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神探狄仁杰之长安诡塔》 第1章 星坠人亡(上) 帘外人影晃动,似有一个身材苗条、发髻高挽的女子轻轻走过。 瑛妃听不见脚步声,看那女子行动的姿态,又不像是英华宫里伺候的良辰、美景、解语、忘忧四人。 “良辰。”瑛妃轻轻呼唤了一声。 那女子停住,影子映在蜀绣纱帘上。 “良辰,看看谁在那里——”瑛妃又叫。 良辰没有答应,那女子向床榻前走近了一步。 没来由的,瑛妃感到一阵极寒穿透了纱帘,扑面而来,慌忙向床榻深处一躲,用力拥紧了锦被。 她不敢再叫,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向前两步,双手扣在纱帘上。 “你是谁?是谁在那里?是……谁?”瑛妃的声音颤抖起来。 “玲珑拜见瑛妃娘娘。”那女子低声说,随即弯腰行礼。 瑛妃松了口气,只要是人,她就不害怕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良辰呢?美景她们又去了哪里?”瑛妃问。 “她们都睡下了。”玲珑回答。 “这帮蠢材,怎么能一起睡下,连个值班的都没有?”瑛妃有些生气。 “我让她们都睡下了,娘娘要怪,就怪我好了。”玲珑说。 “你?对了,你不在玲珑轩休息,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再说,你要进来,怎么没人禀报?”瑛妃质问。 玲珑的双手一分,十指探入到纱帘里面来。 恍惚间,瑛妃眼睛一花,竟然觉得对方那十根指头上的指甲闪烁着绿油油的磷光,仿佛乱葬岗子上的鬼火一般。 “玲珑,你……退下,不要过来。”瑛妃低喝了一声。 “娘娘,我是来辞行的。”玲珑说。 “辞行?你要去哪里?”瑛妃松了口气。 皇上宠爱玲珑,更兼玲珑三个月前怀了皇上的龙种,这种宠爱就无限升级,在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里一举拔尖,让后宫里每个人都觉得不舒服。这下,如果玲珑走了,后宫也就安顿了。 “去一个娘娘永远找不到的地方,我走了,后宫的姐妹们就团结一心了。可是,娘娘,你要知道,就算一个玲珑走了,以后还有十个、二十个玲珑出现,争夺皇上的宠爱之心。到那时,你会怎样做?难道一个个赶尽杀绝,把她们都逼死?能做到吗?不能吧?”玲珑问。 瑛妃摇头:“我怎么会逼死别人?玲珑,你不要含血喷人。” 玲珑的脸始终藏在纱帘外面,看不清楚。不过,瑛妃定下神来,从帘外人凹凸有致、体态匀称的身姿上,能够确定那就是玲珑。 玲珑能歌善舞,每次后宫集会,都毫无异议地力拔头筹。 瑛妃看得多了,只听声音看身形,就能确认出玲珑的身份,甚而至于,她相信就算玲珑烧成了灰,自己也能认出来。 “承不承认在你,死与活在我……”那双手缩回去,玲珑的影子一闪,由纱帘外消失了。 瑛妃静等了许久,确定帘外没有动静,才一连声地叫良辰。 良辰、美景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刚刚掀开纱帘,就挨了瑛妃两个响亮的耳光。 “点灯,点灯,把所有的灯点上,找人,找那贱人……”瑛妃赤着脚下床,挥着双手,魔怔了一样叫着。 英华宫内的灯全都点起来,亮如白昼一般。 十几个宫女太监里外找了七八遍,却不见有丝毫外人闯入的痕迹。 “刚刚玲珑明明来过,去,去玲珑轩,把那贱人给我揪出来!”瑛妃站在台阶上,仍然赤着脚,大声下令。 良辰和美景面面相觑,不敢擅自行动。 后宫知道皇上对玲珑的宠爱程度,一旦惊动玲珑,怕是要担杀头之罪。 “娘娘,能不能明天一早再去?自从太医诊断玲珑怀了龙种,玲珑轩已经加派了双层警卫,而且是大理寺那边派来的精兵强将。我们就算去了,也不会被拦下来,毫无用处。请娘娘三思,千万不要惹皇上生气。”良辰大着胆子相劝。 瑛妃飞起一脚,踢翻了良辰,大步下了台阶:“走,你们几个贪生怕死的蠢材,真是无用之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都到这时候了,还怕什么大理寺?跟我去,把玲珑这个贱人揪出来,看看她到底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良辰被美景搀扶起来,跌跌撞撞地跟在瑛妃后面。再往后,是十几个诚惶诚恐的太监,全都哈着腰跟着,个个都怕大祸临头。 “大人,夜深了。”胡先生走近狄仁杰身后,低声说。 狄仁杰一直抬头望天,视线落在斗牛之南。 “胡先生,你向斗牛看,有一颗亮星的光芒突然变得极暗。我注意到,大约在丑时初的时候,它还亮得像夜明珠,现在却几乎看不到了,只是在运足全部目力的时候,勉强看得见。”狄仁杰没有转头,向天上一指。 胡先生也向天上看,稍后才回答:“是,我看到了。那颗星就要坠了——不,突然亮起来了,大人,情况似乎不太妙……” 狄仁杰也看到,视野之内,那颗变暗了的星突然光华大增,然后突然斜向南去,飞速坠落,划出一道诡异的光线,直至消失在无尽的黯淡夜空之中。 “星坠,大凶兆。”狄仁杰吃了一惊,低叫出来。 隔着一道院墙,就是皇上下令层层保护的玲珑轩,里面被金屋藏娇的正是怀了龙种的玲珑。 后宫形势复杂,皇上深谙此事,故此下旨,令狄仁杰精选大理寺的得力干将,组成两支部队,昼夜倒班,负责玲珑轩的安全。 胡先生面容变色,指着墙里。 此事事关重大,他虽然意识到某些事,却张口结舌,不敢说出来。 “陶荣,去找掌班太监来。”狄仁杰向左边挥手。 作为他的学生、助手、保镖,陶荣无时无刻不在,始终不离开狄仁杰二十步范围。所以,狄仁杰一挥手,陶荣便从太湖石上弹身而起,大步走向玲珑轩的门口。 “如果星坠应在玲珑妃或者龙种身上,那就……”胡先生回过神来,凑近狄仁杰,在他的耳边低语。 “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狄仁杰沉声回应。 大理寺的人马负责保护玲珑轩的安全,一旦这里出事,皇上第一个要责罚的就是大理寺。 身为大理寺掌权人,狄仁杰从来就没准备推脱责任,无论是皮毛小错还是弥天大罪,他都勇气一个人顶起来,绝对不累及手下人。 “大人,我们几个,生死跟您在一起。”胡先生说。 “什么什么?什么生啊死啊的?”柳叶从桂花丛里钻出来,鬓发上、衣服上带着醉人的桂花香味,睡眼惺忪,搓揉不止。 “没事。”狄仁杰淡然地挥手。 陶荣到了玲珑轩门口,刚要抬手叩门,西面的拱门处就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似乎有十几人急匆匆地过来。 狄仁杰向西看,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转过拱门,大踏步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西宫瑛妃。后面的宫女和太监提着灯笼簇拥着,透着无尽的杀气。 狄仁杰立即迎上去,胡先生与柳叶一左一右跟随。 “见过瑛妃娘娘。”狄仁杰向前行礼。 “滚开,打开玲珑轩——”瑛妃大喝一声,惊得宿鸟高飞。 “更深人静,娘娘有什么吩咐,不如明天清晨再过来。玲珑轩已经熄灯安歇,不便打扰。”狄仁杰说。 他的责任是保护玲珑轩,这种时刻,玲珑一定安睡,冒昧搅扰,只怕对龙种不利。 身为大理寺掌权人,孰重孰轻,他还是绝对分得清的。 “叫那贱婢出来,我好好问问她,为什么要跑到我的英华宫去装神弄鬼吓人?”瑛妃大声问。 她来得太急,发髻都来不及梳理,披头散发,乱成一团。 “瑛妃娘娘说的是玲珑妃吗?她一直在玲珑轩安睡,从未出来过。”狄仁杰回答。 “不可能,叫她出来,就在刚才,她跑到我宫中,站在床榻前向我辞行——”瑛妃说。 第2章 星坠人亡(下) 夜风微凉,露水深重。 说到这里时,瑛妃觉得有些不对劲。从英华宫过来前,她一直处于暴怒状态,既听不进良辰的劝告,也没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怒气冲冲地赶过来。现在,她的头脑稍稍冷静,发现“玲珑夜探英华宫”的事并没有真凭实据,反而像是一场噩梦。 “来人啊,不好了,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玲珑轩内突然有人大叫。 起初只是一个宫女的尖叫声,接着是几个、十几个人一起尖叫。 玲珑轩的大门猛地打开,几个宫女从里面连哭带叫地冲出来,把陶荣撞到一边去。 “柳叶,带人约束她们,不要乱。”狄仁杰回头吩咐。 柳叶答应一声,迅速行动,将六个宫女、四个太监控制起来。 “胡先生,随我进去看看。”狄仁杰不再理会瑛妃,转身向玲珑轩里跑。 瑛妃愣在那里,不知该进该退。 “人死了,是玲珑妃。”陶荣反应极快,狄仁杰到了玲珑轩门口时,他已经从宫女嘴里套到了实情。 狄仁杰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愕惶惑,刚刚那亮星飞坠已经让他心里有了不祥的预兆。 按照先秦玄学理论,银河繁星无数,每一颗都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大人物对应亮星,而小人物对应的星星则近乎不可见。 亮星先是黯淡,接着复亮后飞坠,等于是一个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是一种明显之极的大凶兆。玄学术士修炼到极高明的境界之后,就能明确指出某一颗坠星代表哪一个人,比如三国时五丈原一战,魏国大将军司马仲达就从星坠中洞悉蜀汉丞相诸葛孔明之死的绝密消息。 至于普通术士,只能由星坠看出“大人物之亡”,却无法迅速知道对应的是谁。 胡先生脚下一绊,踉踉跄跄,险些跌倒。 这消息太过惊人,若是玲珑妃、龙种都没了,皇上怪罪下来,只怕大理寺要难逃重罪。 “等等我,我来了。”柳叶放下手边的事,飞奔着跟上来。 玲珑轩内灯火寥落,宫女太监们逃得太慌,根本来不及将所有灯盏点上。 “在蓓蕊阁。”陶荣脚下掠风,在前面引路。 四人进了蓓蕊阁,看见床榻前的三重纱帘都已经撩起。 香樟木榻上,玲珑无声地平躺着,一只手垂落在床边,一动不动。 “柳叶,看看。”狄仁杰沉声吩咐。 柳叶平时虽然顽皮,但在这时候却心思灵动,知道三个男人进了玲珑轩,也不敢接近玲珑,所以才及时跟进来。 她在玲珑的腕脉、鼻孔、颈侧、胸口连续摸了四摸,回头禀报:“大人,已经……已经断气了。” “伤?”狄仁杰又问。 柳叶飞快地上下检查一遍,再次回禀:“没有任何伤口,没有毒杀迹象,不像他杀,而像是心脉自断而亡。” 要想探明玲珑的死因,大理寺有全国最好的仵作,只需要一点时间,就能给出最准确的判断。 胡先生松了口气:“大人,不是他杀,还好,还好。” 自进来后,陶荣一直没开口,只是警觉地向四面观察着。 “陶荣,说。”狄仁杰吩咐。 陶荣口齿清晰地回答:“大人,四周门户紧闭,没有厮杀迹象。地上的脚印虽乱,却都是宫鞋留下的。空气正常,只有焚香余味。我同意柳叶的判断,人是自然死亡,没有任何外力参与。现在,我只能粗略猜测,玲珑妃身体藏有旧疾,怀有龙种之后,身体不堪重负,引发旧疾而亡。” 在狄仁杰看来,这已经是最合理的判断,九成九接近真相。 陶荣与柳叶跟随他四年,已经学到了他的很多本事,在侦缉办案中善加运用,成效显著。 “退出去吧,通知大理寺,叫最好的三个仵作过来。”狄仁杰说。 事到如今,已经无话可说。最令狄仁杰受挫的是,玲珑轩内整晚毫无动静,星坠事件刚刚发生,瑛妃刚到,玲珑妃就无故而亡了。 四人退出寝宫,站在台阶下。 大门已经封闭,任何人不得进出。 “星坠是真正的不祥之兆。”胡先生喃喃地说。 狄仁杰皱眉:“胡先生,暂且忘了星坠,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大理寺最重要的工作是查找线索,将隐藏在表象之下的问题一一找出来。凡是咄咄怪事,必有妖邪丛生。” 胡先生比他年龄大,两人之间平时的关系并非严格的上下等级,而是亦师亦友。 “大人,我……的确有些失仪了,因为不但是今晚刚刚看到的星坠,而是有个人提前十日就预测到了今日之变。”胡先生凑近狄仁杰,声音压到最低。 “什么?”狄仁杰一怔。 “星变、宫变,都预测到了,而且时辰都差不了多少,说是在丑时初末之间。”胡先生说。 “胡先生,你是不是被人蒙哄了?那些江湖术士的话听听也就算了,真能预测吉凶、指点未来的话,早就一跃成为大唐国师,何必隐藏民间,只做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柳叶在旁边偷听,立刻反驳胡先生的话。 她与胡先生的年龄相差甚多,平时胡打胡闹惯了,胡先生根本不以为意。 “小声些,嘘——”陶荣在柳叶胳膊上一推。 “回去再说——陶荣,再传一遍命令,带大理寺特赦腰牌,去宫门外带仵作们进来。”狄仁杰吩咐。 陶荣拱手答应,临去之前,再次正色叮嘱柳叶:“不要乱开口,警惕四周,即便玲珑妃不是他杀,也得提防有贼人暗袭。记住,凡是我离开大人身边之时,就由你来接力护卫,不得有误。” “是,遵命,陶大人。”柳叶拱手。 在大理寺中,除了狄仁杰之外,柳叶最尊重陶荣,也最爱跟陶荣在一起,当他的跟班小尾巴。所以,只要是陶荣正色下令,她一定严格遵从,不打折扣。 陶荣飞速离去,把守大门的大理寺人马稍稍分开,接着聚拢,不让外面那些探头探脑的宫女、太监们看到玲珑轩内的情况。 “玲珑轩出事,最得意的就是那边了。”胡先生向门外指了指。 玲珑得宠前,皇上最宠瑛妃。御医朱鹊一诊断出玲珑怀了龙种的结论,瑛妃即近乎失宠,皇帝不但极少留宿英华宫,甚至几天都不过去,将瑛妃忘在脑后。 “不是他杀,罪责就牵扯不到英华宫。”狄仁杰说。 “至少有几十种方法,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死了,外表如同无疾而终。”胡先生说。 狄仁杰再次皱眉,因为胡先生说的是实情。那一类方法并不复杂,连大理寺都懂得一些。 当下,只有等仵作们到了,才能探查出玲珑真正的死因。 死一个妃子不重要,皇上后宫那么多妃子,就算死一个宠妃,还有另外的美人能够取代。相反,御医朱鹊每隔三天就来给玲珑诊脉一次,次次都说她怀的是龙种。玲珑一死,龙种胎死腹中,这才是天大的祸事。 “朱鹊……朱鹊……”狄仁杰沉思了一会儿,挥手吩咐,“柳叶,派个人,去请御医朱鹊过来,与仵作一起验尸。” 在他看来,如果玲珑身患其它绝症,朱鹊应该诊断得出来。假如问题出在朱鹊知情不报上,大理寺就会洗脱罪名,丝毫不受牵累。 柳叶马上照办,有人飞奔去太医院请人。 玲珑轩内外突然鸦雀无声,狄仁杰立刻明白——“皇上来了。” 第7章 夜半离歌(上) 原来,那座塔并非白纸糊成,而是使用了一种透明的材质,类似于东海鱼皮一般。 “我们做的,只是上天的旨意行使在大地上,不过借着我们的手脚去达成罢了。我不做,虽百死而不得成仙,你不做,当下就有塌天大祸。天要你做事,容不得你有半分反抗……”天竺僧说。 狄仁杰凝视塔里的烛火,渐渐的,他觉得说那些话的人变成了自己,而不是天竺僧。 换句话说,那是他自己的心声,只不过借着天竺僧之口表达出来而已。 “既然不得不做,只有华山一条路,还犹豫什么呢?”他问自己,同时,天竺僧也在问他。 “我答应了。”他昏昏沉沉地点头。 “一定会安然无恙、皆大欢喜的——人在做,天在看。天降旨,人遵行,如此而已。”天竺僧说,这句话也深深地印刻到了狄仁杰的心里。 狄仁杰想起身,耳畔突然传来小女孩的欢笑声:“爹爹,爹爹,来追我呀,来追我呀……” 他向右面看,红花绿叶丛中,一个小女孩探出半边脸来,脸蛋绯红,眼珠漆黑,发辫低垂,笑容灿烂。 “是谁?”他下意识地问。 “爹爹,来追我呀,来追我呀……”小女孩叫着,向他招手。 狄仁杰有些犹疑,小女孩那张脸似曾相识的,但却实在不记得在哪里看过了。 “你是谁?你爹爹是谁?”他又问。 小女孩笑着,甩下一长串银铃样的清脆笑声,消失在花丛里。 狄仁杰隐约记得,花丛后面就是太湖石,太湖石环绕着一池碧水。 “小心,不要在湖边跑,小心掉下去!”他急忙起身,想去追赶小女孩,身子一软,扑地而倒。 他当然不是小女孩的爹爹,但他隐约想到,自己与小女孩、小女孩的爹爹都相识。 花丛后面传来“噗通”一声,似乎有人落水。狄仁杰心急如焚,不顾半身瘫软,双臂发力,向着花丛爬过去。 过了花丛,果然如他所料,小女孩坠入了太湖石围着的澄碧小湖中,身子一起一伏,双臂拼命挣扎。 “我来了,别怕——”狄仁杰翻过太湖石,一跃入水。 他本来颇通水性,可惜此时半身发麻,不能动弹,一入水即下坠,根本来不及划水,便遭了灭顶之灾。 “大人,大人,大人……”耳畔又有呼唤声,但这次叫他的却非常熟悉,正是柳叶。 狄仁杰睁开眼,自己已经在楼下大厅里,四周站着十几名斥候,脸上全都是错愕莫名的表情。 “哦……小女孩呢?是不是救起来了?”狄仁杰低声问。 “大人,您醒醒,先清醒清醒再说。”柳叶回手,从水盆里捞起一块手帕,绞干了水,递到狄仁杰手中。 狄仁杰用手帕擦亮,头脑立刻清醒,这才明白,小女孩落水的那一幕只是幻觉。 “我怎么……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微微吃惊,觉得身上多处酸疼,额头上沾到手帕的地方全都火辣辣作痛。 “您这个……您从天竺人的房间里冲出来,飞身下楼,跌了一跤,一路叫着‘救人’……不过还好,我们人多,很快就搀住了您,躺在这里歇了一歇,擦了把脸就好多了。”柳叶苦笑着说。 斥候们一起点头:“是是,大人,柳叶姑娘说的全是实情。” 狄仁杰明白,自己的情况比柳叶说的更坏,但大家为了保全他的面子,才简要说明,不谈细节。 “不要进那屋子,我会向皇上禀报。现在,扶我去见陶荣。”他彻底冷静下来。 魔由心起,幻由心生。自己身体里有心魔,无法收服,自然怪不得别人。 柳叶搀着狄仁杰向侧面去,进了一间小小的花厅。 陶荣斜靠在一张罗汉床的床脚,浑身五花大绑,满脸都是长短不一的擦痕,衣服上除了土就是水,情况十分狼狈。 “好了,没事,没事。”狄仁杰的心情十分沉重,但表面不动声色。 很明显,如果第一个进入天竺僧房间的不是陶荣而是自己,毫无防备之下产生幻觉,只怕也会弄得如此狼狈。 “陶荣,醒醒吧。”狄仁杰在床边蹲下,轻轻拍打着陶荣的肩膀。 陶荣睁开眼,眼中凶光毕露,吓得柳叶连连倒退。 “一切都过去了,心魔虽然来势汹汹,却也只是心中所想。不想,心魔瞬间即灭;无思,心魔就无所乘借。还记得吗?我带你读《道德经》,其中有‘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的句子。心魔在自己心中,战胜心魔即是战胜自己,唯有真正强者,才能做到。陶荣,想想经卷上那些发人深省的句子,每一句都是克制心魔的武器……”狄仁杰低声说。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连续背到十几遍上,陶荣眼中的凶光渐渐隐退,紧咬的牙关也放松下来。 柳叶聪明,马上出去,将水盆端来,绞了凉手帕,给陶荣擦脸。 “疼,疼……”陶荣转动着脖子躲闪,突然叫出声来,“大人当心,天竺人擅长幻象变化,不能轻敌——” 这一下,他从心魔与幻象的束缚中一跃而出,神志恢复清醒。 其实,即使在混乱迷失之中,陶荣记挂的也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狄仁杰。 “没事了,解开绳子吧。”狄仁杰起身。 柳叶性急,来不及解绳扣,掏出小刀,连挑了几下,绳子纷纷断落。 陶荣不顾脸上的伤口,狠狠地洗了把脸,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目前来看,天竺僧对皇上有用,我们暂且不追究他的蛊惑罪责。现在,我们回大理寺去,暂时休整,然后我进宫求见皇上,把这边的情况一一汇报。”狄仁杰说。 大事当前,他及时开口指明方向,不给陶荣、柳叶发牢骚的机会。 “这人呢?”柳叶向头顶一指。 狄仁杰摇头:“不用管他,长安城是他的目的地,轮回转生玲珑塔建好之前,他不会走。” 这就是现实真相,也是接下去唯一的一条路,不会有其它更大的变化。 一行人回到大理寺,柳叶取出金创药,给陶荣敷在脸上。 之所以先回大理寺,就是因为狄仁杰想听听胡先生的意见。 当他见到胡先生时,对方先报告了另外一件事:“刚刚我带着特赦腰牌,以大人传话聆讯的理由,已经抓了御医朱鹊过来。” 狄仁杰一惊,接着一喜,脱口称赞:“好,抓得好。” 关于玲珑之死,朱鹊责任重大。身为御医,如果朱鹊连玲珑身体里的隐疾都诊断不出,就是最大的失职,罪当斩首示众。所幸,皇上沉浸在失去玲珑的悲伤里,还没来得及传召朱鹊治罪。 “一路上,我已经审问过。他说,玲珑妃的身体没有任何隐疾,双重脉象跳动稳健有力,证明母子身体全都正常。这类半夜暴亡,唯一的原因就是‘天谴、天杀、无疾而终’。真的这样,就算扁鹊再世、华佗转生都无计可施。”胡先生说。 表面看来,朱鹊的解释毫无破绽,因为“隐疾、天谴”是任何大夫都无法预知的,人算不如天算,仅此而已。 “调查他的家人、财产、好友。”狄仁杰吩咐。 胡先生点头:“已经派人调查去了。” 第9章 鬼影迷离(上) “于公公。”狄仁杰拱手见礼。 “狄大人,不要多礼了,赶紧上车,跟我回宫,皇上急召……急召。”于公公一把抓住了狄仁杰的手,绝望的眼神之中终于出现了希望之光。 狄仁杰上车,再次请示:“公公,我还有四名得力手下,如果方便,可否让他们一起跟随进宫,至少能够为皇上分忧?” 于公公挥手:“随你,随你便就行。赶紧,快马回宫。” 狄仁杰向外面打了个手势,陶荣看得分明,与其他三人上马,跟在宫中的马车后面。 “公公,出了什么事?”狄仁杰又问。 于公公攥紧了双拳,眼神再度变得绝望:“玲珑妃出现了——玲珑妃的鬼魂出现了,并且给皇上留下了第二封信。她在宫里唱歌,边行边唱,很多人都听到了……她唱的都是皇上过去最喜欢听的那些汉乐府里的歌,都是……两情相悦时的歌,但现在一人一鬼,如何两情相悦?只能说是……只能说是她要带着皇上一起走……狄大人,你掌管大理寺,这件事是你的职权管辖范围,你一定要管,你一定要管……” 狄仁杰皱眉,他在噩梦之中经历的事竟然出现在皇宫中,这似乎不仅仅是巧合。 “公公莫慌,玲珑妃……的鬼魂唱的是什么歌?”他问。 “唱的是《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山无陵,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呵呵,呵呵……”于公公不但回答了狄仁杰的问题,而且尖着嗓子模仿玲珑的声音唱了几句。 狄仁杰脸色微变,当然不是因为于公公的惨淡歌声,而是因为这首曲子中的含义。 《上邪》描述的是一个痴情女子对于情郎的痴缠,哪怕天地毁灭、人间消弭,也要与情郎不离不弃。如果玲珑妃唱这首曲子时想的也是与皇上痴缠,那么问题就严重了。 “宫中守卫呢?难道一个都不在皇上身边?”狄仁杰又问。 宫中守卫都是皇上亲信,纵然比不上大理寺人马的骁勇善战,但关键时刻在皇上前面搭个人墙还是绰绰有余。 “我跟随皇上在御书房读书,守卫们都在门外阶下。那女子……玲珑妃不知怎的就走进了御书房,用袖子遮着脸,边歌边行。我和皇上都被吓住,等她离去,才想起来招呼守卫。可是,值班的三十名守卫搜遍了御书房周边的庭院,却找不到半点有人闯入的痕迹。就在玲珑妃走过的地方,我发现了一封信,上面写的是‘建塔’两个字。”于公公回答。 狄仁杰不得要领,从于公公的描述中听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建塔,建塔?看来,玲珑妃是等不及了?”狄仁杰自言自语。 狄仁杰对于世间究竟存在不存在鬼魂持保留态度,在侦缉办案时,他也有过鬼魂搅扰的经历,但查到最后,所谓“鬼魂”都是生人假冒,目的不过是为了蛊惑人心、掩人耳目。 这一次,皇上和于公公都看到了一个“貌似”玲珑妃的人,只是后者用袖子遮着脸,没有以真面目示人,这也就留下了“生人假冒”的极大可能性。 马车驶入宫门,于公公的精神陡然紧张起来,从车帘一角向外偷偷窥视着。 “公公不要紧张,皇上没有亏待玲珑妃,就算她的鬼魂回来,也是囿于对皇上的旧情难忘,而不是含冤寻仇。所以,公公大可放心,玲珑妃不会为难任何人。”狄仁杰说。 “啊——对对,狄大人说得对极了!”于公公回过头来,惨白的脸上突然有了血色,“我为什么要如此害怕?我又没害过玲珑妃,自从她怀了龙种,我每次去玲珑轩都会送一大堆补品过去,根本没有慢待她、亏待她,她怎么会害我?哈哈,我刚刚真的是太失态了,太失态了……” 这正是狄仁杰的高明之处,他擅长推理逻辑,轻易就能将很多看似复杂的问题迅速简单化,变得脉络清晰,一目了然。 就像现在,只要于公公“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那么,就算玲珑妃的鬼魂当下出现在马车车厢里,他也根本不必害怕。 “好了,希望皇上也能想清楚这一点,那就什么都不怕了。”狄仁杰说。 现在,马车恰恰经过玉带河上的金水桥,向前是御书房,向左则是玲珑轩。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马车外,女子的歌声突然响起来。 于公公尖叫一声,从座位上滑下来,屈身抱头,双手捂着耳朵,浑身筛糠,牙齿发出嘚嘚乱碰之声。 “玲珑妃,玲珑妃,我没害过你,要找对头就去英华宫,别来找我,别来找皇上……你去英华宫,去找瑛妃,别来找我们……”于公公语无伦次地叫着,头向座位下面钻,根本顾不了自己的颜面。 狄仁杰并不着慌,淡淡地微笑着,撩起长袍下摆,塞在腰带上。 他这次入宫,故意没有穿官靴,而是穿着薄底快靴,就是为了应付眼前的混乱局面。同时,他的靴筒里插着一把大理寺特制的解腕尖刀,刀刃特别研磨过,血槽开得又宽又长,是贴身搏击、深夜暗杀的绝对利器。 现在,他倒是希望玲珑能够出现,先解决了这个鬼魂夜半离歌的大麻烦再说。 歌声越来越近,狄仁杰撩起车帘,却看不到任何人影。 他侧耳倾听,歌声似乎就在桥下。 “我出去看看。”狄仁杰低声说。 “不要去狄大人,留在车里,留在车里……我们没有做过亏心事,什么都不要管,就留在车里,快走,快走……”于公公胡乱嚎叫着。 