籍都不会提到它,甚至有许多人都将它和尧河混淆,但姬承却认得这条河。往事的点滴慢慢浮现,就像一堆柴灰中重新亮起的火星。他想起幼年时代的那个夜晚,在嘶吼的寒风中,全家人扶老携幼,淌过枯水期的河流。脚底的河泥粘稠湿滑,他不时地跌倒在河水里,鞋子和裤子都湿透了,一阵阵刺骨的寒意穿入体内。 父亲拄着虎牙枪,背上背着衰迈的祖母,过早布满白发的头颅却始终在星月下昂扬着。 “我们过了这条河,距南淮城就只有几天的行程了,”他告诉祖母。随即,他将头转向姬承,低沉的说: “永远不要忘记这个夜晚。要记住,姬家所受的苦难,终有一天会得到偿还。” 姬承当时点了点头。但后来他还是忘记了。 在宛州这个商业发达的地方,有着许多的商业都会,阳淇镇在常人眼中并不起眼。但事实上,这里的地下交易十分发达,是各地逃税和贩卖违禁物品的行商的天下。所以阳淇虽然地方不大,却五脏俱全,客栈、酒店、赌场、钱庄应有尽有。 在九州大地上,唯有不同种族的商人才能真正的摈弃种族仇恨,为了利益心平气和的相对而坐。在这里,你可以看见农耕人族的丝织品与珠宝,羽族的弓弩与护甲,河络的手工制品,甚至还有夸父族人在那里贩卖殇州雪山中的野兽皮毛和珍稀药材。 “在这里要问什么很方便,”云湛说,“只要你给钱就行。” 姬承于是掏腰包。临行前,老婆特地叮嘱他多带钱,以备路上所需。 云湛进了赌场,不久之后出来,告诉云湛那帮人在这里采购了一批物品,包括一些北陆良马,折向东北,说是要去往云中。 “那我们也该去云中了?” “不,我们去中州天启城。云中只是个幌子。我在那赌场里有熟人,他认识那队人的首领。他是天启城中的一名巨盗,门面上却开了个古玩铺子,专门销赃。” “天哪,天启城?”姬承叹为观止的吸了一口气,“难道我们要跟着去那里?”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去,”云湛看了他一眼,“回去被你老婆揍扁就是了,在此之前别忘了付清应付的费用。” “老兄,你千万别以为我是什么大富豪,如果跑到天启城还找不回枪,再到澜州越州什么的地方去兜一圈,我就铁定破产了。” “那样的话,说什么我也得把虎牙枪卖了来抵债。” 两人正说笑时,姬承突然感觉有人轻碰他的包袱。回头时,见到一个枯瘦的背影正在往远处疾走。他心知不妙,忙伸手到包袱里一摸,叫出声来:“糟了!那家伙偷了我们的钱袋!” 两人赶忙追过去,那窃贼意识到自己被发现,撒腿便跑。 商人们信奉着决不招惹麻烦的信条,纷纷让出道来。窃贼倒是腿脚利落,很快跑到了小镇边缘,云湛大步跟在后面,姬承则跑得气喘吁吁。 窃贼跑过一驾马车后,脚步似乎放缓了。姬承大喜,正要扑上去揪住对方,却被云湛一把拦住。愕然间,姬承看见云湛从背上取下一张弓,突然用他几乎看不清的速度连发了三箭。 大车里传出了两声惨叫,姬承这才看见,原来有两支箭穿过了马车的厢壁,正钉在车窗的下部。无疑那里面藏了人。 第三支箭则射中了窃贼的右腿。窃贼倒在了地上,倒是顽强的一声不吭。 这是姬承第一次亲眼见到羽族的箭法。他实在没想到云湛出箭会如此之快,一时间有些愣神。 “我的箭很锐利,”云湛不紧不慢的说,“再不出来,我就把你们都钉在里面。” 车厢里传出几声压抑的闷响,箭羽也颤动了几下。很快马车里钻出四个人,看相貌便不是善类,其中两个身上鲜血淋漓,显然是方才被云湛所伤的。剩下两人手中持刀,色厉内荏的瞪着云湛。 “你们是什么人?”姬承站到云湛身边,狐假虎威的问。 对方却只是和他凶狠的对视,并不答话。姬承悄悄拉了拉云湛衣袖,示意他威逼一下,云湛却挥挥手:“你们走吧!走慢了别怪我的箭。” 姬承目瞪口呆的看着送上门来的线索就此断掉,想要上前阻拦,又深知自己没有这个本领。他甚至隐约想到,老婆在这里也许都会好些。 窃贼把钱袋扔到地上,也一瘸一拐的跟他们一起走了。等到他们走远,姬承顾不上去捡拾钱袋,便准备追问云湛,云湛摇摇头:“你以为我不想问个究竟?刚才在我们斜后方的小屋里,至少还藏了三个人。离得远还行,那么近,我可没办法同时对付五个。” 姬承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想起应该夸奖一下对方:“你的耳朵真灵……箭法也很好!” 云湛叹了口气:“把你的钱袋捡起来,咱们快走吧!” 此后的行程开始被不安的氛围所笼罩。姬野渐渐意识到虎牙枪对对方是多么的重要。云湛知道他不能长途骑马,让他坐上了那辆被遗弃的马车,自己驾车,他便坐在车里胡思乱想。 虎牙枪不过是一把战阵上的利器,当然,由于他伟大的先祖的缘故,还能算得上价值不菲的文物,放在姬家的庙堂里,也能卖出不少门票。但为了这把枪,同时动用夸父、河络的力量,甚至还专门安排杀手伏击他们,这未免有些过分了。 他甚至软弱的想,就把这枪给他们好了,犯不上把命送在这里。这一把伤痕累累,史上曾折断过无数次修补过无数次的枪,如果知道自己今天那么吃香,大概也会偷笑的。 对方发现自己形迹败露后,反倒是不慌不忙了,行进速度也慢了下来。云湛知道对手已有所提防,反而无法下手了。 “难道虎牙枪里……藏了什么大秘密?”这一夜两人来到了梦沼旁,夜宿的时候,姬承忍不住说。 “什么秘密?” “比如,武功秘笈啊,藏宝图啊一类的。” “你是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听多了吧?”羽人很不客气地说,“你以为中空的枪头可以上阵杀敌?你以为有什么藏宝图能经得住极烈之枪的折腾?” “嘿,你还真是了解虎牙枪啊,”姬承一笑,“现在还有多少人听说过极烈之枪这个名头?” “那是个令人神往的年代啊!”云湛的目光中流露出向往之色,“在乱世的烽烟中,一切都不可逆料。英雄们的每一次遭遇,都有可能改变历史的进程。那是一个血与火的时代。现在不同了…… “是啊,九州各族放下了刀抢,貌合神离心怀鬼胎的坐到了一起。人族的商人敢于走进夸父的雪山,羽族的翼民可以在宛州的森林中定居……可惜当年英雄们的后人都不知哪儿去了,我只知道姬野的子孙是一个好色贪杯的窝囊废。”姬承懒洋洋的接下后话。 “而且还是个畏妻如虎的家伙。这家伙应该不会极烈之枪吧?” “据我所知,他的另一杆枪比虎牙枪好用得多。” 两个人一同放肆的笑了起来,震碎了梦沼的寂静。月光不知何时从乌云中探出头来,照亮了笼罩在沼泽上的水气,恍如闪亮的烟尘。西江水由西自东,向着大海的方向奔流而去,发出低低的吟唱声。 “说起来,你不是说,有可能衙门会对几个姬野的后代进行甄别么?现在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回真枪,你老婆那边该怎么办?” “她会想办法的,这方面我不用操心。再说了,衙门办事总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过,你就真的相信,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姬家后代?我哪点像?” “你付的钱像。” 五 五 自梦沼一路向东北行进,距离南淮城已是越来越远。姬承刚开始还有几分挂念,时间长了,却也渐渐习惯,恍惚中觉得自己又回到幼年,终日奔波于路途之中,却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 这一路上,对方又派遣人手骚扰过一两次,但云湛为人十分机警,每次都能有所提防,以绝妙的弓术击退对方。即便姬承并不熟谙兵阵之事,也忍不住要想:如果所有的羽人都有这样的箭法,如今的九州大地,或许早已是他们的天下了。 但云湛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身世,每次姬承发问,他都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岔开。姬承心中不由起了听天由命之感,只希望早日了结此事,无论能否找回虎牙枪,能平安回到南淮城就好。 这一天阴雨连绵,前方道路泥泞不堪,两匹拉车的马也走的疲累不堪。姬承见到云湛在雨中驾车,有些不忍,正准备招呼他休息一下,忽然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姬承正准备探头看看,却听得云湛开口说:“别动!老老实实坐着。” 姬承于是不敢动弹,听见那马蹄声渐渐追上了自己的马车、又从马车旁疾驰而过,许久才过完,似乎至少有数百匹马,声如雷鸣,气势非凡。马蹄声和泥水飞溅声之中,似乎还有人对着云湛呼喝了几句话,随即门被拉开,一名军官模样的人探头进来看了他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 等到马蹄声远去,云湛才对姬承说:“我们需要绕道而行了。前方似乎发生了乡民骚乱,他们是去镇压的。” 但他们还是没能绕开。由于雨水引发了泥石流,另一条从山谷中通行的小道被彻底淤塞。两人不得不退回去,打算找个地方避避雨,再商量怎么走。 云湛发现谷口不远处有一株大树,便将马车停在树下,自己钻进了车厢里,和姬承一起吃些东西。姬承正想对今天的坏运气发表几句感想,云湛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拉住他下了车。 “喂,干什么?”姬承懵懵懂懂的喊道。 云湛不答,死命拖着他狂奔。 “这根本不是骚乱,”云湛沉声说,“这是一场叛乱。” 平乱的官兵们在两人的眼皮底下被包围了,全体陷在狭窄的山道上,腹背受敌。他们浑身伤痕,血混合着雨水滴落到地上,面对着十倍于己的叛军,徒劳的挥动着武器。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传来,每一声惨叫都伴随着一名士兵的倒下。在铁器铸成的冰冷洪流中,姬承的马车很快就成了一堆碎木。 叛军们下手毫不容情,每一个倒在地上的官兵,都会被补上一刀或者一枪。而那些试图投降的人,也被毫不犹豫的杀死。这支远远低估了对手实力的小型部队,在这个死亡的圈套中,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 姬承从未见过这样血肉横飞的场景,一时间觉得恶心欲呕,连忙转过头去。云湛面色苍白,目光炯炯的注视着这场屠杀,低声说:“他们终于动手了。” “他们?谁?为什么要叛乱?” 云湛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回答。脚下的山谷中,官兵已经被全部屠戮,尸身被浸泡在泥水里。垂死的坐骑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哀鸣,这是叛军们离去后这山谷里唯一能听得到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要叛乱?”姬承再问。 “我听说,”犹豫再三的云湛开口说,“你们人族的一些诸侯一直不满意和其他种族和平相处。他们所希望的,仍然是人类君临九州,统治其他的种族。前几个月在澜州发生的人族和羽族的冲突事件你听说过吗?” 姬承隐约听人说起过此事,起因是为了争夺一片森林。羽族想要扩展他们的居住地,人族却想要砍伐木材。双方发生了械斗,听说有不少人受伤。此事的结果,似乎是官府最终偏向了羽族,禁止人族砍伐那片森林。这件事那段时间在南淮城颇为轰动,虽然澜州很遥远,但他们似乎从这件事看到了宛州的未来。因此,虽然姬承沉迷于声色犬马中,居然也对此有所耳闻。 “其实你们听到的消息都不确切,澜州那么远,足以掩盖许多真相,”神色忧郁的羽人说,“那一场械斗,其实就是一场小小的战争,那一个区域的羽人和人类,彼此之间的积怨和仇恨已经太深了,一点点火星,就能让他们凶猛的燃烧。当时人类的几个村庄联合起来,毁掉了羽人好几个村落;羽人则在下一个起飞日发动突袭,一日之内杀死了上百名人类。” “其实,即便没有这起事件,叛乱也是迟早的事情。洪水已经蓄得太久,只要堤岸上任意出现一道裂缝,就可以席卷一切。” 姬承叹息。这些他向来不关心的事情,此刻却如此真实的萦绕于身旁,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了想,发现了眼下最关键的问题:“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你还爱惜自己的性命的话,我建议你还是回去吧,”云湛说,“兵祸一起,前方的路程就截然不同了,我未见得有能力照应你的周全。为了一把枪,丢掉性命,怎么也不值得。” 姬承无言以对。两人仓促从马车里跑出,除了随身的包袱,连雨伞也没带出来,此时全身都淋得精湿。一阵凉风吹过,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最后他说:“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我再想想吧。” 这一夜雨势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打在地上。两人躲在一个狭窄的山洞里,生起一堆火,把衣服烤干。云湛在雨中不便狩猎,两人只能啃些干粮。 姬承的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并不知道这场叛乱最终会演变成怎样的局势,也许很快就会被扑灭,也许整个宛州,甚至宛州以外都将被战火所覆盖。如果真的将有一个新的乱世出现,能不能找回虎牙枪,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乱世,乱世……上一次的乱世,姓姬的人是主角,虎牙枪是主角。而这一次,姬姓的光荣早已烟消云散,虎牙枪甚至有可能失落得无影无踪。几百年后呢?还会有人回忆起那个一只手颠覆了九州的人吗? 他回想起南淮城醉生梦死的日子,在和平之风靡靡的吹拂下,他早就浑然忘却了先祖的历史和父辈的苦难。有时候,当身上的银两用尽之后,他会来到祠堂外,饶有兴致的坐着,看着那些傻乎乎的人们付钱进去凭吊一个死人。 “姓姬的有那么值钱吗?”犹带醉意的姬野后人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云湛看着火苗在姬承的眼中跳动,看着他脸上时而绷紧时而放松、时而愤怒时而失落的神情,静静的等待着。最终,他看到这个流淌着姬家血液的浪荡子昂起头来,轻声而坚决地说:“我要把它找回来。” 云湛无声的笑了:“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也许是可耻的虚荣心在作怪吧,”姬承说,“不管这世界被摧残成什么样,我希望还会有那么一天,人们指着虎牙枪说,这柄枪里面,包含着一个家族的荣耀。” 六 六 此后的路程,两人小心翼翼,尽量避开大道,以免遇到军队。姬承咬着牙走了两天路后,云湛在路边见到两匹显然是在战阵中走失的军马,便毫不客气的牵了过来。 这一路前行,战争的味道越来越浓,时常可见遍地的断肢残体,以及被战火毁掉的村庄。许多村寨还没有被烧尽,黑色的浓烟直冲天际。大群的乌鸦盘旋在平原和丘陵的上空,寻找着可以入口的尸体。 姬承也渐渐看得麻木了,只是策马跟在云湛身后。数日之后,两人已经踏入中州地界,来到了殇阳关外。殇阳关地势险峻,是扼守中州的重要关隘,史上发生于殇阳关的血战不胜枚举。两人站在关外,眼看夕阳渐渐落下,遥想着昔年此地的风云际会,心中都充满了怀慕之情。 “这里也许会重现几百年前的场景,”云湛感慨地说。 “希望它不会发生,”姬承回答。 当夜两人在关外露宿,苦思混入城内的方法。姬承说:“早知道会跑到殇阳关那么远,我在城里找朋友先定做假行牒了。” 云湛说:“废话,早知道你先把枪换个地方藏好,我们就不用着一通奔波了。” 姬承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不是羽人么?我们能不能飞进去?” 对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一个人没问题,你的话,分割成几块,我一次一次的带吧。” 两人一筹莫展的过了一晚上,但第二天,他们的机会却如此猝不及防的来临了。 叛军真的来到了殇阳关下。 两人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看着叛军的部队如蚂蚁一般集结着推进,缓缓逼近前方的关隘。高扬的旗帜散发着异乎寻常的血腥味,和浓重的金属气息一道在平原上弥漫开来。云湛估计,这一支部队至少有五万人,而且很可能只是先头部队而已。初升的朝阳之下,他们的铠甲反射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光芒。 一阵阵夺人心魄的鼓点声传了过来,云湛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告诉姬承,那是叛军准备攻城的信号。 “他们真愚蠢啊,”云湛说,“殇阳关易守难攻,城防坚固,怎么可能被一支匆忙拼凑起来的军队攻破?即便是古时纵横沙场的名将,也必须付出惨烈的代价才能攻克此关。” 果然如云湛所说,叛军的每一次进攻都不遗余力,犹如汹涌涨潮的海水,但到了落潮时,殇阳关这块礁石却始终坚固的沉默着。密密麻麻的箭雨和擂石从关上倾泻而下,一架架云梯被从城头推下来,一部部攻城车被泼上油烧毁,每一回合结束后,城墙下便会多出一片黑压压的尸体。 “他们根本就是在送死!”云湛说,“难道还看不出来这样的进攻根本不行么?为什么要不停的往前冲呢?” 