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神探狄仁杰之道门秘计》 第1章 白眉之死 丹桂飘香,入狄仁杰鼻中,沁人心脾,令他沉醉。 杯中的桂花茶散发着的是另一种香气,入喉即散,香满肺腑。 在这里喝茶,真的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让他忘掉了大理寺的种种公务,自己仿佛不再是执掌大理寺的官员,而是与白眉一样,成了五湖四海、飘飘荡荡的世外闲散人物,非仙非神,无始无终,自由如同天上白云或者水中浮藻一般。 “道长,茶已经够了。”他说。 白眉摇摇蒲扇,微闭着眼睛,淡然笑着:“茶怎么会够呢?喝茶可以清心,只有心清神定,才能做事,做明白事。你在大理寺久了,做事一定不要太古板,太因循守旧。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但同样的事,同样的案子,由不同人来处置判决,一定会有不同结果。我劝你呀,少做事,多思考,才能事半功倍,升迁有望。” 狄仁杰微笑:“谢谢道长教诲。” “你要走,我不留,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好,我让青书来,带你拿几罐桂花茶回去。”白眉说。 狄仁杰推辞:“道长,已经叨扰半日了,桂花茶就免了吧。” 白眉睁开眼,笑望着狄仁杰:“跟我客气?桂花茶不是给你的,大理寺的两个年轻人,陶荣和柳叶——尤其是小柳叶,春天来看我的时候,吵着要喝新鲜的桂花茶。唉,春天哪有新鲜桂花茶?桂花都没开呢。真是个傻孩子,呵呵呵呵……好了,你把茶叶拿回去,两个孩子一人一罐,还有胡先生,也送他一罐。那是你的智囊,跟随左右,保你平安。青书,青书——” 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裙的年轻女孩子穿过长廊过来,到了白眉旁边,垂眉而立。 “青书,去,带狄大人拿几罐茶叶,然后送他出书院。我倦了,就在这里小憩一会儿。”白眉说。 “是,师父。”青书微微躬身,“这边请,狄大人。” 狄仁杰起身,向着白眉拱手。 白眉摇摇蒲扇,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青书走路时脚步极轻,足不沾地似的。 她是白眉唯一的女弟子,一手打理白眉书院,到处安排得井井有条。 柳叶每次惹祸,胡先生都会把青书的榜样搬出来,要她跟青书学。可惜,柳叶来书院几次,没学到什么真本领,桂花糕、冬元枣、地瓜片、南瓜干……东西倒是带走了不少。 青书的静雅温良是柳叶永远都学不了的,即使在美人如云的长安城里,能够与青书相比的年轻女孩子,也是少之又少。 “道长最近常常觉得疲倦吗?是不是身体欠佳?”走过长廊,狄仁杰问。 青书摇头:“师父的身体很好,狄大人不用担心。只不过,师父最近为了登州海盗的事忧心,每日都在阅览海防地图志,寻找登州海岸最容易遭受海盗袭击的软肋。同时,他还在研究一些特殊的海战武器,参照秦书中记载的‘天机破鲸连环弩’,重新设计图纸,准备寻找工匠打造几个样品,差人送到登州府去。做完这些事,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狄大人不用挂怀。” 她的口齿极为伶俐清晰,声音又动听,娓娓道来,犹如一曲琴音。 狄仁杰暗自感叹:“像青书这样优秀的女孩子,柳叶再努力十倍,也追赶不上了。” 他将青书、柳叶的才能相比,柳叶落在下风,如果再品评外貌,则青书高过柳叶不止十倍,而是五十倍、一百倍。 青书的美,带着丝丝出尘脱俗的仙气,眉眼之间,灵秀动人,只看一眼,就像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莲子羹那样,舒泰之极,从头到脚凉了个遍。 两人去茶室拿了桂花茶,青书特意取了一个布袋,把白瓷茶叶罐裹在裁得四四方方的宣纸里面,一罐一罐排好,装进布袋里。 “这些茶,是师父特意留给大人的。他一向欣赏狄大人,不止一次说过,要我找机会向狄大人多多请教。”青书微笑着,把布袋交给狄仁杰。 “青书姑娘过谦了,有道长这样的好老师,足够了。”狄仁杰说。 离开茶室,他本该沿青石板道走书院正门离去,但手里沉甸甸的桂花茶让他感动,刻意向青书提出,要回桂花树下,再次与白眉道别。 “其实,狄大人不必客气,师父欣赏的人,愿意倾囊以赠,不喜欢的人,到书院来蹭一杯茶都难上加难。狄大人在大理寺公务繁忙,还是不必拐回去了吧?”青书说。 狄仁杰坚持己见,青书只好带着他走原路回来。 桂花树下,白眉已经在青竹躺椅上睡着,蒲扇不在手中,而是横压在胸口。 “师父睡着了,狄大人不必多礼,我送您出去。”青书在长廊里停步。 一阵风来,桂花树枝叶披拂,几枚树叶飘然而下,巧之又巧地落在白眉额头上。 白眉睡得很沉,竟然没有被落叶惊醒,双臂垂着,右手指尖已经抵住了躺椅下的青石板。 “似乎有些不对劲呢?”狄仁杰久在大理寺,对于异常现象极度敏感。 他大步向前,到了桂花树下。 滴答、滴答几声,躺椅下出现了殷红的血滴。 狄仁杰用指尖捏住蒲扇,缓缓地移开。一把短刀不偏不倚插入了白眉的心口,只剩下两寸长的刀柄露在外面。 白眉怕凉,青竹躺椅上铺着两层锦绣褥子,已经将伤口流出的血全都吸进去。褥子吸饱了,再也容纳不下,血才会滴落在地。 那把刀刺得极深极准,这么多血流出来,再好的大夫也回天乏术了。 白眉的表情依旧沉稳安详,但却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青书走近,伸手捂住嘴,提防自己尖叫出声。 “不要怕,我马上派人通知陶荣带着仵作过来。”狄仁杰低声说。 每一次在案发现场,他都能保持冷静,妥帖处理任何一个勘察环节。唯独这一次,他心中的焦躁不安如开了锅一样沸腾翻滚着。 “师父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青书哽咽,缓缓地向着白眉跪下,深深磕头,额头触地。 “我们退后,等仵作来。”狄仁杰搀扶起青书,后退十步,到了长廊下。 他先把随从叫进来,安排对方快马加鞭回大理寺去,通知陶荣,带三名最得力的仵作过来。 目送随从飞奔着离去,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青书姑娘,我们稍远一点,以桂花树为中心,先绕着书院转转,看看有无明显线索?” 青书带路,两人走过长廊右转,沿着花径直行。 白眉书院里桂花树极多,除了白眉最喜欢独坐喝茶的那棵最高、最粗、最茂盛的大树,另有无数碗口粗的,各自吐露芬芳,播撒香气。 这也就导致狄仁杰无法从桂花香气的流动里寻觅踪迹,本来,这其实是一条很好的线索,凶手在桂花树下伺服杀人,只要桂花的花蕊、花瓣落在其身上,就会久久不去。 “师父隐居之后乐善好施,没有对头,书院附近的人都知道,白眉道长是个好人。他们也曾听说过师父过去在军中的‘白眉帅’称号,知道师父曾为大唐江山出过力、负过伤、流过血。现在想来,唯一视师父为敌人的,就只有登州海盗。”青书边走边说。 狄仁杰不禁皱眉,他也清楚,青书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就是因为一个月来,长安城已经连续发生了三起海盗杀人案。 五月十三,登州府派来大理寺送海盗口供的“铁面神腿”张梦敌在长安城东坊老李家客栈遇害,装着所有资料的公文袋失踪。 六月初一,大盐商骆一统在家中遇害,准备捐献给登州府海防营的万两黄金失窃。 六月十九,百骑营高手林骄护送高丽国特使离京东去前夜,在长安城驿站里被害。这一次血案中,同时被杀的还有特使及其夫人。 陶荣等人已经被血案弄得焦头烂额,现在又增添了白眉遇害这一件,今年秋天,实在是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啊。 “师父过去在军中时,就对海盗深恶痛绝,为海防附近的城镇百姓担忧,曾经连上十个奏章,请皇上特批,加强海防力量。这一次,他对三起案件十分关注,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愤慨痛斥大理寺和金吾卫无能,在满城宵禁的情况下,仍然让海盗屡次杀人——啊,对不起狄大人,我只是转述师父的话,不是有意……”青书失言,两颊蓦地飞起两团红晕。 狄仁杰摇头:“无妨,血案连续发生,本来就是大理寺无能。不过,一个月来,大理寺上下殚精竭虑,已经捕捉到一些线索——” “狄大人,那些都是六扇门机密,请勿多言。”青书及时而又得体地阻止狄仁杰说下去。 狄仁杰感慨,青书果然得了白眉的真传,把公、私界限分得清清楚楚,不该谈论的,绝不逾越。 绕行过程中,狄仁杰特别留意道边的花草、树枝。如果凶手曾经隐藏或是走过,都会留下践踏、碰折的痕迹,那就很容易计算出凶手的身高胖瘦了。 凶手一刀刺杀白眉,又用蒲扇遮住凶器,足见此人心思缜密,极度冷静,对于如何杀人、杀人后如何撤退已经有了连贯计划。 花木之间,土地松软,即使是一只野兔钻过,也会留下爪印。 狄仁杰几度俯身,向树丛深处探视,但却一无所获。 绕行两圈之后,两人重回长廊。 “狄大人可有什么发现吗?”青书问。 狄仁杰摇头,缓缓地掸去了袍袖上的尘土。 白眉书院有两个门,南门为前门、正门,宽阔周正,气度不凡,门上悬挂着白眉手书的“白眉书院”四字匾额。后门只有四尺宽,开在书院的西北,出门就是通往山林深处的石径。 平时,后门总是落锁,不容许外人进出。现在也是一样,后门锁着,地上没有脚印。 狄仁杰也曾观察过书院四面的墙壁,没有任何高手以轻功逾越的痕迹,墙上的青草、衰草保持原样,没有明显的倒伏之处。 书院里共有大小房屋二十五间,除了白眉、青书,另有书童四名、丫环四名、花匠一名、厨子一名。这些人都在,对于桂花树下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狄仁杰观察过那十人的面相和手掌,都是普通人,没有常年习武或者海边居者的特征。 仵作到来之前,他已经将四周的情况摸透。只不过,该看的看了,该访的访了,一切表面情况如同白开水,根本无法对白眉遇刺事件做出任何可信的解释。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青书一直冷静克制,没有哭天抢地,只是偶尔几次眼圈发红、喉头哽噎。 “师父常常教诲我,一人生死小事,江山社稷大事。只有心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远大理想,人的一生才有正确方向。人人如此,精忠报国,我大唐江山就有了雄踞中原、八方来朝的泱泱大国之恢弘气度。如今,师父去了,我一定会继承他的遗志,坚守书院,启迪蒙童,为国家造就人才。”青书说。 狄仁杰一向尊敬白眉,将他视为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忠勇师长之一。听青书如此转述白眉说过的话,他也深受感动。 大国栋梁往往就是小国奸佞刺杀迫害的目标,通常来说,只有伐倒了白眉这样的擎天之柱,小国妄图逆袭大国的计划才有可能成功。 “我们去道长的书房吧,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之前不可能没有一点先兆。”他说。 两人刚想离开长廊,远处就有健马疾驰之声。 狄仁杰侧耳谛听,微微诧异:“这么快,大理寺的人就到了?” 大理寺的马匹使用频繁,蹄铁常换常新,而且蹄铁的形制都是经过特殊研究的,踏过书院前的青石板路,发出的声音具有独特的韵致。只要是大理寺中的高手,听马蹄声就知道来的是谁。 果然,马蹄声在书院门口停止,只一会儿工夫,陶荣和柳叶就气喘吁吁地飞奔进来。 “大人,您没事吧?我和陶荣带人向这边来,碰见……关亮,知道书院出了事,马上赶来,您没事吧?”柳叶焦急,一段话里面连问了两次狄仁杰的情况。 “我没事,城里又出了什么事?”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 “朝廷派往登州督战的钦差大臣马精忠大人在西坊闹市的得意楼中突然挥刀自戕,当场人头落地,当场吓晕了为他把酒送行的几名老臣子。现在,胡先生带人去了得意楼勘验现场,并及时赶往马大人宅邸。据参加送别宴会的人说,当时马大人酒至半酣,突然跳上桌子,胡言乱语,说自己的登州海神,很快就要调动东海虾兵蟹将百万,水淹登州,占据齐鲁,兵发长安,剑指西南。胡先生代您行使权力,警告所有人,不可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传播到别人耳朵里,否则就要直接抓到大理寺大刑伺候——”陶荣快速禀报了这么多,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按在胸口,平复情绪,然后继续说下去,“大人,得意楼的案子跟前面三起血案直接相关。我跟胡先生简单交流过,这些乱象背后,一定有一个跟登州府海盗有关的大阴谋,不如把所有涉案者全都抓了,连环审讯,以确定敌人的真正意图。乱世重典,快刀乱麻,您说呢?” 陶荣得了狄仁杰的真传,即便局面再乱,仍然能置身事外、通盘考虑,不被表面现象所迷惑。 “让随行仵作进来,勘验桂花树下的现场。”狄仁杰沉声吩咐。 “是。”陶荣领命,转身走出长廊。 “青书姐姐,不要难过了。白眉道长一定会到天上去变成神仙,继续照拂着我们大家。”柳叶走过去,抓住了青书的手。 “柳叶妹妹,谢谢宽慰,我没事,没事。”青书淡淡地说。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青书如良玉白璧,而柳叶却如水洗青石,一个温良恭俭,一个清秀率真,虽然差别极大,但都是寻常难得一见的优秀女孩子。 “我们去道长的书房。”狄仁杰说。 “请跟我来。”青书在前面带路,柳叶跟上,挎住青书的手臂。 第2章 高丽密信 第3章 无迹可寻 “老裘,下来,下来。”狄仁杰大声叫。 老裘伸直了脖子,将嘴里的叶子咽下去,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向下直流。 “我是……我是东海海神,十万海疆都是我的领土,不容别人踏足。不管是谁驾船出海,都得听命于我。否则,几百丈的浪头打下去,一个不剩,全到海底喂鱼。你们,都来跪拜,跪下,都跪下……大海无边,海神在此,还不跪拜?跪下,都跪下……”老裘语无伦次地胡乱叫着,左臂搂着树枝,右臂在空中乱挥了一阵后,五指岔开,向下指着。 “你是老裘,不是海神。有什么话,下来说。”狄仁杰淡淡地说。 “老裘?谁是……老裘?”老裘又抓下一把绿叶,一边向嘴里塞着,一边瞪着狄仁杰。 “小桃红。”狄仁杰没有回答老裘的话,而是说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入主大理寺之后,狄仁杰只花了三个月时间,就了解了麾下全部人马的详细情况。之后,每隔三个月,他就将这些情况更新一遍,以确保洞悉每个人的优点和缺点。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狄仁杰是智者,所以大理寺近几年才能风生水起,成为大唐版图之中,最受人敬畏的朝堂门户。 小桃红是西坊官妓营中的一个舞姬,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那只是一个姿色并不出众、舞技十分平常的普通女子,但对于老裘来说,却已经是他心中的仙子。 狄仁杰知道,老裘一年多来吃糠咽菜,节衣缩食,已经攒下了四百两银子,准备为小桃红赎身。 所以说,老裘即使在精神混乱之时,也会对“小桃红”这个名字有所反应。 果然,三个字出口,老裘咀嚼树叶的动作停下来。 “小桃红在等你。”狄仁杰又说。 “小桃红,小桃红……”老裘抬起头来,仰面向天,连叫了十几遍那个名字,突然松手,翻身坠落下来。 “陶荣——”狄仁杰大喝一声。 陶荣早有准备,自长廊内一跃而出,半空接住老裘,随即轻飘飘落地。 四周的人一拥而上,按住老裘,绳捆索绑,一举拿下。 “那把刀上有古怪,带回去检验,看刀柄上的颜料是不是有迷魂作用。”狄仁杰吩咐。 “是,大人。”陶荣拱手领命,先把老裘带下去。 这次意外歪打正着,分了青书的心,让她的哭泣声渐渐止住。 狄仁杰没有放松对现场的勘察,亲自带着陶荣,第三次巡查书院前后。 “天上不会下刀,凶手不会上天。”这就是他始终坚信的一点。 他把发现高丽密信的事告诉陶荣,陶荣突然眼睛一亮:“大人,钦差大臣马精忠本来要去登州,持尚方宝剑督战,命登州府守军全力以赴剿灭海盗。当下,白眉道长精研资料,也要为剿灭海盗献计献策。如此说来,是不是长安城内有幕后黑手要浇灭这种抗击海盗的热情,连续搞出惊人血案,以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当然有这种可能,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即使在太平盛世之中,也有无数野心家伺机而动。找出这些人,一一清除消灭,就是我们大理寺的职责所在。”狄仁杰回答。 两人自前门巡查到后门,从门缝里远眺外面绿油油的山林。那是最适合凶手匿藏的地点,但他们都详细勘察过,门口、墙头都没有凶手逾越过去的痕迹。 “陶荣,以你的轻功,能从墙上跃出去而不留痕迹吗?”狄仁杰问。 陶荣退后几步,仰面打量那堵高约一丈二尺的白墙。 “你可以试一试,这里既然没有凶手逃走的痕迹,就不必担心毁坏线索了。”狄仁杰又说。 陶荣点头,再次后退,然后发力前冲。先是凭空拔高五尺,双脚脚尖在墙面上连环猛踢,借力飞升,双臂搭住墙头,身子打横一飘,便腾空立在了墙头上。 当然,他这种越墙方式,必然会在墙面、墙头留下痕迹。 “大人,墙外也没有脚印。现在可以确定,凶手并未从这里出去,而是选择了另外一条路离开。”陶荣说。 狄仁杰皱眉,这一点十分不合常理。 如果他是凶手,行刺之前,就会确定撤退路线。后门、石径、山林、远遁……这几乎是一个聪明杀手必然选择的撤离路线。不选这里,就变成了舍近而求远,被阻截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大人,我想,等我们会齐了胡先生,把得意楼那边的情况与这边汇总,或许能有更好发现。”陶荣又说。 “好,很好。”狄仁杰赞赏地点头。 这是他最欣赏陶荣的地方,身在一个案子之中,眼睛却一直通观全局,将长安城当作一个整体看待。 长安城形势复杂,各种势力纵横交错。所以,大理寺接手的任何一个案子都不会是单一事件,很多时候都面临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微妙困境。 那么,得意楼血案、白眉书院血案之间的相关性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当下,狄仁杰在地面前进,陶荣沿着高墙绕行,两人从后面绕到了前门。奇怪的是,书院四周的屋顶、墙头都没有任何遭人践踏的痕迹。 陶荣没有放过那棵桂花树,一个人爬上去,反复搜索了几遍,怅然下来。 “只有老裘折树枝、嚼树叶、抓树皮留下的痕迹——真是怪了,凶手到底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呢?”这下,陶荣也连连挠头。 青书已经带人将白眉的遗体送到后面的小厅里,拔掉短刀,换过寿衣,送入棺材中。之后,她亲手在那小厅里摆上祭台、香案、蒲团,事事亲力亲为,不允许别人帮手。 柳叶跟在后面,一边抹泪一边抽泣,哭得眼睛都肿了。 门前马蹄声响,有大理寺的流星斥候来报:“胡先生来了。” “来得正好。”狄仁杰大感欣慰。 他与智囊胡先生之间,仿佛有着某种灵犀相通之感。每次遇到山穷水尽、需要磋商之时,对方总会不请自到,来得恰到好处。 秋风虽起,天气仍有几分燥热。 是以,胡先生进门时,额头鼻尖挂着细密的汗珠。 “大人。”胡先生拱手。 “胡先生辛苦,请坐。”狄仁杰一直对胡先生十分客气。 陶荣陪在一边,赶紧倒茶,双手端给胡先生。 “知道白眉书院噩耗,心里急,处理完得意楼的事,就快马加鞭过来了。”胡先生抹了两把汗,情形有些狼狈。 “已经送入棺材了,青书姑娘在打理一切。”狄仁杰回答。 “刚刚进来,迎着关亮,他已经说了事情大概。大人,看来这一次我们必须要跟海盗硬对上了。得意楼那边,我查到了海盗落脚踩点的痕迹,后厨的一个厨子、一个采买都是一个月内从登州府过来的,厨艺、办事能力极强,根本不是做粗活出身的。我已经把两人拿下,还未严加审讯,一并带了过来。审完他们,也许就能摸着点端倪了。”胡先生说。 “海盗觊觎的,只是海上渔船、海边渔民,抢来抢去,不过是钱和粮草,没有更大企图。胡先生,我在想,他们根本不敢也不该把手伸到长安来。刚刚,我在白眉道长的书桌暗格里找到了两封密信,写信者怂恿他重出江湖,话里的意思十分明显,就是要——”有些话,狄仁杰不便说出口。一说出来,就是对当今皇上的大不敬。 “海盗也分很多种,有些野心小,有些野心大。之前大理寺得到的情报,有海上小国网罗了大批海盗,企图扩张疆土,到中原大地上来分一杯羹。大人,这一次,咱们必须雷霆出击,毫不客气,肃清长安城内一切流寇余毒。”胡先生说。 陶荣不自禁地叹气,引得胡先生诧异地向他瞟了一眼:“怎么了陶荣?垂头丧气的?” 勘察白眉书院时,陶荣久久未能获知线索,已经叹气数次。 “胡先生,说出来或许你也不信,刚刚大人带着我第三次勘察现场,竟然没发现一丝丝凶手进来、离去的踪迹,仿佛从天而降又拔地飞去。从前办过那么多案子,还没遇到过如此诡异的呢。更何况,白眉道长的身份如此特殊,只怕——”陶荣向上指了指,无奈地闭嘴。 大理寺的人都明白,那个手势代指的是皇上,不便明说,只能如此。 白眉道长的身份的确特殊,他是当今皇上本家,皇上每次提起,都要尊称一声“白眉叔”。 他突然遇刺,皇上一定震怒,大理寺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处大事当小事,处小事当无事。陶荣,不必担心,将这件案子与从前所有案子看得一样,努力去查,也就是了。”狄仁杰淡淡地说。 他是智者,犹如良医,面对任何案子,就像良医面对任何病人,并不会因对方身份高贵就使出特殊的手段来。 “陶荣,搏虎尽全力,搏兔也要尽全力,这才是一名高手应有的做事态度。”胡先生补充。 陶荣垂首,立刻收敛了脸上的疲态,谨遵两人的教诲。 其实,从胡先生满脸流汗的状态,狄仁杰也能看得出,得意楼的血案也是相当棘手。否则,胡先生素日一向是洒脱恬淡、闲庭信步的样子,何曾弄得如此狼狈过? “马精忠不是个急躁暴烈的人,性情温和,甚至有些懦弱,在朝中极少得罪人,过去被那些老臣子欺压到家,当面唾弃,他也能低头弯腰、唾面自干。这样一个人,谁会跟他过不去,非得置他于死地呢?”狄仁杰困惑不解。 是非皆因强出头,而马精忠不要说是“强出头”了,有时候事情紧急,逼他出头,他都未必肯与人当面争辩。在同僚眼中,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实人,或者换句话说,是个无用之人,虽然长着男人的面孔,说话做事,却绝没有一点男人的大度与气概。 拿这样的人开刀,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大人,我把厨子和采买带上来,请您过过目?”胡先生请示。 “好,见见也好,总得见的。”狄仁杰点头。 陶荣出去,很快就带着一个双手反绑的中年人进来。此人的发髻有些凌乱,身上的衣服虽然并不脏污,但全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后厨里的油烟味。 “何园,得意楼的厨子,一个月前由登州府来,应聘至得意楼后厨,擅长做海鱼,最受食客们好评的是‘酸辣海鱼锅’。”胡先生介绍。 何园向狄仁杰望了一眼,然后垂下头去。 大多数厨子的身材都比较臃肿,自然是贪吃的缘故。不过,何园的身材却十分矫健,哪怕装出了弯腰塌背的模样,也掩盖不了他腰间、腿弯的极高韧性。只有常年习武、锻炼的人,肢体才会保持那种状态。 再有,此人的肩头微微隆起,可见衣服下面的肌肉相当发达。身为一个厨子,无论左手刀还是右手刀,只会将持刀的那只手臂练得粗壮有力,相对的,另外一条手臂就会绵软、细瘦,形成非常明显的左右差别。 更重要的一点,厨子常年切菜,身体因为腰、膝用力不均而发生扭转,任何时候站住,其姿势与普通人相差极大,总是歪歪扭扭的。 以上这些厨子的特点,何园身上都没有,只剩下一种油烟味。 “何园,你在得意楼干了不到一年?”胡先生问。 何园点头,老老实实地站着。 “去年中秋节,来得意楼之前,你在哪里?”胡先生又问。 “在登州府海边,开小酒馆。”何园回答。 “今天,马精忠大人那一桌上的菊花酿鲤鱼是你做的?”胡先生追问。 “是,我做的。”何园回答。 在这些普通的问题中,胡先生已经下了圈套,也就是六扇门行话说的“钩子”。三句话过了,这钩子也就露出来了。 “何园,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厨子,但站姿跟普通人一样。你看看,长安城这么多酒楼、这么多厨子,哪个跟你一样?只要在后厨切菜的人,干三个月以上,站姿一辈子改变不回来。再说,你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连老茧都没有。整天握刀的人,哪怕是我们大理寺的兄弟,手上都得有一层厚茧子。何园,你能不能告诉我,手上的茧子去了哪里?”胡先生声色俱厉,话术中的“钩子”逼得对方无处藏身。 “每天洗,用热水泡,把茧子泡软了,再用小刀削掉。我就是个厨子,大人不信,我也没办法。”何园回答。 “大理寺这地方,从来不缺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成千上百嘴硬的人进来,个个最后都老老实实,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你呀,现在嘴硬得很,到时候就有嘴软的时候了。”胡先生说。 “我就是个厨子,走到哪里,我也是个厨子。”何园低着头嘟囔。 “你擅长轻功,能够长距离高速奔跑。这种特长,正好用来在城中传递消息。过去大城守军中曾有‘巡城马’一职,所用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你的手指很软,越软,捏着暗器射出时,就会越有分寸,既准且狠。你的人中呈现出暗青色,那是慢性中毒的迹象,可知你长期接触某种毒药,在你呼吸之时,毒气由鼻孔进入,无法避免。我还观察到,你的耳朵后面磨出了茧子。那是为什么?那是因为,你每次接触毒药,都在嘴唇、鼻子上蒙了一块布,借此来防毒。很可惜,如果你早见到我,我会交给你,蒙布防毒的同时,必须用布卷塞住鼻孔,那样就不至于中毒。塞住鼻子,用嘴呼吸,毒气进入腹中,只有少量进入气管,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之策。不过,到了眼下这地步,你的寿命不会超过三个月,所以做什么事都不管不顾、破罐子破摔了。最后,我想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说实话,我仍然有办法救你——”狄仁杰淡淡地说。 观察比提问更重要,尤其是对于嘴硬的犯人来说,只有直击其内心最柔软之处,才能攻克其心理防线。 “我只是个……厨子,大人说的,我不懂。”何园分辩。 “还是提审那个采买吧,何园是被收买,而不是主谋。他做的,最多是炼制毒药、菜里下药,根本连外面酒宴上坐着的是谁都不清楚。所以,问他几十遍,他也只能回答这一句。”狄仁杰说。 一道菜从出锅到上桌,中间至少经过三个人转手。每次转手,都将厨子的罪责嫌疑削减一半。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可能下毒,何园很容易就把下毒的责任转嫁到传菜、理盘、上菜的伙计身上去。 假如沿着这条线索追查,需要抓捕审讯的人太多,浪费气力,并不明智。 第4章 疑犯供词 “是,大人。既然如此,我就让兄弟们先把何园投到大理寺铁牢里,等到血案水落石出,再酌情处理?”胡先生请示。 狄仁杰皱着眉摇头:“那样不妥,从侦缉到破案,至少三个月到半年,现在还没到中秋,等他放出来,已经是深冬甚至是清明了。胡先生,这样处理,就把他害惨了。” 胡先生苦笑:“大人,得意楼出了那么大的事,马精忠是钦差大臣,这案子只差几步就要捅破天了。如果上面限期破案,我们又交不出罪犯,岂不头疼?我的意思是,先把何园抓进去,实在不行,就给他弄个口供,安上个‘毒杀钦差’的罪名,拿去顶罪。” 狄仁杰沉思良久,轻轻挥袖:“唉,这样……先按你的意思去办吧。” 两人是在演戏,这也是大理寺办案的套路之一。不过,审讯犯人这件事一向都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终目的都是破案缉凶,中间过程反而不甚重要。 他们不避开何园交谈,就是要将这种利害关系摆明了给何园看,由犯人来做出选择。 “我只是个厨子……”翻来覆去,何园只有那一句话。 陶荣把何园带下去,反手关门。 “害了马精忠,对谁有好处?登州府对于海盗的清剿力度逐年增大,有没有钦差大臣一样进行。也就是说,马精忠到不到登州府,那边的行动都不会推迟……胡先生,给马精忠送行的那些人里,有没有值得怀疑的角色?”狄仁杰问。 胡先生没有犹豫,直接回答:“没有,都是些不太得势的老臣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马精忠走在一起的,都是胸无大志、只想早点告老还乡之辈。这些人啊,越早离开朝堂,大唐江山就越能蒸蒸日上。” 一直以来,胡先生对于“懒政、怠政”的官员颇有微词,尤其是对马精忠这种人,认为他们尸位素餐,实在是浪费了朝廷的俸禄。 在他眼中,只有狄仁杰这样的治世能臣,才配得上“大唐官员”的位子。 “事发之后,两个人都没逃走?”狄仁杰问。 “采买孙广是在集市上抓获的,何园被抓时,还在住处蒙头酣睡。两人都没有逃跑的迹象,只不过,表面看上去,孙广比何园机灵很多,回答问题时眼珠乱转,似乎心中有鬼。”胡先生回答。 果然,孙广被带上来时,眼珠一刻不闲,从狄仁杰、胡先生、陶荣脸上反复掠过。 外面,喧嚣告一段落,后堂里青书的哭泣声也停了。 “突然这么静了,还真是不习惯呢。”狄仁杰自言自语地说。 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白眉道长就这么突然走了。 朝中敢于仗义执言的忠勇老臣本来就不多,白眉在的时候,一些有忠心、没胆量的官员还敢仗着他的威势说一些利国利民的真话。他这一死,那些人胆子小,不必遭到恐吓,自己就先闭嘴了。 静,对于朝堂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灾难,若是人人三缄其口,皇上也就听不到有用的建议,看不到有用的奏章,国家的进步也就停滞不前了。 “没事,青书姑娘已经得了白眉道长的真传,冷静镇定,能够撑起一切了。”胡先生说。 他对青书的印象极佳,平时谈论起来,全是溢美之词。 “白眉道长的声望和地位,无人能够取代。杀了他,敌人就犹如折断了我方的中军大旗。”狄仁杰有些气闷,站起来,走到窗前去。 他们选定的审讯之地,是桂花树西面的房舍,原先是白眉道长用来写字画画、会客交友的偏厅。 由四面墙壁张挂的书画上,狄仁杰时时刻刻都感受到白眉道长的存在。 “不敢为天下先”——一幅立轴就挂在窗边,六个汉隶大字,笔笔遒劲,力透纸背,是白眉道长亲自书写的。 至今,大理寺的书房里,还挂着白眉道长赠给狄仁杰的“正本清源”匾额。 “他走了,为皇上遮风挡雨的伞就又少了一柄了……”狄仁杰暗自感叹。 他是忠臣,但并不赞同屈子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一句,而是希望身边都是忠臣,所有忠臣精诚团结,联手打造保卫长安城、保卫大唐江山的一道崭新长城。 “举世皆清我亦清”——这才是他最想看到的。 “孙广,得意楼发生了血案,你知道吧?”按照惯例,胡先生率先发问。 “知道,知道。”孙广赶紧点头。 “你是得意楼的采买,所有食物都是经由你的手进了后厨。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怎么说?”胡先生又问。 “我听说马精忠大人是自杀,又不是中毒,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刚刚还在想,要是其他客人有个头疼脑热、腹痛肚疼的,就能怪到得意楼头上,可现在,他自杀,肯定跟得意楼没关系,当然也就跟我没关系。大人,您把我抓来半天,得意楼的生意已经——”孙广口齿伶俐,胡先生只问了一句,他已经有很长一段话等着了。 “酒宴里有一道‘醉海螺’,那是长安城里不常吃的菜,你是从哪来弄来的海螺?”胡先生问。 “东海取水,一路带着海螺过来。这是齐鲁之地那边来的人常用的赚钱手段,大人不干采买这一行,自然不知道。”孙广咧着嘴笑起来,眼中露出鄙夷之色。 “海螺有了,你为何又买了百香草?身为酒楼采买,你当然应该知道,百香草来自西域大漠,绝对不可以与鱼虾蟹贝类同食,海螺也是一样。一旦同食,人就会出现强烈的幻觉,严重时导致自戕或者坠楼。而且,你还有更狠的一招,除了海螺和百香草,你还给后厨准备了龟背菌,那种蘑菇来自龟兹国的黑泥沼泽里,单独食用鲜美无比,但有一个致命缺点,就是不可与海味、百香草同食,一旦放在同一盘中,就等于是毒药。你处心积虑准备了这么多相克的食材,贮存在得意楼后厨,是不是早就有了杀人之心?”这又是胡先生在话术中埋下的“钩子”,瞬间击中了孙广的要害。 胡先生不是庸才,任何一次勘察现场,都能搜得透彻至极。 这一次,得意楼发生血案,他就把后厨翻了个遍,将各种可能性罗列出来,抽丝剥茧一样,极力探察马精忠自戕背后的真正原因。 “我不知道,我从未采买过龟背菌。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偷偷把这东西放在后厨的。”孙广只能极力抵赖。 胡先生笑了:“孙广,一块上等的龟背菌价值百两银子,如果没有海味和百香草,它根本不是毒药,毒不死人。别人陷害你,为什么不干脆买一包砒霜放在后厨?还得花心思打听你有没有百香草之类?好了,你现在不说,回大理寺之后,有很多手段让你老老实实说。” 孙广变色,缓缓地低下头去。 “说吧,给你机会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对吧?”胡先生循循善诱。 下手杀人的都不会是幕后主使,而是马前小卒,或者干脆是中盘的弃子。 对于这类人而言,一落入大理寺手中,就会被主子抛弃,一钱不值。 “有人给了我那些食材,还给我银子,唯一的要求是,把它们送入后厨。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用做。”孙广终于妥协。 “是谁?”胡先生追问。 “一个女人,一个蒙着脸的女人……五天前一早,就在西坊向南的仙人堂门口,她拦住我,给了我龟背菌和一包银子。她身上带着一种奇特的香味,普通人家的女子根本不会有。我看不见她的五官,但能感觉出来,那是一个妖里妖气的女子。”孙广老实交代。 狄仁杰眼睛望着窗外,耳朵却在听胡先生与孙广的对话。 仙人堂的位置是在西坊官妓营的南边,按照孙广的描述,他一大早出现在那种地方,昨夜一定是留宿在某个风流场所了。 “关于那女子,还有什么可说的?比如她的说话口音,是不是高丽人或者是登州府沿海等地的人氏?”胡先生继续引导。 “不是,听口音,那女子绝对是长安人。”孙广回答。 “是这样?是这样?”胡先生连续自问了两遍,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 “说说那香味吧?”狄仁杰头也没回,低声吩咐。 孙广回答:“小人判断,那香味是官妓营里带出来的。普通人家的女子,使用的大多数是劣质胭脂水粉,香味不能持久,早上梳洗打扮,到了下午就毫无香味了。只有官妓营里的女子,使用的都是宫内香或者西域香,品质一流,三日不绝。” 听到“宫内香”三个字,狄仁杰皱眉,立刻回头,向胡先生打了个手势。 胡先生会意,在孙广肩上一拍:“以后,不能说‘宫内香’三个字。要想在长安城好好活下去,就得谨遵‘祸从口出’的道理,不要提及任何跟皇宫有关的事。嘴上没有把门的,脖子上这颗人头就长不稳了。” 官妓营里的女子身份特殊,无法与宫内任何女子相比。即使是各宫的宫女,也耻于与官妓营里的女子比较。 “宫内香”是宫中专用,偶尔有些流传到官妓营,也是“可用不可说”的。 否则,传扬出去,坊间会说“宫里宫外的女人身上一样香”,该是何等的大失体统? “是,是。”孙广点头不迭。 看似疑点重重的两个人,细细审讯下来,所获有限,都无法直接跟得意楼血案扯上关系。 “带下去吧。”狄仁杰失望,挥挥手,让陶荣将孙广带走。 胡先生也有点沮丧,现在,就算定了何园、孙广的死罪,将两人斩首示众,也无法自圆其说,解释得意楼的血案。 “大人,现在,我想动用一批线人,把东坊、西坊的高丽人聚集地全都彻查一遍,看看……看看有没有高丽人参与其中。可是,这样收效太慢,上面追责下来,大人能否顶住?”胡先生问。 “当然。”狄仁杰一口应承,“你放手去做事,上面问责,我顶着。” 陶荣再次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胡先生问。 “书院出事,所有蒙童都被家里接走了,一个都不剩。或许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有孩子来书院读书,直至一两年后,大家淡忘了凶杀案,也许书院就能重新繁荣兴盛了。”陶荣回答。 “我去看看青书。”胡先生走出去。 “陶荣,你和柳叶、胡先生都留在书院里,我先回城,去找个人。”狄仁杰说。 他要找的是柳生牧云,弄清楚对方来书院时,跟白眉道长到底聊过什么。 “好。”陶荣点头。 对于狄仁杰的话,陶荣一向言听计从。 “外面乱了,但我们的心不能乱,要一直中正独立,不可人云亦云。”狄仁杰又说。 这是白眉道长经常教诲他的话,如今,他用来教诲下一代年轻人。 “大人一路当心。”陶荣说。 狄仁杰暗自感叹:“多事之秋,再当心,也有出意外的时候。每个人都要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任何朝代,只有为国家、为百姓而死,才能真正名垂青史,千年不朽吧……” 从白眉的死,他意识到,长安城内的奸佞力量正在抬头。如果不能迅速扑灭这股妖火,就会造成更大的损失,令九城之内更加恐慌。 他走出小厅,招呼关亮备马。 就在这时,青书沿着长廊过来,手里捧着两卷古书。 “大人,这两卷书是师父最钟爱的,我刚刚检查,里面夹着纸条,写明了送给大人细读。”青书紧走了几步,将两卷书递过来。 那是两卷阐述徐福渡海的古书,当时,海上风浪接天,水中涌现出数百丈长的巨大鲸鱼,鱼嘴比楼船还大。为了消灭鲸鱼,徐福命令随船工匠设计了几百种远距离攻击武器。古书的后半部分,全都是那些武器的草图。其中有几种,似是弓弩又似是铁车,被命名为“射天车”,上面可以搭载硫磺火箭,射中目标,立即开始燃烧,给目标造成巨大创伤。 有了这些海防利器,登州府守军就可以隐蔽在战壕里,等海盗靠近海岸,再跳出去射击,其杀伤力一定巨大无比。 “我听师父说过,他想将古书送给钦差大臣马精忠,让他到登州府去的时候,直接交给守将,按照图纸,制造弓弩,彻底杜绝海盗之患。”青书又说。 “多谢青书姑娘,也多谢白眉道长。”狄仁杰受之有愧,但这古书十分珍贵,他必须收下。 不知何时,青书的眼睛也哭肿了,本来春葱一般的十指,也因为亲自操持灵堂而变得满手尘灰,仿佛一朵盛开在朝晖中的好花,还没怎么向世界展示自己的美丽,就忽然之间面临夕暮,失去了原来的颜色。 白眉在的时候,她是弟子,是女孩子,是可以寻求长者羽翼庇护的孩子。但是,今日血案之后,她必须在一夜之间长大,独力面对任何困难。 这种日子不容易应对,稍有脆弱缺口,整个人就压垮了。 “青书姑娘,一定……一定节哀。有人就有力,只要人还活着,白眉书院一定就能重新辉煌起来。”狄仁杰劝慰。 “师父教导过,再悲伤的事,我也只悲伤一天,然后从悲伤里跳出来,继续走自己的路。过了今天,我还是青书,绝不离开白眉书院,就在这里读书写字,等待为师父报仇的机会。”她决绝地说。 关亮回来禀报,健马已经拴在门外,只等快马加鞭回城。 “我先回城,去见柳生牧云。”狄仁杰说。 “好,青书静等大人好消息。”青书点头。 直到上马离开,狄仁杰的心都沉甸甸的,仿佛沾上了青书的眼泪。 进城后才发现,得意楼附近的数条街白日封禁,不许百姓随意出入。百姓议论纷纷,却都没有什么准确线索,全是道听途说。 “马精忠只是个小角色,杀了他,对朝堂没有任何损失,悲恸伏地的只有他的家人而已。看看坊间百姓,或许三天之内就忘了马精忠的名字,只记得人头落地的血案。”狄仁杰再次感叹。 坊间传言最多的,就是种种匪夷所思的猎奇事件,作为喝茶饮酒时的佐料。至于真相如何、死的是谁,都不重要。以至于流传到最后,版本不一,情节不一,主角不一,完全衍变为另外的一个奇谈故事。 杀人越货可以入罪,但这种胡乱编排故事却无法追究。这种大唐律法上的缺失,早就让狄仁杰感到遗憾。 第5章 柳生牧云 到了柳生酒家,正如狄仁杰所料,里面没有一个客人,只有柳生牧云坐在靠门的长凳上。 门外台阶上,五只酒坛一字摆开,上面分别贴着“小暑、大暑、头伏、中伏、末伏”的字条。 狄仁杰下马,柳生牧云撩起眼皮看了看,又更深地垂下头去。 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像柳生牧云这种做生意的样子,酒家最后早晚关门倒闭。 “喝一碗酒。”狄仁杰走进去,在酒家最中央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你是谁?”闷了半天,柳生牧云憋出了这句话。 “大理寺狄仁杰。”狄仁杰并不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外面的酒没封着,自己倒。”柳生牧云说。 “你是店家,应该起身为客人倒酒才对。”狄仁杰微笑着说。 柳生牧云抬头,看着狄仁杰。 “这里是长安城,不是一个人随意任性的地方。你的酒好喝不好喝是其次,重要的是,你必须得有开店的样子。”狄仁杰说。 “这些酒,你不懂,走吧。”柳生牧云说。 狄仁杰摇头:“不懂酒就不能喝酒?” “我知道你,但我实在不想跟你扯上任何关系。否则,也就有杀身之祸了。”柳生牧云说。 狄仁杰叹了口气:“我从白眉书院来,青书姑娘说,你曾到访书院,与白眉道长彻谈了一天半夜。我想知道,你们谈论的那些话题里面,跟高丽国联系最紧密的内容是什么?告诉我,大理寺就不来麻烦你了。” 柳生牧云的脸很白,从侧面看,犹如一方美玉。他的身材十分匀称,十指细长,亦白得像玉。 与大多数扶桑人不同,他的双眼、双眉线条柔和,眼神空渺,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样。 狄仁杰知道扶桑人的生活习性,犹如古之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极少步入豪华宴饮之所。另外,扶桑人严谨自律,来长安城的唯一目的就是学习深造。 柳生牧云起身,从台阶上搬起一坛酒,倒了两大碗,端回来,放在狄仁杰的手边。 “我去向白眉道长请教,海岛震动,房屋倾颓,该如何处之?中原秦书中说,扶桑岛压在一只吞海巨鲸背上,巨鲸每年七月醒来,摇头摆尾,地动山摇,岛上百姓苦不堪言。我柳生家族是扶桑第一望族,以平息灾难、拯救百姓为己任,必须拿出切实可行之策,应对这件事。我听说白眉道长有‘射鲸之术’,故此上门求教。”柳生牧云说。 “结果呢?”狄仁杰问。 “白眉道长学识渊博,已经为我指点迷津。”柳生牧云回答。 “柳生家族是大族,而‘棋寇社’却是大贼。我不希望,你到长安来,也将棋寇社的贼人引来,将长安九城当作杀人流血的战场。”狄仁杰开门见山地说。 “棋寇社”是扶桑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其行踪在中原出现过不到十次,但每一次都会留下一场惊天动地的杀戮。 狄仁杰查阅旧年卷宗获知,棋寇社的目标一直都是扶桑大族的中坚人物,从未将矛头指向中原人。 基于这一点,狄仁杰才稍稍放心,没有把棋寇社划入头号大敌行列。 “白眉道长教诲我,棋寇社的存在,犹如池中乌鱼、山中豺狼,虽然带来了杀戮,却会激发扶桑人的团结战斗能力,使我们整个民族都能警醒活着,不敢懈怠。否极泰来,坏事也能变成好事。”柳生牧云说。 “无论坏事好事,都不要给长安城添事。”狄仁杰说。 “长安城的事,是大理寺的事,与我柳生家族无关。同样,我的事,也跟大理寺无关。”柳生牧云说。 “你在这里卖酒,就与大理寺有关。”狄仁杰淡淡地说。 “那我就不卖酒,只赠饮——请吧大人。”柳生牧云端起了酒碗。 狄仁杰没有拒绝,端碗饮酒。 门前裙裾闪动,两名女子结伴经过。其中一个,向酒家里望进来,眼珠转动,向着狄仁杰上下打量。 狄仁杰没穿官服,店中光线又暗,所以那女子辨别他的样子时十分费力,脚步渐缓,另一名女子已经走到前面去。 “走吧。”前面的女子低声叫。 偷窥的女子掩嘴而笑,匆匆过去。 柳生牧云的双手抖了一下,碗沿一倾,洒出来的酒落在胸前衣襟上。 那女子的声音很动听,像是微风拂动了古琴上的小弦,琴声震荡,久久不息。似有意,似无意,似有情,似无情。正因如此,才更能撩动倾听者的心弦。 柳生牧云起身,又到台阶上搬酒,脸朝着两名女子离去的方向,痴痴伫立。 刚刚一瞥之间,狄仁杰判断,前面的女子十分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街上行人不断,店内狄仁杰与柳生牧云正在喝酒——这些似乎都没有进入那女子的眼帘,她只是挺胸抬头、端庄平静地向前走,绝不烟视媚行。 从这名女子身上,狄仁杰想到了青书。 青书亦是如此,端庄淑雅,进退得体,任何时候都衣着整洁,落落大方。 “那么好的女孩子,恐怕终生都无法走出白眉遇刺的阴影了。”狄仁杰默默地惋惜自语。 “白眉道长遇刺身亡了。”狄仁杰说。 柳生牧云没有听到,张望良久,才垂下头,搬了一坛酒进来。 “刚刚大人说什么?”他问。 “白眉道长遇刺身亡了。”狄仁杰重复一遍。 “他早有预感,杀人者一定是潜藏在长安城里的海盗。他说,皎皎者易污,尤其是那些不肯与无耻之徒同流合污的智者。敌人采用的手段无非就是威逼与利诱,最终不能如愿的话,一定是登门杀人。我曾问他,明知居住在白眉书院有危险,为何不迁入长安城,至少能够托庇于金吾卫的保护。他回答说,自己住在那里,就是一个最好的诱饵。海盗残虐杀人,引起朝廷重视,就能彻底解决登州府之乱。”柳生牧云说。 狄仁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真的这么说?” “正是。”柳生牧云点头。 “白眉道长真的是……国家忠臣。”狄仁杰深深感叹。 如此看来,白眉道长是在用自己的死召唤朝廷对海盗的雷霆痛击。如果海盗只是刺杀了马精忠那样的人,就不会引起朝廷的极大重视了。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句警世禅语,正是白眉道长的良苦用心所在。 对比白眉道长,狄仁杰倍感惭愧,只能低头喝酒。 “白眉道长还说,他有事,大人一定会找到这里来。他要我转告你,乱局之中,绝对不要妇人之仁,该杀的必杀,该囚的必囚,宁愿错杀,不可错放。”柳生牧云又说。 狄仁杰无言,这些话违背了他为大理寺设下的办案原则。 他曾教诲陶荣:“宁可错放,不可错杀。人死不能复生,要判一个人斩首死刑,一定慎之又慎,不可草菅人命。” “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请吧。”柳生牧云端碗,饮酒送客。 狄仁杰出了柳生酒家,关亮坐在门边台阶上,正在百无聊赖地逗引地上的蚂蚁。 “关亮,看清刚刚过去的两名女子了吗?”狄仁杰问。 “看了个大概,前面的十八九岁,后面的年长一些,约在二十五岁上下。我听两人交谈,年长的称年轻的为‘仙儿’,两人去了前面的胭脂铺子,后来就没再注意。”关亮回答。 “好吧,你先回大理寺,我一个人走走。”狄仁杰说。 除了陶荣,其他的年轻人都太浮躁,不肯沉下心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案情中去。 譬如刚才,如果候在门外的是陶荣,一定会注意到年长女子的异常之处,不必请示,就会悄悄跟踪上去。 可惜,关亮不够机灵,错失了机会。 狄仁杰一个人穿过窄巷向西,准备去孙广供述过的仙人堂。 他了解长安的每一条大街小巷,脑子里装着一张活地图。昔日陶荣组建九城流星斥候部队的时候,这张“活地图”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日头西斜,小巷里略显幽暗。 每次经过类似地方,狄仁杰都会提高警惕。小巷长不过四十步,宽不过三步,只要两头封堵,行走其中的人就很难逃脱。 他向两侧高墙看,一户人家的后院里,核桃树结果,沉甸甸地向下扯着树枝,越过墙头,伸到墙外来。 “柳叶见了这棵核桃树,一定欢喜得很。”狄仁杰微笑着自言自语。 柳叶最喜欢吃青核桃,每次剥完吃够,双手十指就都染成了青黑色。 “她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狄仁杰长叹,说不清自己是在心疼柳叶,还是惋惜青书。 迎面,有人牵着一头老牛走来,将前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狄仁杰向后看,三个汉子推着独轮车,一个跟着一个追上来。 “如果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我,长安城的治安情况就真的大大堪忧了。”狄仁杰并不担心自身安危,而是对于几个月内突然恶化的城内形势感到不安。 或许,正如白眉所说“宁愿错杀、不可错放”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以杀止杀,以血还血,才能遏止海盗们高举的屠刀。 小巷两侧的墙不是太高,狄仁杰只需要轻轻一跃,就能遁出困局。所以,他并不着慌,静等着两头这些人在巷子中间碰面。 牵牛的人走近,狄仁杰站在墙边,准备侧身闪避。 “我这头牛,卖一百两银子,能懂人言,能说人话。”牵牛的人停下来,掀起斗笠,看着狄仁杰。 “这样的宝贝如果牵到集市上去,一定卖个好价钱。在这里,很难找到买主。”狄仁杰说。 “只有卖给识货的人,才能卖个好价钱。识货的人不需太多,一个足够,对不对?”牵牛的人用斗笠扇风,挡住狄仁杰的去路。 “强买强卖不是买卖,对不对?”狄仁杰反问。 “一头会说话的牛,一百两银子不多,买了吧。”牵牛的人不肯让步。 狄仁杰皱着眉点头:“好,我买,只是有个条件,你得把它送到大理寺去。你去找个叫关亮的,他会给你银子。” 他对牛不感兴趣,但如果某些神秘事件跟案子有关,他就不会放过。 “我告诉你个秘密,长安城里谁是海盗,谁是坏人,我都知道。你买下我,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响在狄仁杰耳边。 狄仁杰低头,那老牛正鼓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牛眼瞪着他。 “它在说话?”狄仁杰问。 “对,它在说话。”牵牛的人戴上了斗笠。 “这头牛,我们买了。你的命,我们也买了。”推着独轮车的汉子走近,扔下车子,从车把里各自抽出两把分水峨嵋刺。 “好吧,牛在这里,命也在这里,只看你们能不能拿去了。”牵牛的人点头。 身为大理寺的人,狄仁杰本来应该出声喝止这场战斗,但却突然听到了那头牛第二次说话:“不要管他们,长安城人太多太杂,必须优胜劣汰,只保留下精英人物。他们打来打去,就省下你的气力了。” “牛能说话,通晓事理,还能帮人做事……这样的好牛,打着灯笼哪里找去?”狄仁杰轻轻拍着牛头,自言自语。 他当然不相信牛能说话,很多腹语术的高手,就能做到这一点。表面是“牛在说话”,实际是“人替牛说话”。 战斗一触即发,并且瞬间结束。 牵牛的人冲进峨嵋刺划出的六道寒光里,穿花蝴蝶一样飞舞,摘下斗笠又戴上斗笠,三个推车汉子就弃了峨嵋刺,捂着喉咙倒下去。 这个看似粗俗不堪的牵牛人,投入战斗之时,武功简洁高效。战斗结束之时,又如同鹤立霜田一般,孤傲冷峻,倜傥洒脱。 “田鹤。”狄仁杰一口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狄大人。”牵牛人摘去斗笠,向狄仁杰点头。 在大理寺的六扇门精英册中,登州府“杀人神捕”田鹤占据了第二页中的重要位置。 胡先生之所以没将田鹤列入第一页精英榜,就是因为此人嗜杀,面对可杀可不杀的罪犯时,总是做最简单的选择,一杀了之,所以才有了“杀人神捕”这个半褒半贬的称号。 “他们是海盗,我从登州府跟踪他们到这里,已经找到了其巢穴。所以,现在,他们已经没了价值,杀了毫不可惜。”田鹤说。 他的一双黑眉是从中断开的,仿佛长着“四块”眉毛,每一块都像一把折断了的快刀。 “在哪里?”狄仁杰问。 “我破了案,会把文书上交到大理寺。在那之前,一切保密。”田鹤说。 “田鹤,你是六扇门捕快,不是杀手。大理寺要的不是文书,而是足够定罪的证据。如果杀人能够解决问题,大理寺要做的事也就太简单了。”狄仁杰皱眉。 “杀人当然能解决问题,就像刚才,你不杀他们,抓到大理寺去又能怎样?关起来?关一辈子?天天浪费国家的粮食和地盘?像我这样,一路杀过去,一了百了,腾出工夫去做更要紧的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田鹤并不在乎狄仁杰的不悦表情,重新牵起了老牛的缰绳。 “别用‘腹语’惑众,当心金吾卫把你当成妖人抓起来。”狄仁杰好心叮嘱。 “金吾卫?一群光吃饭不干活的饭桶能抓住我?好笑,好笑……”田鹤大笑着,牵着老牛扬长而去。 狄仁杰摇头苦笑,倍感惆怅。 不止登州府,其它州县还有很多田鹤这样的人,整日恃才傲物、自以为是,将自己当成了地府判官一样,找到罪证即杀人结案,将六扇门变成了合法杀人之地。 他们是捕快中的智者,可以封以“神捕”称号,但却给州县百姓带来了另外一些困扰。 最令狄仁杰头疼的,就是对于田鹤这类人的管理和引导,强压着他们,不要捅出天大的窟窿来。 他走出小巷,并未按照原定计划去往仙人堂,而是折返到另一条巷子,连续横穿,很快就跟上了田鹤和那头老牛。 田鹤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观赏风景。 狄仁杰远远跟着,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田鹤终于停下来。 前面是东城集市,许多收摊的小贩或推着独轮车或挎着篮子,正从集市里走出来。 田鹤蹲在墙角,斗笠遮住眉眼,向集市出口聚精会神地望着。 狄仁杰也停住,登上台阶高处,俯瞰集市和田鹤。 第6章 海神帮众 第7章 杀人神捕 原先,狄仁杰只想摸清情况,通知大理寺进来抓人。现在,他却改变了想法,不想带走任何人,也不惊动敌人,只是在外围派人监视,直到最后时机成熟,才闯进来一网打尽。 他刚想翻墙离去,正屋的门开了,那个从外面回来的人蹑手蹑脚走出来,直奔西厢。 狄仁杰知道不妙,马上向前移动,到了西厢南墙拐角处。 那人到了西厢门口,右手一翻,亮出了短刀,随即推门而入。 狄仁杰没有丝毫耽搁,趁着敌人还没关门,倏地闪进去,然后反手关门。 屋内没有点灯,急切之间,那人无法看清狄仁杰的五官,错误地以为是自己的同伴。 “我进来看看,怕是梁山翼出意外。”他低声解释。 狄仁杰了解对方的想法,其主要目的是杀人,免去前后伺候之苦。 “你不是——”一眨眼工夫,那人察觉,进来的不是同伴。 狄仁杰向前滑步,空手入白刃,一把将短刀夺下来,横压在对方喉结上。 “别说话,你想杀同伴灭口,免除麻烦,这种想法真是愚蠢。如果人人都这样做,与草原上的豺狗有何区别?”狄仁杰低声喝问。 草原豺狗残暴无比,追击敌人的过程中,如果有同伴战死,就会分食同伴,然后继续追击。 在豺狗看来,无论敌人还是同伴,一切都是食物,一切都可啮噬,先让自己果腹再说。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那人又惊又怒。 “你猜猜,我是谁?”狄仁杰问。 “你是……大司命派来监视我们的?”那人胡乱猜测,正中狄仁杰下怀。 “哼哼。”狄仁杰向前凑近,鼻息喷在对方脸上。 “我没有杀人的意思,我们一定能把梁山翼照顾好,让他重新参战,为海神帮冲锋陷阵。请告诉大司命,我们这里不会出任何问题,随时听候调遣。”那人赶紧表白忠心。 狄仁杰松手,将那人推开。 “转过身去。”狄仁杰吩咐。 那人赶紧转身,面向墙壁。 床榻上,梁山翼早就脱掉了白衣。与田鹤一样,他的身体多处受伤,伤口被布条一层层裹住,从下颌一直到小腿,至少有二十多处。 狄仁杰仔细审度着梁山翼的脸,暗自思索,如果对方没有来得及刺杀白眉,那么,肯定还有另一路刺客,抢先闯入白眉书院,得手后立即远遁。 “到底有多少人想杀白眉?到底有多少人觊觎着繁华热闹、金碧辉煌的长安城?”狄仁杰不禁感叹。 如果是普通人行事,面对这种危险的刺客,一定是挥刀杀之,永绝后患。可是,狄仁杰现在做出的却是“不杀以观后效”的高难度决定。 就像下棋一样,永远不要急着将边角战斗定型,而是尽量保持棋盘上的活力,当作打劫的劫材。 只有狄仁杰这种胸怀无比宽广者,才能无极限地容纳一切,让自己变得通晓天地乾坤,做到“天地乾坤为我所用”。 “我们不会坏事,请转告大司命,三日内一定做好准备,随时等候召唤。”面壁的人仍然忘不了表白忠心。 狄仁杰哼了一声,无声地后退,出了西厢。 在正屋内另一人没有发觉的情况,他原路跃出围墙,牵着老牛,匆匆赶回大理寺。 这种意外变化之后,他相信那人一定不再刺杀梁山翼,而是改变主意,好好照料梁山翼,不敢让他出任何问题。 关亮一直在大理寺的正厅等他,神情十分焦急。 “大人,田鹤已经脱离危险,敷药包扎完毕,正在休息。”关亮禀报。 “你脸色不对,有事吗?”狄仁杰问,把老牛交给关亮。 “我……我……大人,宫里有消息传过来,皇上已经知道白眉道长遇刺的事,龙颜震怒,连夜下旨,挑选钦差大臣入住大理寺,限期破案。否则,将大理寺全体斩首示众,以告慰白眉道长在天之灵。”关亮说。 对于这个消息,狄仁杰并不感到意外。近几个月,大理寺已经焦头烂额,面对一堆血淋淋的无头案,却无法侦破其中一个,朝中官员已经抱怨不少,认为大理寺无能,应该下旨惩戒,限期破案。 “不怕,带我去看田鹤。”狄仁杰低声说。 集市口一战,短促而惨烈,他看在药铺观察过梁山翼的伤势,不禁连连倒吸凉气,相信田鹤也是一样。 果然,田鹤已经重度昏迷,浑身裹满了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布条。 “大夫说,明天醒来,人就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关亮解释。 “好。”狄仁杰点头,在床前坐下。 兵与贼、官与匪永远都是水火不容,今日的田鹤与梁山翼原先没有任何矛盾,只是因为入错了行,一个成了捕快,一个成了杀手,才会针锋相对地当街火拼。 不同的选择决定了他们的未来,似乎冥冥之中早就被命运之手摆在了必然相遇的位置上。 狄仁杰记起来,白眉道长曾在一次酒后说过“天要我亡、我先把天捅个窟窿”的狂言,或许只有他那样横空出世、胸怀天下的大人物,才能说出如此的豪言壮语吧,至于其他人,都只能缄默地服从上天的安排。 关亮捧过一盏茶来,正是白眉书院带回来的桂花茶。 “大人,当班的几个老哥在悄悄议论,我听了几句,不知能不能说?”关亮问。 狄仁杰笑了,他知道那些老捕快会怎么说,大概就是“找人顶罪、假冒凶手”之类六扇门常见的套路。 他一进大理寺,就把这种事列为“捕快十大罪”第一条。 有悬案不要紧,但六扇门绝对不能做瞒天过海、自欺欺人的事,将大唐律法当成儿戏。 朝廷设置大理寺,是为了发力破案,而不是简单平事,两者差别太大,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你还年轻,不要听他们说。做事情还是混日子,决定你的一生。关亮,多跟陶荣学习,踏踏实实做事,千万不要走歪门邪道,会害死人的。”狄仁杰说。 “是,大人。”关亮赶紧拱手答应。 狄仁杰试探田鹤的腕脉和鼻息,感觉对方心跳有力、呼吸稳定,总算放下心来。 “这是田鹤身上找到的,我没让别人动,抢先收起来了。”关亮拿过一封信函来。 看到信函上的高丽文字,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 他抽出信纸,快速阅读那些高丽文字。 信中如此说:“鹤弟,三日内无论能否得手,都必须离京。升官发财,以后机会无限,先保命要紧。另,览后即焚,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凭你的本领,海内诸国都能谋一官职,不必拘泥于登州。长安变,勿出手,明哲保身,自扫门户,切记切记。” 田鹤并没有按照写信者的意思“览后即焚”,而是将信函留在了身边。或许,他在急速追击梁山翼的过程中,根本没有毁掉这封信的工夫。 “三天,又是三天,三天内究竟会发生什么呢?”狄仁杰皱着眉,把信纸折起来,塞在袖子里。 “大人,要不要通知陶大哥他们回来?”关亮又问。 狄仁杰知道,现在陶荣正逐渐成为大理寺的顶梁柱之一,获得了大部分年轻人的信任。 陶荣不在,这些年轻人就没有主心骨,总是忐忑不安。 “让他们在白眉书院待一夜吧,出了那么大的事,青书姑娘身边需要人手。”狄仁杰摇头。 柳叶陪着青书,至少能够让狄仁杰安心一些。多年以来,他将白眉视为自己的师长,更将白眉书院当成了自己心灵栖息之地。 如今,地动了。 “雷霆震怒,杀之……杀之都不足惜——”沉睡之中,狄仁杰陡然醒来,感觉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大石,憋得喘不动气。 天还未亮,他已经躺不住了。 “三天”是大祸来临的极限,如果就这样无可奈何地躺下去,最终一定不是个好结果。 一想到“三天”,身子下面的床板就变成了烧红的铁锅,令他辗转难安。 他取出了田鹤身上搜出的那封信,在灯下连看了十几遍,然后绕室踱步二十几圈,再拿起信来,突然下了决心。 “非常时期,个人性命不重要,为了胜利,每个人都必须付出极限代价。”他低声自言自语。 然后,他开了门,轻声招呼:“关亮,关亮。” 关亮从睡梦中惊醒,大声回应:“大人,我在,什么事?” “去请闫神针来,马上去,不管他在干什么,让他带上针囊,即刻到田鹤的房间里去。”狄仁杰吩咐。 “是是,我马上去。”关亮答应着,胡乱套上衣服,奔跑出去。 “闫神针”过去的名字叫“三针”,是长安城内最有名的针灸大夫。他出门行医,每次最多三针,就能解决一切疑难杂症。所以,除了“闫神针”之外,他在民间还有一个绰号叫作“阎王敌”,意思是说,他的神针能起死回生,力敌阎罗王的拘魂之术。 狄仁杰判断,闫神针到场,三针下去,田鹤就能开口说话。 现在,他只想知道写信给田鹤的是谁。找到那个人,就会明白“三天”到底指的是什么了。 他刻意不去动药铺里的人,是因为要尽量保持那条线索,将来出其不意,一举破敌。 外面,黎明将至,夜色暗到极点,长安城顶上仿佛覆盖着一口大锅,将星月云朵一起挡住。 狄仁杰走下台阶,站在大理寺的院中。 他并不怕死,只怕是所有人被罢免、斩首后,罪犯仍然逍遥法外,再次掀起更大阴谋来。 “那样,仇者快,亲者痛,大唐长安,就要……”狄仁杰不愿设想那样的结局,因为他从第一天进入大理寺,就立下重誓,只要还有三寸气在,绝不姑息养奸,必须与阴谋者血战到底。 蓦地,田鹤在房间里大声呻吟,打断了狄仁杰的沉思。 他走进去,擦着火镰,点燃蜡烛。 田鹤翻了个身,触到伤口,在睡梦中疼得五官扭曲,表情极度狰狞。 “时间真是一只魔手,如果他不是遭到重创躺在这里,或许已经按写信者的吩咐,远远遁出长安了吧?”狄仁杰暗自忖度。 “大难到时各自飞——”狄仁杰理解任何人的任何想法。 “事不关己、明哲保身”是官场中很多人的保命之法,而且大多数时候行之有效。像田鹤这样的人,只要有抓贼缉凶的本事,无论长安城换成什么颜色,他都能好好地活下去,混得风生水起,最不济也能赚个丰衣足食。 “田鹤,田鹤?”狄仁杰低声叫。 田鹤睁了睁眼,喉咙里哼了一声,眼睛又闭上。 “三天内,长安城将发生何事?你收到的高丽文字秘信是谁写来的?醒醒,醒醒……”狄仁杰低声呼唤。 田鹤又翻了个身,昏昏沉沉地摇头:“不知道,不知道,梁山翼刺杀白眉……梁山翼到长安刺杀……白眉,白眉……” 狄仁杰皱眉,到了此刻,白眉已死,梁山翼根本连白眉书院都没去过,“刺杀”二字,已经无从谈起。 “那封信是谁写的?谁告诉你三天必须离京?”狄仁杰追问。 “三天,三天……三十六个时辰,长安会发生大事,天大的祸事。谁都知道,大祸即将临头……杀了梁山翼,我就回登州府去领赏,大赏……不管是谁,我‘杀人神捕’田鹤要杀的人,就必须死,逃到天边也得死……为了那个人,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哪怕是捅破天……”田鹤喃喃地低语。 “那个人是谁?高丽人还是中原人?登州人还是长安人?”狄仁杰再次追问,接着补充,“男人还是女人?人在哪里?” “人在……云端,云端……”田鹤脸上扭曲的肌肉缓缓舒张开来,狰狞的表情也渐渐隐退。 “这一生,只为一个人……”田鹤微笑起来,眼神之中,柔情蜜意深深涌现。 狄仁杰没想到,一个被江湖上称为“杀人神捕”的六扇门捕快,也会有如此温柔旖旎的一面。所以他判断,田鹤嘴里的“一个人”只能是女人。 “她是谁?住在那里?”狄仁杰凑近田鹤的耳朵,急迫地逼问。 “她在云端,一个永远找不到的地方。”这就是田鹤的回答,永远莫名其妙,永远答非所问。 “田鹤,别忘了,你是六扇门的人,任何时候,都要将侦缉办案、捉拿罪犯放在第一位。现在,我命令你,马上交代那人的名字和住处——”狄仁杰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我累了,睡了,睡了。”田鹤翻了个身,带着满眼的甜蜜、满脸的笑意睡去。 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双掌贴住胸口,慢慢地向下捋,将胸膛里的怒气一寸一寸压下去。 他能料到这种结果,所以提前安排关亮去找闫神针。 