马车继续前行,歌声渐渐飘得远了。 狄仁杰皱着眉,摸了摸靴筒里的刀柄,又把衣服的前襟又放下来。 因为大理寺的工作状况特殊,所以皇上恩准,任何时候狄仁杰都可以带着短刀来见。 他再度撩起车帘,向后面望去。 胡先生等四人距离马车二十步,坐在马上,不断地向四周巡视。 任何人入宫,行动都会受限,不可随意走动,更不能拔刀弄剑。否则的话,就会被当做刺客拿下,甚至遭到金瓜武士当场击杀。 “再等等吧,见了皇上,或许就有分晓。”狄仁杰长出了一口气,压抑内心的焦躁,继续安坐。 马车到了御书房,有小太监过来迎接,把于公公搀扶下去。 “走吧狄大人,跟我去见皇上。”于公公恢复了常态。 两人进了御书房,皇上正在灯下看书。一见到狄仁杰,皇上立刻将书扔开,绕过龙书案,大步迎上来。 狄仁杰跪拜见礼,皇上急匆匆地吩咐:“其他人都出去,把门关上,不经我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 于公公噤若寒蝉,马上带人出去,轻轻关门。 “我听到玲珑在外面唱歌,接着到这里面来,又留下了一封信。狄仁杰,我命你办的事怎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皇上压低了声音问。 狄仁杰没有顺着皇上的话题做出任何承诺,而是冷静地将东坊悦来客栈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既不添油加醋,也不胡乱吹嘘。 他知道,于公公送去的书信也是皇上授权,所以对于天竺僧的描述尽量中肯,不褒不贬。 第3章 轮回之塔(上) 大理寺的人全部退开,皇上只带着大太监于公公进来,但没有进寝宫去,而是上了台阶,站在走廊里,扶着于公公的手向里面望了几眼。 皇上的表现出乎狄仁杰的预料,本来他以为皇上看到玲珑暴死,一定会痛哭流涕甚至失态倒地。要知道,自玲珑怀有身孕以来,皇上对她的珍视超过所有人,已经落得宫廷内外的很多非议,并且有坊间传闻指出,玲珑很有可能是绝世灾星降落长安,专为惑乱君王而来。 “狄大人。”于公公叫了一声。 狄仁杰上前,于公公就缓步撤开,勾手示意,让狄仁杰到皇帝身前说话。 “都出去吧。”于公公向着胡先生、柳叶摆手,三人出去,反手关闭大门。 当下,玲珑轩里只剩皇上和狄仁杰,还有就是寝宫床榻上躺着的玲珑。 “此事早有凶兆。”皇上开口,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悲伤,但更多的是怅然和无奈。 “恳请圣上解微臣之惑。”狄仁杰说。 “我刚刚在御书房读书,丑时初,目睹了斗牛星坠。有人说,那颗星代表的就是玲珑,星坠即表示她已经离开我,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也带着腹中的……但我不伤心,因为她还会回来。”皇上说。 狄仁杰无法理解皇上的最后一句话,屏住呼吸,专心听着,生怕漏掉了一字半句。 “我不知道真假,但玲珑却给了我答案。”皇上接着说。 狄仁杰更是不解,不知“答案”为何物。 皇上向袖子里一掏,扯出一方巴掌大小的素绢手帕,递给狄仁杰。 狄仁杰展开手帕,发现上面用透明丝线绣着一幅图画。 走廊里光线黯淡,他一时间看不清那图形的详细样子,只觉得那是一座尖塔。 “有人说,那是玲珑的宿命,生而死,死而生,欲求永生先求身死,欲得龙种先过轮回。我极爱玲珑,她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我们两个就像古藤高树,彼此痴缠,终此一生,不能分开。如果死了就能永生,那么,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不是吗?”皇上自言自语。 狄仁杰久久不能开口,因为他对皇上说的每一句话都理解不透。 自他掌权大理寺以来,这样的状况还是第一次遇到。 “皇上,请恕微臣愚钝眼拙,看不清这绢帕上的图画,现在我得进寝宫里去,端一盏灯出来。”狄仁杰说。 皇上似乎没听见狄仁杰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满朝文武之中,我只相信你。你说,这座塔、这个人、这件事可信吗?大理寺集结了天下最擅长侦缉办案的智者高手,你去,集合所有人的智慧,将这件事分析得一清二楚,再来向我禀报。三日,我只给你三日。三日内,如果你不能给出答案,那么,大理寺全部人马人头落地,一个不留。” 狄仁杰听清了最后一段话,肩上顿时如同压了一副千斤的担子,弯腰拱手,很久直不起身来。 “做事吧,三日后黄昏,我在御书房等你。”皇上转身,缓步下了台阶。 于公公从外面小跑着进来,搀住皇上的手臂。 “上次给你的特赦腰牌一直带着吧,任何时候亮出来,九城之内,畅行无阻,宫外的文武百官、宫内的所有嫔妃都会给你面子,大开方便之门。”皇上又说。 于公公搀着皇上向外走,直到走出玲珑轩的大门,狄仁杰都没有起身,一直保持着深深鞠躬的姿势。 胡先生和柳叶回来,一边一个,把狄仁杰扶住。 “大人,不妨事的,天塌下来,大理寺的人一起帮你扛着。”柳叶低声说。 胡先生见多识广,从狄仁杰的沉重表情上看出,又发生了比玲珑暴死更严重的事。 “大人,有事说出来,看我们能不能分担?”胡先生说。 “去……端一盏灯来,我要看……看看这张手帕上的图画。”狄仁杰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地坐在台阶上。 皇上只给了三天的期限,将判断未来的权力交给狄仁杰。大权力带来的是大麻烦,因为无论回禀皇上“信或者不信”,都会引发连环危机。 狄仁杰并不相信“一座塔”就能让玲珑死而复生,这是术士们经常采用的行骗手段,但这一次单单靠着“骗”是不能过关的,因为皇上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玲珑。 三天之后,狄仁杰给出“相信”的答案,也只不过是将大理寺所有人的性命延续到“塔成之日”。到那时,玲珑不能死而复生,大理寺所有人就要集体陪葬了。 柳叶向寝宫内望了望,缩了缩脖子,没有挪步。 “还是我去吧。”胡先生说。 “鬼气森森,怪吓人的。”柳叶伸了伸舌头。 胡先生走进去,端了一盏灯出来,放在石阶上。 狄仁杰展开绢帕,凑近灯盏。 他看清了,绢帕上绣的是一座高塔,飞檐斗拱,共有七层,与长安城里的几座塔略有不同。 “大人,是一座塔……不过是一座塔而已。”柳叶嘴快,立刻说出自己的答案。 狄仁杰将绢帕反过来复过去看了十几遍,除了那座塔,再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那座塔的怪异之处在于,仅在塔基部位开着一扇门,其余位置从上到下无门无窗。 “没有门窗的一座塔,跟砖窑有什么区别呢?”柳叶又轻轻嘀咕。 “大人,有什么话直说吧,不要让我们猜谜了。”胡先生开口。 狄仁杰知道这只绢帕的重量,如果处理不好,大理寺将面临灭顶之灾。 “皇上说,有人告诉他,修建这样一座轮回之塔,就能让玲珑重生。而且,重生是玲珑能够活下去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必须要建立这样一座塔……”狄仁杰说。 他的思路没有理顺,说着说着,自己就停住了。 柳叶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什么?建塔才能让玲珑妃重生?先死了才能活下去?这算是什么道理?骗鬼吗?” “不要乱说话,子不语怪力乱神,别满嘴鬼啊鬼的。”胡先生假装沉下脸来。 “人死了再重生——还说不是鬼?哎呀大人,这根本就是谣传,当不得真。按你的说法,费尽力气建一座塔出来,玲珑妃却不能重生,这个罪过要赖在谁头上?不会赖在大理寺头上吧?”柳叶叫起来。 狄仁杰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真要赖在大理寺头上?还讲不讲理了?”柳叶气得跳起来,险些踢飞了那盏灯。 自打从政起,狄仁杰就明白,天下人都可以讲理,唯有皇上不用讲理,因为皇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任何人都得遵照执行。 “胡先生,我们有太多事需要做。所幸,我们还有三天时间,足够了。”狄仁杰微笑着说。 胡先生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只要狄仁杰还能微笑出来,事情就有转机。就算天塌下来,那种微笑都能发挥神力,把掉下来的天再托上去。 天明时,狄仁杰回到大理寺。 刚刚用过早饭,陶荣就把仵作的验尸报告送来。 “说说看,我要听你的想法。”狄仁杰没有去看那些文字,他相信,陶荣已经洞察一切,而且有自己的独到观点。 “是,大人。”陶荣行礼。 “坐下说,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狄仁杰说。 这是他的口头禅,哪怕时间紧张到了间不容发的时刻,他也可以保持如此的镇定,好让大理寺的全部人马大放宽心。 他是大理寺的最高掌权人,这是他的最大责任。 第4章 轮回之塔(下) “玲珑妃心脉自断,无外伤,未中毒。死是死了,但她身体里有某种力量,能够控制皮肤、肌肉、骨骼的生命,虽死犹生。也就是说,至少不入葬,几日之内身体也不会发生任何问题。能够达到这一点,或许是药物的作用,或许是独特体质的原因,暂时无法分辨。其它的,没有任何发现。我也挨个审问了玲珑轩的宫女和太监,他们对整件事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绢帕和塔的事。”陶荣回答。 “躯壳得以保存,灵魂不失去处。古代成仙者莫不如此,难道皇上说的轮回之事是真的?”狄仁杰喃喃低语。 他自幼博览群书,进入大理寺之后,也没有丢下这个习惯。 在很多古代修仙笔记中,他反复看到“躯壳”之说。修仙者白日飞升之后,灵魂脱离身体,飘飘荡荡而去,身体就变成了一个空的“躯壳”,仿佛夏日老树上的蝉蜕、草丛里的蛇蜕一般,已经没有任何作用。 一般而言,成仙者不会回头,往往一去不返,留在世间的躯壳最终被家人弃置,碎裂消弭,不复存在。 只有那些成仙后返回的人,才需要躯壳,灵魂可以重新钻入躯壳内,就等于是原先那个“人”复活过来了。 按照狄仁杰估计,玲珑“不朽”,保留躯壳,就是为了轮回之后重生。 “大人,于公公差人送信来。”柳叶从外面飞奔进来,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 胡先生一路跟进来,替狄仁杰接过信函,马上拆开,交给狄仁杰。 狄仁杰展开那封信,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东坊悦来客栈,天竺,宝密树。信与不信?可与不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后面没有落款和印鉴,但却绝对不是于公公的口气。唯一的解释,就是皇上口述,于公公代笔,将这个线索授予狄仁杰。 狄仁杰看完,交给胡先生,示意三个人轮流观看。 这封信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狄仁杰去找这个天竺来的人。 “大人,我去,先把这人抓了再说。”柳叶跃跃欲试。 发生了这么多事,却没有可用的线索,令柳叶十分郁闷,空有一身力气无处发挥。现在,既然于公公提供了准确人物,她只要带人过去,半个时辰内就能把人抓回来。 “陶荣,你去。”狄仁杰说。 “大人,你——”柳叶立刻噘嘴。 “是,大人。”陶荣立刻站起来。 “不是抓人,是请人。”狄仁杰补充。 “明白,大人。于公公根本没有指出那人是罪犯,所以不必如临大敌,或许是我们的帮手也未可知。东坊距离大理寺六条街,我先出马,沿途之上每一条街设置三组流星斥候,随时向您报告情况。”陶荣说。 陶荣办事,狄仁杰一向都放心。 “东坊那边人员混杂,多多提防意外。”胡先生叮嘱。 “有事就派人叫我。”柳叶也补充。 每当有大事发生,四个人就会心意相通,连为一体,相互弥补不足,团结得如同一个人。大理寺高手众多,但真正能跟狄仁杰形成贴心关系、共同进退的,数年下来,仅有胡先生、陶荣、柳叶三人而已。 “一切都晓得。”陶荣笑笑,大步走出去。 “小伙子忙了整夜,一点都不见疲惫,果然年轻就是好,什么事都扛得住。”胡先生不禁感叹。 “嘻,年轻年轻,胡先生啊,你总是把自己说得好像很老似的,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其实啊,你一点都不老,上次去东坊的时候,几个胡族歌姬围着你动手动脚的,肯定是看上你了。”柳叶大声跟胡先生开玩笑。 “胡说,胡说,我是汉人,怎么可能跟胡族歌姬搅在一起?”胡先生反驳。 “我有证据,也有证人,对了,陶荣回来就是证人,他也看到了……”柳叶不依不饶。 一老一少的吵嚷声驱散了狄仁杰头顶的愁云,他能猜到,胡先生和柳叶故意拌嘴,就是为了替他解忧。 “胡先生,你去查宝密树和那座塔的资料。柳叶,检查马匹兵器,随时准备驰援东坊。”狄仁杰吩咐。 当他的头脑恢复冷静之后,就能有条不紊地安排手下做事,而不是闷头不语。 柳叶答应一声,赶紧跑去马厩,亲自检查状况。 胡先生效率更高,狄仁杰一开口,他已经将那座塔的资料说出来:“天竺国向西的大漠中有类似的高塔,但都是金赤色,只有一个入口。当地民众对这种塔顶礼膜拜,认为塔里充满神力,能够阻止身体腐烂,而且某一类人能够借助于神力轮回转生。有实例记载,某人死后送入塔里,在一段日子后自己从塔里走出来,已经复活。但是,究竟如何‘复活’,并无下文。” 狄仁杰点头:“嗯,我也记得看过类似的秦汉江湖野史记载,但只是寥寥几句,详细情况,无人能够提供。假如绢帕上绣着的就是那种塔,看起来皇上说的也就不全是空穴来风了。” 关于轮回转生,狄仁杰读过太多资料,因为大理寺是一个“生、死”关口,很多犯了罪的官员进了这里,唯一的盼望就是“轮回转生”,先死后生。 当然,那些被斩首的罪臣最后有没有“转生”,谁也不知道,至少没有一个人回来向狄仁杰报到过。 “那么,就向皇上回复‘相信、建塔’?”胡先生问。 狄仁杰长叹一声,指着桌上的那封信:“等陶荣回来,一切就有可能水落石出了。胡先生,我们都是读书人,你昨晚也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如果没有来自皇上的当头重压,我们会选择相信吗?” 胡先生苦笑着摇头:“我会选择不信,先将玲珑妃下葬,然后再想办法消弭皇上的悲伤。” 外面有流星斥候飞马来报:“报狄大人,陶荣已经过了六条街进入东坊。” 狄仁杰挥手:“去吧,再探再报。” 马上人旋即勒转马头,飞驰而去。 自从狄仁杰执掌大理寺,就将情报工作提高到首位,亲自培训了三百名流星斥候,关键时刻在九城之内来回穿梭,向他报告一切动向,等于是他的眼睛和耳朵一般。 “我在想……大人,如果不派陶荣去,而是您亲自去,又会怎样?”胡先生忽然问。 狄仁杰立刻回答:“我想过,但我的状态、心情、气势都很差,一旦与关键的陌生人对阵,只怕无法一举全胜。所以,我先派陶荣过去,探探对方的底细。” “田忌赛马之术?”胡先生追问。 “陶荣可不是劣马,我甚至想,他去了,就能做到最好,将这件事完美地解决。胡先生,你们三个各有所长,与你们一起并肩战斗,是我最大的荣幸。”狄仁杰说。 胡先生用“田忌赛马”打比喻并无贬低之意,但狄仁杰还是替对方纠正过来。 他极少在背后议论别人,尤其是面对胡先生等三人时。 “大人过谦,能够追随大人,才是我等的荣幸。”胡先生诚恳地说。 第二轮流星斥候回禀:“陶荣进入悦来客栈,二楼尾号,见到天竺人的仆从。” 胡先生觉得事情一切顺利,并无不妥。可是,狄仁杰心里却突然一沉,因为于公公那封信上只提到了“宝密树”一个名字,没有说到对方有随从。 “告诉陶荣,除了宝密树,其他人皆可杀。”狄仁杰大声吩咐。 胡先生脸上一凛,强自忍住,等到那斥候打马离去之后,才低声问:“大人,莫非你觉得陶荣即将遭遇危险吗?” 第5章 天竺神僧(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狄仁杰缓缓地说。 “可是,这是在长安城中,不是西南山高皇帝远之处。大人通知陶荣放开手脚,只怕是过于谨慎了。”胡先生说。 “陶荣不能出事,你、柳叶都不能出事。”狄仁杰一字一句地说。 这种“格杀令”是大理寺的特权,但狄仁杰一向都不赞成“皆可杀”的做法。 如果不是怕陶荣有失,他也不会这么做。 门外响起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柳叶牵着三匹快马,拴在台阶侧面的木桩上。 “这孩子,总是心急,坐不住。”胡先生摇头。 “胡先生,今晚你岂不是也坐不住?”狄仁杰问。 胡先生默然,双手把玩着桌上的白瓷茶杯,没有及时回应狄仁杰的话。 “年后,我们侦办高原流寇拓跋流云屠杀十五寨一案,深入虎穴,反遭围困七日,性命危在旦夕,你却丝毫不乱,即使坐在茅舍树桩之上,都做得稳、坐得住。”狄仁杰继续说。 胡先生点头:“对。” 那一役,拓跋流云麾下的雁行队刀斧手将狄仁杰一行人围困在狼舌崖荡寇村,里外七层,水泄不通,连放出去送信的鸽子都被乱箭射杀。最终,胡先生一个人爬上最高处点燃狼烟,才引来了凉州驻军,击溃雁行队,活擒拓跋流云的军师梅胜己。 “去年春,我们侦办东都洛阳邪教食人案,你三度面对邪教二号人物孙毒皇,最后一次甚至被对方绑上了开膛桩,如果不是陶荣及时杀到,今日你已经长眠地下。那一次,你也坐得住,对不对?”狄仁杰又说。 柳叶从外面进来,听到狄仁杰在说邪教食人案,立刻用手指刮着脸皮,笑话胡先生:“哎呀胡先生,我跟着陶荣冲进邪教总坛的时候,看见你被绑在开膛桩上,胸口的衣服已经撕开,孙毒皇正端着一碗凉水,刚刚含了一大口,喷在你胸口上。再晚一点点,他就……你就……哈哈哈哈……” 胡先生的脸微微泛红,拿着茶杯在桌上轻轻一顿。 “那次你不是坐得住,而是站得住,哈哈。”柳叶还在笑。 “我忍耐孙毒皇,只是因为想引出邪教大人物来。如果不是你们进来搅局,也许那一次就能一举消灭邪教——大人,不必再举例子了,我明白您的意思。”胡先生说。 “说。”狄仁杰只回应了一个字。 他察觉到昨晚胡先生魂不守舍,自从星坠开始,就已经阵脚自乱。 “流觞棋馆。”胡先生回答了一个地名。 那是长安城内围棋高手的聚集之地,也是胡先生闲暇时最爱去的地方。 狄仁杰曾经去过两次,之后因为忙于公务,就再没去过。 那个棋馆仿效古代文人墨客的兰亭集会,在馆内设置了一道曲水,环绕往复,长达两百步。棋馆的活动采取打擂台的形式,主人在曲水源头摆下围棋残局,棋盘放在浮云木筏上,顺流而下。来打擂的八方来客只要认为能破得了残局,就可以捞起木筏,与主人对局。圣者赢得棋馆的百两黄金,负者输给棋馆百两白银。 正是因为这种“不公平”的赌局,才让流觞棋馆成了长安城内一景,名声远传四海。 “嗯,那地方龙蛇混杂,的确是个探听江湖消息的上好所在。”狄仁杰说。 他了解胡先生,如果只是为了下棋、观棋去那里,就太小看胡先生的志向了。 “十日前,我去流觞棋馆,有人主动跟我搭讪,要卖个消息给我,不要钱,等消息准了,再给他钱。这个消息就是——玲珑轩星坠人亡,皇宫内修造轮回转生玲珑塔,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玲珑复生,皇上大赦天下,清空牢狱,释放全国几大铁牢内所有囚犯,打开国库,封赏九城百姓。百日后,唐亡,长安城易帜。”胡先生说。 柳叶正端着一只杯子喝茶,听到这里,一口茶喷出来,发出“呼哧”一声响,险些洒了胡先生满身。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最多只能在私底下说说,一旦遭人举报,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惹上杀身大祸。 狄仁杰摆摆手,示意柳叶后退。 “这消息什么价钱?”狄仁杰问。 “一条命——如果这消息准了,我就欠他一条人命。等他索取时,不管是要我的命还是其他人的命或者是释放大理寺铁牢内某个囚犯的命,我都得照做。”胡先生回答。 “我呸,如果他要的是大人的命,你怎么办?如果要的是皇上的命,你又怎么办?”柳叶按捺不住,又叫起来。 “要皇上的命,与我无关。”胡先生低声说,“要大人的命,就用我的命来抵。” 柳叶愣住,盯着胡先生的脸。 “看什么?我说的只不过是一句实话罢了。如果换了你,答案应该也是如此吧?”胡先生苦笑一声。 “好好,好——”柳叶趋前两步,向着胡先生一躬到地,“胡先生,自从认识你以来,总算听见你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没错,没错,不但我的答案如此,我还可以替陶荣保证,他的答案也是如此。” 他们三人将狄仁杰视为绝对的主心骨,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所以,说这种话的时候,就是从心眼里冒出来的,绝无牵强之意。 “说说那卖情报给你的人。”狄仁杰不动声色。 他知道三人的心思,更知道此刻不是煽情的时候,而是应该镇定心神,全力解决眼前的大麻烦。话好说,事难做,所以很多时候,他不能任由情绪宣泄,而是必须将工作持续推进下去,让所有人跟随,直至案件真相大白。 唯有如此,他才能保得住大理寺,才是一个称职的大理寺掌权人。 “是个胡人,但这身份也可能是经过易容的,我跟踪过他,都被他连续易容甩掉。从他交谈时的动作、语气分析,有可能是传说中的‘江湖百晓生’。”胡先生回答。 狄仁杰皱眉,过去,很多江湖传闻都来自于百晓生,有些证据确凿,最终应验,有些则是空穴来风,不了了之。 这一次,玲珑轩星坠人亡已经应验,后面的那些事如果也一步步应验,就会到达“长安易帜”这一刻。 “通知陶荣——” 狄仁杰刚说了几个字,又有流星斥候到了阶前:“禀报大人,陶荣已经从天竺人住的房间出来,情况有些不妙。他走路跌跌撞撞,下楼梯时倒了两次,从楼梯转角处滚了下来。清醒之后,在客栈大厅里胡喊乱叫,几个人都按不住。幸好,有大理寺的兄弟在附近查案,听到消息,马上赶过去,把陶荣控制住,暂时绑在花厅里。” “什么什么?”柳叶叫起来。 斥候再报了一遍,狄仁杰起身,大步向外走。 柳叶飞身出去,将狄仁杰的五花马牵过来。 “胡先生镇守大理寺,所有房舍牢狱,进入一级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狄仁杰上马,吩咐一声,快马加鞭,飞驰出大理寺。 “是,大人。”胡先生大声回应。 “大人,等等我。”柳叶上马,连加了两鞭,青花马吃痛,狂嘶一声,飞奔而去。 东坊人多,但那流星斥候一边在前引路,一边放出紧急报警的旗花火箭,六条街上的斥候一起出动,在前面开出一条通道来。 到了悦来客栈,狄仁杰翻身下马。 他没有急匆匆地冲进去,而是在台阶前站住,仰面向里观察。 第6章 天竺神僧(下) 悦来客栈共有两层,一层大厅的左右各有一道乌木三折楼梯,通向二楼。 狄仁杰向右望,看不见二楼尾号,已经被楼上的墙壁挡住。 他观察完地形,脑子里立刻能够描绘出陶荣的行动路线。 陶荣进了大厅后,一定是从右侧楼梯向上,身边或许有店小二跟随引路,一直到了二楼尾号门口。敲门之后,先见到天竺人的仆从——这一点,楼下的斥候一目了然,甚至跟随在后。 狄仁杰沿着楼梯向上,一步一停,并不着慌。 柳叶闯入大厅,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狄仁杰的脚步。 到了二楼后,狄仁杰向右望去,便看见了二楼尾号的门口。 现在,两名便衣斥候守在门前,手按刀柄,表情十分惶恐。 “陶荣出来后就神志不清,问题一定发生在跟天竺人见面时。是中了迷药吗?是被蛊惑了吗?还是受到了什么巨大刺激导致精神失常?”狄仁杰一边自问,一边走向那个门口。 柳叶错步,超越狄仁杰,一步跨到门口。 “柳叶姑娘,人在里面,两个人。”一名斥候低声禀报。 “还不抓人?”柳叶厉声问。 “没有……大人的命令,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斥候回答。 陶荣的武功和应变能力在大理寺位于一流水准,连他都在这里吃了亏,其他人掂量掂量,哪敢不自量力? “敲门。”狄仁杰在后面提醒,及时地制止了柳叶飞脚踹门的举动。 柳叶哼了一声,抬手拍门。 门一开,一个包着白色头巾的年轻人出现。 “大理寺侦缉办案,闪开,闪开。”柳叶一边说一边向前撞去,把那年轻人顶开。 狄仁杰走过来,向那年轻人笑笑,轻轻一推,将其推出门去。 两名斥候立刻动手,将年轻人反绑控制。 狄仁杰进门,看见的是一个席地而坐的中年僧人,头顶光秃,泛着青色,身上一袭绛色僧袍,已经洗得泛白。 男人的身边拥簇着很多纸制的屋舍、牛马、人物,仿佛一个社戏的戏台一般。 “宝密树大师?”狄仁杰拱手。 男人抬着头,双眼茫然,似乎并未听见狄仁杰的话,更像是没有看见狄仁杰进来。 他的背后倚着三座高塔,最高的一座超过狄仁杰的头顶。 狄仁杰看见那些塔,立刻明白,绢帕上绣着的图画与眼前的塔一模一样。 “先出去吧。”狄仁杰招呼柳叶。 “大人,我……我在门口,门虚掩着,有事叫一声,我马上进来。”柳叶看出眼前大有玄机,但却领悟不了,只能听从狄仁杰的吩咐。 “把门关上,不要着慌。”狄仁杰淡淡地说。 他必须完全模拟陶荣进来时的情形,才能读懂天竺僧的世界。 “是,大人。”柳叶退出去,轻轻关门。 门外的喧嚣声都消失了,屋内寂静下来,静得仿佛能听得见绣花针落地的声音。 狄仁杰默默地盘膝坐下,面对中年人,中间相隔五步。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他已经找到了于公公书信里的人,也察觉了天竺僧与皇上绢帕的关系,就等于是靠近了真相,暂时不必东奔西走,专注于解决眼前的麻烦就好了。 既然是尾号,这个房间里就没有向外的窗户,只有刚刚狄仁杰走进来的时候经过的那扇门。 