姬承答不出来,事实上,他根本不敢看这样的场面。他再一次感到了胃部的剧烈翻腾。显然,和嗜血好杀的老祖宗相比,他实在差的太远。 “糟糕!怎么可能?”云湛突然惊慌的叫了出声。姬承终于抬起头,望向殇阳关,他也禁不住惊叫起来: “城门!城门怎么会打开了?” 但殇阳关的大门的确莫名其妙的洞开了。尽管距离遥远,两人也可以想象城头绝望的惊叫声和城下振奋的欢呼。叛军们蜂拥而入,不久之后,关内燃起了冲天大火。 云湛喃喃自语:“有内应……难道叛军真的是不可阻挡了吗?”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叛军会毫不停息的冲击。他们不能错过打开城门的那一刻稍纵即逝的时机,虽然,这样的代价是成千上万的死伤者。 牢不可破的殇阳关,就这样十分冤枉的被攻陷了。现在,只有整个王朝的战争机器全力运转,才有可能阻止叛军了。 其后的事情变得容易。两人从叛军死尸身上剥下衣甲,在城破的混乱中溜了进去,过关后继续向着天启城进发。出乎意料的是,尽管一路上所见到的反抗与杀戮从未少过,但在几座被叛军攻克的小城中,百姓却仍然平静的生活着,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过。 但到了此处,种族之间的隔阂却突然出现了。叛军以人族为九州之尊,各处的其他族人或被驱逐,或成为奴仆,有反抗的自然难逃一死。云湛不得不在衣服里堆上棉花,把自己的身形变得臃肿,以免被人看出是羽人。好在时近初冬,这样也不会太热。 正当姬承开始担忧天启城会不会也遭战火荼毒时,他们又发现了盗枪者的行踪。那一日两人来到一处荒野,云湛无意中看到,地上竟有一双硕大的脚印,不由得心中一跳。他小心翼翼的跟随着脚印而去,在脚印消失的地方仔细寻找,发现了一处被掘松的土壤。 二人合力挖开表面的泥土,便看见了一居夸父的尸身。姬承看着那巨兽一般的雄伟躯体,止不住身上一寒,云湛却俯下身,将尸体头颅附近的浮土全部拨开。 他指着夸父的残耳说:“没弄错的话,在你家地窖下挖出大坑的,就是这家伙了。现在叛军四处屠杀异族,带着这夸父太招摇了,他们一定是下手灭口了。不过也好,看来他们就在我们前方不远。” 姬承点点头,胸中竟隐隐为这个盗枪主力之死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两天后,两人行到一座村庄,又见到一小队叛军的部队经过,惊得村里鸡犬不宁。两人对此早就司空见惯,早早的避到路旁,打算等叛军经过之后,再另外觅路前行。 此时正是下午时分,天空中蓝白分明,天气不错。姬承抬起头望向天空,突然视线被某些东西所吸引。 那是一些模糊的黑点,在远空中缓缓的滑行而过。随着距离的拉近,这些黑点似乎飞得越来越快。 姬承抬起手,遮住刺目的阳光,又过了一会儿,突然惊呼起来: “羽人!羽人!那是一群羽人!” 云湛猛然抬头,看着他的同类排成战斗的队列,从空中迅猛的掠过,飞往叛军们行进的方向。他赶忙猛抽一鞭,纵马追去,姬承一愣,也连忙跟上。 他看到了一场过去从未见过的战斗。 羽人们在空中纵横盘旋,居高凌下的射出利箭。地面的人类一面用盾牌遮挡,一面徒劳的对空放箭,但他们所能收获的,只是一声声无奈的弓弦响罢了。天空中的羽人们,灵巧的闪动着身躯,那些从地面射上去的弓箭,无一例外的落了空。 “难怪不得,羽人的数量如此之少,却始终能成为人类君主的心腹大患,”姬承低声叹服说,“从高空下击,的确是难以防范。” 从数量而言,此时飞在空中的羽人大约只有一百多名,地面的人类部队约有六七百人,却仍然被射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不多时,地面已经躺倒了将近一半的人马,看来此战胜负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姬承想。 然而,刚刚转过这个念头,局势就起了变化。羽人飞行的速度逐渐变缓,高度也越来越低,渐渐进入了人类的射程。 “他们体力不行,”云湛面色惨白,紧紧地捏住自己的拳头,“毕竟远离战争太久了,不经受严苛的训练,是不能保证长期飞行的。” 果然羽人们越降越低,人族的弓弩手此刻开始发威,特制的连弩激射而出的弓箭有如流星,转瞬间便有数名羽人被射落在地。地面的骑士们奔到羽人面前,高高提起马腿,奋力一踏,姬承便觉得心头一颤,仿佛听到一声清晰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双方陷入了混战。相距很近,彼此的弓箭都能发挥相当的威力,但羽族人少,眼见局势渐渐不利。 云湛突然说:“你呆在原地,千万不要动!”说罢,一提马缰,催马向战阵冲去。 姬承想要阻止他,却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 云湛策马冲向叛军,远远的连发三箭,准确的射落了三名弓手。叛军没料到还会遭到地面的攻击,一时间阵脚有些乱。云湛却箭无虚发,趁此时机又连续射下几名骑兵。对方不得不派出一支小队去截杀他,他却灵巧的驾驭着胯下的马边跑边还击,每拉一次弦,便会有一名敌人落马。 天空中的羽人们见敌军出现骚乱,士气大振,重新占回了上风。 “哎唷,你轻点!”云湛龇牙咧嘴的叫着。白天的那一战,他的身上中了两箭,虽然没伤及要害,却也流血不少。 姬承一面笨手笨脚的帮他洗伤口,一面笑道:“谁叫你那么鲁莽?不过你也真厉害,一个人就扭转了战局。” 云湛微微一笑,痛苦的表情稍减。但很快的,一层阴云笼罩了他的面庞。 “他们最终还是难逃一劫,中州的羽族太少,很快都会淹没在人类的铁蹄之下,”他说。 姬承伤感的说:“他们当初来到中州定居,本来就是个错误。” 云湛只是出神的望着天空的星辰。 “星演天运,曜辅人寰……”他低声念着,“星辰的运行与往日大异啊,难道……难道新的乱世真的无法避免了?” 他没有注意到,姬承的眼中划过了一丝疑惑之色。 七 七 从殇阳关到天启城,路途并不遥远,两人却走得异常艰辛,有时候为了躲避兵祸,甚至不得不走回头路。一路上不断听到消息,叛军势力越来越大,自宛中边境而起,渐渐向宛州和中州扩散,皇室的军队也开始大规模调动,随时准备迎敌。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由于沿路的战争阻断了许多道路,使得他们对盗枪者的追踪变得更加容易。对方知道云湛厉害,也再也不敢派人去袭击。有时候姬承甚至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其实不过是在和一帮老朋友玩游戏而已。 姬承很担心战火会不会一直烧到南淮,又不知道老婆的近况如何,但身在羁旅之中,连书信也无法传递,只好不作他想。 “你就不想你老婆?”有一次云湛问他。 “诚实的说,两个月不见,当然会想;可是在南淮,每一天看到她的时候,又希望能有两个月见不到她。” 云湛哈哈大笑,接着问:“你那么怕她,当初为什么会娶她?” “父母之命啊。她是穆长风的后人。” “穆长风?那时候一直跟随在你老祖宗身边、最后以死相护的那位死士?” “是他。他用生命换回了姬野的命,所以现在我也只好用生命去报答他的后代了……” 终于来到天启城外的时候,两个人都呆住了。他们看到偌大一座城市,竟然被一支庞大的军队围得水泄不通。这样场面,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抬眼望去,天启城仿佛成为了一座死寂的枯坟,在这一个冬季飘扬的初雪中漠然矗立。城外,至少集结了二十万叛军的部队,他们的旌旗遮天蔽日,牢牢围住了整座城市,却并不进攻,甚至于没有发出呐喊或者擂鼓的声音。 “他们在等什么?”姬承禁不住皱眉。当然他也并不着急——他和云湛进不了城,盗枪者也进不去。 “天启城没那么容易攻克的,这毕竟是昔日的皇朝帝都,城高墙厚,想要攻城,必然付出相当的代价。而有了殇阳关的教训,即便有内奸,也不可能再得逞了。” “那……他们是想把这座城里的粮食都耗尽么?”姬承想起自己在演艺小说里常见的套路,一座城池被围困数月,兵尽粮绝,只好投降。 “很难,天启城一向富庶,仓储充实,虽然现在不再为首都了,也仍然是兵精粮足。叛军仓促起事,虽然势大,准备估计不足。况且现在时近严冬,眼看大风雪将至,肯定对他们不利啊。” 姬承不再问下去,看着蜿蜿蜒蜒如巨蛇一般缠绕着天启程的军队,低声骂道:“混帐!” 黄昏时分,天启城中升起袅袅炊烟,这才显示出城市的活力。这同时也是一种无声的挑战,向叛军们显示着抵抗的决心。 “我们该怎么办?”当黄昏降临、夜间的寒风开始隐隐刮起时,姬承想起了这个重要的问题。气温急剧下降,即便没法得到南淮城那样的暖被高卧,至少也不能在旷野中活活冻死。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体验一下羽族的住法。” 这一夜两人真的在大树上居住。云湛手脚灵巧的制作了一间简易的小树屋,姬承战战兢兢的爬上去,才发现竟然颇为舒适。 他感叹道:“做一个羽人也很好啊!而且,还能飞翔在天空,哪怕只是一年一次,也是好的啊!”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住口不说了。 天启城之困,已经持续了数日。云湛已经找到了盗枪者停留的地点。出乎意料,他们竟然呆在了叛军的军营里。戒备森严的军营令聪明的羽人也一筹莫展。 “有钱真是好办事啊!”目瞪口呆的姬承感慨说。 云湛摇头:“那倒未必,说不定他们早和叛军有勾结。也说不定想要你的枪的人,就是叛军呢。” 姬承的心中猛然一激灵。他模模糊糊的想到了什么,但事实的真相却像镜中的幻影一样,一闪而逝。他抓不住这种猜测。 “叛军……叛军想要虎牙枪?”姬承捧着脑袋坐在树屋里,耳听得冬季的寒风在屋外呼啸盘旋,突然发觉自己和云湛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这一夜他难以安眠,各种各样的噩梦纷至沓来,令他无从招架。他梦见全家人在渡过遥河,河水突然猛涨,把他席卷而去;他梦见自己正在和小铭对坐调笑,小铭却一下子变成了老婆;他梦见自己长出翅膀,从空中向地下射箭,却发现自己的高度越降越低,怎么也无法升上去,眼见得敌人的弓弩都对准了他;最后一个梦里,他甚至看到了姬野。姬野的面容和后世流传的画像一模一样,对着他怒喝:你这样的废人,也配做我姬野的子孙?受死吧! 姬野的虎牙枪插入他胸口的时候,他听到云湛在叫他。睁开眼,天色已隐隐发白。他晃了晃脑袋,把这一夜烦躁不安的梦魇都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这才反应过来云湛在说些什么。他一跃而起,推开树屋的门,迎着清晨凛冽的风雪望向远方。 白茫茫的大地上,一片密集的黑色在缓缓蠕动,向着远离天启城的方向。他终于相信了云湛刚才说的话: “叛军退兵了!”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二十万大军井然有序的撤离,想起了自己幼年时经过海滩的情景。退潮时,孩子们在海滩上涂抹出各式斑斓的图案,待到涨潮时,海浪一进一退,一切便在一瞬间消失。 “为什么?”他问。 “我也想知道,”羽人回答说,“不过,我们首先应该跟踪我们的老朋友,找回你的枪。敌军刚退,天启城一时半会儿还不敢开城门放人进入。” 叛军撤离了,本应该成为战场的地方这回出乎意料的干净,除了马粪,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两人从树屋溜下来,在一棵靠近城门的树上隐蔽起来。我快成猴子了,姬承想。 “我们这是在守株待兔吗?如果他们真的把枪交给叛军呢?” “真是那样,我们就打道回府。如果你老婆会逼着你到二十万人中去抢一把枪,我想她一定是疯了。” 两人把身体缩做一团,姬承冻得瑟瑟发抖,清涕长流。离开了树屋的庇护,他才深切地感受到冬日的寒意,在如刀的北风中,姬承没有想到青楼的风光旖旎,却无比的怀念家中的火盆与温暖的床。 夜色渐渐降临,不知从何时开始,雪又下了起来,那若有若无的扑簌簌的声音让姬承一阵没来由的烦心。许多年前,他曾经随着父亲躲在一个雪坑里,逃避追杀者,那时他耳边听到的就是这样的雪落声,绵绵密密,永无间断。 他正在出神的回想,云湛忽然在他耳边低声说:“有人靠近了,千万别动。”说完,他轻巧的跳到了地面。 姬承这才回过神来,抓紧了面前的树枝。 这一夜不知为何没有月亮,星星也十分稀少。但由于雪光的反射,姬承的视界仍然是比较清晰的,而冬夜的寂静也令他的听力分外灵敏。他也终于捕捉到了那一阵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在雪地上发出吱嘎的轻响。 云湛抢先出手了。做为羽人,他无法和人贴身肉搏,只能先拉开距离。随着几声弓弦响,树丛的黑暗中传来两声闷哼,显然对方有人中箭了。但同时,也有几支箭插到了树上。 姬承皱眉,知道树丛中易于躲避弓箭,看来云湛不好对付了。果然,他在树上看到几个黑影借着树木的掩护,急速靠近,云湛不得不连连后退,争取将对方诱入他的射程。 姬承慢慢看清楚,对方一共来了七八个人,并且对云湛的箭术早有防范。幸好羽人身体轻灵,不停的绕着圈奔跑,纵跃之间屡屡能找到进攻的机会。但当他连续伤了五人之后,剩下的三人还是把他团团围住了。 一名持刀者当先扑了上去,云湛身子一闪,左手用弓弦勒住对方的脖子,右手已经一箭插入了他的喉咙。但此时另外两人已经扑上,扭住了他的身体。 姬承听到云湛沉重的喘息声。他猛然意识到,羽人的体质是不可能与人族肉搏的,只需要一小会儿功夫,云湛的脖子就会被活生生掐断,或者肋骨被挤断。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头脑一热,虚张声势的大吼一声,从树上颤巍巍的蹦了下来。 飘在半空中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居然如闪电一般划过了那些演义小说的影子:伟大的英雄从空中落下,一剑把为非作歹的恶徒斩成两截;此刻的姬英雄希望自己至少能把他们压成肉饼。但这个念头还没转完,他的屁股就已经摔到了坚硬冰凉的地面上。倘若不是由于下坠时右手无意识的扯住了一根树枝,减缓了下落之势,他的屁股只怕已经摔成四瓣了。剧痛从屁股一直冲入了脑门,姬承眼泪汪汪的想:妈的,以后再也不读那些骗人的故事了。 哼哼唧唧的燮羽烈王的后人艰难的支起身来,发现自己虽然没有砸准,倒也差得不算远——纠缠中的三个人正好就在他身边。他顾不得多想,一把抱住了其中一人的大腿。 显然对方对姬承的实力有着清醒的了解,只是随随便便的踹了他一脚,他便感到胸口如受重锤,一口热血差点喷了出来,身子往后倒去。这时他竟然还有余暇想到:和这一脚比起来,老婆还真是温柔呢。 想起老婆,姬承突然爆发出一阵蛮劲。他合身扑上,再次死命的抱住那人的腰,任他如何踹踢,也不松手。对方急了,挥拳猛击他的头顶,他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的黑暗无限度扩大,全身就此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姬承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有点像每次在南淮城中宿醉醒来的感受。接着他发现嘴里很不舒服,似乎塞了什么东西,吐出来一看,是一团软绵绵、肉乎乎的东西,吓得他慌忙把它扔掉。 “你这一口咬得真狠,那家伙差点疼晕过去,”云湛笑嘻嘻的说。他站在姬承身边,脸上有几道伤痕,衣服也撕破了,手臂还在往下滴血。但是他活着,而且还能稳稳当当的站着,而剩下的两名敌人却已经躺在地上了。 姬承仔细一看,那家伙的大腿上果然血糊糊的一大块伤口,不由得一阵恶心。 “真没想到,他那样的打你,你都不松口。幸好如此,我才能抓住机会挣脱。我现在开始觉得你有点像姬野的子孙了。”云湛补充说。 姬承坐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刚才的惊险,有些不寒而栗。但他很快想起了一点别的什么,于是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云湛。 “你是怎么挣脱的?”他问,“就算我能帮你干掉一个,我也很难想象你可以从那样一个人类的手中挣脱出来。” 那家伙现在躺在雪地上,可以看出体形高壮,浑身肌肉纠结。姬承走过去一看,他身上没有其他伤痕,只是脖子拧断了。如果说一个羽人能在肉搏中做到这一点,的确有些不可思议。 “那是我们羽族的一点小法术,是从当年的鹤雪士那里传下来的。”云湛有些犹犹豫豫的开口,目光游离。 姬承却死死盯住他:“鹤雪士?那是一些可以触摸天空极限的人吧?你是他们的后裔吗?” 云湛又犹豫了一会儿,说:“是的。” “那很好,麻烦你飞一次给我看看吧。” 云湛不说话了,和姬承对视着。 “如果你是鹤雪士的后代,你随时都能飞。至少,一个月应该飞一次吧?今天不是起飞日吗?你能不能飞一次让我看看?”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起飞日?” “整整一个月前,我们一起见到了那场羽人和人族的搏杀。还记得吗?他们都在天空中飞翔,你却骑着马去作战。以你的箭术,如果能飞起来,很快就能把他们打发了。你为什么不飞?” “我不飞,自然有我不飞的理由,”云湛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措辞,心平气和的说,“你究竟在怀疑我什么?” 