三针下去,保管他问什么田鹤就答什么,再也不会推诿搪塞。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启用闫神针。在他的行事规则中,“针刺询问”与“屈打成招”意义相近,都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策,不可多用,也不可轻用。 “田鹤爱慕一个女人,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现在,此人给田鹤写信,告诉他,三日内必须离开长安,以免受到意外牵累。那么,闫神针到来时,下针逼问,就能找到那女人,顺藤摸瓜,获取‘三日大祸’的细节。田鹤心里一定有其它秘密,包括追杀梁山翼这件事,也大有蹊跷……”狄仁杰沉默地想了很多,甚至联想到大理寺、六扇门的未来和改革。 过去,朝廷不得不倚仗田鹤这类亦正亦邪的人,因为他们有能力、有人脉抓捕罪犯,让各州府保持相对平安。可是,他们的某些做法相当危险,已经行走在犯罪边缘。更有甚者,为了谋取私利,他们会大胆逾越界限,去做那些连罪犯都不敢做的事。 “规矩不清,六扇门永远都是一锅粥。下一步,像田鹤这样的人——”狄仁杰低头,俯视田鹤。 未来,他有极为庞大的计划,着力培养陶荣那样的六扇门新血,迅速将州府六扇门的老一批人马替换下来,重新打造六扇门的形象,让朝廷和百姓信任、倚重,成为州县治安的守护者。 第8章 弯月夫人 “田鹤,田鹤?”狄仁杰化解了胸中的怒气,再次俯身呼唤。 但凡有一线希望,他都不愿动用闫神针的三根针。 “嗯,我累了,让我睡,让我睡……”田鹤昏昏沉沉地回应。 狄仁杰后退,一步步退出门去,然后关门。 “制怒,制怒,一定要制怒。”他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 关亮带着衣冠不整的闫神针回来,后者哈欠连天,脚下踉跄。 “狄大人,我来了,我来了。”闫神针开口,又是接连三个哈欠。 “屋里是登州府‘杀人神捕’田鹤,重伤昏迷。有人给他写过一封秘信,我想知道写信者是谁。闫神针,辛苦你了。”狄仁杰说。 闫神针是个面目极其平庸的人,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不认识他的人绝对想不到,他的三根银针能让人生、让人死、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然,长安城里有太多闫神针这样的高人,只不过,没到关键时刻,那些人都像潜藏在水底的鱼,默默泅泳,不露本相。 “大人请放心。”闫神针点头。 走入房间,闫神针先观察了一下田鹤的伤势,接着伸出右手,按住了田鹤的头顶,五指发力,指尖缓缓移动。 当他从袖子里掏出骆驼皮的褐色针囊,又从针囊里取出三根两寸长的银针时,微微眯着的眼睛顿时睁大,紧盯着田鹤的头顶。 “每次下针,都有失手杀人的危险。我常常想,或许有一天,我一针下去,人死了,我的招牌也砸了。可是,这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嗜好,我的命都在这三根针里,如果失手,不如跟着病人一起死了……”闫神针微笑着,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第一根针深深插入田鹤的百会穴中。 “每个人都有命门,那是他的魂魄出入之门户。刺穿那里,就等于是抓住了他的心。”闫神针下了第二根针,位置是在田鹤的右侧太阳穴。 “开口说话,有问必答,第三根针,落地必成——”第三针下得极快,落在田鹤的眉心正中。 猛地,田鹤睁开眼,死死盯着闫神针。 “大人,问吧。”闫神针说。 狄仁杰趋前一步,俯身看着田鹤:“给你写信的是谁?我要名字和居处?” “谁抢了你心爱的女人,就要夺回来。君子报仇,三十年不晚。真正的复仇,是让对方三代痛悔,掘墓鞭尸,昭告天下。他夺你一人,你夺他子孙万代的所有。我当然听他的教诲,这一次,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一直到完成大业,从此逍遥。”田鹤说。 这段话答非所问,与狄仁杰的问题毫不相干。 “田鹤,追踪梁山翼的线索是谁提供的?谁让你三天内遁出长安?三天后要发生什么大事?”狄仁杰追问。 “这座城里发生了太多可怕、可憎的事,只有将它翻转过来,晒在太阳之下,才能消灭老鼠和蝼蚁,使它变成祥和喜乐之城。谁都做不到,只有他能做到。你们……”田鹤向狄仁杰、闫神针、关亮脸上依次望过去,深深叹息,“你们都会死,都会变成隆隆战车之下碾杀的螳螂蝼蚁。这座城将变成新城,秩序重新改写。我想说的,都说完了。听或不听,都在于你们自己。大祸将至,如果听懂我说的话,就该即刻远离这座城了。” “这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关亮听不懂。 “大人,田鹤受伤太重,再给他一段时间休养,下针的效果就会好很多。”闫神针说。 “现在,我不问了。你再试试,让他说出自己心里最想说的话,吐露心声,或许有效。”狄仁杰说。 闫神针拔出了百会穴、太阳穴里的两根针,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出手,两根针一起插入田鹤的眉心,与第三根针攒在一起。随即,挥掌猛拍,银针深深刺入,只剩半寸长的针尾露在外面。 田鹤大叫一声,浑身抽搐,双手一举,死死攥住了闫神针的袖子。 “我只爱她,明知不可能,我也要爱她。这辈子得不到她,就死死跟着她,直到一起死了,轮回转生活过来,还要在一起。”田鹤嘶声说。 “的确有一个女人出现在田鹤生命里,到了这种年龄,仍然为了那个女人痴狂,看来田鹤心里已经情根深种,解脱不得了。”狄仁杰暗暗地猜度。 这种痴恋,绝不是什么好事。毕竟田鹤已经步入中年,远远超过了年少慕艾的时期。如此为爱癫狂,只会毁了自己。更何况,从他的话里分析,他此刻只是单相思而已,对方根本没有答应他。 “是谁?名字?”关亮忍不住插嘴。 “她是仙女,她是仙女,她是仙女……”田鹤的眼睛缓缓闭上,只留下这四个字。 闫神针拔出了银针,在蜡烛火焰上烤了片刻,放回针囊里。 “他在保守一个大秘密,所以就算处于昏迷中,仍然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实情。越是这样,就越可怕。”狄仁杰默默地想。 他亲自送闫神针出去,在大理寺门口道别。 “大人,路上关亮跟我说,白眉道长仙逝,我很是震惊。上个月,我到白眉书院去,替他扎了三针,让他的老寒腿恢复正常。昔日戍守北镇时,他在寒冬腊月破冰击敌,留下了这个毛病。他告诉我,只要国家需要,哪怕已经‘廉颇老矣’,也会披挂整齐,跨马上阵,为大唐边疆而战。在他面前,我永远都仰望膜拜,万分尊敬。如此忠勇的一位前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遇刺身亡,实在是大唐江山的损失。”闫神针说。 “我也同样感受,所以才会殚精竭虑,一定要抓住凶手,祭奠白眉道长在天之灵。”狄仁杰说。 闫神针跟着关亮登上马车,挥手离去。 黎明将至,东方天空已经露出了淡淡的鱼肚白。 狄仁杰站在大门口,一时间彷徨无语,仿佛身在穷途末路之上。 昨日,他似乎找到了很多线索,可是仔细梳理,却不知道敌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给长安城换一种颜色?”他又记起了这句话。 这真的是大逆不道的想法,有些人只因为类似的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遭遇了满门抄斩、诛灭九族之厄。 “谈何容易,谈何容易?”他自问,仿佛也在问那个看不见的敌人。 红日初升前,关亮驾着马车回来,满脸都是疲惫。 “闫神针有没有再说什么?”狄仁杰问。 “他说,大人太累了,脑力已经近乎枯竭,必须躺下来休息,恢复体力,才能恢复精力。否则,这样一天天熬下去,最后自己的身体先垮了,也就没法办案了。”关亮回答。 “照顾好他。”狄仁杰挥手吩咐。 他也知道,如果一直操劳下去,很可能造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结果,找到幕后真凶的同时,自己也将面临鞠躬尽瘁的境地。 “不如此,又能怎样?”他默默苦笑。 “大人,那头老牛怎生处理?”关亮问。 狄仁杰皱眉,老牛是田鹤掩饰身份的工具,但他也说过,老牛能够抵御敌人的幻术。 “先拴在后院马厩去吧。”狄仁杰说。 关亮答应一声,立刻转身去办。 巳时末,皇上派太监传口谕,在御书房召见狄仁杰。 狄仁杰已经料到此事,马上跟随太监进宫。 对于白眉的死,皇上虽然悲恸,但依然冷静,并非像关亮听闻的那样。 “大理寺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破案,捉拿凶手。白眉是主战派,一直主张对登州府海盗严惩不贷,另外还恳请朝廷拨付巨款,在海岸上修建四百座烽火台、七十座兵营。同时,在兵营里开辟场地,召集工匠,制造射鲸巨弩,射程达到五百步。只要海盗的小船露面,就能远距离射杀,对方连靠岸的机会都没有……”皇上取出厚厚的一叠图册,放在狄仁杰面前。 从图册上的文字和绘图看,一切都出自白眉道长之手。 “敌人刺杀白眉,就是对大唐王权赤裸裸的挑衅——”皇上在龙书案上猛地一拍,“狄仁杰,这一次,大理寺放手去干吧,无论惊动多少人,绝不可放过一名凶手。朝中官员怎样说,你都不必管,我只要你做到一点,那就是——找到凶手。” “遵旨。”狄仁杰低头领命。 “明日,我会去书院,亲自与遗体告别。”皇上又说。 “青书姑娘及书院上下一定铭记皇恩浩荡,感恩不尽。”狄仁杰说。 “书院那边有什么需求,要人要物要钱,你都代我一一答应,着手去办。”皇上叮嘱。 “遵旨。”狄仁杰答允。 他知道,皇上的这份好意青书未必接受。同样,白眉未遇害时,对于皇上的任何赏赐都坚辞不受,要求皇上将这些钱花到更紧要的地方去。 皇上挥退了御书房的太监们,邀请狄仁杰落座,脸上露出了极度悲恸的表情:“两个月前,弯月夫人在扫梅轩去世,这个月,白眉叔又遇害。我在想,这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他们之间那些恩恩怨怨曾经在长安城坊间传了数年,如今,人都去了,恩怨就该一笔勾销,你说呢?” 狄仁杰不敢回应,因为扫梅轩是宫中一处极为特殊的地方,而弯月夫人曾是先皇宠爱的妃子,自己却不肯领受封号,长住扫梅轩,字号“弯月夫人”。 坊间那些传闻实在太惊人,狄仁杰从来都告诫大理寺的人马,不可传谣,不可信谣,更不可公开谈论此事并妄加猜测。 “狄仁杰,你回答我,这件事是不是该结束了?”皇上逼问。 狄仁杰抬头,正视皇上:“谣言止于智者,既然人已经去世,死者为大,正如皇上所言,该结束了。” “好,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赞同这个观点。那么,放手查案吧,自今日始,再有妄议弯月夫人与白眉叔有瓜葛的,斩。”皇上松了口气。 狄仁杰也松了口气,他看得通通透透,皇上的“一切释然”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杀机。 弯月夫人是先皇的妃子,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关系到先皇颜面。换句话说,如果白眉道长与弯月夫人有纠缠,就等于是对先皇不敬,仅仅这一个罪名,白眉书院就该被夷为平地了。 如此微妙、危险的情况下,白眉为证清白,抛弃了一切荣华富贵,入山修道,这才令他与弯月夫人都避开了一场命中大劫。 两个月前,扫梅轩有变时,狄仁杰亲自带领陶荣、柳叶、胡先生及十名仵作勘察现场。 弯月夫人死于初三之夜,正是月如弯眉之时。 她倚在台阶上,用一把小刀割断了左手的腕脉,鲜血从一路淌出去,在院中画成了一朵巨大的血梅花。 扫梅轩多梅树,但任何一季的梅花都不如狄仁杰眼前出现的那一朵,如此惨烈,如此决绝,仿佛是一只血红的重锤,击中了他的心。 那一次,他们不用出具任何勘验文书,只是里外察看了两遍,就退了出来。当然,上述的全部过程中,九名太监贴身跟随监视,以免他们做什么手脚。 直到现在,一提到扫梅轩,狄仁杰眼前都会出现大片的红色,仿佛正在经历一场从天而降的血雨。 “朝中有人对大理寺不满,认为大理寺疏于职守,不能尽快破案,闹得老百姓怨声载道,还说必须派钦差大臣进大理寺,限期破案。不过,那些声音都被我压住了,你放心。我知道你是忠臣,也有能力,前面已经破获了那么多悬案……放手去干,不必在意流言蜚语。”皇上又说。 狄仁杰唯有苦笑着谢恩而已,并没有极力为自己辩解。 过去办案的过程中,他多次收到朝中大臣的条子,或者干脆有人派说客登门,要求大理寺苟且行事,宽大释放某些人。 狄仁杰拒绝从命,自然就得罪了那些人,招致今日的落井下石之举。不过,即便皇上不说,他也对朝中舆论了然于胸,而且毫不在意。 走出御书房时,他感觉肩上沉甸甸的,除了该做的事,又加上了一大堆闲人怨气。 他很清醒,单个大臣的奏本无法撼动大理寺,但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官员的奏本加起来,形成“三人成虎”之势,大理寺就危险了。 没有太监引路,他一个人沿着御河向前,到了一个静谧的三岔路口。 他知道,向左边去,就是扫梅轩。 “难道弯月夫人的死、白眉的死有某种必然的联系?”他在路口停下,徘徊叹息。 “狄大人请了。”背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 狄仁杰回头,一个白衣女孩子站在路边,手里提着一个金漆的食盒。 “你是?”狄仁杰并不认识对方。 “扫梅轩的宫女秋水。”女孩子回答。 “扫梅轩那边还有人居住吗?”狄仁杰问。 “是,我和浮萍一直住在那里。夫人没了,扫梅轩的花草、鱼池仍然需要有人打理。狄大人,上次您带人过来,行色匆匆,人多眼杂,不敢跟您交谈。现在,可否请您移步扫梅轩,有几句话想说给您听?”秋水问。 狄仁杰没有犹豫,立刻点头。 如果没有白眉遇刺的案子,他也许会忘掉扫梅轩弯月夫人自杀的事。当下,怪事一件连着一件,他当然不肯放过探寻机会。 两人一起向左拐,同往扫梅轩。 昔日弯月夫人在时,扫梅轩就已经门可罗雀。如今她没了,连扫梅轩前面长长的青竹夹径都没人经过,远远望去,枯黄的竹叶几乎将小径完全覆盖。 狄仁杰望向扫梅轩的大门,顿时觉得,那扇黑漆剥落的大门后面,不是雕梁画栋的宫殿,而是鬼狐栖居的茕茕坟墓。 “狄大人,请。”秋水走在前面,一路踏着竹叶,簌簌作响。 到了门口,她举手推门,木门的门枢发出艰涩的“吱呀”声,缓缓打开。 第9章 秋水之死 院中也是落叶满地,但狄仁杰一眼就能看出,原先弯月夫人的鲜血流经之地。 “浮萍,浮萍?”秋水叫了几声,深深蹙眉,“可能又睡过去了,我去烧水烹茶。” 狄仁杰举手阻拦:“不用麻烦了,有什么话,我们就坐在那边说吧。” 院子一角,摆放着石桌、石凳,拂去落叶,就能暂坐。 秋水抢先过去,把桌凳上的落叶扫去,请狄仁杰坐。 “说吧。”狄仁杰坐下,开门见山地说。 “夫人原本没有任何自绝的迹象,血案发生的前一日,她还在裁剪丝绢,准备做一双鞋子。为了那双鞋,她差我出宫三次,将时下最流行的鞋样亲手画下来。她的心情极好,我和浮萍都听到了,她一边做事,一边轻轻哼着小曲。我跟了夫人五年,很少见她这样。曾有一次,我在她身后扫地,听她自语,说的似乎是‘也不知道这双鞋子他是不是喜欢’。狄大人,我觉得,夫人根本不会自绝,而是重新找到了冷宫里的乐趣,预备着好好活下去,比所有人活得更久、活得更快乐。”秋水说。 “那是一双男人的鞋子?”狄仁杰问。 “对。”秋水没有遮遮掩掩,直接点头承认。 “你当然知道鞋子是为谁做的?方便告诉我吗?”狄仁杰又问。 “白眉道长。”秋水坦然相告,“人都死了,说出来无妨,就算我因此而获罪,也绝不会埋怨任何人。” 从以上线索中,狄仁杰可以构思出好几种弯月夫人、白眉道长之间的复杂关系。当然,坊间传闻亦是如此,那些好事之徒唯恐天下不乱,还屡次添油加醋,掺杂进去很多香艳的情节。 这些话如果传到皇上耳朵里,一定会给扫梅轩引来杀身大祸。 “后来呢,一定是发生了某些事,才导致了惨事发生,对吗?”狄仁杰追问。 “正是。”秋水点头。 接下来,秋水说的话令狄仁杰险些跳起来——“弯月夫人想乔装改扮离宫,与白眉道长一起私奔,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不可能,不可能……你说的,绝不可能!”震惊之下,狄仁杰双手一起拍在石桌上。 白眉道长肯定不会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而且两人的年龄那么大了,即便相思焚身,也会考虑大局,不敢轻易逾越礼法。 他们跨出那一步,白眉书院、白眉道长的家族和弯月夫人的娘家淮南冯氏一族就全完了,那可是关系到十几个家庭、几百口人性命的灭族之祸,谁都承受不起。 “大人,我说的每个字都是实情。”秋水冷静地说。 这个看似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貌不出众,但却无比镇定,说出这种惊天秘密来,面不改色,语气平稳。 “你见到白眉道长了?”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将混乱的情绪压制住。 “见了,就在大人现在坐的地方。”秋水一指。 狄仁杰越发惊愕,但却不动声色,更没有拂袖而起。 “他们……谈论的果然是要私奔出宫的事?”狄仁杰问。 “没错,我听到夫人说,东南风大,海上浪急,要多备些衣物。白眉道长回答说,一切都已经预备停当,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准备了二十年。狄大人,我了解夫人,她是个极其善良的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如果不是下定了决心,断然不会做这种事来伤害皇上的心。同样,如果不是深爱,也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向白眉道长做那么重要的承诺。”秋水回答。 “这……这……这件事的确是很麻烦,的确是风险巨大,的确是……”狄仁杰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弯月夫人、白眉道长的约定,只知道,两人密谋那件事的时候,等于是将自己放进了烧红的铁锅之中。 成与不成,都会引发大麻烦。 “他们死了。”秋水缓缓地说。 狄仁杰点头:“是啊,他们死了,这似乎才是最好的结局。” 很多时候,“一死以谢天下”就是最妥善、最恰当的解决办法。唯有如此,才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可是,不说出来,我又对不起夫人的关心爱护之恩。狄大人,您也看到,扫梅轩已经荒废了,掌班公公带人来测量过,这里很快就要拆除重建。我只是个宫女,无法为夫人做任何事,所以一直都在盼望面见狄大人,把这些隐情全都直言相告。夫人为何自杀?白眉道长为何遇刺?这些悬案只有大人与大理寺能够查个水落石出。在这里,秋月只剩下一句话想说——‘求大人施展神通,勿让夫人死得不明不白’。”秋月向着狄仁杰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触及膝盖。 “秋水姑娘,不要这样。”狄仁杰起身搀扶。 弯月夫人已死,秋水能够苦守扫梅轩,为传这句话而忍耐冷宫凄楚,这份忠心,天地可鉴,虽然是女子,却值得无数男人钦敬。 “狄大人,拜托了——原先,白眉道长未死,我以为他能为夫人伸冤。现在,只能拜托大人了。只要能查明夫人的死因,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秋水饮泣,但眼泪早就哭干,已经无泪可流。 这种变化是狄仁杰始料未及的,至今,弯月夫人已经下葬,并逐渐被世人遗忘。如果白眉遇刺这件事跟扫梅轩自杀事件有关,背后原因,就更加复杂诡异了。 “我会重新梳理线索,保证让每一个九泉之下的亡灵都能各归其位。”狄仁杰答应。 “感谢大人,我去沏茶。”秋水脸上浮出了一丝凄楚的微笑。 她走向寝宫,缓步上了台阶,又叫了几声:“浮萍,浮萍?” 狄仁杰目送秋水的背影,暗自赞叹为这女孩子的忠心义气。 当今天下,“巾帼胜过须眉”之事屡见不鲜。尤其是遇到天塌地陷的大事时,很多男人惊慌失措,而很多奇女子却能独挑大梁,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 秋水如此,青书亦是如此。 “或许,大理寺还是太懈怠了,理应从各州县选拔得力干将,调到长安来,与陶荣一起,专门侦破疑难悬案。”不由自主的,狄仁杰自责、自省起来。 秋水进门之后,许久没有动静。 狄仁杰微微感到诧异,如果两个女孩子都在里面的话,至少会有说话声、脚步声传出来才对。 他缓步走到台阶前,向里面望了望,低声呼唤:“秋水姑娘,秋水姑娘,茶就免了,我该告辞了。” 奇怪的是,里面仍然没有动静,刚刚走进去的秋水仿佛已经消失了。 狄仁杰走上两级台阶,踩到落叶,脚下一滑。 等他站定,觉得台阶上湿漉漉的,仿佛落叶下满是水渍。 他伸出脚尖,轻轻拨开落叶,才发现不是水渍,而是从门槛下流出来的鲜血。 “秋水,秋水?”他吃了一惊,一跃进门,却发现两个年轻女孩子都俯卧在地上,左腕割开了一条大口子,鲜血已经流尽。 其中一个,是刚刚与他对谈良久的秋水,左腕伤口里的血还没凝固,身上尚有余温。另外一个,血已经流干,身体已经冰冷,想必就是那个名为“浮萍”的宫女。 “自杀?该说的话已经全部告诉我,心无牵挂,遂自杀身亡,追随弯月夫人而去。”狄仁杰勘验现场,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他走出门口,站在台阶上。 原来,扫梅轩除了大片梅花,还有一棵巨大的桂花树,高有数丈,覆盖方圆几十步,其茂盛程度,胜过白眉书院里那棵。 人气旺盛时,树木葱茏,枝繁叶茂,居住者并不觉得阴森可怖。此刻,院中只剩狄仁杰,屋内两具自绝的遗体,扫梅轩主人又在两月前自绝,这院子处处充满了诡异之处,令狄仁杰不寒而栗。 他走到石桌前,揭开食盒的盖子,赫然发现,里面装的并非食物,而是纸钱和香烛。 “她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竟然连自己死后要用的纸钱都准备好了。”狄仁杰皱着眉苦笑。 刚刚,秋水虽然一直在跟他交谈,却已经做好了自绝的准备。换句话说,狄仁杰是在与一个“半死之人”说话,对方最后拜托给他的,已经是“死者遗言”。 他在台阶前点起香烛,烧化了纸钱,送秋水和浮萍最后一程。 其实,在狄仁杰看来,秋水所做的,并非是最好的选择。就像弯月夫人之死,虽然惊世骇俗,却不是一条正确的路。 人的命是上天给的,只要没到老、病必死之时,谁都没有权力自绝,而是要在千难万险中坚强地活下去,涉过荆棘沼泽,翻阅崇山峻岭,直至抵达理想的天国。 那些自绝于世的人表面上轰轰烈烈,实际却是在困难面前做了可耻的逃兵。 狄仁杰通知掌管扫梅轩的太监,但没有说出所有详情,而是编了个谎,只说自己路过扫梅轩,发现台阶上有血迹,才进来察看,发现了秋水和浮萍的遗体。 在宫中,宫女和小太监的命并不比蝼蚁值钱,根本无需上报,掌班太监就能处置。 所以,扫梅轩发生的事,只在小范围内引起了喧嚣,随即就被掌班太监压下来。 “狄大人,宫中跟外面不同,不属于大理寺的办案范畴。所以,今天的事,你知我知,言尽于此,以后谁也不要提了。”掌班太监如此说。弦外之音,自然是要狄仁杰三缄其口,不要多事。 狄仁杰不动声色地点头,然后拱手告辞。 他能想到,弯月夫人自绝时,宫内所有人也是抱定了同样的心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风吹麦浪,一片和谐之声。 离开皇宫,他一个人信马由缰回大理寺。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狄仁杰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不过,经历了扫梅轩的事,他口中发苦,已经毫无食欲。 一直到了大理寺,他眼前仍然飘荡着大片的血雾,挥之不去。 这一次,出来迎接他的不是关亮,而是胡先生。 “胡先生,你回来了,太好了。”狄仁杰大喜。 之前,他曾多次与胡先生探讨扫梅轩的事,可惜没有任何结果。这一次,有了秋水的证词,他最想见的就是胡先生,两人正好能够磋商此事。 “大人,只怕没什么好的,我没带来好消息,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胡先生苦笑。 狄仁杰下马,两人进了大厅。不约而同的,两人的肚子一起咕咕叫起来。 “我从书院来,从清晨到现在,书院里所有人加上我们三个,都在打老鼠、抓蝼蛄、踩蚂蚁。而且,山林里至少有六个马蜂窝被扰动了,大批马蜂飞过寺院,蛰伤了两个书童。还有,昨天晚上,山林里的栖鸦两次大片飞起,声势惊人,很明显是被人惊动。陶荣与柳叶进山林两次,都没有什么发现。更糟糕的是——”胡先生皱着眉,轻轻捋着胡须,眼中满是困惑,“白眉道长的遗体被老鼠咬过,并不严重,只是右脚的小脚趾。” “什么?”狄仁杰也皱起了眉。 这的确是个坏消息,一方面,遗体遭到破坏,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另一方面,白眉道长遇刺时,狄仁杰和胡先生曾经有过“诈死”的怀疑。他们两人思考问题总是心照不宣,而后殊途同归。即使事前没有交流,最后也总能灵犀相通。 既然被老鼠咬伤,那么,“诈死”就不存在了。 “你也怀疑有人诈死?”狄仁杰问。 胡先生深深点头:“世事难料,高手层出不穷,我们大理寺的勘验手段再高,总有力不能及之处。比如老裘,到现在为止,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疯。我知道,不该怀疑白眉道长那样德高望重的长者,可是,既然是侦缉办案,就不该放过任何一个疑点。现在,这一点终于可以放下了。” 狄仁杰也点头,证明两人心中怀疑过的、释然放下的完全相同。 “青书姑娘呢?情绪还好吗?”狄仁杰问。 “很好,一直冷静,波澜不惊。”胡先生回答。 狄仁杰松了口气,明天皇上就要驾临白眉书院,只要青书撑得住,书院就不会倒。 “多调些人手过去,组成巡逻队,先把山林搜个遍,再绕着书院日夜巡查,确保青书姑娘平安。”狄仁杰吩咐。 胡先生点头:“是,大人。” 狄仁杰把关亮叫来,先让厨房准备午饭。 趁着这个空当,他把扫梅轩的事告诉胡先生。 这一次,胡先生听得入神,当狄仁杰说到台阶上发现血渍的时候,胡先生突然举手打断:“大人,我知道,扫梅轩的前院墙角有一口井,上次带仵作进宫时,我们都看到了,井口刻着‘汲雪’二字。无论是妃子还宫女,最直接、最容易的自绝方式就是投井,只需要头朝下栽进去即可,比起割腕自杀来,简单得多。一个女人选择割腕而死,需要极大的勇气。那么,现在扫梅轩先后有三个女人割腕,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自绝,而是一种向世人宣告遗志的方式。也就是说,她们死得不甘心,必须以一种惨烈之姿离世,才能将心中的愤懑全都宣泄出来。即使是死,也要死得无比惨烈,不能默默无闻……” “她们想告诉世人什么?秋水不是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吗?”狄仁杰问。 “一定还有说不出来的话……她说的只是曾经发生的事,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她不能明说,比如她对于某些事的怀疑……大人,弯月夫人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与白眉道长私奔,为何又突然自绝?这根本不合情理,除非一日之间发生了一件可怕无比的事,才会让她迅速改变主意,由走到留,由留到死……可惜,可惜,如果秋水不死,就能把她的怀疑都说出来。她这样做,应该就是刻意留下疑团,引着我们去调查摸索。唉,这些人实在是高看了大理寺,把大理寺的人都当成了料事如神、能掐会算的活神仙……”胡先生连声慨叹。 他和狄仁杰当然不是活神仙,任何一个案子,从发生到结案,中间经过十几个、数十个环节,都是靠他们绞尽脑汁、殚精竭虑、熬夜追索、千辛万苦推动下来的,每件案子能够最终顺利结案,都是他们的辛勤汗水凝结而成。 第10章 神像幻梦 秋水以死相逼,请狄仁杰和大理寺查案,自己却没有想到,这样只会给大理寺带来更大麻烦。 “我已经把何园、孙广带回来,暂时投入大牢。”胡先生补充。 狄仁杰这才记起,从宫里回来时途经得意楼,那边仍然处于闭门调查期间,生意已经完全荒废了。 “只好先这样了,等皇上去过书院之后,我们再梳理得意楼的事。现在,案子太多,我们的人手已经捉襟见肘了。”狄仁杰说。 关亮端来午饭,侍立一边。 “下去休息吧。”狄仁杰说。 关亮点头,快步离去。 “年轻人还是欠火候,很难像陶荣那样,既能沉下来,又能钻进去。”胡先生有感而发。 他说得没错,关亮虽然跟在狄仁杰身边,却始终表现得毛躁而平庸,距离陶荣太远太远。 “岂止是他?客房里还躺着一个呢。”狄仁杰叹气。 “我已经看过了,‘杀人神捕’田鹤。关亮也说了,咱们不但收容了田鹤,另外还有田鹤的瘦牛。那头牛也真瘦,除了一个晃晃荡荡的大肚子,就再也不剩什么了,要是拖到屠户那里去,杀不出几十斤牛肉来。”胡先生说。 狄仁杰把田鹤随身携带的那封信交给胡先生,胡先生看了,唯有摇头叹息而已。 疑点太多,线索太多,但无论拾起哪条追下去,都只是一场空。 吃完饭,两人的情绪更为低沉,竟然谁都不想开口,只是默然相对。 “去看看柳生牧云吧,他跟白眉道长聊了一天半晚,谈过的那些话题中,一定有些事跟遇刺事件有关。另外,柳生牧云应该是喜欢某一个名叫‘仙儿’的女孩子,当时我坐在店中,那女孩子经过后,他站在门口痴望了很久。可惜,关亮不够机灵,没有及时追上去。”狄仁杰说。 “我详细问过青书姑娘,她对柳生牧云的印象不错,觉得他与扶桑岛来的浪人完全不同,不但学识广博,而且文雅有礼。当然,扶桑的‘棋寇社’并非善类,假如他与棋寇社沾边,那我们就必须密切关注了。”胡先生说。 “好,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希望他是我们的朋友,而非敌人。”狄仁杰点头。 胡先生忽然又想起一事:“大人,关亮说,凌晨时闫神针来过,三针都没能扎醒田鹤,只听到了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狄仁杰倍感郁闷:“正是这样,田鹤曾经醒过来,却是另外一种梦游状态,答非所问,没有头绪。”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闫神针的三根针很少失手,除非……除非……”胡先生压低了声音,“大人,非常时期,人人隐藏本相,我们不得不怀疑身边任何一个人,甚至包括——” 狄仁杰及时点头,胡先生就没再说下去。 “怀疑身边任何人”——这句话是狄仁杰从白眉书院回来的路上就想到过的。也就是说,除了死者,一切生者都必须纳入怀疑范围中来,甚至包括青书、陶荣、柳叶、胡先生、关亮、老裘在内。 只有如此,才能彻查所有疑点,一杆子插到底,令敌人无所遁形。 “田鹤的确受伤,梁山翼的细剑相当厉害,在齐鲁、淮南等地,罕遇敌手。关亮向我禀报过,田鹤送过来时,几乎断气,幸好服了大理寺的红丸、黑丸,又敷了最上等的金疮药,才勉强捡回一条命。”狄仁杰说。 “与闫神针相比,我更相信他的三根银针。”胡先生很笃定地说。 “你的意思,田鹤身披伪装,刻意对抗闫神针的三针之力?”狄仁杰半信半疑。 “大人,信与不信都没关系,任何值得怀疑的人,都可以一刀切处理,暂时投入大牢收押,慢慢审讯厘清。”胡先生说。 这种办法虽然鲁莽,但却实用。 就算田鹤、何园、孙广等人心怀鬼胎,一旦投进大理寺大牢,就再也没有兴风作浪的本事了。 “好,暂且依你。”狄仁杰说。 在“怀疑一切”的大框架下,的确容易将事情简单化,更容易梳理出主要矛盾、主要线索来。 夕阳落山时,狄仁杰与胡先生一起动身。 离开大理寺之前,他们先去了田鹤的房间外面,隔着窗户缝隙,观察躺在床上的田鹤。 关亮刚刚给田鹤敷过药,包扎伤口的布条也换过了。 田鹤还在睡觉,但鼾声有力,可见恢复得不错。 胡先生观察了许久,眉心始终皱着。 狄仁杰深知,胡先生的这种态度表明,心里已经对田鹤起了敌意。 “走吧。”狄仁杰低语。 两人离开那个房间,一同走到大理寺的门口。 “大人,我的意见是,先把田鹤投入大牢。在那里,仍然可以按时换药,吃喝也不成问题。”胡先生说。 “好。”狄仁杰没有反驳。 他需要解释,但不一定是在此刻。而且,他相信胡先生的判断,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我去柳生牧云的柳生酒家。”胡先生又说。 “我去药铺。”狄仁杰说。 关于药铺的情况,他也跟胡先生说过了。两人意见相同,那就是——切勿打草惊蛇。 两人在大理寺门口分手,各自行动。 狄仁杰抄捷径去药铺,不动声色地坐进了跟药铺有着一街之隔的小酒馆里。他已经换了便服,头顶的帽子拉低,紧紧压住眉毛,绝不会引人注意。 看起来,药铺生意不佳,门口冷冷清清。 狄仁杰低头喝酒,只用眼角余光瞥着那边。 暮色合拢之后,街道两边的店铺全都点起了灯,只有药铺里没有亮灯,仍旧黑乎乎的。 “不知道梁山翼的伤势好转了没有?”狄仁杰默默地沉思。 酒馆里只有三桌客人,除了狄仁杰这一桌,另外两桌都是两人。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所有人都在低头喝酒。 真正引发狄仁杰不安的,是一辆缓缓行驶过来的马车,不偏不倚,正好停在药铺门口,阔大的车厢将狄仁杰的视线全部挡住。 如果药铺里的人全都上车逃遁,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狄仁杰一急,险些捏碎了手里的白瓷酒杯。 他左手一扫,一支筷子跌在地上。借着弯腰捡筷子的动作,他的视线降低,从马车下观察药铺门口。 正如他担心的,药铺里站着七八个人,不知是刚刚从车里下来的,还是从药铺后院走出来的。 “如果梁山翼撤离,就必须截住,将他活擒,带回大理寺。”他提前制定了计划。 把梁山翼和田鹤关在一起,追踪者和逃亡者见了面,就一定能找出真相了。 大约在半个时辰后,马车离开,酒馆里的两桌客人立刻跟了上去,店里只剩下狄仁杰。 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药铺里向外探了探头,然后走出来,把门板装好,接着从里面关上了门。 狄仁杰在桌上放下一小块碎银子,低头出了酒馆,继续向前走。 一直到了无人之处,他倏地翻越高墙,落在药铺的院子里。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所有房屋都黑着灯,没有一点人声,连刚才那关门的活计都不见了踪影。 “果真撤离了?”他先去了梁山翼养伤的西厢,里面没有人,只留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当他走进正屋的时候,迎面看到的是一只供桌,香炉里的香还没烧完,剩下不到半寸。 桌上的供品只有水果、点心之类,没有值得怀疑之处。令狄仁杰不安的是,供桌上方的墙上既没有挂着三清像,也没贴着财神图,而是摆着一尊巨大的漆黑色神像。 那是一尊海神像,眉目五官与市面上售卖的海神像一样,只是体积巨大,至少是普通神像的十倍以上。 “海神帮撤离,难道是提前预感到了危险?”狄仁杰自问。 他在正屋里搜索,没有找到更多线索,只能再次回到海神像前。不知怎的,当他凝视神像的眼睛时,忽然觉得,那神像的五官竟然缓缓地移动起来。 “是幻觉吗?”狄仁杰站定。 神像果然在动,变成了一张高深莫测的笑脸。 “谁在后面?”狄仁杰向前一步,双手抱住神像边沿,猛地发力,将神像抱在怀中。 通常情况下,神像为铁制、木制或者皮制,不会有任何温度,任何时候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可是这一次,狄仁杰感觉自己抱着的是一个“活人”,而不是“死像”。 神像摘下后,墙上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可以藏人之处。 “算了,看起来,海神帮的人全都撤离了。”他微微有些失望。 嗡的一声,他感觉怀中神像震动了一下,有个声音突然响起:“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呢?抛弃一切打打杀杀,所有人和平相处,和谐友爱,这样不是更好吗?长安是天下所有人的长安,愿意来的便来,愿意走的便走,何必非得制定出种种规则加以限制?如果能达到那样一种境界,那么,州县没有边界,国家没有边界,海陆没有边界,岂不就是世界大同、乾坤一体?” 那声音非男非女,但极为柔和,一进入狄仁杰耳朵里,就令他浑身懒洋洋的,只想坐下来,喝杯茶,看看书,失去了所有警惕和斗志。 “那样当然好。”他在心底无声地回应。 尤其是那声音说的“长安是天下所有人的长安”这句话,实在是与他心中存在已久的想法不谋而合。 长安城是大唐国都,吸引着来自天下各国、四面八方的有识之士。如果能够继续包容、开放下去,则天下精英就能汇聚一堂,共同为大唐未来而携手奋斗。 那些扎根长安的外国人、外族人、外地人,经年累月下来,思乡情结淡忘之后,一定会把长安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再也离不开它。 “果然,智者所见略同,你也支持我的想法,证明我说的才是世间大道。”那声音已经看透了狄仁杰的内心私语。 “你是谁?”狄仁杰问。 “我是海神。”那声音回答。 “世间真的有海神吗?”狄仁杰追问。 “当然有海神,只不过世上存在太多无知之徒,自己看不见,就否定一切看见者。现在,你已经听到我的声音,很快就能看见我的样子了。”那声音说。 “你是海神,而海神帮一直自称是海神的门徒,以你为生命守护之神。这一次,我终于找到他们的力量根源了。”狄仁杰说。 他其实没有意识到,每一次开口,他都向着歧路更进了一步,渐渐处于那声音的引导诱惑之中。 “崇拜海神的帮派共有十几个,有些潜心向善而不得其法,有些盲目行事而不循规蹈矩,有些做事只凭自己的好恶却忽视了法令……这一切,都令我痛心,所以今天才冒昧现身,向你求个情,不知能不能答允?”那声音问。 “说吧,先说出来,再酌情商讨。”狄仁杰回答。 “饶恕一个你不能饶恕的人,放下武器,用空着的双手、双臂去拥抱敌人,直到你们彼此信任,结成崭新的同盟,互相扶持,互相提携,为了世界大同而一起努力。”那声音说。 “你要我饶恕谁?”狄仁杰追问。 “此刻不必问,到时候就知道了。”那声音回答。 “大理寺要破案,说不定将来会误伤海神帮的人。你能不能提前出手,化解这段矛盾?”狄仁杰再问。 在谈话过程中,狄仁杰深刻感觉到,怀中神像具有跃动的生命力,是一个可信任、可结识的朋友。 这正是此事的诡异之处,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跌入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 “无需化解,作奸犯科者入狱、无故杀人者偿命而已。”那声音回答。 “好,好。”狄仁杰点头,对于那声音说的话深表赞同。 “记得答应我的话,饶恕不能饶恕之人,才能成就一段绝世姻缘。”那声音再次叮嘱。 狄仁杰有些诧异,“姻缘”二字距离他的生活太遥远,而且,他的心思都是大大小小的案件之中,根本没有考虑到姻缘问题。 他把海神像轻轻地放回原处,深深鞠躬:“得罪,恕罪。” “回头吧,回头是岸,只要你肯回头,世界就将变得一片美好了。”那声音又说。 狄仁杰后退一步,缓缓回头,忽然愣住。 外面,原本是个晦暗冷清的院子,现在却突然变成了灯火通明的闹市。商贩的叫卖声、杂耍的锣鼓声、食摊上的煎炒烹炸声响成一片,来往百姓人声鼎沸,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这是什么地方?”狄仁杰倍感疑惑。 他向前走,立刻被人群裹挟住,一直向前走下去。 “去看海神公主,去看海神公主……”身边有人叫着。 狄仁杰无法挣脱人流,只能随着那些声音前进。 渐渐的,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到了最拥挤处时,身体竟然完全悬空,与浩浩荡荡的人流融为行进的大潮。 走了一阵,人类忽然喧嚣起来,有些鼓掌,有些大笑,有些则跳着脚向前叫着,一起呼喊海神公主现身。 狄仁杰向前望着,前方楼阁玲珑,正中是一个金碧辉煌的舞台。现在,舞台上空无一人,只在顶上悬垂着几十个五彩绫罗扎成的团花。 “海神公主出来了,海神公主出来了……”有人大叫了几声,全场突然静谧下来。 所有人都伸出了脖子,盯着那座舞台。 狄仁杰向四周看,目光所及之处,各种富丽堂皇的建筑物鳞次栉比,但一个都不熟悉,似乎已经不在长安城中。 他再看身边的这些人,衣着服饰、五官相貌也不像是长安人。 “我究竟在哪里?怎么会这样?”他记起了那家药铺、离去的马车、巨型海神像以及那个极为顺耳的声音。 “是在梦里吗?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他有些怅然。 如果只是做梦,就无法解决任何真实矛盾,梦醒之后,仍然回到那些大大小小的麻烦当中。 第11章 神秘女子 第12章 马氏夫人 “当下呢,何法可解?”狄仁杰问。 “只有令他明白‘红粉即骷髅’的道理,才能彻底断了他的绮念。可是,那样做的结果,就是让他如白眉道长一样,入山修道,最终孑然一生。”胡先生回答。 柳生牧云在大槐树下的青石板上躺倒,依旧一杯一杯地灌下去,时而挥手跺脚大呼小叫,时而凄凄凉凉地哼唱扶桑歌谣,放浪形骸,可笑可叹。 “如果我也同样为情所困,最终是不是跟他一样?”狄仁杰不禁低头感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柳生牧云大声诵读《诗经》上的古句,十几句之后,突然抛下酒杯酒壶,双掌拍打石板,呜呜痛哭起来。 “一旦相思成疾,再好的男人,也就废了。”胡先生无奈地低语。 “他爱的就是那个名叫‘仙儿’的女孩子?”狄仁杰问。 胡先生点头:“正是。”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你已经打探出底细了吗?”狄仁杰又问。 “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等那女孩子。”胡先生回答。 忽然间,东南面的巷子里出现了一盏灯笼,灯光晕黄,只能照亮方圆五步之地,显然里面的蜡烛就要烧尽了。 狄仁杰知道,灯笼后面就是那个瞬间杀人的无名女子。 “大人,那就是你要等的人?”胡先生问。 狄仁杰起身,那女子缓缓地出了巷子,走到大槐树这边来,然后无声地站定,凝视着狄仁杰。 她的眼神清澈无比,让狄仁杰想到秋日之下的澄蓝湖水,也想到冬天里长安的第一场雪。 他爱看那种眼神,整日打打杀杀、尔虞我诈的大理寺生涯,已经让他的心变得枯燥干瘪,如烈日暴晒下的干涸大地,渴望秋水和初雪的滋润。 “大人,你在等我?”女子微笑,唇角上翘,脸颊上浮出两个醉人的梨涡。 “没错,我等在这里,就是想告诉你,不要妄动杀念。在长安城,滥用私刑杀人,已经触犯了大唐律法,与嫌犯同罪。所以,不论你以前做过什么,今后都不要再做了。”狄仁杰回答。 “大人,我只为你杀人,从前和以后,只为你一人杀人,奋不顾身,绝不手软。我欠你一条命,只能还你一条命。这种誓言,三寸气息尚存,就会死守下去。”女子决绝地说。 胡先生远远避开,他是过来人,不想听到任何年轻人的甜言蜜语,更不愿狄仁杰尴尬。 “救你是大理寺的职责所在,千万不要再说‘欠我一条命’这种话了。我只想告诉你,生死相搏、性命攸关的事最好交给大理寺来做,不要再冒险了。”狄仁杰说。 他想说服对方,但从对方那种决绝的眼神来看,这已经不可能了。 “我叫金仙儿,记住我的名字,也记住我的脸。”女子把灯笼举高,照着自己的脸。 “我记住了。”狄仁杰点头答应。 “长安城再大,人再多,我也仅仅牵挂一个而已。”金仙儿说。 狄仁杰深受感动,但却无法留住对方。多事之秋,他需要的是克制和冷静,而不是沾惹情丝,让自己的心陡生波澜。这样的话,对大理寺上下数百摩拳擦掌、静待厮杀的人马太不公平。 “走了。”金仙儿说。 “请吧。”狄仁杰挥手。 他的身份特殊,无法像普通江湖人物那样,想爱就爱,想走就走。做任何事,他都必须有始有终、善始善终。 金仙儿握紧了灯笼,走过大槐树前,一路向西北去。 狄仁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眼眶忽然湿润。 他发现,虽然自己执掌大理寺,但却只能干公事,不能干私事。皇上赋予大理寺那么多特权,任何一项都无法公开拿来维护青书或者金仙儿,只能任由她们独自苦撑残局。 “大人,人走了?”胡先生踱回来。 狄仁杰点头:“话已经说完,该走了。” 胡先生走到青石板侧面,在柳生牧云肩上推了一把:“醒醒,醒醒,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对于醉酒者来说,最好就是回去睡觉,明天让各自的日子重新开始。否则,喝得再多,醉得再深,也是浑浑噩噩一场空。 柳生牧云坐起来,怔忡地望着胡先生。 “回去吧,回柳生酒家去。”胡先生又说。 “我刚刚听见仙儿在说话,她在跟谁说话?是你吗?是他吗?”柳生牧云问。 狄仁杰猛然间明白过来,那女子名叫金仙儿,而柳生牧云喜欢的女孩子被别人称为“仙儿”,原来这是同一个人。 “已经走了——”胡先生回答。 他是老江湖,脑子极为灵活,瞬间明白过来。 “仙儿是仙女,仙女不该生活在长安……我要带她走,去扶桑岛,做我柳生家族的主母……谁都不许阻拦,拦路者,杀无赦……”柳生牧云喃喃地说。 胡先生面容变色,呵呵一笑。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柳生牧云一把抓住了胡先生的折扇。 “你醉了,回去吧。”胡先生说。 狄仁杰走过来,低声劝诫:“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当心金吾卫巡夜到此,把你当成歹徒抓了。” “我不怕,我不怕……”柳生牧云吼叫起来,“为了仙儿,我什么都不怕,还能怕几个狐假虎威的金吾卫?你们怕,就都走,都走,我留在这里,等金吾卫来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狄仁杰使了个眼色,跟胡先生一边一个,将柳生牧云架起来,快步过街,转入小巷。 金吾卫不可怕,但狄仁杰不想在这时候惹麻烦。 到了柳生酒家后,他们把柳生牧云扶到卧室床上,然后才擦着汗退出来。 “喝酒误事,真是麻烦。”胡先生摇头。 狄仁杰看着简陋而破败的柳生酒家,忽然想通了一点,柳生牧云到长安来,并非为了酿酒卖酒,而是另有所图。如果只凭着卖酒度日,饿都饿死了。 “大人,我去查金仙儿?”胡先生问。 狄仁杰摇头:“不必了,她一定还会出现。当下,我想到另一个人——马精忠。” 两人并肩走回大理寺去,路上,狄仁杰再次询问了得意楼的现场勘验情况。 胡先生将所有的证人证言重述了一遍,当天到场的每一个客人都是遭到朝廷冷落的“弃子”,所以贺礼相当寒酸,有些甚至是空手而来。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马精忠为每个到场的客人都备下了厚重的回礼,其中包括十两金子、一匹蜀锦、一对白玉狮子镇纸,另外还有十颗东海夜明珠。同时,得意楼宴开七席,菜肴丰盛,美酒任饮。以上所有的开销加起来,一天之内就要花出白银数千两。从马精忠的俸禄分析计算,他绝对没有这种“花钱如流水”的底气。 “查查他的钱从哪里来,就能找到突破口了。”狄仁杰说。 穷人暴富,非抢即盗,这已经是惯例了。 “我一早派人去查。”胡先生领命。 “明天,皇上就要去白眉书院了。”狄仁杰又说。 他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觉得,皇上、弯月夫人、白眉道长之间似乎存在某种严重的隔阂。外人看不清道不明,但当事人一定一清二楚。 “大人,陶荣和柳叶都在书院,皇上告别遗体后,到后天,也就是第三天上,就可以盖棺论定、下葬深埋,一切都会没事的。”胡先生宽狄仁杰的心。 狄仁杰记起了秋水的临死托付,如果查不出什么线索来,只怕两名宫女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瞑目。 大理寺的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抱着长鞭,缩在墙角,已经睡着了。 说曹操,曹操到。狄仁杰从马车布帘上绣着的“马”字,立刻断定坐车过来的是马精忠的家人。 “马家一定又出事了,否则不会大半夜赶车过来。子女对父母不可能如此担心,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马夫人来了,出事的是儿子。”狄仁杰猜测。 他走进正厅,关亮正给一个中年女人上茶,态度毕恭毕敬。 “大人,您回来了。”看见狄仁杰,关亮赶紧放下茶壶,垂手站在一边。 “马夫人,久等了。”狄仁杰笑着拱手。 他听过马精忠怕夫人的传说,眼前这女人横眉立目、满脸雀斑,实在丑陋之极,正是朝中流传的三大“判官夫人”之一,娘家姓凌,闺名似乎是‘霜开’二字。 “狄大人,我丈夫昨日在得意楼自戕,今天连儿子也失踪了。你是大理寺的掌权人,这件事不给我个说法,我可不依呢。”马夫人说。 关亮在旁边补充:“大人,马夫人的儿子单名一个‘良’字,是在金吾卫中,是长安城一百零八路金吾卫巡逻队的小队长之一。今天本该休息,却被临时叫走,至今没有下落。” “马夫人,大人查案刚刚回来,已经十分疲惫。这样,令郎的事我们都清楚了,明日早起,一定安排人手追查。天色晚了,请回府好好休息吧。”胡先生说。 马夫人立刻拧起眉毛来:“明日?不行,大理寺今晚就得连夜查案,不能等到明日。我家里两个男人都在为国家做事,老的自戕死了,少的被人绑架,死活不知。你们大理寺不就是管着缉凶办案吗?赶紧查,我在这里等着,先把长安城翻过来仔仔细细查,看看他到底去了哪里……” 狄仁杰被马夫人吵得头疼,双手按住太阳穴,先回自己卧室。 胡先生挡驾,拦住马夫人,免得她去惊动狄仁杰。 回到卧室,狄仁杰浑身疲软,连衣服都不换、鞋子都不脱,就扑倒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只是闭目养神。 他其实很羡慕柳生牧云那样的江湖人,累了倦了,直接喝得酩酊大醉,躺在街上撒撒酒疯,哭一场闹一场,明日醒来,就什么都抛开了,身心轻轻松松,没有丝毫牵挂。 反之,狄仁杰无论面临多大压力,只能一个人默默扛着,不敢崩溃,不能放弃,更无法逃避。他是官员,大理寺那么多人看着他、靠着他,无论多苦多难,他都得坚定地走下去。 马良失踪这件事十分蹊跷,因为他只不过是一名金吾卫小队长,无权无势,籍籍无名,当然也不会惹上什么要命的大人物,老老实实混个温饱罢了。 如果马精忠不出事,以钦差大臣的身份从登州府回来,自己升迁,同时也能提拔马良,自此家中父子为官,就能过上家道殷实的好日子了。 “金吾卫——药铺门口的马车停下后,地上七八双脚里面有一双是穿着金吾卫战靴的,会不会是……”狄仁杰猛地睁眼,翻身下地。 他走到正厅里,不顾马夫人骇然的目光,直接附在胡先生耳朵上说:“药铺门口曾经出现过穿着金吾卫战靴的人,一方面问她,知不知道药铺的事,另一方面问她,家里什么时候突然有钱?这些钱是马精忠挣的,还是什么人行贿受贿的馈赠?” 胡先生大喜,如果马良曾经出现在药铺门口,那么所有的线索就交织起一张网来了。 狄仁杰走到院中,伸了个懒腰,先活动了一番手脚,又拉了个架势,打了一路拳脚。 厅内,马夫人突然厉声叫起来:“受贿?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夫君的人品是吗?马家世代忠良,为大唐江山尽忠职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别说是公开的行贿受贿了,就连官府的一张纸、一支笔,夫君也没带回来过。家里花的每一笔钱,都是他的俸禄,绝没有什么外财……” 其实,要想判定一个官员是否行贿非常简单,只要将其一年的俸禄累加起来,然后计算他一年内花掉的费用,两下对比,出大于入,相差很大的话,就得详细说明金钱来源。真要犯了受贿罪的话,那就要入狱坐牢了。 “马夫人色厉内荏,一看就知道心中有鬼。”狄仁杰冷笑。 狄仁杰本来不想难为对方,但马夫人嚣张过度,把大理寺当成了撒泼打滚的地方,只能稍加薄惩,让她知道知道大理寺的厉害。 现在,他还怀疑另一点,身在金吾卫中的马良与海神帮有勾连,出现在药铺那边,就是为了帮助海神帮转移梁山翼。 如果这件事查实的话,那么马精忠的“好人”形象就全毁了。 马夫人又吼了几声,胡先生则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 “你们大理寺一群酒囊饭袋,根本不懂怎么办案。我来找儿子,你们置之不理不说,还怀疑我夫君受贿,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一头撞死在这里,看皇上怎样追查责任……”马夫人又叫。 说归说,马夫人一直坐在椅子上,一动都没动。 胡先生走出来,下了台阶,低声禀告:“马夫人手上戴着四个金镯子,脖子上戴着两条金链子,这些都不可能是马精忠的俸禄买下的。我把她留在这里,马上带人去马府搜查,看有什么发现。” “我也一同去,让关亮留下,先想办法把她稳住。”狄仁杰说。 “大人,您太累了,不如在家休息吧。”胡先生说。 “根本没必要,先去搜查,回来再睡。”狄仁杰摇头拒绝。 他迫切需要冲破层层看不见的网,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线索。 马良与海神帮有勾连,马精忠死于胡言乱语后的自戕,父子两人已经陷入了同一个漩涡,越早查清楚,就越能解开大案中的一个死结。 狄仁杰和胡先生带着六个人赶往得意楼西侧的马精忠府邸,到门口亮了大理寺的腰牌,几个家丁模样的人赶紧开门,请他们进去。 这一趟收获颇丰,就在马氏夫妇的卧室床下发现了六个藤条箱,里面全都是金元宝,总重量至少超过一万两。 另外,查获了马夫人的金银首饰一百五十件,加起来也有千两之多。 狄仁杰在马良的房间里搜到了一份海防地图,上面标明了守军炮塔、箭楼的详细位置,连人数和武器配备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海神帮的海盗依据这份地图进攻,瞬间就能撕裂登州府的海防线,直扑岸上。 第13章 神秘地道 “家里藏着这么多钱,难怪请客回礼那么大方。”胡先生冷笑起来。 “马精忠并非朝廷重臣,海神帮竟然花这么多钱行贿,难道就不怕打了水漂?这一点,太不合常理了。”狄仁杰看到这么多金子,并没有过分欣喜,而是有了新的忧虑。 “大人,我们是不是先把金子没收,带回大理寺去,看看马夫人怎样解释?”胡先生请示。 “好,先搬走吧。不过,她解释不解释倒是其次,我现在最想听的是马良的解释。”狄仁杰说。 趁着手下人搬运金子的空当,狄仁杰走到了大门口,向着长街两头远眺。 他有种预感,马精忠一家人穷困得太久了,一旦有个机会改变潦倒命运,就会全家人齐上阵,奋不顾身,连命都不要,也得留下金子。 现在,他真的为马良感到惋惜。虽然金吾卫的职位起点很低,升迁机会稀缺,但他能被擢升为小队长,已经有了起飞的势头。可惜,在父母的影响下,年轻人太爱钱,就变得鼠目寸光,为了金子不择手段,最终摔进了金钱陷阱之中,将自己的大好前程一笔勾销。 “有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孩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能打洞……看起来,想挽救马良这个年轻人,也未必有机会了。”狄仁杰深深感叹。 他也曾经历过人生的低潮,也曾渴求金钱,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腰缠万贯,哪怕典卖灵魂也在所不惜。幸好,他读书破万卷,终于悟到了“善守”的至高境界,守住寂寞,安于贫困,卧薪尝胆,抵御诱惑,直至迎来事业的腾飞之时。 西面,一辆马车缓缓行来。马蹄踏在青石板街上,声音清脆,节奏分明。 狄仁杰眼快,立刻认出,来的正是出现在药铺门口的那辆马车。 马车到了宅邸门口,赶车的人轻轻跃下地来,把马鞭扔给了看门人。 “少爷,这几位大人等你很久了。”看门的家丁赶紧禀报。 驾车回来的正是马良,狄仁杰再次看到了那双靴尖上镶嵌着铁甲吞口兽头的金吾卫战靴,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找我?什么事?”马良站在台阶上,昂首挺胸,气势凌人。 狄仁杰见过很多金吾卫的小队长,像马良这么帅、这么傲的,却是第一次遇到。 “你送朋友出城一趟,他们给你多少钱?海神帮的人那么大方,金子没少给吧?”狄仁杰指向马良的腰间。 马良的腰带向上鼓囊囊、沉甸甸的,应该是掖着一大包金子。 “你们是谁?有什么权力搜我家?”马良恼羞成怒,跨前一步,指着狄仁杰的鼻子尖。 狄仁杰挥手,攥住马良伸过来的右手食指,轻轻一拗,便逼得马良惨叫一声,屈膝跪倒。 “我是来救你的——如果你值得救的话。”狄仁杰放开手,不想让马良在家人面前过分丢脸。 马良一跤跌倒,攥着手指,疼得咬牙切齿。 “大理寺奉旨办案,先斩后奏。好了,先把他扶上车,一起带到大理寺去。”狄仁杰吩咐。 在胡先生指挥下,马良和金子都被装到马车上,一路赶回大理寺。 正如狄仁杰所料,马良怀中揣着一包金子,至少百两有余。 马夫人看到儿子,嚣张气焰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跌坐在椅子上,哑口无言。 看着他们母子在大理寺相见,狄仁杰忽然觉得有些怅然。马精忠一家本来可以有平安无忧的未来,即使清贫,也能一家人相守,不至于暴死于得意楼上。如今看来,别人送到他们手上的黄金,全都是致命的毒药。 “金子,金子……”马夫人看着从马良怀里搜出的金子,掩面哽咽,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 “一切都结束了,早该结束了。母亲,您要好好活着……无论今晚发生什么事,您都要好好活着,听清楚我的话,好好活着。”马良眼含热泪,一遍遍重复。 “都死了,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良儿,你不能死,该死的是我……如果我没有逼着你父亲拼命捞钱,也就不会发生今日的家庭惨变了。良儿,你应该活着,不要干傻事,你得活着,你是娘的命根子啊……”马夫人再也无法维持自己高高在上的贵妇仪态,从椅子上滑落,瘫坐于地。 狄仁杰亲自提审马良,目标直指药铺那些人。 其实,作为金吾卫的小队长,马良对大理寺并不陌生,不必摆出那些冷冰冰的刑具,他就全都招认了。 大约在三年前,海神帮的人重金贿赂马精忠,但是只送金子,并未求他办事。直到有一天,那些人找上了马良。 每次马良当值,海神帮的人就会展开行动,有时杀人,有时运货,入夜开始行动,黎明消除痕迹。双方的合作十分默契,马家夜进斗金,逐渐富裕起来。 这一次,马精忠当上了钦差大臣,本想着低调行事,不引人注目,但马夫人却一意孤行,要在得意楼扬眉吐气一番,终于引发了塌天大祸。 物极必反,高绝必倒。 连这种道理都不懂,马家之败,迟早会来。 在狄仁杰看来,马精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盲目听信妇人之言,连自己的主见都没有。这样的人就算在朝中做到高官,也只是祸国殃民之辈。 “药铺里那些人呢?”狄仁杰问。 “送出北门,山里有人接应。不过,我已经收到消息,所有人都得死,他们做错了太多事,而且药铺出了奸细,目前来不及查证,索性全都杀了,一了百了。”马良回答。 “你从谁那里接收指令?”狄仁杰追问。 “我家后院有条地道,全长三千余步,能够通往一间神秘的屋子。每次有新任务,我都从地道过去,由一个漂亮的贵夫人那里当面聆听指示。”马良说。 “现在呢?是不是可以从地道过去找她?”狄仁杰问。 “也许吧,我不知道。”马良回答。 狄仁杰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吩咐:“现在就带我去地道,如果找到贵妇人,你就能将功折罪。” 按照他的推理,马精忠、马良之辈只是供他人驱驰的小卒,真正的大人物永远不可能在杀人现场抛头露面,而是深居幕后。 当下,只要突破一点,就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将那黑幕一把扯下,令敌人无处躲藏。 “我愿意带大人进地道,只不过,那贵夫人在不在地道彼端,我就不清楚了。”马良说。 对于这个计划,胡先生并不赞同,因为他看得出,狄仁杰已经陷入了急躁冒进的混乱状态。 “大人,今夜我们已经奔走太多,劳累不堪,实在不适合继续追击了。如果这计划可行,明日一早,我带人下地道去,只不过是耽误一夜工夫,不会发生太多意外变化。现在,大人,您一定先去睡觉,再也不能出去了……”同样的话,胡先生至少重复了五遍,但却没能阻止狄仁杰。 狄仁杰只有一个理由:“夜长梦多,明日皇上就去白眉书院,如果那边留下什么安全隐患,大理寺的罪过就大了。假若今夜抓到幕后黑手,明天皇上的出行就会安全得多。” 这理由很牵强,但狄仁杰知道,不去查明地道的事,今晚自己肯定睡不着。 时间紧迫,他只想快速阻断海神帮的阴谋,使对方人马冰消瓦解,确保皇上的白眉书院之行万无一失。 至于自己的身体好坏,他已经无暇考虑。 “大人,让关亮跟您去吧,带上十几个人,确保万无一失。”胡先生拗不过狄仁杰,只得同意,一直送出门来,看着狄仁杰一行人押着马良上车离去,才怅然回去。 到了马宅,一行人径直向后院去,从隐藏在柴房里的地道入口进去,一路向下,快速前进。 关亮走在前面,马良在中间,狄仁杰跟随在后,其余的十五人拔刀在手,鱼贯而入。 地道十分狭窄,能容两个瘦子并行。不过,地面还算平整,行动丝毫不受影响。 “一直走,没有岔路。”马良说。 关亮叹了口气:“马良,我们曾经是朋友,如果你能将功折罪,我一定全力协助抓人。在狄大人面前,你最好别玩什么花样,老实交代,老实带路。马大人死了,你得好好活着,要不你母亲也撑不下去了。” 马良闷哼了一声,长长叹息,没有开口回应。 “马良,你好自为之吧。”关亮叹气。 行走了一阵,地道倾斜向上,前面出现了一扇高约五尺、宽约两尺的小门。 关亮拔刀在手,拉开门钻出去。 所有人依次钻出小门,站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屋子里。 那是一间极其奢华的卧室,床帐上垂着金色的流苏,地上铺着一寸厚的地毯,所有的家具都是紫檀木打造,就连花架、书架、小凳都是同样材料制成,工艺精美,花纹繁复,根本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奢望拥有的。 屋内没人,关亮找到了另外一扇门,但那门由外面上了锁,根本打不开。 “就是这里,她不在。”马良说。 “大人,我们撞开这扇门出去看看?”关亮问。 狄仁杰站在那扇锁住的门后面,沉下心来,静静谛听。远远的,门外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他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大家都别出声。 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擦着火镰点灯,有人举着拂尘打扫,有人摆放茶壶茶杯,不时发出细碎的叮叮当当声。 狄仁杰环顾室内,能够拥有这种摆设的,至少是京城里的上等达官贵族。可是,那些人也跟海神帮扯上关系了吗? “马良,你该知道说错话、错说话的后果吧?”他逼视着马良。 马良点头:“大人,我只求将功折罪,不敢有丝毫的隐瞒。” “我姑且信你的话,但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刻意隐瞒、故意撒谎,让幕后主谋跑了,大理寺绝对不会放过你。”狄仁杰冷峻地说。 马良摇头:“不敢撒谎,大人明鉴……” 嗡的一声,狄仁杰眼前突然出现了大片的血雾,就像之前在扫梅轩看到弯月夫人、秋水、浮萍自绝时的满地鲜血一样。 “大人,我们要不要撞门?”关亮问。 狄仁杰听到声音,却看不见关亮的脸,眼前的一切都被血雾遮挡住了。 “狄大人,我说的都是……都是实话……”马良也开口,但声音扭曲,仿佛隔着一层棉被一样。 “大人,这里一定就是海神帮的巢穴,动手吧,不要犹豫了……”旁边有几个人跃跃欲试。 狄仁杰感觉自己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闯进去了四五只马蜂似的。 “关亮,不要妄动,要善于等待,像猎手们在山林里狩猎一样,等猎物,等机会,而不是冒然出击……”狄仁杰开口说话,但喉头僵硬,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他伸出手,打捞关亮的手,却什么都抓不到。 忽然,身边的人一起大笑起来。 有人窃窃私语:“大人这是怎么了?装瞎子吗?为什么闭着眼乱抓乱摸?” 有人低声笑着:“大人一定是疯了,到这里来有什么用?那么多金子都堆在大理寺,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回去分金子更重要。金子啊金子,我算看透了,其它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真金白银,才是傍身的宝贝。