这一点,与天竺僧背后的高塔有些相似。 “我从天竺以西过来,日落之地,大漠长河的源头。我读过一万本经卷,那些闪烁在经卷中的前人智慧告诉我,东去长安,解决一件事,然后撒手尘寰,飘然登天。于是,我来了,来建一座塔。这塔,就是我生命的终结之地。”天竺僧空空洞洞的声音响起来。 狄仁杰点点头,静待对方的下文。 长安城是天下人的梦想之地,无论是青年才俊、丹青才子还是九流三教、下里巴人,只要是有梦想的人,就会不远千里而来,其中也包括了番邦北国、东南蛮夷、西方商贾的能人高手。 所以,天竺僧的话并不值得起疑。 “这座塔,是轮回之塔,召回那个灵魂,我就走,一刻也不耽搁。”天竺僧回手,在三座塔上摸索着。 “一座塔?三座塔?”狄仁杰问。 “神、男、女。”天竺僧回答。 “明白了,是一座塔。”狄仁杰点头。 既然对方说三座塔对应的是“神、男、女”,那么需要召回灵魂的是玲珑,自然对应着“女”塔。 “我能做什么?”狄仁杰又问。 “带我到那里去,选定地址,七日建塔,四十九日召灵,功成身退,自此渺然。”天竺僧说。 “这些好说,但我怎样才能相信你?”狄仁杰追问。 他相信,如果天竺僧向陶荣说过同样的话,陶荣也会发出同样的讯问。 “闭上眼,就能让你看到。”天竺僧说。 狄仁杰不做任何抵抗,听从对方的引导,缓缓闭上眼。 四周极静,狄仁杰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但却听不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他知道,天竺有一种“龟息功”,能够完全控制呼吸和心跳,进入“僵死”状态,长达百日之后,能够渐渐苏醒,仍然好好活着。 “塔——”狄仁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尖顶高塔,屹立在金黄色的大漠沙丘之上。太阳从西面照过来,将那座塔映射成金色,仿佛是一座黄金铸成的金塔。稍后,阳光穿透了塔身,他看清了塔里面的情形。就在高塔的中部,有一个人悬空平躺,上下左右没有任何床榻支撑,孤零零地浮在半空。 阳光之中,那人也变成了“金人”,与金光、金塔融为一体。 再往后,那金人站起来,迈开脚步,一步步向高处去,一直站上了塔尖,高高地扬起双臂,面向光芒炽烈的太阳。刹那间,太阳的光消失,塔尖上的人也消失,高塔和大漠都失去了光泽,变得苍茫茫、黑压压一片。 狄仁杰一惊,猛地睁眼。 刚刚那一幕让他联想到“死亡”和“升天”,在玄学术士的解释中,一个人的生命结局分为两种,要么“下地狱受苦”,要么“上天堂享福”。他不知道那金人消失时是腾空而起还是飞坠向下,正因为这种迥然不同、落差极大的结局,才让他的心猛地震荡起来。 “如果站上塔尖的是我,这一刻,我在哪里呢?是下了地狱还是上了天堂?”他不禁扪心自问。 “那是神塔。”天竺僧淡淡地说。 “其余两种呢?”狄仁杰问。 “不足成神的人,不可讯问,你我都是一样。如果我有能力告诉你,也能只是在轮回转生玲珑塔建成之时。”天竺僧回答。 狄仁杰凝视着对方背后的三座塔,一时间不知如何进退。 正因为“塔”关系到大理寺所有人的性命存亡,他才变得犹豫不决,失去了平日果敢决断的勇气。 “你没把握?”他问。 “面对生死,谁有把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吗?”天竺僧反问。 “做没有把握的事,是欺君大罪。”狄仁杰冷冷地回答。 “你没有太多时间了。”天竺僧叹息。 四周光线黯淡下来,只有天竺僧那双眼睛闪闪发光,犹如灿烂星河中的不倦亮星。 狄仁杰的确没有太多时间,过去今日,只剩两日。 “为什么选择了玲珑妃?”他再问。 天竺僧摇头:“不是我们选择她,而是她选择我们。你想想,星坠之时,我们在地下,众神在天上,究竟谁能左右乾坤?是你吗?是我吗?都不是——” 他擦了擦火镰,点燃了一根透明的蜡烛。然后,将身后稍矮的一座塔拖过来,将蜡烛放进了塔里。顿时,那座塔变成了火红色。 第8章 夜半离歌(下) 柳叶忽然叫起来:“胡先生,你身上好重的药味,像刚刚从药铺子里出来一样。” 狄仁杰刚刚就闻到了,胡先生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药味,而且不是普通的药材。他能分辨出,至少有天山雪莲、东北参王、大天麻、人形何首乌、千年续断之类超级好药,但这些通常药铺里很难买到,只有太医院的库房里才能见到,都是些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胡先生苦笑着抬起手臂,在袖口上闻了闻。 “怎么回事?”狄仁杰问。 “我抓捕朱鹊时,跟他连续接触,就沾染了他身上的药味。当时事情紧急,我没多想,回到大理寺以后,已经洗了十几次手,衣服也换过,但药味就是去不掉。其实,朱鹊身上的药味更重,五步之内就能闻到,避之不及。”胡先生回答。 “他在试药?”狄仁杰明白太医院的日常工作方法。 越是名医,越需要不断“试药”,以确定每一个药方的效力高低。同样,还有一种“试药”直接就是“试毒”,御医们必须先服用少量毒药,然后用自己配出的药方来“解毒”,反复斟酌,无休无止。 “是。”胡先生点头。 “好了,先把这事放在一边,我有更重要的事——”狄仁杰挥手。 他把进悦来客栈二楼尾号房间的经过讲了一遍,随即得出结论:“天竺僧能够建塔,不管能不能令玲珑复活,对于皇上而言,都值得一试。我现在半信半疑,进退两难,因为这件事只能成不能败,否则就要搭上整个大理寺。所以,胡先生,无论天竺僧做什么,我们的侦缉办案都不能停止,必须……必须……” 说到这里,他讲不下去,平生第一次对未来失去了信心。 既然玲珑是“天谴、暴亡”,无疾而终,那么就根本没有凶手,大理寺人马再多,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大人,事情还没开始,我们仍有机会。”陶荣看出了狄仁杰的窘困,低声开口,为众人鼓劲。 狄仁杰感觉两侧太阳穴不断肿胀,尖锐作痛,自己的头像是要炸开一样。 “我可能是太累了,需要稍微休息一下。”他支撑不住,只能先下逐客令。 “是,大人,我们都出去做事,有情况随时招呼我们。”胡先生说。 三个人退出去,柳叶走在最后,轻手轻脚地关门。 狄仁杰上床躺下,浑身酸痛,双眼发涩,但只要闭上眼,脑子里、心里立刻幻象丛生,一会儿是天竺僧身后的高塔,一会儿是玲珑轩的寝宫,耳边则一会儿响起玲珑轩宫女太监们的尖叫声,一会儿又听到那小女孩银铃一样的笑声。 他睡不着,只能睁开眼,随手拿起枕边的《道德经》,一页一页翻着,看到什么就随口读出来。 《道德经》的字数虽然不多,但每一章节的内容中蕴含的道理都博大精深,值得人反复长考。在不断诵读中,狄仁杰胸口的郁闷之气渐渐纾解,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朦胧中,他听到了一阵女子的歌声,如诉如泣,似哭似笑。 他警觉地睁眼,眼前却一片漆黑,整个世界都被蒙在一面密不透光的黑布之内。 “原来我是在梦中吗?”他恍恍惚惚地想。 歌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几步之外。 “谁在唱歌?”他猛然开口。 歌声停了,有阵香风拂过,似乎唱歌的人正向他屈身下拜。 “嘻嘻嘻嘻……来捉我啊爹爹,来捉我啊……”这一次传入狄仁杰耳中的,竟然是那幻象中坠入湖中的小女孩的声音。 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刚刚冒出来的恐慌缓缓地压下去,沉声开口:“何方妖孽,敢来惑乱大理寺重臣?识相的,赶紧滚开,否则的话,大理寺多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逢黑道吉日十字街头开斩,只管杀,不管埋。” 他说的是实情,任何时候大理寺布刑场杀人,都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死罪,十字街头一刀斩下,绝对不会杀错。正因如此,大理寺才是兼具着杀气、正气、腥气的“三气归元、三花聚顶”之地,普通妖魔鬼祟避之唯恐不及。 “我是玲珑。”几步之外,女子回应。 狄仁杰冷笑:“玲珑妃已经死了。” “我是被人构陷而死,死得冤屈无比。我的灵魂永远不灭,身体永远不朽,直到仇人全都伏诛……在那之前,每一夜我都会在长安城里游荡,用我的全部力气,唤醒那些沉睡着的人,为我报仇……”女子断断续续地回答。 “玲珑是遭天谴而亡。”狄仁杰说。 大理寺的仵作们水平极高,冠绝全国。所以,他们的检查报告就是最终结果,容不得半点质疑。 “天谴?天谴?我的冤屈啊,就像皇宫里的玉带河,弯弯曲曲,一直流淌……你管不起,就让我唱吧,唤醒那些沉睡着的人,让他们听到我的离歌……”歌声又响起来,在狄仁杰的床榻边绕来绕去,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那些曲调,声声苦涩,令狄仁杰从耳朵到心脏,全都剧痛起来。 “不要唱了,不要唱了——”狄仁杰挥舞双手,向黑暗里打捞着,试图将那女子赶走。 “唤醒……沉睡的人,唤醒爱我的……沉睡的人……”歌声稍停,那女子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又接着唱下去。 “陶荣,陶荣,陶荣……”狄仁杰大叫。 “大人,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陶荣在狄仁杰耳边回应。 陡然间,遮天的黑幕褪去,狄仁杰眼前又有了亮光。 “大人,我在这里。”陶荣低叫。 狄仁杰翻身坐起来,向侧面望去。就在他听见陶荣的低唤声清醒过来之前,那边歌边行的女子应该就在那里。 屋内光线黯淡,只有床榻边点着一盏灯。 “陶荣,看看那边有什么?”狄仁杰向侧面指着。 陶荣起身,立刻闯入暗影里。 “大人,什么都没有,这边只是书架,书架上只有旧书和卷宗。”陶荣在黑暗中回答。 狄仁杰轻轻拍打前额,明白自己是被梦魇住了,屋内并无陌生女子,更不会有玲珑妃与小女孩。 “没事了,没事了。”狄仁杰低语。 陶荣又点燃了两盏灯,屋内亮起来,光明驱散黑暗,也将狄仁杰的噩梦化解开来。 “我睡了多久?什么时辰了?”狄仁杰问。 “大人睡了四个时辰,现在接近戌时末、亥时初。”陶荣回答。 狄仁杰叹了口气,昨夜没有睡好,精神跟不上,竟然一觉睡了这么久。他真正忧心的是,皇上给的三日之期已经过了一日,剩余时间已经不足二十四个时辰。 “你脸上的伤好些了吧?”狄仁杰记起了悦来客栈花厅里的那一幕。 陶荣微笑着摇头:“大人,都是些轻微擦伤,不妨事。大理寺的人谁身上没几道深浅伤疤,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大人,斥候刚刚来报,宫门夜半开放,于公公的马车正向大理寺驰来。斥候马快,我估摸着再有一会儿,马车就该到了。” 狄仁杰浑身一震,立刻下床。 于公公夤夜到访,必定是一刻都等不了的急事,或许皇宫里又有怪事发生了。 “召集胡先生和柳叶——还有,命令一名仵作随时候命,必要时,与我们同行入宫。”狄仁杰吩咐。 “入宫?”陶荣一愣。 “事情这么急,连天明都等不得,于公公应该命人骑快马传皇上口谕才对。现在,于公公乘马车过来,一定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想让人知道皇上的真实意图。”狄仁杰快速解释。 陶荣听明白了狄仁杰的意思,马上转身出去准备。 正如陶荣所料,胡先生、柳叶和仵作老孔刚刚聚集到狄仁杰的门口,于公公的马车就飞驰而来,直到门外台阶之下,才紧急停住。 狄仁杰亲自相迎,挑开了马车的窗帘。 于公公的脸色本来就白,此刻更是煞白一片,没有半点血色。 第10章 鬼影迷离(下) “那天竺僧可信吗?”皇上问。 狄仁杰目视皇上,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希冀。他知道,皇上深爱玲珑,再加上玲珑怀有龙种,所以这种爱变成了双份加倍,超过了对后宫其他嫔妃的总和。 这种情况下,玲珑暴亡就等于是掘断了皇上的命根子。 当然,在狄仁杰的价值观里,一个女子不应该比大唐江山更重要。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日夜考虑的应该是国家安全、百姓民生,绝对不该沉迷于后宫女色。自古至今,成为一个好皇帝的先决条件就是“爱江山不爱美人”。如果本末倒置,那么大唐的天下就不安稳了。 “皇上。”狄仁杰沉思了一阵,才谨慎地回答,“我们可以按照天竺僧的办法去做,但也得有自己的主见,不能被外人牵着鼻子走。”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玲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皇上长叹,“我只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这一次,狄仁杰无法回避皇上的问题,但是,应对失误的话,“建塔”这件事或许就会在大唐历史上留下昏庸耻辱的一笔。 “我会再去拜访天竺僧,同时撒下快马,在长安至天竺的路上搜集天竺僧的资料。皇上,二十四个时辰内,我一定给出答案——” 皇上摇头,打断狄仁杰的话:“我只给你十二个时辰甚至更短,因为……因为玲珑根本等不下去,每时每刻,我的心就像放在油锅上煎……这种感觉,生不如死。” 狄仁杰的心渐渐沉下去,如果皇上有了这样的心思,未来的七七四十九天里,大概就不会有心情处理国事了。皇上还年轻,现在为一个玲珑而大大分神,以后就会为十个玲珑、百个玲珑分神,耽误了国家大事。 殷商战国时期,妲己、褒姒误国,君王被后世耻笑数百年,但很多后来者却不能引以为戒,直至兵临城下、白衣出降,才明白自己在温柔乡里失去了江山。 “皇上稍安勿躁,十二时辰后,我一定给出准确答案。”狄仁杰点头。 “狄仁杰——”皇上猛地抓住狄仁杰的手,十指冰凉,浑身颤抖,“我把大理寺交给你,就等于是将长安城乃至天下的安危交给你。现在,我把为玲珑建塔的事交给你,就等于是将自己未来的快乐交给你。我希望,你是一个良医,能够治疗我的相思顽疾。” 此刻,皇上已经不是早朝时坐在龙椅上的一代君王,而是一个失去爱人的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他手中的王权能够统治天下人,但却不能捞回玲珑的生命。 如果不是无能为力,他又怎么会在臣子面前失态? “皇上保重龙体,臣将竭尽全力,为皇上达成使命。”狄仁杰冷静地说。 皇上的脸苍白到极点,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其实,后宫中比玲珑更美貌、更艳丽、更懂风情、更有手段的妃子多不胜数,但在这种时刻,她们却宽不了皇上的心——这其中也包括了昔日最得宠的瑛妃在内。 “我一时一刻、一日一夜都不能没有玲珑,她是我的命……”皇上后退一步,脚下踉跄。 狄仁杰赶紧上前,扶住皇上的胳膊。 “狄仁杰,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女子?有人说,大理寺掌权人狄仁杰的心是北海寒冰雕成的,空有其形,冷酷无情。当你真正爱一个人,就会知道,哪怕将全天下的王权都集中在你手里,都只是片片浮云而已。你要的,不是浮云样的权力,而是那一个真正进驻了你的心的女人……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说到最后,皇上低声哼唱起来。 大唐历代皇帝全都饱读史书,精通音律,皇上的歌声自然比于公公哼唱的那几句动人几万倍。 狄仁杰静静听着,默默揣摩着皇上的心思。 他的确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子,而是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治理大理寺秩序、侦缉查办大案要案上。 不过,他也有感情,只是深藏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因私废公,为女子乱了方寸。 猛然间,大殿顶上有人低声唱和,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皇上唱得动情,并未觉察多了一个声音,但狄仁杰耳朵极其灵敏,上面的人一出声,他就已经听到。 “是那个在金水桥唱歌的女子……是玲珑?可能吗?”狄仁杰缓缓地活动手腕和脚踝,随时准备暴起一击。 他不惧怕鬼魂,即便夤夜到访的是玲珑的鬼魂,他也不肯轻饶,因为对方已经将后宫搅得人心惶惶。 “咦?似乎有人在唱歌?”皇上向大殿顶上望去。 狄仁杰点头,稍稍向前,张开双臂,护住皇上。 “是谁在唱?是谁?”皇上仰面喝问。 那女子的声音依旧响着,凄凉婉转,如女鬼夜哭。 “不是人——”皇上说了三个字,脸色突然变了。 大殿极高,就算很有武功基础的卫士们想要上去,也得借助于长梯。宫中女子体质娇弱,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半夜爬上去,而且是在悄无声息、没有惊动卫士的情况下。 “皇上,心静自然凉,心定自然安。”狄仁杰低声说。 他唯一庆幸的是,此次带了陶荣等四个人一起过来,不至于顾此失彼。 “我明明听到那个声音……会是玲珑吗?这一首古歌只有她唱得最动听,也只有她明白歌中的意思和我的意思。”皇上轻声说。 “皇上,不要多想,魔由心生,幻由心生。此刻,只宜闭目养神,默念《金刚经》。”狄仁杰没有逢迎皇上的猜测,而是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夜半更深,不请自到,不是奸邪,也是鬼祟。所以,此刻绝对不能胡乱猜测,免得被对方乘虚而入。 在悦来客栈,狄仁杰不小心坠入了幻术,距离那时只有几个时辰,他绝对不容许自己再次犯错。 “不,我听清了,是玲珑——玲珑,玲珑,是你吗?玲珑……”皇上猛然一撞,将狄仁杰撞到一边去。 他向上张开双臂,仰面高叫着玲珑的名字,犹如疯癫魔怔了一般。 狄仁杰毫不迟疑,向着殿外大叫:“陶荣柳叶,上大殿顶上去,有活人则先伤后捕,有鬼魅则当场斩杀,速去!” 面对一切非常情况,只有“斩立决”,才能最快、最利落地解决问题。 在大理寺,狄仁杰每天都会遇到各种混乱事件。身为掌权人,他的责任就是“大乱不乱、当断则断”,为每一名执法者指出行动纲领。 他可以不动手,但必须保证,能够在一瞬间告诉陶荣等人动手时的边界在哪里。 现在,他的意思就是“斩立决、不以活捉为目的”。这样一来,陶荣和柳叶就能放开手脚,自由行动。 “得令,大人。”陶荣在殿外回应,声音带风,应该已经展开行动。 狄仁杰没再打扰皇上的梦,任由对方在大殿里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徒劳而悲哀地仰面呼喊。 此刻,他的责任是保护皇上不受刺客侵害,至于皇上想什么、要什么、做什么,一概不重要。 大殿顶上共有八只气窗,分别位于屋脊两侧。每只气窗的尺寸为三尺长、两尺宽,采用的是鸳鸯重叠燕子口的形式,既能保证通风,又不会在下雨、下雪时漏进水来。 狄仁杰判断,如果大殿顶上的人企图跳进来生事,一定会从屋脊的阴面气窗下来,因为大殿外面有胡先生、于公公等人,如果那人从屋脊阳面气窗进来,就会被他们看到了。 “只要不是玲珑,其他人,该杀就杀,免得事态进一步扩大。后宫乱了,皇上无心理政,那么天下也就乱了。”到了这种危急时刻,狄仁杰心里仍然想的是大唐的江山社稷。 他是忠臣,此生也只想做一个忠臣,别无他求。 屋顶的歌声停了,陶荣的声音从气窗里飘下来:“大人,外面没人。” 皇上停步,席地而坐,气喘吁吁的,已经累得瘫作一团。 “原地警戒,不要大意。”狄仁杰仰面向上吩咐。 “大人,大人,有一封信——”柳叶叫起来。 狄仁杰来不及多想,立即下令:“从气窗里投下来。” 屋脊背面的气窗里人影晃动,接着有一只信封飘然而下。 狄仁杰没有贸然去接,而是等信封落地,才缓缓地走过去。 他极具江湖经验,知道很多江湖门派擅长在信上下毒。一旦轻敌,触摸了毒药,就会引起大麻烦。 “是玲珑的信,是玲珑的信——”皇上在地上一滚,抢先把信抓在手上。 第11章 仵作老孔(上) 狄仁杰阻拦不及,连进五步,走到皇上身边。 “玲珑——”皇上展开那封信看了一眼,陡然间捂住了心口,大叫一声,一口鲜血猛喷出来,将那信笺溅成了血书。 不过,在皇上吐血之前,狄仁杰已经看到,那信笺上的字都是红色的,淋淋漓漓,断断续续,竟然是一封血书,写的正是《上邪》中的词句。 “是玲珑,一定玲珑的魂魄忘不了我……来见我,狄仁杰,狄仁……杰,马上找天竺僧,我要……建塔,不惜一切代价建塔,让我玲珑能够……复生,复生……”皇上支撑不住,仰面倒下,但仍然将血书紧捏在手中。 “皇上保重龙体……”除了这句话,狄仁杰已经无法说更多。 他知道,从此刻起,大理寺的命运已经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 从后半夜直到明天,狄仁杰都坐在皇宫中的汉白玉台阶上。 伺候皇上的御医、宫女、太监们来来去去,有些脚步急促,有些步履慌张,但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的脑子里想的只有“天竺僧”三个字,再有就是悦来客栈二楼尾号房间那些纸制的高塔、牛马。 “如果不能确切知道天竺僧的底细,盲目请进宫中,岂非引狼入室?大理寺存在一天,就得负起保护皇上、守卫九城的责任来。哪怕明天就要全体斩首,至少今天我还是大理寺掌权人,就得做自己该做的事。可惜啊,我自诩神目如电、灵台常亮,能够领导大理寺,清君侧,正国运,辅佐皇上,兴盛大唐,现在遇到这种事,根本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狄仁杰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心头又有那种有劲无处使的挫败感。 “大人,天亮了。”胡先生在一边提醒。 “又是一天,你知道吗胡先生,皇上给我的时间又砍掉了十二个时辰,我们只有今天这一天,就必须做出决定,但我又不肯胡乱做决定,你说,如之奈何?”狄仁杰摇头苦笑。 时间如磨盘,不够聪明的人往往行动不迭,死于磨盘。没想到,现在轮到狄仁杰和大理寺了。 “大人,大理寺不会倒下的,只要有您——”柳叶说。 整晚,她都很少说话,这与她素日的顽皮性格大不相同。 “柳叶,我们还是避开一些,让大人跟胡先生磋商大事。”陶荣说。 他关心柳叶,怕她多说话,乱了狄仁杰的心。 “让我把话说完——大人,皇上只是想找回玲珑妃,而不是故意为难大理寺。这一遭,就算我们做的工作有欠缺,皇上也不会赶尽杀绝。所以,大人,只要您决定的事,尽管吩咐下来,我柳叶就算粉身碎骨,也得赴汤蹈火,勇往直前。我……我不仅仅是为了大理寺,也是为了皇上对玲珑妃的一往情深,必须做些什么,才能对得起这对苦命鸳鸯——” 不等柳叶说完,陶荣赶紧捂她的嘴。 没有人敢把皇上比作“苦命鸳鸯”,幸好现在于公公等人都在御书房里忙碌,没人顾得上挑柳叶的毛笔。否则,几句话出口,大理寺就又要陷入一场乱局了。 胡先生轻轻点头,没说什么,眼中却有对柳叶的赞许之意。 当今之世,薄情寡义者屡见不鲜,长情深笃者却万里无一。正如柳叶所说,皇上对玲珑妃的深情令人感动,无论于公于私,大理寺都得把这件事竭尽全力做下去。 从柳叶的话里,狄仁杰惕然猛省:“我只顾大理寺的生死,却忘了皇上的处境也十分艰难。将心比心,不努力去做,怎么对得起皇上的信任?”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消极心态,猛地站起来,挥手下令:“大家回去,休整之后,去东坊悦来客栈请人。” 大理寺是狄仁杰的家,所以,每当他累了倦了,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回来“休整”。 他一向以为,不会“休整”就不会调整状态,进行第二轮的冲锋。 这一次,所谓“冲锋”,就是要再入悦来客栈,与天竺僧面对面深谈。 回到大理寺时,已是午时初。 有人来报:“朱鹊大喊大叫,要见胡先生和狄大人,否则就要嚼舌自尽。” “暂时不要管他,就说我和狄大人进宫了,午饭后才回来。”胡先生吩咐。 现在,必须分清每一件事的轻重缓急。朱鹊叫得再急,也急不过悦来客栈的天竺僧。 狄仁杰沉默了许久,才向胡先生问:“还记得桶间峡谷守将屈汾阳吗?” 胡先生的长眉轻轻一挑:“嗯,记得,大人想到他,事情就变成一涧活水了。” 狄仁杰紧皱的眉头散开:“胡先生,我想的,你也想到了?” 胡先生点头:“是,大人,但在下愚钝,只怕不如大人想得深远。我知道,屈汾阳屈将军是大人的同窗好友,大人对他的了解极深,有事托付他,一定会有最好结果。” 桶间峡谷在长安城以西二百里,是由天竺国进入长安的唯一通道。 屈汾阳自幼习武,从军之后屡立战功,深得西南骠骑军大元帅李万成的信任,才会被委派镇守桶间峡谷。 按照狄仁杰的想法,天竺僧经过桶间峡谷时,一定受到关隘守军的严格盘查。只要写信求助于屈汾阳,就能得到这些资料,验证天竺僧的正邪身份。 “我即刻修书一封,派人送往桶间峡。”狄仁杰没再解释下去。 既然胡先生也想到这里,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就证明这条路子没错。 在狄仁杰写信的过程中,胡先生根据陶荣的描述,将天竺僧的模样画出来,顺带将二楼尾号房间里那些纸制品也画上。 到目前为止,所有人都不知道天竺僧的深浅,如果有桶间峡的盘查报告,或许能多了解对方一些。 书信完成后,狄仁杰委派大理寺内掌管斥候的队长亲自送往桶间峡,并且再三叮嘱,一定要紧盯着屈汾阳将军回信。 直到此刻,大家才想起来,仵作老孔已经跟随着他们跑了一夜,现在还没回去。 