姬承不理他,继续说下去:“刚才你和他们肉搏,虽然我帮了你一点忙,但你怎么会有能力拧断人类的脖子?” “所以你虽然是羽人的外貌,但你根本不是一个羽人。你是一个魅!” “我早就感觉你不对劲。一个普通的游侠,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武功?以你的能力,偏要陪着我在九州颠簸受苦,究竟有什么企图?” 云湛的眼睛里放射出奇异的光芒,盯着姬承。 “我是一个魅?”羽人哑然失笑,“姬承你的推理能力真是太强了,看来你才应该去做游侠的。” 八 八 姬承哼了一声,正准备把这友好的谈话继续下去,却听到远远传来一个阴鹜的声音:“你们俩都很聪明,彼此彼此。” 云湛大惊,一把抓住了姬承的胳膊准备拉他跑,但很快颓然的松手,做了个“跑不掉了”的手势。果然,四围都亮起了火把,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两人已被绑成粽子模样,带进了一个大帐篷里。姬承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虎牙枪,这把枪现在正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巨人拿在手中把玩,在火光的映照下,枪尖反射出迷人的光彩。 帐篷周围布满了士兵,看装束都属于叛军,姬成不由得一阵迷糊:动用这么多人,来抢这一把破枪? 云湛却目不转瞬的盯着那个巨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河络族准备在什么时候起事呢?” 姬承这才注意到,那巨人的皮肤十分古怪,看上去像树皮,又像是动物的鳞甲。巨人戴着头盔,从头盔里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不愧是天驱的传人,如此头脑,令人佩服。我是特地留下来等你们的。” 姬承的脑子里一下子蹦出了两个概念,他努力集中注意力,慢慢想清了这两件事。首先,那巨人只是个矮小的河络,那巨大的躯体不过是将风而已;其次,云湛是天驱的传人。 天驱是什么?似乎是乱世时代的一个邪恶组织,曾经策划过刺杀自己的祖先姬野。这个组织接纳一切种族的成员,据说个个都是一流的高手。可他们的宗旨究竟是什么,后来是怎么消失的,姬承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云湛摇摇头:“那么,我猜,羽族的叛乱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河络说:“当然,不齐心合力,我们怎么能推翻现在这个腐朽的联盟呢?” “可是,即便你们把几个皇朝都推翻了,你们自己之间,就能保证和平呢?” 河络哈哈大笑,笑声透过毫无表情的头盔在帐篷里回响着:“和平?抱歉,我们不需要和平。我们是注定会相互大动刀兵的。但现在我们不会,我们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同盟现在必须要相互倚助。所以在人类的慕容氏被推翻前,我在这里绝对安全。我现在的身份是这支部队的军师,等到平定了宛州和中州之后,我们就会挥师南下,在越州重新书写河络的格局。” “你们打破一个死气沉沉的僵局,换来的却是不知道会绵延多少年的乱世烽烟,这样有什么意义吗?” “意义?”河络又是一阵狂笑。他一步步走到云湛面前,伸手摘下头盔,露出一颗毫无血色的小小的头颅。 “至少,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杀我们想要杀的人,也可以毫无愧疚的自相残杀。”他微笑着说。 “那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拿虎牙枪?”姬承忍不住问,“你们那么大的势力了,拿这一柄枪又有什么用呢?” 河络并不回答他,他把虎牙枪高高举起,用赞赏的语气说:“那是一段多么辉煌的传说啊!” 然后,他的头转向了虎牙枪的主人。 姬承自幼经受过各种各样的歧视,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已经修炼得宠辱不惊。他时常想,父亲给他取名“承”,也许并不是为了继承姬氏的光荣,而是为了承受姬氏的屈辱。但他还是没能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听到这样的话。 “其实虎牙枪并不是最重要的,姬承,我们不过是想把你引到这里而已。你才是我们的目标。” 我?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他很想找一面镜子来,仔细看看自己有什么样的魅力,可以让人如此大费周折的把他骗过来。可以想象,镜子里会出现一个落拓的小个子男人,三十岁的脸上有着四十岁的沧桑和倦怠,手无缚鸡之力,脑子里装的东西比绿豆粥略微稠一些。这样一个男人,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宝贝,实在是荒唐之极。 河络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讲下去:“这些天你也看到了,我们围住了天启城,却迟迟不敢进攻。这并不仅仅因为我们缺少可以和慕容皇朝慕容归、慕容明敬、南郁烈这些大将抗衡的将才,最重要的在于,我们缺少一个可以收束军心的统帅。战争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时的优势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必须有一个强硬的后盾。” “现在我们的军队仓促拼凑,看上去声势浩大,其实很脆弱。虽然可以用一统九州的口号去煽动,但一旦陷入苦战的僵局,却很有可能逐渐走向崩溃的边缘。” 姬承望着他:“所以你们想到了姬野,想到了找出一个姬野的后人,来令军心稳固?”的确,除了那位疯狂的皇帝,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人选了。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姬野的名字就是神的代称,当然同时也是恶魔的别号。 河络没有否认这一点。姬承从胸腔深处迸发出一声哀鸣,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们找对了人,可是你们想错了,”他说,“我是姬野的后人这不假,可我不是他那样的英雄,我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子,我结识的姑娘可能和姬野砍下的人头差不多数目。你们想让我来稳定军心,但你们知道吗?我可能连虎牙枪都拿不稳。” 河络嘿嘿的笑了,笑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奇怪的扭曲着,看上去好像在哭。 “我会让你拿稳这把枪的,”他说,“只要你身上流着的的确是姬野的血,而不是酱油。” 于是姬承身上的绳子被割开,所有人都来到了帐篷外的一片空地上。姬承的手中现在真地握住了虎牙枪,枪很沉,他的双臂都在微微颤动。这一刻,他真的希望自己是在一个长长的恶梦中,并祈求赶快醒来,发现自己抱着虎牙枪躺在床上。 一名高高瘦瘦的黑袍男子走到了他跟前,他的面容遮在一块黑布后面,只露出眼睛。姬承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浑身发冷,那黑袍人的双眼深如黑洞,似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力。他想转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睛,头颈却丝毫不听使唤。 耳中听见河络说道:“羽族之中,有少部分人永远都不能飞上天空,因为他们只能凝出残翼。但是,有一种方法,却能够让他们飞起来,你知道是什么吗?” 姬承顾不上去思考,黑袍人的眼睛似乎在不断扩大,变成两个氤氲的大洞,姬承在其中看到了战火、鲜血、遍地的尸体。他想喊,却喊不出来,全身如凝固住了一般。 却听得云湛低声叫道:“冰玦!” 河络说:“不错!昔年辰月教颇擅使用冰玦,而我们从一本意外得到的辰月秘笈中,找到了一种绝少有人使用的法术。这种法术可以利用冰玦,激发出人隐藏在血液中的力量。此术对常人无用,但如果他真的还有一点姬野的血脉,我就能把他变成第二个姬野。” 姬承只觉得全身越来越冷,仿佛泡在冰水中,但随即又变得燥热难捱,似乎是在火炉中炙烤。这种冷与热的感觉反复交替了数次,他终于支持不住,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手里还无力的拄着虎牙枪。黑袍人也开始喘息连连,汗水浸透了身上的长袍。 突然之间,黑袍人大叫一声,仰面倒在地上。姬承也在这一刻发出一声长啸,这声长啸绝不像他自己的声音,以至于当晚在天启城门值守的士兵们赌咒发誓,说城外出现了狮子。 河络满脸欢喜之色,云湛却颓然长叹。 人丛中走出一名彪形大汉,手握一柄战刀,站到了姬承面前。他一言不发,突然恶狠狠的当头一刀向姬承砍去。 仍然坐在地上的姬承下意识的提起枪,挡住了这一刀。他的手臂被震得发麻,但心里却隐隐觉得,虎牙枪变轻了。而且,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慌张。 转瞬之间,对手已经向他连砍了二十多刀,姬承手忙脚乱的招架着,只觉得手中的枪越来越轻,对方的速度越来越慢,与此同时,胸中却有一种暴戾的情绪在燃烧。他的一生中,当幼时被玩伴欺负时,当在南淮城被地痞搜刮时,都从未感受到过这种愤怒。那仿佛是一团热火,从胸口一直烧到全身,并不难受,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缺口。 “为什么就让他不停的砍我?”这个一向懦弱的人想着,“我为什么不还手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大吼一声:“够了!”右手提枪,猛地一枪直冲冲的向对方当胸搠去。 此时对方正在一刀斜劈他的左肩,他却毫不理会,劲贯右臂,只听一声惨叫,几滴热血溅到了他的脸上。虎牙枪生生将对手的身体刺穿,而对手的刀却悬在他肩上,只差半寸便可砍进去。 第一次杀人的姬承,轻松的抽回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河络的喜色更浓,拍拍手,又招出了一名武士,与姬承交战。这次不过用了十个回合,姬承又是一枪,将敌人钉死在地上。他其实根本不会什么枪法,但虎牙枪一旦挥舞开来,却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带动着他的全身,令他更加感觉体内有股热气不断膨胀,必须通过战斗去平息。 夜色渐浓,天空中的星辰也越来越多。空地上,围住姬承的武士已经变成五个人,但这五个人也无法阻挡虎牙枪重如千钧的可怕压力。激斗中姬承单手执枪,抡出一个圆圈,五个人便踉踉跄跄的连退数步,倒了下去。 河络哈哈大笑:“足够了!姬承,你现在相信你的力量了吧?” 姬承看着他,冷哼一声:“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让你到了阴世都永远后悔?” 河络继续笑道:“一切的法术,都有时效,你这样的力量,不过能维持一个时辰而已。以后,如果不靠我们施术,你仍然只是过去的那个废物。但是如果和我们合作,我们可以让你表面上做我们的首领,夺取天下之后,也可以让你安逸的过一辈子。你放心,那时候你只是个废人,我们没必要杀你。” 姬承听他讲完,一言不发。方才杀戮的快感还未消失,手中的虎牙枪似乎在勃勃的跳动,将凛冽的杀气注入体内。但他也知道,河络讲的是真话。如果离开了他们,自己将永远不会再体会到那种感觉,那种和虎牙融为一体的、万夫莫当的感觉。 “怎么样?想通了吗?”河络问,“好好回味一下刚才的感觉吧,我想你的一生中也没有过这样的威风。” “我的确没有过,”姬承说,“我从小就不争气,读书读不进去,练武又受不了苦,以至于我父亲死的时候都闭不上眼睛。许多时候我都想,我真是愧对我的先祖,愧对姬这个姓氏。” 河络轻笑:“那你就应该想想,怎样才能不丢了他们的面子。” 姬承点点头:“我的确已经想明白了。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姬野处在我这个位置,他会怎么选择。后来我想,如果要靠听命于人来获得别人施舍的力量,姬野也许宁可选择自杀。” 他将虎牙枪一抬,那伤痕累累的枪尖笔直的指向了河络。 “所以,我大概也只能选择自杀了。”姬野的后人说。 九 九 将风是一种很坚固的外壳,通常不会被兵器击破,但虎牙枪无疑是一个例外。所以河络十分小心,决不和姬承硬碰。他的剑法出人意料的高明,而姬承毕竟是第一次和人战斗,所以一时间难以占得上风。 “一个时辰快到了!”云湛喊道。 姬承一咬牙,不再顾及对方的招式,只管拼命强攻,虎牙枪发出呼啸的声音,不断向河络紧逼。河络有些招架不住,连忙命令其他武士一同动手。 姬承激斗了许久,不知为何,身体虽然疲累,精神却是越发健旺,虎牙枪几声咆哮,又刺倒了几名敌人。 “雷家兄弟!”河络高叫着,“快飞上去,用箭射他!” 云湛这才注意到,对方阵营竟然还有羽人,不由得暗暗叫苦。 但两名羽人却困惑的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你们在干什么?”河络怒吼。 “我们……我们没办法凝出羽翼,不知道为什么!”羽人惶恐的回答。 “胡说!今天不是起飞日吗?” “的确是,但是……我们根本感受不到月力!” 云湛心中一震,抬头望天,果然,天空中始终不见明月的身影。 而此时,姬承的枪势却渐渐慢了下来。“法术快要失效了!”河络兴奋的喊。 云湛咬咬牙,猛地向战团中扑去,眼见虎牙枪就要刺中他,他灵巧的一转身,枪尖划断了绑在身上的绳索,他的手臂上也留下了两道长长的伤口。 他不顾一切的从地上抢起一把剑,一招间便割断了自己一名同类的咽喉,夺过了他的弓箭。 “无论如何,帮我挡住他们一下!”云湛对着姬承喊道。 这是姬承第一次见到云湛飞行,也许在此之后的很多年,他都无缘见到这一景象了。 云湛闭上双目,仰面向天,脸上渐渐现出痛苦的表情。姬承此时已感到自己的力量在一点点衰退,但他仍然奋起全身之力,将敌人从云湛身边驱逐开。此时他根本无暇去想起初对云湛的怀疑了。除了信任,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姬承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累过,但他却恍然觉得,自己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灵魂。原来,它也是可以如此炽烈的。 突然之间,在场的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惊恐的神情,姬承面前的敌人们一个个退了回去。他不由顺着他们的目光回头望去。然后,他也呆住了。 云湛已经凝出了翼,但不是他一个月前见到过的那种雪白的羽翼。云湛凝出的,是一对黑色的羽翼。那羽翼长而巨大,带有一种可怕的摄人心魄的力量。 “暗月之翼!”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云湛张开黑色的双翼,带着一股呼啸的狂风飞上了天空。一支支利箭从无法预知的方位破空而来,转瞬间便将河络身边的武士一一射杀。河络虽然有将风护身,没有受伤,但他所受到的惊骇却不亚于受伤。 “暗月之翼!暗月之翼!”他狂呼着落荒而逃,声音在夜空中飘荡着。 姬承的手一松,虎牙枪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随即,他也无力的坐倒在地。冰玦的力量彻底消失了。 “叛军的部队可能会赶过来了,我们快走吧!”说罢,云湛提起姬承的身体,把虎牙枪塞给他,展开双翼向远方飞去。 “我记得你说过,除非把我砍成几块,不然你没法带我飞,”姬承抱着枪有气无力的说。 但他没有听清云湛的回答,除了高空的风声,他什么也听不到。黑色的羽翼带着他从天空中翱翔而过。 “你是说,当暗月遮挡明月的时候,就是世间将有大乱的征兆?” “所以我一直希望我永远没有飞起来的那一天,可惜的是,我还是等到了它。我们天驱,会尽全力阻止这场灾祸的。” “你假扮游侠跟着我,是因为早就知道了他们的预谋?” “不,我只是知道他们想要抓你,但并不清楚具体的原因。他们挖坑那天晚上,我就在远处窥视。不然以河络的技艺,我可没法发现那个地道。” “很抱歉,我没办法帮你们的忙。昨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虎牙枪。” “不,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至少,从你身上,我看到了希望。”