咱们在大理寺的俸禄就那么一点,辛辛苦苦忙一年,根本剩不下几个钱。现在好了,从马家查抄了那么多金子,每人分一点,也无伤大雅,对不对?” “不能……分,不能……监守自盗,不能下水,谁也不要碰那些金子,会出大事的……”狄仁杰急了,双手向两边打捞。 这一次,他抓住了关亮的手。 “大人,我在这里。”关亮回应。 “看好金子,谁都不能碰,贪赃枉法这个头不能开,查抄的赃物一定要全部上交,谁都不能私存……”他急促地说,但四周的人一起哈哈大笑,把他的声音盖住。 扑通,旁边有人倒下去。接着,十几人接二连三地倒下,抽搐挣扎,十分痛苦。 “发生了什么事?”狄仁杰问。 哗啦一声,面前的门开了。人未到,一张香风先涌进来,险些令狄仁杰身心俱醉。 不过,他真的要感谢这阵香风,让他突然精神一振,眼前的血雾迅速散去。 他向四面看,所有人都倒下去,只有他牢牢地站着。 “你是谁?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夫人进门,打量着狄仁杰的脸。 在狄仁杰眼中,那贵夫人体态优雅,浑身散发着一股超乎寻常的贵气。 “大理寺办案,这里是什么地方?”狄仁杰问。 “连这里都不知道,怎么办案呢?”贵夫人笑起来。 贵夫人轻摇着手里的碧色团扇,上下打量狄仁杰。 那只团扇上,画着一只匍匐在地、作势欲扑的白猫,正仰面看着停在花枝上的一只黄鹂。 狄仁杰忽然记起,皇上的御书房梅瓶中也插着这样的团扇。 他幡然猛省:“你是——” 蓦的,马良跃起来,向着贵夫人后腰猛刺一刀。那一刀来得猛烈,竟然刺穿了她的身体,刀尖由小腹贯通出来。 鲜血飞溅,那碧色团扇上立刻添了一把朱砂样的乱痕。 “住手,马良住手!”狄仁杰冲过去,扼住马良的咽喉。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面前这贵夫人的身份,应该是皇上喜爱的东坊花街“三美”之一——黄鹂夫人,人美、爱笑,能歌,善舞,在花街人缘极好。 “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真的跟海神帮有勾结?马良说的话还可信吗……”他有太多疑惑,但眼前的血雾又出现了,遮住了他的双眼。 他什么都看不见,为了救下黄鹂夫人,他只能拼命地双手发力。 咔嚓一声,马良的喉骨断折,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第14章 微服私访 不知过了多久,狄仁杰从狂热中清醒过来,猛地发现,自己的双腕、双踝都戴着沉重冰冷的镣铐,镣铐上扣着铁链,锁在一根大铜柱上。 他抬起头,四周阴暗潮湿,竟然是大理寺的地下铁牢。 “怎么会在这里?”他莫名其妙。 “来人,来人……”他叫了两声,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渴得冒了烟。 有人出现在木栅外面,探头探脑向里面看。 “拿水来,给我水,关亮呢?叫他来,赶紧叫他来!”狄仁杰有气无力地叫,每说出一个字,都觉得喉咙、舌头、嘴唇火烧火燎地疼。 “快去,快去叫人……”木栅外的人低声吩咐。 有人向外跑,但随即就被一连串脚步声、喝问声阻住:“哪里去?狄大人呢?在哪里?” 那是陶荣的声音,接着是柳叶在叫:“大人,大人,大人,您在哪里?” 狄仁杰艰难地起身,铁链和镣铐一起乱响。 “大人——”陶荣和柳叶出现在木栅外,“打开锁,开门。” 旁边的人畏手畏脚地解释:“大人发疯了,徒手扼死了金吾卫马良,几十个人勉强制住他,锁在这里,如果放出来的话——” “滚开,滚开!”柳叶大喝两声,一脚踢翻了那牢头,把钥匙抢下来,稀里哗啦两声,将木栅上的铁锁打开,与陶荣一起冲进来。 两人开了镣铐,把狄仁杰搀扶起来,一路出了大牢,回到大理寺的大厅。 胡先生亲自煮茶,伺候狄仁杰喝了十几碗,之后才去后面沐浴更衣。 陶荣把关亮叫来,复述当时的情形。 那时,马良一刀刺杀黄鹂夫人,别人都来不及反应,狄仁杰已经出手,硬生生扼死了马良。不过,黄鹂夫人同样一命呜呼。 地道从马家通往一座无主豪宅,谁也不知道黄鹂夫人为什么要出现在那里。 狄仁杰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关亮做主,将所有死者运出去掩埋,免得引起意外。 同时,他也如实禀报胡先生,两人达成共识,黄鹂夫人这条线索并不好查,一旦由那团扇牵扯到御书房,就要惹来大麻烦了。 马良和黄鹂夫人都死了,马精忠一案的线索也就全断了。 狄仁杰沉吟了许久,才吩咐关亮,将马夫人入狱,好好照看。 “真是后悔没有听你的劝告,疲累到极致,我眼前就会连续出现血雾,什么都看不见。”狄仁杰摇头叹气。 “我们都曾跟随大人去过扫梅轩,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患,难道是地道里空气污浊,才导致了大人身体上的变化?我问过关亮和其他人,地道太长,又十分狭窄,潜行地底久了,人就是受不了。”胡先生好言相劝。 “还是我太急躁了,险些坏了大事。”狄仁杰怅然。 本来,马良和黄鹂夫人是两个活口,如果耐下性子来慢慢审讯,也许大有收获。如今,一夜之间,人死线断,什么都没了。 “我按照马良交代的路线去过城外,东北山林中发现数具尸体。有人认出,其中一具是海神帮杀手梁山翼,浑身多处受伤,也经过了仔细的敷药包扎,不知为什么又遭屠戮。”关亮禀报。 “是马良杀人,药铺里的线索也断了。”狄仁杰苦笑。 看起来,敌人处处采取断尾求生的方法,凡是暴露在大理寺视野中的,一一清除,不留活口。 这恰恰说明,敌人舍弃了一批旧人,准备启用一批新人,采取新的行动。 “你们过来,青书一个人留在书院,能不能行?”狄仁杰问。 “她做事很有分寸,况且,三年来,白眉道长已经将书院里的所有事务托付给她,没什么行不行,只会越管越好。”陶荣说。 外面,远处的公鸡次第打鸣报晓,天就要亮了。 “今日皇上未必去书院,刚刚听说,皇上知道了扫梅轩发生的血案,心情低落到极点,将掌班太监杖责五十,打个半死。尤其是他听说大人亲眼目睹此事后,发火更厉害,将一众小太监们全都惩罚一遍,然后将扫梅轩的大门彻底锁死,锁孔里滴灌铅汁,以后永远不可开启。之时末的时候,皇上才勉强平息怒气,在莲花台歇了。”胡先生说。 所有的线索都被切断,所有的调查都推倒重来,反而让狄仁杰推开了全部压力,轻装上阵,眼前一片清明。 他吩咐关亮:“让后厨开火,把最好吃的都做出来、端上来,犒劳犒劳大家。从今天起,一切从头再来。” 关亮笑嘻嘻地领命而去,一走出门就开始哼唱小调。 “大人,您平安了,我们所有人就开心。”陶荣有感而发。 “下一次,再也不能让您去冒险了,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将一生有愧。”胡先生说。 “呸呸,胡先生,你怎么老说丧气话?大人怎么会有三长两短?长安城里能伤了大人的无胆匪类还没生出来呢。再说,有我们在,谁敢对大人不敬?”柳叶立刻竖起了眉毛,双眼瞪得如同两枚青杏。 胡先生笑起来:“是是,我乌鸦嘴,说错话了。” “大人是忠臣,忠臣一定能善始善终,成为千古不朽的大人物。我们几个守在大人身边,沾大人的光,也能被后世人记住,就像关二爷身边的周仓将军那样……”柳叶忽然落泪,转过身去,偷偷擦了擦眼睛。 看到狄仁杰身陷铁牢时,她已经哭了三回。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狄仁杰受了天大的委屈,竟然被关进了大理寺的大牢。 私底下,她已经找过关亮。如果不是陶荣拦着,她早就一脚把对方踹翻在地了。 在她眼中,狄仁杰是神,而神是不能被玷污的,只能供起来,高高在上。 “等白眉道长入殓,我们可以去书院待一段时间,一则是为了查案,二来,可以多陪陪青书,让她不至于太寂寞。”狄仁杰说。 “那可太好了,青书很有志气,要把书院建造成中原最大的读书场所,免费向蒙童提供笔墨纸砚和书本字帖,让所有贫苦人家的孩子都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将来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我们过去,正好帮她重新规划,破旧出新,改变书院的陈旧面貌。”陶荣连连点头。 “哈哈,最好建造一道长长的围墙,把后山一起包裹进来,全都盖成房子,让孩子们住在里面读书。”柳叶也兴高采烈地说。 “那就需要一大笔钱了。”胡先生摇头。 “皇上说,预备赏赐白眉书院。等到过年祈福之时,我联络朝中乐善好施的官员,再捐一笔钱出来,全都交给青书。她想做好事、做大事,我们就全力支持她,解决她的后顾之忧。”狄仁杰说。 他肯定不会动用从马家收缴来的黄金,那是赃物,必须造册登记,作为罚没之物上缴国库。这种操作方法是法定程序,绝对不能更改,更不能像某些糊涂官员一样,不明不白就拿来分了,最后惹祸上身。 后厨送上饭菜来,十几个食盒装得满满的,全是各种小菜、面食和汤粥。 四个人坐下,开怀吃饭。 他们是大理寺的核心,不管外面风雨多大,只要他们活得好好的,大理寺就有希望。 饭吃到一半,大门外忽然有三个人进来。 狄仁杰向外看,只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青布蒙脸、风帽遮头的中年人。 “不要吃了,是皇上,皇上来了。”狄仁杰立刻放下了手里的小碗和筷子,站起身来,大步向外走,迎着那三个人过去。 他没认错,带头进来的果然是经过乔装改扮的皇上。另外两个,则是皇上的贴身卫士,全都是一身本领的万人敌。 “皇上驾临,臣接驾来迟,请皇上恕罪。”狄仁杰低声说。 皇上微服出巡,这是遵从先帝的教诲,悄然出宫,体察民情。不过,皇上既然到了大理寺,那就不是出来玩的,而是有天大的正事。 “找一间密室,要安静、保密,我有话跟你说。”皇上说着,左右张望,情绪非常紧张。 狄仁杰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将皇上迎入自己的书房。 此刻,皇上已经失去了坐殿时的威仪,不时地捋着下颌的短须,眼神忧郁,心事重重。 “坐吧。”他挥手示意。 狄仁杰拘于礼节,不能落座,在一边躬身站立,等待皇上示下。 “我做了一个噩梦,身在扫梅轩中,满地都是落叶,落叶下流淌的都是鲜血。我抬头看,梅花如血,随风飘落,连树干、树枝都是红的,最后竟然看到了红的天、红的日、红的月、红的星……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大片血雾,遮天蔽日,一切尽失,最后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声音。于是,我听到了弯月夫人的声音,她在唱歌,一首怀念远方、良人不归的俚语歌谣。在宫中,绝对不允许出现那种歌谣,尤其是‘拒做山中客、宁为长安郎’这两句。先皇在世时,曾三传圣旨,任何人哼唱此歌,立即斩首,绝不宽赦。那么,弯月夫人唱歌,就已经犯了死罪。我在梦中下令,斩无赦。我依稀记起,自己不是一个人去扫梅轩的,而是跟随先皇,他牵着我的手,我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后来,我看见先皇站在台阶上,满身是血,心口插着一把刀,只有刀柄露在外面。他的表情很痛苦,不仅仅是伤痛,而且包含着各种复杂的情绪,绝望、伤心、懊悔、仇恨……我看到,一个戴着海神面具的人站在他背后,双手都是血。我扭头就跑,撞到一个人身上,正是弯月夫人。她不再是平日与世无争、恬淡从容的样子,而是面目狰狞、五官扭曲,如同鬼怪临世。她问我,该来的已经来了,你还能躲到哪里去?每次,做梦到了这里,我就醒了,在黑暗中冷汗涔涔,重复着弯月夫人的问题——该来的已经来了,我还能躲到哪里去?”皇上自言自语地讲述,眼神混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有所思才能有所梦,正是因为皇上的心乱了,噩梦才会夜半来袭。 在扫梅轩,狄仁杰也感受到了一种诡异而沉重的气息,仿佛每一片落叶都湿淋淋、沉甸甸的,带着某种不祥之兆。 无论宫女太监们打扫多少次,那里都给他一种不洁净的感觉。尤其是最后一次,他在台阶上踩到了秋水、浮萍自绝时流下来的鲜血,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唯一与皇上不同的是,他没时间做噩梦,一直为了白眉道长遇袭之事忧心。 “或许你会说,那只是梦。”皇上苦笑起来。 “您在担心什么?扫梅轩只是后宫中上百院落之一,就算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也可以下旨拆除,不留痕迹。最重要的是,破除心魔,斩断邪思,让自己从诡异记忆中跳出来,不再理会那些事。”狄仁杰说。 “如果这么简单,我就不必到大理寺来了。丑时末,我刚刚从噩梦里醒来,到现在,头发还是湿的。”皇上摘下帽子,额头冷汗涔涔滑下。 柳叶送进热茶来,皇上立刻正襟危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狄仁杰看着眼前的男人,恍惚觉得,那是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只是暂时失意俯卧,一旦清醒过来,就要撞破樊笼,吞噬万物。 伴君如伴虎,任何人如果忘记了“君”即是“虎”,距离自己的死期也就非常接近了。 狄仁杰与朝中大多数臣子不同,越是获得皇上信任、蒙受嘉奖恩宠之时,他就越小心谨慎,绝对不能授人以柄,落入功高震主、遭人嫉恨的陷阱里。 柳叶出去,回手关门。 皇上浑身放松,双手用力抓着椅子扶手,才不至于崩溃倒下。 “人都去了,这个噩梦也该结束了吧?”狄仁杰问。 皇上点头,轻轻拍打胸口。 “我的手下一直守在白眉书院,接下来,那边会由青书姑娘接手,将书院办成义塾,将附近贫家儿童全都招来,慢慢培养开蒙,让每个孩子都有书读,将来成为忠君爱国的有用之才。”狄仁杰说。 他希望用这种美好的愿景打消皇上心里面对白眉书院时的芥蒂,唯有如此,青书和白眉书院才能在长安城的肘腋之下幸存,直至发扬光大。 “青书姑娘很不错,我见过几次。对于书院的未来规划,我也很满意,会派专人去扶植管理。正如你说的,人都去了,噩梦也该结束了。”皇上点头。 书房左侧放着一张竹榻,平日里,狄仁杰看书累了,就会躺在上面小憩。 皇上打了个哈欠,指着那竹榻:“我累了,需要小睡一会儿,就在那里。你不要走,在旁边看书等着,如果我想到什么,马上起身讨论。” 狄仁杰赶紧点头,搀扶皇上,在竹榻上躺下。 皇上不肯说出“惊惧不安、无法安睡”的话,但狄仁杰明白对方的弦外之音。 后宫中,陪侍皇上左右的不是嫔妃、宫女就是太监,进进出出没有一个真正有胆气、有谋略的伟丈夫,所以,都无法平复皇上心里的惶惑。 大理寺是个杀气腾腾、研判生死之地,任何邪魔鬼祟到了这里,都得退避三舍。所以,皇上才微服私访到这里来,刻意由狄仁杰陪着,先安睡一觉再说。 皇上只躺下一会儿,便鼾声大作,进入黑甜梦乡。 狄仁杰坐下,拿起一卷书,随手翻阅。 书中文字映入眼帘,他却不知何意,满脑子里都是扫梅轩的落叶和血污。 那是皇上的心病,大概也是弯月夫人、白眉道长的心病。既然三个人都困于同一种“病”,那么,三死其二,这“病”也就该彻底解决了。 “为什么眼前常常出现血雾?难道跟皇上一样,都是心病所致?”狄仁杰轻轻抚摸心口,对这个问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越是关键时刻,那种血雾就突然冒出来。在黄鹂夫人的豪宅中,如果不是关亮努力维持调度,就要酿成大麻烦了。 看到关亮的成长,狄仁杰甚感欣慰。他曾经有过长远打算,如果关亮能够成为第二个陶荣,他就会立刻擢升十个或者二十个关亮一样的年轻人,全力培养,力争在三五年之内,造就十个、二十个陶荣,派往各个州县,担任六扇门的领袖,将大理寺的经验、套路全都带过去,让任何一个州县里的六扇门都变成一个“小大理寺”。 “长安是天下人的长安,但大唐不仅仅有长安,还有成千上万个州县,那里也需要公平正义、法令法规,也需要有人惩奸除恶,为百姓出头。”狄仁杰能够看到美好遥远的未来,同时,这也是支撑他不断拼搏的最主要力量。 第15章 经年噩梦 外面,柳叶与人悄声对话。 狄仁杰侧着头谛听,来的正是关亮。 “柳大人,大牢里关着的几个人情况不妙,似乎饮食上出了问题,都在捂着肚子叫疼,尤其是田鹤,他好像出现了幻觉,一直在胡言乱语,说是看见海神帮的大船已经开到了长安城外。我想禀明大人,请几个大夫过来看看。”关亮低语。 “不可,大人有要事,不能打扰。你在门口守着,我去大牢看看。记住,任何人未得允许,不可进书房里去。”柳叶回答。 “是,柳大人。”关亮低声答应着。 关亮说过,梁山翼死于城北,那么田鹤的追杀任务也等于是完成,可以离开长安,回登州府去交差了。 一想到田鹤,狄仁杰就皱眉,因为对方和那头老牛都是麻烦。 “只有等田鹤养好了伤,才能带着那头牛离去了。”狄仁杰有些无奈。 田鹤这类人在州县里散漫惯了,做事不合规矩,连六扇门必须的请示、报备、批复、遵纪都不管不顾,只是一门心思缉捕盗匪,将自己认为对的事一追到底。可是,好心好意并不总能产生好结果,就像田鹤在集市口阻击梁山翼那样,一旦误伤无辜百姓,究竟该谁负责? 这是个令狄仁杰深感头疼的大问题,因为大唐律法早就写明“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一条,如果田鹤误杀了百姓,就要一命抵一命,难逃律法严惩。 “无规矩不成方圆,要想长治久安,就必须让大理寺、六扇门严刑峻法,让每一名捕快都清楚地知道执法和犯罪的边界在哪里。”狄仁杰在内心低语。 “快看,月亮出来了。”皇上突然梦呓,在竹榻上翻了个身。 “桂花真香啊,父皇,我折几支带回去,放在您的御书房里,好不好?”皇上又说。 他是三十几岁的中年人,但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捏紧了嗓子,声音如同八九岁的孩童。 “父皇,我们为什么要留在树上?是跟大家捉迷藏吗?今晚,白眉叔会不会来?我上次数过,他的白眉毛有一百四十五根,黑眉毛有二百二十二根。等一下见了面,我再数数,看看白眉毛是多了还是少了。弯月夫人说过,白眉叔每杀一人,白眉毛就多一根,黑眉毛就少一根。所以,长城以北的敌人都怕了他,只要听到‘白眉帅’之名,就鞭马远遁,一直逃到草原朔漠深处去,有几个部落为了避开白眉叔,甚至一直向北,直到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州去了。敌人都说,只要白眉帅镇守边关,他们永远不敢回来……”皇上说个不停。 这些话说的都是白眉道长昔日的功绩,并未有夸大之处。 昔日,白眉跟随开国元勋们一起东挡西杀,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成长为一军之帅,文武双全,威震幽燕,成了大唐江山的中流砥柱。 他没有机会登上凌烟阁,但朝野尽知,他立下的功劳已经不逊于凌烟阁上任何一人。 “如果没有扫梅轩弯月夫人的事,白眉如今已经……”狄仁杰不敢妄加臆断,因为皇上封赏群臣时,也有自己的考虑,并不以天下人的人心向背为依据。 他知道那个“白眉杀人、黑眉放生”的传闻,如今,白眉死了,白眉毛、黑眉毛的多少变化也就永不存在了。 大唐天下只有一个白眉,后代人再学,也学不来白眉那种斗破乾坤、武动天下的八面威风、十方霸气来。 “父皇,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怎么哭了?你不是常说,英雄流血不流泪吗?你怎么哭了?是被树叶扫了眼睛吗?”皇上连声问着,忽然压低了声音,“好,我不说话,父皇你看,弯月夫人出来了,她今天打扮得真好看,真好看……” “皇上又在做噩梦了——”狄仁杰感叹。 噩梦是一种病,大夫只能为病人开方抓药,最后能不能治好这种病,仍然需要病人自己正心凝气,摆脱病根,让活人的阳气战胜噩梦的阴气。 自从皇上露面,狄仁杰就察觉,对方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所以,只要能安睡,无论是金床玉枕还是竹榻草席,都无法讲究那么多了。 “父皇,快看,白眉叔也来了,就在下面。我们是不是也该下去了?我有许久没有见到白眉叔了,这一次,一定要叫他带我出去骑马射箭……”皇上不停地呓语,肩头颤动,手脚抽搐,已经将梦当成了现实。 这种情况下,狄仁杰已经不敢离开房间,而是全心全意地守候,以免皇上出什么意外。至于外面的事,他都交给陶荣和柳叶去做。 幸好,现在有了关亮,也可以独当一面,让大家不至于捉襟见肘。 他静静地坐着,感觉皇上的梦境仍然在继续,只不过已经没有开始那么激烈。 依据从前的案例可知,某些奇术高手能够进入别人的梦境,并且左右梦的发展方向。但是,梦本来就是虚幻的,可以随时改变,醒来后一切都是空,根本无法记得。所以说,即便是奇术高手说已经改掉了别人的梦,也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 说来说去,这些都是皇上的家事,作为臣子,不该干涉,狄仁杰能够做的,就是安静地陪在这里,让皇上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精神奕奕地处理这些事。 长安需要明君,大唐需要明君,所以皇上的安危直接关系到全国人民的生活。作为大理寺的掌权人,狄仁杰愿意拼尽一切去做,保护皇上平安。 猛然间,皇上坐起来,双手在胸口用力拍打着。 “皇上,快醒醒,没事吧?”狄仁杰低声问。 “我发现了一件事,一件关系到皇家名誉的事,非常可怕,谁都无法担当。”这一次,皇上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但是眼神迟滞,似乎仍然在梦中。 “很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人都没了,一切从头开始,这才是明智的做法。”狄仁杰说。 “难道你什么都知道?你怎么会知道?”皇上问。 狄仁杰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道听途说的消息,在我这里丝毫不起作用。做臣子的,只会听从皇上吩咐,努力完成应该做的事,其它的一概不管不问,不信谣,不传谣。” “连你也知道那些谣言了,坊间传说沸沸扬扬,都在编排后宫的故事,单单这一点,我就无法接受。所以说,必须使用非常手段,才能让世人知道,后宫无事,我大唐江山无事。”皇上说。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狄仁杰说。 其实这正是他的本意,既然弯月夫人和白眉道长都已经去世了,那么跟他们有关的故事,无论是风韵闲话还是瓜田李下的传言,都应该一刀斩断,从此不再提起。天下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即便不敢在公开场所谈论,也会关起门来胡说八道,外人无法知晓。所以,与其担心那些,不如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去当一个好皇上,君临天下,威震四海,成为一代明君。 假如皇上一直为这些事忧心忡忡,黑白颠倒,那就等于是陷入了纷纷扰扰的泥潭,浪费了大量时间,也破坏了自己的情绪,给世人留下更多话柄,绝对得不偿失。 同样的例子狄仁杰也遇到过,不过,谣言止于智者,只要行得正,走得直,就无需管那些破烂事。当然,眼下狄仁杰无法这样向皇上说,因为两人的地位根本不对等,任何劝诫的话都有可能引起皇上的极度反感,反而失去了善良的本意。 他知道,皇上需要时间,让时间慢慢冲洗掉心灵的伤痕,遗忘一切,从头再来。 “狄仁杰,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件事还需不需要追查下去?直到把跟这件事有关的所有脉络统统挖出来,一根一根斩断?”皇上问。 狄仁杰立即摇头:“聪明人不会因为打翻了的水杯而哭泣,既然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还去搅动它干什么?天下那么多大事等着您去做,百姓都看着您,您应该给他们信心,而不是让他们感到恐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给老百姓希望,才是最要紧、最迫切的。” “但是我每次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像开了锅。我无法忘掉父皇哭泣的脸,他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但是看到桂花树下弯月夫人和白眉道长相见的情形,一瞬间泪如雨下。作为一个男人,到底痛苦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如此当着外人的面痛哭流涕,失去尊严?狄仁杰,你永远不会了解我的感受,所以只有杀戮,才能平息心头的怒火,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皇上喃喃地说。 狄仁杰能够想象,皇上梦中经历的正是现实中的一段记忆。这段记忆太痛苦,清醒的时候已经不敢回忆,所以才会出现在梦里,一次一次地困扰他。可是,这是历史,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即便是白眉道长复生也无济于事。面对一件无法改变的事,智者就会放下它,绕过它,继续走自己的路,而不是被它挡住。 “我不知道那时是发生了什么,但我看得出,您心里很矛盾。只有找到矛盾的源头,才能解决问题。明日,我陪您一起去白马书院,寻找源头,彻底解决问题。”狄仁杰说。 皇上长叹一声,仰面倒下,双手捂住了脸。 “再睡一阵吧,先恢复精神再说。”狄仁杰说。 “我最近一直无法安睡,只要一闭眼,就看见父皇在我脸前哀哀哭泣。我永远无法摆脱这个噩梦,只有到白眉书院去,才能努力解决一切。”皇上说。 狄仁杰当然知道,任何原谅和遗忘的场合,不是当事人,永远无法体会当事人的心情。他审理过的许多案子中,虽然劝解当事人原谅凶手,但到了最后,没有几个人做到。那些真正受过沉痛伤害的人,即便是把凶手撕成碎片,也无法平息心头的仇恨。就像现在,无论他怎样劝解,皇上都忘不了过去看过的那一幕。 “现在还能怎么办呢?”皇上哽咽起来。 “站起来面对,就是应该做的。”狄仁杰说。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过不去的,如果能把一切交给时间,时间会消融一切,磨损记忆,让痛苦变得不再那么尖锐。 “其实我恨不得铲平白眉书院,让一切不复存在。还有铲平扫梅轩,就当是那里从来没有存在过。”皇上说。 他是皇上,很容易就能做到这件事,只不过,堵不住天下人之口。 “皇上,其实没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放人一马,后退一步,反而能赢得天下人的赞叹。再说,那两个地方已经空了,跟您的记忆无关,再去费力铲平它们,还有什么意义吗?明日之后,如果您仍然坚持己见,那我就代您去做,让扫梅轩和白眉书院不复存在。”狄仁杰说。 “但是他们都在我心里,一闭眼就浮现在眼前,这些该如何处置呢?再撑下去,我就要崩溃了。”皇上说。 狄仁杰没再开口,因为他实在找不到能够解决这种矛盾的办法。他虽然是智者,但却劝不了一个固执己见的人。 不知不觉中,皇上又睡了过去,重重地翻了个身,脸向着墙。 狄仁杰松了口气,如果皇上能再睡一阵,总共睡上三个时辰,精力就会恢复一大半。他从来没有想到,大理寺还能担当这种功能,帮皇上恢复睡眠。 “大人,大人。”关亮在外面低声叫。 狄仁杰后退两步,靠在门边,低声问:“什么事?” “宫里有人过来,询问皇上的情况。”关亮回答。 “转告他们,我跟皇上正在密探,别人不得打扰。再过两个时辰,等我们谈完了,皇上自然会安然无恙地出去,让他们稍安勿躁。”狄仁杰说。 此时此刻,只有他能解决问题,陪伴皇上入眠。对于这件事,宫里的人早就束手无策了,否则的话,皇上也不会微服出访,到大理寺来了。 “是,大人,我马上去跟他们说,请您放心。”关亮说。 门外,关亮的脚步声离去,四周安静下来。 狄仁杰渴望安静,只有在静谧的环境中,他才能深入思考。 “父皇,我们回去吧。”皇上的噩梦又开始了。 狄仁杰叹气,但又无可奈何。 “我们回去吃好吃的,喝桂花酒。”皇上说。 狄仁杰皱眉,“桂花”实际是一个很犯忌讳的词,因为扫梅轩和白眉书院同样有桂花树,那似乎是弯月夫人和白眉道长的一种约定,落在先皇的眼里,心情自然不好受。 果然,噩梦中的皇上突然双手捂住胸口,大声咳嗽起来:“父皇,孩儿说错了话,该打,该打。” 狄仁杰攥紧了拳头。心里对皇上充满了怜悯。 那件事发生时,皇上只是八九岁的孩子,已经能够体会大人的无奈。他想化解那件事,但却用词不当,才会招致了先皇的重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如此残酷的记忆,当然会毕生难忘。 “父皇,我们回去吧,夜深了,天凉了。”皇上继续说梦话。 这样一个梦,给他巨大的压力,但却找不到合适的人诉说,因为这是后宫之耻。如果不是临近崩溃的边缘,皇上也不会到大理寺来,跟狄仁杰哭诉。 男人永远都是坚强而勇敢的,流泪哭泣是女人的事,两者不可混为一谈。皇上到这里来,既是对狄仁杰的信任,又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一次,一定要全力化解此事,免得青书和白眉书院遭难。”狄仁杰暗暗地想。 他知道,现在迫切要做的,就是打消皇上对白眉书院的敌意。 “父皇,您不要哭了,等我长大了,一定为您解除烦恼,不再让任何人惹您落泪。”皇上说。接着,咬牙切齿之声充满了整个屋子。 狄仁杰苦笑,他大概是第一个知道皇上痛恨白眉道长的人。这种恨,从后宫的扫梅轩开始,一直持续了二十几年。古人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皇上心里的仇恨已经埋藏了二十多年,直到现在才爆发。 第16章 长街刺杀 皇上的噩梦断断续续持续了两个时辰,最后醒来时,皇上脸上的倦容消失了,眼中精光闪烁,神采奕奕。 “这一觉真的睡足了,你这张竹榻帮了我大忙,一定重重有赏。”皇上说。 狄仁杰松了口气,深感欣慰。 他很明白,一个人的精神非常重要,但体力同样重要,假如只有头脑而没有一个好身体,那么即使想出来一些出色的计谋,也无法实施。就像刚才,皇上疲惫不堪,才会困在噩梦里,无法出来。 “明日,你陪我去白梅书院,探望探望青书姑娘,重重赏赐,让白眉书院重振声威。”皇上说。 这是狄仁杰最希望听到的,但是最后结果如何,还要明日才见分晓。 他打开门,请皇上出去。 院子里站着不少人,半数以上都是宫中卫士。 皇上兴冲冲地离去,所有卫士的脸上也都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狄仁杰非常感慨,这次真正立功的竟然是一只竹榻。让皇上真真正正地熟睡了一觉。 狄仁杰找不到关亮,询问旁边的人,才知道关亮去了大牢。 “大牢里发生了什么事?”狄仁杰问。 “所有囚犯躁动不安,似乎集体发病。”有人回答。 狄仁杰没有急于去大牢,因为他知道。柳叶和关亮都在那里,不必过于紧张。相反,陪伴了皇上几个时辰之后,他自己也疲惫不堪,应该回去休息才对,要以皇上为前车之鉴。 他回到书房,在竹榻上躺下,闭目养神。 皇上躺在这里的时候,一直做噩梦,他也有种隐隐的担心,觉得自己有可能也会受到噩梦的困扰。 无意之中,他闻到一种淡淡的香气,不是熏香和脂粉香,而是非常奇怪的那种。他细细分辨,那是纯粹的麝香,能够令人产生幻觉,而且非常持久。 大理寺很少出现麝香,那种东西只有药铺里才有,价格昂贵,十分难觅。 他把褥子掀起来,仔细寻找,终于在竹片的夹缝中,发现了一块黄豆粒大小的麝香,黑乎乎的,如果不仔细找,根本不可能发现。 “难道是麝香让皇上的噩梦持续了那么久?”他有些怀疑,“但是,谁会把麝香提前放在这里?” 没有人预料到皇上会来,更不会预料到皇上会在竹榻上睡觉。 这个问题,让狄仁杰感到困惑,而且根本没有怀疑目标。 他用一张纸裹住麝香,放在桌上,随即躺下休息。 如果真要做噩梦的话,他希望重温皇上做过的梦。那样一来,他就能知道皇上究竟经历了什么,把当年的事一一揭开,既能治好皇上的病,又能化解白眉书院的危机。 也就是说,白眉道长遇刺血案发生后,他一直都在试着化解一切,让宫中的所有恩怨随着白眉道长的离去,就此翻过一页,不再追究。很可惜,他的这份苦心,并不被皇上所接受,明日的白眉书院一会,吉凶未卜。 “真的是多事之秋啊。”他苦笑起来。 这四个字已经无数次浮上他的脑海,下意识地就从嘴边滑落出来。 他也很累了,慢慢地进入了梦乡。不过他没有做皇上做过的噩梦,而是被一阵急促的呼唤叫醒。 “大人大人,快醒醒,快醒醒。”那是柳叶的声音。 狄仁杰睁开眼,一下子坐起来。 “大人,皇上回宫的路上,有刺客偷袭,卫士受伤八人,死两人,皇上也受了伤,已经送回宫中医治。”柳叶急促地禀报。 “什么?怎么可能?”狄仁杰的睡意一哄而散。 “千真万确,被杀的卫士还躺在长街上,胡先生已经带着仵作过去。据报信的人说,有可能是海神帮的人动的手。”柳叶说。 狄仁杰无法想象海神帮为什么要向皇上下手,尤其是在长安城中,简直是不要命了。只要动动脑子想想就知道,皇上身边永远都有绝顶高手保卫,要杀皇上,千难万难。只要这件事泄露,海神帮以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到底是一个多么愚蠢的脑子想出的计划,才会导致这种局面。”狄仁杰根本不相信海神帮会在长安赌这么大一把,而且是毫无意义的赌局,什么都得不到。 “长安城乱了,大人。”柳叶低声说。 “乱不了,乱不了,只要大理寺还在,长安城永远乱不了。”狄仁杰说。 他很不喜欢一个“乱”字,因为长安是大唐国都,这里一乱,天下也就乱了。 “对不起大人,我心里太急,说错了话,其实我也知道,只要大人在,大理寺在,长安城就平安无事。”柳叶立刻道歉。 “怎么能怪你呢?”狄仁杰摇头。 刚刚从梦中醒来,他感到头疼难忍,双手按住太阳穴,眉头再一次皱起来。 “大人,要不要备马,去皇上遇刺的现场?”柳叶问。 按照惯例,出了这么大的事,狄仁杰当然应该亲临现场,督促仵作们详查。不过这一点,海神帮的人冒出来得太突兀,根本不合常理。所以,狄仁杰有些犹豫,担心敌人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 “大牢里没事?”他问。 “没事,一场虚惊,我去安抚了几句,囚犯们就安静了。”柳叶说。 “陶荣呢?”狄仁杰问。 “本来,他是尾随宫中卫士,远远护送皇上回宫。街上出事后,他就再没有消息了。我猜,他应该是发现了刺客的破绽,一路追下去了。”柳叶回答。 “海神帮的人不至于这么蠢啊?当街刺杀皇上,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无稽之谈……”狄仁杰连连摇头。 “大人,胡先生临出门前说,请您镇守大理寺,不必理会外面发生的种种杂事。他怀疑,有人企图调虎离山,然后在大理寺搞出什么事来。”柳叶又说。 “明白了。”狄仁杰点头。 胡先生是他的智囊,关键时刻,提前警示,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等着吧,弄不好是一场恶战,只可惜,我们人手不够……”狄仁杰淡淡地说。 “恶战?大人的意思是,敌人竟然敢来捋大理寺的老虎须?哼哼,只要有人敢来,一定让他们有来无回,全都老老实实当俘虏。”柳叶摩拳擦掌起来。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范围很广,并非纯粹的刺杀、厮杀。在狄仁杰的预判中,敌人连续生事,就是为了布下更大的阴谋,一层层释放出来,将整个长安城都包裹其中。 “长安啊长安,已经成了天下觊觎之地了——”他仰面向上看,日当正午,碧空如洗,是一个真正的好天气。 “吃饭,吃饭,吃饭。”他吩咐。 柳叶连连点头:“我马上去后厨,安排最好的饭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家只有吃得饱饱的、吃得好好的,才能跟敌人决一死战,哈哈哈哈……” 她是乐天派,一想到某些事,自然而然大笑,浑然不管别人诧异的目光。 柳叶离去后,狄仁杰绕室踱步,思考着那位、那些看不见的敌人到底意欲何为? 本来,他想将大理寺的兵力分出一半赶往白眉书院,供陶荣、柳叶、青书指挥,确保刺杀白眉道长的人再也找不到机会伤害青书。 “兵分两路,每一路就都很薄弱了。”眼下,他忧心忡忡,“或许只能借兵了。” 通常情况下,“借兵”的重任是由陶荣来完成,其余人只需要默契配合就是了。可惜,陶荣没回来,狄仁杰手边就无人可用了。 关亮轻轻推门进来,看着狄仁杰紧绷着的脸:“大人,我刚刚听到您跟柳大人的对话,如果……如果您担心人手不够,我也可以出去借一些人马回来。跟随陶大人那么久,我也学到了一些江湖经验,能够胜任‘借兵’的任务。” 狄仁杰一怔:“是吗?你若借兵,从何处借?” “我本来就是太行山西‘快刀门’的人,快刀门弟子在长安城中超过三百人,都是能征惯战的好手。他们是武圣之后,世代忠君爱国,愿意以一腔热血报效国家。如果大人准许,我马上就联络他们。”关亮说。 天下关氏,都以“武圣”为先祖。 狄仁杰知道快刀门,也了解他们的实力。 “去联络吧,一战成功之后,一定重重酬谢。”狄仁杰说。 “谢大人,快刀门上下愿为大理寺冲锋陷阵,两肋插刀。”关亮拱手致谢,然后快步出去。 开饭之前,胡先生带人回来,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看起来,长街上发生的刺杀案,让他的情绪十分低沉。 “”大人,报信的人说的没错,两死八伤。皇上受了惊吓,衣服被敌人的暗器割破,倒是没有伤及皮肉。胡先生说。 “到底是不是海神帮的人?”狄仁杰问。 “很可能是,因为袭击者使用的兵器和套路与海神帮的做事方法十分相似。唯一值得怀疑的是,海神帮根本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长安城的大街上公然行刺皇上。不仅仅是海神帮,天下任何一个帮派,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否则绝对不会做如此愚蠢的事。”胡先生回答。 “没错,没错。”狄仁杰点头。 两个人的判断惊人地一致,都不认为海神帮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可是长街上的刺杀案真的发生了,不是吗?”柳叶问。 “那只是表面现象,其实任何一件事背后都藏着隐情,尤其是如此复杂、如此惨烈的事,更是疑点重重。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行刺者出手狠辣,恨不得把皇上和卫士全都消灭,这种气势汹汹的做法,让我更加不能理解。”胡先生皱着眉说。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此前长安城的形势十分平静,没有哪一个帮派、哪一支势力对皇上有如此的深仇大恨。 总的来说,皇上算得上是一代明君,对朝廷官员和山野百姓都能仁慈体恤、宽容大量。所以,做官的积极上进,做百姓的安居乐业,所有人过得很有希望,很有奔头,对皇上充满了感激,也很满意大唐江山眼下的繁荣昌盛景象。既然如此,又有什么理由要对皇上穷凶极恶地下手呢? “刺客呢,有没有死尸或者活口?”狄仁杰问。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没有一名刺客落网,也没有伤亡。只有刺客的战斗力远远高于宫中卫士,才会造成这种情况,可是,任何一个帮派似乎都不具备这种实力。”胡先生说。 “旁观者怎么说?”狄仁杰问。 “几乎没有旁观者,当时的长街上只有寥寥数名行人,而且都在埋头走路。刺杀发生时,那些人惊呼着逃避,对于刺客的样子,没有一个人说得清,只是大概知道,刺客全都身穿黑衣,头戴黑帽,还用黑布蒙着脸,所用的武器只是刀剑之类最寻常的。所以,我们也无法从兵器的形状找到另外的线索。仵作们观察过尸体上的伤口,都是刀剑留下的,杀人手法也平淡无奇。”胡先生回答。 狄仁杰低头沉思,立刻预感到这是一次非常奇怪的刺杀,很多情节不符合常理。 他深深地皱眉,迅速联想到皇上的噩梦。大理寺每年遇到几百个案子,很多案情都有雷同之处。 也就是说,那些罪犯动手之前反复策划过的细节,在大理寺的人眼中,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比如刚刚发生的长街刺杀案,既然情节不符合常规,违背常理,那中间就一定有蹊跷。 “胡先生,我觉得先查到这里吧,把所有情况汇总起来,我会进宫向皇上禀报,看看他的意思,再做处置。”狄仁杰说。 “大人,您说的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只有这样做,才不会乱了方寸。”胡先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您们说的我怎么听不懂?”柳叶问。 “怎么会听不懂,小柳叶?”胡先生笑起来。 有些话,柳叶的确听不懂,但是,其中蕴含深意,藏着更大的风险。 如果狄仁杰和胡先生的判断是真的,那么这次刺杀就变成了皇上自己安排的好戏。普天之下,若是论及陷阱埋伏,没有人能强于大理寺。他们都是办案高手,能够破案,也能够伪造案发现场,把一切做得非常逼真,让别人无法发现破绽。 相比之下,如果某件事是皇上指挥着做出来的,那么在狄仁杰眼中,破绽就非常明显,一目了然。 “大人,长街那边的现场,您还要再去看看吧?”胡先生问。 “敌人已经在声东击西了,我应该过去看看,好让敌人放心。”狄仁杰说。 “正是,正是。”胡先生点头。 他们一定要配合把戏演完,才能让皇上相信,大理寺对这场刺杀案没有任何怀疑。 三个人刚刚拿起筷子,陶荣就回来了。跟胡先生一样,陶荣脸上也是没有一丝喜色。 “陶荣,你去哪里了?”柳叶叫起来。 “还能去哪里?只不过是去跟踪盯梢罢了。”陶荣回答。 “先过来吃饭吧。”狄仁杰吩咐。 陶荣坐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如果有什么发现,照直说就行,不必隐瞒,不必掩饰。我跟胡先生刚刚已经讨论过,这起刺杀案十分蹊跷。”狄仁杰说。 他了解陶荣,很多时候,线索没有被完全证实之前,陶荣总是忍耐不说,宁愿憋在心里。 “说吧,说吧,大人心如明镜。”胡先生说。 陶龙抬起头,深深地皱着眉:“大人,我跟踪杀手到了东坊附近,看到他们上了马车。马车在长街上疾行,他们在车里换了衣服,到了僻静角落之后,分批下车,融入人群。本来,这种撤退方式很巧妙,让人无法追踪,但是巧合的是,我认识其中一个人——” “是谁?”柳叶叫起来。 其实,那个名字并不重要,只要找到一个认识的人,就能顺藤摸瓜,把所有人牵出来。 第17章 更大阴谋 狄仁杰叹了口气:“好了,我知道了。” 他不必去问陶荣发现了谁,从陶荣的表情里就知道自己和胡先生的判断完全正确——这起刺杀案的幕后主使跟皇上有关。 “怎么会这样呢?”陶荣望着狄仁杰。 连续发生了太多事,狄仁杰还没有来得及跟三个人一一细说,而且其中的很多事是皇上的秘密,他也不想告诉三个人。知道秘密太多的人,总会发生麻烦,因为这些秘密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眼下,他希望让皇上明白,自己绝对守口如瓶,没有告诉任何人。唯有如此,才能保护他们三个,保护大理寺。 “不必问太多为什么,还是好好做事,一步一步侦破所有案件,那是大理寺的本分。至于案子背后的起因,是什么就是什么,与我们无关。”狄仁杰说。 柳叶皱起了眉头:“你们说的我都听不懂,越来越糊涂了。还有大人,您现在那么信任关亮,为什么还不提拔他,让他跟我们在一起做事?” “不行。”胡先生立刻反驳。 “怎么不行?有什么理由不行?”柳叶的眼睛又瞪起来。 胡先生摇头微笑:“没有理由,这只是我的看法。最终结果如何,还得由大人决定。” “关亮很聪明,又能干,值得信任。您说呢大人?”柳叶问。 胡先生的话给狄仁杰提了醒,要想充分信任一个人,没有三五年的共事时间、十几次的并肩战斗根本不行。只有遇到大事的时候,才能清楚地认识到每一个人的本质。否则,盲目信任,只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他向胡先生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按照从前的惯例,柳叶提出的很多问题,他们可以考虑,但不会立刻执行。毕竟柳叶的江湖经验和人生阅历尚浅,不足以认清每一个人。她的热情虽然可贵,但却会坏了大事。 这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每个人心头都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一块石头。 正是因为知道了皇上的噩梦,狄仁杰才变得越来越谨慎,慢慢认识到,长安城中的不安定因素除了江湖人物之外,连后宫也会参与其中。 如果不能及时地帮助皇上梳理思想,就会让这场火烧得越来越旺,直到令白眉书院消失在大火之中。那肯定是白眉道长不愿意看到的,因为就算他走了,书院还有青书,还有一大群需要读书教育的贫穷人家的孩子们。 狄仁杰感觉到,大理寺上下都异常疲惫,从精神到身体,全都被压力折磨得难以为继。 “大家都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我会安排关亮去做。”狄仁杰说。 无论关亮能不能担当重任,至少在眼下,他能站出来,分担一部分陶荣、柳叶、胡先生肩上的压力,也是一种权宜之计。 “陶荣,你说话也怎么变得阴阳怪气的?”柳叶向外走的时候,在陶荣肩上猛地一拍。 陶荣只是连连苦笑,不作任何解释。 狄仁杰目送三人的背影离去,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 看起来,皇上的“噩梦、呓语”背后都有隐情,无论他怎样劝解,皇上都对扫梅轩、白眉书院、弯月夫人、白眉道长不能释怀。 “人死了都不能了断,这件事的余波究竟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呢?”狄仁杰感叹。 他仔细阅读了胡先生带回来的勘验文书,感觉刺杀案的疑点实在过于明显。 其中一条,胡先生如此记录:“死者二人,肌肉松弛,十指没有苦练硬功、掌握刀剑的老茧痕迹,身上也无武器留下的疤痕。反观皇上身边卫士,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斗士,四肢伤疤累累。或者,二人身份有假,疑点一也?伤者八人,都是皇上宠信的卫士,伤口极轻,仅在皮肉,只要稍稍包扎即可,不会降低其战斗力。何故如此?刺客袭击时,何故厚此而薄彼?疑点二也。” 看过这段记录,狄仁杰就能判断,两名死者都是冒名顶替的无名氏,根本不在宫中卫士之列。他们的死,只是向外界造势,加重行刺案的轰动力。 “皇上的心……深不可测啊!”狄仁杰合上卷宗,愁眉不解。 “笃笃”两声,关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人,有事禀报。” 狄仁杰答允一声,关亮推门而入。 “大人,您吩咐的事已经办妥了,快刀门弟子听任大理寺指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关亮说。 狄仁杰点头:“辛苦了,还有一事,你去一趟白眉书院,通知青书姑娘,明日皇上要去书院,让她……小心谨慎,把任何可能触怒皇上的细节掩藏起来,比如……” 他要说的是“桂花、桂树”,但白眉书院里种着那么多桂树,后山林中还有数百棵,一夜之间,又怎能砍伐干净? “大人,青书姑娘聪慧,一定做了充足准备。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即使此刻通知她,也是束手无策。”关亮说。 狄仁杰愁到极处,缓缓起身,在室内踱步。 皇上在噩梦中记起自己因“桂花酒”受到重责的事,心上这道坎永远都过不去。那么,他到了书院中,看到那棵数丈高的桂花树,一定会记起扫梅轩里发生的事。当下,只有阻止皇上进入书院,才能远离桂树,不让皇上心情低落。 “关亮,带上你的人去书院,帮助青书姑娘在书院外搭建三里帐幕,将白眉道长的灵柩停在帐幕里,所有吊唁宾客止步于帐幕,不必进入书院。明日皇上抵达时,书院闭门落锁,谢绝入内。”狄仁杰终于想出了办法。 “是,我马上去办。”关亮领命。 “速度要快,但绝对不能在长安城里走漏风声,以免消息入宫,我们的苦心就白费了。”狄仁杰再三叮嘱。 关亮离去后,狄仁杰双手掩面,长吁短叹。为了保全白眉书院,他已经费尽心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明日到底结果如何,只能交给天意了。 一觉醒来,他只带了两名随从,赶奔长街行刺的现场。 刺客涌现的位置是在永乐巷、宽尺巷、福报巷、牛回头巷,这四条巷子的前两条在长街路西,后两条在长街路东。 按照勘验文书,每条巷子里涌出的刺客超过二十名,瞬间将皇上一行人包围。卫士们拼命厮杀,保护皇上夺路而走,一直向北去,留下两具尸体后,安全突围。 那四条巷子都很长,约在三十步到四十步之间,所以才能藏下那么多人。 狄仁杰在巷子里来回踱步,估量着当时的情况。 “有那么多人藏身巷子,住户、路人难道不会偷窥举报?海神帮本领再大,又到哪里找这么多高手,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只为刺杀两个根本不懂武功的外行人?皇上遇刺是天大的事,到现在宫里都没有消息传出来,难道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算了……”每提出一个问题,狄仁杰对皇上的猜疑就多一分。 长街上尸体已经被运走,地上的血迹也被黄土掩盖住。很多知道行刺案的行人都刻意避开这一段,都从两边的路口改道绕行。 “皇上动了杀机了……”狄仁杰在巷口的石凳上坐下,望着冷冷清清的长街。 白眉道长遇刺时,他只想到缉捕凶手,为道长报仇。到了此时,卷入漩涡的人越来越多,他才意识到,刺杀案虽然发生在城外的白眉书院,但真正的根源却发端于长安城内皇宫内院。 “大人,有一位老妇人说,她的孙子被人骗去山上打野兔,结果却发现被人杀死在长街上。”一名随从由宽尺巷里走出来,向狄仁杰低声禀报。 狄仁杰立刻进了宽尺巷,看见另一名随从正搀扶着一个衣衫褴褛、老态龙钟的妇人从一扇柴门后缓步挪出来。 “不要向外走了,就在那里说吧。”狄仁杰赶紧阻止。 老妇人一开口便落泪,泣不成声:“我孙子阿宝不学好,喜欢赌钱,把家里输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三间老房和我一个老婆子了。昨日晚间,他跟我说,有人请他上山打猎,要我在家等着,今日就能拎个野兔、野鸡什么的回来美餐一顿。今日午时,我听到街上打打杀杀地乱了一阵,有邻居说,街上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很像我家阿宝。我身体不便,走不动路,慢慢地挪出来看,发现阿宝就躺在长街中心,身上挨了十几刀,其中一刀砍在脖子上……头都快掉下来了,只连着一层皮。大人,您得为我做主啊,我只有一个孙子,将来养老送终,都指着他呢……现在,孙子走了,我还能指望谁去?不如死了算了……” 老妇人的话与胡先生的现场勘验文书正好相符,也印证了狄仁杰的推断——有人骗了无辜者过来,冒充卫士,供刺客杀戮。至于那些真正的卫士,根本不屑于做这样的事,也不会将自己的性命轻易贡献出来。 “给她点银子,回去告诉胡先生,如果需要找人辨认尸体,就来请这位婆婆。”狄仁杰吩咐。 老妇人哭个不停,隔壁门户之内,有人从门缝里向外张望。 “扶老人家回去吧。”狄仁杰说。 他计算过,皇上贵为天子,不会为这些事费心,身边一定有智囊帮忙。 “应该是百骑营的人吧?”狄仁杰默默地将百骑营里文武双全的人物细数了一遍,最后猜到的名字是“郭怒”,一个来自嵩阳郭家的忠臣良将。 狄仁杰从不怀疑郭怒的忠诚,两人之前打过交道,并且惺惺相惜。 皇上有忧,郭怒主动为主分忧,值得嘉奖。从某种意义上说,郭怒所做的,与狄仁杰目标一致,都是为了解除皇上的后顾之忧,使其将全部精力都放到治理国家上来。 “无辜者丧命,布这样的局,本是好意,结果却是累及无辜,不妥当吧。”狄仁杰摇头叹息。 长安乱象,正是从这些“怪计”开始。如果人人都像郭怒那样,为皇上胡乱出谋划策,长安城就会变成一锅粥,再也分不清谁对谁错。 他站在街口,向左右眺望。 这次刺杀,已经严重干涉到百姓的生活,其带来的恶劣影响,数日内不能平息。 “郭怒,郭怒……”狄仁杰想到这个名字,禁不住连连摇头。 长安城的形势太复杂,就算郭怒出身世家,文武双全,也未必能掌握做事的法度,生出一些弄巧成拙的混乱事件来。 “或许,该去百骑营面见郭怒,让他收敛收敛了。”狄仁杰下定了决心。 他招呼两名随从,三个人沿着长街向北去。 刚刚到了忠孝牌坊、燕子酒楼一带,有人从暗处匆匆地闪出来,向狄仁杰拱手:“大人,郭怒大人有请。” “带路。”狄仁杰并不惊诧,淡然吩咐。 上了燕子酒楼的三楼,两名随从在楼梯口被拦下。 狄仁杰挥手,示意他们不要慌张,自己一个人进去。 郭怒是个四方大脸、狮鼻虎目的中年人,即使是坐着,腰杆也挺得笔直,仿佛一根标枪一般。 狄仁杰进去,郭怒并未起身迎接,而是攥紧了双拳,死死地盯着狄仁杰的脸,眼神之中,充满了敌意。 这一局,他是布局者,而狄仁杰是破局者,双方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郭大人请我来,桌上无酒无菜,到底何意?”狄仁杰问。 房间四角各站着两人,再加上刚刚引路的那人,共有十人面对狄仁杰,虎视眈眈,剑拔弩张。 “谈得好,有酒有菜,谈得不好,就无酒无菜。”郭怒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笑不出来,五官如同嵌在一块铁板上。 “怎么谈?谈什么?”狄仁杰在郭怒对面坐下。 “就谈谈宽尺巷的事吧。”郭怒说。 狄仁杰摇头:“郭大人,此时此刻,笼罩在长安城上的阴云不是几个升斗小民能够驱散的。要想拨云见日,咱们就谈谈你如何为皇上分忧解难的计谋吧?” 郭怒紧攥的双拳松开,轻轻鼓掌:“狄大人痛快,那我也就开门见山直说了吧。今天长街刺杀这件事,大理寺放手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是没发生过。这也是皇上的意思,狄大人聪慧过人,一定能够想清楚其中的关窍。” 狄仁杰当然能够想清楚,皇上要“做事”,必然要有一个“由头”,而“海神帮刺杀皇上”就是一个非常合适、名正言顺的理由。 “这一次,多少人要遭殃?”狄仁杰问。 “长安城内外,共需清剿五个帮派、三十二处巢穴,百骑营预计出动八百人,联合城外守军,共击杀四百余人,将五个帮派连根拔起,不留分毫。”郭怒回答。 “白眉书院呢?留活口还是一勺烩?”这才是狄仁杰最关心的问题。 “皇上举棋不定,还在思量。不过,极大可能就是——”郭怒的双拳又一次紧攥起来。 “能有缓和余地吗?”狄仁杰问。 这真的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坏消息,皇上一旦下了决心,青书就算逃到天边去,也无法逃脱。 狄仁杰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因为他发现,皇上在竹榻上的呓语也是一场阴谋。 他以为帮得了皇上,实际却是被皇上利用,促成了长街上的这一轮刺杀。 智者之间的较量,总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有些惭愧,之前过于轻敌,没有洞悉皇上的心思。 “要想缓和,就去问皇上。其它路子,想都别想。”郭怒回答。 “是这样,是这样……”狄仁杰缓缓地点头。 谁都无法改变皇上的主意,除非是他自己想通了,然后收回成命。 “狄大人,该谈的都谈完了,留下来的是朋友,不留下的就是百骑营的敌人。”郭怒咄咄逼人地说。 “呵呵,郭大人言重了。如果有幸叨扰郭大人一顿饭,那就最好不过了。”狄仁杰说。 大理寺与百骑营没有过节,就算发生了长街刺杀的事,也是高层人物之间的权谋交换,与个人无关。 狄仁杰之所以猜到郭怒的名字,是因为对方的的确确是值得皇上信任的忠臣。同时,嵩阳郭家世代忠良,门下弟子多数入伍,为大唐东挡西杀,建功立业。 忠臣与忠臣之间,不应该有任何芥蒂。恰恰相反,大家应该相互团结,彼此支持,共同护佑皇上,保卫长安。 “上酒菜——”郭怒铁板一块的脸终于缓和下来,浮现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第18章 嵩阳郭怒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但狄仁杰的心事太重,酒菜入口,全都变了味道。 “我知道,狄大人目光如炬,百骑营做的事再机密,总逃不过狄大人的神眼。不过,我之所以请狄大人到这里来,就是料定,狄大人一定忠心耿耿,愿意为皇上分忧,你我之间,殊途同归。现在好了,大家都把话说开了,说透了,也就没什么关系……喝酒,喝酒,从此以后,百骑营与大理寺亲如兄弟,有任何事都相互担待,一起发展,一起进步,喝酒喝酒……”郭怒喝多了,满脸通红,嗓音也提高了很多,震得狄仁杰的耳朵嗡嗡响。 当然,他没有忘记宽尺巷里的那个老妇人以及她惨死的孙子。另外一个,不知是哪一家的孩子,也一起成了长街无头之鬼。 “郭大人,这件事既然发生了,就多给人家一些钱,善加抚恤,我们的良心上也能好过一些,是不是?”狄仁杰说。 “抚恤?给钱?抚恤谁?给谁钱?”郭怒莫名其妙。 “我在宽尺巷勘验现场,一个老妇人报案,说死在长街上的其中一个人是他的孙子阿宝,被人骗去打猎,结果血溅长街。既然是百骑营布的局,这件事自然该由郭大人收拾残局。”狄仁杰解释。 郭怒摇头:“狄大人,你弄错了,你一定是弄错了。被杀那两人都是牢中死囚,一个是风月场中骗财骗色、杀人夺金的浪荡子,一个是毒杀双亲、霸占家财的逆子。两人全都定在秋后问斩,这次把他们拖出来,只是换一个地点、换一种方式斩杀。百骑营虽然行事彪悍,但绝对不会在皇上眼皮底下作奸犯科。我郭家世代忠良,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只怕比狄大人还清楚呢!” 面对这种情况。狄仁杰心里又是一惊。之前他没有想到,郭怒是忠臣,一定不会胡乱行事,就算是布局,也会采取正常手段,而不是滥杀无辜。 “郭大人,是我算错了。”狄仁杰说。 郭怒摇头:“这倒无妨,只不过刚刚狄大人说,有一个老妇人冒充是死者的亲属,应该仔细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别让敌人浑水摸鱼了才好。” 狄仁杰点点头,回想起那个老妇人老态龙钟的样子,似乎不是故意装出来的。 他起身走到门口,吩咐两名随从回到宽尺巷去,看看那老妇人还在不在。他仍然心存善念,认为那个老妇人不过是为了蒙骗几两银子,而不是敌人的另一层诡计。 两名随从下楼,按照狄仁杰的吩咐去办。 燕子酒楼是长安城中数得着的好地方,平日到了这个时分,早就宾客如云。可是今晚客人很少,显得多少有点冷清。 “我让手下把守住附近的街口,驱散客人,只为等待狄大人赴约。”郭怒解释。 “郭大人太客气了。”狄仁杰说。 按照大理寺的行事习惯,任何时候出来办事,都以不扰民、不张扬为主,低调行事,绝不浮躁。相比之下,百骑营的做法就显得比较嚣张了,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两人重新落座,又喝了几杯。 狄仁杰有些奇怪,两名随从去了一阵,路程又不远,应该很快就能返回才对。 “狄大人不要着急,夜还长,我们有的是时间。”郭怒说。 狄仁杰淡淡地一笑:“时间的确有的是,但是皇上那边噩梦连连,却实在已经等不及了。” 他不清楚郭怒到底知不知道皇上的噩梦,其实,只有完全清楚皇上的想法,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如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就会弄得一塌糊涂,无法收场。 “皇上的噩梦?”郭怒有些诧异。 “难道郭大人不知道,皇上最近睡眠不佳,总是在做噩梦吗?”狄仁杰问。 郭怒摇头,眼中一片困惑,看起来的确不知,不像是装出来的。 狄仁杰的心猛的一沉,像郭怒这种做法,只是按照皇上的授意去做,却没有完全弄懂事实情况,很可能要坏事,毕竟嵩阳郭家只出武将,没有谋臣。 “郭大人,以后皇上吩咐你做任何事,最好由头至尾问清楚,再展开行动。否则的话,只怕塌天大祸转眼来临。嵩阳郭家一门忠烈,我不希望看到任何对郭家有害的事发生。”狄仁杰说。 他无法说得更清楚,因为在目前的情况下,说了郭怒也理解不了。更何况,对于皇上的秘密,知道的越多,也就越危险。 “狄大人,我不知道你话里到底什么意思,但是,我看得出,你是好心。为了表示感谢,我们再喝三杯。”郭怒说。 “酒已经够了,我该回去了。”狄仁杰推辞。 郭怒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今晚不醉无归。” 狄仁杰忽然听见一种非同寻常的声音,那是惨叫声,似乎正是出自一名随从之口。 “外面有事发生,派人去看看。”他提醒郭怒。 “怎么可能?四面街巷里都是我的人,哪有敌人敢来捋老虎须?”郭怒摇头。 “还是去看看吧?”狄仁杰坚持。 他知道自己不会听错,两名随从出去办事,一个有难,另一个也不能幸免。到了此刻,他发现那老妇人已经不仅仅是骗钱,而是要命。 现在,他想起了柳叶说过的“长安城要乱了”那句话。那时他不想听,但此刻不得不承认,长安多事之秋,各个江湖帮派都已经浮出水面,而且肆无忌惮地展开行动,全然不把大理寺放在眼中。 乱世用重典,或许现在就是大理寺展开雷霆行动的时候了。 楼梯上忽然响起脚步声,极其缓慢,一步三停,从声音就能知道,上来的是一个老人。 “来了,正点子来了。”狄仁杰低声说。 “我就不相信,在长安城里,还有人敢对百骑营下手?”郭怒大笑。 平心而论,他的确有自负的本钱,因为百骑营是皇上的亲信,虽然没有明确的官职,但朝中臣子见了他们,全都相当客气,不敢稍有怠慢。至于那些江湖人物,更不敢招惹他们,绝对是敬而远之。 对于上门挑衅者,狄仁杰并不畏惧,恰恰相反,在他看来,只有让这些敌人浮出水面,才能尽快解决问题。大理寺从来不畏惧正面斗争,一直充满勇气,敢于面对任何强敌。 现在,他感到庆幸的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深陷困境而没有把陶荣、柳叶和胡先生全都拖进来。 任何时候,狄仁杰总是先想到身边的人,力求展开双翼保护他们,而不是顾惜自己的羽毛。 “我出去。”狄仁杰起身。 “不必了狄大人,这些小事,手下人会去办,我们在这里安心喝酒就是了。”郭怒已经半醉,连连摇头,并未将外面来的人放在心上。 燕子酒楼毗邻皇宫,距离百骑营驻地不到三千步。只要一支响箭上天,援军转瞬即至。所以,郭怒根本不在意谁来挑衅,一直稳坐桌前,放胆喝酒。 狄仁杰笑了笑,缓缓出门,站在三楼的入口处。 他向下望,宽尺巷里出现过的那个老妇人缓步上来,刚刚过了二楼楼梯转角。 楼下一片死寂,平日里那些客人们喝酒猜拳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 “终于要闹大了——”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无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也只能接受“闹大”的现状,打起精神,解决问题。 他一步步下去,在楼梯拐角挡住老妇人。 笃的一声,老妇人手中的乌木拐杖在地上重重地一顿,慢慢地挺直了佝偻的后背。 “大理寺无心生事,你不该来的。”狄仁杰淡淡地说。 “是啊,我的确不该来,但这个世道,欠债还钱,欠情还情,我欠下别人的,必须要来还。要不,债主登门,该有多难堪?人要脸,树要皮,出来混,总要讲点道理吧?”老妇人缓缓地说。 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宛如老树皮一般。可是,当她面对狄仁杰时,目光沉稳冷静,不再是垂垂老矣的妇人,而是充满了一代江湖高手的淡定风范。 “我知道你的名字。”狄仁杰看着那支乌木拐杖。 拐杖长约四尺,上部扭曲,下部笔直,正好能藏得下一把两尺半长的短剑。 “还是不要说了,平白无故,丢了家族的脸。这一次,我为还债而来,还得起留名,还不起,就不再留名,让江湖上的人几天后就忘掉我这个无名氏。望狄大人成全,多谢,多谢。”老妇人说。 狄仁杰点头,只在心里叫出对方的名号——“姑苏戎氏”。 “两尺半剑、三截长枪、七步短打、九尾追风”——这就是“姑苏戎氏”成名江湖的四大绝技,分别对应着剑术、枪法、拳脚、轻功。 “能够请动您的,必然是大人物。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听听对方的名号?”狄仁杰问。 猜到对方身份后,他不敢有丝毫轻敌,已经提前计算好了七条退路,提防对方霹雳快攻。 戎氏的剑术名为“晴空霹雳、雷鸣九霄”,无论拔剑的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一出手总是暴烈无匹,技惊四座。 所以,狄仁杰先“避”,卸掉对方的攻势,不求胜而求不败,再图反击。 “杀了我,我就说。杀不了我,我说了,你也听不见。”老妇人说。 “您针对的是大理寺还是百骑营?要我的命还是郭大人的命?”狄仁杰问。 “有何不同?”老妇人深吸一口气,右手握紧了拐杖。 “碰了大理寺不死,碰了百骑营必死。”狄仁杰冷峻地回答。 