狄仁杰十分抱歉,吩咐陶荣拿了一锭银子给老孔,权当是夜班办事的辛苦费。 “大人,我有件事,考虑得不够成熟,但现在想讲给您听。”老孔说。 在大理寺仵作中,老孔属于资格老、技术高但却不擅言谈的人,所以狄仁杰入主大理寺之前,老孔总是受到排挤,好事摊不上,烂事一大堆,早就变得心灰意冷了。 狄仁杰的到来,让老孔看到了希望,几个大案子下来,很快就成了仵作的头目。 “说来听听。”狄仁杰回答。 “玲珑妃怀有龙种,此刻暴亡,龙种必定受影响,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不过,我在勘察玲珑轩现场时,发现了药碗里剩下的一些十分古怪的药汤,粗略检查,里面有‘曼荼罗孟婆汤’的成分。曼荼罗的药性十分强大,能让人陷入极深的幻觉之中,如痴如癫,生不如死。把这种药加在孟婆汤里面——孟婆汤也能令人产生幻觉,等于是双重迷药。玲珑妃喝了这些,只怕会疯掉。可是,药碗就在玲珑妃的床榻边,不是她喝,又有谁喝?”老孔说。 这线索极其重要,毕竟对于一个孕妃来说,曼荼罗、麝香丸、孟婆汤之类迷幻药物是绝对不能碰的,否则就会导致龙种受损。 “御医朱鹊。”狄仁杰立刻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大人,是朱鹊……朱鹊到底想干什么?”胡先生倍感困惑。 第12章 仵作老孔(下) 朱鹊奉诏照顾玲珑,玲珑能够顺利诞下龙种,朱鹊就头功一件,封赏极多。那么,他现在搞出这么多名堂来,用意就是破坏龙种,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还有吗?”狄仁杰问。 “还有,我怀疑玲珑妃使用了天竺国的‘龟息功’,才能像真的死了一样。不过,我刚刚也说过,这种做法对龙种有影响,不可能无限期地‘龟息’下去。”老孔补充。 除了这两点,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老孔说的这些极为有用,但狄仁杰对“龟息功”并不认同,因为那种天竺神功必须是本人长期刻苦修炼才能成功的,至少需要三十年至五十年甚至终生修炼,玲珑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狄仁杰向陶荣示意,陶荣又取了一锭银子交给老孔,作为情报酬劳。 老孔退下,陶荣悄然跟出去。 “事情变得更复杂了。”胡先生叹气。 “万变不离其宗,只要盯住玲珑,周围一切,只是浮云。”狄仁杰说。 他说到“浮云”,脑子里又想到了皇上思念玲珑时那张欲哭无泪的脸。 皇上已经人到中年,不再是年少慕艾的年龄,而且后宫多得是粉妆佳丽,但他对玲珑一往情深,令人动容。 柳叶哼了一声,忽然忿忿不平地插言:“还有瑛妃——盯住瑛妃,就知道到底是谁在害玲珑妃了。” 狄仁杰与胡先生相视一笑,都没有理会柳叶的气话。 皇宫内外盛传,英华宫的瑛妃失宠之后,完全迁怒于玲珑妃,甚至曾经在宫中摆下扶乩咒怨法阵,企图利用玄学力量折杀玲珑妃的阳寿。可惜,种种伎俩都未奏效,玲珑妃反而在皇上深宠之下怀了龙种,使得英华宫遭受了迎头痛击,瑛妃本人甚至为此大病一场。 “办案子,要的是证据,不是凭空臆测。九城之内,人言可畏,但那些话像是夜里的露、花间的风,貌似存在,实际深入追查起来,却又丝毫不见。大理寺做事,不看露水,不听风声,只信自己的眼睛、耳朵、头脑和一颗心。”胡先生自言自语地说。 “现在当然没有证据,查着查着,就有真凭实据了。”柳叶反驳。 “小柳叶啊,你这张嘴,真的不饶人……”胡先生笑起来。 柳叶年轻莽撞,说话不经深思熟虑,但这种天然预感有时候却很管用,能够让一些无头怪案出现柳暗花明的机变。 “把天竺僧宝密树请到这里来——或者,各个击破,先把他的仆从请到这里来?”胡先生笑完了,笑容一收,立刻低声请示。 在侦缉办案中,他所起的最大作用,就是通过“问题”,将狄仁杰从思虑重重中一步步引导出来。当两人的思路高度重合时,就证明接下来的行动是接近一百个正确的。 “仆从?”狄仁杰皱眉。 “那仆从叫詹布,天竺人。我审问过,他跟随宝密树已经一年,是宝密树经过天竺小贝叶雷音寺时相中了他,带他来中原见世面的。”柳叶立刻回答。 小贝叶雷音寺的名字是上一代取经者的西域游记中记载的一个地址,因为珍藏了几百卷贝叶经而闻名,该寺大概是在天竺国的那烂陀寺东北,亦是四方游历高僧的聚集地之一。 “他爱什么?”胡先生问。 “爱赌。”柳叶向胡先生指了指。 胡先生皱起了眉:“小柳叶,你指着我干什么?我又从不去赌坊,跟你说的‘爱赌’有何关系?” 狄仁杰笑了:“胡先生,你的脑子再快都快不过年轻人,柳叶说‘爱赌’,自然是指流觞棋馆。指着你说这两个字,有错吗?” “没错。”柳叶向狄仁杰挑了挑大拇指。 整个大理寺乃至整个大唐天下,论聪明智慧,柳叶只服气狄仁杰。无论她说什么话,狄仁杰就像钻进她脑子里的萤火虫,照得透透亮亮,看得清清楚楚。 胡先生有些尴尬,轻轻挠头,自我解嘲:“几夜没睡好,这脑子有点……生锈了。可是,大人,我得澄清一点,流觞棋馆不是赌坊,而是一个天下黑白子大师手谈对阵的地方。到那里去的,不为黄金白银,为的是跟同道高手切磋砥砺,共同进步。” 关于流觞棋馆,四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至少在柳叶心目中,胡先生去那里的最大目的就是赌钱。 相反,狄仁杰认为流觞棋馆能够为大理寺带来很多“意外情报”,而陶荣则认为,在棋馆里能找到一些经过易容改扮的江洋大盗。 无论如何,在长安城中,流觞棋馆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地方。 在那里,至少安插了大理寺的四十余名线人。 “一个赌徒,应该不会潜心修行。”狄仁杰说。 “万里迢迢到大唐国都来,定力稍差的人都会犯这样的错误。”胡先生试图为他人辩解。 “可是,这一遭,我们却根本不敢犯任何错误。”狄仁杰正色说。 陶荣从外面进来,脸色平静,但脚步却十分轻盈。 “有什么好发现?”胡先生问。 陶荣点头:“大人,胡先生,我跟踪老孔过了四条街,他去了流觞棋馆。我跟进去,找了三个线人分别询问,得知老孔最近经常到那里去。” “他一定不懂下棋。”柳叶抢着说。 柳叶仗着狄仁杰的宠爱,整日与大理寺各个部门厮混,几乎熟悉每个人。仵作那边除了老孔,还有五个老人、十四个年轻人,平日进进出出,大家什么水平、什么爱好全都瞒不过她。 “他只看人下棋。”陶荣说。 狄仁杰举手,其余三人不再作声,而是各自低着头沉思。 这是四人议事的惯例,每当面对崭新线索、混乱关系时,大家一起缄默思索,直到在脑子里形成完整的想法和计划,再开口商议。 这种做法,正是此前胡先生从围棋的“长考”中衍生出来,向狄仁杰提议后形成的习惯。 这次长考历时漫长,直到巳时末,陶荣才第一个打破了沉寂。 “我们大理寺不是铁板一块,大家都是普通人,都要吃饭、花钱、养家糊口过日子。所以,如果某一个人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甚至是偶尔犯了轻罪,拿大理寺的案情去换点酒钱,这都可以忽略不计。只要此人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没有出卖良心、出卖战友、出卖大理寺,就可以饶过——我说的是老孔,也包括像老孔那样具有一技之长但意志不坚定的人。”他说。 除了狄仁杰,胡先生、柳叶一起点头。 “千里长堤,溃于蚁穴。”狄仁杰说。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柳叶立刻接话。 “大理寺是大唐法律的标杆,如果这个标杆都可以松动商榷,那么大唐的官员百姓、八方行商靠什么来分辨对错?”狄仁杰缓缓地问。 他们讨论的是一个从前就谈起无数次却又始终无法解决的问题,也就是“知法犯法、监守自盗”的大理寺刑罪。 “老孔可以戴罪立功。”陶荣向狄仁杰拱手。 “老孔过去立过很多功劳,可以将功折罪。”柳叶也拱手,“大人,我和陶荣很少替人求情,老孔是个好人,这一次能不能——” “好人通常都不长命。”胡先生一语点破。 “啊——我失算了,太失算了!”陶荣跳起来。 “走,我们去流觞棋馆。”胡先生也倏地起身。 狄仁杰摇头:“不,胡先生,你和陶荣去东坊悦来客栈,我和柳叶去流觞棋馆。” 第13章 流觞棋馆(上) 这种安排大大出乎胡先生意料之外:“大人,悦来客栈那边,只需要派人把守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何必再拆分人手过去?我对流觞棋馆熟悉,现在过去,不会引人怀疑,反而是您和柳叶,等于是新面孔……” 柳叶笑起来:“胡先生,熟人眼中无风景。你去过流觞棋馆那么多次,很多疑点已经熟视无睹了,再去几十次几百次,也没什么用处。我和大人很少去那里,这一次一定能发现非同寻常之处。” 这正是狄仁杰心里想的,唯一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忽视悦来客栈,因为天竺僧是一个重要的角色,玲珑未来的命运,或许就掌握在他的手中。 除了面前的三人,他不敢大意相信任何人,比如老孔那样的人。 “我们得等,不过,也没有几个时辰了。日落之前,必须做出决断。所以,胡先生,我不得不让你冒险——”狄仁杰接着柳叶的话补充。 “晓得,大人,愿为大人肝脑涂地。”胡先生拱手,带着陶荣先退出去。 狄仁杰换了便服,手拿一把折扇,优哉游哉,带着柳叶进了流觞棋馆。 “不要找线人,只看,不说话。”他事先叮嘱柳叶。 两人都是找人的高手,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看到了天竺僧的仆从,即柳叶说过的天竺人詹布。 眼下,詹布穿着汉人衣服,脱掉了标志性的头巾,戴上了一顶草帽。 他坐在曲水流觞的下游,手中攥着一把黑子,低头对着一张紫檀棋盘,正在苦苦思索。 狄仁杰一直觉得,围棋属于“玩物丧志”的范畴,即便偶尔对着古卷打打谱,也只是消遣,绝对不会沉溺其中,耽误了公务。 其实,他更愿意把时间用在读书、练武上,因为这才是一个忠臣清官为人立世的根基。 狄仁杰放眼四周,粗略数了数,曲水旁至少有三十余人埋头对着棋盘思考,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他相信,这里面至少有一半人不是为了赌注输赢,而是真正痴迷于棋道。 “棋道、歌舞、书画、搏戏都是消遣之术,换不来一个强大兴盛的国家。只有那些厉兵秣马、镇守边疆的将士们,才是大唐永远屹立不倒的希望。长安城远离边塞,自然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但大唐还没强大到马放南山、刀枪入库、高枕无忧、四海清平的时候,我肩负责任,让大理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一点,不为小我小家活着,而是要立志为国家和民族而战。”狄仁杰在心里默默地低语。 他少年时读书习武,已经牢牢树立了“忠君报国”的思想,直至今天,毫无更变。 两人坐在树荫里,不动声色地远远观察詹布。 “大人,我始终觉得皇上和玲珑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所以玲珑妃去了,皇上才那么悲痛。如果有可能,我倒是愿意那个‘建塔’计划能够成功,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柳叶有心事,不知不觉又提到了这个话题。 狄仁杰一直把柳叶当成长不大的孩子看待,听她这样说,不禁轻轻摇头。 “宫中的事,不要只看表面。”他说。 古语说,伴君如伴虎。柳叶只看到了皇上柔弱痴情的一面,却不明白,即使是一只“病虎”,也有转眼间扑击食人的凶性。 “大人,建塔的事,您究竟怎样想?”柳叶问。 狄仁杰坦然回答:“只要宝密树的身份没问题,我就会带他去见皇上,请皇上批准他的建塔计划。” 柳叶拍手,笑逐颜开:“好好,大人,我还以为您反对建塔呢,原来并非如此,真好,真好。” 狄仁杰苦笑:“我怎么会反对建塔?只要是对大唐江山有好处的事,我一向都举双手赞成。柳叶,我时常教育你们要培养自己怀疑一切的习惯,但并非是否定一切。假如轮回转生玲珑塔真的具有那种力量,最终求得皆大欢喜的结局,就真的太好了。” 话是这样说,但他心里总是觉得宝密树的身份有问题。 不过还好,只要去桶间峡谷送信的人返回,这问题就水落石出了。 柳叶只沉默了一小会儿,就再次开口:“大人,我们究竟在看什么?如果您对詹布有怀疑,直接带回大理寺去审讯不就完了?” 狄仁杰摇头,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他怀疑宝密树,也怀疑詹布,更怀疑老孔。在他面前,任何一个人多说一句不得体的话,都会令他起疑。 就比如老孔说那两件事的时候,狄仁杰已经起疑,毕竟老孔平时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很少在公开场合发表自己的见解。 说曹操,曹操到。狄仁杰刚刚想到老孔,老孔就出现在距离詹布不远处的角落里。 狄仁杰起身倒退,迅速隐蔽于一块假山石后面。 事实胜于雄辩,他脑子里想得再多,也得有现场抓人的充分证据才敢行动。 “老孔和詹布坐在一起了,老孔不停地说话,詹布只是听,头都不抬。老孔在打手势,似乎在比划一个人平躺着的样子,情绪十分激动,然后手伸到詹布面前,像是在讨要什么东西。”柳叶用眼角余光监视全场,看到老孔做什么,马上同步传达给狄仁杰。 其实,狄仁杰从水面倒影中能够看到老孔和詹布的动作,他明显感觉到,老孔的情绪很紧张,而詹布却一动不动,仿佛思想一直都沉浸在棋局里。 “大人,我感觉老孔已经气急败坏了。”柳叶禀报。 “那么,老孔就输了。”狄仁杰低声说。 在他看来,如果老孔和詹布正在进行一场谈判,多说的必败,少说的则掌握关键。 “詹布……詹布……”狄仁杰默念着这个名字。 狄仁杰进入悦来客栈时,斥候们首先控制了詹布,把这个年轻人推搡到一边去。所以,狄仁杰对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只注意到了对方的头巾。不过,天竺那边来的商贾人人都包着头巾,只有头巾颜色上的区别而已。 “想办法,看看詹布的棋局。”狄仁杰吩咐。 柳叶不懂围棋,对于黑白子的世界一窍不通,此刻听见狄仁杰的命令,顿时觉得茫然。 “找个线人过去,看明白棋局,回来禀报。”狄仁杰补充。 隔行如隔山,他当然明白,就算柳叶凑到棋盘前面去,也不知道棋局里的黑白乾坤。 柳叶松了口气,转身去安排。 狄仁杰看着水面,不断有棋盘乘着浮木滑过来,上面的残局各式各样,有些棋子极多,超过百数,有些则仅有二三十子,不过是开局之初。 流觞棋馆开创的这种对局方式独一无二,所以才会名动天下,吸引了东西南北的围棋高手长途跋涉而来。 “天下智者如果把精力全都投入残局中来,与古代烂柯者有何分别呢?”狄仁杰长叹。 自他入主大理寺,总是把麾下人马看得如同兄弟,最高目标就是将大理寺打造为一支“铁军”,变为铁板一块,不容任何邪恶力量渗透。 如今,从老孔的表现,他知道自己的“铁军”之路任然任重而道远。 有人走近詹布那边,老孔立刻闭嘴,紧攥着双拳,转头看着流水。 “他是个好仵作,现在已经是大理寺的‘四梁八柱’之一,把探查现场的复杂任务全都顶起来。假以时日,一定能够加官进爵,衣食无忧。我那么看好他……我曾经以为,就算别的年轻人都离开大理寺,老孔也不会走。看来,我看走眼了。”狄仁杰长叹。 财帛动人心,能打动老孔的,应该就是黄金白银。 第14章 流觞棋馆(下) 大理寺的俸禄本来就不多,狄仁杰上任后,将各级人员的隐秘收入全都砍掉,每个环节都力求清廉透明,所以导致大理寺已经变成了清水衙门。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之初,性本恶,如果人人贪腐,那么蚁穴就会变成鼠洞,鼠洞变成狗洞,最终大理寺就成了千疮百孔的黑衙门,跟其它政权门户一样。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这就是狄仁杰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讲的。 “只要我活着,大理寺就必须是一个清水衙门。”狄仁杰低声自语。 柳叶带着线人回来,正是刚刚经过詹布、老孔身边的那个灰衫跛子。 “詹布面对的是烂柯局第二十五场的变局,白子强悍,除了阵子之外,中间布五条大龙,首尾呼应,牢不可破。唯一的空虚之处在于左下,黑子可落之处不多,依在下愚见,黑子从此处入手,走单兵一线,突击中央大龙,扰乱白棋局势。这一局,除了‘剑走偏锋、大胆剜心’的下法,几乎再没有反转的机会。棋馆主人放出这样的残局,简直欺人太甚,能够破解这种超级残局的,天下黑白高手绝不超过十人。”跛子说。 “你呢?能不能破?”柳叶问。 跛子缩了缩脖子,苦笑一声:“我?我要是能破得了这局棋,还用得着屈居流觞棋馆消磨时间吗?” 狄仁杰点头:“你的意思,那个人破不了这局棋?” 跛子点头:“不过是白白扔上百两银子罢了,我观察过,那个年轻人虽然手里抓着黑子,眼睛也盯在棋盘上,但精力并不集中。我经过他身边时,他的耳朵一直在颤动,应该是在倾听我的脚步声。真正的围棋高手对弈时,往往保持呆若木鸡的状态,即使有恶犬撕咬裤脚、蚊虫贴额吸血,也根本感觉不到。现在,路人走近,年轻人都能注意到,想必志不在此。” 狄仁杰望着水面,老孔又开始在詹布面前比比划划起来,詹布则仍然保持面对棋局、一动不动的样子。 烂柯局是古代围棋名谱,起初仅有十几谱,后代高手伪作,增加至“烂柯千局”,几乎包涵了东西南北各大流派的所有残局。再往后,由“烂柯局”又衍生出“呕血谱”,将好好的一种智力游戏变成了夺人性命的工具。 “你把棋谱在这里摆一摆。”狄仁杰吩咐。 跛子答应一声,从怀中摸出两个樟木棋盒,又捡起一段枯枝,在地上纵横各划了十九道,变成了一块棋盘。 在跛子揭开棋盒摆局的时候,柳叶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最后忍不住开口:“大人,我们来的任务是……我们似乎没必要在这里反复浪费时间,要抓人的话,直接溯溪过去,把两个人都抓了,带回大理寺去审……在地上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狄仁杰笑着摇头:“柳叶,我说带你来流觞棋馆,何时说过要抓人?抓人是定势,不抓人是乱势。我不是一直教导你,局面越混乱,聪明人越容易乱中取胜?所以,笨人喜欢迅速定势,让形势变得如清水银盘一样透明,而聪明人则爱浑水摸鱼,在敌人尚且处于懵懂无知之时,已经悄然撒网,网到成擒,悄然身退。你呀,不是刚才还反驳我‘水至清则无鱼’的吗?清水里都没有鱼了,你还抓什么呢?” 柳叶张口结舌,愣了一阵,才讪笑起来:“大人,您总说不记仇,这不还是记仇了?我反驳您一句,您教训我一百句。” 狄仁杰再笑:“你啊你啊小柳叶,平时就知道淘气,也不知道多跟胡先生学学。一个好捕快,不但要懂得带着镣铐抓人、抓回大理寺审人,更要懂得世事人心、凡俗道理。你的心有多大,未来成就也就有多大。” 柳叶撇了撇嘴:“胡先生是个老学究、酸夫子,才不要跟他学。” “陶荣呢?你跟陶荣学学总可以吧?”狄仁杰摇头叹气。 “陶大哥是你的爱将、爱徒,我要能学成他那样,也就不必屈居在大理寺了。”柳叶学着那跛子的口气说。 “是啊是啊,鱼跃龙门,一飞千里,柳叶姑娘说的,深得我心。”跛子摆完了残局,后退一步,向着狄仁杰拱手。 “很好。”狄仁杰挥手。 柳叶取出一锭银子,交给跛子。 “多谢多谢,多谢柳叶姑娘。”跛子感谢不迭。 “有时间多学一些上进之道,不要在棋盘上穷尽自己的智力了。”狄仁杰好心叮嘱。 “大人此言差矣,岂不闻‘鲲鹏志在天涯、鸟雀翔集草垛’?在我眼中,长安城即草垛,黑白世界即天涯,哈哈哈哈……”跛子揣起银子,大笑着离去。 柳叶挠着头,目送跛子远去,嘴里啧啧有声。 狄仁杰低头,看着地上的棋局。 果然如跛子所说,白子势大、强悍、狂野、厚重,几乎无懈可击。黑子的唯一活路就是下路角落谋生,然后单线逃脱,瞄准暗袭白子的中央大龙,或许是背水一战的胜负手。 这种“九死一生、狂蛇反噬”的棋局在古谱中并不少见,只有那些视取天下如探囊、将大局生死看作一场游戏的狂徒,才会采取黑子那种逆袭杀招。 “没有意思,没有意思……”狄仁杰轻轻摇头。 在他眼中,棋盘上的变化再多,也不过是一局游戏。下到最后,胜者哈哈一笑,败者推枰离去,对流觞棋馆外面的世界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柳叶,如果你是詹布,会不会为了下棋赌博万里迢迢跑到长安城来?”狄仁杰问。 柳叶叹了口气:“大人,我不是詹布,他是天竺人,我是中原人,您不是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既然我和他分属于不同国家,而且他还是天竺国的佛门中人,大家想的就更不一样了。这里,我应该反问您,如果您是詹布,到了长安这种地方,将何所求?” 这个小小的问题竟然将狄仁杰问住,他背靠太湖石,仰面望着枝头上停息的飞鸟,久久不能回答。 长安城是国都皇城,是大唐的中心,更是九五之尊的天子深居之处。这是一座独一无二的特殊城池,九州之内的任何一座城池都不能与长安城同日而语。 到这里来的人,一定胸怀梦想、心怀野望,那些碌碌无为之辈、闲云野鹤之徒是不可能向往长安的。 “昔日我入长安,怀揣的唯一梦想就是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业。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父母与恩师教诲我的话,至今犹在耳畔。”狄仁杰微笑起来,视野之内望见的已经不仅仅是枝头的飞鸟与飞鸟之上的天空,而是父母、恩师包括那脸上生着一双白眉的大智者。 他们给狄仁杰指出是一条忠君报国的光明大路,一直走下去,就能像那些大唐的开国元勋一样,位列凌烟阁,光照长安城。 “詹布肯定不会这样想,你看看他俯视棋盘的样子,仿佛要钻进棋盘里去一样——不,不,他那样子,就好像要把棋盘、棋子一口口吃掉似的,饕餮一样,呵呵呵呵……”柳叶笑起来。 狄仁杰低头,再看水面。 老孔已经说完了该说的话,恶狠狠地向前探身,两只手都伸到詹布面前。 “大人,老孔是个老实人,难道詹布欠他钱——柳叶问。 詹布终于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吓住了柳叶,突然闭嘴。 此刻,又有一只棋盘顺流而下,搅荡水波,涟漪翻滚,将水中的影子全都弄乱。 狄仁杰从太湖石后面探出身子,隔着溪流,望向詹布。 詹布是个年轻人,年龄差不多在二十五岁上下,不会超过三十岁。一般这种年龄的人,眼神都不会浑浊,应该保持着年轻人的热情和希望。可是这一刻,狄仁杰看到詹布眼中流露出心如死灰、阅尽世情的极度沧桑感。 那种眼神只可能出现在六十岁以上的人眼中,绝对不可能在年轻人眼中看到。 詹布脸上的皮肤十分紧致,比长安城常见的那些天竺商贾白净很多,当然常年在寺庙中参禅打坐、不经风雨的结果。乍看上去,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但狄仁杰细细观看、再三揣摩,竟然从那张脸上看出了一种老年人才有的呆板、冷肃、严酷、枯槁来。 换句话说,詹布表面上是个年轻人,但实际是个老年人。 第15章 怪人詹布(上) “大人,大人……我觉得詹布的身份……像是有问题,似乎是经过非常高明的易容术伪装。我建议,把他拿回大理寺去审问,扒下一层皮来,就能找到答案了。”柳叶打了个寒颤,梦呓一般低语。 易容术是江湖秘术之一,起于春秋时的鬼谷子,流传至今,已经衍生出十几个门派。 大理寺抓过很多精通易容术的罪犯,在这方面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和资料,全都编纂成册,放在资料库中。 如果詹布真的使用了易容术,只要跟资料库中的那些案例比对,就能揭穿真相。 “现在拿他,无足轻重。”狄仁杰回答。 柳叶不再说话,只是偷偷攥紧了袖子里的刀柄。 “你看,柳叶,任何一个进入长安城的人都带着一段秘密。为了保卫长安城,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狄仁杰叹气。 看样子,老孔也被吓住,猛地仰身,远离詹布。 詹布的嘴唇动了动,狄仁杰立刻读懂了,对方说的是“真的”两个字。 “他说‘真的’。”柳叶说。 在狄仁杰教导下,柳叶对于“读唇术”也学了些皮毛,能够读懂一些简单词语。 “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人死了跟我无关,谁都别想赖上我。”老孔站起来,撂下没头没脑的几句话,转身就走。 “詹布笑了,笑得……十分骇人!”柳叶情不自禁地低叫起来。 狄仁杰也看清了,詹布脸上的确露出了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却像是潜藏在白皙、紧致皮肤之下的,不禁骇人,而且诡异,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肉笑皮不笑”。 “在他的面皮之下,一定藏着另一张脸。”柳叶自语。 按照常理,詹布应该扭头盯着老孔的背影,直到对方看不见了才扭回来。可是,詹布一动不动,视线一直向前,望着老孔离开后留下的“空位”。 “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动作迟缓,老态龙钟,别人都发火走了,他还慢慢吞吞地留在原地。唉,这件事真是令人费解,那个天竺僧就神神叨叨的,这个仆从詹布又鬼鬼祟祟的,两个人结伙进了长安城,铁定没安什么好心。”柳叶说。 