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我想,我还是得回南淮城。现在战火还没有蔓延到那里,我们还来得及做一些准备。” “太好了,我有救了!” “唔?” “你要不跟我一起回去,我还真没办法跟我老婆解释,我为什么在外面待了那么多天。你想想,他不争气的老公居然是别人诱骗的对象,居然可以拿起虎牙枪杀死十多个人,这话说出去谁信?” 1.0 1.0 这个人自称来自龙渊阁,这名字听起来像个附庸风雅的酒楼。在此之前,他穿过中关村拥挤的人流,穿过抱着小孩乱窜的我的女同行们,径直走向我。当时我做贼心虚,不知道是不是该转身逃开,但我很快想到:城管哪儿有长这么人模狗样的? 略一犹豫,他已经来到我跟前,用陈述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一般的语气对我说:“只有你能帮助我,我需要回到龙渊阁。” 我松了口气。这只是个疯子而已。 盛夏到来时,北京城成了一个巨大的微波炉,整座城市被旋转着均匀地震荡、发烫,每一处角落都能让人喘不过气来。大脑处于过热状态,人很容易神经错乱,我相信我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这么回事。他在这样严酷的季节里浑身上下罩得严严实实,好似得了疟疾。他的面色与常人无异,手上的皮肤却苍白如纸,让人想起冷库里的生猪肉。 “好吧,我帮你找,”我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寻思该怎么甩脱他。根据好莱坞电影,越是文质彬彬的疯子越会用暴力。若非做贼心虚,我真想打110解决他。 “你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看我一眼,“你只是信口敷衍我,然后准备甩掉我。”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真没想到疯子还有这等判断力。我没好气地回答:“大哥,我压根儿不认识你,也没义务帮你找什么龙什么阁。” 他站在我面前,凝视着我的眼睛:“你的确不认识我,但是……是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我很想骂他一句“那我就是你爹了?”考虑到精神病人惊人的攻击力,强行把这话吞了下去。但突然之间,我想起了点什么。 我冲向天桥下的一个小报摊,扯过一份当天的报纸。头版上就是那条轰动性的新闻:著名的冰川古人在解冻一周后神秘失踪。然而,上面配的照片和眼前这个人相貌完全不同。 我回过头,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用手在脖子上用力搓了搓,搓下来一点粉末状的东西。 “我还略微记得一点易容术的知识,”他说,“这个世界信息传播得太快了,真让人伤脑筋。” 事情源于去年十月,其时我还没有开始干光盘贩子这份有前途的职业,仍然是一个累死累活的低级白领。好容易熬到长假,我原本打算在家松口气,却被我志在祖国美好山川的姨妈盯上了。 十一的北京城是一个恐怖的所在。凡不相信中国有十三亿人口的,在这个时段到北京城转转,就会相信了。但我姨妈偏不信,非要选这会儿来北京,还绑架我作陪。我如行尸走肉,在人体组成的森林中和全国人民亲密接触,这样的酷刑一直持续到长假最后一天,我再陪她去趟博物馆看看冰川古人,就算解脱了。 这是那七天中我唯一一次感激我姨妈,因为冰川古人的票价太过高昂,我自己犹豫了几次都没舍得掏腰包。 讲解员正在耳边聒噪:“……冰川古人的发现,是考古学史上的一个奇迹。冰川古人的相貌与体格特征,和现代人几乎没有区别,他的发现,填补了……” 这番话我都能背出来了。冰川古人还是在我考大学那一年从国内一个著名的原始冰川景区发现的。一晃几年过去,我都从学校滚蛋了,当年招我的人都因招考舞弊进去了,稳妥的解冻方案始终没有找到,倒是古人先被利用起来赚门票钱了。 要是我把我曾祖父从坟里挖出来展览,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我想。眼前的冰川古人,静静躺在那块封冻他的冰块里,双目闭合,倒似是个超然物外的智者,嘲弄着眼前的芸芸众生。那张脸在冰层的折射下显得扭曲而怪异,仿佛带有某种不怀好意的笑。 显然此人的生活比我幸福,我想,不用为房钱饭钱发愁,不用每天在地铁里把自己挤成贴饼子,不用当面赔笑背后骂老板的娘。那块巨大的冰块将他从时间的涡流中硬生生截了出来,隔绝掉与世界的一切联系,使他成为一个绝对孤立的存在。 这种想法令我不由自主地生起一丝羡慕。我长时间地凝视着他苍白的面容,想象着他过去的生活,那些离奇的想象慢慢冲淹掉正常的感官,我觉得自己像浸在温暖的水中,外界的声音都成为毫无意义的噪音。 2.0 2.0 龙渊阁的书籍中,曾经有这样的记载:几个人在一起闲聊,讨论什么才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答案丰富多彩,有的说,九州大地被海水淹没;有的说,被吃人不吐骨头的夸父放到火上烤;有的说,被钉进一口密不透风的棺材,埋到土里。 但我看到的最有意思的答案是这样的: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中,你所了解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假如大地其实是飘浮在半空中的,我们该怎么办?假如世界不存在光,不存在火,我们该怎么办? “这说明人们心中对世界本原的探求与恐惧,”老师当时这样解释,“人们渴知世界的本质,却又害怕失去它。” 现在我还没弄明白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却已经先失去它了。更倒霉的是,我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我能感觉自己被冻在了冰块里,但由于冻的时间太长,身体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只有精神的触须可以移动。 睁不开眼睛,我只能用精神力粗略感知一下。周围的环境怪异,充斥着种种我无法解读的元素。我在这里感受不到太阳和其他主星的力量,也找不到天空的九阙。这世界有一个太阳,也有一个月亮,但和我熟知的并不相同。 还有很多生物,体貌与人族类似,正在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他们全无恶意,并不想把我剁了吃掉,只是对我充满好奇。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活的鲛人,也是那样充满新鲜感,站在水池旁看了许久。显然,我眼下的角色和鲛人相仿。 在近乎无限多的时间中,我逐渐理清思路。我来自九州大地,我是龙渊阁中的一员,出于某些无法解释的原因,我成了这个样子。 最糟糕的在于,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不知道是不是这块冰把我的脑子冻坏了。我能捡拾起很多记忆的残片,却唯独缺少最重要的两块拼板: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龙渊阁到底在哪里?仿佛就在昨天,我还应该在龙渊阁里读读写写,完全记不起来,我是怎么陷入这种处境的。 这个问题我思索了许久——反正除了思索也无事可做——却始终得不到答案,反而引出了许多庞杂的记忆分支。我担心再追思下去,我的精神会错乱的。 1.1 1.1 人的一生中,总得有些时候觉得自己已经疯了,然后在事后用很长时间,去说服自己:我其实并没有疯。我就遇上了这样的时刻。 ——当时我看到冰川古人睁开了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这件事有两处不合理:其一,他本来不可能睁开眼睛,因为他已经死了,只是一具僵尸,遥感仪器早已确认这点;其二,他没事儿做干吗要看着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但他确实在看我,像食客看着一只香喷喷的烤鸭,像猫看着鱼。他的瞳孔深黑,带有某种无法诉说的磁力,把我的视线也全部曲里拐弯地拢在了一起。他甚至略有些调皮地冲我眨了眨眼,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半秒钟。随后,他闭上眼,重新回到僵尸状态。 我浑身汗毛倒竖,手足冰凉。很显然,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这一幕,因为其他人,这个展馆里所有的人都没有任何反应。他们仍然指指点点,谈笑风生,猜测着这个古人的年龄时代生辰八字。 我跑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差点把自己的脸皮揪下来。然后我回到展厅,再仔细盯着他,这次却没有任何反应。 “以后有机会再来看嘛,”姨妈关切地拍拍我,“大小不过是个死人,至于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吗?” 现在我真的有机会再见到他了,却没想到见到个活人。若是我姨妈在场,多半会把眼珠子瞪出来。 好在我也不是吃素的,小时候数学老师抓住我考试作弊,将我关进办公室,然后去请家长。待他把我老爹找来,却发现我已经从窗户翻出去了。我爹具大智慧,在离校三条街的电子游戏室将我捉拿归案,其时我口含冰棍,手握摇杆,做浑然忘我状。 “每逢大事有静气,”数学老师赞曰,“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现在就是我表现静气的时候。我不动声色,把眼前的怪人领到快餐店里,给了他一份汉堡。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问,“这年头行为艺术太多,我已经审美疲劳了。” 他微笑着摇摇头:“何必呢?你心里已经充满疑虑了,还非要做出掌控全局的架势,这样你连发问都会没有底气。” “那你至少得提供一下证明,”我说,“就算你要声称你是拉登的儿子,也得把亲子鉴定报告拿出来吧。” “还需要证明么?”他回答说,“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我在眨眼,而且我保证你此后一直对此念念不忘。拉登的儿子是什么?” 他说对了,我为此事两次差点骑着车撞上电线杆。当时事情发生在一瞬间,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发觉我的举动,更加不可能揣测到我的内心。 现在我面前有一个两难的选择:要么确认自己疯了,要么确认这个世界疯了。最后我选择了相信自己,这世界关我鸟事。 “好吧,”我一面说,一面把手里的薯条插进了鼻孔里,“讲讲吧,你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2.1 2.1 失去身体也并非全无好处,比如,精神力会变得更加纯粹而强大。过去探知人的心理是一件让人累到虚脱的事,现在却轻松许多。我一度很兴奋,觉得找到了修炼的方法,但回头想想,我连九州都回不去,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慢慢阅读人们的思维,一点点弄清了自己的处境。这些人认为,我是他们远古的祖先,是由于上千年或者上万年前一些莫名的变故,被冻进了这块冰,然后被他们挖掘出来。但我知道这种推断不正确,这里不是九州,而是一个九州之外的异域。 我好像真的成了戏班子里的怪兽,因为那些人都是花了钱才能看到我的,而且不止一个人一面看着我一面在心里抱怨票价的高昂,这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些许满足。我根据这些观众的聚集与消失来判断一天的长度,发现这里的一天仍然和我所知的差不多——这是件好事,毕竟世界还没有变化到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除此之外,我仍然在努力回想此事的起因,但记忆混沌依旧。龙渊阁是一个无法抹去的符号,已经深深刻在我的头脑之中,这个符号之下的实质却模糊不清而且相互矛盾。越是深入地思考,我越能从记忆深处挖出若干截然不同的龙渊阁的细节。这些细节在我的头脑中慢慢复原,变得清晰而鲜明,似乎都具有不容置疑的真实性——但是哪一种才是真实的呢? 某一天我照例陷入这种混乱中,并且无限希望能有人从水深火热中拉我一把。正当我摇摆于龙渊阁的大门是红色还是黑色,抑或是根本没有大门时,我突然捕捉到一丝奇特的精神反馈。我立即抛开其他杂念,全力感受。一点也不错,那是密罗的力量,虽然很微弱,却是确凿无疑的,它来自一个年轻的男人。 我一直在修习密罗的法术,这一丁点密罗的痕迹给了我极大的振奋。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这个人会拥有它,但我仍然努力地跟踪着他的思想。和那些一心只想探究我的来历背景的人不同,这个人对我的生活和思想更感兴趣,甚至对我有些羡慕——一块冰坨子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我一点一点引导着他,利用精神力的共鸣,搜索他的头脑,慢慢弄清楚了这个世界的一些状况。虽然许多概念我还搞不清楚,但毕竟不再是一无所知。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要回到九州,回到龙渊阁,必须要借助此人的力量。 于是我给他施加了一个幻象。我要让他看到我睁开眼睛,盯着他,但愿他不会脆弱到当场崩溃。 1.2 1.2 我所租住的平房夏天闷得像蒸包子,冬天能冻死北极熊,但人穷志短,也没得挑。我把这个自称叫宇文非的怪客带回去,他四下打量一下,无声地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我咬牙切齿,“要不是冤上了我,你今晚就得钻水泥管!” “别误会,”他说,“我是觉得这地方不错,别人不容易找得到。” 我这才释然,但随即反应过来,他仍然在婉转表达相同的意思。 “虎落平阳,”我喃喃自语,“活该如此。” 我读大学时,满怀壮志,自以为身具济世之才,孰料毕业找工作四处碰壁,最后在鼻子撞塌前勉强屈身于一家小公司,干着打杂的活计。后来我头脑发昏,辞掉了工作,却再也找不着下家,眼见口袋一天天瘪下去,房东一见我嘴便撅到天花板上。 再后来我走投无路,打算收拾行装滚回老家,临走前最后去凭吊一下我的学校。我从这里带走了几张破纸片和几次处分,留下四年青春和一些用过的避孕套,思之令人不胜欷歔。 一年多不见,主楼和图书馆重新修葺了一下,显得光鲜气派,而我曾住过的宿舍楼早已被推倒,盖了座新的。我在新宿舍外徘徊,想去探访那个风韵犹存的女楼管,却只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老娘们坐在那儿,赶忙退了出去。这时有人拍我肩膀,我一回头,却是我们宿舍的老七。 一宿舍一共只有六人,我原本忝列老六,这老七是个经常流窜于各宿舍贩卖光盘的,兼营各类伪劣耳机袜子电池。他和我们交情最好,每遇到保安突袭便会将装满光碟的挎包委托我们保管,故被称为本宿舍第七人。老七还是老样子,黑黑瘦瘦,只是书包换了一个,因为以前那个被收缴了。 “还是你们在的时候好!”老七叹息连连。 他倒很够意思,得知我的窘境后慷慨地带我入行,此后我便每天背着书包,出没于各个宿舍。眼下学校放暑假,这里生意不好做,我只能去中关村晃荡,不料碰上了这么个怪物。该怪物自称会一种类似于催眠术的精神控制术,在解冻后很轻松地逃了出来。然后他跟循着我身上某种独特的信息——据他说是某种星辰的力量——找到了我。 “你一定是星宿派的。”我想起之前的遥感监测,这家伙分明已经死透了,真是千万王八万年龟。 “星宿派是什么?” “没什么。” 宇文非向我简述了他的世界,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堆问题,发现这个九州世界相当自洽,各种细节也很翔实。假如宇文非真的是个疯子,那也一定是个善于思考,善于总结归纳的疯子。 “善于思考倒未必,”他耸耸肩,“但总结归纳是我的长项。九州每天发生的事件如此之多,经年累月地堆积在一起,不整理的话,你无法从中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我来了兴趣:“你们龙渊阁就是专门干这个的?你们是什么性质,国家的统计部门还是出售信息盈利的商业机构?或者是一个超大型图书馆?”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迷乱:“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的头脑似乎出了点毛病。” 我恍悟:“哦,部分失忆!你能记清其他的事情,唯独忘记了龙渊阁。” “正相反,”他说,“我不是记不得,而是记得太多了。