大理寺是讲理的地方,而百骑营则是“管杀不管埋”。正因如此,在长安城中,大理寺比百骑营更重要,几乎无人能够替代。 “债主说,到燕子酒楼来,狄大人自然就会出面迎敌。如果能侥幸杀了狄大人,就到三楼去,将百骑营的人杀个干干净净。如果杀不了狄大人,很可能止步于二楼,再也回不去了。我想,凡人做事,唯有尽心竭力而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不是?”老妇人回答。 “那么,按照你的债主所预计的,今天我们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燕子酒楼了?”狄仁杰问。 “没错,狄大人。”老妇人点头。 轰隆一声,楼外忽然响起霹雳惊雷,震耳欲聋。 同一时间,老妇人拔剑,剑如闪电,飞刺狄仁杰。 狄仁杰连退七次,也闪避了老妇人七剑。之后,狄仁杰在下,老妇人在上,两人交换了位置,而老妇人的两尺半剑已经嵌入了狄仁杰的左腋下。 “现在,胜负未分,可以告诉我那大人物的名字了吗?”狄仁杰问。 老妇人摇头,缓缓抽剑,审视剑锋。 剑上没有血痕,证明刚刚她全力出击时,狄仁杰只是闪避而不还击,最终还将她的剑夹在了腋下。 “我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现在,我上楼,你若是不甘心,尽可以从身后偷袭我。”老妇人转身,一步步登楼。 狄仁杰当然不会偷袭对方,不过,刚刚交手,他闪避七次,已经挫败了对方的锐气。那么,就算老妇人勉强登楼,也绝非郭怒的对手。 他不想杀人,可郭怒未必如此。 “到底是谁野心冲天,竟敢同时惹上大理寺和百骑营?”狄仁杰找不出答案。 他把隐居在长安城里江湖人物连数了三遍,没有一个具备这种能力与野心。 老妇人消失在楼梯口,狄仁杰愣怔了一会儿,缓步向上。 他能料到,郭怒一定不会留下活口,免得败露了皇上的计谋。也就是说,今晚之后,百骑营跟姑苏戎氏的梁子就要彻底结上了。 “笃笃”,他听到老妇人的乌木拐杖顿地之声,但郭怒却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他上了楼,老妇人站在房间门口,并未走进去。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正在散发开来,但却不是来自老妇人身上。 狄仁杰大步向前,与老妇人并肩站在门口。 屋内,所有人倒下,包括郭怒在内,无一活口。 “这……”狄仁杰说不出话来。 从他出门到现在,没有听到郭怒等人出过声。他以为百骑营的人是在坐山观虎斗,静等着他击退老妇人。眼下,他明白了,敌人以老妇人为诱饵,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突然杀出,夺去了郭怒等人的性命。 “如此甚好,债也还了,事也了了。”老妇人转身,慢慢地下楼去。 狄仁杰走入屋内,简单地勘验现场。 所有人的伤口都在喉咙上,敌人使用的是擒拿手、擒龙手之类的锁喉功夫,出手极快,有人刚刚拔刀,喉咙就被捏碎,根本来不及还击。 郭怒第一个死,手里仍然握着酒杯,但里面的美酒已经洒在桌上。 他是敌人的主要目标,其余人都是陪衬。 “老妇人的使命是把我引出去,敌人瞄准的是百骑营,但除了杀人,他什么都没得到,难道其目的就只是杀光百骑营的人吗?”狄仁杰不解。 他追出来,飘然下楼,在大门外的廊檐下追上了老妇人。 “您还没有告诉我,那大人物的名字?”他问。 “你杀不了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老妇人反问。 狄仁杰沉下脸来:“十名百骑营高手丧命,这笔血债,必然得由您的债主亲自来还。前辈如果不能如实相告,那晚辈就只能得罪了。” 老妇人冷笑:“我留着这条命,就是为了还债。如今,债还过了,再留着也没有什么用。狄大人,我不告诉你他的名字,只会让你活得更长久一些。好了,我要走了,不必跟来,那个名字永远在我心里,任谁都无法将他夺走……” 第19章 危难之秋 面对这个老妇人,狄仁杰毫无办法,对方执意不肯说出幕后指使的名字,也是出于一种江湖道义。就算现在把她抓到大理寺去,也没有什么结果。 “再见了,狄大人。”老妇人挥手,一个人走入了黑暗。 狄仁杰站在燕子酒楼门口,忽然之间失去了方向。郭怒等人的死,让他明白了敌人的野心究竟有多大。那只幕后黑手越伸越长,不但出现在白眉书院,而且已经进入了长安城的各个角落。 就在酒楼侧面的小巷当中,他找到了两名随从,全都被人打晕,什么都不记得。 他命令两个人回去报讯,很快,胡先生就带着仵作赶到。 狄仁杰看到,每一名仵作的脸上都带着疲惫。近几天来,这些人每天都有工作,全都得不到休息,也已经变得疲惫不堪。 “大人受惊了。”胡先生说。 狄仁杰有些惭愧,这一次出来,不但没有获得任何线索,而且郭怒等人丧命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却来不及救援,中了敌人的声东击西之计。 “敌人的目标不是大理寺,而是百骑营。”胡先生有些庆幸。 正是因为如此,狄仁杰才平安无事,遭殃的只是郭怒等人。 “我们从南面过来,又有一件案子发生,死者是一名老妇人。”胡先生又说。 狄仁杰黯然低头,他能料到这种结果,但是无法避免。 老妇人为了还债,独自登上燕子酒楼,无论结果如何,这条命都已经保不住了。明知最后必死,老妇人还是不肯说出那个大人物的名字,这是江湖人物的义气,虽死犹荣。 仵作上楼验尸,胡先生陪着狄仁杰坐在一楼。 狄仁杰讲述了刚刚的情况,皱着眉问:“胡先生,你猜测一下,能够让姑苏戎氏欠下债的人,长安城内有几个?” 胡先生沉思了一阵,缓缓摇头:“没有几个,就算有,也只能是王公贵族。当年,姑苏戎氏得罪了当朝高官,满门抄斩,幸好有几名朝廷重臣联名担保,才侥幸留下了全族人的性命,只不过将财产全部充公而已。能够让他们欠债的,也只能是那几名忠臣。” 狄仁杰早就想过那几个人的名字,如今,几大家族根深叶茂。繁荣昌盛,根本不会生出任何野心,巴不得大唐江山稳固,他们才能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更何况,他们也希望大理寺和百骑营发展得越来越好,能够保卫长安,不起丝毫波澜。 “没有人,没有人……”狄仁杰摇头。 既然胡先生也这么说,证明他之前想的没错,如果不是老妇人撒谎。就是那个债主假冒了别人的身份。 “大人,如此说来,长街上的刺杀是百骑营搞出来的?”胡先生问。 狄仁杰点点头:“这一点毫无疑问,连郭怒都承认了,一切细节都出于皇上的指使。” “为什么要这样?白眉道长已经死了,过去的事应该翻开一页,全都让它过去。如果连这点胸襟都没有,怎样治理江山?”胡先生连连摇头。 狄仁杰苦笑:“这件事放在谁的身上都无法接受,连你我都一样。皇上也是普通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们无法指望他能超然物外,做一个胸怀天下的人。” 几个仵作勘验现场的结果,与狄仁杰检测到的没什么不同。 郭怒等人遭到敌人的锁喉致死,一招毙命,来不及反击。由此可知,敌人的武功高明到极点,根本不把百骑营的人放在眼里。 让狄仁杰和胡先生想不通的是,敌人为什么要杀死这些人,引起如此大的轰动? “今天晚上,皇宫里有什么事?”走出燕子酒楼时,狄仁杰问。 “一直没有动静。”胡先生回答。 狄仁杰感觉不妙,因为皇上指使了这场刺杀,一定有后续行动,而不是保持沉默。如果他把一切任务都交给了郭怒,反而任由郭怒在外面喝酒嬉戏,这也是不正常的。也就是说,除了郭怒之外,他还有另外可以依仗的人。 “我应该到宫里去一趟。”狄仁杰说。 胡先生摇头:“大人,这个时候应该保持冷静,避开混乱的漩涡。你也说过,皇上自有主张,不需要外人过分干涉。与宫内相比,我们大理寺就是外人,连百骑营都比不上。大人此刻进宫,就等于干涉皇上的家事,很可能引来麻烦。” 狄仁杰叹气:“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越是多事之秋,越应该有人挺身而出,去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我始终觉得。皇上对于扫梅轩和白眉书院积怨太深,如果不能及时化解,就会引发大麻烦。你也知道,青书驻守白眉书院,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百姓。像她那样的人,就算没有书院,一样可以活得好好的。她既然有这样的志向,我们应该全力支持,将白眉道长的遗愿发扬光大。” 此时此刻,狄仁杰早已将个人生死荣辱置之度外,根本不做考虑,只是想让长安城重新稳定下来,而不是各自为战,处处引发战火。 他很明白,皇上的做法完全错误,尤其不该重用郭怒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乱,漩涡越来越大,把很多好人陷进去。 “大人,我们先回去,回到大理寺暂作休整,多听听他人的意见。”胡先生说。 他也是忠臣,但不是忠于国家,而是忠于狄仁杰自己。同样,陶荣和柳叶也是如此,他们心中看重的只有狄仁杰,哪怕是与整个国家相比,前者也无比重要。 狄仁杰还想坚持己见,但胡先生踏进一步,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袖,压低了嗓音说:“大人,不要再坚持了。你看看,所有人都累了,盲目坚持的话,大理寺就撑不住了。” 狄仁杰向四面看看,几乎每一个人都垂头丧气。正如胡先生所说,连续出了这么多事,大理寺的锐气都被折磨殆尽,急需要休整。否则的话,失去了士气,也就失去了战斗力。 “那好,我们先回去。”他点点头。 长期以来,只要是胡先生提出来的事,他都会认真考虑,包括眼下这一次。因为他很清楚,胡先生做任何事都以他为重,以大理寺为重,绝无私心。 一行人向南走,到了宽尺巷附近,老妇人倒在路中央,尸体还没运走。 胡先生解释:“大人,有一辆马车经过,险些撞倒老妇人,路人惊呼声中,老妇人倒地,再也没有起来。仵作看过,老妇人咽喉中箭,一箭贯穿至后颈,当场毙命。” 狄仁杰走上前去,掀开尸体上覆盖的白布。 老妇人已经断气,布满皱纹的脸上,残留着淡淡的微笑。 “杀她的人就是债主,她虽然还了债,但仍然丢了命。不过,临死之前,她很安心。她早就说过,留着这条命就是为了还债,既然债已经还完,那就该安心上路了。”狄仁杰说。 “幕后黑手真是嚣张,做事肆无忌惮,再这样下去,恐怕长安城就真的要乱了。”胡先生忧心忡忡。 “最可怕的是,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凶手的真实意图是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似乎彼此之间都没有太多联系,也没有清晰的脉络可以梳理。”狄仁杰说。 “现在我只希望,今天的命案到此为止,不要再发生其它事了。”胡先生苦笑起来。 他们回到大理寺,陶荣和柳叶正在等他们。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柳叶说。 她当然也知道,大理寺士气低落,每个人心里都没有斗志。 “是个好办法。”陶荣点头赞许。 大理寺的俸禄不高,在狄仁杰掌管之下,又没有任何外快,所以大部分人都非常清贫。此时此刻,如果能够重重赏赐,肯定能激起大家的战斗力。 狄仁杰无法答应,因为大理寺的仓库里虽然放着一些金银,但那些都是证物和赃款,不能私自处理,尤其是从马精忠家查抄来的黄金,更需要谨慎处置。 胡先生对柳叶的提议虽然赞同,却知道狄仁杰的为难之处,没有随声附和。这件事说说容易,但却没有地方能够拿出这笔钱来。 柳叶有些泄气,因为她费了很大工夫,才想出这个办法,本以为大家都能同意,现在狄仁杰和胡先生都不开口,看来这办法行不通了。 “从马家带回来的黄金都是赃物,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如果能用在大理寺的人身上,就等于是把坏事变成好事。只要能破得了案,让长安城恢复平安,那就足够了。如果有人追究,就推在我身上,总可以了吧。”柳叶气呼呼地说。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因为柳叶的话实在太幼稚,不由得他们不笑。 大理寺做错了事,上头追查责任,第一个就要落在狄仁杰头上。柳叶再有勇气,也担不起“分赃”的罪责来,因为她的职务太低、分量不够,不知要轮多久,才会追究到她头上。 “去向皇上要赏赐。”一计不成,柳叶又生一计。 “别胡闹了,让大人先歇歇吧。”胡先生说。 “你才胡闹呢胡先生,你看看,大理寺的兄弟们都颓废成什么样了?再这样下去,别说是遭人袭击了,没有人碰我们,我们自己就要倒了。”柳叶说。 正在此时,两辆马车驶入了大理寺。 掌班太监齐公公从马车上跳下来,向狄仁杰传达了皇上的口谕:“大理寺查案辛苦,人人该赏。故赏赐黄金八百两、白银三千两,全部交付至狄仁杰手中,立即论功行赏。再有,大理寺是保卫长安的中流砥柱,望再接再厉,不得懈怠。” 不等狄仁杰谢恩,柳叶就按捺不住激动,连连顿足,向着胡先生和陶荣挤眉弄眼。 狄仁杰谢恩,命人将马车上的四大箱金银抬下来,由齐公公守着,揭掉箱子上的封皮,一一点数交割。 “狄大人,皇上还有几句话,是单独传给你的。”齐公公说。 两人到了书房,齐公公立刻开口:“狄大人,皇上说,你是国家忠臣,口碑当朝第一。所以,有任何事,皇上都会倚重你。大理寺有你,皇上就无比放心。所以,这次特地连夜赏赐,就是让你放手去干,如果朝中有人冷嘲热讽,皇上将永远为你撑腰。” 狄仁杰谢恩,没有对齐公公多说任何话。 无论是宫内事还是宫外事,齐公公都帮不上忙,只能给皇上当个传话者,多说无益,反而坏事。接下来,任何难事、杂事、险事、诡事,都得狄仁杰和大理寺全部承担,朝中大部分臣子都只作壁上观,抱定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皇上赏赐这四箱金银到大理寺,等于是做了一件“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请公公回禀皇上,我狄仁杰会尽心竭力,直至鞠躬尽瘁。大理寺内的每一人都愿为长安城之平安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狄仁杰说。 齐公公对狄仁杰的态度很满意,又嘉勉了几句,带着马车离去。 “把赏金都分下去吧。”狄仁杰吩咐胡先生。 “我来分,我来分……”柳叶大呼小叫。 “大人请放心,有了这些金银,明日一早,所有人都生龙活虎一般,做任何工作都事半功倍。”胡先生脸上也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让狄仁杰感到欣慰的是,所有人都欢欣鼓舞起来,因为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是因为大理寺受到了皇上的嘉奖。士气低落之时,能够注入这样的力量,对于大理寺非常重要。 狄仁杰站在台阶上,看着柳叶兴高采烈地为大家分配金银,忽然想到,这时候也许白眉书院一片冷清,青书在那里独力支撑,一定倍感凄凉。 “过了明天,也许一切就都安稳了。”他默默地想。 其实他很庆幸听了胡先生的话,暂时回来休整,才能等来齐公公的马车。很多时候一味强求,反而收获甚少。 陶荣走过来,低声禀报:“大人,白眉书院那边,关亮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已经搭好帐幕,白眉道长的棺椁也已经安排好,只等明日皇上亲临。青书姑娘的情绪很稳定,请大人放心。同时,大人为白眉书院所做的一切,她也了然于心,很多感激的话无法让别人传递,等到见了大人,亲口致谢。” 狄仁杰松了口气,这也是个好消息,最起码他能知道白眉书院和青书的现状,不再那么担心。 “关亮还年轻,你以后要多教他。”狄仁杰说。 陶荣微笑起来,看着台阶下的人们。 “大人,我一定谨遵教诲,尽力培养年轻人,就像当年您培养我一样。关亮的确不错,假以时日,多多锤炼,一定能够独当一面。胡先生说过,要我对他多观察、多了解。”陶荣说。 狄仁杰隐隐约约觉得,胡先生对关亮不放心,似乎另有成见。但是,他又不知道理由,无法理解胡先生的想法。 “陶荣,你说实话,到底对于关亮怎么看?”狄仁杰问。 “年轻能干,思想成熟,但是,从他的眼神可知,似乎无时无刻不再提防别人。大理寺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坦诚,只有他例外。我调查过他的资料,属于快刀门门下,但却没有太多江湖记录。”陶荣回答。 狄仁杰知道这一点,因为关亮从不避讳,而且主动请缨,要向快刀门借兵。 “还有呢,柳叶怎么说?”狄仁杰又问。 “柳叶是最容易受骗的,我一直在想,如果关亮刻意去骗柳叶,那就证明,他心里另有想法。”陶荣回答。 他已经说得非常委婉,但是也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表达明白,仍然对关亮不信任,与胡先生的想法一致。 狄仁杰不禁皱眉,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四个人发生了严重分歧。 “大人,我们现在可以借用关亮的力量,但是不能完全信任,尤其是在某些关键时刻。胡先生说过,以后尽量不要让您和关亮单独出去,以免发生意外。”陶荣低声说。 很快,柳叶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里拎着沉甸甸的一包东西,塞给陶荣。 “这是你的。”柳叶笑嘻嘻地说。 陶荣摇头:“我不要,大理寺的俸禄已经足够了,不需要这些另外的赏赐。” 柳叶也摇头:“这些是给你的,但也不是你的。在白眉书院时,你不是说过,要向书院捐赠一些文房四宝供那些穷苦孩子们使用吗?现在,这是皇上的赏赐,正好可以捐给他们。刚刚胡先生也说,把自己的一份捐出来,我们三人的凑在一起,已经是很大一笔钱,足够减轻青书姐姐的压力了。” 第20章 扫梅轩中 陶荣的脸红了,因为柳叶说的话才是真正有用的道理。白眉书院需要钱。贫穷人家需要钱,如果只是向他们讲大道理,毫无用处,只有真正让那些孩子有书读,才是对他们真正的帮助。 “我明白了。”陶荣把那包东西接过来。 柳叶拍了拍手:“现在好了,大家的士气已经鼓起来了,明天可以放手做事,重振大理寺的声威。大人你看,我虽然出了一个馊主意,但却达成了最好的结果。这一次,我是不是立了一件大功?” 狄仁杰点头:“当然是。” 胡先生走过来,轻轻鼓掌:“这一次大理寺上下,都要感谢小柳叶,给我们大家带来了好运。” 胡先生难得夸奖柳叶,这句话出口,柳叶的脸立刻红了,害羞地低下了头。 “大人,皇上的赏赐已经分完,仵作们最近辛苦,所以多分了点,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胡先生说。 狄仁杰苦笑,仵作们辛苦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只能证明最近长安城内血案频发,不得不让他们连续勘验现场。 “大人,怪我多嘴,多嘴。”胡先生立刻道歉。 他们三人是狄仁杰的亲信,任何时候,都刻意维护狄仁杰的情绪和感受,不肯因为自己,影响狄仁杰的心情。 “胡先生,我没有那么娇气,大家只要都说真话,就足够了。”狄仁杰说。 “那我还有一句真话要说——”胡先生说。 “说吧。”狄仁杰点头。 “关亮身上有一些问题,值得深究。他说自己是快刀门的人,但刀法极其平庸,谈及快刀门的武功精髓,连一成都没学到。他虽然年轻,城府却深,大部分时间都在刻意隐瞒自己的实力,尤其是跟柳叶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是举手之劳,却总是故作笨拙,求柳叶帮忙。小柳叶,是不是这样?”胡先生问。 柳叶点头:“是,正是这样。” 正式讨论问题的时候,柳叶严肃认真,绝不插科打诨。 “你猜猜看,他为什么这样做?”胡先生问。 柳叶正色回答:“胡先生,我曾考虑过,也仔细观察过,他十分贪功,总想在大人面前好好表现自己。” “不是贪功,而是另有所图。”胡先生毫不客气地说。 “年轻人都贪功。”柳叶试图为关亮分辩。 “明日结束了白眉书院的事,我们可以重新审度关亮。确定可用,马上擢升,确定不可用,马上用其他人换掉。”狄仁杰说。 如果一味地讨论下去,就算说到天亮,也无法产生结果。 现在的问题是,他和柳叶欣赏关亮,胡先生和陶荣排斥关亮,四个人分为两个阵营,谁都说服不了对方。 “要不要通知青书那边,有所准备?”陶荣问。 白眉道长出事后,狄仁杰曾经单独嘱咐陶荣,一定要保证青书的安全。陶荣是个行事稳妥的人,只要是狄仁杰吩咐过的事,他一定不会忽略。 “不用了,青书像你一样,是个极为稳妥的人。否则,白眉道长也不会放心地将书院托付给她。”狄仁杰说。 从酉时末到子时初,狄仁杰安睡了不到三个时辰。 他睡得很香,一直无梦,但却突然间醒来。 “皇上危险——”一种可怕的预感浮上他的脑海,令他一跃而起。 他预感到,皇上一定会再到扫梅轩,重温那段历史,让自己再一次受折磨。 如今的扫梅轩,已经充满了莫名的危险。虽然他并不知道危险从何而来,但却能感觉到,敌人的幕后黑手已经笼罩了皇宫。乱局之中,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连皇宫里也一样。 如果皇上大意,就会出大麻烦。毕竟皇上身边的人都不了解他的心思,也就无法体会到扫梅轩暗藏的杀机。 狄仁杰向外走,大声招呼:“陶荣,陶荣?” 陶荣应声而至。听候狄仁杰吩咐。 “我们去宫中,就是现在。”狄仁杰说。 陶荣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出去准备马匹。 柳叶和胡先生就站在门外的走廊下,原来,三个人都没有休息,一直守在狄仁杰门外。 “大人,我们都陪你过去。”胡先生说。 狄仁杰摇头:“暂且不用,我跟陶荣过去,如果进宫之后有任何需要,我们会传讯回来。” 陶荣牵过马来,两人迅速上马,出了大理寺,向皇宫飞奔。 一路上,他们两次遇到金吾卫,陶荣亮出腰牌,金吾卫看了,马上闪出道路。 到了宫门,狄仁杰下马。把陶荣留下,一个人进去。 陶荣没有多问,静静地留在那里。 到了扫梅轩门口,落叶满阶,一个人都没有。 狄仁杰有些疑惑:“难道是我料想错了?” 他站在门口,稍微停了一会儿,耐心地侧耳谛听,终于听到里面传来非同寻常的动静。 很明显,有人在捂着嘴痛哭,哭声时高时低,一阵阵传出来。 “是皇上?”狄仁杰无法断定,毕竟那声音距离门口太远了。 他从门缝中向里面望,有人坐在台阶上,双手捂着脸,正是皇上。 “扫梅轩一定有地道,皇上下令,将扫梅轩彻底封门,但却能从地道里过来。”狄仁杰明白了。 “父皇,如果您泉下有知,一定回来看看,我要让您再无遗憾,让所有跟白眉道长有关的人,全都暴尸荒野,堵住天下人之口……明日之后,天下再没有人敢重提‘白眉’之名,天下只有英明神武的李唐皇帝,何来‘白眉帅’一说?父皇,我答应您的,一定会做到……一定做到……”皇上断断续续地说。 狄仁杰的心冷了,他清晰地发现,白眉书院和青书的未来,都是一片晦暗。 即使明日皇上放过书院,日后也会再翻旧账。 可想而知,青书是与白眉关系最近的人,她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这是不公平的,只会令仇者快、亲者痛,让仰慕白眉书院、白眉道长的人对皇上失去信心。”狄仁杰感叹。 “父皇,您常说,弯月夫人藏着一个大秘密,究竟是什么呢?您那时候不说,二十多年了,我一直记得这件事。如今,她都死了,大秘密也一起埋葬地底了吧?”皇上喃喃地问。 坊间传闻中,的确有人提及,弯月夫人苦守秘密,而正是因为这个秘密傍身,她才能活到现在。否则的话,早就为先皇殉葬去了。 狄仁杰紧贴在门上,屏住呼吸,期待听到那个大秘密。但是,皇上的低语声、哭声都停了,只是木然坐在那里,再也没有动静。 他并不急于进入扫梅轩,只要守在这里,任何时候皇上遇险,他都能越过围墙,挺身御敌。 “父皇,父皇,我永远忘不了那段历史,寝食难安,辗转反侧……如果能解脱,我愿意拿任何东西去换,天下最好的大夫都治不了我的噩梦……看起来,这噩梦要伴随我终生了。可惜啊可惜,我大唐虽然人才济济,却没有扁鹊、华佗那样的神医,能够妙手回春,救我于水火倒悬之中。真的希望,您仍然在这里,我们仍然藏身在桂花树上,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呵呵呵呵……”皇上突然狂笑起来,连连顿足,踢飞了台阶上的落叶。 夜凉如水,狄仁杰衣着单薄,又听到皇上发出的如此诡异的笑声,顿时觉得,后背生寒,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很明显,如果那时候先皇下令,将弯月夫人、白眉道长同时斩首的话,就不会有今日皇上的噩梦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先皇昔日的一念之差,才让皇上变得噩梦缠身。 “一定是顾念着大秘密,先皇才没有痛下杀手吧?”狄仁杰猜测。 “我那时就发誓,总有一天,让他们死……让他们死……或者让他们生不如死,就这样干熬着、干耗着,谁都死不了,谁都活不成。现在这结果,我并不满意,明日到了白眉书院,我会……我会……”皇上说不下去,应该是没有想好万全之策。 究其实,白眉已死,就算皇上下令开棺鞭尸、挫骨扬灰,也只是发泄一时之愤怒罢了,并不能解决噩梦的麻烦。 “你终于说出了真心话。”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狄仁杰一惊,从门缝里一望,一名黑衣人出现在台阶前,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长刀,遥指着皇上。 “你是谁?”皇上并不惊惧,低声喝问。 “我就是你的噩梦。”黑衣人回答。 “噩梦?我的噩梦只有我自己知道,你算什么,妄谈噩梦?”皇上冷笑着问。 “当年,白眉与弯月在这桂花树下对天盟誓,将来有一天,两人要离开皇宫,奔向东海,做一对荒岛上的自由人,像东海鲛人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不问红尘俗事。一说起来,仿佛就是昨夜之事,但弹指之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时光如箭,岁月如梭,太快了,过得太快了。再见这棵老桂树,我才发觉,二十年光阴匆匆而过,许多人都已经白白虚度……”黑衣人深深感叹。 在狄仁杰看来,不管怎样,弯月夫人和白眉道长的过去都已经尘封,再也不必提起。 坊间流言喧嚣一阵后,就会慢慢散去,被人淡忘。 “不要再说了!”皇上愤怒地低吼。 “那是事实,呵呵,无可更改,无可辩驳……宫墙再高,总有泄露风声的时候,你能杀光所有人,却堵不住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啊……到了最后,还不是遗臭万年?”那黑衣人气定神闲地说。 “你是谁?大唐皇宫之内的事,岂能由你胡乱评说?”皇上更怒。 “我是自始至终的见证者,无名无姓,无官无职,但我眼中看到的,终将成为真正的历史,镌刻青史,不容泯灭。”那黑衣人回答。 “你是白眉的手下?我知道,他戍守边疆多年,麾下追随者成千上万,一定会有人在他死后为他鸣不平。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江山姓李,这是李唐江山,不是他白眉的。最多最多,他也只是个‘白眉帅’而已,永远都是大唐麾下之臣子,又能怎样?又能怎样?”皇上大声冷笑着,连连反问。 “没有他,多年来,边疆城池能够固若金汤吗?没有‘白眉帅’,草原蛮族能望风而逃吗?他为李唐江山付出那么多,你再将他赶尽杀绝,岂非绝情绝义?”黑衣人问。 “我的江山,我来做主,不必无关紧要、藏头露尾之人指摘。”皇上说。 “这江山未必永远姓李,过去姓杨,再向前姓刘……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家,你在九五之尊的位子上,不会连这一点都不清楚吧?”黑衣人大笑。 皇上无言以对,因为黑衣人说得是实话,李唐江山正是从杨隋手中得来。长安城上飘荡的,过去曾是“隋”字,如今更换为“唐”字。 “天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你有理,百姓自然会拥戴你、追随你,但若是你一意孤行,以自己的好恶决定大唐未来,那就太大言不惭、卑鄙无耻了。”黑衣人直言。 自从皇上登基,就没有人敢对他如此说话。他心中的急怒,可想而知。 “你到底是谁?”他厉声问。 同样,狄仁杰也在心中自问:“他到底是谁?” 能以这种口吻说话的,或许就是指使姑苏戎氏杀上燕子酒楼的幕后黑手。 “我是冷眼看着后宫崩塌的人——”黑衣人收起长刀,插入鞘中,“即便不用刀,不用一根手指的武力,这后宫也将崩塌,不复存在。弯月死了,白眉也死了,这里的人一个一个都要死,死得凄惨无比。” 话音刚落,殿内深处,人影晃动,传来一阵凄楚号叫之声:“我们都死了……我们死得好惨啊……我们死得冤枉啊,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恍惚之间,狄仁杰竟然听到了秋水的声音也掺杂其中。 秋水千真万确死了,他勘验现场时,两次试探过她的鼻息,绝不会弄错。 他不相信这黑衣人有召唤魂魄的力量,眼下那些哭号声,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 “追魂纳命的来了!”黑衣人冷笑。 “我从未对不起他们,是弯月夫人和白眉对不起先皇在前,天下人都看着,天下人的眼睛也是雪亮的。”皇上起身,下了台阶,远离寝殿。 “你若心中没鬼,那就进殿里去,直面他们,说清一切。”黑衣人说。 皇上摇头:“说与不说,与你何干?” 狄仁杰听得出,皇上的声音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我说过,我是看着这后宫崩塌之人,后宫完了,大唐江山也就完了一半。如此甚好,甚合吾意,呵呵呵呵……”黑衣人气势渐盛,已经完全压倒了皇上。 “大唐不会完,死了一个白眉,还有大理寺、狄仁杰,还有无数忠君爱国之士,还有数千州县、百万大军,这些都是大唐强盛腾飞之基础,怎么会完?”皇上被黑衣人的话术引诱,不知不觉陷入了“强辩”的圈套之中。 “白眉是忠臣,你害死了他,你就是昏君。凡是昏君,最终祸国殃民,如商纣,如暴秦,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黑衣人说。 “白眉若是忠臣,又怎么会跟弯月夫人有瓜葛?他若是忠臣,难道不明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圣贤之理?你口口声声说他是忠臣,证据在哪里?如何能证明?”皇上连连诘问。 “他已经被你迫害致死,这就是证据。”黑衣人回答。 皇上摇头:“我迫害他?笑话,笑话,我在御书房中夜以继日地批阅各地奏折,他在白眉书院里潜心修道,我们连面都见不上,何来‘迫害’之说?” 这种辩论无休无止,只会消磨时间,让双方变得理屈词穷,陷入“为辩而辩”的无聊境界。 “现在,进殿里去吧,向每一个人解释,解释你到底意欲何为?解释你为什么要逼弯月夫人自绝?”黑衣人说。 “我没有,我没有。”皇上摇头,口中否定对方的指责,但脚下却不敢移步,重新回到台阶上去。 “你不去,我就招呼她们出来……”黑衣人说。 第21章 朱玉之剑 狄仁杰纵身一跃,越过围墙,落在扫梅轩院中。 “不必麻烦了,我进去,陪皇上一起进去。”狄仁杰大义凛然地接过了黑衣人的话头。 皇上看见狄仁杰,立刻满脸喜色,胸膛挺直,恢复了五成的帝王微风。 “好啊,请进去吧。不过,我有言在先,不管发生任何事,变鬼之后,千万不要来找我。”黑衣人说。 “世上从来没有鬼神魂魄,秋水死时,我就在院里。如果她死后变鬼,不应该回来吓唬皇上,而是表达谢意。”狄仁杰说。 “谢什么?”黑衣人问。 “谢谢皇上的不斩之恩。”狄仁杰回答。 如果皇上真的逼死了弯月和白眉,那么,其他人的确应该庆幸自己能够从后宫纷纭乱战中活下来。 狄仁杰不再理睬黑衣人,搀起皇上的左臂,一起登上台阶。 “你终于来了。”皇上低语。 “我一直守在扫梅轩门外。”狄仁杰说。 “只要你在,我就高枕无忧了。”皇上苍白的脸上浮出了微笑。 事实上,狄仁杰知道,皇上身边除了百骑营郭怒之外,另外还有一人。 他故意不点破,就是不想让皇上为难。 每个人都有权利保有自己的秘密,于狄仁杰而言,也是一样。他在海神像带来的奇特幻觉中,骤然发现了自己对青书怀有的深厚情谊,这就是他自己的秘密,不肯向任何人说出来。 买过大殿的门槛时,皇上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狄仁杰的袖子。 “秋水和浮萍自绝,只是殉主,与您无关。”狄仁杰低声说。 “这扫梅轩中阴气森森,侵人肌肤,任何时候过来,总是不太好受。”皇上自我解嘲地笑起来。 “不做亏心事,岂怕鬼叫门?”狄仁杰在心里默默回应。 只有那些阴德亏欠之人,才会心怀怯惧,不敢坦荡前行。 进殿十步,那些哭号声渐渐逼近。黑暗之中,除了那些摇摇晃晃的影子之外,角角落落中,不时有碧色眼睛闪过,如同荒山野岭里的食尸野狗一般。 “想出来的,就出来吧。”狄仁杰向着黑暗中沉声低喝。 “我冤枉啊,我冤枉啊……”有个细瘦的影子从右前方的角落里飘出来,只能看见上半身,下半身则隐藏在黑雾之中。 “皇上在此,有冤申冤。”狄仁杰再次低喝。 “我是扫梅轩宫女秋水,主人自绝,与世长辞,我自愿殉主而去,但却不是现在。我死得冤啊,我不想自绝,却被人逼着,挥刀割断腕脉……”那影子悲悲戚戚地哭诉,似乎正是秋水的声音。 “谁逼你自绝?谁动手伤你?”狄仁杰问。 “是啊,是谁?人在宫中,谁敢如此大胆?”皇上追问。 “他来了,他来了……”那影子恐惧低语,瑟瑟发抖。 狄仁杰回头望去,一个身材修长、斜背长剑的男人悄然出现在门外,与那黑衣人一个在阶上、一个在阶下,遥遥相对,敌意澎湃。 “百骑营朱玉。”狄仁杰认得那人。 “朱大人怎么会做这种事?”狄仁杰问。 “就是他,就是他……”秋水惊恐地叫着。 “魑魅魍魉,敢来蛊惑朝廷重臣?诛杀之——”朱玉挥手,射出一道电光,擦着狄仁杰的肩头飞过去。 嘭的一声,黑暗中炸出一连串银色的火花,所有魅影,一闪而没。 郭怒骁勇,朱玉善谋,这两人是百骑营的中坚力量,最得皇上欣赏。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皇上怅然叹息。 “没有了,扫梅轩的事也就永远过去了。”狄仁杰说。 “可是,我心里那道坎,永远都过不去。”皇上说。 “不过去,又能如何?”狄仁杰问。 “以三昧真火烧化一切,直至迎来长安城的新生。”皇上说。 一说到“新生”,狄仁杰忽然想起了白眉遇刺之后脸上浮出的淡淡笑容。生死之间,还能笑得出,就证明白眉已经洞察了世情,将生死看得淡如流水。 天下之水浩浩荡荡,全都东流入海。这是天地之所趋,任何人力无法更改,即使是上古时期的“息壤”也无法阻止。 洞悉大势,就能令自己的身心随遇而安,不惶惑,不忧惧。 “我能做到那样吗?虽然口口声声劝慰皇上,一定要放下过去,翻开新的一页,但反观自身,我是否能做到?”狄仁杰扪心自问。 他的心里,始终装着青书。 大约是在五年前的中秋前夜,他赴白眉书院,探望云游归来的白眉。那时,他第一次见到青书。 青书像一棵嫩竹,刚刚拔节,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被红尘俗事玷染过的痕迹。 她站在灯影里,向狄仁杰遥遥下拜。 “白眉道长座下弟子青书,见过大理寺狄大人。”青书的声音也好听,如初春的黄莺儿,歌喉初绽,啼声刚起,只一句话,就让狄仁杰身心俱醉。 那一夜,狄仁杰和白眉喝了太多桂花酒,却又千杯不醉,只因为站在一边侍酒的青书,像一支醒酒又销魂的笛,一直柔柔吹着。不知不觉,桂花的花蕊就落了狄仁杰满肩。 狄仁杰并未察觉,从那时起,青书的影子就无声地扎根在他心里了。 这是心魔,非大智慧无法拔除。 良医难治己病,所以,狄仁杰率领大理寺人马南征北战、东挡西杀之时,却无法看到、找到心魔,只能任由它侵蚀内心。 直到在海神像的幻觉中,他幡然猛省,看见了心底里那个青书。 “我们出去吧,这里什么都没有。”皇上说。 狄仁杰觉得,眼前什么都没有,但心里却塞得满满的,胸膛、小腹全都噎住,几乎不能呼吸。 “皇上,您先出去,我稍后就来。”狄仁杰说。 外面有朱玉坐镇,皇上就不会有任何危险。所以,狄仁杰偷得一时空闲,先解决自己的事。 皇上点头,缓步退出去,与朱玉并肩站在一起。 狄仁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背。 “冷静,一切都是幻象心魔,不妄动妄思,心魔乱舞,总有停息之时。切记,我是狄仁杰,大理寺那么多人,都在看着我,也都在学着我,千万不能胡言乱语,以免败坏了大理寺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声誉……”他低声告诫自己,但胸腹之间的膨胀感越来越猛烈,最后连手臂都鼓胀起来,手背上的青筋全都凸起,变成靛青色。 他缓缓抽出左袖里的小刀,刀刃轻轻贴着左手手背。 “再撑一阵,再撑一阵……”他用力克制着放血自残的冲动,背靠着木柱,牙齿咬得咯咯乱响。 “放血疗法”能够缓解血脉贲张之苦,但是,短时间内失血过多却会令人身体极度虚弱,无法抵御敌人的进攻。 “狄大人,狄大人……”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来。 狄仁杰抬头,不见一个人影,但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狄大人,是我,仙儿。长安乱了,乾坤颠覆,真正的智者都会避世而居,不如我们也离开吧?去江南或者塞北,东夷或者西极,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我都矢志不渝地追随。从此以后,不管红尘人间俗事,自由自在,海阔天空……” “你不是仙儿,你不是……你是心魔,你是心魔……”狄仁杰喃喃地说。 “我是仙儿,我在老槐树下等你,你不来,我就是抱柱的尾生。”仙儿长叹一声,余音袅袅,渐渐消失。 “你不是……”狄仁杰摇头。 恍惚之中,他混淆了青书与仙儿的声音,无法分清刚刚说话的是谁。在他心里,仙儿就是五年前的青书,稚嫩而娇媚,青涩而执着。 “我身在大理寺,执掌六扇门第一大权,必须做到……正心修身,为人师表,不可沽名钓誉,学某些无耻之徒满嘴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我不能做任何事,不能爱上任何人,不能逾越规矩,不能犯上作乱,不能……”说到最后,狄仁杰察觉自己思维混乱,抬起手臂,捂在嘴上,提防自己胡言乱语。 “为国尽忠,为国而战,为国捐躯,为国献身……生是大唐人,死是大唐鬼,生生世世,此誓不变。天地流水共鉴,日月神明作证……”白眉的声音在狄仁杰耳畔响起来。 狄仁杰的双眼不知不觉湿润,有这样的忠良前辈作为路标,他一定能够毕生不懈,直追先贤,与凌烟阁的忠臣一起,永远镌刻在大唐青史之中。 “提防皇上,一定要提防皇上。伴君如伴虎,你得时刻提醒自己,身边的人是头食人无数、残暴成性的猛虎。你要做一个聪明的忠臣,而不是愚忠,一旦发现大事不妙,马上撤出长安,远离是非圈子。记住了吗?记住了吗?”这也是白眉道长的声音,但却是另外一层“明哲保身”的意思。 “道长,我不敢惜身惜命,只能以一腔热血祭献长安。我在,大理寺就在,长安就在,忠肝义胆的大理寺人马就在。”狄仁杰大声回应白眉。 白眉已死,永远都听不到狄仁杰说的话了,但是,狄仁杰必须将这些话说出来,不为表白自己,只为给陶荣等人打气助威。 在混乱当中,狄仁杰知道,保守内心的清明,绝不随波逐流,失去控制。 他当然明白,心魔非常疯狂,一旦内心的防线崩溃,全身都会被心魔控制,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他唯一庆幸的是,皇上已经脱离危险,自己所做的努力就没有白费。 “一定要有自我,无论什么样的忠臣,最后总要回归自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定要记住,一定要记住……”白眉的声音仍然响着,但是,已经无法对狄仁杰构成影响。 他再次举刀,在自己左手手背上轻轻一划,哗的一声,鲜血飞溅。 一瞬间,狄仁杰感觉自己全身一阵轻松,仿佛突然间卸下了千斤重担,不再有任何压力。 他缓缓坐下,然后平躺于地,伸展开四肢,完全放松下来。 “既然皇上已经脱离危险,我到扫梅轩来的目的已经达到,那就足够了。至于我自己的生死,全都交给上天吧。”他喃喃地说。 作为一名忠臣,他活着的全部目的,就是看到皇上平安、国家平安、全天下的百姓平安——正如长安城的名字,长治久安。只要天下如此,无论谁来掌管大理寺,都是一样的。 他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与朝中大部分官员不同。别人忙着捞钱捞权的时候,他一直保持冷静旁观,洞察各个行业的腐败与弊端,找到合适的时机,一一铲除。 这样做的结果,他得罪了很多人,也在朝野之中树敌无数。可是对他来说,那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那就是大理寺的职责、忠臣的职责。 四周又响起了声音,无数影子晃晃荡荡地围过来。 “无论你们是谁,跟我都没有关系了。我相信,扫梅轩很快就要变成一片废墟,彻底从后宫消失。”他说。 皇上已经受够了这里,再也不会留情,一定会选择彻底清除。让那些记忆从自己眼前消失。 外面,黑衣人的声音传来:“扫梅轩的事天下尽知,盖也盖不住。总有一天,拨乱反正。正义也许迟来,但却不会缺席。” “杀了他。”皇上低叫。 “留住她的命,一定要留住他的命。”狄仁杰也在叫,但是外面的人听不见。 “杀了他,结束这些事,我已经受够了。”皇上声嘶力竭地大叫。 忽然间,一条影子在狄仁杰身边跪下来,近在咫尺,盯着他的脸。 狄仁杰看不清对方的样子,但却觉得气息异常熟悉。 “这样的结果是你想要的吗?”那影子问。 狄仁杰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保持清醒。 “你是谁?”他问。 “我只想问你,这是不是就是你要的结果?”那影子重复刚才的问题,依稀就是青书的声音。 “我只想要皇上平安,长安城里这么多卫士,做到这一点,很难吗?”狄仁杰问。 “你为什么不多想想自己呢?”影子又问。 狄仁杰笑了,自从入京,他就很少想到自己。尤其是掌控大理寺之后,他就更加失去自我,只有国家大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影子重复着白眉说过的话。 那是亘古名言,所有人都知道,而且长安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说,也都在做。不为自己考虑的都是傻子,连傻子都知道这样说。 “我有我的目标。”狄仁杰说。 “人总要先活着,才能做更多事。你一个人扛不起国家大事,也扛不起长安城。想想吧,这不是你的天下,也不是你的长安。”那影子说。 狄仁杰看不清那张脸,但他觉得,那不是青书就是仙儿。 他明白,过去有很多人逆势而动,不遵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朝堂法则,最终被当作异端,处处遭受排挤,最终贬官出京,终生不复起用。 只不过,如果人人都“为己”的话,皇上和朝廷就变成了空架子,渐渐失去生机。 “我只是我,管不了旁人。你也是你,管不了我的心。”他说。 无论那是青书还是仙儿,他都可以问心无愧地这样说。 “你这样固执,只会害了所有人。不如,就在这里睡吧,长长地睡一觉,等到一切过去,你再醒来,收拾残局。”那影子说。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容许动乱发生。”狄仁杰聚集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出这句话。 那是大理寺的职责,也是他的职责。 忽然间,外面剑光大作,原来朱玉已经拔出他的“阎罗巨阙之剑”,向着黑衣人连攻三十剑。 黑衣人急退,不敢拔刀迎敌。 剑气漫天,桂花树的叶子簌簌而落,铺了满地。 “哪里逃?受死吧——”朱玉长啸一声,双手一分,一把剑变成了双剑,再攻三十剑。 这一次,桂花树的树皮也遭了秧,片片剥落,露出湿漉漉的树干来。 黑衣人再退,但树后已经无法藏身,只能翻身上墙。 朱玉的剑再次杀到,连青砖碧瓦都被摧折,灰尘飞扬中,黑衣人跃上侧殿的飞檐。 不容对方有丝毫,朱玉跟踪而至,剑光缭绕之中,对方穿的黑袍寸寸割裂,如断翅蝴蝶半片片飘落。 狄仁杰向外看,恰好看见朱玉腾跃于半空之中,如苍鹰搏兔一般,凌空下击,直取黑衣人要害。 “太急躁,不留余地,只怕要坏事……”狄仁杰又有了不祥之感。 在他看来,任何一场战斗中,越是全力以赴出手,越容易留下破绽。 第22章 两败俱伤 果然,朱玉与黑衣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最终,他们的胸口只差一尺就要贴上。就在那一瞬间,黑衣人没有拔出长刀,而是双手齐出,掌心各握着一把小刀,风车一般飞旋着,在朱玉喉咙上掠过。 朱玉后仰,翻身败走。 黑衣人一招得手,发力追赶,但正中了朱玉的“回马剑”。 两人同时由飞檐上落下,朱玉半空中反手出剑,自下而上,刺中了黑衣人的小腹。 从“阎罗巨阙之剑”进入黑衣人体内的角度看,只一招,就伤了其五脏六腑,伤势惨重无比。不过,两人全都是出手无情,黑衣人中剑,双手一弹,两把小刀也自上而下飞出,插入了朱玉的头顶。 这样一场战斗,只能用惨烈无比来形容。 狄仁杰远远看着,知道朱玉已经尽了全力,毫无保留,一鼓作气。可惜的是,他的实力比起那黑衣人仍然逊色半分,所以无法一剑杀敌。只不过是将对方重创而已。 当然,这是在皇宫之内,朱玉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弥补了自己武功上的缺陷,获得这样的结果,已经足够。 两人落地,各自后退五步,勉强撑住。 “今夜我不想杀人。”那黑衣人说。 “我也一样,我也一样……”朱玉猛然咳嗽起来。 两把小刀插在他的头顶,仿佛两只奇特的犄角,看上去十分怪异。 “暂且留你一条命吧。”黑衣人说。 “彼此彼此,我也暂且留你一条命。你应该知道,狄大人就在殿内,等他出来,你就走不了了。”朱玉气喘吁吁地说。 “他都自身难保了,帮不了你。”黑衣人摇头。 只说了这几句话,两人的脚下,已经流了一大滩血,看起来同样遭到重创。 狄仁杰很想出去帮忙,但是左手手背放血之后,他的战斗力也几乎降至低点,勉强出去,徒劳无益。 “你看,就算是正义忠臣,也不一定每战必胜。费了那么大力气,冒着生命危险,最后得到了什么?即使皇上封你为世代忠臣又能怎样?那只是一个称号而已。一旦在皇上面前失宠,十个八个称号,都未必能救得了命。所以,必须想通这一点,你才能有未来。”那影子说。 狄仁杰从未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因为他知道,一旦有所保留,就不可能做到公正无私。那样的话,大理寺就变成了一个交易场所,钱权互换,中饱私囊,自己就变成了从前讨厌的那种人。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活得轻松自在。每次跟陶荣、柳叶、胡先生在一起,他都清楚地知道,这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应该走的方向。 “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想想过去那些忠臣的下场,想想大唐的刽子手屠刀之下,死的是否都是该死之人?”那影子说。 其实不用细想,狄仁杰已经经手过很多案子,被误杀者比比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大理寺是人而不是神,一百件一千件案子里面,总会出现可怕的错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谨小慎微、反复斟酌,把误判误杀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影子后撤,消失在黑暗中。 狄仁杰一直觉得,那就是青书或者仙儿,但是,她们的人肯定不在这里,声音也不应该在这里。只能说,是黑衣人使出了幻术,让狄仁杰听到了两人的声音。 他浑身虚脱,无法站起来,只能双臂用力,慢慢地爬出殿去。 眼下,他们这一方有三个人,黑衣人只有一人,表面看似乎占了上风。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到底知道什么?”狄仁杰抓着门框,艰难地坐起来,向黑衣人问。 “我看到了最可笑的事,明明应该受到惩处的,却高高在上,被所有臣子簇拥着、护卫着。狄仁杰,像你这样一个局中之人,根本没有前途。真是可笑,偏偏天下有那么多人看好你,认为大理寺只有在你手中才能发扬光大。我就等着看大理寺闹最大的笑话吧,这些案子到了最后,只能不了了之。”黑衣人的中气仍然很足,伤势看似严重,实际早就控制住。 “狄仁杰,杀了他,杀了他……”皇上低声吩咐。 狄仁杰有心无力,自知就算勉强出手,也会弄巧成拙。 “皇上,杀人不是根本,我们要弄清楚,到底谁在背后弄出这么多事来。”狄仁杰转向黑衣人,“是你调派了姑苏戎氏的老妇人杀上燕子酒楼吗?在酒楼里杀了郭怒等人的,也是你?” 黑衣人点头:“没错。” 狄仁杰苦笑:“你的行事作风真的是犀利疯狂之至,老妇人刚刚还债,你就派人当街杀之,根本不讲半分情面。做人做到这样,难道你就不感到羞耻吗?” “她还债,我收债,如此而已。狄仁杰,按你的说法,我不讨债,让姑苏戎氏逍遥一生,那就天下太平了?错错错,当年姑苏戎氏犯了那么大的罪,如果不是我从中调停,她根本活不到今天,姑苏戎氏早就不复存在了。我救了戎氏一族近百口人,今日只杀她一个,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黑衣人说。 “杀了他,狄仁杰,你还等什么?”皇上怒吼起来。 狄仁杰的右手中仍然握着短刀,刀刃上留着自己的血。 明知不是对方之敌,但皇上已经下旨,他也只能奋力一搏。 他扶着门框站起来,一步一步下了台阶。 “明知送死,还敢过来?”黑衣人低声冷笑。 “不到最后,谁知道结局如何?”狄仁杰缓缓向前。 “你这样的忠臣……呵呵,对大唐江山到底有何用?”黑衣人摇头叹气。 “保卫皇上,保卫长安,就是我和大理寺唯一的使命。现在,束手就擒,低头认罪……还来得及……”狄仁杰低声说。 他的眼前再度出现了血雾,视线内,无论是黑衣人还是桂花树,全都模糊一片,整个世界都摇曳不定,仿佛即将崩溃塌陷一般。 自古至今,死于“心魔”的伟大人物不计其数,由此可知,心魔对于人的控制力实在太强大了,侥幸逃脱者,十不过五。 “放下刀,今夜你可以不死。”黑衣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怜悯。 “杀了他,杀了他,狄仁杰,赶紧一刀杀了他!”皇上在背后催促。 扑通一声,朱玉倒下,长剑落地。 狄仁杰站在皇上与黑衣人之间,仿佛站在生与死的鬼门关上。向前,不敌黑衣人,必死;向后,违抗皇上命令,亦死。 他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看不清黑衣人,还是继续向前。 嗡的一声,黑衣人的身前出现了一圈看不见的内家罡气,直径约有五步,将狄仁杰阻住。 狄仁杰全力站定,左手扣住自己的喉咙。 “你杀不了我,我也不愿杀你,退下吧。”黑衣人说。 狄仁杰苦笑:“的确,我此刻杀不了你,但是,皇宫里的金瓜武士转眼即到,你根本走不脱。” 黑衣人大笑:“真是可笑,宫中已经下了禁令,扫梅轩四面五十步内不可妄入,违令者斩。别说是深夜了,就算是白天,也没人敢靠近。” “那么,就这样干耗下去吧。”狄仁杰的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血雾死死缠住他,眼前只剩一片血红色。 “忠臣,忠臣,忠臣……”黑衣人黯然后退。 狄仁杰向前猛跨了一大步,屈膝跌倒,再次扣着自己的喉咙。 他还有最后的杀手锏,但被血雾困扰,竟然无法发出。 “今晚就到这里吧,扫梅轩将是你永远的噩梦,至死不灭——”黑衣人向皇上指着,陡然拔地而起,双脚在桂树树枝上轻轻一蹬,跃出扫梅轩,无声而逝。 狄仁杰无力地躺下,仰面向天。 他用双手摸索着黑衣人站立过的地方,企图从对方的脚印里寻找线索。 “你们两个人……”皇上极度失望,但话说到一半,就没再继续下去。 黑衣人的武功、见识高到极点,不是朱玉所能抵御的。唯一可行的克制之法,就是调集百骑营全部人马,以箭阵层层围困,刹那间射出数百羽箭,令对方顾此失彼。 “臣惶恐,惭愧……”朱玉奄奄一息,虚弱无力地承认失败。 “好了,我先回去,再派人过来收拾残局。”皇上说。 他走到桂树背后去,按下机关,树干上有一扇小门滑开。 这就是通向扫梅轩的密道,即便从外面封闭院落,皇上依然可以夤夜来此凭吊。 皇上离去,朱玉缓缓地坐起来,远远地望着狄仁杰。 “那个人真是高明,不但从武力上挫败了我,同时又用心魔困住了你。我猜不出他是谁,长安城里怎么会有这种高手?真是匪夷所思。郭怒刚死,我还没来得及稳住阵脚,就再遭受重创……”朱玉垂下头,声音无比沮丧。 他比狄仁杰更聪明,既然知道不是黑衣人的敌手,干脆倒地之后,不再起来,免得被皇上驱使,以卵击石,垂死一战。 狄仁杰苦笑起来,他了解朱玉,这种做法的确聪明,能够保全自身,不受任何伤害。可是,大理寺的人永远不可能这样做,出卖兄弟,苟活下来,没有任何意义。 “百骑营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他问。 “郭怒死了,百骑营的气势烟消云散,几乎没有任何战斗力。”朱玉回答。 “明日皇上出宫,谁来保护?”狄仁杰问。 “只能边走边看,寄希望于天下太平。”朱玉说。 其实,狄仁杰一直都知道,朝中那么多臣子,真正能够为皇上肝脑涂地、两肋插刀的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口中说说而已。一旦大难来袭,所有人都会各自纷飞,顾不上别人。 “你怎么样?还能走吗?”狄仁杰又问。 朱玉站起来,抬手摸了摸头上插着两把小刀,没有冒然拔刀,缓步走过来,搀起狄仁杰:“走吧,除了自救,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刚刚与黑衣人激战时,一段围墙坍塌,露出一个缺口。 两人从缺口出去,一直向西。 “扫梅轩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阴森森的,让人头疼。不如早点拆除,皇上也就没有心病了。”朱玉说。 其实,狄仁杰觉得,皇上言行不一,说的做的完全相反。谁都看得出,扫梅轩是宫中的一块不祥之地,只要皇上一句话,就能夷为平地。可是,皇上的命令却是封闭门户,不得靠近。那个噩梦,并不全是绝望的回忆,其中有些东西,是皇上不愿忘掉的。 “狄大人,白眉书院发生的事,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做个了断?”朱玉问。 “就是明日。”狄仁杰回答。 朱玉突然攥紧了拳头,狠狠地一挥:“与其纠缠不休。不如大力革除,什么都不留,天地之间空空荡荡,岂不干干净净?” 狄仁杰当然不同意这种观点,如果杀戮能够解决一切,那么先皇又何必留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醒世箴言?正所谓“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也是同样的道理。先皇率领开国元勋们夺得天下,并不仅仅是为了坐上九五之尊的龙椅,而是为了中原平定,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朱大人。好好培养百骑营,将来长安城的安危,仍需要仰仗百骑营的高手。”狄仁杰说。 朱玉听了这句话,忽然苦笑:“哪里有所谓的高手?山外有山,楼外有楼,真正的高手,永远潜藏于江湖,而不是显露于京城。我自从统帅百骑营,就没有一晚安睡,总是感觉项上人头随时都会挪位。郭怒一死,所有人兔死狐悲,哀伤不已,仿佛死的就是自己。我很清楚,百骑营就是皇上的盾牌,总有一日,盾牌会破,人也会死,富贵一场浮云,什么都留不下。我不是狄大人,能够为国为君赴汤蹈火,做千古圣贤之人。我只有小小的愿望,希望自己能够活着离开长安城,告老还乡,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富家翁。” 狄仁杰微笑:“有这样的想法,真的是好事。可惜的是,我们必须在其位、谋其政,不能有任何推脱。大难来时,必须亮出盾牌,保卫皇上。” 两人到了宫门,陶荣赶紧迎上来。 “没事,没事,没事。”狄仁杰不等陶荣开口,自己先说了三个“没事”,然后面露微笑,与朱玉道别。 “狄大人,回去好好休息,刚刚那些问题,以后再议。”朱玉说。 他头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弄得额上、颈上鲜血淋漓,狼狈不堪。但是,他的表情依然镇定,没有丢掉百骑营领袖的架子。 “今晚谢谢朱大人援手。”狄仁杰拱手致谢。 “百骑营上下对狄大人十分钦佩,今后自当同心协力,效忠皇上。”朱玉说。 在朝中为官,这些场面话是缺不得的。比起郭怒,朱玉更为圆滑周全,今后的官途升迁,也是显而易见。 离开宫门,陶荣牵过马来,关切地问:“大人,还能撑得住吗?” 狄仁杰大口吸气,胸腹之间由极满变成极空,仿佛饿了三五天的囚犯一般,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 “回去……回去。”他说。 在陶荣搀扶下,狄仁杰勉强上马,回大理寺来。 “大人,今晚城内极其异常,负责巡逻的金吾卫增添了一倍,街上不要说是人了,连一条狗都看不到。我总感觉,长安城上空笼罩着一团黑云,不是雨云,而是妖云。”陶荣说。 “高手博弈,等于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狄仁杰回答,“我们都是池鱼,大理寺、百骑营、朝中官员、江湖门派,无一不是池鱼……” 他一直都有清醒的认识,从不认为大理寺是高高在上的“官”,而只不过是皇上麾下的一只苍鹰、一头猎犬罢了。 那么,当皇上发号施令时,大理寺就不得不赴汤蹈火。 “鹰犬与盾牌?”他记起了朱玉“百骑营是盾牌”的比喻。 看起来,他们两个都是明白人,都知道自己在长安城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朱玉勇于“退却”而狄仁杰却勇于“进击”。 第23章 鬼市鬼王 走到中途,一队金吾卫从小巷里冲出来,拦住两人的去路。 “什么人?到哪里去?”领头的队长大声喝问。 陶荣策马向前,刚要开口,狄仁杰抢先说:“回大理寺去。” 如果放在平时,陶荣肯定大声呵斥,因为在长安城中,很少有人不认识狄仁杰,尤其是金吾卫这边。 那个队长抬高了灯笼,照亮了狄仁杰的脸,然后又向陶荣脸上一照。 “我们回大理寺去,让路。”陶荣大声说。 他很机灵,看到狄仁杰的态度不同以往,立刻收敛了很多。 “回大理寺?半夜三更,策马狂奔,已经违背了宵禁的法令。”那队长说。 陶荣还想争辩,狄仁杰说:“把腰牌亮给他看,不要多事。” 包容点点头,亮出腰牌。 那队长把腰牌拿过去,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才还给陶荣,挥手示意,让手下人让路。 走的稍远一些,狄仁杰说:“陶荣,这些人是刚从城外调进来,补充金吾卫的,所以他们不认识咱们。这就证明,长安城内,每天都在发生很多事,有些我们大理寺根本不知道。” 陶荣皱眉,他看得出,狄仁杰的情绪已经低沉到极点。 能够调动这些人的,也只有百骑营。他们是皇上的亲信,有什么消息,总是第一时间知道。 “大人,难道说,长安城里又要增加新的力量了吗?”陶荣问。 狄仁杰向上指了指,陶荣会意,马上点头。 这一次,狄仁杰明显感觉到,皇上改变了治理长安的态度,由无为而治变成了强权统治。 如果皇上的所作所为背后有智囊支招,那么所有的政令就都是可行的。相反,如果皇上只是心血来潮,想要改变过去的制度,那就相当危险。 长安城局势复杂,皇上深居内宫,并不十分了解。更何况,皇上所读的书,都是治国之策,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适合大事而不是小事。也就是说,在治理城池这件事上,大道理无用,必须把这些小事交给合适的人去做。 举个更简单的例子,现在,百骑营和大理寺做的事已经产生了混乱交叉,如果再添上金吾卫,那就更复杂了,只会造成不必要的内讧,降低每个部门的战斗力。 回到大理寺,柳叶和胡先生接出来。 “我饿了,去准备饭菜。”狄仁杰吩咐。 三个人拥着狄仁杰,进了大厅。 柳叶嘴快:“大人,你的脸色太难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胡先生眼快,马上拿来药箱,替狄仁杰包扎左手。 “这个伤口——大人,是你自己割的?”胡先生问。 狄仁杰点头:“没错,是心魔。” 陶荣和柳叶面面相觑,无法开口。 “心魔来了,不必慌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此而已。”胡先生是老江湖,知道此时此刻必须静心,绝不能乱了阵脚。 伤口包扎完毕,后厨也将饭菜端上来。 “大人,先不要吃。”胡先生说。 他倒了一碗烈酒,用蜡烛点燃。立刻,酒碗上方笼罩着一层蓝色的火焰,突突跳跃,起伏不定。 “大人,先喝了这碗酒。”胡先生说。 “多谢了。”狄仁杰点点头,双手端起碗,将这碗滚烫的烈酒一饮而尽。 心魔附体,他以放血疗法医治,体内变得空虚无比,普通饭菜已经无法弥补损失。这种“烈火烧酒”的做法,正是摒弃邪祟、护体治本的最佳方法,唯有老江湖才懂。 “我感觉好多了。”酒意上脸,狄仁杰的额头上立刻渗出豆粒大的汗珠来。 “那就好,那就好。”胡先生松了口气。 他与狄仁杰息息相通,无论为对方做什么事,对方总能领会其中的含义,不必多问,立刻执行。如此一来,就省却了很多口舌。 那碗酒下肚,狄仁杰腹中如同燃起了一把大火,不再有任何体虚湿冷的感觉,饥饿之感,也荡然无存。 “我要去鬼市。”狄仁杰说。 “找鬼王,买情报?好,我已经准备好了金子。”胡先生淡淡地说。 鬼市里无奇不有,只要有钱,可以买到任何需要的东西,即使是违法、违禁之物,也可以轻松求得。 “大人,我们跟鬼王之间还有些误会,上次大理寺抄了他的老窝,扣押的金银珠宝仍然锁在仓库里。现在去找他,只怕有些危险。”陶荣提醒。 胡先生摇头,替狄仁杰回答:“一码归一码,大理寺办案,那是天大的公事,鬼王没有任何话说。现在,大人去见他,是一门生意,鬼王是生意人,生意上门,自然笑脸相迎。陶荣,不必担心,大人做的决定,早就深思熟虑,该考虑的,全都考虑得通通透透了。” “哈哈,大人,不如,我们拿着从鬼王老巢里抄来的金子去换他的情报,左右我们都不吃亏,也不用担什么罪责,岂不两全其美?”柳叶笑嘻嘻地问。 胡先生叹气:“小柳叶啊,你这脑子总是……公事和私事、官法与非法不能混为一谈。如果大人动用赃物,那就等于授人以柄,大理寺就完了。这种小聪明啊,以后千万不要再说了,一旦传出去,大人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柳叶白了胡先生一眼:“看你说的,我当然知道大人不会这么干,就是开开玩笑而已。你呀,就知道整天端着架子指责我,可我好歹也给大人出了不少主意,把大理寺所有兄弟的士气鼓动起来了。你呢?你倒是想想办法,赶紧把白眉书院的麻烦也解决了啊?或者,干脆亲自出马去找鬼王,把他抓到大理寺来,大人为什么,他就说什么……” 胡先生笑着摇头,无声地闭嘴,不再招惹柳叶。 不到山穷水尽之时,狄仁杰不会想到鬼王。 他甚至能够想到,鬼王见到自己,一定会冷嘲热讽,口出不逊。不过,正如胡先生所说,鬼王是生意人,买卖情报都是生意,不会为了一时之气坏了鬼市的规矩。 他定下心来,将扫梅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出来。 “黑衣人武功真有那么高?朱玉是百骑营第一高手,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也无法留住对方?”柳叶惊叹。 一直以来,她对朱玉印象极好,多次在狄仁杰面前提到他,说他是个谦谦君子。 “我说的,毫无夸张之处,只是真实描述。”狄仁杰低声重复。 “除非是白眉道长重生,否则的话,轻易打败朱玉的人,京城里不会有。”柳叶脱口而出。 这是一句十足的废话,因为狄仁杰此前也掂量过黑衣人的实力,的确与白眉道长不相上下。可是,白眉道长死了,任何人都不该怀疑到他身上去。 “除了他,还有吗?”狄仁杰问。 陶荣和胡先生一起摇头,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除非,朱玉未尽全力。”胡先生心思缜密,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 “朱玉伤了,头顶挨了那两刀,虽然勉强避开了百会、玉枕等等要害之处,可是,我能看得出,他的战斗力剩下不到两成,勉强能够自保。再拼下去,命就没了。”陶荣说。 在皇宫门外,他亲眼看着朱玉搀扶狄仁杰出来,对两人的情形有着清晰的判断。 “那就奇怪了,那就奇怪了。”胡先生沉吟,眉头渐渐皱起来。 “陶荣,派人去找关亮。”狄仁杰反应极快,没有犹豫太久,就低声下令。 “不用派人,我去。”