狄仁杰久久不能开口,因为他被刚刚这一幕的诸多诡异之处困住,根本无法突破蛛网般的迷阵。 他当然可以像柳叶说的,溯溪而过,将詹布抓起来问个究竟,也可以用旗花火箭通知胡先生和陶荣,将天竺僧一起抓了,带回大理寺去慢慢审讯。可是,那样做等于是治标不治本,只掐掉了火头,没有完全熄灭蜡烛。 “皇上要的是那座塔,我要的是审查天竺僧的正邪善恶——不是抓人,不是抓人,绝对不是抓人……”他努力抑制着抓人的冲动,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全盘审度眼下长安城的混乱局势。 “什么时辰了?”他问。 柳叶抬头,看看太阳,轻声回答:“午时末了。” “还有四个或者三个时辰,我们没时间了。”狄仁杰说。 “皇上要答案,给他一个答案就是了,反正后面还有七七四十九天。”柳叶说。 “四十九天之后呢?”狄仁杰问。 柳叶给不出答案,身为随从,她看不了也想不了那么远。 猛地,詹布双手连环下子,连续在棋盘上投下数十子,然后缓缓起身,飘然而去。 柳叶急了,向溪对面指着:“大人,他要走了,此刻再不抓他,我们就——” 她说不下去,因为詹布是个自由人,而长安城又是一个讲法治的地方,只要对方没有犯罪,任何衙门都不能无故抓人。 “派人去请胡先生。”狄仁杰吩咐。 “是,是是。”柳叶火速离去。 狄仁杰摇着折扇,踏上横跨溪涧的木桥,缓步走到詹布看过的棋盘前面。正如跛子说的,黑子从下路发力,左冲右突,将白子的中央大龙割裂,突然放出胜负手,逼白子舍小保大,吞掉白子一条小龙。不过,黑子这种看似孤注一掷、贴身肉搏的打法却是佯攻,自中央向四周连续发力,几处落子,全都威胁白子已经收入囊中的地盘。下到最后,白子阵势千疮百孔,大龙勉强成活,而多块白子被连环反杀,已经全局崩溃。 “任何一个执白对局者遭遇这种反噬,都将懊悔不迭。如果开局时没有那么贪心,任由黑子在下边小活,则白子就赢定了。”狄仁杰对棋局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日已偏西,棋盘上的黑白子全都映出了半圆的影子,使得拥挤的棋盘更加繁复。狄仁杰看懂了整盘棋,但眼睛已经又酸又涩,只能坐下来,轻轻揉搓双眼。 “有下棋的精力,不如回大理寺去多看几本卷宗了。”他不禁苦笑。 胡先生来得极快,脸上没有一点喜色,眼神中也满是困惑。 “胡先生,看看这局棋,詹布执黑。”狄仁杰简要介绍。 胡先生叹气:“大人,这时候我无心观棋,有件事甚是奇怪,我和陶荣都无法解释。不如我先汇报要事,然后再看棋局?” 狄仁杰摇头:“不必,先看棋,我们还有时间。” 柳叶从胡先生背后钻出来,双手捧着一只乌木托盘,托盘里是一壶茶、四只杯。 “大人、先生,这里有好茶,棋馆的仆从说,是很好的武夷岩茶呢。”柳叶笑嘻嘻地说。 “坐。”狄仁杰向胡先生摆手。 胡先生落座,柳叶就赶紧斟茶,双手捧给狄仁杰和胡先生。 “这是烂柯局的变种,黑子大胆剜心,侥幸成功。如果我执白子,一定会稳打稳扎,不会给黑子偷袭之机。”胡先生向棋局看了几眼,马上给出答案。 “詹布执黑子,深思熟虑一个时辰,最后才落子。在那之前,老孔一直在他面前聒噪,不知会不会影响他的长考。更重要的是,我和柳叶都发现,詹布有可能使用了易容术,从一个老年人扮成了年轻人。”狄仁杰说。 武夷岩茶本来就醇香醉人,他累了半天,此时酽茶入喉,甚是受用。 “老孔?怎么会这样?”胡先生一怔。 狄仁杰叹了口气,被棋局搅得头昏脑涨的感觉已经减轻了些。 “老孔是奸细?是天竺人的眼线?”胡先生又问。 柳叶默默地摇头,然后捧着壶为两人续茶。 “大人,老孔是自己人,平日做事稳当,跟外面人联系极少。说别人反水我信,说他反水,我不太相信。”胡先生说。 “你、她、陶荣是我的亲信,任何时候,我都能保证你们不会反水。但是,其他人,我一个都保证不了。”狄仁杰说。 柳叶偷偷地抿着嘴笑起来,她已经说过几百次,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被狄仁杰信任。当然,这种信任也是她用命换来的,任何时候,她都敢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替狄仁杰挡箭、挡死,宁愿自己不要命,也得保住狄仁杰的命。 “大人,这件事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玲珑轩出事起,老孔一直都在,如果他反水,大理寺所有的秘密就都泄露给敌人了。可关键是,我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或者根本没有敌人,这件事一直都是杞人忧天,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胡先生说。 柳叶哼了一声:“喂,胡先生,你说谁杞人忧天?是在指责大人吗?” 狄仁杰注视胡先生,深知对方不会轻易下某种结论。如此说话,一定另有原因。 胡先生深深皱眉,不理会柳叶的玩笑话。 第16章 怪人詹布(下)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啊——”狄仁杰没有直接回应胡先生的话,而是望向曲水上游。赌棋的人有增无减,棋馆的仆从来回穿梭,为下棋者送上茶水点心。在这里,宾主尽欢,乐而忘归,举止高雅,言语和谐,根本不像是寻常赌坊那样,环境乌烟瘴气不说,动不动就有逼债、诈赌、出千、打斗,惹来捕快和衙役。 相比之下,流觞棋馆的赌博隐藏极深,即使输棋、输钱,客人们也是心服口服。 “大理寺不可能没有敌人。”狄仁杰说。 “这一次,我不得不说,大人,您多虑了。我和陶荣去悦来客栈面见天竺僧,非但没有发生任何致幻事件,而且跟天竺僧相谈甚欢,从佛法聊到商贸,从国法聊到民生……连陶荣也觉得奇怪,从踏入悦来客栈的第一步起,他的感觉就跟昨日大不相同。”胡先生说。 “那些纸扎的高塔和牛马呢?”狄仁杰问。 “都在二楼尾号房间里,都是些纸扎的手工艺品,没有任何引起注意之处。”胡先生回答。 狄仁杰摇头,对胡先生的话大不认同。 “大人如果不信,我们可以现在赶去悦来客栈,马匹就在流觞棋馆门口。”胡先生说。 因为“建塔”的问题,狄仁杰始终对天竺僧心怀戒备,生怕对方以“建塔”为名,在皇宫里搞出事端来。 归根结底,他还是对“轮回转生塔让玲珑复活”这件事心怀疑虑,不肯对天竺僧完全放心。 “老胡,老胡——”跛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跟胡先生打招呼。 胡先生倏地站起来,客气地向跛子拱手:“掌大师,好久不见。” 跛子摆手:“老胡,这里没有什么掌大师,只有我这个掌跛子。刚刚大人对这局棋感兴趣,我也觉得纳闷,不知道那个陌生年轻人怎样解局,所以绕了几圈也放不下心,过来看看。” “掌大师?长安城著名的‘八狂徒’第三名?”柳叶连连吐着舌头,不明白自己找的线人怎么会是“八狂徒”里的高手。 “天下没有第二个掌大师。”胡先生严肃地说。 “别吓着孩子,老胡,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自己一惊一乍的毛病?我说过多少次了,在流觞棋馆这里,大家谈的只是黑白棋艺,绝对不要把官场、江湖那一套酸腐玩意儿带进来。”跛子说。 狄仁杰的脸有些火辣辣的,因为对方话里有话,指的就是自己。 “是,是,这局棋已经下了七七八八,白子大败亏输,无法收拾。”胡先生连连点头,让到一边去。 跛子俯视棋盘良久,突然冷笑一声:“这样下棋,是欺负我中原无人了吗?” 胡先生也看着棋盘,再看看跛子的脸,不知对方何出此言。 “老胡,你想想看,执白者出昏招的可能性有多大?一张棋盘纵横各十九道,总眼位三百六十一处,占据多少就能获胜?精于棋道者,除阵子以外,下二十子之后,基本就能判断形势优劣,下五十子之后,就能洞悉胜负未来,下百子之后,就会明了最终结局。那年轻人——天竺来的不知深浅的年轻人,以为中原棋手都是夸夸其谈、好大喜功之辈,所以才使出怪招,独辟蹊径。实际上,谁都不会给他机会,在这一局中,黑子一开始就没有活路。”跛子说。 “但他赢了。”胡先生反驳。 “他赢是因为执白者让他赢,残局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赢了残局,却赢不了中原棋手。”跛子又说。 狄仁杰忽然间听懂了跛子的话,当然,之前他一直要反驳胡先生的“无敌人”论,只是不想挫伤胡先生的斗志。 世事如同棋局,每一日都是战斗。 如果没有了敌人,大理寺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看得见的敌人消失了,看不见的敌人正在进场。倘若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就像执白者看不清黑子的意图那样,等到敌人崭露锋芒时,本方早就大势已去。 长安城“八狂徒”指的是八个横空出世、出类拔萃的人物,城内的王公大臣多以“鲲、鹏”称之。 因为跛子跟随柳叶来得太随意,刚才狄仁杰也完全忽视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以为不过是大理寺安插在流觞棋馆的普通线人而已。 “你听懂了吗老胡?”跛子问。 胡先生似懂非懂,但狄仁杰已经懂了。 “多谢掌——” 狄仁杰的谢字刚刚出口,跛子已经哈哈大笑着后退。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跛子转入太湖石后面,一路走一路唱,唱的是西楚霸王留传后世的古歌。 同为古歌,跛子所唱的雄壮激昂,而皇上唱的《上邪》却全都是儿女私情、卿卿我我。两下相比,孰高孰低,判若云泥。 “大人,我实在……实在该死,您吩咐我去找个线人来,谁能想到‘八狂徒’也在这里,而且我向他说线人的暗语,他都能答上来,我就把他领来了。”柳叶忙着请罪。 狄仁杰摆手,眉头深皱,仍在思索跛子的话。 “看来,得去会会詹布了。”他说。 “是是,大人,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立马追出去,把人给您抓来,将功赎罪,怎么样?”柳叶摩拳擦掌起来。 “不是抓,不是抓。”狄仁杰摇头。 他站起身,离开棋盘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弯下腰去,在棋盘上划拉了几下,将棋局打乱。 “大人,我们去……悦来客栈?”胡先生试探着问。 狄仁杰没有回答,匆匆向外走。 三个人到了流觞棋馆门外,夕阳已经斜挂树梢,距离皇上的限期越来越近了。 “胡先生,你以为自己的定力如何?”狄仁杰问。 胡先生毫不犹豫地回答:“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不惑久矣。” “好,好。”狄仁杰翻身上马。 胡先生和柳叶面面相觑,不知道狄仁杰东一头西一头的问题到底指向何方。 “胡先生,你刚刚说长安城内没有敌人,恰恰错了,现在,长安城内步步都是敌人,只不过我们眼睛看到的地方,敌人完全避开。这一局,双方比拼的是布局能力,而不是兵戎相见的搏击手段。你们三人于我而言,就是臂膀与手脚,不可或缺。所以,从这一刻开始,人人戒备,不可有丝毫的松懈。”狄仁杰说。 “是,大人。”柳叶大声答应。 胡先生脸上露出苦笑,看样子并未完全接受狄仁杰的想法。 “去查小贝叶雷音寺,玄机就在其中。”狄仁杰拨转马头,轻轻挥鞭,向大理寺奔去。 “啊,是了是了!”胡先生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掌,恍然大悟。 这一次,柳叶反应得倒是很快:“对啊,大人说得太对了,既然怀疑怪人詹布,那就直接查他的根基,掀他的老底,岂不就一清二楚了?” “去查,我马上去查。”胡先生翻身上马。 “胡先生,你呀你呀,就是比不上大人聪明。以后还是老老实实服从大人命令吧,千万别自作聪明,说出‘长安城没敌人’的话来,哈哈哈哈……”柳叶大笑,在两匹马上各加了一鞭,向狄仁杰追去。 第17章 贝叶金砖(上) 半个时辰内,胡先生即向狄仁杰禀报情况。 小贝叶雷音寺是天竺国的二等寺院,以“贝叶金砖、西天雷音”闻名于世。寺内著名的高僧有擅长多国语言佛经互译的嘉陀大师、擅长梵唱的越船多罗大师、擅长鸟兽虫语的那昆大师,但都在十年前故去,新一代弟子资质平庸,都无法承托起发展寺庙、佛法研修的重担,导致该寺日渐式微。 “我猜,詹布只是不知名的小僧,才会跟随天竺僧来长安。”胡先生说。 “错,如果他不知名,天竺僧又怎会携他同行?”狄仁杰说。 “大人,我和陶荣商讨过,既然幻由心生,那么问题就出在自己身上,不能怪及天竺僧。皇上要求给出答案,我们不必苛求一步到位,先给出‘同意’的答案,再谨慎斡旋,慢慢拂开迷雾就是了。这里是长安城,是咱们大理寺的地盘,还怕外人翻了天吗?”胡先生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胡先生,什么是贝叶金砖?”柳叶问。 她不擅长读书,但又十分好奇,所以每一次大家在一起交换案情,她都有太多问题想问。 “那是天竺特有的一种物品,佛经中说,西天如来居住之所,遍地都是金砖,指的就是此物。按书中描述,它是一种黄金铸成的砖块,大小尺寸不一的,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每一块砖上都有贝叶图案,贝叶上镌刻着佛经文字。”胡先生回答。 “啊,那岂不是无价之宝?小贝叶雷音寺拥有几十几百块这种东西,岂不是富可敌国?”柳叶对此颇有兴趣。 胡先生耐心解释:“不是几十几百,而是整整一万块,从头至尾,佛经一个字都不缺。可惜,雷音寺在某一年遭到高原流寇洗劫,全部贝叶金砖失踪,再无下落。” “一万块,天哪,都能堆成一座金山了。”柳叶惊叹。 谈及高原流寇,他们三人都能想到一个名字——拓跋流云。 据大理寺获知的资料,往来长安、天竺的商贾没被拓跋流云率领的高原流寇抢劫过的,已经所剩无几。这伙流寇来去如风,武器精良,马匹健壮,连官军都不放在眼里,已经成了西行路上最大的麻烦。 屈汾阳等人驻守桶间峡谷,一半工作是检查来往商贾,一半工作则是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迎击高原流寇。 “雷音寺的僧侣们曾经发下血海宏愿,不管经历几世几代,必须要将贝叶金砖完璧归赵。可惜,僧侣们势单力孤,根本无法与高原流寇对抗,所以这种目标只怕永远都无法实现了。”胡先生说。 狄仁杰又皱起了眉,轻轻踱到门口,向着远处眺望。 他望的是皇宫方向,黄昏暗影一步步袭来,真的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大人,做决定吧。”胡先生说。 如果等到皇上派人来催,大理寺就被动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皇上的“敬酒”还勉强可吃,“罚酒”只怕没有人能吃得下。 “国库是在那边吧?小柳叶,你过来看看,天色暗了,我有点看不清。”狄仁杰回头招呼。 “什么?”柳叶有些奇怪,但仍然快步走到狄仁杰身边去。 “国库……国库,胡先生,我似乎看到一点希望与曙光了。”狄仁杰说。 “这个……大人,您说什么?到底是国库还是曙光?”柳叶摸不着头脑,尽力顺着狄仁杰的目光向前望。 黄昏中,皇宫顶上的琉璃瓦泛着淡淡的幽光,各处殿堂里的灯火已经点亮,将昏暗的暮色时时掀开,形成了亮暗不等的景象。 既然狄仁杰说的是“国库”,柳叶的目光就越过了皇宫的重楼飞檐,再向前望。 国库是国家财富汇聚之地,四周巡查森严,五百步之内连个鸟雀都看不见。 “国库就在那个方向。”柳叶说。 “很好,很好。”狄仁杰点头。 “大人,国库与我们现在商讨的问题有关联吗?”胡先生也不明所以。 “你们说,老孔为什么到流觞棋馆去?”狄仁杰又问。 柳叶脱口而出:“那还用问?当然是去找詹布。” 一句话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答非所问,“找詹布”只是表象,其实狄仁杰问的是“老孔为什么去找詹布”。 “我可以马上去找老孔,把他心里的话套出来。”胡先生十分笃定地说。 “你确定吗?”狄仁杰问。 “确定。”胡先生点头。 狄仁杰摇头微笑:“胡先生,你记得不记得,在大理寺搜集的办案规则中,自杀分几种情况?他杀分几种情况?灭口分几种情况?” “你的意思是,老孔将遭人灭口?”胡先生跟不上狄仁杰的思考速度。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老孔只是一名仵作,一旦凶案现场检测完毕,他也就没用了。任何一个无用之人,最终结局,就是被灭口。”狄仁杰直截了当地说。 胡先生打了个寒颤,嗫嚅着反驳:“大人,我们此刻可是在大理寺,整个长安城——不,是整个大唐天下最不可能发生犯罪事件的地方,您这样想,是不是担忧过度了?” 狄仁杰向前指着:“你们看,可以预料的是,九重城阙之中又将屹立起一座高塔,轮回转生玲珑塔。大理寺又怎样?一旦城池易帜,国家易主,大理寺是否存在也未可知。” 他并没有立即要求胡先生和柳叶做什么,此刻敌人藏在暗处,如九丈一字长蛇,见首不见尾,盲目进攻,只会暴露出更多破绽。 柳叶插言:“其实我们可以……先把老孔抓起来,藏在大牢里,不就安全了?” 这种做法是大理寺的惯例,为了保护人证,直接将证人锁进大牢,陌生人很难进去,也就安全了。 狄仁杰再次摇头:“不,他强任他强,狂沙撼大江。我们等着,静静等着就好。眼下,柳叶——” 柳叶大声回答:“在,大人。” “随我进宫。”狄仁杰淡淡地吩咐。 柳叶用力点头:“是,大人。” 两人出门,胡先生一直送出来。 黄昏之后,大理寺已经静了,除了守门的老军,其他人全都离去。 “大人,如果宫中怪罪下来,我和陶荣都可以替您顶罪。”胡先生说。 狄仁杰上马,胸有成竹地微笑:“胡先生多虑了,我进宫去不是请罪,而是发现了崭新的线索。你暂且坐镇大理寺,留意悦来客栈的消息——唔,我举个例子你大概就明白此刻的状况。仵作查验时,鸟蛋无毒,土糖无毒,但两种东西合在一起给人服下,就会产生微量毒性,再加上病人五脏之中有集聚的沼泽寒湿之气,三毒归一,病人必死。现在,悦来客栈这边,很可能是二毒、三毒归一的状况,所以才会令你产生错觉,认为长安城内无敌人。” 那个例子简单明了,是大理寺的人日常接触极多的。不仅仅是鸟蛋、土糖、沼泽寒湿气合在一起能够夺人性命,民间至少有十几种类似食物,单食无毒,合在一起,性比砒霜。 “明白了,谢大人点醒。”胡先生拱手。 第18章 贝叶金砖(下) 两匹马奔过长街,直入宫门。 柳叶举起特赦腰牌,金吾卫立刻向两边散开,任由两匹马入宫。 到了金水桥,两人下马,早有小太监接出来,告诉狄仁杰,皇上在御书房看书。 去往御书房的路上,柳叶忽然连声三叹,令得引路的太监都回头望过来。 “小柳叶,有心事了?”狄仁杰问。 到了如此危急混乱的时刻,他仍然能够定下心来,关注手下的一举一动,精神意志之坚韧,已经到了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地步。 “大人,我们其实可以做得更好,为皇上分忧。”柳叶回答。 狄仁杰洞悉柳叶的心事,她是为了皇上思念玲珑时低唱的《上邪》而忧心。年轻人总是敌不过一个“情”字,柳叶刚刚触及情窦初开的界限,所以会为皇上、玲珑之间的痴情而偷偷感动。 “大理寺只谈案件,不谈感情。”狄仁杰说,“你想为皇上分忧,就是消灭一切罪案,让长安城永远保持和平安宁。” 他一向把陶荣和柳叶看作子侄辈,根据两个人的特点悉心培养。如果他们过不了“情”关,以后在大理寺的成就终归有限。 “如果‘建塔’就能帮助皇上和玲珑妃,我们又何必故意拖延?大人,时间期限是皇上定的,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实施,掌控权却在您手中。现在,您只要点一点头,天竺僧就能入宫开建‘轮回转生玲珑塔’,是不是?”柳叶问。 狄仁杰皱眉,但并不想在小太监面前细说这件事。 宫中八卦横行,谁知道在这里说过的话会经小太监的嘴传到哪里去? “大人,不要再拖了,求您,不要再拖了。”柳叶误解了狄仁杰的沉默,再次请求。 “柳叶,你在这里等我吧。”狄仁杰向旁边花径上的小亭一指。 柳叶负气,一言不发,立刻停下。 狄仁杰很清楚,多事之秋,众人心中时不时都会躁动、慌神,产生各种各样的消极想法。柳叶如此,胡先生也是如此。 身为大理寺掌权人,他不慌,即便所有人都慌了,也无妨。 接近御书房时,小太监忽然笑嘻嘻地低声问:“狄大人,如今有个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不知道您感不感兴趣?” 狄仁杰微笑:“怎么说?” 小太监向袖筒里一摸,捏着一块手帕,在狄仁杰面前一亮。 那手帕极为精致,正反两面密密地绣着四季鲜花。 “狄大人心明眼亮,如果有意,随时登门。”小太监说。 “请替我谢谢瑛妃娘娘。”狄仁杰会意,低声致谢。 皇宫嫔妃之中,英华宫瑛妃最爱鲜花,不但在英华宫内外精心种植了四季不败之花,寝宫内所有丝织物上全都精心刺绣上了繁花,骄狂奢华之处,令其它各宫黯然失色。 小太监拿手绢出来,不用多说一个字,狄仁杰就会明白对方是出自瑛妃授意。 “娘娘说,那个什么鬼塔建不建的,也没什么用。皇宫里竖起那样一座突兀的怪塔来,挡在眼前,心里添堵。所以呀,如果狄大人方便,就帮皇上打消了建塔的念头。事成之后,娘娘赏赐黄金一万辆,再跟皇上说说,替狄大人谋个更好的职位。”小太监说。 “多谢,多谢。”狄仁杰连声道谢。 到了御书房外,于公公从里面出来,先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挥手,让小太监退下。 “狄大人,皇上刚刚召了御画院的几位大师来,为玲珑妃画像。此刻先别进去,免得坏了皇上的兴致。唉,皇上一整天没吃东西,几个边关来的紧急奏折也没批,几位妃子做了点心送来,也都赶出来……这一次,这一次……”于公公连连摇头,说不下去。 “公公不要太忧虑了,过几日皇上的心情平复了,一切也就正常了。”狄仁杰说。 “除非玲珑妃复生,除非玲珑妃复生……”于公公又摇头,“活了五十岁,我还没见过哪一个人死了又复生的。狄大人,这一次,弄不好会有人掉脑袋的。” 狄仁杰微笑:“是啊,虽然每个人都忠心耿耿地为国效力、为皇上办事,但总免不了犯错。所以,大理寺每年都会办几次这样的案子,不知道这次会落在谁头上。” 他明知道于公公暗指自己前途凶险,却并不惶恐,而是在谈笑间化解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狄大人,独木桥不好走,聪明人都不会走独木桥,而是脚踩两只船。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些脚踩两只船的,最后全都落了水、喂了鱼,而那些老老实实走独木桥的,过了窄处之后,天高地阔,迎来大好前途。我常年在宫里,很少到外面去,对外面的传言一概不知。所以,无论英华宫的瑛妃娘娘说过什么,我半个字都不知道。”于公公旁敲侧击地说。 狄仁杰也摇头:“公公,大理寺只办案子,绝对不牵涉其它。我这颗心要是放偏了,这颗头也就掉了。不管别人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我也先得保住这颗头。” 两人你来我往,话里各自藏着机锋,都不说破,但却心知肚明。 狄仁杰说到做到,这几年来的确是只办案子,一丝不苟,公正公平,绝不拖泥带水,更不会陷入利益苟合中去。刚刚那小太监替英华宫传话,真的是打错了算盘找错了人。 “公公,趁着皇上还没召见,有件事请教——”狄仁杰拱手。 于公公一怔:“说吧,不过狄大人是当世智者,你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定是难上加难,我大概无能为力。” 狄仁杰的脸色严肃起来:“公公,这件事您要是不清楚,天下再也没人知道了。我听说,国库之中存着一批来自天竺的贝叶金砖,一直封存在丙字库四号库房里。如果方便,我想向皇上请旨,去见识一下。” 于公公松了口气:“就这个问题呀,的确是,我上次跟随皇上去国库巡视,也见到过这些东西,早就蒙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国库记录簿上记载的确切名称为‘梵文贝叶水晶嵌金砖’,总量一万块,但并非纯金,其价值很难估计。” 狄仁杰也松了口气,自从胡先生报出“贝叶金砖”的名字,他就已经想到了国库。 小贝叶雷音寺、詹布、贝叶金砖、轮回转生玲珑塔、天竺僧、玲珑妃……这些线索混乱交织在一起,并没有明显的必然联系。 狄仁杰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它们都跟长安城发生的咄咄怪事有关。 “出去,滚出去,滚出去——”御书房内突然传来皇上气急败坏的吼声。 接着,御画院的几位名师灰溜溜地迈过门槛,低着头走出来。 御画院中有“徐魏蔡章、幸林匡杨”八位高手,此刻走出来的正是蔡、林、匡、杨四位。 “蔡大师,里面?”于公公低声问。 蔡大师长叹一声,啪的一声折断了手里的画笔。 “于公公,真是惭愧,我们几个用尽全力,仍然无法画出玲珑妃的样子。皇上震怒,就把我们赶了出来。”留着山羊须的蔡大师回答。 “我们画不出来,天下就再也没有能画得出来的。怪只怪玲珑妃的神韵远远高于其她妃嫔,画来画去,总是难以描绘她的一颦一笑。老蔡折了笔,等于是最终认输了,我们三个也差不多。”匡大师说。 “进来,进来,狄仁杰,进来。”皇上出现在御书房门口,向着狄仁杰招手。 其他人吓了一跳,马上退到一边去。 狄仁杰进了御书房,看见右侧摆满了画案、画架,所有作品都没完成,有的只画了一张脸,有的画了半边背影,有些则直接空白,一笔都没落下。 第19章 阴间来信(上) “我快疯了,要是你没有好消息给我,我就真的疯了。”皇上双手抱着头,五官已经痛苦地扭曲变形。 “皇上,请保重龙体,以天下为重。”狄仁杰说。 “天下?如果此刻有人愿意用玲珑的命换大唐天下,我就拱手相送,只求玲珑能够重新站在我面前。没有她,我觉得长安城的天空、御花园里的花蕊也都失去了颜色。现在,我就需要一把刀,一把利刃,一下子插进来——”皇上双手一撕,将胸口衣襟分开,露出白皙的皮肤来,“一刀豁下去,把我的心掏出来,血淋淋、热辣辣地交给玲珑,好让她明白,她就是我的命。她死了,我也不愿独活,即便独活,也是生不如死……” 狄仁杰无法体会皇上的痛苦,也不想体会。因为他想做一个心无旁骛、清心寡欲、刚直不阿、坦坦荡荡的清官。 唯有“无欲求”,才能帮助他达成人生的伟大目标。 “我嘱托你的事,办妥了没有?”皇上盯着狄仁杰,眼中不仅仅有悲哀,更多的是对于世事无常的愤懑。 “子时前,一切办妥。”狄仁杰回答。 他已经问过于公公,只要进了国库,看到那些贝叶金砖,就能解开心头的最后一个疙瘩。也就是说,他得搞清楚天竺僧和詹布的真实来意,才可以下定最后的决心。 “如果需要人手就告诉于公公,外面有的是人。”皇上接着说。 “外面的人再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他们在行,但论及侦缉办案、追查元凶,长安城内外,大理寺无人可比。皇上,我要去国库,看看那批贝叶金砖。”狄仁杰不再耽搁,直来直去,因为皇上的话已经是毫不客气了。 “好,只要你开口提条件,我会一一满足。”皇上说。 皇上走向门口,招呼于公公。 狄仁杰跟在后面,看着皇上略显佝偻的后背。他不愿看见一个处于哀伤、痛苦中的皇上,而是希望前面这人能暂时忘记玲珑,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批阅奏折、处理军情上去,以天下苍生的幸福生活为己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上一代皇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任何一个不为百姓着想的朝廷或者官府,最终一定被百姓抛弃。 “带狄仁杰去国库,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直至子时初。”皇上大声吩咐于公公。 于公公一路小跑着带狄仁杰去国库,他已经意识到情况有些严重了。 连过了五道岗哨后,于公公慢下来,呼哧呼哧喘着气:“狄大人……狄……大人,你只看那些贝叶金砖,对其它东西不感兴趣?” 狄仁杰坦然地点头:“对,国库内的金银财宝都属于大唐王朝,任何人不得觊觎私吞。金银夺人眼球,但只有好好活着,才能有命赚钱、有命花钱。” 最后一道大门打开,在于公公带领下,狄仁杰终于看到了那批“贝叶金砖”。 金砖的尺寸与传说中略有出入,长度在一尺半左右,宽度为一尺,厚度为半尺。 正如于公公提醒的,金砖并非“金砖”,而是一种赤黄色的金属,正面铸刻着一张贝叶,砖的其它面上全都整整齐齐地雕刻着梵文。 狄仁杰拿起一块金砖,反复看了几遍,似乎没有什么诡异之处。 “狄大人,这些金砖藏了数年,几乎被人遗忘了。你来看它们,是得到了什么异常线索吗?”于公公问。 狄仁杰默默地掀开覆盖金砖的白布,于公公立刻被扬起的灰尘呛到,转头咳嗽起来。 “贝叶金砖……詹布……小贝叶雷音寺……”如果狄仁杰没有发现詹布的奇怪表现,就不会联想到金砖。金砖遭到高原流寇洗劫的时候,只伤害了寺中老僧的情感和利益,年轻人则毫无保护金砖、保护寺庙的意识,甚至那件事发生后转眼就忘记了,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詹布到长安来,会跟贝叶金砖有关系吗?”狄仁杰一路向前走,将大块大块的白布拽下来,灰尘一次次飞扬起来,但他却毫无察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苦苦思考之中。 “狄大人,狄大人……”于公公忍不住,远远地叫起来。 “马上给我拿笔墨来。”狄仁杰没有回应于公公,而是向着侧面跟随的国库主簿下令。 那主簿已经得到于公公的指示,不敢耽搁,转身端来笔墨纸砚。 狄仁杰撕下一块白布,铺在地上,将金砖的六个面全都画在布上。 金砖是带不走的,但他可以将图画带出去。 从国库出来,狄仁杰满头满身都是土,每走一步,脚下都留下一个灰色的脚印。 “狄大人,快跺跺脚,来人啊,帮狄大人把身上的土掸下来。”于公公吩咐。 主簿赶紧过来,挥着衣袖,替狄仁杰掸身上的土,嘴里连声道歉:“抱歉狄大人,这个库房很少开门,所以落的灰比较多。明天我就派人打扫,以备您再次巡察。” 狄仁杰摇头:“没事。” 他回头看,从库房到脚下,共留下了四五十枚脚印。浮尘颗粒很细,所以脚印中鞋底的麻线针眼都看得清清楚楚。 “金砖上的贝叶代表了什么?也是这样的脚印吗?一万块金砖,一万只脚印?”狄仁杰的脑子全都钻进了贝叶金砖里,跳都跳不出来。 离开国库,于公公回御书房去,狄仁杰则与柳叶会合,原路返回。 “大人,我数过,共有七拨人来过御书房,但都被拒之门外。”一出宫门,柳叶就低声禀报。 狄仁杰把她留在那里,不是生气,而是在小太监面前打个马虎眼。真正的用意,是让柳叶借机监视宫中情况。 这种手段,从前四个人演练过很多次,所以柳叶听到狄仁杰“留下”的命令时,立刻心知肚明,表面却演足了戏,骗过所有外人。 “都是英华宫的人?”狄仁杰问。 柳叶点头:“大人料事如神,六次是太监宫女过来送饮食点心,最后一次是瑛妃亲自过来,在御书房门外说了两句话,但里面没开门,几个字就打发了。” “瑛妃的表情如何?”狄仁杰又问。 “并不十分高兴,反而有些恍惚,从御书房台阶上下来时,脚下打了个滑,险些摔倒,幸好被宫女搀住。奇怪的是,以瑛妃素日的做法,遇到这种事,早就大耳光赏给宫女了,这次却什么都没说,怏怏不乐地走了。”柳叶回答。 路上行人稀少,两人快马加鞭,直奔东坊悦来客栈。 乱局之中,柳叶没有多问一句话,只是紧紧跟随在狄仁杰后面,右手按着刀柄,不时地左右瞭望,提高警惕,保护狄仁杰的安全。 陶荣的马仍然拴在客栈门外,几名流星斥候早就得到消息,狄仁杰一到,便全都聚拢过来。 “陶荣呢?”狄仁杰问。 “二楼尾号房,正在与天竺僧下棋。”有人回答。 “下棋?”狄仁杰摇头微笑,“怎么可能?他对棋道一窍不通……” 上楼后,他再次将柳叶留在楼梯口,自己一个人进二楼尾号房。 房间内,陶荣与天竺僧对坐,中间果然放着一张棋盘,但两人却并非是在“下棋”,而是天竺僧一个人在打谱。 狄仁杰进去,陶荣立刻跃起行礼。 “你出去吧,辛苦一天,饭都没吃一口吧?”狄仁杰问。 他知道陶荣做事的原则,一旦接到监视某人的命令,绝不会有丝毫懈怠,个人的饮食睡觉全都扔下,三天三夜都不放松。 “忘记了,不过,至今都不饿。”陶荣回答。 “烂柯局中,砍柴人观棋不语,洞内三日,世上千年,那砍柴人又怎么会饿?”天竺僧垂着头,低声自语。 第20章 阴间来信(下) 狄仁杰站在天竺僧对面,居高临下,看着对方的头顶。 “那座塔怎样建?”他没有跟随对方的话题,而是开门见山。 “在该建的地方建,用正确的方法建,但说出来你也不会明白。等到建成了,世人都能看见。到那时,不用说,你也明白。”天竺僧说。 “詹布为什么来?”狄仁杰又问。 他将问题拆分得毫无顺序,就是不想给对方思考推敲的时间。 这不是大理寺的审讯室,但他的一切做法,已经构成了一场审讯。 “问他。”天竺僧回答。 “他是你带来的,也要带进宫去,为何问他?我只问你,他为什么来?”狄仁杰先是反驳,接着重复刚刚的问题。 “旅途之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旅人肩上的尘土沙粒,我偶然驻足,詹布就偶然跟随,机缘到了,他就来,机缘尽了,他就走,如此而已。”天竺僧说。 “他出了事,你担着?”狄仁杰再度追问。 天竺僧摇头:“不迎不拒,不担不顾。” “如果今晚皇上就答应建塔,你怎么做?”狄仁杰又换了一个话题。 “开垦、播种、浇水、拔草、收获、磨面、蒸馍——你要吃馍,就是这样一个过程。见果而知因,见尾端而知首端。现在,你要吃馍吗?”天竺僧始终低着头,见招拆招,坦然淡定,一个一个回答狄仁杰的诘难。 “那座塔和生命是怎样的关系?我、皇上、天下人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狄仁杰沉思了一阵,再次发问。 “我从不强求你信,你不信,于我无碍,但有人却因此而送命。不止一个,而是很多个。你从表面看到的是人死,往长远处看,却是国亡。”天竺僧说。 “叫詹布来,我就信你的话。”绕了一大圈,狄仁杰的问题又重新回到詹布身上。 “我只是我,塔只是塔,詹布只是詹布,你也只是你。走吧,你累了,已经口不应心、肆意胡说了。”这一次,天竺僧终于抬起头来。 外面传来喧哗声,随即有人敲门,陶荣在门外禀报:“大人,大理寺传来急报,仵作老孔从飞檐顶上倒栽葱下来,撞在青石板上,半颗头都——事发之前毫无预兆,事发之后,胡先生在老孔的袖子里发现了一封信,不过这封信……这封信却很古怪,来自阴间。” “什么?”狄仁杰猛地皱眉。 之前,他有七成把握预见到老孔必死。因为在一场大战役中,前期上蹿下跳的都是小喽啰,尝到小利就欢欣鼓舞、雀跃不已,但事情向深处发展,一旦压力增大,老孔这类人就扛不住压力,容易因自暴自弃而自戕。 他没料到的是老孔留下的那封信——一封阴间来信。 “胡先生见多识广,他说信是来自阴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和依据。”陶荣回答。 狄仁杰走到门口,刚准备举手开门,又旋身回来,正色告诉天竺僧:“宝密树大师,明日一早,我派马车过来,接你入宫面圣。那座塔必然要建,已经箭在弦上。” 在所有案件侦破过程中,他一律秉承“一事起一时毕、绝不可摁倒葫芦起了瓢”。 那么,此刻大理寺出事,他就必须安顿好东坊悦来客栈,不能在同一时刻两端接敌。 狄仁杰离开悦来客栈,外面已经集结了二十余名斥候,另外还有十几名大理寺高手。 “大人——”见狄仁杰出来,所有人一起鞠躬行礼。 原本,这些人脸上都带着惶惑不安,有些人的肩头甚至在瑟瑟发抖,因为“阴间来信”的确不是件小事,尤其是发生在大理寺的第一仵作老孔身上。 干仵作这一行有个老规矩——“整日研究死尸,最后难免暴亡。”而且,老孔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很笃定地说自己最后肯定没有好下场。现世报,来得快,现在,老孔的“现世报”来了。 狄仁杰缓缓上马,环顾自己的手下。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此刻,他肩上的压力等于所有人感受到的压力的总和。 “莫慌,只要我狄仁杰还在大理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大理寺就不会倒——”他张开双臂,指着夜色里清冷寂寞的长安城,昂首挺胸,大声接下去,“只要大理寺不倒,就能永保长安城的长治久安。” 过去,他遭遇过很多次危机,但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涉水过关。所以,他相信这一次也一样,无论情况多么诡异,都得打起精神来,硬扛到底。 “愿意誓死追随大人!”所有人一起低声吼叫。 路上,狄仁杰连连挥鞭,胯下的坐骑每受一鞭,都发出不满的嘶鸣之声。 狄仁杰心里像是打翻了一堆五味罐,各种滋味一起涌上来。 满城貌似平静,但这种死气沉沉的静谧之下,却藏着莫名的杀机。 “还得等呵——”狄仁杰迎着夜风长叹。 去往桶间峡谷的使者还没返回,他必须等屈汾阳的回信,才能证明天竺僧的正邪身份。 马到大理寺,穿门而过,进了大院。 老孔的尸体没有挪动过,就在廊檐下面,可怕且可笑地斜着趴在地上,身下一滩黑血,血点向四下里飞溅出去。 平时与老孔一起工作的七八个老仵作都来了,正围着老孔的尸体指指点点。 狄仁杰下马,双脚落地,深吸一口气,立刻变得气定神闲,不再风风火火。 “大人。”胡先生迎上来,展开手里的一封信,送到狄仁杰面前来。 那封信上的文字是红褐色的,竟然是一封“血信”。信纸则是灰黑色,跟清明节祭祀时烧过的纸灰相似。 文字并非汉字,而是一种鬼画符一样的圈形文字,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拉得很长,变得松鼠尾巴一样,把整个字都包起来。 “我觉得这封信不寻常,就找了几个走阴阳、拘魂魄的人过来看。他们说,这信是从阴间来的,恶鬼的索命信。谁接到信,都必须得死,因为这封信写下时,那个收信人已经注定要死了。”胡先生说。 “有人接到过这种信吗?”狄仁杰问。 一名老仵作回答:“大人,我们没接到过,不过一个月前,老孔已经接到一封差不多的信,还拿给我们看过。我们看不懂,他就找了走阴阳的人解答,后来告诉我们,是阴间来的信。” “大人,走阴阳的吴六婶已经带来,初步审过,实情正是如此。”胡先生说。 狄仁杰知道吴六婶,此人在长安城内小有名气,很多达官贵人的家眷都将她视为拆解难题的“神人”,只要遇到怪事,就会请她上门。 “带上来吧。”狄仁杰点头。 他之所以敢把大理寺放心地交给胡先生代管,就是因为知道对方能够将一切复杂问题梳理得井井有条,能决断的全都办完,只剩职权范围之外的事,留给狄仁杰自己解决。 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狄仁杰的公务就永远不会过度繁忙了。 吴六婶被带上来的时候,情绪有些悲伤。 她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穿得普普通通,花白的头发上插着一根乌木簪,五官慈祥,并不惹人生厌。 “吴六婶,那封信上说的是什么?”狄仁杰开门见山地问。 “信上说,老孔心里想着的人已经失去了复活的机会,如果想要见到那人,就得死。既然在阳间不能长相厮守,就得换个地方。信是一个女子写的,大概是老孔的相好,不知什么原因故去了。我猜,老孔获知了某种方法能够让死人还阳,并且对此抱有很大信心。现在,他期望过高,希望却突然破灭,承受不住打击,就从屋顶跳下来自杀了。”吴六婶说。 “信是什么地方来的?真的是阴间?”狄仁杰问。 吴六婶点头:“的确是,我师父在世的时候,告诉了我这种文字的秘密。不过,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如果不是老孔死了,我永远都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狄仁杰有些无奈,如果这种“阴间来信”只有吴六婶能翻译的话,那么它的本来意思就只有天知道了。 第21章 玲珑之塔(上) “大人,先把老孔收殓了吧?”胡先生问。 老孔死在大理寺最显眼的地方,早一点弄走,就能让大理寺的人少扛一些压力。 “好。”狄仁杰点头。 老孔的死是大理寺的损失,也让很多事断了头,失去了继续追踪的方向。 胡先生指挥手下将尸体抬走,然后用沙土掩盖了地上的血迹。 忙完这些,子时就要到了。 “我已经告诉天竺僧,很快就要接他入宫,开始建塔。到了如今,似乎没什么证据证明他是坏人。”狄仁杰说。 “大人,就算天竺僧进了皇宫,他也不大可能兴风作浪。”胡先生低声安慰。 “我在等去桶间峡谷的使者,如果能带回屈汾阳的回信,这件事就成了。”狄仁杰说。 说曹操曹操到,两人刚刚聊到此处,大理寺外面就响起了急骤的马蹄声。 “回来了——”狄仁杰侧耳谛听,脸上立刻有了喜色。 他大踏步地迎出门去,果然,一路风尘仆仆的使者正翻身下马,向大院里跑进来。 “启禀大人,屈汾阳屈将军有回信。”使者说。 屈汾阳的回信不长,但却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天竺僧的情况。 在桶间峡谷的过关记录中明明白白地记载着——“天竺僧一心求佛、来自天竺国圣地,没有任何疑点。” 就在此时,刚刚拴好的快马长嘶一声,卧地倒毙,口中喷血。 “辛苦了。”狄仁杰向那信使点头。 长途奔走,中间换马,而即使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快马,也禁不住连续驱驰,最终累毙。 “不辛苦,只要能为大理寺出力,再辛苦,也是荣耀。”那信使说。 狄仁杰再次看信,然后交给胡先生。 “没有疑点,那就太好了。”胡先生松了口气。 屈汾阳将军一生谨慎,所以才被上司派去把守桶间峡谷。所以,他回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值得相信,是最好的天竺僧的清白证明。 “今晚,我们还要做最后一件事——在做事之前,你先以我的名义修书一封,派人入宫,禀告于公公,审查天竺僧的工作已经结束,明日开始建塔。”狄仁杰说。 胡先生马上去办,毫不迟疑。 狄仁杰并未放弃对老孔之死的追查,他甚至能猜到,杀人的另有其人,寄送地狱来信的也是另有其人,只不过是造出一种托辞,让追查者死心。 “阴间来信,那就只有阴间人物才能分辨真假了——”他默默地在心底里低语。 丑时末,狄仁杰带着陶荣、柳叶离开大理寺,直奔东坊后面的青龙街。 三人步行前往,陶荣肩上扛着一个大口袋,走起来十分吃力。 “里面装的什么?”柳叶十分好奇。 陶荣笑着摇头:“大人说,到了青龙街才能打开呢。” 三个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青龙街末尾的一个小院门口,这里就是吴六婶的住处。 陶荣解开了包袱,里面是三套服装、帽子和面具。 三人立刻穿戴起来,然后把包袱藏好。 现在,狄仁杰变成了黑面判官,陶荣和柳叶则变成了牛头马面。 “这是……陶荣,我们是要去吓唬吴六婶吗?”柳叶低声问。 “不是吓唬,而是要逼着她说真话。”陶荣说。 狄仁杰也点头,陶荣已经解释得非常清楚,无需补充。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人随时随地都会说假话,尤其是清醒的时候,为了达成目的,可以连续编织谎话,眼皮都不眨一下。所以,大理寺乃至天下任何一个衙门都设置了酷刑,如果罪犯嘴硬,那就马上上刑,逼迫罪犯开口。 现在,陶荣手里拎着一把小夹棍,只要夹棍套上了罪犯的手指,两边牛皮筋绳索拉紧,再嘴硬的人都熬不过“连紧三把”。 三人推开木栅门进去,接着推开虚掩的屋门。 陶荣在前,进了右侧的里间。 “谁?谁?”吴六婶惊恐地叫起来。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陶荣换了一种说话的口音。 “你们是谁?赶紧出去,我要喊救命啦!”吴六婶大叫起来。 陶荣向前一扑,循着声音,掐住吴六婶的脖子,把她按在床沿上。 柳叶点着灯火,端到吴六婶脸前。 “你们……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是好百姓,从来不做作奸犯科的事……”吴六婶低声呻吟。 “松开她吧,让她说话。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帮她还阳,不是为了跟她厮打。”狄仁杰说。 陶荣缩手,吴六婶便伏在床沿上大声咳嗽起来。 灯光昏黄,三人脸上都戴了一层人皮面具,再加上三身黑乎乎、血淋淋的鬼怪衣服,立刻吓得吴六婶魂不附体。 “说说那封信的事。”狄仁杰坐下,正对吴六婶。 他并不相信阴间来信的事,但却找不到揭破这件事的缺口。而且,揭破吴六婶根本没用,必须找到她背后的主使者,才能抽丝剥茧一样,窥见老孔的死因。 “判官老爷,老爷……那封信是真的……我以前真的学过,就是这种信,从阴间来的,上面写的不是字,每一个都是一张符,一张拘魂符。我不敢说谎,句句属实啊判官老爷,您明察秋毫……擦亮眼睛看看,我说的是真话啊……”吴六婶在床沿上磕头,砰砰有声。 “说不说真话,我能看出来。”狄仁杰点点头。 “不说实话,今天就带你回阴间!下油锅,上刀山,浑身上下连块囫囵骨头都剩不下,呵呵呵呵……”柳叶凑近吴六婶的耳朵,一边吹风,一边发出阴森森的冷笑声。 吴六婶更加害怕,连连磕头,如同捣蒜一般。 “你能看懂那封信,就能写回信对吧?”狄仁杰又问。 吴六婶连声答应:“能能……我能回信。” 狄仁杰挥手:“给她笔和纸。” 陶荣默不作声,从桌上找到吴六婶写符的毛笔、黄纸和朱砂,放在床上。 “写。”柳叶吆喝了一声。 “写什么啊老爷?”吴六婶稍稍抬头,瞥了狄仁杰一眼,又赶忙低头。 “你就写,老孔冤枉,不该死,让他活过来,好好过日子,寿命一百年,直到寿终正寝。”狄仁杰说。 “是是,是是。”吴六婶答应着,握着毛笔,在黄纸上写起来。 本来,狄仁杰的判断是吴六婶为了某种目的而装神弄鬼,把一封鬼画符一样的信解释得头头是道。像吴六婶这样的九流三教里的下三路人物不可能是大奸大恶之徒,只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小喽啰而已。可是,看吴六婶画符的样子,却是认真之极,不像是装出来的。 在吴六婶专心画符时,陶荣隐藏在黑暗里,迅速搜索屋内。可惜,重回狄仁杰身边后,他失望地向着狄仁杰摇头,示意没有任何发现。 “你们先出去吧。”狄仁杰吩咐。 按照他的审讯经验,一对一的情况下,更容易套到目标的口供。 陶荣和柳叶走出去,然后把门关上。 第22章 玲珑之塔(下) “老孔因为阴间来信而死,信的内容只有吴六婶明白。如果吴六婶没有说谎,一定有第三个人写了那封信,而且明白吴六婶会把信的内容解释给老孔听,逼他自杀——这一招,只不过是在混淆视听,让大理寺产生大混乱,凶手才能浑水摸鱼……老孔、詹布、天竺僧……”再一次,狄仁杰跳出事件本身,从更高的维度思考眼前发生的一连串咄咄怪事。 “搜查老孔住处,查明老孔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寻找更多旁证,证明他跟詹布之间存在的交易或者关联——”狄仁杰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老孔身上。 “判官老爷,画完了。”吴六婶放下毛笔,双手捧着那张黄纸,献给狄仁杰。 狄仁杰没有伸手,只是在那张纸上扫了一眼。 “烧了吧。”他说。 吴六婶赶紧把纸凑近烛焰,烧成灰烬。 “除了你,谁也看不懂阴间来信?”狄仁杰问。 吴六婶很肯定地点头:“是的老爷,这门学问是不传之秘,学了会折寿,再说,只有那些有慧根的人才能学会,所以我至今都没选定传人……” 狄仁杰站起来,用力挥袖,右手五指化为鹤嘴锄,无声地点中了吴六婶的左侧太阳穴,令对方瞬间昏迷,倒在床上。 他吹熄了蜡烛,缓步走出去。 三人换掉衣服,走出青龙街。 “是真的。”狄仁杰只说了三个字。 “大人,回去查老孔?”陶荣心思缜密,从狄仁杰紧皱的眉头上猜出了端倪。 “正是。”狄仁杰点头。 “大人,不如把詹布抓了——” 柳叶的话只说了半句,就被陶荣用眼神制止。 “山雨欲来风满楼,你想抓住风,能抓住吗?树欲静而风不止,要想让大树静下来,就得等风过去。”狄仁杰笑起来,“陶荣,让柳叶说,有些时候,你就是太安静、太善解人意了,才会让自己过度沉默,这样不好。有时间,多想想诸葛孔明的五丈原之亡。” 陶荣拱手:“谢大人指点。” 狄仁杰那句话的确是点中了陶荣的死穴,他的弱点在于“思而不学则殆”,而柳叶的缺点在于“学而不思则罔”,这都是狄仁杰屡次提醒过的。 “我准备屈从了。”狄仁杰忽然说。 走在三更的长街上,他已经意识到,侦办玲珑妃这件案子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事,当下已经遇到了严重的阻力,既看不清未来,又拿不下现在。所以,他需要战略性地后退,暂时偃旗息鼓,交出局面的控制权,让敌人获得阶段性的胜利,然后慢慢浮出水面。 “大人,我们一切都听您吩咐。”陶荣说。 “大人,让天竺僧进宫也没什么不好的,皇上思念玲珑妃过度,懒得理会朝政,这对大唐江山不是一件好事。现在,就是得死马当活马医,东方不亮西方亮,让天竺僧使用天竺国的异术,来挽救皇上的思念顽疾。虽然这样成功的机会不是很大,但万一能成功了呢?岂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柳叶说。 她急切地表明了态度,其实不是基于对天竺僧的信任,而是对皇上、玲珑妃这段苦情的怜悯。 “你——柳叶,我们是大理寺的官差,做任何事,都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以规则为准绳,不能掺杂任何私人情感。大人教导过很多次,恶人不一定是犯罪者,好人不一定是无辜者。现在,你必须收起你的同情心,把注意力转到案子本身上来。”陶荣忍不住,只能开口告诫柳叶。 同样的话,狄仁杰的确说过无数遍。大理寺是天下衙门、捕快、差役的样板,身在此处,一定要对自己严格要求,不要说错抓错放的大差池了,就是小错也不能犯,要时刻绷紧脑子里的那根弦。 “我没有,我现在就是很公平地说话办事,反正一切都由大人定夺。”柳叶不服气,立刻强辩。 狄仁杰没再开口,沉默地走过长街。 黑夜是长安城的好人们最寂寞的时候,也是罪犯最猖狂的时候。如果没有大理寺这些热血、公道、奉献、执着的人,长安城将永远处于黑夜,最终暗无天日。 所以,狄仁杰每次在黄昏降临之后,总是把自己当成与黑夜搏斗的勇士。他从来都不崇拜追日的夸父,却欣赏射日的后羿。“为了天下人的黎明与黑夜战斗到底”——这就是他永远的座右铭。 天明时,狄仁杰再到悦来客栈,带着天竺僧、詹布入宫。 为了这两人,皇上刻意推掉了早朝,在御书房单独接见。 狄仁杰观察到,天竺僧与詹布都没有流露出任何惊喜、荣幸、慌张、敌视,只是平静地入宫,安静地等待,静静地面对皇上。包括皇上吩咐赐座、赐茶时,两个人也面无表情,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说说那座塔吧。”皇上开门见山。 事情一牵扯到玲珑,皇上就会心浮气躁,一心想要最直接的结果。 “我们先建成那座塔,然后将玲珑妃的身体放置于塔中,七七四十九日后,魂魄归位,阳气复苏,人就能安然无恙地从塔里走出来。