现在我已经搞不清楚,我关于龙渊阁的记忆中,究竟哪个才是正确的了。” “做疯子做到你这份上,也真不容易。”我由衷表示佩服。 说话间,白昼渐去,四周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我打开电灯,十五瓦的灯泡将昏黄的光布满整个房间。这种灯光下干什么事情都相当勉强,但我要是换个亮堂的,房东就会天天在窗外唱咏叹调,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也。 我有些尴尬,宇文非却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他轻叹一声:“这样的光线……真像龙渊阁。” 2.2 2.2 龙渊阁每一处都布满了蜡烛,那是因为每一处都放满书籍和纸笔。那些蜡烛燃烧着,慢慢变短、消失,再被新的所替换,因此龙渊阁中的光明总是万世不竭。 九州大地上没有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不在龙渊阁的记载中。在摇曳不定的烛火下,书籍在生长,九州的历史在不间断地延续,而龙渊阁的空间仿佛无限,再多的纸张都能容纳。 书籍的旁边是人,全都是龙渊阁的子弟。他们经年累月地抄写、整理、计算、阅读,浑身散发出蜡的气息。他们殚精竭虑、全神贯注,时常工作起来就不吃不睡。在他们身边,运送纸张和搬运存储成书的小车鱼贯而行,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此起彼伏。偶尔有人在某一角落翻出一本很长时间无人问津的书——这样的事情并不多见——便会弥漫开呛人的尘土味。 记录呀,记录呀,这几乎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九州是如此广大,发生的事情是那样多,有再多的人也感觉不够用。以我为例,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身边放了一张纸条:整理三日前天拓峡之战的全部资料。于是我匆匆去往素材部,领取全部的原始记录,整理出此战的时间、地点、交战双方、背景、过程、结局等,将其归档。然后提炼出一句话的总结,归入史部。这件事做完后,可能马上就接着会有另外的事件,所以我们往往趴在桌上睡觉,以便节省时间。 龙渊阁所用的墨汁成分特殊,可以保持永不褪色,当然味道也不大好闻,那是因为其中掺杂了马尿和狼粪的成分。比较糟糕的是,这种墨汁一到冬天就容易冻上,不得不用火烤来化开。当此时,马尿与狼粪的气味就会遍布整座龙渊阁,但人们恍若不觉,只是伏在桌旁奋笔疾书,衣袖上打着厚厚的补丁,一层摞一层。 为了能长久保存,龙渊阁所用的纸张也十分坚韧,经常一不小心把人的指头割开,所以我们的手指头上总是缠着厚布。但在这一切的不方便之下,我们心中的自豪感与责任感没有丝毫的消减。九州的一切,都在我们的笔端缓缓流淌,会聚成历史的海洋。我们是时间的书写者。 1.3 1.3 假如龙渊阁真的是一座图书馆的话,我恐怕很难对它有什么好感。我大学毕业时,创下了一个了不起的纪录,那就是从没在图书馆借过一本书。这并不意味着图书馆全无用处,那是对姑娘们献殷勤的好地方。比如帮她们占座自习,请她们去放映室看电影,施以诸如此类的小恩小惠。后来我发现了两件事:其一,少读点书也没啥坏事,如我这般的大学毕业生也得听小学文化的boss使唤;其二,小恩小惠也没啥用处,那些当年因为占个座而对我慷慨送上秋天菠菜的姑娘们,后来不少都毅然决然地投入了中年大叔的怀抱。这些大叔们腰上有肉脸上有坑,然而兜里有钱,这一点足以将我一招ko。我在图书馆花费了那么多占座的时间和租碟租设备的钱,最后一无所获,真是气死我了。 “在我们九州,姑娘们总是崇拜英雄,”宇文非听完我的控诉后说,“世界总是处于动荡不安中,有钱人可能一夜之间就被血洗满门。” “真是个好时代,”我做个鬼脸,“我们也曾有过这样的时代,不过现在是文明年代了。” 他嘿嘿一乐:“文明年代,你怎么还总被抛弃?读书人不应该受到尊崇吗?” 我叹口气:“这年头大学生比狗多,但是用人单位比养狗人还少。读书人……满街都是的读书人还有谁尊敬?” 这话题说起来心酸,我赶忙转移:“说起来,你在你们那里,是不是地位很高呢?” 他的眼里瞬间又出现了那种迷茫的神色:“我不知道。也许应该算是很高吧,因为龙渊阁是全九州历史与知识的集大成之地,然而……” “然而什么?” “地位高也没用,世俗之人的存在,和我们压根不相交。我们似乎,我是说似乎,并不被允许走出龙渊阁。” “不允许?” “是的。我好像有这么一种记忆:我们从进入龙渊阁的那天起,就不被允许离开。” 2.3 2.3 龙渊阁建在一座高山上,我已经记不起山的名字。这座山陡峭高峻,山壁近乎直立,无人可以攀缘,连羽人都不可能飞上来。因此谁也说不清,龙渊阁是怎么被建造上去的,那些用以联系龙渊阁与九州世界的索道是谁修建的。 “有一种传说,龙渊阁的建造者是龙,也只有龙才具有这样的力量。”有一次,我的一位师兄故作神秘地对我说。 这种说法的最可气之处在于,你根本无法验证它。龙渊阁搜罗了全天下所有的知识,但对于龙的纪录,却几乎是一片空白。在生物部中,关于龙只有寥寥几句描述: 没人见过真的龙。没人能证明龙的存在。没人能证明龙的不存在。 至于龙渊阁本身的建造史,那是整座龙渊阁中唯一未解密的部分。听师兄和前辈们传言,它被锁在一只上了十三把金锁的盒子里,关在七扇厚重的大门之后,无人能够得见。 从龙渊阁的窗口探出头去,是一片浓重的云气,那是因为山很高,龙渊阁几乎就建在了云雾中。透过云雾,可以看到头顶的星辰,它们的光芒模糊而黯淡,看来仿佛触手可及,伸出手才发现它们的遥远。 往下看,就是长长的索道,那索道上的灯火星星点点,一直连到山脚,从我们这里看不到边。但我们能听到声响,听到机械运转的噪声和纸张撞击木箱的声音。每一天,成百上千箱的资料文书从九州各地会聚于山底,再通过索道一路传送上山。如果有闲人成天在窗口张望的话,就会看到火光由远及近,连成一条长龙,从视线的边缘慢慢来到眼前,那火光映照下的,是九州每一天发生的各种事件和产生的各种新知识。龙渊阁的全部书籍,都是根据这些资料编撰而成的。 龙渊阁在九州各地都有资料搜集者,他们并不是龙渊阁的子弟,只能算作某种雇工。但他们都以这种身份为荣。对他们而言,能为龙渊阁尽一点微力,都是足以光宗耀祖的荣誉。 “但是他们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被允许上这座山,见到龙渊阁的真容,”我师兄对我说,“同样,我们也不可能下山去。因为龙渊阁必须旁立于世俗之外,才能保证知识的纯洁。” 所以龙渊阁记录的纯洁的历史,都是由世俗者转述的历史。据我所知,有一半人毫不怀疑这种转述的可靠性,剩下一半人则心存疑虑。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总是在想,即便搜集者们的忠诚无懈可击,但他们的眼睛与耳朵,也有可能受到误导或者扭曲。这种误导或扭曲,通过那长长的索道传到我们手里时,是否就意味着一段谬误的开端呢? 1.4 1.4 人说好奇心杀死猫,我过去没发觉,现在才感到这话不假。其实我对宇文非所说的只不过信了两三分,但这两三分的什么九州什么龙渊阁就让我养了一个白吃饭的,真是岂有此理。 “大哥,我可是无产阶级,”我说,“您老跨越时间空间而来,可有什么能换点饭钱的宝贝?”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假如他身上有点什么古董之类的玩意儿,那就不只是饭钱的问题了,一时间颇为期待。 他双手一摊:“我一无所有,真是抱歉,这身衣服还是出逃的时候顺手拿的。” “好吧,”我哀鸣一声,“我这也算是为了探求真理而献身了。” 他倒是无欲无求,一天给几包便宜方便面就能喂饱,但长期赖在此处,对我毕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最近学生放假,城管又管得严,我在中关村出没都战战兢兢,眼看要坐吃山空。而大学者宇文非大人至今还没有形成一个最基本的思路,如何回到他的九州。 “你不是说找到我就有办法了吗?”我咆哮着。 “我只是说有可能,”他慢吞吞地说,“总之你是唯一一个能让我感受到星辰力的人。” 星辰力顶屁用,至少不能当饭吃。夜里我热得睡不着,看着夜空中有气无力的星光,心里这么想着。屋里那小破风扇鼓出的气流好似电吹风,也亏宇文非能鼾声如雷。 九州的星空会是什么样呢,我禁不住想。那些和地球、太阳系、宇宙截然不同的星星们,会在天空中做出怎样的排列,会对大地产生怎样微妙的影响?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会不会也有占星术士在大地各处游荡,用天象的异变去鼓动君王们大动兵戈? “你猜得对,”宇文非说,“我们都相信星阙的扰动与万物的运转密切相关。所谓阙主情性,星演天运,曜辅人寰。” “你能不能给人留点隐私?”我扭过头瞪着他,“这年头条子用测谎仪还得被试人同意呢。” 他嘿嘿一笑:“对不起,你要是不愿意,以后我就不这样了。关键是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太少,通过阅读你的思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哪怕你觉得太阳绕着地球转也无妨,”我喃喃地说,“只要你能早点回九州就好了。蹲进你的龙渊阁,别再出来祸害我了。” “祸害……”他咀嚼着这个词,“回到九州,我们未见得就不是祸害。” “你们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能祸害谁?” “我在你的脑子里读到过这句话:知识就是力量。某种程度上说,知识也是祸害的根源。” 2.4 2.4 能做一名龙渊阁的子弟,无疑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但我一进龙渊阁就脸色发白,拔腿就跑。我的师兄一把抓住了我。 “跑什么跑什么?”他低声呵斥着,“在师长面前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 “你们是骗子!放我回去!”我大呼小叫,继而号啕起来。 “胡说!龙源阁怎么可能是骗子?” “要不是骗子,怎么会这里面一本书都没有?” 与人们的常识不同,龙渊阁虽然是九州知识的承载者,却并不用文字记录知识。最初的时候,龙渊阁正如我们所想象,堆积了无数的书籍,但到了后来,想要霸占世界的君王们开始对龙渊阁的知识垂涎三尺。 “无论是利用天象、使用法书还是排兵布阵,这世上都不可能有哪个地方的收藏比得过龙渊阁,”师兄告诉我,“所以对他们而言,龙渊阁就是一座可以帮助他们横扫九州的宝库。” 但这座宝库太固执,把自己的秘密深深隐藏,决不肯泄露给外人。第一个攻入龙渊阁的君主,是一位骄傲的羽人,他希望能让自己的种族每时每刻都能飞翔,从而成为九州大地上无可匹敌的霸主。他没能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愤怒之下,一把火将龙渊阁烧成灰烬。我们的先辈们足足花了两百年的时间去重建。 第二位入侵者持相反理由。他是一位蛮族的大君,正在为了他的死敌——华族人先进的兵器而头疼。这时候他听到一个消息,华族的国君正在派出斥候全力寻访龙渊阁,以期制造更加强大的武器,对抗蛮族人剽悍的骑兵。 “所以他抢先一步,毁掉了龙渊阁?”我问。 “真聪明,”师兄说,“那一把火,让我们三百年的苦心经营再次化为乌有。所以从此以后,龙渊阁所有的知识,都记载于我们心中。它们与我们的生命同在。” 完了,我绝望地想,我会成为一只填鸭,一座移动的书架。 整座龙渊阁里找不到一片纸张和一支笔。所有人都在一刻不停的地记忆、背诵,将所有的知识生吞活剥,藏进肚子里,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传给自己的接班人。我们终日枯坐在地上,背诵九州山河的每一处细节,背诵历代王朝的年表,背诵青阳魂的酿制方案,唯恐记错了一个字。九州的全部知识化整为零,记入了我们心中,而我们对身边一切的敏感却在不断下降。 龙渊阁有一个笑话,说是龙渊阁被一位渴求天下的君王攻破了,但他走进来之后,立即失望地离开了,并且把指挥作战的将军砍了脑袋。 “这个废物,”事后他说,“让他找龙渊阁,结果给我找了个一群人打坐冥修的苦修会!刀子都架到脖子上了,他们还没点反应!” 但我们自己认为,那些苦修的修行者们与我们无法相提并论。苦修会所追求的是自身的修行,而我们则执著于真理的传承。虽然从形式上看,我们都是闭着眼睛念念有词,但本质上,我们一定会高他们一等。 1.5 1.5 我肌肉紧绷,怒目圆睁,在那台古老的手提上玩着星际。两队飞龙被我放了出去,幸福地践踏着对方的基地。不料两个光明圣堂偷偷靠近,一片电光闪过,我大叫一声,悲痛欲绝。 “你不是说,这不过是一种游戏么?”宇文非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干吗那么认真?” “游戏也算得上战争的一种替代品,”我告诉他,“和平年代捞不到仗打,玩玩游戏,也算是过战争瘾。” 其实我还有点东西没告诉他。游戏可以麻醉我对现实的不满,这一点或许他可以探知出来,但他没有揭破。 我掰着指头算计着大学开学的日子,那样才能缓解我的粮荒。宇文非这废物是指望不上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愿意赶他走。也许在我的潜意识中,真的希望存在那样一个世界,那个有飞翔的羽人、巨大的夸父、神秘的魅族的世界。 “我要是生在九州,一定希望做一个羽人,”我说,“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的感觉,一定挺好。” 我大二的那一年春节,没能订到火车票,父母咬咬牙,让我飞回北京。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飞机。那时候阳光穿过云海,把天空染成奇异的金色,低头俯瞰,大地上的一切只剩下遥远的轮廓。这是我难以忘怀的景色。 宇文非摇摇头:“羽人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飞的,有些人一月才能飞一次,有些一年,还有的终身不能飞翔。” “那也指不定我运气很好呢?”我不甘心,“我喜欢飞,那是一种自由的味道。” “我看你现在也很自由。”他瞅了我一眼。 我分不清他是真心的还是挖苦,我所知道的是,我离自由差得太远。学校里随便一个保安就能撵得我鸡飞狗跳。 “你卖的这种东西,是不是相当于私盐一类的?”宇文非问。 我说差不多,但是那价差比官盐和私盐的还要大得多,正版的光碟都不是给咱穷人用的,比如有一个叫账单大门的白皮肤人族,卖的软件和半台电脑差不多价钱了。 “所以咱们也是在为人民服务,”我总结说,“不能让资本家榨干劳苦大众的血汗。” 宇文非拿起一张我每天拿来做镜子梳头的废盘,好奇地问:“这么小一张……真的可以容纳那么多的内容?” 我翻出一套《中国大百科全书》扔给他:“自己看看目录吧!你们的龙渊阁,兴许也可以压缩在这几十张光盘里。” 宇文非笨手笨脚地取出其中一张,塞进光驱里,一条条地翻检着条目。他看的是宗教这一部分,那些佶屈聱牙的佛教词汇从屏幕上一一滚过。我记得他曾说过,九州并没有出现过能影响全世界的宗教体系,难怪他会对此感兴趣。 一会儿他又换了天文、地理、农林等卷目,看得出神不已。最后他扔下鼠标,感叹一声: “也许这东西真能替代龙渊阁。那样的话,我们就不用如此劳累了。” 2.5 2.5 我最初做见习时,并不太忙,有空时便穿行于各个走廊中,翻检着自己感兴趣的各种材料。那是一种环环相套的诱惑:当你看到战争甲,就会想翻翻将军乙的资料,而那可能会引出你对美女丙、斥候丁的兴趣。最为不幸的是,所有的这一切都能在龙渊阁找到,因此你很可能兴奋地从一层至二层,二层至三层,就这么无休止地找下去。 龙渊阁的走廊长而曲折,从头走到尾要花很长的时间。这条走廊很宽,因为两边不但放满了书架,还有简易的梯子,供人们取到书架高层的东西。但假如你以为自己因此能得窥龙渊阁的全貌,那你就错了。事实上,那只是龙渊阁无数楼层中的一层。走廊的尽头就是楼梯,从那里可以通向下一层楼。 此外,一套精密的滑轮系统贯穿了所有楼层,以方便传送书籍。你可以写上你需要找的书本,并传到相关的楼层,很快会有人将书给你送来。但鉴于这里的资料浩如烟海,没有多少人能真正弄明白,自己要找的东西在哪一层。所以绝大多数时候,这套系统只能寂寞地闲置着,而我们不得不气喘吁吁地上下穿梭,怀着淘金一般的心情,把自己淹没在书籍散发出的霉味中。 关于龙渊阁一共有多少层,存在着种种说法,但即便是我的老师,也弄不清具体的数字。 “我最高曾经上到一千零四十三层,”他说,“从那里往上看,楼层仍然密密不绝,所以我也不知道龙渊阁一共有多少层。” “那您为什么不继续往上呢?”我问。 “因为高处空气太稀薄了,我喘不上气来。”他回答说。 说到渊博,即便是龙渊阁中,也很少有人能赶得上我的老师。我见过许多我所尊崇的师长们前来向他求教,而这些人极少会失望而归。但我的老师对我们的要求太过严格,恨不得我们一夜之间掌握九州所有的知识,这让我有些不满。 “我们记错一个时辰就要被您责备,”我撇撇嘴,“但是您甚至不知道龙渊阁有多少层。” “我不知道,并不代表不存在,”老师说,“事实上,这个数字一定存在于龙渊阁的记录中。但是存放龙渊阁本身资料的楼层实在太高,我从来没有爬上去过。” 这就是龙渊阁的真相。这里面存放着九州所有的真相,但这些真相统统掩埋在无穷无尽的长廊与楼梯中,以至于寻找它比记录它更加费工夫。 1.6 1.6 夏日将尽的时候,老七过来看我。他身上带着退伍军人特有的爽直,见到我屋里的拆开与未拆的方便面袋子就嚷嚷起来。 “老六,怎么弄成这德行了?”他说,“一条狗也混得比你滋润。” 我有气无力地回应他:“如果一条狗也有个千里赶来投奔它的远房表兄,我打赌它混得比我惨。” 宇文非此刻正在屋角冥修,不过即便他听到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老七把我揪到我们常去的一家新疆饭馆,给我要了五十个肉串。 “真没想到,你们这些文化人也能混到这种境地,”他叹息着,“来点啤酒,别噎着。” “再来三十串,”我推开他递过来的啤酒杯,“狗屁文化人。”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让宇文非充当了我的便宜表哥。我不是不信任老七,只是害怕他把我当成疯子。这种事情原本只有在玄幻小说里会出现,老七这种怀着朴素唯物主义观的粗人多半要笑岔气。 “你也不能让你表哥吃闲饭啊,”他说,“找点活儿给他干,实在不行让他和你一起去卖碟。” 我摇摇头:“他是个书呆子,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当年因为家里穷,没能读大学,现在年纪一大把了,想到北京找饭吃,谈何容易。” 这么损他两句,让我略有些报复的快意,但随即我觉得,有必要认真考虑老七的建议。哪怕让他去洗盘子? 宇文非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洗碗这种事情技术含量不高,我可以试试。”正好老七一个朋友张罗了一家小馆子,我便把他塞了过去。 那一天正赶上大学开学将至,我估计大批学生已经返校,决定回学校去碰碰运气。此时正是大学管理相对混乱的时候,我很轻松地溜进了几栋宿舍楼,小有斩获,但藏在衣兜里的av没卖出去。想当年,我们都是问:“有毛片么?” 现在的学生们则问:“爱田由的片子有没有?”“下次捎两张苍井空。”显然,我又落伍了,这已经是个又黄又专的时代了。况且如今宽带盛行,若非我的母校基础建设太差至今宿舍没有校园网,无法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我真很难找到生意。 回到家里,却发现宇文非正悠然自得地坐着。我看看表,正是饭点,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你是不是跷班了?”我问,“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 他的脸色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不是,我洗了四分之一个对时,呃,半个小时,他们就告诉我不用干了,可以回来了。” 这孙子肯定闯祸了。我打电话过去问,那小饭馆的老板、老七的同乡带着哭腔说:“您这位爷哪儿是小馆子的洗碗工啊,王府饭店洗碗的也不能一个盘子洗二十分钟倒上半瓶洗洁精吧?” 无疑他说得有些夸张,但我可以想象。我疲惫地看着宇文非:“我亲爱的表哥,人家是小本经营,你不能洗碗就把人家彻底洗破产了啊。” “可是这种公用的食具必须经过严格的清洗,”他仍然气定神闲,“你们这个世界的医学比我们九州发达,你应该知道……” “行了!”我坚定地制止了他继续发挥下去,想起了那句古训,“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其实这不过是我们龙渊阁凡事谨慎精密的作风而已,”他慢吞吞地说,“非此不能保证知识的正确性。这是……我头脑里的另一个龙渊阁。” 2.6 2.6 龙渊阁时间流逝很慢,不知不觉间,一百年的时光已经过去了。老师这一天把我召唤过去,温和地说:“差不多了,你应该开始做一些正式的工作了。” 我很激动,能够为龙渊阁的收藏贡献一点力量,一向是我所期盼的。根据所分派的任务,我整理了一场战役的资料,但这份资料很快被老师退了回来。 “太不精确了,”老师说,“这样语焉不详的史料,怎么能流传后世?” 说着,它在我眼前展开卷轴:“你看,‘当日风向在秘术催动下变化不定’,怎么变的?规律如何?‘叛军集结了最后的香猪部队’,这支部队规模多大?有多少兵力、多少香猪?然后……” 我禁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为什么不要我说清楚,那些香猪是什么亚种……” 老师一愣,随即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很好,你开始明白其中的要点了!香猪一共有三十七个亚种,不弄得精确了,会让后世之人困惑的。” 困惑的是我。我无法相信,后世之人在研究这场战役的时候,会去关心所用的香猪的品种,会去关心风向究竟是由北风转到南风,还是由西风变成东风。但是龙渊阁的原则是这样的: 龙渊阁绝对不允许任何不确定的、模糊的、模棱两可的记载,它所记录的,是历史,是真理,是经过千万年都不会改变的事实。这样的事实,要力图做到无限精确,无限接近于事实的本来面目。 我的老师就是这样一位作风严谨的学者,为了研究某次宫廷政变中所使用的毒药的成分,他可以连续两个月在龙渊阁里爬上爬下查找资料,以便得出确定的答案。我看着他佝偻着背,把自己瘦弱的身躯深深埋入如山的卷堆中,总是忍不住要心生同情。我一度以为,龙渊阁的学者们,都会是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形象呢。 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龙渊阁每隔一段时间——这个间隔大约是十年左右——就会召开一次勘误会,那个时候,所有尚存在争议的问题都会被拿出来,由不同的研究者进行讨论。每到这个时候,龙渊阁就会变得像一座没有血腥味的战场,学者们就像手里没有刀枪的将军,寸土必争,寸步不让。 我有幸作为随侍弟子,参与了一次这样的争论。我的老师和他的一位同仁剑拔弩张,面红耳赤。 “一百二十步,”我的老师说,“这是确凿无疑的,至少有四十五篇文献支持这一数据。” “无稽之谈!那些都是事后国家刊行的传记,你得知道,正史都含有美化的成分,”他的辩论对手说,“我手里的资料才是真实可信的,不会超过一百零五步。” “野史才是最不可信的,”我的老师十分不屑,“你所援引的资料里甚至还说,那一仗是获得了夸父的帮助才取胜的,无稽之谈嘛!” 他们争论的问题是这样的:在北荒曾经发生过一次蛮族两个部落的大战,其中实力较弱的一方由于兵员不足,只能用娃娃军仓促上阵,而他们的臂力不足以拉开强弓。于是他们改进了带机括的铁弩,设计出一种材质脆弱、只能发出三箭的木制弩。而当前的焦点则在于,这种弩究竟能发射多远。 这一场争论持续了二十多天,开始我还专心致志地记录两位师长的发言要点,后来我开始困倦,昏昏欲睡,偷偷在正经资料里面夹带一些有意思的读物,以免自己真的睡着了。很巧的是,我在一本游记里面看到了对我们龙渊阁的描写。 那是一个叫邢万里的人写的游记。他声称自己曾经到过龙渊阁,并见到一位老者在研究肉糜制菜的问题。那位老者说,肉糜可做出一万三千多种菜肴。 无稽之谈,我边看边想,根据龙渊阁的资料,肉糜最多能做出九千种菜,这个邢万里毫无疑问遇到了骗子,或者他自己本身就是个骗子。 我没有意识到,我自己也越来越合乎龙渊阁的节拍了。 1.7 1.7 按照宇文非的说法,龙渊阁的时间和外界不一样,假如不算冰冻在冰块里的那段未知岁月,这家伙也已经活了几百岁了,这真让人羡慕。古往今来的帝王,为求长生殚精竭虑,倒还不如遁入龙渊阁,可惜他们和眼前这个龙渊阁子弟一样,丝毫也不知道龙渊阁的下落。 大学开学了,生意看涨,我每天赶在菜市收摊前弄一堆鱼头回家,给宇文非熬汤。房东跑来提抗议,说最近院子里的野猫越来越多,这也就罢了,宇文非自己居然也唧唧歪歪。 “再吃半个月,我就变成鲛人了。”他说。 “鱼头补脑子,你知道不?”我很愤怒,“你要再不能记起来怎么回去,我就要焦了,管你什么焦人糊人。” 他无声地笑了,过了一会儿说:“其实你不必收留我的,虽然我觉得你可以帮助我,但你并没有这个义务。何况,把我交给官府,你还能得些花红吧。” 我叹口气:“我不是不想,但我这人生来就和官府不对付。再说了……” “再说什么?” 我犹豫着,措着词,最后小心翼翼地说:“虽然我还是觉得你是个疯子的可能性最大,但是,这个九州世界对我还真有点吸引力。你也看得出来,我混得很失意,所以我希望能发现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世界,也算是略微满足一点自尊心。” 宇文非看了我两眼,不声不响地端起碗,咕嘟咕嘟喝起来。 其实按照科学的观点,鱼头和王八这类的东西,和记忆力毫无关系。何况宇文非不是记得太少,而是记得太多,那些混乱而自相矛盾的细节,不光令他自己困惑,我听着都头大。 “你仔细想想,龙渊阁究竟在哪儿?”我说,“不然你怎么回去?” “在九州。”他的答案无懈可击,气得我直翻白眼。我想起自己大学时闲着无聊,读过许多穿越类的垃圾小说,主人公要么是从现代回到古代,凭着高科技的头脑和装备征服世界与美女;要么是从古代跳到现代,凭借着绝世武功闯出一片天地。但是小说和现实的反差是巨大的,这种跑到异世界天天喝鱼头汤的废物,便是九流小说家也编不出来。 “这么说,你要是去到九州,就能改变天下的命运了?”他听完我的抱怨,若有所思。 “没可能,”我摆摆手,“你以为我比你强很多?我要是去了九州,也许一露头就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乱箭射死了。” “嗯,世界的确处于动荡不安中,”他说,“九州几乎没有过完全和平的岁月,区别不过是大战小战而已。”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有些泄气:“其实我们地球也差不多。有人统计过,有史以来,地球上完全没有战争的年份,大概只有几十年。” “所以,由于战争的缘故,我无法找到龙渊阁的确切方位。”宇文非沉思一阵后,冒出了这么一句。 “大哥,”我将头一抱,“你他爹的又想起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2.7 2.7 如果你经历一次战争,你会觉得很恐怖;经历两次,你会觉得很厌倦;三次、四次,或者连续成百上千年的在战争中生存,剩下的大概就只有麻木了。 麻木的时候,你听到师兄喊“喂,又要打到咱们龙渊阁了”,不会有丝毫的畏惧。你从床上爬起来,还能好整以暇地洗把脸,然后熟练地收拾简单的行李,捆扎龙渊阁内无法计数的书卷,开始准备搬家。 千百年来,关于龙渊阁有着种种稀奇古怪的传闻,最离谱的一种说,世上一共有九座龙渊阁。我猜想,那只是他们所见到的不同时期的龙渊阁吧。为了最大限度的保存龙渊阁的宝贵资料,每当受到战乱威胁的时候,龙渊阁就会举阁迁移,去往一个相对平静的地方,继续我们的工作。 事实上,龙渊阁何止迁移过九个地方。在九州这样喧嚣的乱世,空气中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危险的味道,稍不留神就会遭遇没顶之灾。 “就算整个九州都毁灭了,这些书卷也必须要流传下去!”据说,龙渊阁第一代阁主在临死前这么说。这个遗训被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成为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守则。 我至今仍然无法忘怀第一次参与搬迁的情景。当远方的尘土布满天空,战马的嘶鸣声已经隐约可闻的时候,龙渊阁内仍然十分宁静。除了很少一部分我这样的新手,绝大多数人的行动都熟练而有条不紊,几乎不会发出什么声响。龙渊阁外,庞大的车马队早已准备好,只等着所有的书卷被搬上去。 我战战兢兢,两手发颤,绳子都弄断了好几根,看看其他人高效率的成果,颇有些汗颜。幸亏没有人顾得上责备我,他们两人或四人一组,把捆好的书抬出去,一一装上车。 随后我们就出发了。那长长的车队绵延伸展,车上装的全都是书籍,所有人,包括那些连自己的年龄都记不清了的前辈们,都徒步跟在后面。对于我们而言,那些书比我们的性命更加宝贵。这一条速度不一的长龙忽而拉长,忽而缩短,九州的全部知识就在毁灭的威胁中一步步走远。 与此同时,专门修行秘术的子弟们拖在后面,随时准备制造幻术,拖延敌人的追击。他们的最后结局大多是丧命,但没有一个人退缩。相反,每一个人都为自己能为龙渊阁献出生命而感到莫大的荣耀。 无论如何,在每一次大乱之后,龙渊阁仍然需要重建,而每次重建后,小心就多了一分。我们制作了特殊的书架,下面带有轮子,可以直接推走。我们打造了坚固结实的马车,驯养了堪与战马相提并论的骏马,建立了规模不凡的车队。 有一次我们的行动慢了一些,损失了十多车的书籍,后来我们索性不把书取出来了,就任由它们放在箱子里。一有状况,马上就可以上路。 “为什么,所有的书都要被锁在箱子里呢?”当我也有了师弟的时候,他这么怯生生地问。 “为了……”我想了一会儿,“为了……为了保存我们的知识。” “可是锁在箱子里的知识,怎么用呢?”他不甘心地再问。 “总有一天能用得到吧……”我不大确定地说。 1.8 1.8 “我这个印象也未必精确,”宇文非讲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也可能是其他的情况。” “废话,你什么时候精确过……”我小声嘀咕一句,“其他情况是什么?” “也许并不存在龙渊阁的实体,”他沉思着,“在乱世之中,建立一座宏大的阁楼,里面蕴藏着无穷多的宝藏和秘密,实在是太招摇了。” 我点点头:“说得有道理,那就像亿万富翁把所有的资产都换成现金堆家里。” “所以可能龙渊阁并不是一座楼,而只是一个组织的名称,就像天驱、天罗、鹤雪、辰月教一样,”宇文非的声音听上去好似梦呓,“我们所有人混入民间,有的做农夫,有的做厨师,有的做铁匠,有的卖私盐,表面上看起来,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我们把整座图书馆化整为零,藏在了每个人身上。” “我们平时耕地、卖菜、护镖甚至乞讨,在九州各地搜集着各种新的事件,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记录下来。由于龙渊阁子弟遍布九州,所有的事件都能得到及时而详尽的记录,所有的书籍都能得到第一时间的收藏,因此龙渊阁的藏量之丰富无人能及。” 我听着他的描述或者说臆想,脑子里却想象着一些不相干的情景:我挎着书包,穿着一直没扔掉的校服,一一走遍学校的宿舍楼,和楼管大妈们玩着猫鼠游戏,然后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里,扔下包,打开电脑,开始记录当天某非洲弹丸小国领导人访华、得到国家领导热情接见的重大事件。这场面怎么想怎么滑稽。 “你笑什么?”宇文非奇怪地瞪我一眼。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我如果是一个龙渊阁的人,会是怎么样。”我说,“听了你刚才的话,我一下子觉得,我们这些走街串屋卖光盘的,是不是也算是传播知识的一种呢?” 宇文非拿起我一张还没卖出去的av,凝视着封面上搔首弄姿的女郎,口气有些犹豫:“我想……应该算吧……” 然而宇文非说算是不管用的,至少学校保安不听他的。这天中午我溜进一个宿舍楼,坐在一个学生的床上等他们慢慢挑盘。他们拿出一套电子e书大全,一共十二张碟,正一一放入光驱试验,我无意中朝窗外一瞥,正看见两名保安向楼门走去。 尽管他们未见得是冲我来的,但一旦被抓住,所有光盘没收不说,还得重罚。我当下拎起书包,狂奔遁入厕所,等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过去后,小心翼翼地鼠窜出去。等出了校门才想起,我那套e书还在那宿舍没拿出来呢。 于是我又偷偷转了回去。在宿舍外面窥视一阵,估摸着保安们该撤退了,我才胆战心惊地进去。 “你说什么呢?”刚才不厌其烦一张张试碟的学生抬眼看了看我,“那盘试完,你不是拿回去了么?” 我一下子急了:“胡说!我出去的时候,那套盘明明就扔在你们桌上的!” 他摇摇头:“你明明拿走了的,我们全宿舍的人都可以作证。” 我四下里一看,宿舍里的其他人有的靠在床上看书,有些玩游戏,有的睡觉,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我不再说什么,默默退出去。 我记得读大学时,宿舍里来了个推销蜂蜜的农村小姑娘,但是长得白白嫩嫩十分水灵。我们通常遇到这类推销员都会轰出去,但却独独让这小姑娘进来,装模作样地问这问那,肚子里灌满了蜂蜜水还号称品尝。最后她察觉出来我们只是在耍她,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还舍不得空手而归。