陶荣回应。 四个人一瞬间心意相通,都想到了“白眉诈死”这种可能性。陶荣谨慎,不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关亮在内。 “好,你去,再三确认,白眉道长是否好好地躺在棺材之内。注意一点,不要惊动青书姑娘,免得让她难过,伤了白眉书院与大理寺的和气。”狄仁杰吩咐。 “你看看,又让我说着了吧?”柳叶又白了胡先生一眼。 胡先生苦笑着点头:“是是,小柳叶足智多谋,一语中的,老朽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其实,每个人都曾有过“白眉诈死”的怀疑,但那种念头只在心里一掠而过,随即否定,不会随随便便说出来。 那是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因为白眉遇刺时,狄仁杰就在书院之中,亲眼见到了插在白眉心口的那把海神妖刀。之后,陶荣、柳叶、胡先生以及仵作老裘等人,也都连续勘验过,确认白眉已死。 只有柳叶,说话不经考虑,总是脱口而出,才会把所有人心里想到、否定、否定、想到的问题一下子说出来。 既然是疑点,那就必须去澄清,这就是大理寺办案的一贯原则。 “我陪大人去鬼市。”柳叶说。 “我镇守大本营。”胡先生说。 四个人各司其职,既不争抢,也不推脱,根本不用多说一个字,就把之后的行动方针定了下来。 天微明,狄仁杰、陶荣、柳叶同时出门。 “遇到金吾卫,切勿起争执,亮出腰牌来,任他们盘查就是。”狄仁杰再次叮嘱陶荣。 “大人,我晓得。”陶荣郑重地点头。 非常时期,每一个人都不能犯错,免得惹出麻烦,拖累了大局。 三人在大理寺北面的仰岳大街分手,狄仁杰与柳叶一路向着东北去,直奔鬼市。 鬼市是夜市,通常只在每晚的子时到寅时开市,天亮即散,不留痕迹。 不过,鬼王的做事方法独树一帜,只要有生意上门,对他来说,每时每刻都是鬼市,都可以谈判交易。 鬼王住在一所废弃的荒宅里,据说,此宅院原属于杨隋时代的宇文家族,战乱之中,辗转易主多次,最后一代主人在宅中上吊自杀,遂变成了一座凶宅。又过数年,无人问津,便被鬼王霸占,成了真真正正的鬼宅。 狄仁杰在鬼王宅邸门前下马,仰面看着门楣上方挂着的“鬼王鬼宅”牌匾,不禁感慨万千。 战争一起,多少良田美宅变成了白地鬼宅,贵族失其庄院,百姓流离失所,所有人都被波及,好人都被逼成了恶鬼,坏人则变成了大言不惭的鬼王。 柳叶叩响了紫铜门环,有人出来开门,贼头贼脑地上下打量她。 “大理寺狄大人来找鬼王,赶紧叫他出来。”柳叶气势汹汹地说。 看门人吓了一跳,向狄仁杰望了望:“哪个狄大人?” 柳叶爆喝一声:“多嘴!长安城有几个狄大人?还不快去通禀?” 看门人答应一声,缩回头去,飞奔着赶去报讯。 “大人,见到这些人,就该拿出官威来,否则的话,他们也不知道大理寺的厉害。哈哈哈哈……”柳叶说到一半,自己憋不住,大笑起来。 很快,看门人跑回来,敞开大门,邀请两人进去。 青石板路两侧,所有花木都已经枯死,杂草早就超过半人高,将石桌、石凳埋没其中。 四面的房屋顶上,几乎每一片瓦垄下面都长出草来,给灰色的屋顶又罩上了一层绿油油的草苫子。 进了正厅,里面空无一人。 “请稍等,主人马上就来。”看门人低着头退出去。 正厅的墙上挂着字画,屋顶垂着宫灯,地上铺着花砖,依稀可见昔日的繁花富贵。只可惜,字画污损,宫灯破旧,花砖龟裂,已经不再适合正常人居住,只能由“鬼”暂存了。 “等一会儿见了鬼王,他要敢出言不逊,我就打他个满地找牙。”柳叶撸起袖子,摩拳擦掌。 “带来的金银呢?”狄仁杰问。 柳叶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牛皮袋子,双手托着,看着狄仁杰。 “大人,真的需要给钱吗?”柳叶问。 “我们只要情报。”狄仁杰淡淡地说。 “可是,这些钱……大人,难道我们大理寺的人侦缉办案盘查线索也得付钱吗?”柳叶不服气。 “在这里,只谈钱。”狄仁杰回答。 江湖上有各种各样的规矩,到了鬼市,就得讲鬼市的规矩。再大的官员,再厉害的江湖人物,只能用钱买东西,而不能强取豪夺。 只有定下规矩、执行规矩,江湖才能和平稳定。否则,人人都破坏规矩、不守规矩,那么,江湖就像黄河决堤一样,肆意横流,酿成大祸了。 “这是鬼市的规矩,可咱们大理寺也有自己的规矩。规矩是人定的,无论什么时候,大理寺的规矩永远大于其它规矩——” “呵呵,小姑娘,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呢。”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飘过来,打断了柳叶的话。 侧面的门被推开,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人缓步走出来。 “鬼王。”狄仁杰拱手。 中年人站住,右手捋了捋额头上散落的乱发,斜着眼睛盯着狄仁杰。 “鬼王,有几个问题大惑不解,特来请教。”狄仁杰客客气气地说。 “狄大人,呵呵,狄大人是朝廷中赫赫有名的智囊,大理寺的鹰爪子、狗腿子又遍布天下,还有什么值得迷惑的?”鬼王冷笑。 “鬼王,这只是一桩送上门来的生意,跟大理寺的公事无关。”狄仁杰说。 他向柳叶挥袖,柳叶会意,上前两步,把袋子放在桌上。 “既然是生意,那就好办多了。”鬼王的眼神和缓了很多,一步步踱过来,在袋子上按了按,轻轻点头。 “可以提问了吗?”狄仁杰问。 鬼王伸手,叉开五指:“这些钱,够买五个答案,问吧。” 狄仁杰最想问的,就是黑衣人的身份。可是,他没有直接提问,而是提了另一个问题:“昨夜开始,京城里的金吾卫增加了一倍,很多都是生面孔,在街上严加盘查,逢人皆不放过。我想知道,这到底代表了谁的意思?” “就这样一个小问题,值得狄大人一大早过来?”鬼王摇头,“想问什么直接问吧,我们是老相识,不必虚情假意地客套。” “昨晚,扫梅轩中出现了武功至高的黑衣人,轻易击败了百骑营朱玉。我想知道,黑衣人是谁?”狄仁杰不再兜圈子,直接提问。 “我说出他的身份,你们也不会相信。不过,我提一个名字,你们就该明白其身份了——燕云十八骑。”鬼王回答。 柳叶听了那个名字,眉毛猛地一挑:“那岂不都是白眉道长的弟兄?” 鬼王阴笑着点头:“小姑娘倒是很有见地,不错,不错。” 第24章 杀人快手 燕云十八骑是仅次于开国元勋的一支力量,在攻克洛阳、平定幽燕的几次大战中立下奇功。白眉正是燕云十八骑的首领,其余十七人都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好姐妹。 开国元勋上了凌烟阁之后,这十八人自己觉得功劳比不过那些人,遂飘然退隐,甘做平民,不接受任何封赏。 “是谁?我想知道他的名字。”狄仁杰追问。 “我已经说了,燕云十八骑。黑衣人的身份线索就藏在那十八个名字里。至于是谁,我也不清楚。”鬼王说。 柳叶气冲冲地瞪着鬼王:“你不清楚?既然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收钱?” “这些钱——”鬼王冷笑,“我还真没看在眼里。大理寺查抄我八处庄园,掠走黄金七千两、白银四万两、和田玉三百块、珍珠十八斛……那等于是挖了我的心肝肠胃,是你们这点钱的几万倍。小姑娘,如果不是我今天心情好,你和狄大人连人都见不到,就得葬身此处了。好了,不要说钱的事了,快问,快问!” 狄仁杰微笑:“鬼王,你说的是公事,我们必须到大理寺去理论。眼下,我们谈的却是私事,所以才会拿钱买。好了,再一个问题——白眉道长真的死了吗?” 这一次,鬼王答得干脆:“死了。” 柳叶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那就好,那就好。” 白眉生前待她极好,每次有了好吃的,都想着给她留一份。她虽然说出了“白眉诈死”的想法,但却不愿相信。 既然鬼王说白眉死了,那就彻底打消了她对白眉的怀疑。 狄仁杰却没有这么轻松,他怀疑一切人,包括鬼王在内。一切情报只有经过验证,才能最终确定,否则的话,只能算作线索。他到这里来,并非是要答案,如果鬼王这么厉害,那么天下就不需要大理寺或者六扇门,只留下一个鬼王就足够了。 昔日,江湖百晓生也是鬼王的一个翻版,但是,最终却变成了恶人的帮凶。正如读书一样,尽信书则不如无书。面对鬼王,狄仁杰抱的正是这种思想。 “狄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鬼王问。 “我还想知道,白眉书院未来的命运。”狄仁杰说。 “书院是皇上的眼中钉,肯定不能长久保存,够聪明的话,现在就要准备撤退。同样的问题,有人已经问过。”鬼王回答。 “是谁?”柳叶追问。 “那是别人的秘密,我无权泄露。”鬼王说。 狄仁杰心里默默地叹气,这种结局,他也想到过,但是不愿面对。青书为书院做了太多,而且全心全意为了百姓,从未将自己个人利益放在里面。如果这样做书院还不能保留的话,对于那些做善事的人打击就太大了。 “最后一个问题,皇上到底怎么想的?无论对于扫梅轩还是白眉书院,他的态度到底如何?”狄仁杰问。 “这些事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那两个地方一定会被扫平,连一块砖头瓦片都不留。”鬼王说。 狄仁杰皱眉,因为他觉得,这个答案很不准确。 “所有的问题都问完了?”鬼王问。 “对。”狄仁杰点点头。 “那么,就到这里吧。”鬼王站起来,把那个袋子抓在手里。 柳叶焦躁起来:“大人,大人……我们赶到这里来,难道只问这些?我怎么觉着,好像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按她的想法,找到了鬼王,就等于找到了万事通,任何问题都有确切答案,所有麻烦都能迎刃而解。只有那样,她才心甘情愿把钱交出去。如果只是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那她就觉得太冤枉了。 “我们回去吧。”狄仁杰说。 “就这么回去,太便宜他了吧。”柳叶嘟囔。 “交多少钱就办多少事,这是规矩。”狄仁杰说。 他向外走,柳叶之后跟在后面。 出了大门,狄仁杰上马,低声告诉柳叶:“鬼王有诈,我们转到后面去。” 柳叶吃了一惊,连连点头。 真正引起狄仁杰怀疑的,就是最后一个问题。鬼王的回答太敷衍,没有任何新意。更何况,如果这样就算是独家情报的话,鬼王的生意早就炸锅了。 两人离开鬼王的宅院,先向南去,然后转折两次,绕到宅院的后面。 “大人,我们早就该这样,不用带钱过来。”柳叶说。 “计划没有变化快,记得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人在大理寺,永远记住,最不可能改变的,就是变化。”狄仁杰说。 柳叶连连点头:“大人说得极对,柳叶佩服,佩服。” 那座宅院有一个小小的后门,此刻虚掩着。 两人推门进去,沿着一条被杂草遮盖的小径,向深处走。 猛的,前面传来鬼王的惨叫声。 “我已经说了……按你的吩咐说了,你还想怎样?”那是鬼王的声音。 “你说错了话,引起了对方的怀疑,还不知罪吗?”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我怎么知道哪句话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对方又不是无名之辈,而是大理寺的智囊狄仁杰。就算这些话是你亲自去说,他也会怀疑。”鬼王嚎叫起来。 “不要嘴硬了,看看你的家人,他们都受了你的牵连。如果你能做得好一点,就不会弄成这个样子了。”那女子说。 早在几年之前,狄仁杰就预料到了鬼王今日的命运。 树大招风,位高招祸。像鬼王这样,在江湖上打出“公开买卖情报”的招牌去,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们上去,拿人救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柳叶在狄仁杰耳边低声说。 “当心,当心。”狄仁杰重复叮嘱。 他知道,死亡总是突如其来而至。身在六扇门中,只有加倍当心,才能侥幸存活。 柳叶向右面迂回,从杂草中钻过去,与狄仁杰形成包抄之势。 “我一个人死就足够了,不要连累家人,不要伤害我的家人,求求你,不要杀他们,就杀我一个人……”鬼王再次嚎叫,但随即被人捂住了嘴。 “鬼王,你过去说了太多话,也泄露了别人太多秘密。活到今日,已经赚了极大的便宜。留你家人的命——不可能,不可能,冤冤相报何时了?只有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这是历史上那些大人物早就印证过的真理。我唯一能答应你的就是,稍后,一把火将你的鬼宅烧了,让你们全家人一起上路,九泉之下,照样作伴,再不分开。”那女子说。 狄仁杰有种很奇特的感觉,明明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但他从对方说话的语气、遣词上判断,却觉得极为熟悉。 六扇门的高手擅长窃听之术,当敌人对自己的面容、声音进行伪饰的时候,就会按照其话语中的遣词特征进行比对,甚至在断句、停顿、抑扬、快慢等方面,做出细致入微的总结,一步步去掉敌人的伪饰,验明正身,明察秋毫。 同样的感觉,他在那黑衣人出现时,也有所察觉。 “她是谁?他是谁?”狄仁杰默默自问。 他相信,鬼王提供的消息中,真假内容错杂混合,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燕云十八骑……真的是白眉的兄弟入京了吗?可是,他们剑指何方?意图何为?总不会是为了白眉鸣不平,准备联手再掀波澜吧?”狄仁杰下意识地皱眉。 他尊重所有为了大唐江山流血流汗、鞠躬尽瘁的前辈,但更尊重大唐法令,笃信“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真理。也就是说,就算“燕云十八骑”里的大人物,同样没有免死金牌。只要杀人犯罪,一定遭受严惩。 “鬼王,上路吧。”那女子又说。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的鞋子——不,不,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鬼王突然大叫,又急忙否认。 事实上,他被对方吓破了胆,才会失口叫出“认识对方”的话。正因如此,对方断然不会留他活口了。 狄仁杰蹑足向前,由一扇半开的破门进去,沿着走廊,继续向前。 “鬼王,你的眼真是够尖,我已经很小心了,仍然被你看出了破绽。没办法,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更何况你自己找死,怨得了谁?”那女子说。 狄仁杰穿过长廊,与传出声音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 他相信,柳叶已经绕到了恰当位置,截断了敌人的后路。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鬼王嚎叫。 狄仁杰向前滑步,掀开一条蓝色门帘,倏地冲进去。 奇怪的是,面前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没有鬼王,没有陌生女子,连条人影都没有。 同一时刻,柳叶也从对面的窗子里跳进来。 “大人,就是这里,怎么回事?”柳叶愣住。 狄仁杰俯身勘察地面,灰尘之中,有几丝新鲜的血迹浮现。 “这里曾经是案发现场,大概死了七人。我猜,那就是鬼王和他的家人。”狄仁杰说。 “我们离开再折回来,连半炷香的工夫都没有,敌人怎么可能有时间审讯鬼王,然后杀了他全家再搬走尸体?”柳叶问。 狄仁杰绕室一周,找到了尸体被拖曳搬运的痕迹。 “半炷香的时间太短暂,敌人动作再快,都来不及完成所有事。除非,除非,除非……”狄仁杰沉吟了一阵,最终得出了结论,“除非我们抵达之前,敌人已经审讯完毕,只等鬼王给我们误导,然后将我们支走。” 柳叶顿足:“又迟了一步,唉,又迟了一步。真是奇怪,大人,我怎么感觉敌人处处抢占先机,就好像我们肚子里的应声虫一样,我们想什么、干什么他都提前知道。不早不晚,就比我们快一步杀人,将线索掐断。大理寺一定有内奸,一定有内奸……” 找鬼王这件事,是他们两个时辰前刚刚决定的,可是敌人巧之又巧地提前布局,再次破坏了大理寺的计划。 “我们几个绝对不会出问题。”柳叶说。 她说的就是陶荣、胡先生和狄仁杰,这是大理寺的核心,永远不会变,已经与大理寺的命运融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狄仁杰点头:“没错,任何时候,我们都不会变成内奸。” “还有就是关亮,他也不会。”柳叶补充。 她相信关亮,虽然没有任何依据。所以说,当陶荣和胡先生提出应该对关亮继续考察的时候,她才会生气。 “其他人呢?”狄仁杰问。 柳叶扳着手指头数了一遍,怀疑对象不多。 平时,大理寺上下非常团结,目标一致,根本没有任何矛盾。而且,柳叶热心,与人为善,把大部分人都看成兄弟姐妹,从来不会仇视任何人。 她太善良,所以眼中每一个人都是好人。像她这样的人,本来无法在大理寺生存,但偏偏变成了一个谁都离不开的人。 “为什么我们能听到那个女子的声音和鬼王的号叫?”狄仁杰皱着眉自言自语。 他向地上看,对面的角落里出现了四个拳头大的圆孔。 “就是那里。”他向柳叶示意。 柳叶走过去,俯身对着圆孔向下看,低声惊叫起来:“大人,原来我们听到的声音,都来自下面那个密室。” 狄仁杰走到柳叶的身边,通过圆孔观察。 下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密室,披散着长发的鬼王已经倒在血泊中。 两人费了一番工夫,在一面极其隐蔽的夹壁墙上找到了密室的入口,一路走下去。 鬼王的喉咙已经被割断,鲜血汩汩流出,伤口还没愈合。也就是说,敌人刚刚撤离。 柳叶沮丧地顿足捶胸:“如果我们不在上面耽误那么多时间,也许就能救他了。” “敌人真是大胆,明知道我们在上面,仍然拔刀杀人。可是,她为什么要杀鬼王呢?”狄仁杰问。 他心里有太多疑惑,因为像鬼王这样的人,在江湖上树敌太多,任何时候都可以以任何理由杀之,而不用急在一时。那女子这样做,或许就是因为鬼王认出了她。 “凶手是谁?”狄仁杰蹲在鬼王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大声问。 鬼王浑身颤抖,右手食指按在地上,抖个不停。 “他想写字?”柳叶惊呼。 “鬼王,把凶手的名字写出来,我给你报仇,给你全家报仇。”狄仁杰沉声说。 鬼王拼尽全力,在地上画了三横,就没有再写下去,喉咙里咯咯地响了两声,终于咽气。 “这是个什么字?”柳叶挠头。 三横可以代表很多字,妄加猜测,毫无头绪。 在密室旁的另一间屋子里,狄仁杰发现了另外六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应该就是鬼王的家人。 敌人的行动够快,出手够狠,根本不留活口。如果江湖上所有势力都如此肆无忌惮地出手,那么长安的局势就变得太危险了。 “此时此刻,必须使出霹雳手段,阻止这些人继续疯狂下去。”走出密室的时候,狄仁杰这样对柳叶说。 “等陶荣回来,我们就带着人马分头行动。”柳叶说。 他们离开了鬼王的宅邸,原路返回。 同时,柳叶通知了流星斥候,让他们带着仵作过来勘验现场。 “幸亏昨天多分了很多钱给他们,他们也就没有什么怨言了。”柳叶的情绪很快好转,仿佛没有什么能压倒她。这一点,连狄仁杰都学不会。 两人回到大理寺,见过胡先生。 对于鬼王被杀的事件,胡先生也深感诧异:“一定有内奸,否则我们不至于如此被动。大人,拿一份大理寺的花名册来挨个细看,也许就能找出奸细了。” 狄仁杰摇头:“如果内奸只是普通人员,就不会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 柳叶跳起来:“大人,您的意思是说,内奸出在我们几个身上?”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狄仁杰摆手。 柳叶没有坐下,气咻咻地自言自语:“我们怎么可能是内奸?如果大理寺没有我们,早就土崩瓦解了。我们是内奸的话,干脆什么都不做,整日闲待着,任由长安城里匪类横行、奸贼群集就是了。” 胡先生没有丝毫冲动,只是默默思索。 柳叶焦躁起来,大步走出去。 第25章 兄弟有难 “有时候对弈,不主动进攻,而是处处谨守。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处处领先于敌人半步。十几个回合下来,敌人一动就要挨打受创,寸步难行,自己觉得索然无味,就会推枰认负。大人,我感觉敌人这一次玩的,也是这一招呢。”胡先生微笑着说。 “想要拖垮我们、击溃我们?”狄仁杰问。 “正是。”胡先生点头。 “如此甚好,敌人必败。”狄仁杰斩钉截铁地说。 他是永远不会被拖垮的,因为他在朝中安身立命的第一要诀就是一个“守”字。 兵法有云,善攻者攻于九天之上,善守者守于九地之下。 无论攻还是守,只要做到极致,就能万无一失。 “如此看来,敌人对大人还是不够了解,忘记了大人深得《道德经》之精髓。”胡先生淡定地笑了。 《道德经》的确给狄仁杰带来了无数启迪,并且对他的性格造成极大的影响,更加深了他生命中的“善守”之道。 鬼市之行,非得没能解惑,反而引发了一桩七命血案,令狄仁杰有些郁闷。不过,从另一个角度分析,鬼王并非善类,今日遭人以暴制暴,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此刻,陶荣应该早就抵达白眉书院了吧?”他问。 胡先生垂下眼帘,默然不语,直到外面传来健马疾驰之声,他才猛地抬眼:“消息来了,终于来了。” 一名流星斥候飞奔进来,向着狄仁杰和胡先生拱手:“卯时初,陶大人抵达距离北门二里的小茶花巷,遇到一队金吾卫拦路。陶大人出示了大理寺腰牌,金吾卫不予放行,将他带走,沿着珍珠泉巷、走马巷、三才人巷向东,应该是去金吾卫的驻地。有人看见那十人拥着陶大人前行,进入三才人巷之后,再没出来。” “没事,再探再报。”胡先生挥手。 斥候退出去,飞身上马,疾驰离去。 “我们似乎遇到大麻烦了。”胡先生低声说。 陶荣是大理寺的得力干将,如果连他都失踪,那么敌人的手段就太嚣张了。如果真的是金吾卫的人,胡先生也就不用担心了。最怕的是有人假冒金吾卫,挟持了陶荣。如此一来,凶多吉少。 “不要慌,派人去看看。”狄仁杰吩咐。 胡先生皱着眉走出门去,叫来两名斥侯,吩咐他们到小茶花巷,一路沿着目击者的证词追查下去,但不要跟任何敌人发生冲突,一旦得到线索,马上回来禀报。 狄仁杰虽然叫胡先生不要慌,但是自己心里已经开始忐忑不安。 他早就预感到,金吾卫的人马有变动,就会给敌人带来可乘之机,让长安城的治安产生太多无法估量的变化。 胡先生回来,依旧沉默不语。 这时候,做任何猜测都是多余的,因为他们无法决定金吾卫那边的事。 “敌人知道大人担心,所以就会反复试探大人的软肋。我的意思是,无论遇到任何事,大人都不用动心。唯有如此,才能坚强前进。”胡先生说。 “陶荣是我的学生,是我的属下,也是我的兄弟。他若是有事,我就……”狄仁杰说不下去,忽然间红了眼眶。 “大人,我们都是大理寺的人。自从进入这里,每一个人都很清楚,侥幸从一场大战中逃生,也许就要在下一次大战中离世。这就是我们的命运,除非退出,否则就会一直面临危险。我们都不怨天怨地,大人更应该心安理得。”胡先生说。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失去任何人。”狄仁杰说。 “陶荣没事,陶荣没事。”胡先生连声安慰。 斥候离去后,久久没有回音。 “我去看看,亲自去,不用任何人代替。”狄仁杰起身。 胡先生劝阻不住,只好放手。 这一次,狄仁杰连柳叶都不带,只带了四名随从。陶荣失踪,他不愿柳叶在有事,所以,刻意将她留在胡先生身边,驻扎大理寺,尽可能减少危险。 从大理寺到小茶花巷的路上,狄仁杰不断遇见金吾卫的人马。平时日上三竿之时,金吾卫早就回去歇息,街上不再有顶盔贯甲的队伍出现。可是今天黑夜过去了,金吾卫却仍然毫不放松,仿佛完全忘记了做事的规矩。 狄仁杰深深皱眉,因为他知道,长安城内是要守规矩的,各行各业谨守各自的规矩,包括金吾卫也是一样。勤奋勤勉不是坏事,但现在,金吾卫的过度能干,已经令老百姓感到不安。再这样下去,长安城的大街上就连一个行人都看不到了。 预料之中的是,多次有金吾卫拦下狄仁杰,查看腰牌。四名随从嘀嘀咕咕,很明显对金吾卫不满,但又不敢在狄仁杰面前胡乱说话。 到了小茶花巷,狄仁杰下马,从巷子口一路走进去。 这条小巷的长度约在四百步左右。两侧只有七户人家。 他挨个敲门,找到了七名证人。七个人都说,金吾卫带走了陶荣,一直向东。 当时,陶荣已经被反绑,失去了抵抗力。押解他的人箭上弦,刀出鞘,非常警惕,如临大敌。可惜的是,老百姓无法分辨金吾卫的真假。 到了珍珠泉巷,狄仁杰又找到一名证人。此人坦言,陶荣已经趴在马鞍上,陷入昏迷。押解他的人一边向前走,一边用水火棍敲打他的后背,态度极为恶劣。 狄仁杰心急如焚,但表面不动声色。 “那些人有没有说什么话?”他问。 “我记得有人说,大家加把劲,银子就要到手了。”证人说。 “他们有没有提到过跟大理寺有关的事?”狄仁杰追问。 “啊,对了对了,有人说,抓了此人,就等于断了大理寺一只翅膀,再怎么折腾,也上不了天了。下一步,就是看另外两路人马了,到底能不能将狄仁杰的另一条翅膀也砍下来,让他独木难支。”证人说。 “另一条翅膀?指的是柳叶还是胡先生呢?”他苦笑着自问。 其实,他脸上带笑,实际内心已经无比愤怒,因为敌人已经踩到了他的头顶,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软之处。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陶荣,追到天边,也要把陶荣找回来。 他继续向前追,旁边一条巷子里,突然有人闯出来,向他手里塞了一件东西。 他打开看,却是一张手帕。 他记得很清楚,这张灰色的手帕正是陶荣昌用的。 “人在哪里?”他向那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问。 “跟我来,一个人。”中年人说。 狄仁杰毫不犹豫,吩咐四名随从原地等候,然后跟着中年人进入斜巷。 他连问了几次,中年人都没有回答,而是一路小跑,越走越快。 “你还没有告诉我,陶荣到底出了什么事。再不说,我就要回去了。”狄仁杰说。 “仙儿姑娘说,路上不要耽搁,请狄大人火速赶去。”中年人说。 狄仁杰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仙儿也突然卷进来。 “真的吗?”他问。 “千真万确,仙儿姑娘说,如果你不相信,就告诉你柳生牧云也在那里。如果不是两个人齐心协力,陶大人早就完了。大人快点走吧。没必要再耽搁下去了。”中年人说。 听到柳生牧云的名字,狄仁杰点头,继续跟随。 两人在小巷里穿行,拐了十七八个弯,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两侧的房子也越来越低矮,渐渐进入西坊后面的贫民聚集区。 “就在前面。”中年人放慢了脚步。 “你是什么人?”狄仁杰问。 “仙儿姑娘麾下,马前一卒。”中年人回答。 从对方疾走时的路数看,狄仁杰感觉他不是中原人。 又走了一阵,中年人推开了一道篱笆门,进了一个小院,击掌三次。 院中有三间小屋,屋门打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走出来。 “去看看,有没有尾巴。”中年人吩咐。 老头子与狄仁杰擦身而过,出了院子,消失在巷子里。 “进来吧。”中年人进屋。 狄仁杰走进门,立刻闻见了浓烈的血腥气。同时,还有砂锅熬药的苦涩味道。 “在里面。”中年人站住西屋门口,轻轻将小门推开。 “卢将军,将所有人派出去,牢牢守住附近的八条巷子。如果有敌人追来,就发讯号报警。这一次,一定要保住狄大人和陶大人。”那正是仙儿的声音。 狄仁杰走入西屋,陶荣仰面躺在土炕上,脸色惨白,浑身都是血迹。 仙儿坐在炕沿上,手里端着一弯腰,正一勺一勺喂到陶荣嘴里去。 柳生牧云坐在角落里的小凳上,一把短剑横在膝头,双手按着剑身,正在闭目养神。 狄仁杰没有说话,一步跨过去,探查陶荣的腕脉。 从血迹看,陶荣受了极重的外伤,而从脉息判断,内伤同样严重。 “谁下的手?”狄仁杰问。 “有人假冒金吾卫,下了重手,陶大人伤了五脏六腑,无法还击。我的人冒死抢下他,但敌人紧追不舍,于是我就发出紧急讯号,请柳生牧云帮忙。目前还好,我利用地形优势摆脱了追击者,他们的追查线索断在七条巷子之外。”仙儿回答。 “谢谢你们救他。”狄仁杰向着柳生牧云拱手。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仙儿姑娘。”柳生牧云摇头。 “是你出了力,狄大人面前。应该领一份大功。”仙儿说。 两个人之间似乎存在某种默契,虽然没有挑明,但狄仁杰看得出。再联想到之前在大槐树下,柳生牧云是那么痛苦,所以他立刻明白,两个年轻人才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谢你们二位,陶荣是大理寺的干将,能救他的命,大理寺上下对二位感激不尽。”他说。 这是狄仁杰的真心话,乱局之中,如果陶荣出事,大理寺的损失就太大了。 “狄大人,我感觉现在长安城就像巨浪滔天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生死存亡之际,如果大理寺不能拿出切实有效的霹雳手段来,那就会出大事。”仙儿说。 “金吾卫发生变动,不是大理寺能够管理的,而且百骑营那边,也是乱象丛生。”狄仁杰眉头深皱。 很多问题,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而且敌人来势汹汹,不惧向任何人下手,这就是最麻烦的事。也就是说,朝廷失去了震慑作用,犯上作乱的人没有任何底线。 “说了这么多,总而言之一句话,大理寺已经无能为力。”柳生牧云再次开口,手指在剑柄上轻轻地弹着。 “不是大理寺无能为力,而是朝廷法令已经失去了弹压作用。”狄仁杰分辩。 “那就杀个干净,一杀了之。敌人再多,杀个成千上万,任何危险也都平息下去了。”柳生牧云淡淡地说。 “这里不是扶桑岛,要想服众,仁义为先。”狄仁杰摇头。 每个人都以为,乱世用重典就是目前长安城应该做的,也就是大理寺的任务。可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些人根本没有想过,杀掉的人不能重生,战乱之后,千里沃野变为白地,村落之中只剩老幼妇孺,国家如何能够强盛? 先皇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水都没有了,大船如何行进?妄谈杀戮的人,都是没有远见、只顾眼前之辈。 “如果这条路都行不通,那么长安城就完了。”柳生牧云冷笑着说。 “长安城不会完,因为有二位这样的热血勇士,还有大理寺这样的乱世忠臣。”狄仁杰回答。 “忠臣都要死了,如果不是仙儿,此刻你的忠臣已经躺在不知哪一条暗巷里,死狗都不如。”柳生牧云说。 很明显,他对狄仁杰充满了敌意和误解,如果不是仙儿,他是绝对不会为大理寺拔剑的。 “多谢,多谢。”狄仁杰再次致谢。 为了陶荣,他可以说很多好话,但是,却不能改变心底里的原则。大理寺的任务是侦缉破案,而不是放手杀人的刽子手。 “喝了这些药,陶大人能够暂时脱离危险,抬回大理寺去。大人不用担心,陶大人武功高强,内力深厚,一定没问题的。”仙儿说。 “当时的情况怎样?仙儿姑娘能叙述一遍吗?”狄仁杰问。 仙儿点点头:“当时,我正路过珍珠泉巷,看到一群金吾卫拥簇着陶大人。其中一人紧扣着陶大人的手腕,狰狞冷笑。我料到情况不对,就悄悄跟下去,同时发出讯号,召集我的手下一路跟随。之后双方短兵相接,激烈交手。我损失了五个人,金吾卫那边也死了三个。我们抢下了陶大人,迅速撤退,敌人追击过来,沿途再次交手,双方各死了五个人。我再度发出讯号,柳生牧云赶到,将对方格杀殆尽,然后就回到这里来,派人出去通知大人。” 叙述过程虽然简单,但当时的情况一定危险万分。假冒的金吾卫志在必得,只是防范大理寺,而疏忽了其他人。否则的话,仙儿他们也不会如此轻松地就能得手。还有,柳生牧云才是真正的高手,杀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几方面的有利条件加起来,才侥幸救下了陶荣。 狄仁杰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城外白眉书院的事还没告一段落,城内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每一道波浪涌来,都能摧垮长安。 “我得去通知宫内,皇上暂时不能出去,放弃一切计划。”他说。 “不用了,我已经——”仙儿摇头。 柳生牧云插嘴:“根本无需通知,只要在九城之内点起狼烟,皇上自然就不会出门了。唉,这时候啊,人人保命,各自缩头,谁像大理寺一样,明明自己都朝夕不保了,还拼命出击,为别人的漏船堵窟窿?好了好了,你们聊吧,这屋内的腐儒气息太浓重,逼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得出去透透气,以免有性命之忧。” 他起身,将短剑收进袖子里,开门走出去。 “狄大人勿怪,柳生牧云就是这样的人,一言不合拔剑,一言不合离开。不过,他是个好人,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陶大人这样的好官丧命。大人放心,长安城的事一天不结束,他就一天不会放手。”仙儿说。 “我不会怪他,心里只有感激而已。”狄仁杰恳切地说。 昏迷之中的陶荣猛地呻吟了一声,反手抓住了狄仁杰的手腕。 第26章 衔枚疾走 狄仁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盯着陶荣的脸。 “金吾卫……金吾卫叛乱,通知大人,金吾卫已经敌我不分,鱼龙混杂……死守大理寺,不要冒然出击,死守大理寺,通知狄大人……仙儿姑娘,通知狄大人……”陶荣闭着眼,连声低叫。 “陶荣,我在这里,大理寺安然无忧,放心养伤吧。”狄仁杰低声回答。 陶荣猛地睁开眼,眼神散乱,毫无光泽。 “陶荣,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狄仁杰攥着陶荣的手,在对方手背上轻拍。 “好,好,只要大人没事,我就放心了……当心金吾卫,当心我们四个之外的任何人,当心……”陶荣似乎看不见狄仁杰,双眼茫然地向前望着。 “他失血过多,精力耗尽,好好睡一觉,就能恢复过来。”仙儿说。 “陶荣,睡吧,再睡一阵,很快就没事了。”狄仁杰轻声安慰。 “我想睡,但不敢睡。长安城出了这么多事,如果此刻倒下,谁来为大人分忧解难?山雨欲来风满楼,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时候,谁也不能倒下,谁也不能后撤,谁也不能离大人而去,遇到任何事,我陶荣一定冲在最前面……只有死了,才能安睡……”陶荣说着,再次闭上眼,昏迷过去。 “所有人都那么拥戴你,真是令人羡慕,让人佩服。”仙儿说。 “能够拥有这么一帮好兄弟,才是最值得别人羡慕的。”狄仁杰说。 他对陶荣言传身教,毫无保留,并不要求对方为自己做什么,而是希望陶荣能够成长为大理寺的中流砥柱,将来为国家分忧解难。正是他的无私,才成就了陶荣,也成就了自己,成为大唐皇上麾下最为卓然不群的人物。 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就算没有陶荣、柳叶和胡先生,也会有另外三个人,紧紧跟随,不离不弃。他不去刻意追求这些,而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让自己做得更好,让别人始终有学习的榜样。 “狄大人,长安城有你,外敌永远没有机会。”仙儿深有感触地说。 “你这样想,其他人也许不会这样想。”狄仁杰摇头。 他始终没有问过仙儿的真实身份,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他知道,只要到了合适的时机,仙儿一定会主动说出来。 “至少我和柳生牧云对狄大人越来越了解,越来越敬重。那么也就代表了高丽和扶桑对狄大人的态度。”仙儿终于切入正题。 “此话怎讲?”狄仁杰问。 “我来自高丽,高丽王驾下小公主金仙儿,柳生牧云则是来自扶桑岛柳生家族门下。关于那个家族,狄大人一定不会陌生。”仙儿回答。 狄仁杰并不吃惊,从对方和柳生牧云的言谈举止上,已经料定这不是两个普通人。 柳生家族是扶桑岛四大家族之一,声势浩大,人才辈出,尤其以剑术和忍术成名于天下。 当然他也听说过,高丽王驾前的三名公主个个光彩动人,智谋出众。在军中和百姓眼中极有威信。 “你们到长安来,图谋何事?”狄仁杰问。 仙儿有些惭愧,轻轻一笑:“起初我们与其他人一样,只是为了来大唐京城寻找一些机会,看看能不能撬动中原江山。可是,看到狄大人和大理寺之后,雄心万丈,顿时消化。尤其是随着对狄大人的深入了解,我们已经改变了当初的想法,只剩下学习和仰慕。中原之所以能雄震八方,就是因为有狄大人这样的忠臣,前赴后继,奋勇作战,维护着大唐皇帝的威严。高丽和扶桑当然也有这样的忠臣,但却是凤毛麟角,其真实原因是文化与素养的缺失。中原文化源远流长,可以上溯至远古真人,最高明者,接近于神仙。反观我高丽和扶桑,却根本没有这种传承。我一直在想,如果能把狄大人这样的智者和忠臣请到高丽去,开馆授徒,指点江山,高丽也能崛起。” 狄仁杰摇头:“仙儿公主谬赞了。” 他是大唐忠臣,自然不会为了其他国家效力。换句话说,边疆国家崛起,就是对大唐江山的威胁。此消彼长,不是吉兆。世事变化无常,或许此刻某些人的善意之举,就会影响未来九州疆土的划分。 狄仁杰是个极有远见的人,早就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所以对外族人有着根本的底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上古名言,永远不会错的。他即便再感谢仙儿和柳生牧云,也不会逾越自己的终身原则。 “我就料到狄大人会这样说,也会千方百计推辞。不过,来日方长,狄大人一定会明白仙儿的苦心,我们也一定能够成为交心的朋友。”仙儿说。 她不再提及过去,也不再说自己对狄仁杰的情感,每一句话都是针对于国家大事。由此可见,她是个做大事、谋大局的人,这也正是狄仁杰最忌惮的。 在此期间,陶荣数次醒来,但清醒的时间极端,很快又再次陷入昏迷。 “大人不必担心,这些药都很对症,最迟到午时末,陶大人就会清醒。”仙儿说。 “派人通知大理寺胡先生,就说我没事,很快就会回去。”狄仁杰说。 他不肯离开这里,就是怕再出意外,害了陶荣的性命。同时,他也不放心那边,一颗心分成两半,都不安稳。 “好。”仙儿点头答应。 她开门出去,吩咐那中年人按照狄仁杰的命令去办。 狄仁杰看着仙儿的背影,心里既惭愧又惶恐。 青书的影子在他心里挥之不去,这已经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无法革除。 “乱局之中,为何还是不能集中全部精神对敌?”他闭上眼,试着梳理思想,找到青书出现的源头,彻底将她由自己心里推出去。 忽然间,一个疑问浮上心头:“白眉为什么要带青书回来?天下那么多年轻人,选一个少年智者掌管书院并不困难,他却偏偏选了青书那样年轻纤弱的女孩子,究竟是出于何意?” 从仙儿、柳生牧云身上,他获得了另一种启发——“凡事异常,皆有隐情。” 过去,他太信任白眉,很少过问对方做的事,这其实也是一种失策。 “小公主,小公主……”老头子一步迈进来,声音十分惊慌。 “何事?”仙儿低声问。 “敌人追上来了,已经侵入四条巷子之外,斩杀……斩杀我方三人……”老头子气喘吁吁地禀报。 “追兵有多少人?”仙儿问。 “十五人,全是金吾卫服饰,但面孔陌生,似乎从未见过。他们的出手十分犀利,虽然也带着金吾卫常用的刀剑枪戟,可杀人之时,都是用拳脚指掌,正如小公主所说,都是假冒的金吾卫人马。”老头子说。 “传我命令,没说撤退之前,所有人死守,战斗至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滴血。”仙儿斩钉截铁地下令。 “是,是。”老头子转身跑出去。 仙儿久久没有回头,纤细的身体慢慢地站直,如同一支亭亭玉立的夏荷。 “柳生君。”她向门外叫。 柳生牧云走进来,脸色平静,等候吩咐。 “我想拜托柳生君一件事,只一件,别无他求。”仙儿说。 “不过是保护狄大人罢了,你心里还有其他人吗?”柳生牧云摇头冷笑。 “对,请柳生君保护狄大人,我带其他人保护陶大人。此一战,对柳生君是好事,不是吗?”仙儿肩头轻轻颤抖,低声笑起来。 “好事?何来好事?”柳生牧云问。 “柳生君的‘神憎鬼厌霸王忍法帖四式’自从修炼完毕后,一直没有机会战场实操,与高手性命相搏。现在,柳生君可以把这里当做是练剑之处,放开手脚,肆意杀戮,将柳生剑法与‘霸王忍法帖’的威力结合在一起,达成武功上的终极突破。呵呵,说起来,柳生君是不是应该谢谢我和狄大人提供了这个一试身手的大好机会?”仙儿的笑声如同银铃,清清脆脆地响着。 “这样说起来,我倒是真的要感谢你呢。”柳生牧云说。 狄仁杰不禁皱眉,他当然知道,扶桑剑术凶猛诡异,一旦动起手来,招招致命,几乎没有负伤之说。如果柳生牧云在长安城里大开杀戒,无论死的是谁,都会引起很大麻烦。 “那就这样说定了,外面的很多人,都要仰仗你了。”仙儿说。 “从这里回大理寺去不是难事,最困难的,是改变里边那人的心。”柳生牧云说。 “我们先做能做的,先改变能改变的,其它以后再说。”仙儿说。 狄仁杰始终不相信,长安城会乱成这个样子,连大理寺的人都会陷入困境。 仙儿回来,向着狄仁杰鞠躬:“狄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可能要换个地方了。一路上也许会有很多麻烦,但我相信,以狄大人的智慧,一定能够化险为夷。我已经安排好,您跟柳生牧云在一起,我带领其他人保护陶大人,我们分头行动,在大理寺会齐。” 狄仁杰点点头:“很好,这一战之后,我们的确会成为真正的朋友。” 从前,他不愿意倚仗任何外族人,有了任何事情,总想自己解决。如今,假冒金吾卫的人步步逼近,事急从权,他只能听从仙儿的安排。 “大人先请吧。”仙儿说。 狄仁杰走出去,迎着柳生牧云轻蔑的目光拱手致谢:“多谢了。” 柳生牧云冷笑:“不用谢我,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要谢就谢仙儿姑娘。” 狄仁杰微笑:“一个好汉三个帮,如果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仙儿姑娘也是独木难支。从今往后,大理寺也会将二位当成朋友,如果有事,必当赴汤蹈火。” 柳生牧云连连摇头,轻轻拍着腰间的剑柄:“柳生家族从来不肯接受外人的恩惠,只要有这把剑,天下虽大,任我驰骋。” 比起在柳生酒家的时候,他变得狂傲而自信,不再是酿酒的普通百姓,而是君临沙场的高手。越是高手,就越是孤傲,仿佛高飞的苍鹰,不肯向任何人假以辞色。 “我们走了,我会按你的吩咐,安全地把狄大人送回大理寺。如果少了一根毫毛,你就拿我开刀。”柳生牧云向着仙儿说。 “一言为定。”仙儿笑着点头。 柳生牧云当先带路,两人出了小屋,离开院子。 老头子迎面跑过来,低声说:“敌人的主力在东边,西面虚弱,可以先向右转,然后向南。” 这些话本来是好意,但却触怒了柳生牧云。 “向西落荒而逃?那可不是我柳生家族的原则。既然敌人主力在东边,那么我们就向东去,你敢不敢?”他问。 “敌人在动,当然向东,无需任何考虑。”狄仁杰说。 他知道,只有正面破敌,才能给仙儿留下保护陶荣撤退的空间。 既然是兵分两路撤离,他们这一路承担的压力越大,仙儿那边就越容易逃生。 “你们……不能去那边,小公主说,狄大人的命比我们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宝贵……”老头子急了,张开双臂阻挡。 “没有人的命比其他人更宝贵,天地不仁,万物刍狗,每一条性命都是海滩上的一粒沙子,跟随潮起潮落而动。你轻贱自己而高看他人,只是因为你跪在地上仰视而已。”柳生牧云一推,把老头子推到一边去,然后昂然向东。 “狄大人,不能去,不能去啊!”老头子再来阻拦狄仁杰。 “跟随仙儿姑娘,好好保护陶荣。”狄仁杰吩咐。 他绕过老头子,紧紧跟上柳生牧云的步伐。 “你们啊,怎么不听劝呢?唉,唉,我赶紧告诉小公主去——”老头子拍着腿大叫。 出了横巷,狄仁杰与柳生牧云并肩前行。 奇怪的是,一路上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敌人不在东面,而是在西面。”狄仁杰立刻醒悟过来。 老头子只不过是预先得了仙儿的吩咐,故意这样说,颠倒了敌人的主力方向。其根本目的,就是让狄仁杰平安脱险。 “我们杀回去,向西去。”他说。 “不要再胡乱出谋划策了,这一局,你不是掌权人,而是被保护者。局面已经那么乱,听仙儿的,径直走,不要乱来。”柳生牧云怒吼。 “我的兄弟已经负了重伤,危在旦夕,再也经不起任何颠簸折磨。现在,我至少身体健全,可以破阵而行,带他回去。”狄仁杰平静地说。 “不行,不行。”柳生牧云摇头。 “这座城是我的城,长安是我的家,也是大理寺护佑的唯一目标。现在,听我的,跟我走,我比任何人更熟悉城中的一切。”狄仁杰说。 柳生牧云还想开口,狄仁杰伸手,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 “要想破敌,就得听我的。你和仙儿,太执着于一点,都没看透大局。今天,我们不是怆惶奔逃,而是借用长安城复杂街巷的地利,将敌人全都歼灭于此,彻底消弭隐患。”狄仁杰一字一句地说。 眼下,他要反击,绝地求生,一战而胜。 柳生牧云还想坚持,狄仁杰果断地改变行进方向,从另一条小巷里转折向南,然后向西。 “仙儿让我们先走,就是想保护你,不听她的,只怕要坏了大事。”柳生牧云说。 “现在全听我的,在长安城里,没有人比我更熟悉环境。”狄仁杰头也不回地说。 两人走了一段,两侧门户之内,忽然有刀光闪动。 狄仁杰不理会,只是向前走。 在他身后,柳生牧云拔剑,剑光一闪,三人同时倒地。 此时此刻,狄仁杰不再阻止柳生牧云杀人,因为死的都是罪大恶极的敌人。只有杀出一条血路,才能活着回去。 “你只管带路,我负责杀人。”柳生牧云低声喝道。 狄仁杰皱眉,对于这种分配,他并不赞同。假如接下来长安城血流满地,那也不是什么好事。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单凭着以杀止杀,已经落入下乘。 第27章 以杀止杀 过了两条街巷,前面传来喊杀声。 狄仁杰侧耳倾听,恰好那老头子的惨叫声传来,似乎已经遭到重创。 “就在那里。”柳生牧云叫着。 “先向南去,两条巷子之后向西转折,从敌人的后部发起进攻,攻其尾端,使其头尾不能兼顾。”狄仁杰吩咐。 大局之中,他要的是胜利,不是人头数目。刺客与战将的区别,就是眼界开阔与否。这种巷战不是打擂台,根本不需要正面对抗,而是要借助于地势之利,攻敌之不备。 柳生牧云不再固执己见,对狄仁杰言听计从,跟着他向南。 忽然间,四面八方涌出无数敌人,将两人团团围住。 “来得好——”柳生牧云出剑,瞬间斩杀四人。 起初,狄仁杰只想闪避。试图冲出重围,与仙儿一行人会合。可是敌人来势汹汹,至少有三十人堵住去路,根本无法通过。更可怕的是,他似乎听到了仙儿的呼喊声,可见另一条巷子里的形势不容乐观。 “挡我者死——”他从袖子里抽出短刀。 混乱之中,没有人听他说什么,三口刀迎面斫来。他俯身闪避,右手一挥,削断了三人的咽喉。 敌人的热血喷溅出来,落在他的手上脸上,带着湿乎乎的血腥气。 “多久没有这样了?当街杀人,以一当十。”在他骨子里,年轻时很多遥远的记忆被逐渐唤醒。 昔日里,他也是热血青年,不肯向暴徒低头,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如今,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杀出去,我们一起杀出去。”柳生牧云大叫。 他手中只有一把短剑,剑光霍霍,比敌人手中的十把剑、二十把剑更犀利。 狄仁杰踩着敌人的尸体一步步前行,终于踏出一条血路。 “狄大人。”他听到了仙儿的叫声。 就在前面的巷子里,十几人向着仙儿围攻,但她一步都不肯后退,因为后面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的正是陶荣。她若后退,自己可以保全,但后面的人就全完了。 那种情形下,她仿佛一道铁闸,挡住了敌人的一切进攻。 看见仙儿全力维护陶荣,狄仁杰被深深感动。季布一诺,重逾千斤,而现在,仙儿坚守着对狄仁杰的承诺,不肯让陶荣再受伤害。 狄仁杰低头猛攻,三名敌人后颈中刀,惨叫着倒下。 “我们走,再向前去。上了大街,就有援兵了。”狄仁杰叫着。 他虽然不相信金吾卫,但是,这是在长安,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要发生械斗,金吾卫不会不管。 两下里会合,战斗力大增,很快就把小巷里的伏兵全部歼灭,暂告平安。 “好险好险,幸亏你们来得及时,否则的话——”仙儿弯着腰,大口喘气,已经精疲力尽,“幸好陶大人没事,不辱使命。” 狄仁杰走过去,握住仙儿的手。 他不想说太多感激的话,一切言语,都在眼神之中。 “走吧,狄大人。”仙儿抬起头来。 狄仁杰抬手,抹去了仙儿鬓边沾上的血迹。 “哼哼。”柳生牧云走过来,斜了狄仁杰一眼,低声嘟囔,“不要碰她,男女授受不亲,这是你们大唐人的规矩。” 狄仁杰收手,微微一笑,什么话都不说。 “狄大人面前,不要胡言乱语。”仙儿的脸红了。 “我是真心帮忙,是看仙儿姑娘的面子,不是看大理寺的官老爷面子。现在,什么都别多想了,一道杀出去,到了大理寺,咱们就一拍两散。”柳生牧云说。 战斗结束,他再次对狄仁杰充满了敌意,一切自然都是因为仙儿的缘故。 “转折十五次,过二十条巷子、三条大街,就能到大理寺。我相信,敌人再多,不可能将前路完全堵住。接下来,我头前开道,你断后保护,路上不要停,一直杀出去。”狄仁杰向柳生牧云说。 “就凭你一把短刀,能杀开一条血路?”柳生牧云冷笑。 “是啊,短刀不可破阵,现在,这把刀呢?”狄仁杰收起短刀,捡起一把五尺长刀。 “哈哈,这还差不多。”柳生牧云终于笑起来,把短剑插入鞘中,俯身抄起一把七尺长枪。 “那是中原兵器,百兵之王,你们扶桑人用得惯吗?”狄仁杰问。 “长枪改良自长戈,自先秦时代传入扶桑,早就成了主战武器之一。我们扶桑人擅长海战,必须使用长兵器,你说用不用得惯?”柳生牧云在敌人尸体上擦去了枪柄上的血污,双臂一抖,挽了一个枪花,迎风急舞。 “好。”狄仁杰点头称赞。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他从柳生牧云振枪的手法上就看得出,对方至少有五年以上的枪术训练经历。 “我少年练剑,青年练枪,枪剑合一,遂成就‘霸王忍法帖’之绝技。在扶桑,我的剑法只能排名于前五十之位,而枪法却能排名前十。论及‘霸王忍法帖’,至少排名前三。这一次,我要用刺客的性命突破‘忍法帖’的最后关隘,直至扶桑第一——仙儿姑娘,这一战如能奏功,请转告贵国高丽王,我柳生牧云愿意终身长住高丽,教授三军破阵之术,为高丽国效力,鞠躬尽瘁。”柳生牧云向仙儿深深俯首。 仙儿的脸又红了:“说那么多有何用?先保着狄大人、陶大人脱险再说吧。” 狄仁杰真心觉得,柳生牧云为了仙儿可以牺牲一切,这样的男人才是值得托付一生的。当然,一切的前提就是——杀出重围,平安脱险。 “我从来没有觉得中原的江湖人物有多么高明,他们只会藏在暗处,以陷阱伤人。如果真刀真枪正面对抗,没有人能成为柳生家族的对手。”柳生牧云傲然说。 “不可妄自尊大,中原江湖深不可测,不是我们高丽和扶桑这种弹丸小国可以相比的。”仙儿摇摇头。 “长安城中,我看不出几个能够挡得住我霸王忍法帖的。”柳生牧云并不服气。 “你要知道,中原人常说,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那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仙儿毫不客气地说。 “好了好了,只要到了大理寺。就能证明我所言非虚。”柳生牧云说。 他们站在血泊之中对话,其实每个人的外表都很狼狈,但是内心却充满了希望。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唯有内心长存远大志向,才能飞得更高,看得更远。 狄仁杰走到担架前,俯首看着昏迷中的陶荣。 “他没事。”仙儿说。 “是啊,我从前常常想,就算自己肝脑涂地,也要保护自家兄弟的安全。我狄仁杰可以死,但我的兄弟一定要活下去,陶荣这样的年轻人才是大理寺的未来。”他说。 “有你这样的人做领袖,大理寺一定长胜不败。”仙儿衷心地说。 “可惜,这一次大理寺连番受挫,似乎已经失去了对京城的控制权。或许这就是劫难,闯得过去,大理寺重获新生,闯不过去,也就真的土崩瓦解了。仙儿姑娘,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跟柳生牧云一起,承担起这个世界守护善良、匡扶正义的重任。”狄仁杰说。 “大人不必担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敌我全都一样。他们想要消灭大理寺,图谋长安,也不可能唾手可得。任何一方的胜利,都要经过浴血苦战。所以说,谁胜谁负,尚在模棱两可之间,唯有全力以赴,才能不负我心。”仙儿说。 狄仁杰苦笑“真是惭愧,还要你来开导我。其实我知道,过去大家并非同道中人,而是分属于不同阵营。希望经此一战,化解所有矛盾,携手未来,共保长安。” “呵呵呵呵……”柳生牧云笑起来,“你们中原人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我们扶桑岛也有同样的话。我相信,高丽国也是如此。既然大家不属于一国一族,那又何谈什么共保长安。狄大人,说句实话,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暂且联手,共同御敌而已,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漂亮。你是精忠报国的良臣,是大唐的中流砥柱,可我们不是。未来,我和仙儿姑娘一定会返回故土,岂能长做长安之臣?” 仙儿摇头:“你这人说话总是大煞风景,无趣极了。” 柳生牧云反驳:“与其说一些违背内心的话浪费时间,不如直来直去,只说真话。如果你们已经休息够了,就开始战斗吧。” 的确,狄仁杰唯一的梦想就是“大唐强盛、永治久安”,而且他相信,每一个大唐忠臣都会这样想。 长安雄视天下,八方小国来朝,这才是他梦想中的盛唐蓝图。 “走吧。”他回应柳生牧云的话。 “大人,大人——”陶荣突然睁开了眼,一把抓住狄仁杰的手腕。 他过于用力,颈侧的一条伤口迸裂,鲜血汩汩涌出。 “我在这里,陶荣,不要激动,慢慢说,慢慢说。”狄仁杰赶紧俯身,按住陶荣的伤口。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敌人就是要我们顾此失彼,东奔西跑……大人,我们必须以不变应万变,固守一端,不被敌人诱惑。无论死守大理寺还是白眉书院,都不能分散兵力,必须抱在一起,让敌人无法攻击。回去,我们回去,全都退守大理寺……”陶荣急促地说。 “好,我们回去。”狄仁杰答应。 “不要让柳叶单独行动,她的性子太毛躁,只会害了自己。把她放在胡先生身边,一定让胡先生好好约束她,不能让她出事。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天底下再找她那样的,万里无一……如果我死了,请代我告诉她,在我心里,她是最好最好的……”说到一半,陶荣双眼一闭,喉结颤抖,再度昏迷。 “你不会死,陶荣,放心吧。”狄仁杰大声说,右拳在自己左胸猛地一擂,“只要我三寸气在,就要保护你平安返回大理寺,当面向柳叶说刚才的话。” 听到陶荣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狄仁杰深感欣慰。 他希望大理寺上下能够团结的,如铁板一块。唯有那样,才能增强战斗力,永远不会被敌人所乘。 当然他更希望陶荣能够活着回到大理寺,当面向柳叶重复同样的话。 “走吧。”他向抬担架的两人挥手。 “我还有一些人,正在向这边聚集。我们一定大有希望,放心吧狄大人。”仙儿充满希望地说。 狄仁杰带头走出巷子,继续向南。 天空忽然乌云密布,狂风骤起,两侧大树上的树叶哗哗作响,仿佛酝酿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过了两条巷子,狄仁杰猛地止步。就在正前方,两侧的门户全部敞开,虽然没有人冲出来,但杀气却在无声无息中酝酿。 “前面有敌人,向右面去。”他低声通知后面的仙儿,立即向西拐,进入另一条斜巷。 走了不到二十步,如同刚才一样,两侧的门和窗子同时打开,似乎敌人已经张开了陷阱和大网,只等他们闯进去。 “你们暂停,我先走。”狄仁杰吩咐一声,缓步向前。 经过第一扇门户时,有人在黑暗中弯弓搭箭,引而不发。 “大理寺狄仁杰侦缉办案,无关人等闪开,以免误伤。”狄仁杰低声喝叫。 猛地,黑暗中有人冲出,刀光一闪,已经到了狄仁杰头顶。 狄仁杰向前俯冲,双手挺刀,插入敌人的胸口。 这是第一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狄仁杰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要看到刀剑闪烁之处,立即出刀。 走过那条巷子,他粗略计算,已经杀了九人,而且不包括伤者。无论这些杀手是不是海神帮的人,都已经做了他的刀下之鬼。 “走吧。”他回过头来挥刀示意。 仙儿带着人赶上,柳生牧云拖在后面,谨防敌人派出追兵。 长刀染血,滑腻不堪。狄仁杰撕下一块衣襟,一边走一边擦拭刀柄。 又进了一条巷子,前面的大树底下,排列着二十余人。全都神色凝重,紧盯着狄仁杰。 狄仁杰不再开口,大步前行。 猛然间,那些人一声鼓噪,迎面冲过来。 狄仁杰毫无惧色,双手舞刀,杀入人群。二十余人无一幸免,全都死于他的刀下。 斩杀最后一人的时候,刀柄突然折断。狄仁杰及时地拔出小刀,割断了对方的喉咙,确保无一活口。 这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只有让敌人失去联系,才会产生混乱,无法自由调度,围攻他们这一行人。所以说,有时候杀人灭口,才是最好用的手段。 他们走上了一条大街,可怕的是,左右望去,街上空无一人,连金吾卫的影子都看不到。 “继续向前吧,官军靠不住。”柳生牧云在队伍最后面喊。 这句话不中听,但却是实情。 狄仁杰没有想到,平时军纪森严的金吾卫,竟然疏忽到这种程度,放弃了整条街的巡逻,令他无法借用其力量。 穿过大街,又是无数条小巷。 值得庆幸的是,敌人数量虽多,战斗力却不强,每次短兵相接,都是有惊无险。 放弃那把长刀后,狄仁杰使用了短刀、鬼头刀、护手钩、三尖两刃刀等等不同武器。自从入主大理寺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将自己平生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 素日里,他还没有动手,陶荣和柳叶已经做好一切,总是不让他分心。如今,陶荣倒下,他只能亲自上阵了。 当下,唯一令他有些不安的是,行经的路线越来越陌生,很多高高矮矮的房子似乎从未见过。除了敌人潮水一般涌来,他竟然看不到一名普通百姓或者是巡逻士兵。 长安是座繁华之城,不可能荒凉到这种程度。 他向左右看,所有的买卖店铺全都关着门,只剩外面的招牌随风飘摆。 天上的黑云越垂越低,已经压到了高楼的檐角。似乎再落一点,就到了他们头顶。 “狄大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仙儿赶上来。 狄仁杰也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以为,自己对长安城了如指掌,熟悉每一条街巷、每一家店铺,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回到大理寺。 “我从没来过这个地方,这里应该是西坊的西南面,再向前八百步,就到了长安城的西南门。可是,到目前为止,根本没有城门、城墙的影子——”仙儿手搭凉棚,向前方眺望。 “一定是被乌云挡住了。”柳生牧云也赶上来。 “乌云能挡住城墙,但老百姓呢?大白天的,满城百姓难道都睡下了?就算百姓不出门,店铺总该开门营业吧?你看,满街只剩招牌,连个人影都没有。”仙儿说。 第28章 海市蜃楼 狄仁杰向右面走了两步,在一家脂粉铺的彩色招牌下站住,伸手推门。 两扇木门应手而开,但里面却空荡荡的,没有人影,也没有货物。 “已经关门歇业了。”狄仁杰说。 “不可能,不可能……”仙儿一边低语,一边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 那家店铺门口挂着“李家羊头肉”的招牌,但店里同样没人,只有摆得整整齐齐的桌椅板凳,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根本不像是做生意的样子。 “这些都是假的!”柳生牧云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这样?”狄仁杰低头,紧紧闭上眼,在脑海中展开那张长安城的活地图。 按照估算,他不去西南门,而是从前面的东西街向左拐,过七个街口,就能看见大理寺的大门。 那条东西街就是长安城里“七纵七横”大街之一的华策大街,一头连着西南面,一头连着东南门,平日进出长安城的客商车马极多,行人络绎不绝。 如果华策大街上再看不见人,那今天的事就太邪门了。 “已经到了这里,没办法,继续向前吧。”仙儿说。 “不会出问题的,不会出问题的……”狄仁杰两度重复,给自己打气。 “一直走下去,不再转折拐弯,一定能走得通。”柳生牧云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狄大人,你若不识道路,就换我引路。” 狄仁杰摇头,抬起手臂,抹去了脸上的汗水与血迹。 “你的人呢?为何一直都没跟上来?”他问。 仙儿也摇头:“我也正奇怪呢,一切都不对劲,他们行动再慢,也早该到了。除非……除非已经全部遭了敌人毒手,可是不应该啊,他们是我从高丽国带来的精锐高手,就算遭遇强敌,难道一个都逃不出来吗?更何况,现在不但没人跟来,就连喊杀声都听不到了,岂不是咄咄怪事?” “我们似乎进入了海市蜃楼。”柳生牧云说。 “怎么可能?这是在长安城中,又不是在登州东海。”仙儿摇头。 “我只是打个比方,刚刚你们推开门都看到了,里面什么都没有。长安城寸土寸金,怎么会有这么多房子空着,只见招牌,不见生意?我找地方开酒家时,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租下了现在的地方。如果早知道有这么多空房子的话,何须费力?”柳生牧云说。 “根本没有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建造海市蜃楼。据我所知,只有天下最高明的奇术师,才能采取空手取物的办法,建造这种东西。可是,到长安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有那种奇技的高手。”仙儿说。 狄仁杰听很多人说起过,登州府的海市蜃楼虚幻之极,神奇之极,实在是大自然中匪夷所思的一种现象。 “我到过海市蜃楼,就是眼前的样子。”柳生牧云说,“你没遇到奇术高手,但并不代表长安城里没有。” 狄仁杰点头,他同意这种观点,太多高手龙潜于渊,平日根本不会显山露水。只有到了胜负对决的关键时刻,才会横空出世。 “如果我们被困在海市蜃楼里,就再也出不去了。”柳生牧云垂下了头,“找不到出口,又退不回去,如之奈何。” 狄仁杰向后望,巷陌层层叠叠,不见尽头。刚刚转折了那么多次,原路返回已经不再可能。 “再向前去,上了大街,就见分晓。”他说。 “如果越陷越深,岂不害死了大家?”柳生牧云问。 “相信我的,就跟着我向前走,不相信的留在原地,我找到路以后,再回来接你们。”狄仁杰说。 仙儿向前一步:“我跟你去。” “我留守在这里,等你们的好消息。”柳生牧云说。 一行人立刻分成两拨,由狄仁杰和仙儿前去探路,柳生牧云则持枪守候,严阵以待。 狄仁杰没有经历过海市蜃楼,但是却见过鬼打墙。陷入其中之后,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一片高墙,上天无路,左右无门。走来走去,看似走了很长路,却一直原地徘徊,举步不前。 要想破除这种困境,需要一种契机。或者是雄鸡高唱,或者是日出东方,都会将这些阴霾一扫而空。 到了华策大街,狄仁杰的心沉到了水底。 街上没有一个人,所有的店铺也都关着门。 他向西边望去,果然看见高大巍峨的城门以及两侧的城墙。这一次,连守门的门军都没有,两扇大门紧紧关闭着。 “你说,如果推开那两扇门,会看到什么?”狄仁杰问。 “在海市蜃楼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未知,远近都是迷雾。在我们高丽国,出海的船只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别无它法,只能等待。”仙儿回答。 两个人先向西去,慢慢靠近城门。