我不耐烦起来,坐到电脑前放起了av。一秒钟之后,她乖乖蒸发了,当时我甚为得意,将此毛片退敌事件广为传播,人皆颂我胆大心黑。 那时候我是多么意气风发,现在却只能体会一下当年那小姑娘目中含泪的心境。我突然想到,我真是个混蛋。我又想到,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这事儿若是被老七撞上,那没得说。他以前也曾遇到过类似的事情,结果是找了几名同乡夜入宿舍,将对方脑袋拍开了花。我断没有这个胆量,也没这实力,一腔苦闷只能向宇文非倾吐。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盯着眼前的空啤酒罐,颓然长叹,却忘了讹我东西的人也是学生。宇文非摇摇头:“那不过是因为你所掌握的知识没有优势罢了。在你们这个世界,大部分实用的知识都已经以商品的形式存在了,一般人不需要懂得原理,也能操作。譬如使用你们的手枪的人,压根不需要了解火药的配方。” “只要运用得当,知识是最可怕的武器,”宇文非望着天花板,令我担心他闪了脖子,“我们龙渊阁就是这样的。” 2.8 2.8 表面上看起来,九州大陆上纷争不休,君王们轮流称霸,一次次地改写着九州历史。但在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超越了君权的存在,那就是龙渊阁。 据说,龙渊阁的第一代阁主,本来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同时也照料着自家家传的藏书楼。但后来遇到兵乱,所有的藏书连同藏书楼一起被付之一炬。他一怒之下,创立了龙渊阁。 龙渊阁如此贪婪地收罗全九州的所有知识,显然决非没有目的的。在九州历次大规模的战争中,龙渊阁都扮演了极为关键的角色。 “那时候,那位蛮族大君十分发愁的就是马不像战士那么听话,无法始终保持队列的整齐,因而影响了冲击力。而他从河络那里订购的重甲,也几乎没有单独的马匹可以承受其重量,”我的老师最喜欢谈到的就是这个话题,“他于是求助于我。” “我查阅了许多古代的资料,发现殇州的夸父曾经试图训练狰来替他们作战,由于狰太不听话,他们不得不把狰捆起来训练。当然,最终他们失败了,狰这种生物是不可驯服的,但我却从中汲取到了灵感。所以我建议他,用铁链把马匹串连起来,利用马队整体奔跑的冲力来带动铁枪。后来他用这个简单的方法,差一点占据天下。” 这种战法我听说过,它叫做铁浮屠,在军事史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真没想到竟然是师父发明的。我一度对师父很崇拜,后来师兄偷偷告诉我:“铁浮屠是他发明的不假,但哪儿有他说的那么冠冕?还什么夸父、狰,吹牛。” “他有一次喝醉了酒,才说出了实话。其实就是他小时候放羊手脚太笨,那些羊四处奔散,不听他的,他一怒之下,就用绳子把所有的羊都捆起来……” 但不管怎样,龙渊阁的作用不可抹杀。无论英雄或是恶魔们需要怎样的帮助,都能从龙渊阁得到答案。当然,收取的费用也是不菲的,这足以支持龙渊阁不断扩大自己的收藏。而龙渊阁在九州各势力之间的巧妙制衡,令任何一家都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每当有人质疑,用知识去帮助杀戮是否合理时,他得到的答案总是相同的。这也是所有进入龙渊阁的人,都必须要谨记的一条真理: 当知识不足以保护自己的时候,它就什么都不是。 当然有一点,龙渊阁决不豢养自己的军队,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如果龙渊阁拥有了军队,就将成为九州所有君主头上最大的威胁,那时候,龙渊阁离毁灭也就不远了。 1.9 1.9 秋季到来的时候,我成功安排了宇文非的饭碗,确切说,是老七帮忙安排的。宇文非去一个小打印店做了录入员。活不多,有需要的时候再叫他过去。他以往在龙渊阁抄抄写写,现在敲打键盘,也算得上是老本行。 “那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老七问。 我一阵茫然,脑子里没半点头绪。卖盘不可能是长远之计,工作始终没找着,前途看来一片灰暗。至于宇文非,天天没事儿就坐着冥修,也没见他修出什么成就来。 “异次元空间?时间机器?虫洞?跃迁?你能有点概念吗?”我快要把我所会的名词都掏出来了。宇文非只是摇头。 “我已经想了好几个月了,”他说,“但我始终抓不到任何一点痕迹。我只记得我在龙渊阁工作,下一个场景就是那冰块了。” 再问一百次,也是从龙渊阁跳到冰块,真让人气闷。外头倒是吵吵嚷嚷,关于这位冰川古人君离奇失踪的种种分析够出一个书系了。最现实的说法是外国势力把他偷走了,最罗曼蒂克的则是他本是外星人、苏醒后回到了他的家乡。 “要真能回去就好了,”宇文非感叹,“在一个连星空都不一样的地方,心里真是发虚。” “九州的星空是什么样的?”我问。 “九州的天空是彩色的,”宇文非喃喃地说,“那是因为星辰都有自己的颜色,而不像这里,只有白色的光芒。” “白昼的时候,太阳统治了天空,耀眼的光芒遮掩了其他的星曜,但如果仔细看,仍然能看出一些不同的色彩。它们虽然隐藏在太阳的亮度之下,却还是执著地散放出微弱的光。” “到了夜晚,太阳隐去,谷玄的黑暗笼罩大地。明月发出柔和的淡黄色光,其他星辰如同钻石,闪烁出七彩。亘白是白色的,密罗是绿色的,印池是蓝色的……那些光芒在星辰力的相互扰动之下此消彼长,令夜色变幻多端。” “我记得我喜欢在龙渊阁的高层仰望星空,那些绚丽的色彩仿佛触手可及。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背后的龙渊阁都显得微不足道,因为宇宙的秘密总是蕴涵于它本身,不会依赖于文字而存在。” 我拍拍他的肩膀:“兄弟,想家了?” 宇文非默然点头。其实我也想家了,但混成如今这德行,真是羞于归家。人言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我这般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状况,非把老爹的血压计打个粉碎。 这一夜秋风萧瑟,开始有黄叶坠下。北京这地方,几乎没有春天和秋天,用不了多久,隆冬就将到来。与夏天相比,北京城的冬日又是别样滋味,起风时,室外空气中仿佛包裹着玻璃碴,一下一下地锥着皮肤。而我的房东乃葛朗台、阿巴贡、夏洛克与泼留希金的基因混合体,只怕恨不能一颗煤球让我烧一冬。 “你在想什么?”宇文非问我。 “你自己不能看么?”我反问。 “你不是要我尊重你的……人权么,”他眨眨眼,“所以我就再也没阅读你的头脑。” “该读的你都读干净了,”我毫不领情,“我是在想,你总不能在这儿待一辈子吧?” 他叹口气,双手抱住头:“我也不想,但我该怎么回去呢?已经几个月了,我还是没想清楚事情的根源。难道……难道我真的只是个疯子?关于九州的一切,只是我这个疯子的狂想?”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宇文非这样。在此之前,他都总是一副高深莫测、没心没肺的德行,即便是在种种混乱记忆所组成的迷宫中穿行时,他也始终能保持嘴角自嘲的微笑。但如今,秋日的第一片落叶似乎击碎了他最后的自信。 我捏捏他的肩膀:“其实我也怀疑我自己疯了,不过……你得这么想,甭管世界的真相是怎么样的,你所能体会到的,只是你的感知而已。比如我其实是个绝色美女,但你看到我是个猥琐男,那我的美女本质就对你毫无用处了,是不?” 宇文非一乐:“原来你们这里美女的标准是这样的……” “我那是比方,你别打岔!”我剜他一眼,“也许你真的是疯子,但你心里有这么一个九州世界,你就拥有常人所没有的一些东西。你能够梦见羽人从龙渊阁的窗外飞过,梦见郁非带着火红色的轨迹划过天空,我只能梦见av女优投怀送抱……扯远了,不说这个。” 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我似乎有很多感触,却很难用语言形容。宇文非至少还能以回到九州、回到龙渊阁作为目标,我的目标在哪儿? 2.9 2.9 “我建议你不要选择这个课题,”师兄对我说,“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我低下头,纸上的墨迹未干,“世界本原”四个大字看上去很醒目。也许我的确应该放弃这类太空太玄的题目,选择一些具体的方向,譬如茶叶的种植与制作啦,星阙的运行啦一类的。但我总觉得,如果人活一世,连世界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未免太过失败。 师兄很无奈:“失败?你去地下七层,走廊最西边有一间小门,推门进去,看看什么才叫做失败。” 我于是去了。地下七层是存放一些已经被证伪的知识与历史事件的地方,几乎等于一座废弃的仓库,很少有人光顾,充满了纸张变质的霉味和蛀虫啃噬书本的沙沙声。我在走廊西边的尽头发现了一道小门,门是虚掩的,我推开走进去。 我怀疑,这是整座龙渊阁里唯一没有纸张的地方了。这间小屋里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床和床前一个布满油渍的饭桌,什么都没有。一个长发长须的老者枯坐在床上,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进去之后,他瞥了我一眼,随即把目光挪开,好似我不存在。沉默了好一阵子,我尝试着向他打招呼:“前辈,您好。” 他随意点点头,也不回话,我愣了愣,决定没话找话:“您这里居然一本书都没有。” “书有什么用,”他压根不看我一眼,“一切都是不可知的,书籍记录的不过是表浅的具象,白费工夫。” “为什么是不可知的?”我不服气,“我们都在孜孜以求地探索世界的奥秘,只有暂时无法知道的,没有永远无法知道的。” “幼稚!”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句,转过头去,面朝墙躺下,不再搭理我。我只好退了出去。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前辈被关在那间小屋里已经快有三百年了。他曾经为了探求九州世界的边缘,从龙渊阁出发,一路向东行进,离开陆地后乘上海船,前后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年。后来他遇到了一场海上风暴,船被击碎,自己被卷入海浪里,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了海岸上。他辨别出东的方向,继续前行,却越走越觉得眼前的景观十分眼熟。最后,他惊呆了。 他见到了龙渊阁。真的是龙渊阁。他摸索着进了门,虽然衣衫褴褛,一名弟子还是辨认出了他。 “长老,您回来了!”那名弟子说,“您找到九州的边缘了么?” 他望了那弟子一眼,一言不发,把自己关进了地下七层的杂物间,也就是他现在所居住的地方。从此他不再阅读任何书本,并给出如下解释。 “我一直用罗盘精密地控制着方向,保证一直沿着正东行进,”他说,“可是我却回到了龙渊阁。这显然是大神的手段,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既然如此,我们在这里经年累月的辛劳,最后也不过是陷入一场大神的玩笑罢了。” 1.10 1.10 所谓同学会,大致就是一个羞辱与被羞辱的过程。你看着身边的同学甲踌躇满志,谈论着自己三十万的年薪和“乱去美国”的待遇,心里恨不能一烟灰缸砸他个满脸酱汁;你再看着身边的同学乙低声下气地说,新工作正在谈,现在暂时待着,心里就会很有成就感,并充满鄙夷地暗自嘀咕:正在谈?你丫不就一中关村卖光盘的混子么! 我当然希望能扮演同学甲的角色,可惜现实安排我扮演同学乙,世事苍凉,不外乎是。硬着头皮挺过了晚餐,听众人商议晚上去钱柜,慌忙谢绝,说晚上回去还有事。 狗熊,大学时住我下铺的主儿一把揽过我:“屁事!不尽兴今天谁也别走!”此人身高丈二,腰大十围,在大学篮球队被称作奥尼尔,这一揽对我而言不啻于颈锁,哪里挣得开?只能稀里糊涂被他劫持上了出租车。 别看狗熊这厮五大三粗貌似先天愚型,如今居然子承父业打理一家文化公司,没事儿做点图书策划案什么的,实在让人刮目相看。路上我红着脸跟他商量借点钱,付今晚钱柜的账单,他胸脯一拍:“借个屁!今晚我买单!” 后来我好像是喝了点酒。人言酒后乱性,何况我酒量原本不佳,几杯下肚只觉得骨头都松了。狗熊正在鬼哭狼嚎的歌声中高谈阔论:“……这年头奇幻小说n好卖,抄抄山海经抄抄西方dnd,胡诌一个虚构的世界出来,然后打打杀杀拳头加枕头就是几十万字。要愣充文化的还搞多人世界,弄一堆写手你一篇我一篇地自吹构建世界,这个天神那个天神的,说到底还不是骗钱……” 我听到这儿心里一动,宇文非的九州感情还有这功用?借着酒意,我把狗熊叫出包厢,告诉他,我现在有一个相当完整的世界创意,不知道他有没有兴趣。狗熊毕竟有商业头脑,虽然喝得满脸红霞飞,仍然精神一振,让我讲下去。 我把从宇文非那里听到的九州世界的种种细节挑要紧的向他讲了一遍,狗熊听到一小半就两眼放光:“有意思!有意思!”待我讲完,他一把揪住我:“这创意谁的?不可能你的,我太了解你了!谁的?” 这厮果然了解我,我其实最不擅长的就是想象,要我自己编出这么个世界来,纯属痴人说梦。酒精入脑,一时间没什么顾虑,我拍拍胸:“一会儿散伙了跟我走!” 狗熊站在宇文非面前是一个很怪异的场面,好似一头霸王龙和一只鸭嘴龙。时值深夜,秋风从千疮百孔的窗户上吹进来,我的酒意消了几分,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但现在要懊悔已经晚了。 宇文非和狗熊聊得倒是很热乎。狗熊看来一点也不介意宇文非怪异的出身,向他询问了种种与九州世界相关的问题,包括世界的起源、种族分化、天文地理等等,边问边用小本不停地记。我心说怪了,狗熊一向拒绝相信任何超自然现象,如今面对一个异世界来的还魂僵尸,居然毫无异状,这可不是他的作风。 不过我也顾不得多想,酒醒了,倦意涌上来,靠在床上很快睡着,耳中听得狗熊和宇文非不停地叽叽喳喳。黎明醒来,只见宇文非又开始老僧入定,狗熊眼中布满血丝,正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我把他送出去,他回头往屋里看一眼,拍拍我肩膀:“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疯哥们?还挺能编呢。” 我一怔:“疯哥们?你不是和他聊了一夜么?” 狗熊立马神采飞扬:“是啊,别看他疯疯癫癫,编出的这个世界设定还真是精彩。我回头组织一帮写手,准能做一套不错的系列。到时候,少不了你们俩的分红,也正好给他治病……” 我冷冷地打断了他:“这么说,你觉得他只是个疯子,在胡编乱造一个玩意儿了?” 狗熊像看怪物一样看我:“那你觉得呢?你难道真相信他是从什么什么九州来的?” 我停住脚步,不搭理他,脑子里转个不停。最后我咬咬牙,对他说:“我是宇文非的经纪人,这个设定可以卖给你,但我要预付,马上支付。” “这个没有先例,”狗熊有些为难,“我们也得考虑现金周转,不可能八字没一撇先……” “如果最后出书不成,算你借我的,我退给你!”我一把抓住他手腕,“就算是看在咱们当年的交情。” 2.10 2.10 说到疯子,龙渊阁里还有另一位截然相反的极端。他不认为这世界是出于神的旨意而不可知的,正相反,他仿佛觉得自己就是神。 当时我正在龙渊阁的某一层找书,突然听到附近有人惊叫。我寻声而去,看到一位老者捂着胳膊,神情十分惊慌。看样子,他不小心被书架擦了一下。 “没关系,破了点皮而已,”我安慰他说,“别紧张。” “胡说,这种小伤口也可能感染,导致败血症!”他吹胡子瞪眼地说,“我不能死啊!” 我只好装模作样地给他包扎了一下根本没有流血的伤口,心里想着,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很认真地说:“我不能死,这不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我死了,整个九州世界都会随之而毁灭!” 这话过于危言耸听,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吃惊而是想笑。好在龙渊阁素来讲究尊重师长,我没有笑出声来,但这点心思还是被他看穿了。 “可悲!”他的目光并无什么不满,只是充满了怜悯。他静静注视着我:“但我仍然不得不为了你们这些可悲的人而活着,让这个世界尽可能长的延续下去。” 我这位了不起的前辈将世界安危担于己身已经有好几百年了。最初的时候,他负责整理九州各种思想流派的文献资料,到了后来,自己也慢慢开始像那些思想家一样,满脑子古怪的念头。 “你现在站在我的面前,是一个人类,龙渊阁的年轻弟子,”他说,“但是如果我闭上眼睛,不看到你,不触摸你,你就不会存在。整个九州,都是依赖于我的思想而存在的。” 我无比景仰地望着他,想象着他闭上眼睛,我就化为一团虚无;他睁开眼睛,我就和我嘴角的溃疡一同出现,这真是桩神奇的事情。 最糟糕的是,这是位充满责任心的老人,他固执地以为,自己应该为这个由自己的头脑衍生而出的世界负责,所以,自己绝不能死。他在龙渊阁的日子里,谨小慎微,处处注意,并深通种种养生之道。