一切仿佛漫天噩梦,都是狄仁杰从未经历过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推门。门开了,正如仙儿所说,门外只剩白茫茫的雾气,道路、吊桥、护城河、树木……什么都看不见,仿佛外面的世界已经被雾气吞噬了。 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已经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跌入了奇术高手设下的陷阱里。 其实。他早应该意识到,重回大理寺是一条并不平坦的道路,敌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如果我们一直向东,就能到大理寺。我现在担心,回到大理寺之后,也是只剩房屋空壳,没有一个人。”狄仁杰说。 “至少这里没有敌人,我们可以安静地等待,等到雾气散去,海市蜃楼消失。也就是说,只要活着,我们就有希望。”仙儿说。 狄仁杰长叹一声,退回来,关闭了城门。 现在,他们被困在虚幻的假象之中,虽然眼前看到房屋无数,阡陌纵横,但很明显,只要没有人,那些房子就是假的。隐藏在幕后的奇术高手只能造出海市蜃楼,却不能造出长安百姓来。 当然,他们不能就此沉沦下去,因为陶荣还躺在担架上,等着他们找到活路。 这是他们的责任,推卸不掉,摆脱不了,即便满身伤痕累累,也得硬撑着担负起来。 “真的太累了——”狄仁杰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叹息之声。 一路走来,身心俱疲,如果不是为了陶荣,或许他已经倒下去。 “狄大人,我们先坐下休息一阵吧?”仙儿关切地问。 两人在道边的石凳上坐下,双双垂着头,看着脚下。 “大理寺不是万能的,也许从前是,今后永远不是了。”狄仁杰说。 “没有人万能,大人,就连九五之尊的皇上,也有解决不了的麻烦。我父亲曾经说过,大海无边,有船可渡,哪怕是仅有一叶扁舟,也等于是拥有了世间最伟大的希望。我们高丽半数疆土被大海围绕,每年冬夏两季,海啸咆哮,山摇地动,百姓苦不堪言,抱怨不已。可是,在我父亲领导下,百姓铸造了防浪大堤,又捡起了困鱼池,每当海潮袭来又退却的时候,那些几百斤重的大鱼就被池子困住,老百姓不费吹灰之力就收获了一家人吃几个月的美餐。你看,只要充满希望,即使是遍地荆棘之地,也能盛开如意之花。大人,每时每刻保持希望,人才能坚强地活下去。否则,就算金山银山堆在眼前,人也会觉得人生无味,困厄而死。”仙儿说。 “听你这么说,我心里总算好受多了。”狄仁杰说。 与仙儿说话时,他能感受到不一样的气息。 平时在大理寺中,陶荣沉潜,柳叶冒失,胡先生冷静,他们只会一起谈论公事,彼此间熟悉到极点,如同最亲的亲人一般。 遇到仙儿,狄仁杰的眼前仿佛开了一扇清新的窗,了解到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高丽国近年来励精图治,国力日益增强,都源于令尊治国有方,可喜可贺。”狄仁杰说。 “狄大人,我们只求自保,不受海神帮等海盗袭扰,绝无称霸之心。以后,高丽仍然向大唐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不敢怠慢。我在长安城数年,深切感到,如果缺乏狄大人这样的肱股之臣,高丽举国上下再怎么努力,仍然毫无头绪。一个国家最需要的就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之才,也就是狄大人这样的大人物。至于柳生牧云,只是一个剑客、刺客、杀手,充其量能够效仿荆轲刺秦王、要离刺庆忌,但却于国事无补。”仙儿说。 她对国事、人事看得通通透透,年纪虽轻,却已经有了做大事的眼光和本领。 “仙儿姑娘太谦虚了,不用谬赞别人,你自己已经是绝顶高手。”狄仁杰说。 无论别人怎样称赞,他都不可能放弃大唐,效忠他国。 “这一战之后,如果能够苟活,愿意打通一切关节,促成狄大人高丽之行,为我国的兴盛发展出谋划策。不情之请,还望狄大人答应。”仙儿说。 狄仁杰断然拒绝:“请姑娘原谅,我做不到。” 这种非常时刻,如果换了别人,也许会虚与委蛇,暂且答应,以后再拒绝,而不是像狄仁杰这样。他只是不愿欺骗对方。给世人留下话柄。 “没得商量吗?”仙儿问。 狄仁杰摇头:“毫无商量余地。” 仙儿微笑起来,连连点头:“甚好甚好,这才是狄大人的作风,我早就预料到了。如果狄大人答应,反而令人伤心。”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原来仙儿说的那些话,都是出于试探,看看狄仁杰有没有真诚待人。 “十分抱歉。”狄仁杰说。 “忠臣不事二主,这是上古流传的道理。狄大人是大大的忠臣,何须致歉?”仙儿说。 “你帮了大理寺这么多。我却拒绝你任何要求,所以道歉。”狄仁杰说。 “我高丽国能否崛起,全在于本族人的能力。如果时时处处依靠外人,外人反水,国家权柄一定尽归他人,反而是我国最大的灾难。狄大人拒绝我,只能证明大人光明磊落,越发值得仙儿钦佩。”仙儿说。 两人歇了一阵,一起起身,向东进发。 如刚才一样,他们看不见一个人影,长街之上只有他们两个,连影子都没有。 天上的乌云垂落下来,几乎贴到地面,让人倍感压抑。 “以你看来,到底是何方奇术高手给我们布下了这样的局?”狄仁杰问。 “燕云十八骑。”仙儿回答。 “你是不是已经去找过鬼王?”狄仁杰问。 仙儿点点头:“正是。” 鬼王已经死了,他们两个得到的燕云十八骑的消息,就是鬼王卖出的最后两个情报。 “很可惜,白眉道长也去世了,否则的话,他能出面,燕云十八骑也就翻不起什么风浪了。”狄仁杰惋惜地说。 “我买到的情报或许跟大人得到的不同,鬼王说,昔日燕云十八骑离开京城时,已经对先皇不满,曾经发誓,总有一日卷土重来,让长安城里的人刮目相看。他们当时无心谋反,只是没有恰当机会。皇上继位之后,燕云十八骑相互联系,已经有了反叛之心。所以说,功臣未得恰当的封赏,反而埋下了祸患。”仙儿说。 狄仁杰摇头:“燕云十八骑,不会反叛,因为大唐江山是他们跟随开国元勋一起用血和命打下来的,反抗皇上,就等于背叛自己。所以我觉得,鬼王放出的某些消息也是另有所图,不可全信。” 翻阅历史之时,狄仁杰曾经想到,大唐江山之所以有今日之繁盛,就是因为众人拾柴火焰高的缘故。所以,当日建造凌烟阁并不恰当,很多中层将领在战斗中所立的功勋,并不逊于那些大人物。结果,凌烟阁位置有限,只能容纳那么些人,其余的只能眼睁睁看着。 燕云十八骑是除了开国元勋之外,功劳最大、威信最高的一批人,他们只会竭尽全力保卫大唐,而不会釜底抽薪。 “大人,您胸怀宽广,总是把那些人看得太善良了。其实,世事变迁,人心不古,过去的燕云十八骑已经——” 狄仁杰挥手打断仙儿的话:“不必说了,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想在背后诋毁别人,尤其是那些为了大唐奋战终生的人。 “狄大人教训的是,我记住了。”仙儿垂下头去。 “忠臣之所以为忠臣,就是因为,在他们心中,永远把国家和皇上看得比个人生死荣辱更重要。没有信仰的人最为可耻,而忠臣心中,每时每刻都有信仰,他们的信仰就是‘国家至上’。”狄仁杰说。 说话间,两人又过了一条街,前面二百步之外,就是大理寺的门口。 狄仁杰抬头望去,蓦地发现,曾经无比熟悉的路口东北角上,竟然没有大理寺的大门、围墙、院落、房屋,只剩一片低矮的屋舍。 “难道是走错路了?看花眼了?”他用力揉了揉眼,再向前面看。 千真万确,那路口的四个角上全都是普通民宅,与大理寺毫无相似之处。 “仙儿姑娘,你帮我看看,那边是不是少了什么?”狄仁杰站住,双手按住太阳穴,强压着心头的惊怒与惶恐。 “大理寺没了,真的没了。”仙儿回答。 “怎么可能这样?即使是海市蜃楼,也应该……”狄仁杰不知该说什么,仰面叹息两声,一股穷途末路的悲凉感由心底油然而生。 他当然明白,自己处于一种笼罩天地的幻想之中,无法突破,没有尽头,完全看不到结束的迹象。或许接下来,只有在漫长的等待中,期待奇迹出现。 “到底是怎样走到这里来了呢?”他也试着回溯这一路的拼杀,却完全没有头绪,不知道哪一步走错。 或许是从东向西改变了逃离的路径,或许是没有听从柳生牧云的话先撤离再说,或许是敌人隐藏的幕后黑手过于强大……总之,一切皆有可能,而造成的结果就是眼下这样,他和仙儿等人被困在海市蜃楼之中。 “狄大人,我们还要不要向前走?”仙儿问。 “当然要向前走,不撞南墙,怎么回头?”狄仁杰说。 仙儿向他靠近,用力挎住他的右臂,两人相互搀扶着,继续前行。巨大的困境之中,或许只有如此,才能给予对方奋斗的勇气。 第29章 山呼海啸 到达了路口之后,两人站住,四面观察。所有房屋都变成了灰色,没有一点生机,仿佛末日废墟一般。 “这里是长安城,但只有外表相似,实际毫无人气。从没想到,有一天长安城会变成这样。如果这就是大理寺捍卫的长安,还有什么意义呢?”狄仁杰扪心自问。 在一个熟悉的位置,他找不到熟悉的大理寺,对于他而言,这真的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狄大人,不用多想,一切都是奇术高手制造出来的幻象,时候到了,全部烟消云散。”仙儿说。 “我只是觉得,自己从前以为了解长安城,洞悉每一个人内心所想。其实完全错了,这座城池仿佛一座巨兽,也有自己的呼吸与思想,不受任何人摆布。”狄仁杰说。 很多人以为,长安城属于皇上。只要皇上一声令下,全城都会行动起来,立刻响应。但是仔细想想,长安真的属于皇上吗?属于居住在这城池中的每一个人吗?都不是。就像现在,大理寺人人自危,朝中官员明哲保身,这座城池就处于幕后黑手笼罩之下,随时有可能改变旗帜的颜色。这真的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太多人懵懂无知,只是夜以继日地吃饭睡觉,直到屠刀临头为止。 “我们回去吧。”仙儿提议。 狄仁杰再次摇头不:“我们守在这里,也许还有转机。” 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大理寺杀气太重,无法掩盖,是长安城中独一无二的巨大院落。守在这里,即便看不到大理寺,他也安心。 “那么,我们找地方坐下,慢慢等。”仙儿说。 两人走向侧面的大树,树下摆着四五条石凳。 狄仁杰记得这棵大树,要是放在平日,树下总是坐满了歇脚的人。他还记得,老裘最喜欢到这里来。 老裘在白眉书院发疯之时,狄仁杰叫出了小桃红的名字,成功地吸引住了老裘的注意力。 想到老裘,他也想到很多人,全都是在大理寺中每天见到的同伴和兄弟。 “现在他们还好吗?”狄仁杰这样想。 他尤其记挂柳叶和胡先生,希望他们安然无恙。当然,还有青书和关亮以及白眉书院。他了解自己的弱点,牵挂太多,总想做到尽善尽美,了无遗憾,但事实上,每个人的能力有限,不可能掌控一切。 “或许正是太想成功,反而距离成功越来越远。”狄仁杰忽然如坐针毡,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最大问题。 “狄大人,你在想什么?”仙儿问。 “我想到了小桃红和老裘。”狄仁杰说。 “小桃红是我的人。”仙儿微笑着点头,“真是有趣,我刚刚也想到了她。她和大理寺仵作老裘之间的关系十分奇怪——其实,他们是师兄妹,都是‘针神’门下弟子。只不过,技艺学成之后,老裘投入六扇门成了仵作,而小桃红却因意外的机缘,成了我高丽国的线人。” 想到“针神”,狄仁杰猛地看到了一丝希望。 “那么,老裘和小桃红合力,就能……就能刺破一切幻象!”狄仁杰深深吸气,把自己思想上的躁动压下去。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时而悲观绝望,时而焦躁冒进,已经完全忘记了从前的修为。 “善守,善守,善守……”他下意识地攥紧双拳,默念着这两个字。 “我很期待,因为小桃红也是忠臣。”仙儿点头。 真正了解奇术的人都清楚,奇术创造的幻象世界犹如一个鼓起来的鱼鳔,看似庞大无比,实际只要一根绣花针刺上去,鱼鳔就会泄气,随即崩塌。 “针神”门下弟子,最擅长的就是绣花针上的工夫。 “我曾听仵作们闲聊,老裘几次提到针神,我却没太在意。这一次,看来真的是要倚靠他们了。”狄仁杰叹气。 “大人,一路上你已经叹气二十九次,不要继续下去了。我知道,你在担心大理寺和兄弟们的未来,但叹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影响士气。我坚信,这一局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们仍然有机会绝地反击。”仙儿说。 狄仁杰点头,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仙儿不知道的是,老裘勘验白眉遗体的时候,似乎受到了海神妖刀的蛊惑,发疯上树,被陶荣等人拿下,现在也不知清醒了没有。 “等着吧,耐心等着,直到转机出现。”狄仁杰说。 “大人,难得半日清闲,可惜此地无琴棋、无酒菜,否则的话,仙儿愿意陪着大人弹琴下棋、饮酒唱歌,慢慢等,慢慢熬。”仙儿说。 狄仁杰低头,看着满身的血,不禁惭愧地摇头苦笑。 此时此刻,就连苦中作乐都做不到,更不要说是弹琴唱歌了。 “大人,我想尝试一件事,请您暂时捂住耳朵——不,应该是塞住耳朵才对。”仙儿说。 她撕下自己的衣襟,揉成两团,亲自动手,塞住了狄仁杰的耳朵。 两人近距离接触时,她的鼻息拂到了狄仁杰脸上,带着满满的处子馨香,沁人心脾,令狄仁杰有一瞬间的迷醉。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善午夜长歌,其声直上九霄。狄大人,我幼年时师从北溟乐神师无涯,学成了山呼海啸之声,其名为‘海上第一章’。我刚刚一直在想,既然视线无法穿透海市蜃楼,那么声音未必不能,大可以一试。现在,我就要献丑了。”仙儿说。 两人所思所想完全一致,仙儿想到“声”的时候,狄仁杰想到的是“光”。 “如果将这个灰色的世界点燃,全都烧成灰烬,也许奇术师的海市蜃楼就不攻自破了。”他如此猜测。 当然,纵火十分危险,不如仙儿的“传声”更为可行。 仙儿后退一步,走向大街中央,双手合拢,放在嘴边,如同喇叭一样。 她深深吸了口气,身体突然紧缩,仿佛瘦了一大圈。蓦地,她仰面长啸,发出一阵穿云裂石的歌声。 那已经不是人类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动物的叫声,虽然复杂高昂,但却动听,有绕梁三日、袅袅不绝之感。 长啸声连绵不断,仿佛能够一直延续下去,穿透一切,直达天边。 渐渐的,仙儿的声音再次提高,震的狄仁杰的耳鼓嗡嗡作响。他抬起双手,捂住耳朵,然后盘膝打坐,静心凝气,避免受到那种高音的伤害。 “我们在此,速来营救。”长啸声停止之前,仙儿说了八个字。 接着,她的双掌放下来,停在胸口,缓缓向下一捋,声音最终停止。 狄仁杰也松开了捂住耳朵的手,但仍然能够听到四面八方回荡着惊涛拍岸一般的啸声。 仙儿退回来,脸色苍白,显然已经用力过度。 狄仁杰伸手,握住了仙儿的双掌。 “这样发出讯号,应该能够管用,咳咳……”仙儿说。 一句话没说完,她猛地咳嗽起来,弯下腰,额头枕在狄仁杰肩膀上。 “辛苦了,快坐下歇一歇。”狄仁杰说。 “没想到会在长安城内用上这一招。通常情况下,海上大雾,为了给战船指引方向,才会偶尔使用。我相信,小桃红只要还在城中,就一定能够听到。”仙儿气喘吁吁地说。 她坐下,靠在狄仁杰身上,精疲力竭,一动不动。 狄仁杰相信,外表纤弱无比的仙儿,在高丽国时一定十分能干,文武双全,所以才有统揽大局的本领。 “如果青书和仙儿都能进入大理寺,独当一面,那么我和陶荣也就轻松省心了。”他想。 大理寺需要新血,每年都应该补充新人进来,不断擢升,成为领袖。唯有如此,才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让大理寺成为一个充满生机和战斗力的集体。 皇上露出“扫平白眉书院”意图的时候,狄仁杰已经想到这一点,想把大理寺变成青书的终生落脚点。 “大人,不要再想了。”仙儿闭着眼,似乎已经洞察了狄仁杰的心事。 “是啊,想再多也无济于事。不过,我也像你一样,相信这种裂石穿云之声,一定能够冲破海市蜃楼的阻隔,远远传递下去。”狄仁杰说。 “大人,破除海市蜃楼容易,但想要吹开笼罩在长安城上空的阴云,却阻碍重重。既然在大理寺如此辛苦,何不飘然出京,远遁东海?”仙儿问。 原来,两人的身体虽然靠在一起,心里想的却是各为其主。 狄仁杰微笑起来,他明白,越是卓然不群的女孩子,理想就越远大,不可能永远被男人的羽翼所庇护,而是努力寻找自己的天空。也就是说,他不可能收服仙儿为大理寺效力,正如仙儿不可能说服他,效忠高丽国一样。 猛然间,虚空之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小公主,你在哪里?” 那声音既遥远又切近,飘摇不定,无法确定方位。 “那是小桃红,她已经听到了我的啸声。”仙儿说。 “赶紧找,不要停下,小公主危险,我们必须找到她。”小桃红又开口。 紧接着,狄仁杰听到了老裘的声音:“应该就在这里,不会太远。很可能狄大人也跟她在一起,两人已经结成同盟。” “不要管什么狄大人,寻找小公主重要。”小桃红怒喝起来。 “都重要,都重要,没有了狄大人,长安城一乱,小公主岂不也是更加危险?”老裘连声答应。 “海市蜃楼消失之时,就是我们的分离之日。”仙儿在狄仁杰耳边低声说。 狄仁杰无法回应,因为他知道,这是一条永远走不通的路。他和仙儿之间,没有任何未来。 “既然长安无法置喙,我就该回到高丽去,做好自己的事,巩固国防。自强自立。”仙儿又说。 可以想象,她赶赴长安之时,曾经满怀希望,以为能从这个繁华都市之中,找到实现野心的机会,或者网罗一批绝世人才,带回高丽去,成为下一轮崛起的基石。 仙儿和狄仁杰之间,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那就是大唐和高丽的国家利益。 一个人可以选择成长之路,但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出生之地。狄仁杰是大唐人,而仙儿是高丽人,一出生时,就已经在各自的身上烙下了印记。 一臣不事二主,忠臣不可叛国。 狄仁杰阅读两汉历史,佩服的是北海牧羊的苏武,而不是自诩“识时务为俊杰”的李陵。 此时此刻,如果他因为仙儿的乞求而心软,给她承诺,那就等于是走上了一条叛国之路,在狄氏子孙头上永远留下“卖国求荣”的耻辱烙印。 仙儿那边也是一样,身为高丽国小公主,她也不可能成为大理寺的一员,为大唐江山效力,最终终老异乡。 “这真的是一次错误的邂逅,如果没有在长安城二度遇见,此生,我或许能够心属柳生牧云,为高丽、扶桑结盟而牺牲自己。可是现在,这颗心——”仙儿喃喃地说着,右掌覆盖在自己的心口上,“这颗心曾经张开,拥抱一个人的影子,就像珠贝,一生只张开一次,无论拥抱的是砂砾还是黄金,都会紧紧抱住,在静默的深海中沉眠一生,直到把那些痛苦的记忆抚育成悦目的珍珠。狄大人,一战之后,我也就完全还情,自此一别两宽,无问东西。” 狄仁杰始终没有开口,他知道,自己在此刻哪怕多说一个字,都会给仙儿心上增加一道伤口,终生无法愈合。 世人喜爱珍珠,以为那是来自大海的慷慨馈赠,但却极少有人想到,没有砂砾磨砺之苦,就没有光彩闪耀的绝世之珠。 当砂砾落入珠贝中之时,体积越大,珠贝越痛,分泌出的珠泪就越多,最终诞生的珍珠也就越浑圆硕大,成为稀世珍宝。 狄仁杰不愿再为仙儿增添痛苦,所以只能保持缄默。 “原来,父亲和母亲没有说错,越是智者,越要承受比常人多出百倍、千倍、万倍的痛苦。狄大人,您也是当时万里无一的智者,是否也会如此?”仙儿问。 狄仁杰摇头,抬起头,望着了无尽头的灰色虚空。 他当然痛苦,过去、眼前、未来的每一件事都像一团乱麻,等着他一一拆解。 只要他活着,只要大理寺还存在,工作就不会终结,而是旧的未去新的又来。如果没有一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慈悲之心,任谁都无法长久居于大理寺,只知奉献,不求收获。 嗡的一声,路口上突然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老裘。 “小公主,小公主?”另一个女人扬声大叫着,向这边飞奔过来。 仙儿艰难地坐直,向那女人招手。 “小公主,终于找到你了!”那女人欣喜若狂。 老裘也跟着冲过来,向狄仁杰拱手:“大人,大人,终于见到您了,您没事吧?” 他们两人各自穿着一身插满尖针的奇特盔甲,从上到下,足有几千根。更可怕的是,两人脸上、耳上、掌心、手背也插着几十根钢针,如同刺猬一般。 “我们没事。”狄仁杰说。 “听到小公主的长啸,我和老裘一下子就定下心来。敌人奇术高绝,从外面看,这种海市蜃楼之阵毫无痕迹可寻,竟然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险些把我急死了。”小桃红说。 狄仁杰认识她,第一次到柳生酒家时,她曾陪着仙儿走过门前。不过,那时候,狄仁杰绝对想不到,长安城的局势最终将乱至如此状态。同样,他调查老裘身世资料时,对小桃红的来历也有大致了解。只不过,他对仙儿网罗人才的能力感到震惊,如果长安城再多十几个仙儿这样的异国人,那么人才流失之快可想而知。 第30章 双层幻象 天空中的黑云渐渐退缩,雷鸣闪电也不复出现。 “海市蜃楼已经破解,小公主,我们撤离吧。”小桃红说。 自始至终,她的注意力都在仙儿身上,眼中根本没有狄仁杰。 “后面还有人,去救他们。”仙儿吩咐。 “这个……老裘,你去救人,我带小公主和狄大人先走。”小桃红说。 “是是,我去救人。”老裘陪着笑脸点头。 小桃红带着狄仁杰和仙儿走向路口中央,老裘则继续向西,寻找柳生牧云等人。 “敌方高手太厉害,我和老裘联手,才把海市蜃楼撕裂。从前,这种奇术只适合在海上布局,借助于滔天湿气、层层云翳,产生无穷幻象。看起来,还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只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却不明白,真正的奇术高手,能够无中生有,突破任何界限。”小桃红说。 她牵着仙儿的手,仙儿又牵着狄仁杰的手,三人一起跨过一道并不存在的门扉。 忽然间,狄仁杰眼中出现了长安城的繁华街道,也看见了大理寺的牌坊和门匾。 “敌人这样做,到底意欲何往?”狄仁杰默默地反省。 如果大理寺真的是敌人实施大计划时的一块拦路石,那么,不仅仅他和陶荣危险,大理寺内的任何一个人,就都已经上了敌人的暗杀名单。 “终于回来了。”仙儿欣喜地说。 “是啊小公主,我收到高丽来的密信,要我们即刻返回,避开长安城的风暴。有可靠消息说,海神帮已经做了严密布局,即将展开一场乱战。就算大理寺、百骑营、金吾卫合在一起,也未必能赢。”小桃红说。 仙儿皱眉:“海神帮竟然有这样大的实力?” 小桃红点头:“消息完全准确,海参帮的大司命,少帮主都在长安,已经占据了有利位置。一旦爆发,官军全面落在下风,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真是这样,我们就更不能走了。你去召集所有人马,听命于大理寺,一起对抗这次惊天危机。”仙儿吩咐。 “那也得先把您送出京城再说。”小桃红说。 “大理寺平安了,我再走,否则,我心不安。”仙儿郑重其事地说。 她回头望着狄仁杰:“狄大人,到了这种时候,大理寺能够拿出什么计策来?” 狄仁杰点头:“见到胡先生再说,还有,我务必要看到陶荣脱险,才能决定下一步的事。” 小桃红叫起来:“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管着每一个人的事,而不是顾全大局。狄大人,你这种做法,真的让人失望——” 她的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忽然之间,半空中落下四把长刀,在她身上纵横切割。 小桃红的人头飞起来,跌出三丈开外,缓缓滚动。 她的声音还在狄仁杰耳边回响,人却已经被大卸八块,当街横死。 狄仁杰拖着仙儿后退,右手拔刀,仰望虚空。 天空依旧灰蒙蒙的,看不见太阳。长刀杀人之后,转瞬即逝,毫无踪影。 “我们似乎——”仙儿说不下去。 狄仁杰醒悟,虽然他们已经突破了海市蜃楼,但现在面临的却是依然深陷在奇术高手的幻象之中。 “这个长安,不是我们的长安。”狄仁杰低声说。 “这人真是厉害,一层幻象之外,仍然包裹着另一层。”仙儿点头。 “走吧,先去大理寺。”狄仁杰说。 他牵着仙儿的手,避开路上的车马,进了大理寺。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忽然,大厅里传来柳叶的哭声。 两人进了大厅,看见地上摆着两副担架,上面躺着两人,浑身血迹斑斑。其中一个正是胡先生,另一个则是一名年轻的流星斥候。 柳叶蹲在胡先生身边,左手抹泪,右手握着手帕,擦拭胡先生脸上的鲜血。 “胡先生怎么了?谁伤了他?”狄仁杰问。 柳叶并不回头,似乎没有听到狄仁杰的话。 狄仁杰蹲下,发现胡先生的伤口共有两个,一个在喉间,一个在胸口。 “敌人终于向大理寺内部下手了。”狄仁杰震怒。 他原以为,大理寺是除了皇宫以外京城里最安全的地方,只要将胡先生、柳叶留在这里,就一定平安无事。 现在,后院失火,敌人的魔爪已经伸到这里了。 “胡先生,你快醒醒啊……先是陶荣失踪,接着大人也失踪,你又伤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叫我怎么办?你快醒醒,醒醒……”柳叶放声大哭,瘫坐于地。 “不要哭,小柳叶,不要哭了。”狄仁杰低声说。 “大人,我们身在幻象之中,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知道。”仙儿提醒。 “是啊,身在幻象,身在幻象——”狄仁杰深吸一口气,立刻冷静下来。 “我们出去想办法。”仙儿说。 “我已经想到办法了。”狄仁杰淡淡地说,“烈火烧化蛛网,天地玉石俱焚。” 刚刚,他亲眼看到,仙儿的长啸声穿透海市蜃楼幻象,但却无法将敌人的奇术一举消灭。 敌人居高临下,掌控一切,如果只是绕行闪避,也就正中敌人下怀。这是一场敌死我活的战斗,如果一切按照敌人的战术规则进行,那么到了最后,除了全面溃败,狄仁杰将一无所获。 “大人,一旦火起,局面就无法控制了。”仙儿摇头。 “敌人目前掌控一切,就算失控,也是对方失控。我们破坏敌人的规则,然后重建自己的规则。”狄仁杰再次牵起了仙儿的手,“我做这样的决定,你怕不怕?” 仙儿昂起头来:“大人,能够与您并肩战斗,足慰平生之愿。大火来时,邪祟死尽,唯有凤凰,可涅槃而重生。当下,无论您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欣然跟从,绝无怨言。”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狄仁杰点头。 “大人,此时此刻,我是否可以提一个小小的要求?”仙儿问。 狄仁杰皱眉,但随即微笑:“好,任何要求,尽可以提。” “如果我们侥幸平安渡劫,那么,请大人亲自带队,送我东归,直至长城东部要塞山海关,可否?”仙儿问。 狄仁杰毫不迟疑,点头答应。 “君子一言?”仙儿伸出了右手小指。 狄仁杰也像她一样,伸出右手小指,如仙儿的小指勾在一起。 “驷马难追。”他低声回应。 水火无情,逢者必死。 “火攻”不是儿戏,而是狄仁杰自从陷入海市蜃楼困境后一直思考的脱困方式。 “置之死地而后生……敌人疯狂,在长安城布下海市蜃楼,那么,只有比敌人更疯狂,才能逆势抢先,破壁而出。”他如此判断。 平时,“善守”是他的优势,但两军阵前,固守“君子之风”已经成了他做事的桎梏。唯有摆脱一切世俗观念,以“求生”为第一选择,才能冒死一拼。 “大人,大人,我们来了。”老裘带着柳生牧云匆匆而来。 抬担架的人虽然没有参与战斗,但身上也溅满了鲜血。至于躺在担架上的陶荣,浑身早就被鲜血浸透,里面向外涌出的,是他自己的血,外面向里浸透的,则是敌人的血。 “小桃红呢?”老裘问。 他来得太匆忙,并未看见路口的残尸和血迹。 “在外面……在外面。”仙儿面容整肃,向路口指着。 老裘回头,路口人来人往,却没有小桃红的影子。 “她死了,被天上落下来的长刀斩杀,就在路口上。”狄仁杰解释。 “什么?不可能,啊——”老裘浑身一颤,突然间撕心裂肺地大叫着向外飞奔。 他并没有离去多远,刚刚出了门口,天空中的四把刀就再次出现,霍霍连闪,将他斩杀,死状与仙儿一模一样。 敌人竟敢如此嚣张,完全出乎狄仁杰预料。 “是海神帮的人。”柳生牧云低语。 “的确是。”仙儿点头。 “我们已经到了这里,看似脱困,不过是二次被困,怎么办?”柳生牧云问。 “狄大人已经想到了最好的办法,放心吧。”仙儿回答。 纵火当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却是这种情况下唯一可行之策。 “我也想到一计。”柳生牧云说。 “请讲。”狄仁杰回应。 “此时此刻,唯有洪水与烈火才能消灭幻象。长安城无水,那就只能选择烈火。”柳生牧云说。 他张开双臂,指向四周的飞檐叠嶂:“一把火放出去,什么都不存在了,烧出一个新世界,哈哈哈……” 很多江湖势力想要毁掉长安,而火攻就是最容易想到的办法。为了应对这种危机,皇上才会命令金吾卫彻夜巡查,不给敌人可乘之机。 狄仁杰能够想到,仙儿和柳生牧云也曾有这样的想法。长安是大唐首都,这里毁于战火,其它州县自然不寒而栗,也就失去了战斗力。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一笑。 “仙儿姑娘,你觉得我的计策怎么样?”柳生牧云问。 “英雄所见略同,与狄大人说的一模一样。”仙儿回答。 “那还等什么呢?开始吧。”柳生牧云迫不及待。 狄仁杰走到大门口,俯视着老裘的尸体。 仙儿不放心,立刻跟上来。 “大人,不要向外走了,危险。”她说。 “我知道,但我仍想确认,外面的世界是否已经变了样子?”狄仁杰说。 幻象之外,真实世界自然存在,不会因为奇术高手的布局而有丝毫更改。换句话说,即便大唐江山失去十个狄仁杰,一切也会照样进行,或者国泰民安,或者刀兵四起。 “大人的意思是?”仙儿问。 “我们再也不能活在假象之中了,一定要消灭幻象,让百姓看到真实的一切,看到蓝天白云、善良美丽的新世界。”狄仁杰说。 十步之外,就是一个车水马龙的世界,路人行色匆匆,各自奔赴目标。只不过,那个世界是灰色的,找不到一丝令人振奋的生机。 狄仁杰想象中的长安城,百姓安居乐业,商贾财富盈门,每个人都活得很有奔头,感受到大唐皇上的恩典,愿意一直这样幸福平安地过下去,代代相传,恒久稳定。 “只有烧掉这个灰色的世界,才能回到要去的地方。”他大声说。 “大人,开始吧。”仙儿说。 此刻,狄仁杰想起了皇上的噩梦。 噩梦醒来,又是一个晴空万里、鸟飞鱼跃的美好早晨。 “真的希望,这不过是一场噩梦,长安的噩梦,百姓的噩梦,我的噩梦……”他在心底低语。 “大人?”仙儿紧蹙着眉头,低声催促。 她很清楚,耽搁越久,变数越多,大理寺已经撑不下去了。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狄仁杰攥紧了双拳。 “九泉之下,不仅仅有地狱,还有六道轮回重生。大人,既然连死亡都不畏惧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仙儿问。 “生死之间,灵光涌现。我忽然明白了,这一次查案的根源到底在哪里。”狄仁杰说。 面临生死存亡的大考,他的确瞬间想通了很多事。 分配任务时,狄仁杰和柳叶去的是鬼市,而陶荣的目标则是白眉书院。当下,陶荣重伤,行程受阻,等于是说,敌人并不希望有人去书院再次勘验。 那么,这一次遭到敌人重创的是陶荣,也可能是任何人。 “去书院——结束这里的事,我亲自去书院。”他告诉仙儿。 “大人,仙儿愿意舍命相陪。”仙儿说。 两人走回来,肩上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一些,各自嘴角带着微笑。 “你们……还等什么呢?婆婆妈妈的。”柳生牧云嘟囔。 “点火吧,尽你所能,点火。”狄仁杰吩咐。 柳生牧云掏出火镰和火折子,飞奔入内堂,转瞬之间,烟火飞腾,从门口、窗口窜出来。 这是赌,但却赌得有价值。 火蛇四处乱窜,从一间房子蔓延到另一间房子,从一排房子引燃到另一排房子,直至四周变成一片火海。 抬着担架的两人浑身发抖,紧紧抱在一起,无法面对这个烈焰飞腾、热浪逼人的恐怖世界。蓦地,两人呐喊一声,同时放手,又同时向门外飞奔。 “不要去,不要去——”狄仁杰大叫。 仙儿纵身一跃,急奔十步,抓住了其中一人的衣角,另一人却已经出了大理寺的门口。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想被烧死,让我走,让我走……”那人拼命挣扎,甩掉衣服,随即狂奔出去。 “回来,回来!”仙儿连叫两声,身不由己地追出去。 不过,就在她踏出门口三步之时,半空中十几把刀旋风一般飞斩下来。 “不好——”柳生牧云狂叫一声,大鹏展翅一般向外疾冲,空中拔剑,替仙儿格挡长刀。 仙儿应变能力极快,右腕上翻,用腕底的短刀硬接了半空之斩。 柳生牧云赶到,短剑横扫,与长刀的刀刃正面相拼,发出一连串刺人耳鼓的格格之声。 仙儿毫不畏惧,陡然挥手,短刀弹出,嗖的一声射入半空阴云之中。 柳生牧云拉住仙儿的手臂,两人一起连退,终于脱险。 “谢天谢地,你得当心,外面危险,危险……”柳生牧云已经惊出了满脸冷汗,语无伦次地叫着。 “很好,很好。”仙儿回过头来,脸色因遇险而陡然惨白,但眼中却燃烧着希望之光。 “好什么好?你再跨出去两步,就跟他们——”柳生牧云叫着。 他向外一指,逃出去的两人忽然间头顶中刀,一人被从上到下劈成左右两半,一人则是失去了半边脑袋,尸体兀自向前奔逃,十步之后,才俯冲跌倒。 “好快的刀。”柳生牧云自言自语着,抬手在自己头顶摸了两下。 “有何发现?”狄仁杰十分警醒,从仙儿的奇怪表情上,意识到有怪事发生。 仙儿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漫天乌云之中,忽然看见了一线光明。” 她不想说,狄仁杰也不能勉强,只好把疑问放在心里。 第31章 大权易手 烈火向四下里扩散,渐渐的,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火蛇飞舞之中。 “曾经,这就是我的梦想。”柳生牧云仰面大叫。 虽然烧掉的只是城池幻象,但狄仁杰的心里已经十分骇然。这才是真正的噩梦,长安历经数个朝代,始终安然无恙、稳如泰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大城。到了这一代,所有大唐忠臣必须全力捍卫它,才是人间正道。 大火烧了很久,柳生牧云登上高处,不断向他们报告着火情火势。 “如果你有任何发现,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狄仁杰低语。 仙儿微笑着摇头:“大人,那是自然,但我刚才只是被半天垂落的长刀吓了一跳,并没有特殊发现。” 两人并肩而立,看着火焰一直烧到原处,所有亭台楼阁,全都变为废墟。 “但愿噩梦就此结束,大人就可以亲自到白眉书院去了。”仙儿说。 “是啊,唯一让我觉得欣慰的是,青书是大理寺的强援,还有关亮,也可以代替陶荣独当一面。”狄仁杰说。 仙儿一笑:“大人深谋远虑,一定有惊无险。” “大人,大人,您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柳叶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狄仁杰回头,柳叶从大理寺的正厅里飞奔出来,不顾他的满身血污,一头扑进他的怀中。 满目废墟之中,大理寺的模样缓缓显露出来。 狄仁杰所料没错,“纵火”的确有用,一把冲天大火,将敌方奇术高手布下的层层幻象烧得片甲不存,帮助他们重归长安。 “没事了,没事了。”狄仁杰拍打柳叶的后背,轻声安慰。 “你们两个失踪,胡先生重伤,只剩我一个。你再不回来,大理寺就完了……”柳叶泣不成声。 “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不要哭,不要哭。”狄仁杰柔声劝慰。 仙儿绕过他们,快步进了正厅,俯身察看胡先生和另一名流星斥候的的伤势。 “啊,陶荣也伤了?”柳叶从狄仁杰怀中退出,看到了担架上的陶荣。 “都没事,只是小伤,不会致命。”狄仁杰回答。 只要能活着回到大理寺,他已经知足。 相比之下,胡先生的伤更重,尤其是喉咙上的伤口,入肉一寸有余,锁骨已经折断。 “敌人使用的武器似乎是软鞭、链子枪之类,而且不止一件,因为胡先生身上的两个伤口是同时造成的。比较麻烦的是,伤口皮肉受损缺口太大,至少得将养数个月才行。”仙儿说。 “我看是八臂缚妖索……海神帮少帮主已经出现了,他最擅长的,就是那种武器。”柳生牧云远远地提醒。 仙儿皱眉,缓缓点头。 “海神帮倾巢出动,少帮主、大司命、十六神将……够大理寺、百骑营忙一阵的了。”柳生牧云抱着胳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不单单是大理寺和百骑营,还有我们。这一战,谁都不能作壁上观,因为每个人都必须站队,表明自己的态度。否则的话,只能被海神帮一个一个吞噬。现在是陶荣、胡先生、小桃红、老裘,以后就轮到你和我了。”仙儿严肃地说。 “跟我们有何相干?”柳生牧云摇头,“我们约定过,这一战之后,无论谁胜谁败,都离开长安,回东方去。” 狄仁杰安排柳叶去请大夫,自己亲自守着陶荣胡先生。 他的情绪沉落到极点,仿佛已经看到了大理寺的末日。 “或许,大理寺的辉煌已经过去了,树大招风,陶荣和胡先生接连遭受重创,只能蛰伏,等百骑营、金吾卫左右驰援了。可是,京城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只依靠他们,能平定祸乱吗?”狄仁杰心里百感交集,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仿佛开了锅一般。 “大人。”仙儿捧着一盏热茶过来,轻轻地递给狄仁杰。 “多谢。”狄仁杰低声说。 “我们已经突破了海市蜃楼,从敌方奇术高手设下的双重陷阱里逃出来,这是一件值得高兴地事,不是吗?大人,所有人都在看着您,您若沉潜低徊,别人就更……三军士气,不升则降,您掌管大理寺多年,这个道理,比我清楚得多。大人,无论如何,撑住,撑住……”仙儿说。 “好一把大火,终于刺穿了敌人的命门。”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把热茶一饮而尽。 “不仅仅是火,而且,形势正在扭转。”仙儿淡淡地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敌人就要走出幕后,主动进击了。” “此话怎讲?”狄仁杰问。 “只是我的猜测,大人不必担心。我总觉得,某个阴谋从草蛇灰线开始,逐渐盛大,直至嚣张霸道极点——物极必反,坚不可久,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敌人在幕后时,可以占尽上风,让大理寺顾此失彼,但对方一旦现出本相,那就会产生一些复杂变化。大人,如果我们能提振士气,保持头脑清醒,不再犯任何错误……之后,鹿死谁手,未可知也。”仙儿一字一句地说。 现在,她比任何人都冷静,仿佛一军之帅,洞悉敌我局面,从容指挥调度。 柳叶带着四名大夫回来,立刻替陶荣、胡先生检查伤口,重新敷药包扎。 她的脸上泪痕未干,一看就知道是一路哭着出去又哭着回来的。 “大人,把所有能用之人全都交到我手,由我安排。您卸下一切包袱,沐浴更衣,焚香看书,保持绝对镇定。今天——”仙儿看着已经西斜的日头,“皇上不出宫,全城太平,正好可以伏下角弓射猛虎、垂下香饵钓金鳌。该来的,总会来,敌人大概已经手段用尽,再也按捺不住了。” 柳叶急急地禀报:“城内十二处地点冒起狼烟,朱玉朱大人率领百骑营关闭宫门,严阵以待。所以,皇上并未出宫,已经取消了一切预定行动。” 柳生牧云在一边呵呵冷笑:“我早就说过,狼烟一起,不必入宫报讯,皇上也会龟缩起来,不敢露头。” 狄仁杰知道,这些话虽然难听,却是实情。皇上的“勇”只表现在治国理政、诛杀大臣上,一旦脱离了九五之尊的外壳身份,就会变得优柔寡断、懦弱无能。所以,九城内狼烟一起,不必臣子劝谏,皇上已经不敢走出宫门半步了。 “柳叶,按仙儿姑娘说的去办。”狄仁杰没有丝毫犹豫,对仙儿完全信任。 “是,大人。”柳叶虽不情愿,仍然执行狄仁杰的命令。 当下,大理寺内的能战之兵还有不到二百人,其中一队藤牌短刀手、一队钩镰枪刀斧手、一队诸葛弩弓箭手,各五十人。剩余的,全都是轻功极好、擅长近身格斗的捕快精英。 “从现在起,他们都归你指挥。”狄仁杰告诉仙儿。 “一定不辱使命。”仙儿冷静地拱手。 狄仁杰从来没有想到,除了陶荣、柳叶、胡先生之外,他还可以相信仙儿。这个从天而降的帮手,让他可以放心地吃饭休息,解脱一切,卸掉压力。 柳叶对此很不理解,几度跟在狄仁杰后面问,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将大理寺的所有权力下放给仙儿,任其处置。 “大人,这样做非常危险,陶荣和胡先生都已经倒下,如果我们再不做点事,大理寺岂不就完了?”柳叶几次这样说。 看来,她已经开始学着长大,试着替狄仁杰分担压力。 “稍安勿躁,让她去做。我们被困在海市蜃楼当中时,她已经表现出强大的掌控力。而且,你放心,她不是敌人,也不是野心家,而是我们的朋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她就是来帮我们探路的。”狄仁杰解释。 柳叶眼中一片茫然,对狄仁杰如此相信一个外人,大惑不解。 只有狄仁杰知道,仙儿是个将才,可以领导一切。或者说,几年之后,高丽国也许会在仙儿的领导下成为东方强国,海上霸主。他很看好仙儿,甚至胜过看好柳生牧云。 相比之下,柳生牧云就轻松多了,虽然也留在了大理寺,但却袖手旁观,不理会任何人。 “仙儿一定是发现了某些人的秘密,才会主动请缨,要求镇守大理寺,等待敌人撞入圈套。但愿如此吧,就让仙儿帮助大理寺,渡过此劫,平安脱困。”狄仁杰在心里默默的说。 直到太阳落山,大理寺内外全都静悄悄的,没有发生任何异变。 柳叶沉不住气,再去狄仁杰的书房。 “大人,我觉得,您还是亲自掌权,调度一切,让我们去白眉书院或者其它什么地方,所有人全都动起来,主动出击。”他苦着脸说。 “盲目乱动不如不动,更何况,我们已经连遭打击,失去了敌人的目标。此刻就算出城,你我都有可能遭遇伏击。现在是猎人与猎人之间的博弈,谁走错一步,都会成为对方的猎物。柳叶,我已经说过了,大理寺上下完全听从仙儿的调遣,这就是命令。”狄仁杰说。 仙儿连连摇头,盯着狄仁杰的脸。 “怎么了?”狄仁杰问。 “大人,我怀疑你遭到了敌人的蛊惑,已经迷失了本性。如果你受到了威胁,可以马上告诉我,我出去向百骑营、金吾卫求救,一定能够解除大理寺的危险。”柳叶说。 狄仁杰摇头微笑:“你想多了,我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是因为跟仙儿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彼此有了很深的了解。你放心,把大理寺交给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那么这种情况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书院那边,青书姐姐和关亮都在等着皇上过去,白眉道长也没有下葬,一切非常混乱。大人,城内城外所有事都等着您的定夺,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柳叶问。 “一日一夜之内,必有结果。”仙儿从外面走进来,坦然地微笑着,向柳叶点头。 柳叶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予理睬。 “我小时候跟随父亲出去打猎,有些猎手忙忙碌碌三四天,翻过七八个山头,最后只不过打到一些野鸡野兔而已。父亲从不这样,进山的第一天,全都用于布设陷阱,悬挂大网。忙完这一切,就钻进帐篷安心睡觉。明早醒来,陷阱里、大网里猎物满满的,根本无需担心。会做事的人,永远讲究策略,而不是盲目努力。大人把大理寺交给我,清心寡欲,恢复本真,这才是最佳的选择。所以,明日日出之前,大家可以安心休息,不费丝毫力气。”仙儿说。 柳叶又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反问:“你的意思是说,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大理寺,敌人就会送上门来,一网成擒?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如果有,大人早就做了,还用得着你来指点。” 仙儿摇头:“大人当然会这样做,只不过,一来大人刚刚脱困,身体疲惫不堪,需要好好休养。二来,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待他来筹谋。前面这些小事,我这种马前小卒就可以做,无需大人分神。” 柳叶恼怒,狠狠地瞪了仙儿一眼,大步走出去。 “抱歉,柳叶一直如此说话,心直口快惯了,想到说什么做什么。如有得罪之处,一切看在我的面上。”狄仁杰说。 “大礼不拘小让,大事不拘小节。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仙儿笑着摇头。 掌灯时分,一辆布篷马车到了大理寺外。 车帘卷起,从车上缓缓走下来的竟然是青书。 “青书姐姐,青书姐姐,你怎么来了?”柳叶又惊又喜,从大厅里飞奔出去,张开双臂迎接青书。 狄仁杰走出书房,站在台阶上,遥遥望着青书。 那时节,柳叶已经攥住了青书的双手,一边摇一边叫,兴高采烈,喜不自胜。 青书抽不出手来向狄仁杰打招呼,只能远远地点头。 狄仁杰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也连连点头回应。 他们只有三天没见,倒像是隔了三年、三十年未见的生死朋友。如果没有外人在场,狄仁杰真的很想如柳叶那样,飞奔着过去迎接,也抓着青书的手,再不放开。 “青书姐姐,你自己来的?关亮呢,他怎么没有保护你前来?”柳叶问题太多,一个接一个,让青书来不及回答。 “书院那边需要人照看,必须留一个人在那里,我就自己来了。”青书移步,跟柳叶一起到了阶前,向着狄仁杰躬身施礼。 “这几日,辛苦你了。”狄仁杰说。 三日没见,他感觉到青书本就纤细的腰身又瘦削了一圈,身上的白衣显得更加单薄,已经有弱不胜衣之势。 他当然知道,白眉一死,书院里的各种繁杂事务全都压在青书身上,想不瘦也难。 “大人,不辛苦,都是青书应该做的。我听到消息,您跟陶大人都意外失踪,所以连夜进城,前来探望。刚刚远远看到您没事,好好地站在这里,我的心也就放下了。”青书优雅得体地回应。 与柳叶站在一起的时候,她永远都是无瑕美玉,而柳叶总是沦落为砖头瓦砾,无法同日而语。不过,柳叶根本不在意这些,一抓住青书的手,就再没松开过。 大理寺遭受重创,狄仁杰又行事乖僻,所以柳叶有一肚子话想找人倾诉,见到青书,就等于是见到了世上最亲的亲人一样,依赖之情,溢于言表。 三个人进了书房,柳叶赶紧烧水沏茶。 看见青书,白眉书院的很多往事全都浮上心头,狄仁杰觉得,面前坐着的,才是真正的知己,可以无话不谈,共度余生。 “大人,师父生前说过多次,一旦他有事,入葬仪式不必铺张,一具棺材、一处地穴足以。所以您让关亮过去,在书院门前搭设帐幕,我起初十分反对。不过关亮已经向我解释,我也理解大人的苦心。完成了这件事,我会请人砍掉书院里所有桂树,包括后山山林里那些,不再给别人留下话柄。师父去了,书院的未来就将由我来掌握,所以如何长久地存在下去,就是我继续考虑的。”青书心思缜密,不用狄仁杰提问,已经把最近发生的事全都贯穿起来,鞭辟入里地分析。 “那就好,桂树容易引发皇上的误会,早早处理,书院才能长保平安。”狄仁杰说。 派关亮去书院的时候,狄仁杰已经能够想到,关亮与青书一定能够默契配合,做好所有的事。 他有种预感。关亮能够做到所有的事,因为他比桃红更谨慎,比柳叶更低调,比胡先生更真诚。唯有如此,才能迅速取得青书的信任。 第32章 劫后重逢 “也许,明日皇上就可以赶赴书院了。”狄仁杰说。 “那不重要。”青书摇头,“师父一定希望,在他入葬时,大人守在身边。他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与大人相见恨晚。他说过,并不奢望与大人成为师徒,而更愿意成为无话不谈、肝胆相照的兄弟。” 狄仁杰连连摇头:“言重了,我视道长为师父,他入葬时,我愿意执弟子礼,恭送他仙去。” 事实上,他一直无比尊重白眉道长,而对方也是他认识的大唐臣子中,最忠诚、最爱国的一位,别人永远无法企及。 正因如此,每年春秋,他都多次赶往白眉书院,聆听白眉的教诲。 “那么,如果皇上过去,请狄大人一定随行,共同送师父一程。”青书说。 狄仁杰点头:“那是一定的。与道长相识多年,临别之时,话短情长,现在想来,悲伤莫名。” 书房内的气氛过于凝重,直到柳叶端上茶来,两人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各自控制自己的情绪。 无论如何,白眉道长已经走了,剩下的人节哀顺变,才是上策,而绝不能不加控制,情绪崩溃。 “青书姐姐,今晚你可否住在大理寺,我们在一起?”柳叶说。 “求之不得,谢谢妹妹。”青书点头。 既然关亮守在白眉书院那边,就一定不会出问题。所以,连狄仁杰也希望青书住下来,大家可以秉烛夜游,畅所欲言。 看见青书,狄仁杰情不自禁地想到白眉道长。 他至今无法相信,大唐江山又折了一位股肱之臣。 “内忧外患,时不我待,只有绝地奋起,才能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他默默地警示自己。 “青书姐姐,皇上昨日重重赏赐大理寺,我和陶荣、胡先生已经准备了一大笔钱,请姐姐带回去,给书院的孩子们多买文房四宝,让他们好好学习,不负白眉道长的苦心。”柳叶说。 她心里永远存不住话,有一说一,绝无保留。 “谢谢妹妹。”青书微笑着致谢。 她的笑容落在狄仁杰眼中,又印入心里。 看到她还能优雅地微笑,狄仁杰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之前,他最怕的就是,青书因为白眉的离去而过度消沉,无法从深深悲哀中逃离出来。 “大人,多谢大理寺对书院的照拂,感激之情,永铭五内,恕不一一致谢。不过,青书发誓,一定遵从师父遗愿,努力向前,不达目的,绝不放手。”青书说。 “那就太好了,大理寺愿倾力扶助,给书院四周那些穷人的孩子一个美好的希望。”狄仁杰说。 “哎呀,忘了一件大事——我马上去告诉后厨,多做好吃的,欢迎青书姐姐莅临。”柳叶跳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出去。 青书望着柳叶的背影,脸上一直留着笑意,直到柳叶跑得没影了,才缓缓回头,凝视狄仁杰。 她的眼神如此澄澈,仿佛天湖之水,能够令人解忧忘语。 “大人,您安好吧?”她问。 刚刚柳叶在场,她几度开口,但无法将心底的深意表达出来,只能泛泛地问候。现在,柳叶出去,书房内只剩他们两人,终于可以说些知心话了。 “一切都好,只不过连番恶战,有少许疲劳而已。不要担心,好好睡一夜,就全部恢复了。”狄仁杰回答。 “听闻大人与陶荣失踪,我在书院坐立不安。关亮几次劝我,说大人洪福齐天,一定安然无恙,但我仍然放心不下。挨到午后,再也坐不住了,就匆匆备了马车过来。大人,既然世道如此险恶,大理寺何不大门紧闭,先求自守自保?”青书问。 “自守?自保?”狄仁杰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 全力自守的话,大理寺当然可以平安无事。可是,外面的世界呢?长安城中皇宫、官署、衙门、商贾、百姓、妇孺呢?他们又去哪里守、哪里保、哪里躲? “师父说过,狄大人善守。善守者,时机不利,遂退于九地之下,守于九泉之内,藏于九海眼中,封闭七窍,抱元守一。如今,师父去了,狄大人若再有个闪失,满朝之中,还有谁能挺起腰杆来,为大唐江山树一面顶风大旗?”青书说。 “我做不到,青书。其实,白眉道长也做不到,否则的话,他就不会遭人刺杀了。”狄仁杰黯然说。 “大人,青书也曾读史,西楚霸王为何自刎于乌江?只善攻而不善守,此其死因一也。不顾大势,强自横冲直撞,此其二也。其三,他只是将才而非帅才,盲目独扛帅旗,不谙领军之道——”青书低头,鬓边发丝垂落,如同古道长亭一侧的柳枝,带着无数引人深思、撩人情绪的风采。 “我不是西楚霸王,也不做项家儿郎。”狄仁杰淡淡地说,“我只做忠臣,大唐皇上驾前,忠贞不二之臣。” “若是忠臣,文臣死于谏,武将死于战,大人要做哪一种?”青书低着头追问。 那些发丝随着她的声音轻轻飘荡,起起落落,仿佛已经微微不安。 “有人想破长安城,就得踏着我狄仁杰的尸体过去。长安城完了,我也完了,但如果今日我完了,长安城未必会完,因为我大唐版图之上,永远都不缺少忠肝义胆、铁骨铮铮之士。”狄仁杰回答。 他当然知道,青书出于好心,才会这样一问再问。如果换了其他人,早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重回白眉书院去了。 “大人的心意,我明白了。”青书说。 “我说的话,只不过是在重复白眉道长的教诲。其实,青书姑娘跟随白眉道长多年,懂的道理比我更多,对于他的平生志向,也是了解甚深。其他的话,我们就不要说了。”狄仁杰说。 “那么,还有最后一句,祝愿大人得偿所愿,诸事顺心。”青书说。 当她抬起头来,把散乱的发丝撩到耳朵后面去时,那种异样的风情,令狄仁杰不敢直视。 “我去看看陶大人和胡先生。”青书说。 狄仁杰不禁皱眉,因为那两人伤势极重,情形十分狼狈。如果换了他,未必愿意让别人探望。 “大人,我知道此刻探望并不方便,但是,我也跟随师父学过药石之术,如果能够帮忙,岂不是两全其美?”青书说。 狄仁杰点头,起身带路。 两人一起到了侧面小厅,那里临时拼凑一张大床,陶荣和胡先生并排躺在那里,各自包裹着十几处伤口,浑身血迹斑斑,正在昏睡。 青书弯下腰,不顾血污,小心地检查两人的伤口。 旁边桌上放着两只药碗,里面残留着两人没有喝完的汤药。 青书端起碗来,轻轻闻了闻,缓缓点头:“很好很好,这些药里添加了最好的血竭,能够快速补血,帮助他们康复。只不过,七日之内,他们不能下床,必须静养。当下外面形势混乱,大理寺失去两员干将,大人一定捉襟见肘吧?” 狄仁杰一笑:“那倒是无妨,因为现在大理寺中又添了两名帮手,文韬武略绝不输给陶荣和胡先生。” 他说的是实情,仙儿对大局的把握超过胡先生,而柳生牧云的剑术也在陶荣之上。两个换两个,大理寺的实力反而是增强了不少。这也正是他能够稳坐中军帐的原因。只可惜,柳叶短视,看不到这一点,只是毛毛躁躁跑来跑去,坐不下来。 “恭喜大人,既然如此,青书就放心了。”青书说。 狄仁杰并不担心陶荣,而是担心胡先生。那是因为胡先生受的伤更重,而且是中了敌人的八臂缚魂锁。那是海神帮少帮主的独门秘技,不仅仅是武器,其诡异之处,接近于妖术。 胡先生从未遭受重创,今日一战,属于平生第一次。 “大人为何眉头深锁?”青书问。 “我在担心,敌人闯入大理寺重创胡先生,不会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等他再次出现。”狄仁杰回答。 “大人是帅才,不是将才。冲锋陷阵、上阵杀敌是将才的职责,而一个大元帅要做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两者绝不能混淆,否则的话,将不将,帅不帅,长安城就乱了。”青书说。 狄仁杰这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他明明知道长安城不会乱,仍然觉得这几个字十分刺耳。 “青书,长安永远不会乱,大唐江山永远和谐安定。敌人要想掀翻一个盛世,实在太难了。除非是皇上迷失,乱出昏招,诛杀忠良,颠覆后宫——可是你看,皇上饱读圣贤之书,广听治国之策,开通科举之路,招收天下人才。有这样的皇上,大唐未来,不可限量。我们应该对皇上有信心,对长安有信心。”狄仁杰说。 忽然,胡先生从昏迷中醒来,睁开双眼,向上直视。 “胡先生,我在这里。”狄仁杰一步跨过去,俯身盯着胡先生的脸。 “八臂缚魂索……八臂……缚魂索……敌人势大,大人,一定要记得我说的话,天下百变,不如口技,近在咫尺之间,唯有口技才能……记得我说的,打败八臂缚魂索的,只有勇气,勇气……只有大人的勇气,才能一击必杀……”胡先生喃喃地说。 “胡先生,我在这里,看着我,我在这里。”狄仁杰低声呼唤。 “大人,记住我的话,对付八臂缚魂索,要洞悉敌人的幻象,不被妖术所迷……虚空之中,魑魅魍魉横行,必须要有洞察世情的慧眼……大人,大人……”胡先生的双手拼命挣扎,竟然想要撕开喉咙上包裹的白布。 “胡先生,勿动,勿动。”青书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按住胡先生的手背,另一只手则护住胡先生的颈部。 “大人,海神帮妖术厉害……不能等闲视之啊……”胡先生的眼睛缓缓闭上,手臂上的力量也缓缓卸掉,无力地垂下去。 青书放手,指尖上已经沾染了胡先生的鲜血。 “我听到了。”狄仁杰沉痛低语。 “这种时候,胡先生还只记挂着大人的安危,真是忠心可嘉。”青书叹息,“如果师父也有这样的追随者,白眉书院就不至于凋零寥落了。” “我很惭愧。”狄仁杰拂袖,瞬间无法掩饰内心的沮丧。 他当然知道,陶荣和胡先生是忠勇之士,但他们如今倒在这里,气息奄奄,正是因为他的指挥无方。 如果提前预料到大理寺面临的危机,他就会严肃提醒柳叶和胡先生,即使身在高墙之内,也要枕戈待旦,不可有丝毫松懈。 当下,一切尽失,再也无法挽回了。 “大人不必烦恼,一切仍有挽回的余地。”青书说。 “但愿如此吧,如果没有仙儿和柳生牧云相助,大理寺已经一败涂地。”他说。 门外有脚步轻响,仙儿手里握着一卷纸进来,看见青书,立刻微笑着鞠躬:“是青书姐姐吗?久仰大名,多次听大人提起,今日有缘在这里相见,幸甚,幸甚。” 青书微笑还礼:“仙儿姑娘,一句话之前,大人还提及你的名字,赞不绝口,一直嘉许。” 两个女孩子各自向前,执手见礼。 狄仁杰觉得,她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互相匹敌,不分轩轾。 两人的外貌同样清丽动人,眉目之间,同样灵慧,连目光流转之际展露出来的风情,都分不出高下。 唯一的区别在于,青书年龄稍长,已经有了成年女子成熟优雅的动人一面,而仙儿却微显青涩,保留着少女的慧黠天真。 “大人,我带了一幅画像过来,请您过目。”仙儿说着,展开了手里的那卷纸。 画中是一张女人的脸,但却只见侧影,大半边都被披散的头发挡住。 “仙儿姑娘,这是谁?”狄仁杰问。 仙儿苦笑:“我的两名随从被杀时,乌云幻象之中露出了一张脸,就是此人。我射出小刀,却未射中目标。她很像一个人,所以当时令我震惊,却不敢随口乱说,以免扰乱大人的思路。现在,我把她画出来,也记起了她的来历——东海海神娘娘。” 狄仁杰一怔,随即摇头。 海神娘娘只是传说中的人物,似人似妖,似神似魔。据登州府的渔民们说,每到恶浪滔天之时,海神娘娘便在半空出现,随意攫取被困船只上的百姓,吞噬咀嚼,血染大海。 仙儿的画只有一个侧影,仅仅看见那女人的额头、鼻尖和耳朵,实在不足为信。 “海神帮供奉海神,幻象中出现海神娘娘的脸,只是幻象中的幻象,对我们起到震慑作用。所以,看过就忘了吧,不必担心。”狄仁杰说。 “是啊,是啊。大人,所以,我之前没有在众人面前开口,也是正确的,免得引发其他人的惊惧。现在,既然大人已经知道这件事,那就翻过这一页吧。”仙儿抬手,缓缓将那幅画像撕碎。 “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了。”仙儿说。 “神话只是神话,不要太在意。在我看来,海神帮与中原各大帮派没有什么不同。”狄仁杰说。 “或许是我当时太疲惫了,还没有从海市蜃楼的惶恐中清醒过来,所以才会在幻觉之外,再次出现幻觉。”仙儿不好意思地说。 “无妨,先去休息吧。”狄仁杰说。 他能理解当时那种情况,所有人心里都忐忑不安,对于半天降落的长刀惊恐不已。过度惊慌之下,总会草木皆兵。 仙儿向青书点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青书微笑起来:“大人,仙儿姑娘果然做事利索,而且想法独特,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如果她能长留大理寺,大人麾下就又多了一名干将。” 狄仁杰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却没有说破,只是微笑。 两人从小厅里走出来。青书的情绪稍有好转。 “其实,陶大人和胡先生的伤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大人不要担心。”她说。 “我知道,但自己太看重身边这些人,未免担心过度,这也是一个缺陷。”狄仁杰说。 青书点点头:“师父也曾说过,做大事者应该不拘小节。大人的做事方法,还有值得商榷之处。不过,满朝臣子之中,师父最器重的,唯有大人一人。” 第33章 拈花一笑 两人重回书房后,后厨已经送来丰盛的酒菜,柳叶正在摆放碗筷。 “只有我们三个,他们两个呢?”狄仁杰问。 “他们两个在一起,正在后院巡查,让我向大人告假,不过来吃饭了。”柳叶回答。 “柳生牧云是来自扶桑的剑客,剑法了得,以后有机会再介绍给青书姑娘认识。”狄仁杰说。 青书点点头,柳叶猛地叫起来:“哎呀,原来是这样——” 狄仁杰皱眉,青书微笑着问:“妹妹想到了什么?” 柳叶挠着头回答:“我姓柳,柳生牧云也姓柳,原来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哈哈哈哈……怪不得我看着他有些眼熟。” 狄仁杰苦笑:“你这样说。简直是张冠李戴。等一会儿见了柳生牧云,千万不要这样说。” 柳叶大笑:“我当然不会这样说,只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大人,你和青书姐姐都太沉闷,只顾谈公事,两个人都像老古板。我只好开个玩笑,逗你们一笑。” 青书微笑起来:“谢谢妹妹,但是事情这么多,又这么乱,只能一件一件做,只有老古板才能够胜任。姐姐真是羡慕你,天大的事也能一回首就放下,什么都不想不管,吃得香睡得着。” 柳叶再次大笑:“天塌下来有大人顶着,我只不过是大理寺的小人物,担心太多,又有何用?我不是大人,也不是姐姐,有那么多事等着做。我只是我,大柳树上落下来的一片小小叶子而已。” 被柳叶这一闹,狄仁杰也变得轻松起来。 这一顿饭,他终于尝出了饭香和菜香。 其实,自从白眉出事,他已经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再熬下去,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柳叶不是干将,不是神捕,更算不上六扇门高手,但她的作用不容忽视,走到哪里,就能给哪里带来一片笑声。除她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到。 吃过晚饭,狄仁杰陪着青书到院中散步。 大门外,长安城灯火迷离,高处飞檐上垂落的大红灯笼随处可见,仿佛一串串天火,映亮了半边天空。 被困于海市蜃楼时,狄仁杰眼中只看到大片灰色,却没有丝毫色彩。 “敌人想给长安城的旗帜换一种颜色,太狂傲,太嚣张……铁骨忠臣还在,敌人就不可能轻松做到。”他默默地想。 “我一直心存愧疚,师父的遗蜕被鼠患所伤。”青书重提旧事。 “那只是意外,不必自责了。”狄仁杰说。 “所以,只要皇上前往,请大人务必陪同,一起向师父遗体告别,然后为青书解释,乞求师父的原谅。”青书说。 “那是当然,我会禀明皇上,劳烦他的金口玉言,向白眉道长祝祷。”狄仁杰点头。 他们都是极度自律的人,稍有失误,就会记挂于心,想办法补救。 两人沿着花径到了后院,迎面看见柳生牧云大步走来。 狄仁杰为两人介绍,但柳生牧云抱着胳膊,傲慢地昂着头,只向青书点了点头,便大摇大摆地去了。 “柳生牧云一向如此。”狄仁杰向青书解释。 “没事,大人,高手行事,素来如此。”青书说。 大理寺是个讲求通力合作的地方,几乎容不下柳生牧云这样的人。相反,陶荣、柳叶、胡先生他们,个个卓然不凡,但却平易近人,从来没有什么架子,与其他人打成一片。 现在,狄仁杰最大的希望,就是关亮也能如陶荣一样,迅速成长起来。 “整理师父遗物时,我又想到了那两封高丽密信。大人,如果它们没什么用处,就干脆烧掉,免得落入好事之徒手中,影响了师父一生清誉。”青书说。 狄仁杰深有感触,也提及了鬼王的情报。 如果有人诋毁白眉道长或者燕云十八骑,他都无法容忍。尤其是鬼王那样的情报贩子,通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到了最后,往往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甚至演化为血口喷人。 “大人,师父襟怀宽广,如同青天日月,究竟是善是恶,世人自有公论。犹如日月之盈亏,不必矫饰,人人皆知。前几年,我随师父游历北国,从嘉峪关至山海关,从淮河至北海,也见过燕云十八骑里的叔伯辈人物。他们不但没有谋反之心,而且谈及当今皇上,全都赞不绝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们都已经垂垂老矣,无法再度出山,为大唐效力。回来的路上,师父谈到这一点,也总是耿耿于怀,胸中块垒难消。”青书说。