我听其他弟子们背后议论,他可能会成为龙渊阁历史上最长寿的人。 “不只是龙渊阁。除了传说中的龙族,他大概会是全九州最长命的人。”我的几位同伴挖苦说。尽管如此,他仍然十分的愁苦,因为尽管龙渊阁时间流逝缓慢,人的寿命总是有限的。他觉得,当有一天他的生命走到尽头时,当他的双目永久地闭上时,这世界就会沉入黑暗,化为虚空,一切将不复存在。而我们在龙渊阁那么辛苦的搜集、记录,看上去也不是太有必要了。 1.11 1.11 我在飞机和火车之间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选择了价格更高的飞机,其实时间没那么紧张。为了向九州来客炫耀一下我们的科技?或许吧,我也说不清楚。 “我们要去干吗?”宇文非跟着我走入候机大厅,一脸的懵然无知。 “去发现你的冰坨子的地方。”我简短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如果我们不能在那儿找到点儿什么,你就一辈子在这儿喝鱼头汤吧。” 宇文非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你终于真正地相信我不是一个疯子了。” “你也可以说,我真正变成一个疯子了,”我闷声闷气地回答,“这个故事教育了我们,人不能头脑发热,冲动是魔鬼啊!” 狗熊那天对我说,宇文非无疑是个疯子,只不过疯得很精彩,居然能捏造出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幻想世界来。这话原本是人之常情,我听了却一阵不乐意。 “如果你是疯子,那就说明我是疯子,我凭什么要被当做疯子?”我对着宇文非大发牢骚,“娘的,我还就不信我他妈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到头来变成个疯子!所以我一定要证明我不是疯子,那就需要先证明你不是疯……” “喝点水,别呛着。”宇文非不动声色,把纸杯递给我。飞机刚刚穿过一片乱流,机身上下颠簸犹如醉汉,我为了压抑紧张的心情,口沫横飞地大声说着话。宇文非却和往日一般死样活气,好像并不是坐在随时可能一头栽下去的飞机里,倒似是在我的小平房里打坐。 乱流过后,我松了口气,看宇文非如此镇静自若,倒也佩服。回头想想,这家伙一辈子只有仰着头看羽人飞的份,对于空难的后果并无什么了解。再一想,也不尽然,此人对外界的一切事物反应都相当之迟钝,怕是把刀都架到他脖子上了,他还在琢磨洗碗到底应该倒多少洗涤剂。 “读书多了,思考的东西也越多,”宇文非说,“脑子不够用了,很多事情顾不得去想。” “可不是么,”我嘟哝着,“你就是想得太多了,龙渊阁在你脑子里成千面娇娃了。说不定你回到九州,发现你所有的说法都是错的……” 宇文非点点头:“可不是?人的感觉与外在事物之间总是存在偏差的,疯子不过是把这种偏差无限放大了而已。也许哪一天我一觉醒来,突然发现根本不存在什么九州,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打住!打住!”我叫了起来,“我这个人意志不坚定,好容易下定决心,你可别动摇军心!” 我着急出行是为了避免天气出现问题,需要赶在冬天以前。这片冰川的最佳旅游季节其实就在冬季,但几处可能发生危险的景点在这一时段不予开放。那几处景点并不太重要,对一般游客而言不看也罢,然而严酷的事实是,宇文非就是在其中一处冰川温泉附近发现的,不赶着去不行。 这冰川新开发没几年,却已经声名鹊起,成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冰川景点,自然有其魅力。虽然我无心观赏,却也忍不住要向宇文非炫耀一番,但宇文非一句话把我噎回去了。 “如果你去过殇州的冰原,大概就不会觉得这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带着深深的挫败感,领着他一路前行。毕竟缺乏旅游经验,出门前算计了一番机票车票景点门票,从狗熊那儿讹来的钱绰绰有余。到了这里才知道,身上没点登山靴之类的专业装备,只能跟着导游在大路上晃荡。鉴于景区出售的东西都是天价,在商店里转了一圈,我们就只剩下门票钱了。至于回程该怎么办,索性不去想了。古人言破釜沉舟,我今天也要破一把。 我依据网上流传甚广的逃票攻略,带着宇文非溜进了那个单独收费的冰川温泉景点。这书呆子笨手笨脚,一不小心沿着山坡滚了下去,虽然只是轻微擦伤,身上的衣物都裹满了雪和冰碴。 我嘴里絮絮叨叨,给他拍打着身上的脏物,忽听耳边一声暴喝:“站住别动!”侧头一看,却是两个手臂上别着红箍的,不知道从哪个地洞钻将出来,对我们虎视眈眈,作“手执钢鞭将你打”状。 “他们要干什么?”宇文非一面清理着灌进脖子的冰雪,一面困惑地问我。 “干什么?就抓你们这些逃票的!”说话者乃一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好似一个发过了头的馒头,一脸难以自禁的喜悦。看来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各景区工作人员也不是傻子,见了那逃票攻略还无所行动。 我低声对宇文非说:“完蛋了!我们被抓住了,要罚款的。” 他看我一眼:“我们不是没钱了吗?” “废话!”我气得双目喷火,“扒了你的衣服顶债行不行?”想要抓起他撒腿狂奔,想想以他的身板,怕是跑不了几步就得气喘吁吁,哪能敌得过背后如狼似虎的大妈们,心中一阵绝望,索性不动了。 没想到怪事出现了,那大妈走到近前,脸上肌肉扭曲了几下,突然换出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你们快点进去吧,外面冷着呢!” 我一下想到猫捉老鼠之前的一番戏弄,心头大怒,但仔细一看,两位大妈均笑容和蔼可掬,看来诚实无比。正在犹豫,宇文非一言不发,扯起我就走,身后的两位大妈冲我们挥手告别,并无追赶之意。 宇文非始终不发话,脚下越走越快,拐过一个弯后,前方已经隐约可见温泉蒸腾的热气。宇文非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同时控制两个人的精神……太强我所难。”他休息了好一阵才说,“我修炼了那么久,功力还是太浅。” 我这才明白方才是怎么回事,看不出这厮呆头呆脑居然颇能当机立断。我扶起他,手指前方:“这里距离发现你的那个山洞已经不远了。” 2.11 2.11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为了什么曾经去过殇州冰原了,那是一种辽阔到极致的壮美。粗粝的风如刀锋般从旷野上切过,切割出远方万古不化的冰川。而眼前的冰川,不能说不好看,却很像是一件精致的玩具,经不起岁月的磨砺和摧残。 我想起在殇州见过的落日的场景。太阳在严寒的空气中仍努力保持着血红的尊严,将白色的冰原染上妖异的色彩。那些犬牙交错如同锯齿的冰峰骄傲地屹立着,峰顶直刺苍穹,长长的阴影分割着大地。 后来我还见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里面足可以填下上百号人,不知道是由于星流石的撞击还是地裂而形成的。等我登上高处、回头俯瞰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那个深坑看上去很像一个巨大的足印。 “那是天神留下的脚印,”我们的夸父向导告诉我们,“在远古的传说中,我们夸父族的祖先迁徙到这一带,遭遇了暴风雪,许多人都活活冻僵了,眼看就要遭受灭族之祸。最危急的时刻,是天神在这里踏了一脚,从他的足印里涌出了热气腾腾的温泉,才拯救了我们的种族。” 眼下我也在寻找温泉,目的却仅仅是拯救我自己。最可怕的在于,在这个异域世界呆得太久,我自己都有些动摇了。我不无忧伤地想:也许九州真的只是一种狂想? 无论怎样,我需要一个最终的答案。这答案现在被圈起来了,外面还挂了一块醒目的牌子:冰川古人出土原址。所谓冰川古人,显然就是区区在下了。 老六拍拍我肩膀:“我在外面制造点混乱,你赶紧摸进去吧。” 我一下想起了刚才那两个中年妇女,显然这里的人都绝非善茬:“那你怎么办?” 他咧嘴一笑:“大不了拘我几天,然后找个地方筛沙子换遣送费,反正我也没钱。” 他放在我肩头的手改拍为捏:“要是回不去,还来找我,表弟我带着你卖光盘,知识分子也要从肉体上接受改造嘛;要是真一不小心回去了……别忘了打个电话回来。” 他看看我的表情,嘟哝了一句:“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这笑话很冷……快去吧!”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一把推开我,冲着正在作讲解的漂亮女导游走了过去。我听见他用悲苦欲绝的腔调大叫:“你躲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你要对我这样?” 然后我听到尖叫声、训斥声、喝彩声、口哨声响作一片,我能感觉到人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老六身上。我一躬身,从拦在洞外的绳圈下钻了进去。 我觉得我已经接近答案了。这洞里残留着强烈的法术的气息,毫无疑问来自九州,并且四周凝结的冰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味道。我记起老六向我念叨过,异世界的连接必然存在某种通道。虽然这是他从胡编乱造的小说里看来的,却也是我现在唯一能相信的说法了。 我找到了我被挖出来的地方,根据现场判断,我那时应该是被直立着冻在冰壁上,就像被用铲子拍进去的一样。他们把我连人带冰块一起挖了出来,留下一个长形的洞。 这个洞的大小和我的身材倒是正好吻合,我尝试着站进去,冰块的寒气让我打了个哆嗦。就在这时候,我感到一股异乎寻常的力量侵入头脑,随即意识一阵迷糊。 这是噬魂术的力量。虽然我第一次经历,但龙渊阁关于秘术的书籍中有很多详细的记载。秘道家自身修行的秘术,或者某些封禁了邪灵的魂印兵器,都能拥有吸人魂魄的力量。 我慌忙跳了出去,在这一瞬间我想到了些什么。也许就是这股怪异的嗜魂之力,把我从九州世界带到了这里?我是不是应该听任它再次吸取我的灵魂呢?这样做有两种后果,也许我能幸运地回去,也许我会失去灵魂,变成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 外面的嘈杂声渐渐平息,想来是老六已经被抓走了。一阵脚步声传来,几名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你!干什么的?”他们呆了一呆,随即向我跑来,看来我要遭遇和老六同样的命运。我咬咬牙,别无选择,一步跨进了我被发现的地方。那股噬魂的力道再次出现,冲击着我的头颅,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被抽走。一阵剧痛中,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但还能感觉到,有几只手拽住了我的手臂和衣服,正在把我向外拉。 终章 终章 宇文非醒来时,感到有几只手拽住他的手臂和衣服,死命拉扯摇晃。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怎么了?天亮了?” “他醒了!这白痴还活着呢!”身边响起几声响亮的喊叫。视界慢慢由模糊变为清晰,他看清楚眼前站着一个小个子男人和一个瘦瘦长长的银发羽人。他逐渐想起来,这个男人叫做姬承,是虎牙枪的继承人,除了没用之外也没有别的坏处了;这个羽人叫云湛,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游侠,正是他把自己从龙渊阁骗出来的。 龙渊阁,龙渊阁……他的脑子一阵疼痛,一些奇怪的记忆随着“龙渊阁”这三个字一同浮出水面。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场长梦,梦中的一切合情合理又难以索解。 “叛军打听到了你的存在,”云湛说,“所以派出羽族的杀手打算偷袭你。因为有我在,他们知道没办法一击致命,因此煞费苦心准备了新的武器。”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支箭,看来平平无奇,他却用厚布包裹住了手掌才敢拿起来。还没靠近,宇文非就感到一阵透骨而入的寒意。 “已经放了半个月了,不然就这样我也会被冻僵的。”云湛将箭支放在桌上,一阵白气慢慢散发出来。宇文非坐起来,拍拍脑袋:“有专犁的味道。大概是取出专犁的珠子磨成粉吧,然后嵌入箭头里。龙渊阁的书籍里有过……” “读书多就是好啊,”云湛做个鬼脸,“没错,就是这玩意儿。这种箭用特制的弩筒装着,以秘术镇压,用不着精确瞄准,发射出来之后能迅速把周围数丈之内的东西全都冻僵。” 说到这儿,云湛居然有点脸红:“呃……不是我不想救你,而是当时如果我去救你,我也得被冻成冰坨子,所以……” “所以你往旁边刺溜一跳,那速度,我估计长上翅膀的都没你快,”姬承在一旁十分不仗义地补充说,“不愧是天驱,好身手啊!” 云湛瞪他一眼,慌忙转移话题:“你也应该知道取到专犁的珠子多么不容易,我估计这种箭叛军手里不会超过十支,居然舍得用在你身上,你也算是大大的有面子了。” “然后我就被冻成了冰块?”宇文非若有所思。 “石公主把全城能找到的人和东西都找出来了,也不知道从大内库藏里翻出了些什么奇药,居然把你救回来了,”姬承说,“不过你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刚才。大夫说,你的脑袋可能被冻坏了,我们都担心你救回来也会变傻呢。” “没变傻,放心……”宇文非喃喃地说。 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但记忆开始渐渐凸现。一个奇妙的世界,一个名叫老六的朋友,一个苦思冥想、寻找龙渊阁的人。这一切在专犁冰冻一切的寒气中突然出现,当肉体暂时消失时,精神却能活跃到这等地步。原来老六和宇文非,不过是同一个精神分裂后的产物,他们原本是同一个人,却拥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原来,龙渊阁那位前辈所说的话是真的,他想。世界只存在于人的头脑中,当你死去或者醒来,当你的感知不再持续,也许一个恢弘的宇宙就会因此而消亡。他不无惋惜地回想起梦中的那一切:充满尘土的城市,钢铁筑成的高楼大厦,蚂蚁般密集的人群,机窗外的茫茫云海。 还有老六,宇文非想,这是我思想的另一半,可我从未意识到我身上会存在这样一种人格——它究竟说明了什么? “想什么呢?”云湛伸出手,装模作样地给他把脉,“不会真被冻坏了吧?” “男左女右,你应该按我的左手。”宇文非说。在姬承幸灾乐祸的嗤笑声中,他仍在心里努力回想着那个异世界的点点滴滴。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个庞杂繁复、无比真实的幻影? 也许是因为长年修习密罗系法术的缘故。密罗的反面是混乱,会对人的精神产生强烈的影响。而自己在龙渊阁读了太多的书,对世界的猜测与想象也太过深入,因而在意识深处已经不自觉地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新世界? 还有那些对龙渊阁的混乱印象,那些荒诞不经的细节,是某种期冀,还是某种不满?一切都无法解释,而且可能永远无法解释,因为即便是龙渊阁中的藏书,也没有任何一本能够详尽的解答,一切生物的精神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复杂与不可揣摩。 我们的世界,是否也只是依赖于另一个生物的感知而存在?想到这里,宇文非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想要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却又想永远不去触碰这个问题,毕竟让自己的头脑陷入永久的混乱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你再养两天,我送你回去,”云湛说,“你们龙渊阁的知识分子可值钱,死了我赔不起。” “我作证,”姬承不放过一切报复云湛的机会,“你昏迷这段日子,他的脸始终都是一会儿白一会儿绿的,那颜色别提多好看了。” “嗯,回去,”宇文非点点头,“可是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龙渊阁究竟在哪儿?” 云湛疑惑地望了姬承一眼:“他居然问我们龙渊阁在哪儿?” “他疯了。”姬承简洁地回答说。 宇文非不再理睬这两个活宝。他有些疲惫地抬起头,在屋顶的上方,天空依旧深邃幽远,星河依旧灿烂,但他已经不可能再有机会看着舷窗外的云海了。现在那里只有一群盘旋的羽人,羽翼翻飞中酝酿着杀机,随时准备取他的性命。 《九州系列·寻枪+龙渊》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