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狄仁杰连连点头,“我只希望,无论弯月夫人的扫梅轩还是道长的白眉书院,都能化戾气为和平,随着时间平淡老去,不再激怒皇上,让他将那段往事放下。” 说来说去,狄仁杰为的都是皇上。 大唐只有一把龙椅,也只有一位皇上。他在,江山就稳如泰山,固若金汤。他若有事,天地倾覆之灾转瞬即至,大唐的百姓也就遭殃了。 “青书谨遵大人教诲,师父入葬之后,立即命人伐树,不留丝毫后患。”青书说。 她是个懂得审时度势、明辨是非的人,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做到。对于这一点,狄仁杰无比放心。 两人到了后院,四处不见人影。空地上摆着兵器架子,上面插着十八般兵器,全都久未擦拭,蒙了一层浮尘。 平时,胡先生每日都会督促杂役们擦拭兵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狄仁杰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涩,眼眶一热,红了眼圈。 胡先生进入大理寺以来,不求官职,不论虚名,只是勤勤恳恳做事,给狄仁杰当好智囊。 他已经不再年轻,待在这里,很明显没有未来。 “再陪大人走一程吧,人生海海,红尘茫茫,找一个知己,并不容易。”这是胡先生经常对狄仁杰说的话。除此之外,再无妄语。 “我总不能辜负了这些人——”狄仁杰走到兵器架子前,伸手抹拭,擦亮了一把金背砍山刀的刀身。 既然不能给予胡先生什么,那么,总要舍命为他报仇,让伤了他的人俯首纳命。 刀背如雪,映着狄仁杰的脸。 他蓦地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被怒火灼烧得血红一片。 “大人,事要做,心也要稳。师父说,人生在世,想做大事,那就遵循三个‘不’字。”青书淡淡地说。 “哪三个‘不’字?”狄仁杰问。 “不要脸,不害怕,不着急。”青书回答。 狄仁杰醒悟,原来青书在不言不语中已经洞悉了他的内心。 “好一个——不要脸,不害怕,不着急。白眉道长说的,果然精辟。”他说。 “大人,要为大理寺死伤兄弟报仇,容易得紧。不过,在那之前,大人先要心如止水,直至眼中没有怒火,心头没有怒气,身上没有怒意。其实,如果愤怒能够杀人,我等早就怒发冲冠,以怒气杀人了。大人,来日方长,不如放下那把刀,拈花一笑——”青书伸手,指尖上捏着一朵红艳艳的凌霄花。 “我不爱花,只爱刀剑。唯有刀剑,才能让这座城永保平安。”狄仁杰摇头。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不是吗?打江山用的是刀剑,守江山用的是繁花。试想一下,如果这座城里只剩下刀剑武器,老百姓还敢居住于此吗?土地、庄稼、绿树、繁花、酒肆、绸缎……是这些让长安成了天下大城,而不是这架子上的兵器。大人,以您的智慧,这样的问题不过是大雨过后荷叶上的露珠,一眼就能洞察其根本。”青书叹息。 大理寺的围墙上颇多凌霄花,夏日开始,红彤彤一片,艳得刺眼。 四人公务繁忙,平日竟然无人注意这些红花。 此刻,狄仁杰从青书指尖上接过花朵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第一次触摸这红如胭脂的花朵。 那朵花轻若无物,但是极红,极艳,极动人。 狄仁杰抬头,看见了青书深邃两泓如秋潭的眼神。 “大人,师父欣赏你,是因为你心中只有刀剑和大唐。另外的人仰慕你,则是因为,你让这长安城里的花四季次第开放,各自保有颜色。”青书淡淡地微笑着说。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薄薄的藩篱。有些心底事,仿佛不必说,只经着呼吸就能相互传递。 “师父教导我,总有一些事,刀剑做不到,而繁花却可以。拈花一笑,自得奥义。”青书又说。 此时此刻,因为青书的点醒,狄仁杰心中似乎也开放了一朵红花。花再好,也需要有人呵护,为它遮风挡雨。否则,雨疏风骤之后,落红满地,零落成泥,再美的风景也不复存在了。 “大人。”仙儿从树丛后面闪出来,向着狄仁杰招手。 她的出现打断了狄仁杰和青书的交流,很多话已经到了喉头,却来不及说出来。 “什么事?”狄仁杰问。 “我有新的发现,与敌人的海市蜃楼有关,可否请大人移步?”仙儿说。 狄仁杰皱眉,向青书望了一眼。其实,如果仙儿再晚一点出现,他就可以说出某些话,让青书明白,大理寺永远可以做她的后盾。即使白眉书院毁了,她仍可以在长安立足。只要有他狄仁杰在,青书就能够像这朵花一样,平安无虞。可是,仙儿来得不早不晚,正好是在他要说未说之际。 “大人公事要紧,不要耽搁。”青书说。 狄仁杰点点头,走向仙儿。 仙儿带路,两人绕过树丛,走到西侧墙下。墙头上开满了凌霄花,与狄仁杰掌心里握着的那朵一模一样。 “大人,我发现敌人的海市蜃楼竟然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如果我们不能及时找到要害,击杀敌人,也许转眼之间,又要重蹈覆辙。”仙儿说。 “你有什么办法?”狄仁杰问。 “花不迷人人自迷,酒不醉人人自醉。只有保持清醒,才能远离伤害。就像大人掌心的花一样,你若不摘,它就永远与你无关,也不会进入你的心里去。”仙儿说。 狄仁杰挥手,把那朵花扔进树丛里去。 细细想来,他刚才的确有些失态,那些想说的话其实并不该说,尤其是在这种大战即将来临的时刻。这样看,仙儿的出现不是破坏,而是挽救。 “大人,我们刚刚死里逃生,从敌人的层层圈套里出来。我带领柳生牧云留在大理寺,就是为了挽回颜面。我父亲说过,敌人打你,你就要更犀利地回击过去。否则,家和国都要丧失殆尽。现在,我正在践行的,就是我父亲的箴言。”仙儿说。 她眼中有花,但心中无花,与青书有着根本的不同。 狄仁杰突然醒悟过来,后背冷汗涔涔。 “我……我竟然——”他心口一痛,为自己一时的迷失而痛悔。 “大人,大理寺有我坐镇,您可以放手做事。”仙儿低声说。 如果柳叶在场,听了她这句话,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这等于是向狄仁杰要权,将统驭大理寺的大权全都揽在自己怀中。 狄仁杰抬起左手,伤口虽然被包裹住,但仍然有血水渗出来。 他解开布条,亮出伤口。如果不是被心魔所困,扫梅轩那一战,他将全力以赴,不让黑衣人逃脱。可是,心魔来得突兀,根本防不胜防,这道伤口就是心魔的见证。 现在他把伤口露出来,就是时刻提醒自己,心魔不除,永无绮念。 “我去百骑营。”他说。 仙儿点头:“该做的必须去做,毫无商量余地。生死存亡之际,无论任何手段,放胆实施就是了。” 柳生牧云贴着墙根走过来,双手扣在剑柄上,看似百无聊赖,实则警惕无比。 “有何发现?”仙儿问。 “大理寺四周原先布满窥探者,但现在全都消失了,一个都不剩。我能感觉到,那都是海神帮的人。说来也是奇怪,他们似乎在等一个命令。没有人敢于冒进,反而撤得比谁都快。我想,敌人一定有大阴谋,就像之前的海市蜃楼一样,要把所有人一起装进去。此时此刻,我想找人厮杀,但却没有目标了。”柳生牧云说。 “要想把长安城装进去,那得需要多大的阴谋?”仙儿笑了。 “我们都小瞧了海神帮,尤其是他们的大司命和少帮主。最起码,他们敢于全面出击,重重押注,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一举拿下长安城上,勇气可嘉,未来可期,比你我要强得多。”柳生牧云说。 “方向不对,努力白费,越是努力,就越南辕北辙。不要太悲观了,大人要去百骑营,这就是扭转颓势的开始。”仙儿满怀信心地说。 “百骑营还有可战之兵吗?”柳生牧云懒洋洋地问。 “还有朱玉。”仙儿回答。其实,她也是在提醒狄仁杰,联手朱玉,共同对敌。 “我们动作要快,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柳生牧云说。 狄仁杰相信朱玉,因为对方是个有缺点的人,瞻前顾后,爱惜羽毛。正因如此,狄仁杰觉得能够与对方结成联盟。小人动之以利,君子晓之以义,既然他已经看到朱玉的弱点,就能够加以利用。 他之所以敢把大理寺的大权完全交给仙儿,也是因为看到了对方的内心。 仙儿不像柳叶,通晓全局利益。正如狄仁杰所料的,现在仙儿能够看到,只有彻底消灭海神帮,才能保证高丽国的安全。两者都在海上,此消彼长,纷争不断。如果长安城一战能够重创甚至全歼海神帮,高丽国就高枕无忧了。 当下,仙儿正在做的,就是利用大理寺的力量,正面抗击海神帮,为高丽国扫清未来的隐患。所以,对于仙儿和柳生牧云来说,这一战无关于正义邪恶,也不是为了大唐,而是为了自己的国家。 狄仁杰回到青书那里。心里再也没有绮念,只剩国家大事。 “如果大人有事,青书就告辞。”青书说。 “我要去百骑营,柳叶可以陪你。”狄仁杰说。 青书摇头:“我是来看大人的,既然大人身体无妨,我就该回去了。更何况,书院那边百事繁忙,容不得我静下心来留宿休养。” 既然如此,狄仁杰没有强行挽留,而是吩咐柳叶备好马车,送青书离去。 柳叶十分不解,拉着青书的手依依不舍。 “明日之后,大家就都有闲了。到时候,妹妹到书院或者是我到大理寺来,都很方便。今日暂别,来日再见。”青书说。 第34章 天大诱饵 青书的马车离去之后,狄仁杰立刻备马,单人独骑,赶往百骑营。 今晚,金吾卫的人数依然众多。到了百骑营外,仍然有人拦住狄仁杰检查腰牌。 狄仁杰不禁连连皱眉,耐着性子等对方检查完毕,然后下马,请百骑营的门军通报。 朱玉并未迎出来,而是等在大厅里,态度冷淡之极。 “朱大人,有要事相商,请斥退左右。”狄仁杰说。 “有什么事尽管说就好了,两边都是我的亲信,没什么可保密的。而且,狄大人,如果你的事无足挂齿,那我可没有什么兴致等你讲完。天晚了,我早就该睡了。”朱玉说。 “这件事,能够令朱大人连升三级,是一个大大的功劳。所以,还是让他们下去吧,免得泄露风声。”狄仁杰说。 朱玉冷笑,斜睨着狄仁杰,似乎在判断这些话的可信性。 “真的?”他问。 “我们两个公务都很繁忙,如果只是扑风捉影的事,我又何必夜半前来?”狄仁杰反问。 朱玉低头想了想,挥挥衣袖,两边的人全都下去。 正是受了仙儿的启发,狄仁杰才有了这个大胆的计划,那就是陪同皇上,夜探白眉书院。换句话说,他是让皇上作为诱饵,把海神帮的所有杀手全都调出来,一举全歼。 这个计划的出发点,就来自于海神帮说过,要让长安城头的旗帜换一种颜色。动了皇上,换种颜色,就不再是难事了。所以,狄仁杰大胆判断,只要皇上出宫,海神帮的所有埋伏就会立刻发动。 他慢慢地把这个计划讲给朱玉听,到了细节处,越讲越细,听得朱玉目瞪口呆。 “你这是……狄大人,你这是要把皇上当诱饵,这可是弥天大罪。只有傻子才会陪着你一起行动,就算借我三个胆子,我也不会答应。”朱玉说。 “富贵险中求,这个时候只有刀头舔血,才能绝地反击。朱大人,消灭了海神帮,你就是保卫长安城的第一功臣,一定能够再获擢升。你放心,这一战之后,没有人跟你争功,一切功劳全都属于百骑营,属于你朱大人。我和大理寺要的,只是长安平安。”狄仁杰说。 自始至终,他没有一句假话,因为这一次,他必须借助于百骑营的力量,才能实施这一计划。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手下已经没有可用之兵,仅存的力量还得用于保护大理寺。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朱玉连连摇头,身子下意识地向罗汉床里缩进去,仿佛狄仁杰手中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稍有不慎,就会烫伤。 狄仁杰早就料到朱玉的反应,微微一笑,端起茶盏,轻啜着香茗。 再好的计划,都需要给对方考虑的时间。就像钓鱼,鱼饵再美味,也得沉入深水,让鱼儿有观察吞钩的工夫。 夜还长,青书的马车正在中途,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赶回书院去。 只要她平安抵达,狄仁杰就可以放胆实施这计划了。 “皇上知道你我的本意,一道圣旨下来,我们就要人头落地,百骑营和大理寺就得有人乐破肚皮了。”朱玉寒着脸说。 京城之内,候补当官者成百上千,无论哪个官署有位子空出来,立刻有人踊跃补上。 正如朱玉所说,很多人觊觎着他和狄仁杰的位子,巴不得两人有个马高镫短,白白地让出空职来。 “只要朱大人同意,我马上进宫,向皇上请命。你放心,我只是要借用百骑营人马,所有杀身罪责,一个人全担着。朱大人,这可是稳赚不赔的好生意,你只要点一下头,连胜三级的好事就定下来了。”狄仁杰说。 朱玉低头不语,直到狄仁杰喝完了那盏茶,才猛然开口:“狄仁杰,你到底想干什么?海神帮实力那么强,来势那么猛,非得此时此刻与他们正面火拼吗?” 狄仁杰冷哼了一声,表情变得冷峻无比:“我们是官,海神帮是盗。实力再强,来势再猛,强得过、猛得过我大唐百万大军、长安八万卫士吗?朱大人,你一定是在百骑营中享福太久了,大概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没有说下去,好多刻薄的话,言尽于此,任凭朱玉自己体会。 朱玉叹了口气,向靴筒里一摸,掏出一封信来,凌空一掷,落在狄仁杰手边。 “看看,这是我收到的警告信。不只是我,朝中超过一半以上的官员都收到了。那些人都按兵不动,凭什么我们就该冒着枪林箭雨冲锋陷阵?他们是官,我朱玉也是官,谁的命贵,谁的命贱?”朱玉愤愤不平地说。 狄仁杰展开那封信,上面的内容极其简单,只有寥寥几行——“敬上百骑营朱玉大人,三日内,约束手下,按兵不动。若成,黄金三万两于三日后午夜送往府上。若不成,三日内,贵府上下二十二口,杀无赦。” 信的末尾,画着一尊海神娘娘侧影,与仙儿画的那幅画一模一样。 狄仁杰根本想不到,海神帮竟敢向朝廷命官发出这种赤裸裸的威胁信。而且,从朱玉明哲保身、噤若寒蝉的表现看,威胁信已经收到了奇效。 “这封信不像是开玩笑,你说呢?”朱玉问。 “当然不是开玩笑,但是,身为朝廷命官,受到如此威胁却只能胆怯如鼠,岂不可笑?”狄仁杰反问。 “朝中人人明哲保身,谁跳出去,只会丢了自己性命,成了别人的笑柄。更何况,这江山是皇上的,他还没有发话,别人何必越俎代庖?”朱玉回答。 狄仁杰不再开口,起身告辞。 朱玉有些意外:“狄大人到哪里去?” “我要入宫去见皇上。把朱大人说的这些话如实禀告。”狄仁杰说。 这正是他的杀手锏,诱惑朱玉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以此为把柄,要挟对方就范。这不过是大理寺的审案套路之一,狄仁杰平日不屑使用,但现在拿出来对付朱玉这种人,十分有效。 朱玉慌了手脚。跳起来阻拦:“狄大人,我们只是私下聊聊,何必当真?刚才我说的,只不过是转述别人的话,与我无关。” 狄仁杰冷笑:“朱大人,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随我入宫,面见皇上,按我的计划执行,第二……”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盯着朱玉的脸,任由对方猜测。 朱玉急得跺脚,但已经入了狄仁杰的圈套,毫无办法:“好吧,好吧,我随你入宫,拼命一战,哪怕把百骑营的老本都赔上,也认了,唉——” 两人一起入宫,去御书房拜见皇上。 一路上,狄仁杰再次向朱玉解释了自己的计划,细节越来越完善,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到了皇上面前,他重复了第三次。 “拿我做诱饵?”皇上立刻明白。 狄仁杰面无惧色,径直点头承认。 “这句话真是大胆,你要知道,一旦出了纰漏,就会引发大祸。”皇上沉吟。 朱玉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额头碰地,再也不敢抬起来。 “为了诛杀海神帮,值得一试。”狄仁杰说。 皇上绕着龙书案缓缓踱步,随手拿起桌上的几封信,扔在狄仁杰面前。 狄仁杰不用拆开看,就知道其中内容与朱玉收到的相差无几,都是来自海神帮的威胁信。 “皇上——” 他再次开口,但是立即被皇上打断:“海神帮不除,长安永无宁日。狄仁杰,你放手去做,无论出现什么纰漏,我都替你担着。” 狄仁杰大喜,立刻磕头谢恩。 “朱玉,我命令你,百骑营上下全部听从狄仁杰调遣,不得有误。”皇上继续吩咐。 朱玉惊魂未定,连连磕头。 皇上斩钉截铁地吩咐:“狄仁杰,京城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如果一味龟缩下去,我大唐江山还有什么存在的希望?海神帮要战,我们就陪它战到底,直到将这些无耻海盗消灭得一干二净,不留根苗。” 走出御书房的时候,朱玉浑身打颤,还没有从惊惧中清醒过来。 狄仁杰只好搀扶着他,一步一晃,蹒跚而行。 “我没想到,狄大人,如此疯狂的计划也被你想到了,而且皇上还允许了……我们百骑营都是忠臣,看起来单单是忠臣无用,还要懂得用套路陷害别人。”朱玉开始喋喋不休地埋怨。 “等到立了这个大功,朱大人就没有工夫埋怨我了。”狄仁杰说。 “立功,立功,海神帮来势汹汹,要想立功,殊为不易,恐怕得牺牲掉百骑营几十条人马才行。”朱玉忧心忡忡地说。 “几十条或者几百条人命,对于保卫长安来说,都是小事。”狄仁杰说。 他从来都珍惜属下的性命,但是这一次,如同填补黄河决口一般,无论投进多少沙袋,也在所不惜。最重要的是,他必须达成目的,全歼海神帮。 寅时初,准备停当之后,狄仁杰带着一队人马,护卫着皇上的马车,缓缓离开百骑营,出了北门,一直向前。 百骑营的探马来回穿梭,将沿途情况禀报过来。 正如狄仁杰所料,马车刚刚出宫,长安城内外就已经暗流涌动,至少有七百人从各个角落里涌出,形成十几支队伍,暗地里跟随上来。 “还不够多。”听了这些消息,狄仁杰意犹未尽。 按他的设想,海神帮至少会出动一千五百人左右,紧跟着皇上的马车,伺机动手。 如果没有这辆马车,敌人只会躲在暗处,绝不会露出行藏。 “就这样一路走下去,直到胜利——”他骑在马上,远眺前方。 天色微明,道路崎岖,仿佛象征着长安的未来正处于跌宕起伏、晦暗不定的危机之中。但是,狄仁杰心里充满了希望,这希望就像是烧掉了海市蜃楼的那把大火,呼啸而来,席卷而去,将敌人的阴谋扫荡一空。 卯时初,车队抵达白眉书院门外。 狄仁杰下马,穿过帐幕,直抵门口。 白眉的棺材停放在大帐之中,前面摆着供桌。 地上,铜盆里的灰烬还没熄灭,显然有人刚刚祭拜过。 “大人,大人,您来了。”关亮从书院里匆匆跑出来,脸色十分憔悴。 “是,皇上也到了。青书呢?请她出来,迎接皇上。”狄仁杰说。 关亮答应,立刻返回,去找青书。 狄仁杰向四面打量,心中无限感慨,过去,他每次到白眉书院,都是在此处下马,然后亲手捧着礼物,恭恭敬敬地进门。 有几次,白眉预先得了消息,由青书陪着,亲自迎出来。 “那种情形,再也不会出现了。接下来,这书院中只剩青书,再往后,书院也许就不存在了……”想到未来,他不禁黯然神伤。 以上种种,都是拜海神帮所赐。所以,狄仁杰心里不仅有哀恸,更多的则是愤怒。 杀人偿命,血债血还。唯有杀尽海神帮,才能补平心中大憾。 在他身后那队人马,共有四十人,都是百骑营的精锐。 他感到有些遗憾,平生第一次率领别人的队伍参战,每个面孔都很陌生,每个人都叫不出名字……他怀念陶荣、柳叶和胡先生,也真心希望他们能尽快站起来,大家再次并肩战斗,保卫长安。 “大人。”青书的出现在大门口。 “皇上来了,轻装简从,微服私访。”狄仁杰说。 “多谢大人,白眉书院上下,感恩莫名。”青书鞠躬致谢。 按时间估算,她刚刚从长安城回来,一夜车马劳顿,只睡了几个时辰,也是相当疲惫。 狄仁杰带着青书走到马车前,躬身禀告:“皇上,青书姑娘跪迎。” 青书在车前跪下,俯首叩头。 狄仁杰掀开车帘,搀着皇上缓缓下车。 “青书姑娘,平身吧。”皇上说着,轻轻咳嗽了几声,捂着嘴,眉头深蹙。 一行人到了白眉的灵棚内,皇上挥手示意,命狄仁杰代为上香祭拜。 狄仁杰走到供桌前,将手里的香插入香炉,忽然觉得,山风变得分外凛冽起来。 “狄仁杰,我们到里面去。”皇上向书院里指了指。 狄仁杰点头,搀扶皇上向前走。 过了书院的大门,迎面正看见那棵高大的桂树。 “就在那下面坐吧。”皇上指着树下的石凳。 所有人留在门外,不敢进来打扰。皇上身边,只有狄仁杰相陪。 皇上坐下,默默地低着头,似乎心事无限。 狄仁杰站在一边,眺望着远处的山坡。君臣二人都不开口,书院内只响着山风吹拂树叶的哗啦声。 他们都在等待,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的杀手也在等待,等待一个兔起鹘落、电闪雷鸣的激战爆发时刻。 “狄仁杰,你说,敌人为什么要在这里杀人?其实,换个地方,换个方式,也许就能将杀人之罪嫁祸在朝廷头上了。是敌人太愚蠢,还是敌人太着急?有线索说,敌人要将长安城头的旗帜换一种颜色,是不是?他们太急了,实在是太急了。”皇上开口。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千将易得,一帅难求。皇上,千军之败,只因一帅领导无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海神帮的势力多大,只要指挥失误,也会满盘皆输。所以,现在,我们还得等下去,等他们按捺不住,自己跳出来。”狄仁杰说。 “等到几时呢?”皇上问。 “就是现在——”狄仁杰陡然间拔刀,仰面向上,格挡由树顶刺下来的一杆八尺方天画戟。 他的刀太短,力量太轻,而方天画戟是十八般兵器里的“重兵”,与宣花斧、开山刀、西瓜锤并列。 一个回合之后,狄仁杰被逼后撤,有两人从树上跃下,扼住了皇上的喉咙。 两人五官绝似,一人用左手、一人用右手控制住皇上,另外空着的那只手则合握着一杆方天画戟。 “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呵呵呵呵……”两人一起大笑。 第35章 真相大白 这不是狄仁杰想要的结果,按照他的计划,皇上的马车一到,敌人就会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形成最后的绝杀。皇上本来就是诱饵,钓的是海神帮的主力,而不是这些马前小卒。 “这样就得手了?以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全都用不上,哈哈哈哈……”两人一起笑起来。 “来者通名?”狄仁杰大贺。 “到了这种时候,我们是谁,还重要吗?”两人一起冷笑。 忽然间,两人胸口各自出现了一把短刀,正中心窝,一刀毙命。 两人倒下,方天画戟落地。 皇上轻轻拍了拍手,皱着眉,走过来。 “狄仁杰,这就是你的计划,怎么看起来一切都不是那么顺利?”皇上问。 狄仁杰轻轻摇头:“一定是出了某个纰漏,否则不至于如此。” “那就说,计划失败了?”皇上问。 狄仁杰虽然不甘心失败,但这种情况下,也只能点头。 “那么,我们回去吧,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皇上说。 两人向外走,青书也一步跨进来,拦住两人的去路。 “怎么?”狄仁杰问。 “皇上,狄大人,既然来了,不如喝一杯茶再走。更何况,狄大人的妙计还没有收到效果,现在回去,岂不是徒劳无功?”青书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但却不是狄仁杰熟悉的那一种,而是完全陌生。既冷漠又讽刺。 “青书,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狄仁杰问。 青书招手,四面的飞檐上立刻出现了几十名弓箭手,弯弓搭箭,瞄准狄仁杰。 “她就是幕后黑手。”皇上说,“你一直寻找的敌人就在你身边,狄仁杰,这一次你输得心服口服了吧?” 狄仁杰皱眉,他完全没有想到,青书会有二心。这应该是此次计划中最大的纰漏,他一直觉得,青书才是需要保护的人。 “二位留在这里,稍安勿躁,等到长安城里的事告一段落,再行决定去留。”青书说。 “你到底是谁?”皇上问。 “你呢?你也不是皇上,而是百骑营朱大人。”青书冷笑起来。 皇上仰天大笑:“没错,没错,我是朱玉。我一直以为,狄仁杰是天下第一智囊,才会听信他的话,加入这个计划。谁想到,这计划根本就不会成功,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圈套。狄仁杰啊狄仁杰,我最大的失误,就是不该让你进百骑营……”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狄仁杰苦笑。 青书点头:“我到大理寺去,本来是为了刺杀金仙儿,因为她在海市蜃楼的幻象中看到了我的脸。只有杀她灭口,这个计划才能进行下去。可惜的是,我也料错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侧影。正因如此,她才逃过一劫。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知道你要去百骑营。所以早就命令我的线人一路跟随,刺探虚实。当下,除了百骑营朱大人,你大概再也找不到可以借用的力量。之前关亮说过,你安排他向快刀门借兵,我想告诉你的是,借来的兵已经伏尸荒野,一个不剩。狄大人,认输吧,黄昏之前,长安城上的旗帜就要变了颜色。” 狄仁杰垂下了头。眼中黯然无光,只能面对这场全面失败。 现在,他已经不用去推断青书反叛的原因,结果已经说明一切。这一次,大理寺和百骑营联手完全失败,毫无挽回的余地。 朱玉被他所害,咬牙切齿,懊恼不已。 “至少给我个理由吧?”狄仁杰痛心疾首,凝望着青书。 他被绮念蒙蔽了双眼,在青书这件事上,错得一去千里。 “海神帮大司命,这个理由,可以吗?”青书反问。 “你是海神帮大司命?潜伏在白眉书院,就是为了今日之变?”扮成皇上的朱玉黯然长叹。 与狄仁杰一样,他太关注于公务,完全忽视了长安城内外的江湖势力迁变。而且,他们太相信白眉道长,以为白眉道长身边都是好人,不必加以提防。 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没有人能幸免。只是这一次,他们两人错得太多,只怕要将两条性命全都扔在这里了。 “海神帮押了重注,这一次,不成功,毋宁死。”青书说。 很快,外面的混乱也告一段落。青书领导下的海神帮完胜,关亮与百骑营的人都被控制住。 “皇上那边——”狄仁杰的心一直在向下沉。 青书亲自布局于白眉书院,以逸待劳,扒去了朱玉的伪装。那么,长安城内,她一定也撒下了胜负手,务求在一日之间大获成功。 “幸好,城内还有金吾卫,足以对抗你们的人。”朱玉嘴硬,仍想顽抗到底。 “金吾卫中,一半已经被海神帮买通,比如马良之类。最近调入城内的军队,则是一大半被买通,一小半根本就是海神帮的帮众。朱大人提醒得很对,这些人大有用处,不过不是对抗海神帮,而是进攻城内各处官署要塞。还有,大理寺大牢里关着的那些人,曾经诈死埋名的梁山翼等人都将重新出现,大举反扑,一起成事。朱大人,别嘴硬了,你的百骑营对皇上忠心耿耿,这一次的结果一定是全体阵亡,无一幸免。”青书说。 “全完了,狄仁杰,都是你干的好事。”朱玉无比沮丧,双手抱头,瘫坐在台阶上。 与郭怒不同的是,朱玉将百骑营视为自己扎根京师、谋求发展的本钱。所以,他精心打磨这支队伍,亲力亲为,培养亲信,把每个人都视为自己的摇钱树。 如今,百骑营全完,他的数年积累也就荡然无存了。 “我看错了你,惭愧。”狄仁杰说。 “惭愧”二字,并不足以表达他的后悔。他只是觉得,自己将所有感情倾注在青书身上,实在太冒失、太轻率了。 “你没看错。”青书摇头,“我是海神帮大司命,为了帮派,不得不这样做。不过,狄大人,我向你发出的所有邀约都是真心的,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跨马东去,回归海神帮,一同为帮会效力。当然,一战功成后,长安同样需要你。只要你愿意,仍然坐镇大理寺就好,为新王出力,照样能够发挥自己平生所长。” “新王是谁?在哪里?”狄仁杰问。 门外,有人哈哈大笑,声如洪钟:“在这里,是我,就是我。” 朱玉猛地跳起来,双手揉着眼睛向外望:“我好像听到了……白眉道长的声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狄仁杰熟悉那声音,绝不会听错,正是白眉道长的声音。 当白眉道长大步走进来时,身上仍然套着锦绣团花的寿衣,既诡异,又可笑。 “只有死一次,才知道有多少人真心怀念你。这种感觉,真好,真好。”白眉道长望着狄仁杰说。 这种变化让狄仁杰又惊又怒。自从白眉遇刺,他曾无数次想到这种情景。可是,真相竟然如此残酷, 他想冲过去拥抱白眉,但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完全出卖,没有立身之地。 “这本来就是一个局,要把所有人都装进来,并非只是针对你。记得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人生在世,有些规则永远无法逾越,譬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太相信国家法令,相信皇上,甚至为了忠君爱国迷失了自己,这是完全错误的。我无数次在话里话外提醒你,你却执迷不悟。狄仁杰,现在回头,为时未晚,我身边永远给你留着一个位置,比青书更重要。”白眉说。 对于一个动了凡心的人来说,是否是道长,已经不重要。 狄仁杰说不出话来,在这场智慧的博弈当中,双方以圈套对圈套,以陷阱对陷阱,最后胜利的,却是诈死埋名的白眉。 “真是一个完美的秘计,让人始料未及。直到这一刻,我都无法相信你是这样的人。”狄仁杰摇头。 “他为什么不能是这样的人?他刚刚也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狄仁杰,满朝文武之中,只有你是个傻子,跟别人不一样。我也是傻子,被你骗进来,回到了百骑营,我就一无所有了。”朱玉有气无力地说。 狄仁杰当然不是傻子,只不过,他少年立志,以精忠报国为己任,至今没有更改。像他这样的人,只要稍有运气,就能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这一劫,你还能度过吗?”青书问。 狄仁杰黯然摇头,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能够在海神帮弓箭手的环伺之下安然脱困。 “到我身边来吧。”白眉道长向他招手。 “要我背叛自己的原则,还是算了吧。”狄仁杰摇头。 他把民族气节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任何情况下都不肯放弃。 “那么,你就害了所有的人。”白眉道长说。 “朱大人你呢?如何选择?”青书问。 “我不是狄仁杰,这种情况下当然可以变通。”朱玉回答。 “识时务者为俊杰,朱大人果然识时务。”青书点点头。 “你们的人此刻是否已经发起总攻?”朱玉问。 “没错,进攻信号已经发出,长安城内外全都看得见,包括那些故意被锁在大理寺大牢中的人,也已经有所行动。”青书说。 “这一战,鹿死谁手,也未可知。”朱玉摇头。 “怎么可能?战斗打响之前,胜负早就判定。”青书笑着说。 “如果我说,你们的计谋也在狄仁杰的预料之中,你会相信吗?”朱玉问。 青书摇头,但是并没有忽视这个问题,而是凝视着狄仁杰。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事从来都是如此,阳光之下再无新鲜事。青书,我给了你太多机会等你回头,但你还是令我失望了。”狄仁杰说。 “你的意思是?”青书问。 “智者博弈,胜负只在一念之间。有时候,我们谈论的不是胜负,而是人生。当你成为海神帮大司命的时候,就已经输了。或者说,你的命运已经被钉在耻辱柱上,无论怎样挣扎,结局总是一样。青书,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回头吧。”狄仁杰说。 此刻,每个人都在自说自话,无法左右其他人,这或许就是最高明的智者之间的博弈,以智慧相搏,争夺最后的胜果。 白眉道长脱去了寿衣,挥手扔向树丛。 “那件衣服,你还要穿上的,这也是命运。”狄仁杰说。 即使已经成为敌人,他仍然尊重白眉道长,就像从前一样。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当下,无论是泰山还是鸿毛,对我来说,都无足轻重。我要做的,是一个君临天下、开天辟地的白眉帅,而不是默默无闻的什么白眉道长。狄仁杰,再不过来,我就要大开杀戒了……”白眉道长低声吼叫。 狄仁杰与白眉道长相距十步,但他无法跨过这短短的距离。对于他和白眉而言,十步即是鸿沟。 “抱歉,恕难从命。”他说。 白眉道长高举右手:“准备放箭。” “杀了他?”朱玉问。 “杀了吧。”狄仁杰叹息着点头。 “不能留活口,总是遗憾。这种情况下在白眉书院杀人,怎能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众口啊……狄仁杰,你告诉我,计划缜密,绝无纰漏,但现在看来,却处处都是纰漏,根本无法自圆其说。你要我杀白眉道长,岂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困境——”朱玉皱眉、摇头,但却突然前冲,快如白驹过隙,一剑就刺穿了白眉道长的肋下。 “这一剑,还你在扫梅轩的两刀,足矣。”朱玉一招得手,微笑着后退。 “年轻人,你永远都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不期而至——”白眉脸上也带着微笑。 朱玉后退五步,身体一点一点矮下去,最后轰然倒地,当场大卸八块。 狄仁杰似乎看到青书出刀,但她动作太快,那把刀也近似于透明,所以,出刀与未出刀,只在常人一眨眼的瞬息之间。 “有事吗?”青书问。 白眉摇头:“没事。” 朱玉的剑仍然插在他的胸口,但他面不改色,只是盯着狄仁杰。 “长安城内,你方全败,没有一丝胜机。”狄仁杰说。 “何以见得呢?”青书微笑。 “你的人得手,会发出青色旗花火箭。我的人获胜,会发出五彩旗花火箭。我们稍等一阵,看那火箭颜色,也就一目了然了。”狄仁杰回答。 “好,我们等着,等着长安城内的战斗见了分晓再说。狄大人,请回树下,我有好水、好炉、好壶、好茶,只为招待真正的君子。当时之间,论及君子,狄大人自称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青书悠然说。 狄仁杰气定神闲,退回桂树之下。 刚刚那一回合,白眉带伤,朱玉横死,满地都是鲜血残尸。只不过,这些根本没有影响到狄仁杰与青书脸上的笑意。 电光石火的交手过后,两人一个拾柴点火,一个倒水洗壶,配合得极为默契。 炉火很旺,只一会儿工夫,锅里的水就沸腾起来。 其实,狄仁杰希望这一锅水永远不会烧开。那么,他和青书就会一直守在炉子前,永远等待下去。同样,他也希望长安城内的旗花火箭永不绽放,那样一来,他们谁都不知道那场逼宫之战的最终结果,永远在沉默中胶着下去。 “海神帮大司命——”他一想到这个称呼,就心痛得不能自拔。 “狄大人,水开了。”青书淡淡地说。 “是啊,水开了。”狄仁杰点头。 “你看,这一口锅像不像眼下的长安城?水已沸,茶已洗,只等冲水入壶,茶香氤氲,以奉嘉宾。人生最快意之事,不过如此,是不是?”青书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木勺舀起沸水,倒入茶壶之中。 “青书,回头吧,好吗?”狄仁杰的喉头已经哽咽。 “大人,我回不了头,你呢?”青书反问。 “只要回头,我会倾大理寺之力,为你开脱。”狄仁杰不顾青书话语中的复杂含义,一直说下去,“不管你是谁,只要放下屠刀,临阵倒戈,就是大理寺的战友,就可以戴罪立功。这一战,海神帮根本没有机会,我已经带着皇上密旨,联手百骑营、金吾卫,给海神帮设下了七重圈套。我确信,就在刚才,埋伏在城内的海神帮众已经全军覆灭,不留一名余党。梁山翼、田鹤、田园、孙广甚至包括明明惨死北郊的药铺那些人……他们都是你的伏兵,最危险之地才最安全,所以你把他们巧妙地安排进大理寺的大牢里,等待发动破城之战。你太聪明,试图一手撑起大局,结果却满盘皆输……青书,最后再求你三次,回头吧,回头吧,回头吧……” 他抬起手,攀住青书的手肘。 第36章 连环逆变 青书的木勺停在半空,勺里的滚水冒着热气。 “狄大人,你要我做的事,犹如在滚水锅中养鱼。水都沸了,鱼将焉存?我只能说,这一生,你我似乎要错过了。”青书说。 他们的身份极为悬殊,但彼此心里装着对方,情之深浅,一般无二。只不过,大理寺与海神帮的战争将他们逼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一路下滑,再也不能回头。 “这一战,你根本没有机会,又何必强自挣扎?我已经告诉你结果,为何还不相信?”狄仁杰说。 “不到黄河不死心,我相信你也如此。”青书说。 “其实我早应该告诉你,长安城之所以巍峨不倒,就是因为无数看不见的力量支撑。太平盛世,这些力量隐藏不见,各自保存。一旦敌人来袭,他们就将全部涌现,决不后退。海神帮从东面来,越过潼关,以为已经胜券在握。其实,这正是大覆灭的开始。”狄仁杰说。 他把大理寺的大权交给仙儿,全部精力投入到调度大事上来,自然事半功倍。尤其是获得皇上的密旨之后,百骑营、金吾卫俯首听命,更加令他如鱼得水。 当他站在高处,就能俯瞰全局,洞悉海神帮的阴谋,也看清了白眉和青书的异常之处,从头至尾梳理所有的线索,不再有丝毫的迷惑。 两下对比,此消彼长,他已经占尽上风。 这一战中,朱玉越想苟活,反而不能如愿。相反的是,狄仁杰全面出击,毫无保留,反而大获全胜。 “好了,可以喝茶了。”青书放下了木梢,眺望长安城的方向,“消息也该来了吧。” 忽然之间,远方天际出现了五彩旗花火箭,起初只是一支,接着是四五支、七八支,分别在长安城的东、西、南、北天空中炸开,缓缓落下。 “真是漂亮——早知如此,我该命令手下,胜利之时,也射出五彩旗花火箭就好了。”青书说。 这一次,胜负再也没有悬念,海神帮输了。 狄仁杰没有再次劝青书回头,该说的话都说了,多说无益,也无用。 白眉忽然咳嗽起来,一阵又一阵,咳个不停。 狄仁杰捧起一盏热茶,送到白眉面前。 他们过去是朋友,现在是敌人,但是,情谊仍在。 “你伤的很重,罢手吧。”狄仁杰说。 无论白眉听不听,作为朋友,该说的话他总要说出来,以免良心上不安。 “这点伤,对于我来说算不得什么。真正令我心痛的是失败。这一次,我们没有败给皇上,而是败给了你,真是不敢相信啊。”白眉说。 “道长,过去你曾教诲我,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现在我也告诉你同样的话,及时回头,仍有活下去的机会。”狄仁杰说。 “你还年轻,失败再多,也能等来翻身的机会。可是我已经老了,再也等不下去了,才会在最不成熟的时候发动最不稳妥的攻击,终于招致当下之败。这是天意,天不灭大唐,如此而已。”白眉笑着说。 既然胜负已分,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就没有那么尖锐了。 “接下来怎么办?”狄仁杰问。 “给青书一个机会,这是我唯一的要求。”白眉说。 “不必了。”青书摇头,“既然已经败了,何必摇尾乞怜,为世人多添话柄?海神帮已经被中原江湖看不起,再这样做就更无耻了。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胜得光荣,败得坦荡。既然来了长安,就应看淡成败。” 事情进行到现在,太多话已经无需再说。 自始至终,白眉道长诈死隐身,其目的只不过是化身为幕后黑手,牵着狄仁杰和大理寺的鼻子兜圈子。 狄仁杰仿佛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猫儿一样,越是疾步前进,越陷入层层迷惘之中。 直到他经历了海市蜃楼之后,才幡然猛省,意识到脚下即陷阱,只有大胆跳出来,才能打破敌人早就设下的桎梏。 幸好,他有仙儿,可以全力托付,绝地倚仗。 如果没有仙儿,大理寺甚至长安城现存的人手中,已经无人可用。他想过向百骑营借兵,然后依托朱玉,形成对幕后黑手的反击。可惜,朱玉自私自怜、辛苦恣睢,太珍惜自己的羽毛,仿佛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鸟一般,已经失去了奋斗的勇气,只可调用,不可重托。 仙儿就是拯救狄仁杰于千难万险绝境之中的一条绳索。借助于她,狄仁杰反败为胜。 至于白眉和青书,太沉湎于已有的胜果,荒废时日,错失一举登顶的契机,只能功败垂成,落进了狄仁杰的陷阱。 “其实,我们本来可以相安无事,共同渡过长安大劫,而后重新开始。想想看,九五之尊的龙椅上坐着的是谁,有分别吗?即使长安城头的旗帜换了另一种颜色,你岂不仍是大理寺掌权人狄仁杰,我岂不仍是白眉书院闭门教书的小女子?我们既然愿意未来携手避世闲居,红尘十丈中发生了什么,又与我们何干?”青书深深地叹息。 “是啊——”狄仁杰点头。 三日时间过去,长安城的世事已经是白云苍狗,不复原来的模样。 时间仿佛隆隆而来的战车,碾压一切,撞碎城阙,然后呼啸而去。同时,也割裂了狄仁杰的绮梦,让他认清了隐藏在乱花丛中的利刃。 “就到这里,双方罢手,然后认罚认罪,如何?”狄仁杰缓缓地向着白眉和青书拱手。 他是胜者,却无半点骄狂之色,因为转眼间变为阶下囚的,正是他昔日最尊敬的、最爱慕的两个人。 “幽燕之苍鹰,毕生翱翔于天,一生中唯一一次落地被擒之时,就是它的死期。狄仁杰,我是百万雄师景仰的白眉帅,不是大铁牢里的死囚。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青书,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就是你,现在,世界是你们的,我已经老了,太老了……”白眉满脸凄凉,挺直的后背也无助地佝偻下去。 年轻时,他曾率领燕云十八骑呼啸塞上,杀得北方胡族望风而逃,成就不朽之名。 细究起来,错不在他,以他的功绩,早就可以位列凌烟阁,与徐、秦、程、王等开国元勋,一起留名青史。 祸乱的关键起源,在于皇上错失了功臣的心,遂招致今日之变。 “我无需任何人托付,也无需托付给任何人。”青书淡淡地说,“喝茶吧,世道艰辛,与其絮絮叨叨地诉说,不如一杯清茶,濯我盔缨,净我思绪。” “青书,你是女孩子,不必像我一样,一生孤傲追梦,从不低头臣服。狄仁杰是个善人,如果所有罪责都推在我头上,你就安然无恙,没有任何危险。青书,低头吧,向狄仁杰低头吧——”白眉一边说一边走向青书。 猛然间,他的声音被截断,双手捂着心口,缓缓跌倒在地。 这一次,没入他心口的,仍然是一把海神妖刀。 “狄大人是胜者,我们是败者。胜者有胜者的风度,败者也要有败者的尊严。我尊称你一声师父,难道你最后教给我的,就是向胜者摇尾乞怜吗?我是海神帮大司命,不是大唐皇帝麾下的弃臣。”刀来自青书手上,她淡淡地笑着,俯视倒下去的白眉。 “青书,低头吧,低头吧……”白眉艰难地噏动嘴唇,最后一次劝诫青书。 “我早想告诉你,海神帮答应你越过潼关,并非真心要扶助你。你只不过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一旦长安有变,海神帮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现在,你看清了吗?”青书说。 这是江湖帮派一贯的做法,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一旦盟友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就立刻被反杀,毫不迟疑。 连狄仁杰这个外人看了,都觉得海神帮行事过于乖戾。 “那棵树……扶我到那棵树下面去……”白眉向着桂树伸手。 青书一动不动,已经失去了倾听的耐心。 狄仁杰弯下腰,搀扶白眉,把他送到树下,靠着树干缓缓坐下。 “那一年秋,也是在这树下,我和弯月都还年轻……时光大好,岁月无限,那才是属于我们的好日子。一转眼间,青山白头……红颜老去,多少海誓山盟,全都变了尘土……”白眉喃喃低语。 狄仁杰知道,每一个人都有过去美好的时光和珍存的记忆。可是,时光会走,记忆会老,双手徒然留之不住。如果只是活在过去的记忆里,一个人就完了。 他不忍再看白眉的弥留时刻,这应该是人生最悲凉的一幕。 “青书,就到这里结束吧。”狄仁杰回头望着青书的脸。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计外有计。不到盖棺论定的时候,永远不知道谁胜谁负。”青书说。 “长安城形势已定,城外大军已经包围白眉书院,里三层外三层。并且囊括了附近七座山头,任何人都逃不掉的。”狄仁杰说。 “你的意思是,上天无路,插翅难飞?”青书问。 “正是这样,青书,如果一切罪责全都落在白眉道长头上,大家还有转圜的余地。”狄仁杰诚恳地回答。 这一局,皇上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只要能够下旨特赦青书,那么,所有的罪责定能一律免除。明日之后,青书仍是自由人。 “那么海神帮众呢?是不是也可以免除死罪?”青书又问。 “一切按照国家法定来办。”狄仁杰回答。 “刚刚道长说过,幽燕苍鹰必须一生高飞,绝不哀求乞命。现在你大概不知道,形势已经完全逆转。”青书微笑起来。 “青书,不要再做梦了,在长安城,海神帮不堪一击。”狄仁杰说。 “错,不信你看——”青书向着桂树一指。 猛然间,狄仁杰觉得天旋地转,桂树方圆十步之内的地面轰然塌陷,连同大树一起向下坠落。 危急之中,他只来得及向前一扑,双臂一张,将青书牢牢地抱在怀里。 或许在他心中,从来就没有把青书当作敌人,无论真相如何,他心中的那杆秤一直向着青书倾斜。这是他的真心,越是危急时刻,越能清晰无比地显露出来。 黑暗中,他努力保持清醒。跌落在地时,他用双手护着青书,连续翻滚,卸掉了下坠之力。 他向上看,洞口遥不可及,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圆点。粗略估计,他们三人和大树下坠了数十丈,再也无法上去。 “不要慌,不要怕。”他在青书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才是真正的陷阱。”青书没有动,伏在狄仁杰怀中。 在书院时,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连靠近一步说话都要考虑别人的眼光。如今,黑暗加上困境,让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 “这是哪里?你知道吗?”狄仁杰问。 青书长叹:“我刚刚说过,这就是师父布下的最终陷阱。” 一盏灯笼亮起来,就在前面不远处。 接着,白眉的声音传来:“现在没事了,跟我来吧。” 狄仁杰扶起青书,向着那灯笼走过去。 白眉已经恢复了精神矍铄的状态,胸口那把刀也已经拔去。 “一切只是假象,只有假象,才能完美骗人。”白眉说。 他在前面带路,三个人穿过一条狭长的青石甬道。 “我们去哪里?”狄仁杰问。 “去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白眉大声说。 他按下左手边的机关,后路突然坍塌,碎石泥土填塞了甬道,再也无法通行。 “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退路,只能前进,破釜沉舟,方得永生。”白眉说。 穿过甬道,他们进入了一个宽敞的大厅。 从四面石壁上的图案看,这里应该是一个地下墓穴,后期经过修整,平坦宽敞之极,如同地下宫殿。 “青书,你跟他说。”白眉头也不回,继续向前。 “我们要去宫中,从扫梅轩的水井上去,直插敌人的心脏。”青书说。 “这里距离宫中数十里,徒步如何去得?”狄仁杰问。 “道路车马弯弯曲曲,但前方的地道却是笔直通行。想想看,数十里距离能够缩短至多少?”青书反问。 狄仁杰苦笑起来,自己的确被这些意外问题困住,竟然忘记了“弯路取直、事半功倍”的道理。 这种偷袭相当致命,等于是突破重重防护,直接出现在皇上面前。即便百骑营、金吾卫再警惕,也不会想到扫梅轩的水井会出问题。 “原来,这才是白眉道长一直引而不发的秘计。”狄仁杰的心越沉越低。 “智者的图谋无穷无尽,看似山穷水尽,实则柳暗花明。狄仁杰,永远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更不要相信耳朵听到的。”白眉说。 能够在外人无法觉察的情况下,挖掘这样一条地道直通宫中,真的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至少需要耗时十年,或许只有白眉这样的超级智者才能做到。当然,这也从侧面说明,他对弯月夫人的真心。 “不要妄动,你没有机会的。”白眉说。 同一时刻,青书抬起右手,掌心出现了一只半尺长的连机弩。抵住狄仁杰的后心。 “不要冒险,你完全没有机会。”青书说。 狄仁杰摇头,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会冒险,而且一定会忍耐,直到看清事实真相。 皇上以为,封闭扫梅轩就能切断与过去的联系,但却没想到,白眉已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早就挖通了地道,给皇宫打开了一扇后门。 正如白眉所说,真正的智者永远没有上限,那些自以为拥有无敌智慧的人,在高手面前,一切行为如同儿戏。 眼下,狄仁杰确信,有了这条地道,白眉道长与弯月夫人之间可以做任何事。也就是说,坊间传闻八成以上是真的。 “我真的看错了他。”狄仁杰望着前面白眉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一直以来崇拜的榜样轰然倒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想起了白眉道长说过的话。 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幻想中,对方都这样说过。那么,一切慷慨激昂的忠君爱国之词,全都是假象,只是用来欺骗世人的。 “我自己呢?会不会也是如此?”狄仁杰暗自反思。 在大理寺,他的一言一行都落在所有人眼中。如果不能激励众人,大理寺也就完了。所以,他说的都是鼓舞人心的话,他做的都是身先士卒的事,不给别人留下任何话柄。 他再三确认,自己就是那样的人,真实的活着,说话做事绝不两面三刀,而是言行一致。 第37章 重回故地 “狄大人,或许你一直感到疑惑,我们想要什么?”青书问。 “我得到的消息,海神帮要让长安城的旗帜换一种颜色。”狄仁杰回答。 “错了,海神帮要的不是长安,而是一块长治久安的土地和一道遮挡海浪的大堤。我的人想要好好活着,在长安也好,在登州也好,只要能平安地活下去,谁愿意拼命厮杀?”青书说。 “可是,海神帮一直在挑起事端,祸乱长安,这又怎么解释?”狄仁杰问。 “这其中的原因,狄大人可以去问问登州府。贪官污吏横行,苛捐杂税不止,海边渔人遭受压榨,民不聊生,经年累月。他们也曾击鼓鸣冤,也曾长途上访,但又有什么用呢?登州府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事,黑白对错全都是官府说了算。到了最后,渔民只能揭竿而起,远遁海上,成为海盗,用拳头和鲜血保卫自己的生活。我每次见到你,都想告诉你,海神帮和大理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争取这世上的公平正义而活着。”青书说。 “所以你们杀了钦差大臣马精忠。”狄仁杰问。 “马精忠赶往登州府,唯一的使命就是督办追查剿灭海盗之事。尚方宝剑一到,官军肯定就要展开行动,召集大批人马肆虐海上。可是你知道吗?那些所谓的官军,大部分也是山贼和平民冒充,只为需报粮饷中饱私囊。战争一起,最受伤的仍然是无辜百姓。大理寺不去调查这些,反而一心协助朝廷缉捕海盗,包括你们六扇门的杀人神捕在内,所作所为,与百姓想要的南辕北辙。你以为消灭海盗就是帮助百姓,实际上却是在助纣为虐。所以,我第一年来到长安时,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找机会刺杀你。”青书说。 听了这些,狄仁杰的脸颊开始发烧。 他知道一些登州府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的事,也曾教导过六扇门的人,一旦发现有官员犯事,绝对不能姑息。能够缉捕入狱的,马上执行,力不能及的,也要及时上报大理寺,由上级决断。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惭愧,惭愧。”狄仁杰低头。 他把与青书的初相逢想象得太美好,竟然没有察觉,她是带着无尽杀机踏入长安的。 “这些事,必须从长计议,不是一夕之间就能解决的。”他说。 “官老爷等得起,但渔民百姓等不起。”青书说。 “既然天不下雨雪、天不刮风云,那么要老天何用?不如我们亲自动手,打出自己的一片天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不自由痛快?哈哈哈哈……”白眉高举双臂,朗声大笑。 人人想要自由,但大唐只有一个天、一个地,哪里有真正的自由?狄仁杰在京师久了,自然明白“戴着镣铐跳舞”的道理。 即便是九五之尊的皇上,进出行事,也要接受臣子、谏官的约束,不可肆意妄为。 “打下一片天?谈何容易。”狄仁杰回应。 “今天,马上就要实现了,任谁都无法阻止。”白眉回头,盯着狄仁杰的脸。 “你们以为夺了龙椅,就能一战成功?”狄仁杰苦笑着摇头,“如果世事如此简单,六国联合早就灭了暴秦,霸王项羽早就坐了天下,蜀中汉相早就扫荡北方,杨隋天下早就一统四海……” 太多例子说明,理想与现实永远不能同日而语。 在狄仁杰看来,白眉和青书要的是完全自由的一方广阔天地,最后得到的,或许只是狭窄逼仄的囚室一间而已。 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将无立锥之地。 “你太悲观了,怪不得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就足以让你向皇上俯首帖耳,甘做驾前走狗。狄仁杰,这一战之后,我封你为天下刑罚公、执法公,统管监督官吏清廉、为官公正之责,握先斩后奏之权。普天之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哈哈哈哈……”白眉再次大笑。 狄仁杰摇头:“执掌大理寺足矣,绝不奢求更多。” 他记起来,在药铺时,其中一名奸细最大的理想就是将来执掌大理寺。看起来,即使是在海神帮里,也有人不肯泯灭良心,抱着为天下尽力的志向。 所以,他必须对得起大理寺的金字牌匾,战斗至最后一刻。 三人边说边行,耳边渐渐传来水声。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哈哈哈哈……”白眉大喜,加快脚步,飞奔向前。 地道出口就在井壁的凹陷处,距离井沿约有六尺。 三人出了水井,已经身在扫梅轩中。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透过桂树的叶子铺洒在院中,形成错落的光影,斑斑驳驳,十分写意。 白眉登上台阶。转身望着狄仁杰和青书:“你们等在这里,我进去看看。” 他虽然强颜欢笑,但喉头已经哽咽。任何人都没有一副铁石心肠,故地重游之时,回想过去伊人风采,心中总会感慨万千。 “请吧。”狄仁杰挥手。 他能想象,年轻之时,白眉每次到这个院中来,都会欢欣鼓舞,心潮澎湃。而那时的弯月夫人也是艳压后宫,卓然不群。如果换了一个环境,他们一个是万人景仰的白眉帅,一个是闭月羞花的大美人,郎才女貌,相得益彰,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可惜造化弄人,错失姻缘,才会导致过去二十年来,两人天各一方,不得善终。 白眉转身,无声地走入殿中。 “我们不是敌人,如果海神帮的困境真的如你所说,我会全力斡旋,解决登州府的事。”狄仁杰说。 “无论你相信与否、解决与否,都不重要了。这里是长安城的心脏,拿下这里,城头的旗帜就将换了颜色。你能做的,不过是选择归降、劝降还是人头落地?”青书淡淡地说。 与之前狄仁杰一样,她虽然获得了胜利,脸上也毫无喜色。因为这种胜利来得太艰难,步步杀人、节节流血才换来了收获。只是惨胜一分,并不比失败强多少。 “白眉道长是当世少见的智者,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与他相比,我和大理寺都是愚者,可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狄仁杰说。 青书在台阶上坐下,双手握着连机弩,仍然指向狄仁杰。 “我们还在等什么?”狄仁杰问。 “既来之,则安之,多等一等,又有什么关系呢?狄大人,我一直在想,变化无处不在,或许我们等的就是一个最终变化。”青书说。 “你以为一切都在白眉道长预料之中吗?”狄仁杰问。 “难道不是吗?”青书反问。 “我一直在说,这座长安城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不堪一击,建造这片城池、打下这座江山的那些人,更不是你们想象的昏庸懦弱。亢龙有悔,见错能改,龙潜于渊,不容小觑。如果海神帮早能想到这一点,又何必越过潼关?”狄仁杰无比惋惜地说。 “再等一等吧,你我说的,都不是最终结局。”青书摇摇头。 他们都累了,从昨日到今日,没有好好安睡过,而是连续面对各种突变。 “也许吧,我也很想看看,白眉道长到底如何应对最后揭幕的一刻?”狄仁杰说。 两人不再开口,默默地对着那棵桂花树。 外面,长安城或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唯一的清静之地,只剩这方圆数里的皇宫。可是,最猛烈的爆发往往是从最安静之地开始。 只不过,狄仁杰很清楚,胜负到底握在谁的手中。 若干年前,就在这院中,留下了白眉和弯月最美好的记忆。宫苑虽深,禁锢不住年轻人的梦想和希望。 世事不能重来,即便错过,也只能接受苦果。 狄仁杰心里已经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他只希望,找到一篇良方,化解白眉心中的坚冰。 一阵风过,枝叶拂动,花蕊落了满地,庭院里飘满了桂花的芬芳。 “如果白眉书院没有之前的祸乱,大概桂花树下也是同样的风景吧?”狄仁杰仰望桂树,心里充满了惆怅。 “本来,一切可以避免。如果弯月夫人没有自绝,师父就会一直忍耐下去,直到所有人都老了,所有错误和仇视,所有坊间谣言,所有误解……都随风而散,不留痕迹。可惜的是,一夜酒后,皇上突然闯入这里,当着秋水和浮萍的面,大声叱骂弯月夫人,说她是大唐后宫之耻。皇上离去后,夫人就割腕自绝了。师父收到这个消息,三日三夜不吃不睡,只在纸上写字。我亲眼所见,他写了几千个‘杀’字,胸中杀机,如怒海波涛,拍案而起。那两封高丽密信全都来自海神帮老帮主笔下,起初,师父还在犹豫,夫人之死,仿佛在浇满了鱼油的柴堆上丢了一把火,腾地一声爆燃起来。你说,他这样做,错在哪里?”青书的目光穿透了桂树枝叶,飘到无尽楼阁之外。 “那的确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狄仁杰不说对错,只说感受。 “我说过,海神帮众只想好好活着。就像师父,他也只想与夫人好好活着,一个在宫内,一个是书院,只要知道彼此平安无事,同在一片蓝天之下,就过得开心喜悦。他几度说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以后数十年中,竭尽全力为朝廷出谋划策,平定边塞,稳固海疆,让大唐江山千年不倒,成为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盛广袤之国。这一切,都让皇上的一夜酩酊大醉给毁了。”青书接着说。 狄仁杰苦笑一声:“其实,青书,你若是如此维护白眉道长,天下人也许就有不同之音了。” 按照人伦常理,白眉与弯月夫人之间再怎么青梅竹马、清白纯洁,都已经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弯月夫人是先皇的女人,已经不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不可能自由选择与谁交往。白眉这样做,早就犯了欺君之罪,论法令当斩。 “他没有错。”青书说。 “那错在谁?”狄仁杰问。 “错在皇上。”青书回答。 狄仁杰摇头:“青书,但愿道长心中不是如此想法,否则,这个结,再也解不开了。” “既然解不开,那就不要解了。吾有利刃,再多死结,都能迎刃而解。”白眉从大殿里走出来,倒背着手,昂然挺立。 “道长,即使手握利刃,也不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颠倒是非,混淆对错。”狄仁杰站起来,冷峻无比地反驳。 “对这院中发生的事,你又知道什么呢?弯月是我的女人,自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她这一生应该属于我。”白眉淡淡地说。 他的眼角带着隐隐的泪痕,但声音冷漠如冰,满含杀机。 “走吧。”他说。 狄仁杰不再开口,既然辩白已经结束不了问题,那就只有等待最后的生死对决了。 他们从隐藏在桂树树干里的密道下去,一路前行,沉默不语。 即使是百骑营的高手都在这里,也未必能阻挡得了白眉道长和青书。更何况,连朱玉都死了,已经无人能够为皇上一战。 从地道出来,已经是御书房一侧的花丛。 青书打了一声呼哨,有一名小太监弯着腰匆匆跑过来,低声禀报:“在大殿,一个人。” 狄仁杰皱眉,原来后宫之中已经被海神帮渗透,到处都有眼线和内奸。 “很好。天助我也。”白眉道长低语,向右一拐,直奔金銮殿。 日已西斜,金銮殿中空无一人,只剩那把九五之尊坐过的龙椅。 “怎么没在这里?”白眉道长一怔。 三个人进了大殿,一直向前。到了金阶下面。 平时,臣子都在这里止步,不敢逾越。 当下既然空无一人,白眉道长便大步上了进阶,在龙椅前稍微一停,立刻旋身坐了上去,双手按在扶手上,神态倨傲,睥睨一切。 “这把椅子,他能坐得,我也能坐得。”他说。 狄仁杰向上望,忽然觉得,白眉脸上充满了邪恶。 如果说,对方是为了弯月夫人而一怒拔剑,不得不奋起一战。那么现在,他坐在那里,只是一个为了天下富贵而迷失的无耻小人。可笑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前装出来忠君爱国的样子,招摇过市,瞒哄天下。连狄仁杰也骗过了。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你说错在皇上,现在看看,到底错在谁身上?”狄仁杰低声说。 青书无语,她似乎也觉得,白眉道长的行径已经逾矩。 “我们出去吧,师父。”青书说。 “这张椅子,我梦寐以求了很久,现在,既然已经坐上,那就永远坐下去,不再让给他人。”白眉道长说。 “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大局未定,不可放肆。”青书沉下脸来。 白眉道长哈哈大笑:“大局未定,在我看来,大局早就定了,这是我的龙椅,这是我的金銮殿,这是我的——” 话音未落,龙椅上突然弹出九把钢钩,分别扣住了他的脖颈、双肩、双手、双腿、双脚。一扣住即收紧,死死将他箍住,根本动弹不得。 狄仁杰急速后退,青书射出弩箭,嚓的一声,贴着狄仁杰的耳边划过。 “你输了。”狄仁杰说。 “这是陷阱,这是陷阱……”白眉道长叫起来。 这当然是陷阱,其实,自从狄仁杰意识到京城中形势混乱,就已经为皇上布局,设下了这把独特的龙椅。即便不是白眉道长,换成任何人坐上去,都是死路一条。 “皇上在哪里?”白眉道长挣扎了一阵,慢慢冷静下来,低声问。 “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狄仁杰说。 “这是我的末日,我必须见到他,说完最想说的话。”白眉说。 “我已经将皇上藏在密室之中,长安平定之前,谁也见不到他。”狄仁杰说。 他是忠臣,自然不能将皇上作为诱饵,因为那是大逆不道的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由朱玉假冒皇上,引敌人上钩。 “叫他来,我知道,他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白眉大叫。 “我在这里,有什么话就说吧。”右侧的帷幕后面,皇上缓缓踱出,沉着脸,一步一步走过来。 狄仁杰侧身跨步,挡住青书,以免再生变化。 “青书,什么都不要做,听我说。”白眉道长吩咐。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是谁的错,就该认罪服输。”皇上说。 第38章 末路穷途 “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那就是,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白眉道长说。 狄仁杰愣住,万没想到对方要说的竟然是这些。 “我当然要做一个好皇帝,不辜负先皇的嘱托,更不辜负天下人的期望。我也曾对狄仁杰说过,一定要结束扫梅轩和白眉书院的事,彻底清除后顾之忧,竭尽全力治理天下。”皇上说。 九把钢钩不停地收紧,已经深深嵌入白眉道长的皮肉之中。钢钩上不但镶嵌着半寸长的倒刺,而且能够无限扣紧,直至坐在上面的人死无全尸。 这种设计出自妙手鲁班家族,针对的都是十恶不赦之徒。这一次,白眉道长大逆不道,竟敢坐上龙椅,已经不可饶恕。 “那好,只要你知道,我就死无遗憾了。”临终之时,白眉道长脸上浮出了欣慰的笑容,“现在,我可以去找弯月了,谁都不能打搅,无法阻拦,九泉之下自由自在。” “弯月夫人是因你而死的,你知不知道?”皇上向前两步,双拳紧攥,死死地盯住白眉道长的脸,“她原以为,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可以为了她抛弃虚名富贵,带着她一起远遁东海。她甚至向我说过,为了保全皇家的声誉,愿意跟你一起诈死埋名,永远不在世上出现,只求有个自由之身。我告诉她,你只不过是海神帮的傀儡,要帮海神帮夺取大唐江山,你知道她有多么失望吗?她当面问你,你不但不知羞耻,反而大声斥责,说她是妇人之见。她对你完全失望,才会割腕自绝。你倒是好,用三寸不烂之舌散布消息,说我逼死了弯月夫人。我是一国之君,胸怀广阔,既然容得下你和她的事,容得下她独居扫梅轩与你来往,又怎么能容不下她一个人?我只是不屑分辩这些,而是把全部精力用在更重要的事上。死到临头,你仍然道貌岸然,要给狄仁杰和青书姑娘留一个为国尽忠的大好形象。如此虚伪,又有何用?” 皇上说到气愤处,气极而笑,指着白眉,连连摇头。 扣在白眉脖子上的钢钩再收一寸,白眉已经说不出话来。 “师父,这是真的吗?”青书问。 白眉道长已经无法回答。身体猛然抽搐,咽下最后一口气。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伪君子的结局大抵如此,极少例外。 他欺骗了所有人,临终一刻,所有伪装被揭开,真相大白,碌碌一生,只余骂名。 “这就是结局,一个伪君子的结局。”皇上黯然说。 杀了白眉,大祸过去,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是,他的脸上殊无喜色,只剩下莫名的悲愤。 白眉道长死了,天下人只会认为是他逼死了对方,或许还有很多无知的追随者为白眉树碑立传,将他奉为天下少有的忠臣良将。天下人愚钝,相信自己听到的,却不去考虑真相。身为皇上,他不但要接受朝拜和赞美,也要承受诋毁和骂名。 相比之下,做一个奸臣反而容易得多,胜则拥有天下,败则拥有名声,根本无需考虑更多,只要一意孤行去做,就像白眉道长这样。 青书突然退却,飞奔出金銮殿,向南疾行。 狄仁杰追出去,步步紧随。他无意杀人,因为白眉道长横死,青书已经鼓掌难鸣。 猛然间,四面号角声大作,金吾卫的骑兵自各条大街上冲出,向青书追过来。巷陌之中,也涌出了百骑营、大理寺的高手,形成了巨大的包围圈,由四面八方逼向青书。 当下的形势,青书等于是以一当千,无处可逃。 南面,大理寺顶上已经竖起了七丈高的刁斗,仙儿高高在上,手中舞动着一杆五尺红旗,指挥着这场围剿行动。 青书向西,则仙儿的红旗向西挥动,青书向东,那杆红旗则向东挥动。 她在高处,红旗极度醒目,所有追兵都能看得到,无需思考,只需按照旗号指挥行动即可。 几次冲突之后,青书已经无路可逃,被逼闯入了一大片青灰色的巷陌。 仙儿红旗直竖,所有追兵一起止步。 狄仁杰向大理寺那边去,仙儿也从刁斗上下来,与他会合。 “现在,形势逆转,这一局海神帮完败。”仙儿说。 “留她一条活命吧。”狄仁杰说。 “狄大人。我愿意遵从您的吩咐,但是,您给她留的路,她愿不愿意走,尚在未知之中。现在我们一起去看看,到底结局如何?”仙儿说。 柳生牧云跟上来,浑身血迹斑斑,显然在之前的恶战中已经多处受伤。 “你不必过去,我和狄大人足够了。”仙儿说。 “困兽之斗尤其危险。我跟在你身边,至少能够为你——” 仙儿挥手,打断柳生牧云:“你已经重伤,留着这条命,日后还有大用。” 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柳生牧云再痴情,也不可能打动仙儿。那是因为,他们追逐的最终目的不同,鸿雁在天鱼在水,人在殊途,难以同归。 柳生牧云叹气,在剑柄上拍了拍,转身离去。 狄仁杰和仙儿沿着一条小巷缓缓向西,越过金吾卫的包围圈,靠近青书的藏身之所。 这里有几百条小巷,纵横交错,名称也各不相同。当然。大概没有人想去记住这些小巷的名字,就像今日之长安,不会记住牺牲在这场大战中的每一个人。 烈士无名,一毫不值。这就是斗士的悲哀,代代皆是如此。 大理寺、百骑营、金吾卫的人如果阵亡,还能收到朝廷的抚恤金,至于海神帮的帮众,一旦死了,葬身他乡,就跟这个世界再无关系了。 此时此刻,狄仁杰怜悯所有人,而不仅仅是青书或者白眉道长。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他希望这一场险些颠覆长安的大战,能够给予世人最大的警醒,永远记得和平来之不易,每一步都是无数生命和尸骸堆积而来。 七转八折,两人走入巷陌深处。 “这一次,我们再也不会失败了。”仙儿微笑着长叹。 她的身上没有血迹,但是神情极度疲惫,尤其胜过柳生牧云。 “多谢你代我执掌大理寺,才赢来这场胜利。”狄仁杰说。 “狄大人,想必您也知道我的本意,这一战,我借兵于长安,向海神帮展开全面杀戮,正是为了高丽国的未来。要说感谢,我该代表高丽国感谢大人和大理寺才对。你我结盟,善莫大焉。”仙儿笑着回应。 两人都足够坦诚,唯有如此,才能团结协作,达成各人的目标。 狄仁杰抬手,轻轻抚摸着墙缝里生出来的野草。前面的路并不长,很快就要见到穷途末路的青书,面对最后的结果。 他希望,这条路更长一点,好让他有所准备,如何直面青书。 “狄大人,你在想什么?”仙儿察觉了狄仁杰的异样。 “我想到了上一次被困海市蜃楼时,一个人面对绝境,心里悲凉难当,恨不得眼前一切全是噩梦,一觉醒来,睁开眼,又是大好乾坤。可是,人生之中,太多噩梦,避之不及,哪里能够想睁眼就睁眼,想跳出就跳出……幸好,一路有你和柳生牧云相助,终于踏破海市蜃楼的藩篱,重回我大好长安。”狄仁杰缓缓地说。 “大人何故口不应心?您此刻想到的,不是我们的海市蜃楼,而是青书姑娘的。我应该早早告诉您,当日她借着垂地乌云掩护,斩杀小桃红、老裘以及我的两名随从时,根本未给我们留下逃生之路。我那幅画只是在迷惑她,如果没在云中窥见她的真容,我又怎敢夸下海口,独掌大理寺?大人,僵死之蛇未必可怜,待其醒来,必定反噬伸出援手之人——”仙儿停步,左手向前,右手向后,笔直指着,“大人,我等您做决定,要放青书,我们就后撤,绝不再进一步。” 狄仁杰也站住,沉默良久,无法抉择。 “大人,当断不断,必遭其乱。”仙儿催促。 四面静下来,但是杀机暗伏,汹涌澎湃。 狄仁杰深知,当下,只有他能救得了青书。而且,除了他想给青书活路,其他所有人,都想要青书的命,不给海神帮留下一个活口。 “她也不得已……她说,海神帮的人并不奢望拥有天下,只想有一片天空、一片土地,可以自由地劳作生活。有些事,跟登州府有关,官府压榨太狠,海神帮不得不……”狄仁杰想为青书辩解,但这些都不是理由。 “大人,花不迷人人自迷。”仙儿黯然失色。 狄仁杰仍然强辩:“即使不是青书,哪怕换了另一个人面临这种困境,我也会本着治病救人之心,试着给她机会。仙儿,你设身处地为她想想,她是海神帮的大司命,在其位,谋其政,只能为了海神帮的生存竭尽所能。这一次,如果我们给她机会,她必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仙儿后退一步,脸色铁青,已经无话可说。 “大人,大人……”后面,关亮单手提刀,飞奔而来。 狄仁杰松了口气,因为他已经无法面对仙儿的目光,关亮过来,至少能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 “大人,白眉书院那边已经全部安顿妥当,金吾卫伏兵四起,将海神帮的党羽一网打尽。我先回了大理寺,柳大人吩咐我赶来支援,保护大人。”关亮拱手禀报。 书院连番惊变,至今尘埃落定,也算是一件好事,狄仁杰的心总算放下一半。 “大人,您的手下来了,我先回去。前面的事怎样处理,由您一人决断,外人无从置喙。”仙儿垂下了头。 狄仁杰长叹:“仙儿姑娘,我并非有意枉法,但这一次,我必须给青书机会。” 白眉道长、弯月夫人与皇上之间的混乱纠葛,让他感慨良多。有些事,当时不做,错过时机,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比如白眉道长,如果早几年带弯月夫人退隐东渡,也就没有扫梅轩之变了。将一段佳话最终变成了一桩血案,正是白眉道长错过最佳时机的现世报。 现在,他必须放过青书,而不是让她一个人为这场乱世大战担责。 “大人,我愿意支持您做任何决定,但我必须告诉您,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大人遗臭万年,大理寺崩土崩瓦解。”仙儿说。 这是一个最悲惨的结局,狄仁杰苦心经营半生的大理寺,就要这样毁灭了。等于是说,他从前所做的已经毫无意义。包括那些自以为正确的原则也是一样。 “为了青书姑娘,您愿意放弃一切?”仙儿追问。 狄仁杰无法回答,对于他而言,这种代价太大,等于是一种大毁灭。 “为了一个人,毁掉一座城,您的这种选择,明智吗?”仙儿一再追问。 如果她对狄仁杰无情,早就转身离去。而不是始终坚持,想要一个答案。 “我必须要救青书,让她活下去,这就是我唯一想要的。”他说。 很显然,仙儿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又无可奈何。 关亮站在一边,插不上话,只能垂着手陪着。 “既然如此,我回去,马上离开长安。”仙儿终于做了自己的决定。 她很想拯救狄仁杰,但又毫无办法改变狄仁杰的决定。对于深陷在感情纠葛之中的人来说,除非他自己幡然醒悟,别人说的再多,也是砒霜毒药。 “你留下,不要走。”青书从一条小巷中转出来,双手抄在袖子里,神情淡漠,声音平静。 “我留下,你就完了。”仙儿冷冷地说。 “无论什么结局,都要让他置身事外。”青书说。 她指向狄仁杰,接着摇头:“是我犯的错,绝不推给别人。从现在起,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毫无瓜葛。我就在这里,大理寺有本事的话,就来抓我回去。” “放肆,大胆。”关亮低声吼叫,“大人面前,还不伏法认罪?” 其实,他和青书本来合作愉快,将白眉书院的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可是,他被蒙在鼓里,根本没有意识到,白眉书院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如今他追上来,也有将功折罪的打算。 “这一战,是我和她的事。”青书指向仙儿,“也就是海神帮和高丽国的事。” 面对这种挑战,仙儿毫无惧色,微笑着迎上去:“我知道,高丽国和海神帮免不了一战,与其将战场布设在东海上,不如放在长安这座天下第一的大城之内。能与海神帮大司命一战,是我的荣幸。” “高丽国小公主金仙儿早就是我想象中的平生之大敌,今日一战,做个了断,也算是我对海神帮最后的交代。”青书说。 “那么,我们这一战,跟大唐皇上、大理寺狄大人都没有任何关系,是不是?”仙儿问。 “那是自然,我们必须先解决自己的事。”青书回答。 仙儿拍掌微笑:“天下那么大,我们真是有缘,不在东海交战,而是远来长安,果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无缘对面不相逢。” 青书也笑了:“小公主的话真是牵强,毫无道理。不过,一战之后,剩下的那人,也能带走最好的姻缘。” 她们话里指的就是狄仁杰,但却都不说破,因为任何人都无法预料谁胜谁败,谁能活着走出这片巷陌。 狄仁杰与关亮后退,为她们让出战场。 这一战,她们提前点明与大理寺无关,只是私人恩怨。那么,别人就没有理由插手。 这就是江湖规矩,人人遵守,不可逾越。 “太阳要落山了。”仙儿向西面天空远眺,随即弯腰,自靴筒里抽出四块断刀来,缓缓连接,变成一把三尺长刀。 那把刀比刽子手所用的鬼头刀稍窄,刀身两面各嵌着一个橘红色的夕阳印记。 “好一把夕阳宝刀,高丽王将这把镇国宝刀传给你,大概就是认定,你将是高丽的未来之王。怪不得你处心积虑要在长安全歼海神帮,原来不仅仅是在帮助狄大人,而是高丽的国事。这一次,海神帮败得心服口服,不但料错,而且忽视了小公主的野望。”青书黯然长叹。 “智者之战,变化万千。胜忽而败,败忽而胜,生忽而死,死忽而生。大司命,这些道理,我不说你也懂。只不过,孟子教诲,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你大概是在长安待得太久了,过得安逸闲适,早就忘记了东海上颠沛流离的日子。这几年,别人磨刀霍霍,你却种花喝茶,别人卧薪尝胆,你却高枕无忧。如此一来,你不败,天下还有什么公平公理呢?”仙儿双手横刀,脸上笑靥如花。 第39章 生离死别 “小公主说得极是,受教了。”青书回手,自腰带中拔出了一把“剑”。或者说,她只是做了一个拔剑的动作,手中根本看不见剑。 “鲛人鱼骨剑——甚好,甚好,父亲传我这夕阳宝刀之时,就曾反复告诫过。天下兵器成千上万,除了鲛人鱼骨剑,其余皆不可怕。你看,我就说过,我们大有缘分,夕阳宝刀与鲛人鱼骨剑之间必有一战,才能完成此生宿命。这大概就是你我之间不得不面对的人生抉择吧?”仙儿说。 青书双手持“剑”,深深吸气:“夕阳在天,你先占了天时,狄大人在侧,你又占了人和。至于我,只不过早一点闯入这百千条长安巷陌之中来,勉强算是占了地利。以二对一,小公主大有胜算。” 仙儿摇头,后退三步,头垂得更低,下巴几乎抵在胸口:“大司命过谦了,鲛人有通天彻地之能,鱼骨剑更是每一代鲛王身上的灵气之骨锻造,能够驾驭此剑的,剑法早就通灵通神。我从父亲手上接过夕阳宝刀,就是为了将对敌鱼骨剑的这份凶险承担下来。胜,不可妄求,不败,已经是我最大的荣幸——” 大战在即,两人却都如此谦虚,与中原江湖人物迥异。尤其是仙儿,说到最后,几乎谦卑如尘,仿佛江湖晚辈乞求前辈手下留情一般。 只不过,话说得越柔软,出招就越暴烈,仿佛夕阳落山之际,明明光线柔弱,热量全消,但那轮太阳却仍然是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只不过是转换到世界的另一面而已。 夕阳宝刀也是如此,仙儿说到最后一个字,刀身上的两轮夕阳突然绽放出千百道刺目的光芒,几乎令人无法睁眼。 狄仁杰的眼睛稍稍一眨,避开强光,再睁眼时,刀锋已经到了青书的脖颈。 仙儿攻势之狂,胜过金刚猛扑,只出一刀,就要斩下青书的人头。 青书出“剑”,在夕阳的光芒中,她手中看不见的“剑”变成了一缕橘红色的光。 光快刀慢,所以,即便她后发制人,也仍然抢先一步,“刺”到了仙儿的心口。 仙儿振臂飞起,如乳燕投林,越过巷陌矮墙,一飞五丈,双手举刀,大开大阖地当头劈下。 青书一动不动,只是双手持“剑”,仰面守望,以逸待劳。 仙儿连劈五刀,但每一刀都被那无形的“剑”挡住。 半空中,刀身上的夕阳一直跳跃、翻滚、震颤、飞旋,但始终不能克制那把鲛人鱼骨剑,找不到一击必杀的机会。 关亮一直仰面看着,眼花缭乱。无法开口。 狄仁杰知道,这一战之后,青书和仙儿只有一个人能够活着走出去。世事从来如此,相生相克,彼此纠缠。就像在茫茫东海之上,高丽国与海神帮不可能同时崛起,只能够一枝独秀。 仙儿做出的选择相当明智,借力打力,转移战场,既不会消耗高丽国的国力,也不会给海神帮反击的机会。现在,如果她能发出最后夺命一击,那她将是最后的胜者。 猛然间,天空中一声霹雳,黑云四合,一场暴雨转瞬即至。 “要下雨了大人。”关亮叫起来,“我们要不要暂避一时?” 狄仁杰摇头,这一战比狂风暴雨更激烈,更可怕。他等待结局,就像等待命运的审判,无论哪一方胜利,都将给他留下巨大的遗憾。 暴雨终于来临,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哗哗的雨声。 战斗仍在继续,借助暴雨之威,仙儿的攻击更加犀利,每次出刀,两轮夕阳全都闪烁起来,将满天的大雨也映成了橘红色。 青书的剑仍然是无形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偶尔撩开雨帘之时,水花闪烁,能够映出到剑上的寒意。 “或许这一次,死的是——”狄仁杰想到了答案,但却不敢在心里说出来。 他不愿看到青书溅血而亡,因为白眉道长死于龙椅的那一幕,已经让他心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几乎举步维艰。 “青书一死,长安再无胜者了。”他一直惴惴不安地这样想。 或许,他的真实想法是,不能让自己与青书初相逢时的那个好梦破灭。 很多人都是为了一个好梦活着,现实艰辛,唯有好梦能够让自己保持活下去的勇气。 仙儿是保卫长安的大功臣,按道理说,大理寺应该相助仙儿杀光海神帮。可是这个人人知道对错的问题,到了狄仁杰这里,却成了两难的抉择。他知道不该徒劳地等待下去,而是应该主动进击,但令他困扰的是,真的不知道应该帮助哪一方。 雨越下越大,巷子里已经积了半尺雨水。 关亮后退,距离战场二十步,连声叫着:“大人,大人,到这边来……” 狄仁杰皱眉,性命攸关之际,关亮却只顾得脚下,实在是轻重不分。 不知何时,青书脚下的雨水变了颜色,原先只是灰黄色,现在却增添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狄仁杰不知道受伤的是谁,但却明白,一旦有人见血,胜负就快分出来了。 猛然间,仙儿落地,夕阳宝刀脱手,斩在青书肩上。 青书手中无剑,但仙儿双手捂着胸口,似乎已经中剑。 “这种结果,能接受吗?”青书淡淡地问。 仙儿后退,一直退到狄仁杰身边,靠在他身上。 “你怎么样?”狄仁杰问。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此而已。”仙儿回答。 “这一战没有胜者,你们看,又是海市蜃楼。”青书向四面一指。 果然,天地之间,灰黄一片,没有半点其它颜色。 “就在这里,我们同归于尽吧。”青书说。 “投降吧,你已经无路可走了。”狄仁杰说。 “大家都没有路走,现在的长安城面临最大的危机——”青书向狄仁杰指着,“你若看不出,别人就更不要说了。” “杀了她,布局者死了,海市蜃楼也就散了。”仙儿说。 这一次与上次不同,布局者无法隐身,海市蜃楼就露出了最脆弱的命门。 狄仁杰知道,仙儿说的没错,布局者是青书,杀了她,困局不攻自破。可惜的是,他手中有刀,心中却无刀,永远下不了手。 “关亮,这一次看你的了。”仙儿向后招手。 关亮走过来,向狄仁杰拱手:“大人,听您吩咐。” “大理寺捉拿人犯,只留活口,不要死人。”最后时刻,狄仁杰仍然想给青书机会。 “遵命。”关亮领命,提刀走向青书。 青书在雨中踉跄后退,靠在墙上。 “最后的机会——”狄仁杰叫着。 “杀了他,你就是大功一件。”仙儿也叫起来。 关亮毫不犹豫,双手举刀。他只希望立功,不管对手死活。 “再见了。”青书说。 接下来,狄仁杰看到了最不能接受的结局。青书向前一扑,任由关亮的刀刺入胸口。 其实,与夕阳宝刀那绝命一战,她已经遭到重创,就算投降,也没有什么好结果。不如就这样壮烈战死,也为自己保留了仅存的尊严。 关亮愣住,他真的没想到,自己能捡到这个大功劳,刹那间愣住,僵立在雨水中。 “你——”狄仁杰只说了一个字,胸口一热,顿时红了眼眶。 “大人,我真的杀了她……不是我出手,是她自己撞上来的。”关亮语无伦次。 狄仁杰走过去,推开关亮。 青书身子一软,倒在狄仁杰怀里。 那把刀已经贯穿了她的身体,鲜血如泉,汩汩涌出,混合着雨水,不断向下跌落。 “不必救了……救不得了……狄大人,就这样离开也很好……抱紧我,抱紧我,这是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走了,你保重,保重,保重……”青书的双眼缓缓闭上,身子越来越沉。 狄仁杰说不出一个字,只在心里狂呼着青书的名字。 他在雨水中跪下,用力揽着青书慢慢冰冷的身体。借着大雨的遮掩,他无声痛哭,任由泪水滚落。 这是他最不想看见的结局,偏偏造化弄人,让他避无可避。 青书求死,也是为了让他不再痛苦抉择。平心而论,青书死,才是最圆满的结局,也是包括皇上在内,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光明尾声。 “大人,大人,我错了,我错了……”关亮连声说。 “你没错,错的是老天,错的是老天。”狄仁杰喃喃低语。 “我们回去吧,让大人自己静一静。”仙儿招呼关亮,转身向回走。 雨越下越大,仿佛天幕被人捅了个大窟窿,倾盆大雨再无结束之时。 狄仁杰累了,索性坐在水里,死死抱着青书。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不如留在原地,放弃这件案子,总胜过现在,生离死别。”他昏了头,忘掉了自己一直秉承的善恶标准,竟然对大理寺过去做的事产生了怀疑。 青书的死,像千斤重锤当胸敲击,令他几乎不能呼吸。 一直到雨停,他都处于浑浑噩噩之中,眼前始终浮动着与青书初相逢时,她那双清纯如荷上露珠的眼睛。 那时,她还年少,初至长安,如同莲花初放,冷香扑面。 “如果岁月可以回头,我早该出离大理寺,去做更自由、更写意的事,而不是坐等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样飞快逝去。都老了,都死了,都完了,都结束了,都错过了……”他终于放开了青书,双手胡乱拍打着身边的雨水。 他疯了,为了青书,也只为青书。明知不免错过,他还是眼睁睁错过了。 刚刚,他完全可以喝退关亮,自己来解决这件事。直到青书扑到关亮的刀上,他才惊觉,又一次错过了人生的花期。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狄仁杰的世界却一直在下雨,无法挣脱出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一直坐在泥水中,怀中抱着青书。天地之间,都被大雨连成一线,所有人变成旁观者,只有他和青书一生一死,孤独无依。 “大人,大人?”有好多次,他听见有人在耳边呼唤,本想答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白眉和青书的死变成了两块大石头,一块压在他的头上,一块压在他的心上,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此结局,让他根本不能接受,但这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或许长安城已经变成了不再适合我生存的一座巨大坟墓,只有离开这里,才能重新开始呼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他厌倦了一切,包括大理寺。 这里曾经是他热情战斗过的地方,所有的梦想和志向也都因大理寺而存在。 “离开吧,离开吧。”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这样说,“总有一天,你也会像白眉或者青书那样,绝望而死。” 雨一直下,让他变得越来越绝望。 猛然间,他摆脱了噩梦,一下子坐起来。 床尾,柳叶正在打盹,被他吓了一跳,腾地跳起来。 “青书呢?”他一开口,先问青书。 其实,他很希望过去的一切都是噩梦。 不过,柳叶的回答让他浑身冰冷,跌回现实:“青书姐姐已经……就在后院的小厅里。我已经吩咐人,买了最贵的棺材……” 嗡的一声,狄仁杰眼前金星乱冒,一下子记起来小巷里的暴雨一战,那不是梦,而是现实。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但仍然感觉湿漉漉的,仿佛大雨不停,一直淋在他身上,也滴在他心上。 “不可能,不可能……”他连说了两句,抬起双手,用力捂住脸。 “大人节哀,青书姐姐已经去了,她一定不愿看见你太过悲伤。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问过关亮,当时,是青书姐姐向他的刀上撞过来,而不是——关亮十分自责,一直跪在青书姐姐灵前请罪。”柳叶哽咽着说。 没有人把青书当做敌人,至少到现在,大理寺都没给青书定罪,等待狄仁杰亲自定夺。 “这件事不怪关亮,要怪就怪我。”狄仁杰说。 他极度自责,本来可以避免这种结果。仙儿为了击败青书,已经竭尽全力,但正是因为狄仁杰的优柔寡断,才会酿成大祸。 他艰难地起身,柳叶赶紧搀扶。 “我去后院看看青书。”他低声说。 “大夫们都说,大人身体虚弱,应该躺下静养。仙儿也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再难过也无用,不如一起放下,从头开始。”柳叶说。 “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去送她一程。”狄仁杰说。 他走了两步,脚下发软,只能靠在柳叶身上。 两人刚刚出了门口,还没走下台阶,仙儿就到了。 “大人当心。”仙儿抢上来,扶住狄仁杰另一条手臂,与柳叶一起,紧紧搀住狄仁杰。 柳生牧云跟在仙儿后面,抱着胳膊,一句话都不说。 “我只是去看看青书,大家不要担心。”狄仁杰低声说。 “我们扶您过去。”仙儿柔声说。 大战结束,她又恢复了温柔低调的本性。如果只看现在,谁也不会想到,她已经继承了高丽国的夕阳宝刀,未来一定是一国之王。 柳生牧云冷笑:“自己兄弟躺倒一片,不去关心,却只惦记着一个敌人。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青书,长安城怎么会乱成这个样子?你们大家都该想想,到底在做什么?” 没有人理睬他,三个人默默地走向后院。 小厅之中,摆着棺材和供桌。正如柳叶所说,关亮一直跪在棺材前。 见到狄仁杰进来,关亮立刻起身,但他跪得久了,双腿麻木,踉跄一步,立刻跌倒。 “关亮,你下去吧,不用在这里了。”柳叶说。 “我犯了错,跪在这里心里好受些。看到大人这样,我越发觉得罪孽深重,恨不得现在就拔刀自绝,为青书姑娘偿命。”关亮垂着头说。 第40章 孤注一掷 “下去吧,这件事不怪你,连日来辛苦,去休息吧。”狄仁杰说。 关亮起身,哭丧着脸,向着棺材深鞠了三个躬,然后转身出去。 “你们也……出去吧。”狄仁杰说。 他担心自己见到青书的遗容之后,无法控制情绪,当场失声痛哭,落在他人眼中,败坏了大理寺的名声。 柳生牧云说得对,如果所有人都顺着他的心思怀念青书,那就会让外人觉得,大理寺是非不分,善恶不明,以后不再信任他们。 柳叶招呼仙儿,缓步退出去。 狄仁杰先上了香,然后向前一步,低头凝视着躺在棺材里的青书。 青书阖着眼,静静地躺着,仿佛只是睡着,很快就会醒来。 “就这样,生离死别,再也不见了。从今往后,你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在我心里,你是青书,不是海神帮大司命,更不是犯上叛乱的非法之徒,永远只是……只是书院里温文尔雅的那个女孩子,永远只是青书……”一万句话、一万滴眼泪涌到狄仁杰的喉咙里、眼眶里,争先恐后地要冒出来,但是,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肯大放悲声。 再多话、再多泪,青书也听不到、看不到。既然是生离死别,即便悲伤如滂沱大雨,也无济于事了。 狄仁杰转身,默默地走出小厅。 “明日,皇上要来大理寺,探望大人,也探望受伤的陶荣和胡先生。”柳叶禀报。 “好,内外打扫,布好岗哨,迎接皇上。”狄仁杰清醒过来,有条不紊地吩咐。 他去看了陶荣和胡先生,两人仍然处于昏迷之中,但情况已经好了很多,总算不用分他的神了。 柳叶和仙儿一直左右跟随,生怕狄仁杰出了意外。 回到书房,柳叶指着桌案上的一本册子:“大人,这是关亮从白眉书院找到的,其中内容与海神帮无关,但却与大人有关系。所以,我命他放在这里,等大人阅览。” 狄仁杰翻开册子,只看了几行,就明白这是青书写给他的私人信件,但却从未交给他。 “大人,我先下去。”柳叶识趣,拉着仙儿出去。 反手关门之际,仙儿发出一声浩叹,余音袅袅,留在室内。 在那些私信中,青书无数次提及狄仁杰的名字。尤其是第一次见面时,青书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狄仁杰的仇恨,但同时,却又折服于狄仁杰的风采与谈吐,远远胜过了她从前见到的所有男子。 “伟丈夫、真君子、大英雄、好男人”——这就是青书对狄仁杰下的评判之语。 再向后翻,青书笔下的文字全都变成了对狄仁杰的景仰与爱慕。 “天堑不可渡,终须两分离。若有银河舟,或能解相思。依依东海鱼,飘飘长安柳。下笔浮深情,入梦沉新愁。”这是青书的旧诗,诗的末尾,有“书院外久候嘉宾不至鱼温酒冷”的落款。 再看日期,正是去年中秋。 狄仁杰记得,那一次他与白眉道长约好要在桂树下饮桂花酒、食桂花鱼、品桂花糕,由青书亲自下厨。他刚要出城,西坊发生奇案,遂派人通知书院,没再过去。 从青书的诗中看,原来那一日她一直在书院门外等候,久等不至,才怅然而归。 翻完整本册子,狄仁杰再度泪流满面。册子的字里行间,饱含着青书对他的一片深情。明知道两人分属不同阵营,但青书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正如现在,狄仁杰明知道青书是海神帮大司命,却仍然无法恨她。上天无情,造化弄人,长安城内不知有多少痴男怨女,百般努力之后,只能黯然擦身而过,等待下一个轮回,重新来过。 看过白眉道长与弯月夫人的事,狄仁杰以为那已经是人间惨剧,实际到了自己身上,他才发现,别人的事只是疥癣之患,自己的事却是致命重创。 如果早看到这本册子,他就算拼了命也要保住青书,哪怕为此丢官为民他也愿意。 人生得一知己不易,若是有机会珍惜,谁能畏首畏尾?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再怎么叹息,阴阳相隔,青书也不知道了。 一直到了半夜,狄仁杰仍然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只要一闭眼,青书的脸就会浮现,一直微笑着,仿佛那朵凌霄花。 狄仁杰记得,自己随手抛却,将那朵花丢在树丛里,完全辜负了青书的一片心意。 子时末,外面忽然传来一片喧嚣声。 狄仁杰披衣起床,开门出去。 柳叶赶来报告,柳生牧云被刺,危在旦夕。 两人一起过去探视,柳生牧云伤势极重,奄奄一息。 “伤口八处,每一处都致命,又是海神帮少帮主的八臂缚魂索。”仙儿正在为柳生牧云检查伤势。 “原来敌人并未离去,还是阴魂不散地盯着大理寺。”柳叶惊叫出声。 “没错,这件事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如果杀不了海神帮少帮主,我们这里站着的所有人都有生命危险。”仙儿说。 “明日皇上就要来了,我们要不要通知宫里,请皇上改日再来?”柳叶问。 仙儿刚刚点头,狄仁杰举手阻止:“不必,既然宫里已经传来消息,那就不要改变,按原计划执行。只不过我们这边要全力以赴,以皇上做诱饵,击杀敌人。” 朱玉阵亡的时候,狄仁杰没有丝毫哀伤,因为他知道,如果死的是自己,朱玉也不会哀伤。这是战斗,一定会有人伤亡,非此即彼,不值得可怜别人,更不能自怨自艾。这一次,他重复之前的计策。冒险以皇上为诱饵,就是为了与海神帮少帮主拼死一战。 此刻对他而言,活着是一种折磨,唯有性命相搏,死里逃生,才能度过内心里那道坎。 “大人三思,此事只怕不妥。”柳叶说。 连她都知道不妥,可见此事的危险性。 狄仁杰心意已决。断然否定了柳叶的话:“不将海神帮斩草除根,长安城始终不能平安。如果需要向皇上解释或是承担欺君之罪,都跟你们无关。我是大理寺掌权人,一切罪责,都在我肩上。” 每个人都看着狄仁杰,眼中涌动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当狄仁杰接触到柳叶的质疑眼神时,突然心中一酸。 从前,柳叶每次看他,眼神里都充满了崇拜与仰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柳叶,好好照看伤者。”他说。 “大人,我们……至少可以选择一条隐忍退避的道路,而不是冒死前进。以皇上为诱饵,等于是将大理寺架在火上炙烤,兄弟们已经累了,再也经不起打击了……”柳叶说。 “听我吩咐吧。”狄仁杰黯然回应。 “大人,陶荣和胡先生重伤,现在外来的帮手又遭新创,我们该闭门思过了。”柳叶大声说。 狄仁杰深知,现在不是思过之时,而是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乘着敌人立足未稳,集结全部力量反攻回去。 如果撤退,只会功亏一篑。 “死伤不可怕,只要大理寺的牌匾还在,我们就能反败为胜。”他说。 柳叶摇头:“大人,我不想违抗命令,但您今天说的话,已经大失水准。如果一切都是因为青书姐姐,那么,您就先定下心来,找回自我,然后再计划下一步的行动。现在,我已经告诉所有兄弟,偃旗息鼓,绝不踏出大理寺半步。” 狄仁杰无心责备柳叶,因为她所做的,也是为了保全大理寺。 “大人,罢手吧,我们撑不下去了。”跟在柳叶身后的人也纷纷低语起来。 “大人。”仙儿起身,“柳叶姑娘说得有道理,您先回去休息,我来照顾柳生牧云,一切从长计议。” 只有她,眼中仍然燃烧着无穷无尽的斗志,反而比从前更炽烈。 “去叫关亮来。”狄仁杰说。 柳叶气鼓鼓地兀立不动,仙儿会意,立刻去找关亮。 “柳叶,你要我好好休息,其实你也一样。我知道,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大理寺举步维艰,反复受挫,兄弟们都累了。当下,我听你的,关闭大理寺大门,不再主动出击,等到陶荣、胡先生养好了伤,我们再行商量。”狄仁杰说。 他不愿看到人心散了、队伍垮了的混乱局面,如果柳叶能够约束剩余的人,那就放手交给她,就像之前他将大权完全转移给仙儿一样。 “好,多谢大人。”柳叶点头,命人把柳生牧云抬下去。 狄仁杰的睡意荡然无存,一个人进了书房。 仙儿带着关亮进来,无声地关门。 “关亮,明日你跟着我,时刻保护皇上。如果有敌人袭击,不必管我,也不必保护皇上,全力以赴缉拿刺客。皇上这边,我会拼死遮护,不让敌人得逞。”狄仁杰说。 现在,他能调用的只剩两个人,一个是仙儿,一个是关亮。 “上次,从快刀门借来的人手遭到海神帮伏杀,只剩十五人。我会传下号令,让他们在日出之前赶到大理寺参与行动。”关亮说。 狄仁杰点头:“好,提前记录好他们的姓名籍贯,一旦阵亡,马上抚恤补偿,与大理寺兄弟同等待遇。” 关亮苦笑:“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独来独往的江湖人,一个人死了全家灭门,抚恤的事就不必大人挂怀了。快刀门的兄弟能来,就是仰慕大人天威,愿与大人共进退,只要得到大人的允许,已经荣幸无限。” 狄仁杰不禁黯然神伤,这一战,大理寺、百骑营、金吾卫死了太多人,已经出现了厌战、畏战的低迷情绪,连柳叶也受到影响。可是,江湖人不为所动,仍然愿意为了信念和理想而战。 江湖无处不在,如果没有了这些热血澎湃的江湖人,这世界也就没了真男人、真汉子。 “仙儿,皇上进入大理寺之后,你游弋于外围,始终距离大理寺三条街巷,清除海神帮派出的探子,切断大理寺与外界的一切战况,提防海神帮的一切后援。”狄仁杰吩咐。 仙儿点头:“大人,我明白。一旦皇上进了大理寺,在您发出停战讯号之前,我绝不让任何人进出大理寺。” “没错。”狄仁杰深感欣慰,因为他只说一件事,仙儿已经举一反三,深刻领会了他的作战意图。 这一次,他要把大理寺变成长安城内的一座孤岛,与敌人殊死一搏。 或许只有赌上全部身家性命,才能获取最后胜利。过去,长安城的官员们过于爱惜羽毛,不肯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每当大战来临,不求进取,未战先退,所以,才会让江湖帮派觉得长安城懦弱无比,可以肆意践踏。 这一次,狄仁杰已经破釜沉舟,不留任何退路。孤岛之战,你死我活。 “大人,如果敌人势大,无法留活口,那便如何?”关亮问。 他仍然纠结于在小巷里失手错杀青书的事,稍稍有些谨小慎微,不敢放手去做。 “除了皇上带来的人、大理寺的人之外,一个不留。”狄仁杰寒着脸说。 关亮打了个寒颤,迟疑了一下,又问:“大人,您这样说,似乎跟以前大理寺的行动规则完全不同?” “非常时期,只能执行非常之策。”狄仁杰回答。 他也很想留活口,但是,双方性命相搏,不敢手下留情。海神帮少帮主连伤了胡先生和柳生牧云,八臂缚魂索来势汹汹,无法抵挡。只要能击杀对方,已经是最好结果。其它再无奢求。 “我懂了,大人。”关亮说。 关亮走出去,站在台阶上,猛地挺直了后背,深吸了一口气,双臂用力伸向天空。 看着他的背影,狄仁杰脸上再度露出了笑容。 正如他从前所想的,大理寺需要新血,必须补充一大批关亮这样的年轻人,替代那些被现实危险磨折了士气的胆怯者。 “大人,关亮真的很不错。我观察过,别人颓废休息时,他一直绕着大理寺巡逻,不肯放过任何细节。这样的人才,理应得到提拔擢升。”仙儿说。 “没错,我已经有了打算,结束了明天的事,就会让他担负起新的职责。”狄仁杰说。 关亮慢慢走远,消失在夜色中,似乎并没有听见他们的话。 仙儿指着桌上的册子,眼神一动,狄仁杰已经明白:“如果想看就拿去看吧,没有什么秘密。” 既然青书已经死了,她说过的话也就成了毫无意义的梦呓。将它们展示给年轻人,或许能够给她们一些人生的启迪,不至于错过昨日,又错过今朝。 仙儿快速地翻阅册子,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表情渐渐变得苦涩无比。 青书活得太累,爱得太苦,什么都不敢说出来,也什么都不敢问。更何况,她还肩负着海神帮入侵长安的重担。这种情况下,她只能戴着无数个面具生活,不知自己到底是谁。死,或许是对她最大的解脱,闭上双眼,江湖和长安就与她无关,可以永远沉睡在自己的梦里,等待下一个轮回。 “青书似乎身不由己,如果她能决定海神帮在长安的行动,也就不会过得如此艰辛了。”看完册子,仙儿深有感悟地说。 册子最后一页已经撕去。也许另有秘密。 狄仁杰早就意识到了那一点,而且有所察觉,那秘密或许跟海神帮少帮主有关。 “大人,如果孤注一掷可行,那么,明天就是海神帮的灭绝之日。我想提醒大人,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山海关之约。”仙儿微笑起来。 她曾说过,东归之时,要求狄仁杰亲自送自己抵达山海关。 “忘不了,只要死不了,一定陪你东归。”狄仁杰说。 “大人,我还有一个请求,如果您觉得我已经为大理寺做了很多,那就答应。”仙儿说。 “说吧。”狄仁杰点头。 仙儿忽然俯身,吹熄了蜡烛,书房内伸手不见五指。 “大人。”仙儿叫了一声,缓缓向前滑步,张开双臂抱住狄仁杰,在他耳边怯生生低语,“雨巷一战,我看见你拼命抱着青书。仿佛要跟她一起同赴九泉。那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宁愿倒下的是我,宁愿死在关亮剑下的是我,宁愿倒在你怀里的是我。明日,如果我成了第二个青书,大人,我只要你像对待青书那样对我。” 狄仁杰大为感动,缓缓抱住仙儿,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天下只有一个长安,长安只有一个狄仁杰,这才是我最大的遗憾。如果早一些出生,早一些踏入长安,早一些遇到大人,是不是比青书更有机会,烙印在大人心上?”她问。 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刚想张口,仙儿便伸出手,掩住了狄仁杰的嘴:“不要说话,就这样抱着我。这是属于我自己的梦,别人无法分享。在这个梦里,没有青书,只有我和大人。做完了这个梦,就算我出了山海关一个人东归,也不再寂寞”。 第41章 八臂缚魂 这是一个美梦,属于仙儿,也属于狄仁杰。 过去,狄仁杰雄心万丈,立志要做大唐江山的中流砥柱,但是恶战之后,他目睹白眉、青书之死,心里的高楼大厦仿佛已经崩塌,与大理寺兄弟一样,厌战情绪滋生。 “过了山海关,天高云淡,山原广袤,可以任由智者驰骋……大人,仙儿希望,您的足迹不仅仅止步于山海关,而是放马东去,直至高丽国。只有在那里,您的才智尽可以展现,成就万世之名……”仙儿低语。 “我们已有约定,不可中途废止。”狄仁杰低声回应。 “既然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废止与否,岂不都是我们决定?”仙儿问。 狄仁杰沉默下去,只是紧紧抱着仙儿。 他能做的,只有眼前这些。未知明日生死,焉知未来归处? 仙儿感受到狄仁杰的无奈,缓缓放手,无声地后退。 “大人,仙儿绝不为难您,若是无缘,山海关永别,再不纠缠。”她说。 黑暗中,她的眼中泪花闪烁,仿佛两颗来自深海的珍珠。 “好。”狄仁杰点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将重注押在明日一战,唯有拼尽全力,才能了无遗憾。 “大人,我还有一计,明日就能了结一切。关亮提及,白眉道长在书院下面埋设了大量火药,其本来目的是等待皇上与大人入局之后,点燃火药,将所有人炸成碎片。现在,这批火药就存放在大理寺的库房之中,如果我们连夜埋伏妥当,明日一战,就有了最终保障。”仙儿说。 书房内的旖旎气氛散去,取而代之的,仍然是大战来临前的紧张。 狄仁杰稍稍沉吟,马上做了决定:“好,去布局吧,眼下,我们只能无所不用其极,与海神帮死拼。” 仙儿走出去,轻步下了台阶,忽然抬手拭泪,垂着头离开。 她的背影刺痛了狄仁杰的心,但他并不后悔再次拒绝了仙儿。 若是过了山海关,就意味着他不再是大唐忠臣。如此重大的抉择,一夕之间、一语之间,无法决定。 外面终于静下来,黎明将至,夜色浓黑。 狄仁杰一个人出去,走到青书的棺材停放之处。 他的手中握着那本册子,先在铜盆里点燃纸钱,然后将册子一页一页撕下,投入火焰之中。 “青书,安心去吧,不必牵挂。人固有一死,早早晚晚,必赴黄泉。无论此生谁辜负了谁,轮回来世,总有弥补找齐的时候。”他说。 青书记下的文字在火焰中化为断翅蝴蝶,翻腾挣扎,最终灰飞烟灭。 “再见,或许……明日就能再见了。”狄仁杰起身,再度心如止水,胆如生铁。 既然一切无可避免,那么,面对海神帮,他心里就只剩六个字——“你要战,战就战。” 辰时末,皇上的马车抵达大理寺门口。 奇怪的是,皇上轻车简从,只带了两名太监、八名护卫,身侧并无重兵保护。 狄仁杰带着关亮迎接皇上,先去青书灵前上香祭拜,然后一同到了大厅之中。 “狄仁杰,这一次长安平乱,你立了大功。三日之内,我会再次赏赐大理寺,加官进爵,人人有份。”皇上说。 狄仁杰谢恩,但脸上没有太多喜色。 柳叶献上茶来,同样神情落寞,不带一丝欢欣。 “难道又出了大事?我怎么觉得,大理寺的士气如此低迷?”皇上问。 狄仁杰如实禀告:“海神帮少帮主重创柳生牧云,危机仍在,根本没有解除。皇上,我判断,只要您坐在这里,强敌必定出现。” 皇上惊起失色:“你……狄仁杰,你这样做,岂不是要我做诱饵吗?大胆,马上送我回宫,一刻不能停留——” 蓦地,后院轰然一响,喊杀声骤起。正门、东门两处,也有刀剑相格之声传来。就连大厅飞檐之上,也有数人大步踏碎琉璃瓦,大叫着杀出来。 “快刀门关氏弟子在此,速来纳命!”关亮伏下的快刀门援兵冲出,截住敌人厮杀。 “狄仁杰,你好大胆,好大胆……”皇上又急又怒,已经说不出话来。 “皇上稍安勿躁。”狄仁杰按住了皇上的手背。 既然敌人的攻势已经开始,那就证明他的计策完全奏效。 “狄仁杰,你这样做,比起那些谋反的叛臣来,更为可恶!”皇上气急败坏。 “只要能消灭长安城内的敌人,皇上,大理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狄仁杰淡然说。 他能如此布局,就不怕皇上动怒。 “你……你要保证这一次,所有人安然无恙。”皇上无法离开,只能坐下,硬撑下去。 敌人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不断有人从屋顶坠下,血溅当场。 皇上带来的护卫已经冲出去参战,但却再也没有回来。 那两名太监缩在椅子底下,瑟瑟发抖,怎么叫也不回应。 此刻,只有狄仁杰和关亮一左一右守着皇上。 突然间,外面静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怎么了?”皇上问。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狄仁杰回答。 “大人,我出去看看?”关亮问。 “不,你守着皇上,我先出去。”狄仁杰说。 他缓步走出去,站在台阶上。 大理寺仿佛刚刚沐浴过一场血雨,屋顶和墙壁溅满了鲜血,斑斑驳驳,触目惊心。尤其是院中的花草树木,全都被血染过,红的叶子,红的花朵,红的树干,红的树枝,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血红,无一物可以幸免。更刺人双眼的是,随处可见双方战死的将士,东倒西歪,横七竖八。 他看不见敌人,但却能够感受到浓烈的杀机。 该来的总会来,避是避不开的。既然下了重注,最后总要看见结果。无论好坏,都要接受。 “都出来吧。”他向着对面的屋顶低喝。 没有人回应,只有鲜血跌落时的滴答声。 他连喊了三遍,没有一人露头。 “大人,不要叫了。”关亮走出来,“大理寺已经完了。” 狄仁杰摇头:“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 关亮微笑起来:“大人,难道您以为战斗到了这种时分,大理寺还能翻盘吗?别做梦了,您想的一切,全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的表情看起来满含讽刺,仿佛看着一个在大海里拼命挣扎的溺水者,明明生还无望,还在徒劳翻腾。 “关亮,你真的这么以为?”狄仁杰问。 “大人的计划本来就有很多漏洞,如同让一个垂死的病人在绳索上跳舞,难上加难,无以为继。您也不想想,海神帮潜伏了那么久,数千人越过潼关,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打败?白眉道长是傀儡,大司命是枪头,最后总要有一个横空出世的掌权者站出来收拾残局,让长安城重新恢复秩序,那就是我——关亮。青书曾经将我的名字藏在那本册子的最后一页里,呵呵,这个名字虽然普通,但以后却有可能永垂青史,与历朝历代的大人物一起,流芳百世。”关亮微笑着,张开双臂,拥抱着这个被鲜血沐浴过的世界。 “你就是海神帮少帮主?海神妖刀的真正主人?我曾遭遇过的种种幻象,都来自于你?”狄仁杰问。 关亮点头:“没错,没错,掩藏了这么久,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阳光之下报出自己的名字。大人,认输吧。” 他始终跟随狄仁杰,几度出手,让狄仁杰与皇上产生幻觉与噩梦。可是,狄仁杰从来没有怀疑到他身上。 “狄仁杰,你干的好事——”皇上在他们背后歇斯底里地大叫。 谁也无法承受失败,尤其是这一次,狄仁杰不但肩负着大理寺和长安的平安,还有九五至尊的性命。他不敢失败,也不能失败,否则,大唐江山,一切尽失。 “让你的人出来吧。这一战,我全接着。”狄仁杰说。 “我的人?”关亮轻蔑地一笑,“最后一战,主帅出手,其余人等,根本没有资格妄入。大人,我跟随您那么久,从来没有见过您真正的出手。这一次,请不要保留,就让我的八臂缚魂锁讨教您的高招——” 他双臂一振,外袍落地,露出后背、肋下、腰间藏着的六条九节长鞭来。 虽然是长鞭,最末一节连着的却是一只五指紧并的手掌。所以,他此刻看起来就是一个有着八条手臂、张牙舞爪的怪物。 狄仁杰走下台阶,右手反握短刀,面向关亮。 “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以前,您无数次说过,大理寺之所以区别于江湖帮派,就是因为,每次大战前后,不是以杀人泄愤为目的,而是查清所有来龙去脉,让生者足戒、死者伏法、善者欣慰、恶者受惩。现在,我最后一次遵从您的教诲,问您一声,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关亮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八条手臂一起抬起,指向狄仁杰。 “青书说,海神帮从不想谋反,只是想找一块天、一块地,为善事,做顺民。这一战,如果你胜了,还会做顺民吗?”狄仁杰问。 “顺民?”关亮摇头,“数千海神帮高手越过潼关,岂能只为了做顺民?那是她的本意,不是我的,也不是海神帮。大人,看在您马上是个死人的份上,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我关亮从不想做顺民,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要我服我不服。接下来,这长安城的旗帜上,必须要多一个‘关’字。” “那就无需多说、无需多问了。”狄仁杰叹气。 像青书那样洁身自爱的人,的确无法成为一个卑劣的阴谋家。同样,白眉道长是大唐名帅出身,只能成为敌人的傀儡,却永远成不了大唐皇上的死敌。 唯有关亮,自始至终,都以“易帜”为最终目标。在他的登顶之路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以尸骸堆叠铺道,一路向前。 “看起来,只有杀了,才能最终了断。”狄仁杰说。 “今日站着走出大理寺、直奔金銮殿的,只能是我。”关亮傲然微笑。 大理寺院中已经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人等于是站在血泊中对峙。 狄仁杰看着关亮年轻而傲气的脸,斗志与士气正在一分一分低沉下去。 他曾经看好关亮,而陶荣、胡先生却提前意识到了关亮大有问题。这只能证明,他的识人之术不再准确,被别有用心者蒙混过关。 “是我的心乱了……青书一入长安,便让我的心乱了——”他又记起自己引路误入海市蜃楼的那段经历,心情更加悲哀。 正因他乱了阵脚,才会屡次遭到海神帮利用,一错再错,一败再败。这一役中的表现,已经配不上“大理寺掌权人”的地位。 “少帮主,请吧。”他的嗓子已经嘶哑,还未开战,已经输了三分。 大战一触即发,第一回合,狄仁杰即受伤八处。 八臂缚魂锁的诡异之处在于,一人拥有八条手臂、八只手掌,从八个方向同时发动攻击,令人防不胜防。 “大人,您唯一能够选择的,就是站着死还是跪着死。”关亮狞笑着说。 “大理寺的人还没学会……跪着死,最起码,我没教过你这一招,这只是第一会合,鹿死谁手,谁能预料……”狄仁杰勉强撑住,浑身上下,已经被鲜血浸透。 很明显,他撑不过五个回合。 “大人,您自问一下,与柳生牧云的柳生剑法相比,孰高孰低?”关亮问。 狄仁杰摇头,没有开口。 “他与我在暗夜里交手,放出‘霸王忍法帖’之术,一剑变作十剑,几乎将半个大理寺都笼罩在内。柳生家族是扶桑大族,精研剑法超过两百年,果然非同凡响。我击败他,很是费了一番工夫,直到第七个回合,才将他重创。大人,刚刚出手,我已经留情,下一次,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关亮说。 话音未落,八臂缚魂锁又起,再伤狄仁杰胸腹五处。 狄仁杰脚下踉跄,勉强用左掌撑住身体,但右膝已经着地,全身血流如注。 “结束了——”关亮转身,向着大厅内的皇上,“外面已经结束了,皇上,你该考虑接下来的事了。” “这是陷阱,这是陷阱,狄仁杰,你干的好事!”皇上暴怒,挥手一扫,桌上的茶壶茶盏全部落地,乒乒乓乓,摔得粉碎。 狄仁杰突然一跃而起,借着那些声音的遮掩,短刀飞切关亮颈上。 关亮骤然旋身,八条手臂一起缠住狄仁杰,以一种极其奇怪的姿势将他“抱”住,然后一点一点拉近,直到两人面对面站着,两张脸相距不足一尺。 “我曾以为,如大人一样的智者,能够审时度势,为我海神帮所用,遂命令白眉与青书多次暗示大人,愿与大人共享长安荣华富贵。可惜啊可惜,大人一再错过,直到现在。现在,我想给大人最后一个机会——降,还是死?降,大理寺还是大人的,天下百姓还是能够仰仗大人的杀伐决断,求得公平、公正、公理。死,很简单,就像捏死一只小蚂蚁那样。你看,我有八只手,可以同时捏死八只蚂蚁……”关亮说着,八只手臂一起蠕动,扣住了狄仁杰的八处关节,同时使出分筋错骨手。 狄仁杰觉得,自己的身体马上就要被扭曲为麻花,死相其惨无比。 “降……”他艰难地张口。 关亮始料未及,忽然一怔,死死地盯着狄仁杰,而后仰面大笑:“哈哈哈哈,终于还是熬不住了,终于——” 他的笑声刚刚出口时,狄仁杰也突然张口,舌根下露出一支寸许长的弩匣,绷簧一响,嘎嘣一声,一支半寸长的弩箭电射而出,笔直射入关亮口中。 那就是他的最后一招——由胡先生研制的“小相思弩”。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度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小相思弩”的要旨在于,所谓相思,皆是不张扬、不吐露、不表白、不忘却。犹如春夜里一粒偷偷发芽的种子,世人皆不可见,唯有自心独知。 这一招,藏得极深,故此,关亮跟随狄仁杰多时,却未能洞察。 第42章 最后一计 嚓的一声,弩箭从关亮后颈上穿出去,斜钉在背后的树上。 箭上有血,树上有血,瞬间混淆在一起,不知来自于谁的身体。 关亮后退,八条手臂一起放开。 这种变化,着实出乎关亮的预料。 明明狄仁杰已经陷入绝境,但却突然间逆转形势,从不可能的角度射出致命一箭。 关亮后退,双手捂住嘴,其余六条手臂却无法掩住脖子上汹涌而出的鲜血。 “这不可能?你怎么会……”关亮一开口说话,指缝之间便涌出鲜血来。即使他拥有八只手臂,也无法抵御小相思弩带来的伤害。 “你输了。”狄仁杰说。 胡先生为了打造这支暗器,穷尽毕生智慧,只想让狄仁杰拥有保命一招,能够绝地逃生。他对狄仁杰的忠心全都凝聚在小相思弩上,毫无保留,和盘托出,已经是自身智慧的最终结晶。 “我不可能输。”关亮继续后退,翻身跃起,逃出大理寺。 狄仁杰追出去,一先一后,相距三十步。 关亮一直向高处去,直至登上了城墙西北角的嘹望塔,居高临下,俯瞰城内城外。 狄仁杰跟踪而至,上下对峙。 “你侥幸胜了一招,别得意,我的人马已经控制了这座城池。”关亮迎风大叫。 “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你死了,海神帮的人也就鸟兽星散,不足为患。”狄仁杰说。 “我不会死,八臂缚魂索的力量一定能够让我九死重生。”关亮大喊。 对于他来说,大好局势倏忽逝去,根本无法接受。如果他不是一味地炫耀,早就依靠八臂缚魂锁的力量血洗大理寺,坐上金銮殿。只可惜,时机稍纵即逝,他已经错过了一举登顶的机会,错失一招,满盘结束。 或许这就是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得不服。 狄仁杰知道,小相思弩已经消灭了关亮的半条命,这一战,形势已经逆转。 “这座城池是我的。”关亮回首,“你看,只要我放出海市蜃楼,所有人都被囊括其中,全都变成我的棋子。” 狄仁杰向后看,果然,长安城内的千家万户、寻常巷陌、高楼大厦全都蒙上了一层深灰色。 他相信关亮的力量,一定能够使用奇术再造一座长安,令所有人隐身于海市蜃楼之内,终生不得解脱。可是,那是在关亮没有重伤之前,当下,关亮穷途末路,已经没有颠倒众生的能力。 “我已经见识过你缔造的海市蜃楼,但是这一次,我相信,它一定是破绽百出,困不住任何人。关亮,你已经输了,不要再徒劳顽抗了。”狄仁杰说。 “我选择站着死,永远不会跪着亡。”关亮说。 他突然张开八条手臂,凌空飞翔,冲向那个灰色的世界。 “狄仁杰,你要真有本事,就来抓我吧。”他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身后并无援兵,自己又受重伤,但狄仁杰毫不畏惧,一直追下去,冲入海市蜃楼。 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仍旧与他从前经历的那一幕一模一样,所有店铺空空荡荡,全部街道不见人影。 他一直向前,不用眼看,不用耳听,只是嗅着鲜血味道一路追下去。既然对方已经穷途末路,他就毫不担心,一定能手到擒来。 到了这一步,他所有的计划全部应验,算无遗策,关亮根本无处可逃。 非但海市蜃楼帮不了关亮,而且,整个长安城已经没有关亮的立锥之地。 前面已经是城池的西南门,关亮猛地冲出城门,消失在茫茫白雾之中。 狄仁杰站在城门口,缓缓抹去脸上的鲜血。 “你自己布设的幻境,怎能独自逃离?一切皆幻,只有我们两个才是真我。不如,就在这里了断,别再徒劳反抗了。小相思弩的箭镞上涂着致幻毒药,你冲出自己的海市蜃楼,只会陷入更深的幻象之中。”狄仁杰说。 他曾那么欣赏关亮,现在,他只希望,关亮能死得体面一些,不像江湖上那些无胆匪类一样,死缠烂打到底,被擒之后,跪地乞怜,让人恶心不已。 “可惜,可惜……”关亮从白雾中退回来,“我忘记了,胡先生是诸葛一族的人,布阵杀敌对他来说,再没人能够比肩。” 雾气稍微散去了一些,狄仁杰发现,吊桥之外,竟然是另一座灰色的长安城。 “小相思弩令人欲哭无泪,我已经无法维持海市蜃楼……这一次,我真的败了。”关亮的脸色骤然变为死灰色,八条手臂一起垂下来。 “跟我回去吧。”狄仁杰说。 “回去?坐牢?”关亮摇头,“我宁愿与这海市蜃楼一起毁灭,与长安一起毁灭!” “你没有机会了。”狄仁杰沉潜地低语。 此刻,他已经积聚了全身力量,等待最后一击,直取关亮性命。 “我命由我不由天——”关亮大喝,双臂撑地,其余六条手臂当空挥舞。 蓦的,街道、房屋飞舞起来,一起飞上半空,又纷纷坠下,砸向狄仁杰,要将他彻底埋葬在废墟之内。 狄仁杰不退反进,短刀压在关亮咽喉上。 “青书为什么撞在我的刀上?她是鹰,鹰之将死,必定以保持尊严为第一追求。就像现在,我——”关亮向前一撞,脖颈掠过刀刃,鲜血扇面形飞溅出来,落了狄仁杰满身。 “我胜了九十九招,只败了一招,就满盘皆输……我不甘心,狄仁杰,你只是运气好,只是……命好,有那么多人帮你,陶荣、柳叶、胡先生、金仙儿、柳生牧云……连青书也帮你,如果她不是屡屡手下留情,你早就死了十七八遍了。今日之败,不服,不服,不服……”关亮倒下,死不瞑目。 他一死,海市蜃楼化为废墟,一阵风过,烟消云散。 大战过后,皇上对狄仁杰恨得咬牙切齿,但同时又大加赏赐,因为如果没有狄仁杰的“诱饵”之策,关亮强势出击,长安城就危险了。 “你要送仙儿姑娘东归?”皇上对狄仁杰的决定充满了狐疑。 狄仁杰坦然回答:“正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答应了她,就要做到。” “从长安一直送到山海关?数千里路,数月旅程,你就放心地把大理寺交给柳叶姑娘去管?”皇上追问。 “那又有何不可呢?小柳叶一定会长大,大理寺需要新血,从今往后,不但要让年轻人担当重任,而且每年都要擢升新人,使大理寺永远保持年轻。”狄仁杰说。 此役之后,他深刻认识到,只有满腔热血的年轻人才是国家的栋梁,充满热情,浑身干劲,一心向前,绝不退缩。更重要的,年轻人还没有被红尘俗事玷染,做事只为公理良心,绝不考虑肮脏交易。 尤其是与百骑营打交道之后,他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心,绝对不能把大理寺变成一个人人自保、畏首畏尾的地方。 “那就去吧,千里走单骑,只为送美人。”皇上拂袖,“唉,我本以为,你是唯一一个不为女色折腰的真男人。现在看来,不过尔尔。” 狄仁杰微笑,对皇上的善意嘲弄照单全收:“谢皇上,明日就要动身,我还得替仙儿谢谢皇上的赏赐。” “她帮了大理寺,理应重重封赏。”皇上说。 狄仁杰脸上的笑容一丝丝散去,仿佛对皇上的话并不完全认同。依稀之间,白眉道长的话再次响在他的耳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离开长安第三日,车过潼关时,狄仁杰掀起车帘,向外面叫:“暂停一下,我们去城头看看。” “大人竟然如此好兴致?”仙儿问。 车厢内有茶、有酒、有书、有笛,足以排遣两人的长途寂寞。路那么长,还要走那么久,再多话都能慢慢说完,再多情感,都能一一酝酿。所以,自出长安,两人相对沉默的时候极多,反而说得很少。 “潼关是长安的门户,带你上去看看,不知此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狄仁杰淡淡地说。 潼关守将恭恭敬敬地迎接狄仁杰,驱散了城头的守军,自己远远侍立。 狄仁杰和仙儿登上城头,向西眺望长安。 “你一定要杀了青书,才能把自己的戏演下去,是吗?”夕阳之中,狄仁杰忽然问。 “什么?”仙儿一怔。 “青书本来可以不死,但你示意关亮向前,只给他一个眼色,他就明白了你的意思。青书向他的刀上撞,按他的身手估计,完全能够抽身撤刀,避开那一撞。可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握紧了刀,等青书撞上来。甚至,我还可以估计,你也向青书使了眼色,让她牺牲自己,确保大计成功。”狄仁杰回答。 “大人,何来无稽之谈?”仙儿笑着又问。 “登州府的线人说,白眉道长远离长安时,曾到达北海、东海、南海,并探寻海上仙山蓬莱、方丈、瀛洲。在此期间,他与某位画中仙子生下了一女,取名仙儿。线索从此截断,那仙子和仙儿自此了无踪影。据说,海上诸国之内,只有高丽国的夕阳妃与那仙子模样近似。我拼合了所有残缺线索,又将白眉道长收到的两封高丽密信带到高丽国去验证,终于得知,夕阳妃就是那位仙子,而白眉道长和夕阳妃生下的女儿——就是你。”狄仁杰说。 查找线索的过程极其艰辛,而且,正是凭着狄仁杰的超强智慧,才能将潜伏在表象背后的蛛丝马迹接续起来。 “狄大人,您都把我说糊涂了。”仙儿在夕阳里笑着,像一朵晚开的解语花。 “这就是真相。”狄仁杰叹了口气,“我之所以选择停在潼关告诉你,而不是到山海关再告诉你,就是想改变最后的结局。就在一个时辰前,我的计划仍然是你我总有一人葬身山海关——” 他看了太多杀戮,已经厌倦。 更何况,白眉道长留下了唯一的女儿,理应给她一条活路,即便她未给青书留下活路。 “‘铁面神腿’张梦敌、大盐商骆一统、百骑营高手林骄、高丽国特使及其夫人……这些案子都是你做的,目的只是让长安城的局势更纷乱,令大理寺根本摸不清敌人的路数,最后将战火引向所有江湖帮派。城中越乱,皇上便越是龙颜大怒,责令大理寺务侦缉抓人,弄得满城风雨,百姓人心惶惶,各大帮派为了自保,不得不与海神帮联手,而朝中文武百官接到海神帮的威胁信之后,自然先求明哲保身,不敢为皇上献计献策。以上种种,全都是为了撼动大唐江山的根基。寄给白眉道长的两封高丽密信,都是出自你手……如今,该杀的杀了,该乱的乱了,你再挟持我东出山海关,为高丽国效力,所有秘计也就功德圆满了。”狄仁杰继续说。 他以一双鹰眼明察秋毫,穷尽智慧,才看穿了仙儿的秘计。 当下,大理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狄大人。”仙儿深深鞠躬,向着狄仁杰施礼,“一切的确如您所料,我是整个大计划里的最后一名执行者。白眉道长——也就是我的生父说过,夺长安易,守长安难。所以,高丽国眼下最应该做的,就是网罗人才,尤其是狄大人这样的绝世之才。他是那么看好你,曾数次告诫我,高丽国得一狄仁杰,胜过招揽百万雄兵。所以,只要您到了山海关,白眉道长的秘计就大获成功了。我本以为,将这最后一计的核心以层层大战包裹起来,一定无人能够识破,只等车马迤逦到了山海关……” 既然秘计败露,她就没有必要再赘述下去了。 “柳生牧云才是你最大的纰漏——”狄仁杰长叹。 那个扶桑男人因为太爱仙儿,所以将她的一切行踪全都纳入眼底,并且记录在册。所以,这些资料恰好成了狄仁杰抽丝剥茧的最佳线索。 “我该对他好一点,是吗?”仙儿喃喃自问,“如果他能及得上大人之万一,也就不是今日之情势了。” 夕阳下,仙儿再次扬起了夕阳宝刀,而狄仁杰则是拔出了青书用过的鲛人鱼骨剑。 “我母亲一生最大的光彩之事,就是在三仙山邂逅了白眉道长,同时,那也是她最不甘心的事。她希望自己意外爱上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而不是为了女人、名权、野望就背叛国家的伪君子。如今,我遇到大人,胜过母亲遇到白眉道长,大人才是大唐天下唯一的真君子、伟丈夫。这一战,无论生死胜败,足矣。”仙儿说。 其实,话已至此,结局也就定了。 仙儿只能败,不能胜。 她不能亲手毁了狄仁杰,因为遇见他、爱上他、紧抱他是自己一生最光彩的一页。毁了他,就等于是毁了自己的梦。 只一回合,鲛人鱼骨剑就穿透了仙儿的胸口。 夕阳宝刀飞出,远远地落在城下,再也回不了高丽国。 仙儿倒在狄仁杰怀中,艰难地微笑着,眼中没有仇恨,只剩动人的光彩:“抱紧我……死在大人怀中,已经胜过青书……白眉道长的再多秘计,又怎么及得上大人温暖的怀抱?我去了,我只希望,大人眼中长安城所有的花朵都因我的离去而黯然失了颜色……” 狄仁杰紧紧抱着仙儿,脸上只剩苦笑。 直到怀中的身体冰冷,他才回过神来。 “回长安。”他抱着仙儿下了城楼,缓缓登车,沉声吩咐。 车夫扬手,长鞭炸出一串鞭花,健马奋蹄,踏上归路。 车后,潼关渐远,长安渐近。 狄仁杰的心情缓缓平复下来,因为他知道,长安城和大理寺又渡过一劫,再次屹立不倒,天下第一大城之名越来越稳固。 “回长安,重整旗鼓,招兵买马,再创大理寺辉煌。”他掀开车帘,任由夜风扑面,掠去了他面上的泪痕。 当下,他的视线因内心创剧痛深而有些模糊,虽然眼中看不见长安城,但却知道,那座伟大的长安城将永远矗立在所有大唐忠臣心里,生生不息,繁荣永昌。 (《大唐神探狄仁杰卷三白眉秘计》剧终,2019年8月7日) 《大唐神探狄仁杰之道门秘计》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完结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完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