在天竺的上古奇书中,这座塔被称为‘玲珑之塔’,梵文的音节为‘勾德尔达塔’。我们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质疑,但是现在,中原术士对玲珑妃的离去毫无办法,我们有信心做到这一点,请皇上恩准。”天竺僧侃侃而谈。 皇上点头,向于公公打了个手势。 于公公开口:“那本梵文奇书的中文名字是不是《海涵经》?所有成功复活的例子是不是都是男人?在进入那座塔之前,是不是得把身体做一些特殊的处理,然后从头到脚裹上白布,连一口气都不透?” 他每问一句,天竺僧就点一次头。 “如果不成功呢?”皇上接着于公公的话问。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知道这件事一定成功,冥冥之中,众神已经反复给了我无数次许诺。皇上,这件事不成功,我就提头来见。”天竺僧回答。 “一万个人头,也抵不过——”皇上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一拍,没再说下去。 狄仁杰在心底苦笑,他不愿意看到皇上的这种表现。 有机会坐上龙椅的人一定要以保护天下百姓平安为己任,而不是将一个女子看得比大唐江山更重要。自古以来,那些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君主全都丢掉了国家,成为异国人的阶下囚,最终既得不到江山,也失去了美人。 “那座塔是为一个人建的。”一直站在天竺僧背后的詹布突然开口,“那个人说过一句话——仲夏夜的雨滴落于灰瓦屋檐上,叮铃叮铃,如同刚刚剪过的指甲划过琴弦,柔声过耳入心,不忍细听宫商。” 皇上骤然失色,双手抓紧龙椅扶手。 狄仁杰盯着詹布的脸,那张脸上却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表情。 “你再详细说一遍……你怎么知道?”皇上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拳在胸口重重捶打了两下,镇定心神之后,才缓缓地问。 “暖雨洗灰梁,剪甲拂弦囊。耳语急入怀,不敢品宫商。”詹布一字一句地说。 “这是……玲珑的五言断章,你怎么知道?你如何晓得?这几句只有我和玲珑对谈的时候,随口而吟,都没抄录在纸上……你不该知道,没有人知道……”皇上失态,语无伦次。 “说过的就会留下痕迹,就像在这里,处处都留着她的痕迹。”詹布张开手臂,缓缓地指向龙椅、龙书案,“我看到,她走过这里的每一步,步步生出莲花来。我能感觉到,她就在这里,在桌前、椅后、门内、槛外……她的声音也留在这里,绕梁三日,十年不去。你们听,她在笑……一本奏章错字连篇,书写如同鬼画符一样,认都认不得,最后那上奏章的人怎么处置了?是不是发配西北苦寒之地,朝廷永远不再录用?那被革职查办的小官根本不知道,让他丢官离乡的不是皇上,而是玲珑妃……” 詹布微微闭上眼,双手食指随意指点着御书房的各个角落,仿佛在描述着一场沉梦里的景象。 皇上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嘴里不停地倒吸凉气。 狄仁杰沉默地后退,双眼一眨不眨,紧盯着詹布的脸。 “她在这里,她就在这里。”詹布睁开眼,指向皇上的龙椅左侧,“皇上,玲珑妃就在那里,她舍不得走。” 皇上转脸,双眼清泪长流。 狄仁杰也向那边望,龙椅左侧空无人影。 “玲珑,你在这里,为何不现身相见?”皇上缓缓地向前伸手,一寸一寸探过去,似乎是怕碰痛了某个人。可是,那里没有人,只有虚无的空气。 “我要建那座塔,为玲珑妃聚集魂魄。”天竺僧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在皇上头顶,令得后者浑身抖颤,无法自控。 第23章 招魂之章(上) “我怎么看不到?玲珑在哪里?”最终,当皇上伸直了手臂并且合拢时,怀中什么都没有,扑了一个大大的空。 “她就在那里。”詹布的手仍然向龙椅左侧指着。 “玲珑,玲珑,玲珑……你现身出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皇上双手捂脸,痛哭流涕。 “皇上,请保重龙体。”狄仁杰只能如此劝诫。 “皇上,只要建了那座塔,玲珑妃就会回来。”天竺僧又说。 “我现在……就要见她,现在就要看到她,亲耳听到她说话,听她为我唱歌抚琴……没有玲珑,我要这江山何用?我要这大唐的江山何用?”皇上无法控制自己,弯下腰去,额头在龙椅扶手上连碰。 “我需要时间建塔,也需要时间凝聚玲珑妃的魂魄。”天竺僧说。 男女相思这件事,如人寒夜饮冰,冷暖自知,别人无法理解,更无法代替。所以,此刻仅有皇上失态,而其他人却情绪平静,冷眼旁观。 狄仁杰感到,皇上已经陷入了相思的漩涡,不但无力挣脱,而且有越陷越深的趋势。 “如果玲珑没有暴亡,就不会出现天竺僧、詹布入宫建塔这件事——玲珑为何暴亡?作为诡异事件的引子,她在整件事里到底站在正邪哪一方?皇上如此呵护善待她,为她刻骨相思,她值得拥有这份殊荣吗?”狄仁杰永远怀疑一切,小到蚂蚁灰尘,大到天地山川,当然也包括眼中看到的每一个人。 当他观看、思考这一切的时候,整个人都如同灵魂出窍一般,高高在上,俯瞰人物,把每一个与之相关的人都纳入到怀疑范围内。 譬如现在,他不但怀疑活人,也会怀疑死人。 “皇上真想见她,我愿为她做招魂之章。”詹布说。 天竺僧蓦的变色,向旁边闪开一步,盯着詹布的脸摇头:“何必如此着急?我已经答应皇上,立刻开始建塔,为玲珑妃聚魂。你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深入亡魂旷湖之内去打捞一个灵魂,只会越弄越糟。詹布,不要胆大妄为去做招魂之章,你死不要紧,别坏了我建塔救人的大事。” “我要做,就一定能做到。”詹布说。 皇上直起身子,举起袖子擦脸,无力地向狄仁杰挥了挥手。 狄仁杰会意,马上开口:“招魂之章怎么进行?” 詹布回答:“今晚子时,在亡者寝宫内,布招魂阵,诵招魂之章,引亡魂至,与生者相会。” “好。”皇上点头应允。 狄仁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平心静气地望着天竺僧和詹布。 现在,他把皇上看作一个病人,因相思而病入膏肓,已经不宜猛下虎狼之药,而是要缓缓导引,把皇上从相思的漩涡里搀扶出来。当然,如果詹布有所异动,威胁到了皇上和长安城的安全,大理寺将立刻动手,消灭一切隐患。 皇上情绪好转,马上有了食欲,吩咐于公公传膳。 狄仁杰带天竺僧和詹布出来,由小太监引路,先去玲珑轩。 当下,玲珑轩已被清扫干净,变成了一座空院。小太监推门之时,门枢“吱呀”一响,惊动了廊檐上的栖鸦,呱呱叫着,飞到隔院的老树上去。 后宫也是江湖,树倒猢狲散,玲珑一亡,所有人唯恐染上晦气,宫女和太监们各寻门路,自去安身。 “大师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狄仁杰说。 天竺僧没有说话,詹布大步向前,穿堂过户,直趋寝宫。 “在这里作法,有任何差池,某些人就会掉脑袋。”狄仁杰说。 “多虑了狄大人,在天竺,作法者无限接近于神界,根本不惧人间生死。要知道,普通人的刀斧根本伤不了修行者的性命,斫斩的只是肉身躯壳。凡夫俗子惧怕生死,但修行者却把生死之间的门槛当做是飞升的跳板。所以,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故事才会永留人间。其实,你不必紧盯着我们,时时刻刻充满敌意,我们之间,根本就是鸿雁在云鱼在水,各走各路,各自修行,毫无交集之处。我这样解释,你同意否?”天竺僧说。 “大理寺职责所在,不得不多考虑一些。宝密树大师,我希望你能言行合一,别给大理寺添麻烦。”狄仁杰不苟言笑,并不认同天竺僧的解释。 “你看——”天竺僧向廊檐下的花木指了指,“你看这些话,有些开着,有些含苞待放,有些正在孕育蓓蕾,何尝因为玲珑妃的亡故而失了颜色?又何尝因为你我进来而胆怯趋避?狄大人,我不会因长安城有大理寺而心惊胆颤,大理寺也不会因为我入城而多添工作。好了,今日之后,我们不必再交谈一个字,大理寺的人马各司其职,我和詹布也不再关注其它事,只专注于为玲珑妃招魂,一别两宽,互不影响。” 天竺僧拂了拂袖子,沿着詹布去的方向跟过去。 狄仁杰站在廊下,遥望天竺僧的背影。 招魂与扶乩是同样道理,都是玄学中的秘术。皇上身在局中,看不清未来,大理寺理应在此刻担负责任,清除风险,避免局面失控。 “他们真的能为玲珑招魂吗?”狄仁杰轻轻顿足,不自禁地叹气。 “招魂……招魂……”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了两次,忘记了引路的小太监还在。 “狄大人,你说的是不是招玲珑妃的魂?”小太监轻声问。 狄仁杰一下子清醒过来,缓缓摇头。 小太监凑近,声音压得更低:“狄大人,昨天清扫玲珑轩的时候,于公公在场。很多人都看见了,于公公当然也看见了,看见了玲珑妃的魂魄从外面进来——” 狄仁杰一怔,但仍然点了点头,示意小太监继续说下去。 小太监转身,指向玲珑轩的大门:“玲珑妃从那里进来,扫地的人赶紧让路,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寝宫,就像刚刚那两位大师一样。几个大胆的太监跟在后面,看到玲珑妃向寝宫的床榻上一扑,整个人就烟雾一样散开了。当时,寝宫里还有四个宫女正在擦拭妆台,都看到了这件事。于公公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走漏风声。其实,我们都知道,玲珑妃是冤死的,所以她的魂魄才留在玲珑轩里,徘徊不去。” 狄仁杰不惧鬼神,但小太监的讲述绘声绘色,虽然是光天化日之下,仍然让狄仁杰感到四周鬼气森森,仿佛花木之中有无数影影绰绰的暗鬼出没。 “这些话,谁让你跟我说的?”狄仁杰猛地提高了声音,吓得小太监连退了几步。 宫女太监妄传邪论属于死罪,眼前这个小太监口无遮拦,说了这么多,实在胆大包天。所以,狄仁杰才判断,小太监只不过是个传声筒而已,背后另有主使者。 “是……是于公公说给我听的,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小太监回答。 狄仁杰皱眉,既然是于公公指使小太监传话,那么这件事就变得非常明朗了。于公公是皇上面前体己人,他说的话等于是皇上的口谕,这已经成了惯例。 “你不用怕,我明白了。”狄仁杰说。 小太监的脸色已经变了,向着狄仁杰连连鞠躬,浑身筛糠。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去问于公公。你放心,刚刚你告诉我的这些,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狄仁杰淡淡地说。 小太监们一年到头出不了几次宫门,就算天天传闲话、聊八卦,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所以,狄仁杰不会深究这些皮毛小事。 第24章 招魂之章(下) “大……大人,大人,你身后……你身后……”小太监声音颤抖,不敢抬头,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向狄仁杰指着。 狄仁杰倏地回头,恰见一条纤细的影子缓缓地融入一人高的花木之中去。 今日阳光不甚清朗,玲珑轩花木又多,光线便自然变得晦暗了许多。刹那间,狄仁杰竟然看不到那影子的颜色,似是深灰,又似是无色,仿佛一件被岁月洗出了底色的麻衫。 “谁在哪里?”狄仁杰沉声喝问。 那影子进了花木丛中,花木却并未产生摇曳,仿佛那只是条影子,有形而无质,不会扰动枝叶。 “大、大人,那是、那是玲珑妃的魂魄……”小太监结结巴巴地说。 “跟我来!”狄仁杰转过廊柱,大踏步向前,直追那影子。 小太监不敢跟来,而是躲在廊柱后面,弯腰缩头,只愿置身事外。 狄仁杰到了影子消失的花木前,深吸一口气,双手一分,也闯入了花木丛中。 他的动作极快极猛,稍微柔弱些的枝条便折断坠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我看见你了,出来!”狄仁杰再次低喝。 无论那是不是玲珑的魂魄,他都一无所惧。他能掌管大理寺,凭的是一身正气、一颗铁胆,而不是谄媚钻营、排挤同行。所以,他才能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更何况,他与玲珑鲜有交集,即使玲珑是冤死的,魂魄也不会寻仇到他身上。 穿过花木,前面是一道月亮门。 门后两条路,向左去往寝宫,向右则是直通玲珑轩的凭湖水榭。 狄仁杰找不到那影子,犹豫了一下,没去寝宫,而是直奔水榭。 当下,天竺僧和詹布在寝宫里,如果影子向那边去,就会被两人兜个正着。狄仁杰尊崇孔子“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箴言,对小太监说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 水榭七折,廊外碧波如洗,水中游鱼悠然。 狄仁杰急匆匆地向前,一直到了水榭尽头,前面除了一段通向湖中的柳木栈桥,已经无路。当然,他也没有追到那影子,影子自从融入花木,便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了。 “心理作祟,看花眼了?”他在心底默默思忖。 后宫里女人多、花木多、湖溪多、廊榭多,所以阴气很重,任何时候进来,都让狄仁杰感觉阴森森的。 人的精神真是奇怪,恍惚间看见条影子,就联想到玲珑的魂魄——更有甚者,有宫女在紫藤架下看到一条垂落的弯枝,就会看作是上吊的绳套,然后编出有吊死鬼引人挂颈的谣言来,吓得后宫嫔妃们惶恐不安,有几位竟然向皇上请求离开后宫,先去骊山行宫暂住疗养。 狄仁杰想到过去发生的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怪案”,心情立刻轻松了些。 “玲珑已经死了,这是事实。”他拍着朱漆栏杆,低声说出这句话,接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自己胸中的郁闷全都释放出来。 他不能当着皇上的面说这句实话,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再也经不起事实打击,无论对方是不是九五之尊的皇上,都不应当如此残酷地说出实话。 嗖的一声,水面上突然飞起一块石子来。石子贴着水面横穿十几步的距离,连续打了七八个水漂,发出一连串飒飒之声。随即,平静的水面被连环泛起的涟漪搅乱,水波层层,动荡不已。 狄仁杰向石子来处望去,那是湖对岸的一片竹林。投掷石子的人就在竹林后面,并未离去。 进玲珑轩之前,小太监曾经说过,整个院落已经清空,所有太监和宫女都被赶出去。也就是说,这院子里只应该有四个人,分别是狄仁杰、天竺僧、詹布和引路的小太监。 “他们三个不会有扔石子打水漂的雅兴,除了我们,这院子里还有一个人——是那影子吗?”狄仁杰一惊,手搭凉棚,眺望竹林。 竹林随风摇曳,修竹缝隙之中,狄仁杰又看到了那没有颜色的影子。 “是一个女子,纤细苗条,站姿文雅,绝对不是粗糙不堪的宫女,而是经过诗书礼乐熏陶过的大家闺秀——是宫中的嫔妃,是……玲珑?”狄仁杰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此刻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了玲珑。 他向四周观察,竹林后面不远处就是宫墙,东西两侧都是两步宽的五彩鹅卵石小径,分别通向寝宫和水榭的入口。 现在,只要从水榭入口绕向对岸,就能驱赶着影子奔向寝宫。 潜意识中,狄仁杰想的是“合围”,与天竺僧、詹布一起,将那影子的真面目揭开。其实,他在这里是犯了一个错误的,不该将天竺僧当成自己人。或者更进一步说,普天之下,除了胡先生、陶荣、柳叶之外,其他的任何人,都不应该看作是“自己人”。 他不再犹豫,转身向后,快步出了水榭,沿着小径扑奔竹林。 此时此刻,绕湖奔走的情况下,他的视线丝毫不受遮掩,能够清晰地看到竹林、水榭、湖岸、湖面的所有情况。假如那影子沿着小径逃遁,也会一览无遗。 当然,狄仁杰也没有忽视竹林后的青砖碧瓦的宫墙。那影子若是翻墙而走,他也一定能及时跟上去。 追踪术是大理寺、六扇门、衙门捕快的必修技艺,狄仁杰不禁精通此道,并且在掌管大理寺之后,将追踪术进行了分门别类的编纂详解,分发到各州县的所有衙门。即使是那些大字不识的老捕快们,也能凭着别人的阐述而增进技能,为维护州县平安而竭尽全力。 狄仁杰转入竹林,竟然再次失去了影子的踪迹。 他向湖上看,石子激起的涟漪还没有完全消失。从水波痕迹看,刚刚投掷石子的人就在竹林之中。 “不在这里?可是,刚刚没有人从视野之内逃遁,那影子究竟去了哪里?”狄仁杰在竹林里穿入穿出两次,既看不到影子,也没有发现脚印痕迹。 嗖的一声,又有一颗石子入湖,连打十几个水漂后,竟然飞进了竹林,砸在一棵竹子根部,发出啪的一声响。 狄仁杰抬头看,石子来自水榭,他曾立足过的廊柱旁边,一条影子一闪而逝。 “是那影子——怎么可能?刚刚根本没人离开竹林,难道它是像石子一样从湖面上飞过去的?”狄仁杰无法解释这一切,心头疑团缠绕,根本来不及恐惧。 “既然敢投掷石子,何不现身相见?装神弄鬼的,有何意义?”狄仁杰提气大喝。 竹林至水榭至少相隔四十步,他只有大喝,对方才有可能听得见。 廊柱后面再无动静,似乎那影子出现的目的,只是为了投一颗石子戏弄狄仁杰一样。 “大人,狄大人,狄大人……”小太监出现在水榭外的小径上,一边奔跑,一边向狄仁杰挥手。 狄仁杰走到岸边,凝立不动,不看小太监,眼睛直盯着那根廊柱。 他知道,小太监一定会奔入水榭中,隔着湖面向自己吆喝。那样,影子势必受到惊扰,或逃遁或闪避,必定再次显形。 “狄大人,咱们该回去了,你怎么跑到对岸去了?咱们赶紧走吧,这里鬼气森森的,没什么好待的……”小太监跑进水榭,靠着那根廊柱喘粗气。 “他们呢?”狄仁杰问。 “他们还在寝宫里,我催了两遍,他们不走。狄大人,玲珑轩也就这样了,空荡荡的,没什么可看的,咱们还是走吧,你说呢?”小太监没好气地回答。 忽然间,那影子从廊柱后面闪出来,立在小太监身后。 狄仁杰终于看清了,那影子的身形像极了玲珑,只是看不清面目,因为它的脸也是灰色的,仿佛一个人落在墙上的剪影。 第25章 魂飞魄散(上) “大人,回去吧,回去吧。”小太监浑然不觉身后的危险,一直向狄仁杰挥手。 狄仁杰无法判断那影子到底是什么,之前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情形。 “好,我们一起去寝宫。”狄仁杰向寝宫那边指了指。 “大人,那两个人在寝宫里转来转去,四处瞎看,什么都不做。我真应该回去告诉于公公,别让两个江湖骗子给蒙混了。唉,长安城有的是降妖伏魔的道士和尚,哪用得着外国的法师冒出头来帮忙?”小太监一边走路,嘴也不闲着,嘟嘟哝哝,说个不停。 狄仁杰不向对岸看,只用眼角余光瞥着那影子的动静。 那影子一直跟随小太监,抵达寝宫的入口时,恰好与狄仁杰走了个面对面,中间相距十步。 狄仁杰的右手探入袖子里,握紧了刀柄。 无论那影子是人是鬼,只要双方擦肩而过,他就要一刀出手。 “大人——”小太监抬手招呼。 “到这里来。”同一时刻,天竺僧出现在寝宫中央,向着狄仁杰招手。 两个人同时说话,令狄仁杰稍稍分神。 几乎就在电光石火之间,那影子如风卷落花一样横向飘飞,抢在狄仁杰之前闯入寝宫。 “不要走——哪里跑?”狄仁杰反应极快,右手拔刀,左手在廊柱上一拍,凌空飞起,追击那影子。 寝宫内,詹布站在玲珑的卧榻前,双臂高举,矗立不动。 那影子冲向卧榻,绕过詹布,直扑了下去。 狄仁杰落地,眼睁睁看着那影子倏地散开,化为一团灰色的烟雾。 他虽然手中有刀,却已经无法刺出去,因为那影子已经“散”了。 烟雾飘飞,越来越淡,最终无影无踪。 “狄大人,你在找什么?”小太监追进来,畏惧狄仁杰手中的尖刀,远远地站住,颤声问。 “我看见了影子。”狄仁杰回答。 “是玲珑妃的魂魄?是不是?她的魂魄就在这里,我早说过了,早就说过了……”小太监尖着嗓子叫起来。 “嘘——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天竺僧沉着脸,向小太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是个鬼,人都死了,只剩魂魄在这里害人……她想害人就该去英华宫才对,害她的是那宫里的人,又不是我们……冤有头债有主,连这一点都分不清,做鬼也不是个好鬼……”小太监不理睬天竺僧,径自哭诉。 狄仁杰收刀,绕卧榻半周,仔细观察,却无法解释影子落床化烟的事。 “这是幻术,这是江湖幻术,不会是真的。”这就是他唯一的解释。 “我要她回来,她就回来,无论回来的是人还是魂魄。”詹布语调干涩地说。 “那样有意义吗?面对一个病人,必须当头棒喝,让他认清现实,才能治标治本。如果一味地蒙蔽哄骗他,让他活在幻术和幻想中,岂不等于是慢刀杀人?”狄仁杰摇头。 他做任何事都从维护大唐江山的思路出发,最近几次面见皇上,他差一点忍不住直接劝诫。 文死谏,武死战。身为大理寺掌权人,他必须为长安城和皇宫的安全发声,不可人云亦云。 “我只拘魂,等三魂六魄都回归本体,人就活了。这不是幻术,而是治病疗伤的上上之策。”詹布回答。 狄仁杰再也忍不住,大声反驳:“玲珑死了,死者不能复生,这是华夏大地上传了几千年的绝对规律。我根本不相信你能让人起死回生,除非就在眼前,在成百上千人眼睁睁的注视之下,你让玲珑复生。那么,所有长安臣民都会瞬间臣服,成为你的追随者……” 詹布并不动怒,目光掠过狄仁杰的脸,仿佛已经望向了无穷远处,超脱这座寝宫,越过玲珑轩,突破长安城的重重楼宇,直至四极、天外。 “他能。”天竺僧说。 “咱们出去说吧狄大人,这里……这里不干净……”小太监走近,拽了拽狄仁杰的衣角。 “建塔,建塔,塔成人活,塔在人在。”詹布又说。 他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说给狄仁杰听的,而是自己一个人的呓语。 “找到了吗?”天竺僧望向詹布。 詹布张开十指,在卧榻上方狠狠地一攥,然后将双拳放在鼻翼下无声地嗅着。 “没走远,旧情难却,走不远。”詹布回答。 “事不宜迟,此时就可以作法了。”天竺僧又说。 “她在这里,就算不作法,她也肯现身。”詹布缓缓转身,向着寝宫一角的莲花水钵走过去。 “好了,今晚皇上的夙愿就能实现,可以见到玲珑妃了。”天竺僧向狄仁杰解释。 小太监半信半疑,指着詹布的背影,小声问:“到时候,谁都能看见玲珑妃吗?到底是游荡鬼魂还是真人复生?” 天竺僧摇头:“错,灵魂不离旧地,只是因为心有牵挂。只不过,阴阳两隔之后,情形异常复杂,只有那些深深牵挂她的,才能彼此望见。至于那些不相干的人,就算玲珑妃站在这里,都未必看得见。” 小太监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算了算了,大师,我不想看见,也不想被看见。你想怎么做都行,只要完成皇上交办的事,大家都能论功行赏。” “想见她,就过来看。”詹布在水钵前站了一阵,垂着头低声招呼。 小太监再次向后缩,狄仁杰却毫不惧怕,几步到了水钵侧面。 那水钵是由大块的汉白玉石抠成,直径约有三尺,高度约为尺半,里面种着一棵半开的连根荷花,水里游着花色锦鲤。 上次进寝宫检查时,狄仁杰就注意到了水钵,但却没能从中发现什么线索。 当他靠近水钵后,便看到了水面上浮现出的詹布的影子。 “要我看什么?”狄仁杰问。 詹布的双掌在水钵上轻轻拂过,水面上立刻出现了一张脸。 狄仁杰认得,那就是玲珑的脸。 素日里,所有人看见的玲珑都是粉面桃腮、笑靥如花,永远都是无忧无虑的样子,仿佛她的生命中没有任何缺憾,除了快乐,还是快乐。现在,水上浮着的却是一张忧郁的脸,只有玲珑的五官,却没有她的神韵。 “这不是玲珑——”狄仁杰长叹,“即便让她复生,一死一生之后,她就变了,变成另外的一些……” 长安城一直都有“獠牙魔”的诡异传说,那是比民间的“诈尸、赶尸”更为可怕的现象。简单来说,就是那些因为特殊原因能够死而复活的人,活过来七日内,一定会凶性大发,嘴里长出獠牙,见人吃人,见兽食兽,世称“獠牙魔”。 “所以,长安城需要一座玲珑塔,死后重生,净化异端,将其魂魄好好地驯服下来,变得如同婴儿初生那般纯净善良。”天竺僧代替詹布解释。 詹布的手掌再次拂过水面,玲珑的脸消失了,水仍是水,一眼就能望到底。 “从现在到子时,我们守在这里,全心全意地拘魂作法,撮合皇上与玲珑妃夜会。你们走吧,把大门关上,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天竺僧下了逐客令。 第26章 魂飞魄散(下) 狄仁杰没有坚持,离开寝宫后,先拐了个弯回到水榭。 潜意识中,他知道那影子投掷石子打水漂时露出了某种破绽,现在回来,就是查找疑点。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交给小太监:“往湖里扔,打水漂,打得越多越远越好。” 打水漂是小孩子的游戏,那太监不明就里,敷衍行事,弯腰向湖里一扔。石子只在水面上飞腾两次,力道就尽了,无声地没入水中。 “用上全身力气,看看能不能让石子飞到对岸的竹林里?”狄仁杰再次吩咐。 小太监自己捡来了七八块石子,连续向湖里投掷,最多的一次,连打了六个水漂,但石子距离对岸尚远,根本上不了岸,更不要说砸到竹身上去了。 狄仁杰自己也实验了一次,情况比小太监稍好一些,石子能到对岸,但已经软弱无力,落地后没能反弹起来。 “如果石子是玲珑的魂魄掷出的,依照她平时的身体状况看,也就最多扔到湖心,而不是跨湖而过,直达对岸。也许,那影子是一个臂力超强的男人假扮的,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而扔进了竹林。当务之急,就是任由天竺僧和詹布作法,先稳住皇上的心再说。”狄仁杰终于想通了。 “大人,反复扔石子打水漂干什么?”小太监累了,靠在廊柱上歇息。 狄仁杰不想解释刚刚发生的事,以免吓坏了对方。 “于公公看见过玲珑妃的鬼魂?”他问。 小太监很肯定地点头:“没错,他见过。只不过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遇到任何事都不慌不忙。玲珑妃化成烟雾消失后,他就忙着安抚别人,还反复告诫大家,不要把话传到皇上耳朵里。于公公是我们的榜样,在宫里很有威信,每次来玲珑轩,连玲珑妃都对他十分尊重。” 皇上宠爱玲珑,到玲珑轩的次数远远高于其它地方,所以小太监说到“每次”,是十分自然的事。 “每次……每次?”狄仁杰很敏感,从一句话里窥见了疑点,“除了跟随皇上过来,另外的时间里,于公公也经常来玲珑轩?” 小太监有些迟疑:“是啊——皇上有时候赏赐玲珑妃一些好玩的好吃的,自己没空来,就会差遣于公公送来。” 狄仁杰把手中最后一块石子掷出去,手法有些问题,一个水漂都没打起来,石子直接入水。 小太监捂着嘴笑:“大人打水漂的技术也不熟练,我曾见过北方来的胡族人打水漂,一块石子掷出去,打十几个、几十个水漂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水漂还能拐弯,在水面上划出一条蛇形曲线来。那些人常年在水流急湍的黄河上讨生活,臂力和水性无与伦比,当真厉害。” 言之无心,听者有意。 狄仁杰把小太监说的话全都记下,准备回去慢慢分析。 出了皇宫,狄仁杰牵着马进了附近的小巷,立刻有两名斥候跟过来。 “陶荣搜索悦来客栈的结果如何?”狄仁杰问。 他将天竺僧、詹布带到皇宫来,除了拜谒皇上,也有调虎离山之意。 “陶大哥说,毫无发现。他判断,两个天竺来客的奇异之处都在脑子里,所以无需借助于外物就能兴风作浪。”斥候回答。 狄仁杰略微有点失望,因为自己的安排又一次落了空。 他回到大理寺,没有召集其他三人,而是一个人躺下,双眼盯着屋顶,反思玲珑轩里发生的一切。 皇上与玲珑之间发生的私密之事能够瞒过其他人,却瞒不过于公公。对于皇上来说,于公公就是他的影子,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忠心耿耿,任劳任怨。 “于公公是一颗无缝的蛋吗?但愿是,但愿是……”狄仁杰已经对于公公起了疑心。 那个鬼影出现后,两次投掷石子吸引狄仁杰的注意力,但后一次却发力过度,出现了极大的破绽。狄仁杰按照经验判断,那绝对不是一名女子,而是臂力超群的男子。 现在,就等詹布今晚的“招魂之章”了,如果他真的能发挥异能,将玲珑的魂魄拘来与皇上相见,狄仁杰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只不过,那种事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招魂”不成,詹布将与很多江湖术士一样,为长安城再添一回笑柄。 砰的一声,有一样东西撞到门上,随即是翅膀搧动声、禽鸟哀鸣声、脚爪抓地声。 狄仁杰起身,外面脚步声响,接着是柳叶的惊呼声:“是信鸽,是军中信鸽——竹筒空着,看来信已经丢了。” “什么事?”狄仁杰开门。 柳叶双手捧着一只灰白色信鸽站在台阶下,那鸽子的胸上穿着一支羽箭,半身羽毛已经被鲜血染红。 “大人,是一只军中信鸽,撞到门上掉下来。竹筒空着,没有信函。”柳叶回答。 “难道是桶间峡谷那边飞来的信鸽?”狄仁杰有了不祥的预感。 屈汾阳的回信太简单,语气也不够刚烈,所以,狄仁杰对那封信的真伪十分怀疑。但是,信使是大理寺的自己人,中途不会造假或者调包,让狄仁杰找不到勘察的切入点。 “大人,信函丢了,就算出去找,也未必找得到。”柳叶再次禀报。 狄仁杰摆手,还没来得及解释,陶荣就到了。 “我猜,竹筒里根本没有信函。信鸽在飞行时中箭的可能性极小,所以能够判断,它是在静止状态下遭人射中。可以想象,当时现场一片混乱,信鸽的主人甚至来不及提笔写字,就把鸽子释放升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信鸽的脖子上划下了两笔——”陶荣走过来,在信鸽脖子上闻了闻,“这两个指痕是人血,跟信鸽身上的血不同。也就是说,当时发生了紧急情况,主人刚刚把信鸽从笼子里拿出来,追兵就到了,一箭射中信鸽,贯穿其胸。追兵以为信鸽已死,才放弃了进一步杀戮。” 这些话与狄仁杰想的一致,因为他早就注意到信鸽脖子上的两条血红指痕。如果把它们看成是一个汉字的开头两笔,就等于是两条上下叠放的横杠。 在陶荣提示下,柳叶在信鸽脖子上闻了几次,红着脸点头,完全同意他的观点。 “大人,再派人去桶间峡谷屈汾阳大将军处?”陶荣低声问。 “不要只派一个人。”狄仁杰吩咐。 陶荣立刻明白:“我派一个二十人的斥候马队,分成四拨,来回以响箭传递信息,确保探听到最准确的消息后平安归来。” 他准确地领会到了狄仁杰的意思,但表情顷刻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们两人一起预料到,桶间峡谷一定是发生了军队哗变,才导致连信鸽都传不出消息来。极有可能,斥候小队抵达桶间峡谷时,看到的只是满地尸体。 “我命人拿着信鸽去跟传讯营的鸽子比对,就能知道它来自哪里了。”柳叶说。 她把重伤的信鸽交给身边的人,命令对方去传讯营跟其它信鸽比对。 这当然是必做的一项工作,但侦缉破案的关键点在于“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如果没有“假设”的能力和灵感,就找不到方向。 在这一点上,陶荣远胜于柳叶。 “大人……大人,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止于瀚海之滨,或须臾升之青冥之上,或瞬间潜于江湖谷底。我怎么觉得,对手已经编织好了一张漫无边际的大网,将整个长安城笼罩住,将我们要做的事、我们这些做事的人也全都构陷其中,无论怎样来回冲撞,都撕不开这张网。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大人,我猜您一定预感到了,这次的对手不是虎狼熊狮,而是一条盘绕云端的长龙,始终占据制高点,对我们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出奇招,弄瞎对手的眼睛,就会处处受制……”陶荣一边思索一边低语,直到最后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第27章 隔世传音(上) “今晚,天竺僧和詹布在玲珑轩展开‘招魂之章’,要拘拿玲珑妃的魂魄,与皇上相见。而我一个时辰前在玲珑轩里,见到一个与玲珑妃体态相似的影子,从花园追到寝宫,那影子向床榻上一扑,就变成了一团烟雾散去了。陶荣,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巨大的对手,还有皇上——这一次,皇上不一定站在大理寺这边了。”狄仁杰说。 只有回到大理寺,他才敢直抒胸臆,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是幻术。”陶荣毫不犹豫地回答。 “意义,意义……陶荣,我想知道幻术出现的意义,操纵幻术的人想干什么呢?他们要名还是利?如果超出了这两点,天竺僧宝密树和詹布瞄准的又是什么?”狄仁杰喃喃地说。 “他们要的是心,皇上的心。”柳叶插嘴,但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似乎跟狄仁杰、陶荣正在聊的事毫无关系。 狄仁杰自以为了解皇上的心,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有些怅然。 在内心深处,他永远无法原谅皇上因一名后宫女子而失态,尤其是在江湖术士面前。 他熟知术士的伎俩,越是踩准了皇上的弱点,术士就越能大做文章。 “柳叶,关于这个话题,你还年轻,似乎并不具有发言权。”陶荣摇头。 他一直把柳叶当作长不大的小妹妹,不懂男女之情。 “我看懂了皇上的心,就在玲珑轩里。”柳叶大声分辩。 “说说看。”狄仁杰低声吩咐,随即微微皱眉。 他多次出入玲珑轩,却没有发现什么能够“看懂皇上的心”的线索。 “玲珑妃的寝宫里用的被褥锦衾、纱帐帘幕无一不是皇上御赐的,跟其它宫中截然不同。我去厨房看过,锅灶不全,柴薪不存,就连碗碟筷勺都不够齐整。再有,玲珑轩没有司职做饭的宫女,这一点从她们的十指、衣饰上就能看得出。常年做饭洗涮的人,十指一定粗短,衣饰一定油腻,头发和身上一定散发着油烟味。现在,不仅仅宫女身上香气扑鼻,玲珑轩的任何一处都点着皇上御赐的蜜丝佛陀香。既然不做饭,玲珑轩的人如何吃饭?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全部来自皇上御赐,无论汤汤水水还是点心瓜果,无一不是由皇上那边送过来。试想一下,其它嫔妃哪有这样的待遇?再有,我在玲珑妃的寝宫里发现了多部古书,上面留着皇上的小楷眉批和朱印闲章。我记得,其中三枚闲章分别刻的是‘天阴色浓’‘墨香情重’‘帘外玲珑步步生莲’,大人一定知道,这三枚闲章是被称为‘长安第一刀笔’的槛外生大师亲自镌刻,于去年的端午日敬献给皇上——” 陶荣举手示意,打断了柳叶的描述。 “不必再说细节,足够了。”他说。 皇上对于玲珑的眷顾空前绝后,早就不顾前朝和后宫的议论,恨不能将他对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爱全都留给玲珑一人。可惜的是,他只顾深爱,却忘了后宫人人善妒,没有及早对玲珑轩严加保护,才导致了今日之乱。 “柳叶,你说的只是皇上对玲珑妃的深情,我和大人说的却是江湖术士的图谋,两者之间有何关联?”陶荣自始至终都皱着眉头,越听越是糊涂。 “你——陶荣,你动动脑子想想,你动动脑子想想……”柳叶终于占了上风,一边在陶荣右臂上捶打着,一边夸张地叫起来。 陶荣紧皱着眉,看看柳叶,再看看狄仁杰。 狄仁杰没有追问,只是淡淡地微笑着,等待着柳叶发表自己的“高见”。 “大人,你们啊……我说答案吧,那些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控制皇上,现在皇上的心全在玲珑妃身上,那么,控制了玲珑妃,岂不就是控制了皇上?现在,玲珑妃的生死已经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变成了皇上、后宫、长安城、大唐江山的生死。或者说,玲珑妃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物品,谁掌控了这个物品,谁就掌控了未来。”柳叶继续解释,一边说一边比划。 “人的生死又岂是那么容易掌控的呢?”陶荣问。 狄仁杰敏锐地发现了事情的关窍:“配合--如果事件的主角玲珑妃肯配合,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假如所有人都是同谋,为的是同一个目的,那么……” 他被自己的推论吓了一跳,毕竟之前他一直以为玲珑是单方面受害者,从未将她往“同谋”上考虑。 皇上深爱玲珑,若是连玲珑都在骗他,那么,皇上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是啊大人,我的想法就是这样,大利益面前,圣人也会变成盗匪--” 狄仁杰截断柳叶的话:“不可胡说,圣人是圣人,盗匪是盗匪,两者怎么可能相提并论?” 柳叶吐了吐舌头,自己做出了“掌嘴”的手势:“哎呀,我说错了,掌嘴掌嘴,不该诋毁圣人。其实我的意思是,人人都难免扛不住诱惑,去做一些不好的事。大人,您不是经常教诲我说,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我猜,只要条件合适,后宫之中人人都肯出卖自己,只有皇上除外。” 陶荣追问:“为什么只有皇上除外?” 柳叶大笑起来:“你呀你呀,就算皇上想出卖自己,但谁敢买?又有谁买得起呢?” 狄仁杰欣喜于柳叶的进步,同时,又为这种可能性的变化而忧心忡忡。 “先分头去做事吧。”他吩咐了一声。 柳叶还想再说什么,陶荣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袖,将她拽走了。 “索性放手,让天竺僧、詹布建塔吧,令敌人的手段全都施展出来,然后以逸待劳、以静制动、见招破招、后发制人。”这是狄仁杰的第一层想法。 “一旦掌握了敌人的铁证,马上出雷霆霹雳重手,调集九城之内的精锐铁甲军,将对方一网打尽,连根刨除,不战则已,一战必胜。”这是他的第二层想法。 可惜,他能够战胜强敌,却未必能帮助皇上除掉“心魔”。 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如果皇上“心魔”不除,那么即使是狄仁杰这样的大忠臣,最后也将落得丢官断头的下场。 “不但要除恶,还得保全大理寺,保全这里的所有忠勇之士,让天下的热血壮士永不齿冷,甘愿为大唐江山抛头颅、洒热血,一代一代前赴后继,让李姓江山永远岿然不倒。唯有如此,才对得起‘忠君爱国’四个字。”狄仁杰自言自语。 此刻,他倦意全消,迈步往外走,去见胡先生。 恰好,胡先生也向这边来,两人在门槛相遇。 胡先生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一边向前走,一边双手掐诀,嘴里念念有词。他的眼睛既没有低头看路,也没有平视看人,而是仰着头向上看,差点跟狄仁杰撞了个满怀。 “胡先生,正要去找你。”狄仁杰说。 胡先生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来不及见礼,便压低了声音匆匆说:“大人,快随我去见朱鹊,他身上有些新线索相当诡异,但也相当重要。看起来,要想揭开玲珑妃的死因,就必须从朱鹊身上找头绪。” 即使在开口说话时,胡先生的眼神仍然透着迷惘,似乎遇到了天大的谜题。 “你身上——”狄仁杰闻见胡先生身上的香气,不禁皱眉。 “对,这香气十分怪异,我至今都没有理出头绪来。”胡先生抬起袖子闻了闻,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换掉那身衣服。”狄仁杰吩咐。 他隐约意识到,那香气正在影响胡先生的思维意识。 “先去大牢吧,大人,我怀疑朱鹊已经非人。”胡先生说。 狄仁杰一怔,毕竟“非人”的说法太惊人了,而且是从一向严谨、从容的胡先生口中说出来。 “走,去大牢。”狄仁杰点头。 第28章 隔世传音(下) 两人快步疾走,直至大理寺的地下大铁牢。 朱鹊正在看书,脸上笑眯眯的,神态悠闲,毫无异常。 等到狄仁杰看清了那本书的名字,就立刻明白过来,朱鹊的精神已经出了大问题。 那是一本《黄帝内经》,里面记录的都是枯燥无比的药方、药理,普通人看了只会觉得乏味无比,断然不会边看边笑。 “朱太医,狄大人来看你了。”胡先生隔着木栅招呼。 朱鹊抬了抬头,视线在狄仁杰脸上扫了扫,纹丝不动,继续看书。 胡先生在木栅上用力拍了两巴掌,提醒朱鹊注意。 狄仁杰闻见了牢房里飘浮着的异香,所有香味都是从朱鹊身上散发出来的。 “朱太医,朱鹊,喂,狄大人来看你了。”胡先生连叫了几声。 “嘘——”朱鹊抬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向自己的耳朵指了指。 “你在听什么?”狄仁杰问。 朱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伸长了脖子,耳朵直竖起来。 狄仁杰屏住呼吸,潜心谛听。 大牢深处地底,最凹处比地面下降五丈余。现在,某个牢房的顶上正在渗水,水珠落地时的“嘀嗒”声清晰可闻。还有,另外一边,有的犯人在酣睡时发出梦呓,有的犯人则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这样的环境中总是缺少不了老鼠和蝼蛄的,老鼠追逐打架时的吱吱叫声、蝼蛄扒土掏洞时的沙沙声有时远有时近,总是响个不停。 狄仁杰相信,朱鹊听的不是这些,但是除此之外,却又再也没有其它动静。 “听。”朱鹊再次开口。 “听什么?”胡先生忍不住,又在木栅上一拍,发出嘭的一声响。 “听那些隔世传音。”朱鹊终于不再只回答一个字了。 狄仁杰挥挥衣袖,把脸前的香气拂开。 他没有听到什么“隔世传音”,而且,除了走阴阳的人,谁也不能听到隔世的声音,毕竟走阴阳者才是真正能在阴阳、生死两界互通消息的信使。 “大人,该是动大刑的时候了。”胡先生向狄仁杰低声请示。 “听那些声音……指引着你向上、向上、向上……到了青云直上、青天之上、三十三天之上,再向上,就是世界之外。另一种声音,也在召唤你,向下、向下……十八层之下,刀山火海幽冥炼狱之内……可是,这些都不重要,只要用心倾听一个声音,找到那声音,它就能带着你穿过所有疯狂的修罗杀场,在所有歧路、几万个岔路口之中找到你要的那一个,过了那里,就能重生,面向太阳,重生……这是最好的路,世人不知道,那条路就隐藏在所有的药物针石后面,药物只能治疗身体的病,只有重生,才是永生……我要重生,我必将永生,这些香料……世间最好的香料帮助我永生在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欲念的新世界里……你们永远都不知道,那新世界在什么地方……”朱鹊沉浸在自己语无伦次的叙述中,眼神空洞,语气飘忽,像圣人更像是疯子。 “动大刑吧,大人?”胡先生催促。 狄仁杰一直以为,大刑只对某一类罪犯管用,对于朱鹊这样陷入狂热幻觉的人,任何肉体上的痛苦都不会令他屈服。相反,身体上的剧痛反而更容易激发对方思想上的飞跃,突破桎梏,进入另外的高深层次。 “拿水来。”狄仁杰吩咐。 “什么?”胡先生没听懂。 “拿水来,给朱太医洗个澡。”狄仁杰重复。 既然朱鹊身上的香气如此怪异,那么,首先就要消灭香气,将朱鹊浑身上下洗干净。 香气散了,朱鹊仍然是从前那个朱鹊,也就不能兴风作浪了。 “是,大人。”胡先生听懂了,马上挥手,吩咐狱卒去提水搬桶。 “朱太医,我确信《黄帝内经》里没有提到过将几百种香料全都涂抹在身上这种治病方式,而且你是男人,不是女人——更何况,你涂抹的香料根本不是中国特有的,至少有一大半来自异国他乡……算了,我也不想听你解释了,因为玲珑妃的事,你在皇上那里已经被判了死刑,再多解释,也无法改变这种结果。”狄仁杰说。 朱鹊根本没有在听狄仁杰说话,突然扔下医书,双手揪住自己的耳朵。 刹那间,他的双耳中各冒出一股青烟。 “大人,当心有毒!”胡先生立刻向前,张开双臂,挡住狄仁杰。 青烟一现,牢房内外的香气突然倍增。 胡先生距离那青烟较近,张口大叫时,难免吸入烟雾,立刻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炼狱不在地底,唯有向上飞升,突破狰狞幻界,抵达永生之境……”朱鹊再次大叫。 他的口中、鼻孔、眼中一起向外喷出烟雾,仿佛刚刚有人在他胸膛里点燃了一捆湿柴,浓烟滚滚而起,从七窍中渗漏出来。 烟越浓,香气越重,狄仁杰已经呛得无法呼吸。 “大人,大人,狄大人,狄大人,呵呵呵呵……”烟雾之中,朱鹊的声音突然变了,一声是男子,一声是女子,一声是老人,一声是孩童,声音变来变去,唯独没有朱鹊的真声。 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狱卒们七嘴八舌地喊着:“大人,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狄仁杰提气大喝:“向朱太医泼水,开牢门,把他摁在水桶里……” 他在吸入第一口烟雾之后,马上弯腰,用衣袖捂住了口鼻。即便如此,他已经感到那股带着浓重香气的烟雾已经猛烈地冲击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并且如同跗骨之蛆般,寻找合适的位置盘踞蛰伏下来,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种“不洁感”让狄仁杰感到愤怒,但又无可奈何。 一阵混乱过后,狱卒们将十几桶清水从朱鹊头顶淋下去,然后又搬来了洗澡的大木桶,把朱鹊摁进去,木桶里灌满水的同时,朱鹊的肚子也灌得饱饱的。 狄仁杰勉强支撑,后退二十步,远远地看着狱卒们的行动。 胡先生已经倒下,脸色潮红,不省人事。 “朱鹊一定是听信了某种谣言,才偏离了医书的教化,误入邪道。”狄仁杰判断。 他从香气判断,那些香料不是来自一国一地,而是来自于中国周边的十几个岛国、几个山国,还有就是西域三十六国的各个大小部落。 单凭朱鹊的实力,就算倾尽一生,都未必能将这些香料搜集完整。 “谁在帮他?谁在指使他?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他这些香料与玲珑的暴亡又有什么关系呢?”狄仁杰定下心来,重翻旧账,不敢放过一个疑点。 当然,他不相信朱鹊这样的御医能够具备走阴阳者的本事,说到底,隔行如隔山,朱鹊想要在短时间内走捷径速成,去倾听什么“隔世传音”,简直是异想天开。 第29章 朱鹊之死(上) 朱鹊拼命挣扎,混乱中,他的衣袍全部撕开,上半身裸露出来。 “大人,朱太医身上有很多伤口,腰部以上约四十条,都是用小刀划出来的十字花。香料塞进伤口里,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一名狱卒过来报告。 “再洗,清理伤口,一定把香料全都洗掉。”狄仁杰吩咐。 “香料……能够致幻……大人,他刚刚七窍冒烟,也是香料发作的缘故。我从古书里读到过,修仙修道者为了保持身体不腐,就在临死前把身体埋在香料里。可是,现在朱鹊做的是却是把自己腌渍起来了,这种做法,实在骇人听闻。”胡先生清醒过来,硬撑着坐在狄仁杰旁边。 “腌渍?”这句话给狄仁杰提了个醒,马上二次下令,“给朱鹊灌水催吐,让他把肠胃清洗干净。我怀疑,他不但浑身敷满了香料,连肚子里也有,从里到外,全都被香料腌透了。” 通常情况下,只有在烤鱼、炖肉之前,才会有“腌渍”的程序,厨子会在鱼、肉上打十字花刀,让各种五香料、盐、酱全都渗透到肉里去,烤炖之时,鱼和肉才能把香料味道融进去,吃起来才会口感十足。 现在,从朱鹊表面的伤口看,他的目标是要用香料把自己腌了,但又做得不够彻底,露出了太多破绽。 又过了半个时辰,狱卒们至少提来了两百桶水,才基本上将朱鹊冲洗干净。 “朱鹊,醒醒吧,无论你在做什么,都是缘木求鱼、刻舟求剑。人是不可能永生的,无论你涂抹再多香料,只是为坊间增添笑柄。”狄仁杰走到木桶边,看着桶里披头散发的朱鹊。 曾经,朱鹊是皇上最信任的三大御医之一,所以才会派他去替玲珑把脉。 如今,朱鹊疯了,实在是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我……想永生,这种办法一定能行,只要身体不腐,魂魄每个月圆之夜都能自由出入躯壳。你们太无知,破坏了我的计划,放我回去,放我回去……”朱鹊根本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又开始在水里胡乱扑腾。 “谁告诉你这个诀窍的?”狄仁杰问。 “我自己找到的。”朱鹊一口咬定。 “大人,您先回去休息,我来处理这里的事。”胡先生说。 狄仁杰一直不提倡“酷刑逼供”,因为那样得来的口供十分牵强,没有什么公信力,即使凭着口供勉强给罪犯定罪,心里也不会踏实。 胡先生这样说,就表示只要狄仁杰离开,马上就会对朱鹊动刑。 在大理寺内,刑罚分为几十种,其中有十几种能够造成剧烈的内伤而体表一点都看不出来。 “胡先生,错了,错了。”狄仁杰摇头。 “大人,朱鹊跟玲珑妃的暴亡一定有关系——”胡先生解释。 “把他放了吧。”狄仁杰说。 胡先生很谨慎,没有问第二遍,也没有立刻吩咐放人,而是静等着狄仁杰的解释。 “放了他,他就能把背后主谋钓出来。更何况,根本不用我们动手,主谋把他利用完了,马上就会杀人灭口,连过夜都不可能。放了,监视他,然后顺藤摸瓜,找到更多线索。”狄仁杰解释。 “关于玲珑妃的事呢?大人,他一定了解玲珑轩发生了什么,不严刑逼供,我们就要失去一个最重要的人证了。”胡先生说。 “放了吧,放长线钓大鱼。”狄仁杰说。 将朱鹊放出天牢,一定是有风险的,因为敌方杀人灭口的本事很大,手段也很诡异。比如仵作老孔之死,至今没有答案。 “遵命,大人。”胡先生不再坚持,吩咐狱卒放人。 当然,放人之前,胡先生已经通知了流星斥候,严密监视朱鹊的行动。接着,朱鹊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大理寺,斥候们立刻展开沿途接力跟踪,严密监视。 很快,有人来报:“朱鹊进了流觞棋馆,沿着溪边慢行,一路观察人群。” 斥候的报告一条条传来:“朱鹊枯坐溪边看鱼……朱鹊睡在溪边……朱鹊醒来从溪流中抱起一局棋……朱鹊开始落子破局……” 所有消息都没有触动狄仁杰的心,因为他等待的不是这些,而是某个人的出现。 他确信,朱鹊失去了伤口中的香料之后,神志已经清醒,离开大理寺后迳奔流觞棋馆,那边一定有人可以联络。 “詹布在宫里,天竺僧也在宫里,老孔死了……”狄仁杰点出了三个关键人物。 “大人,老孔去找詹布,难道朱鹊也是去找詹布?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朱鹊也离死不远了。”胡先生说。 “一直以来,江湖邪道中人利用完别人之后,总会弃子,因为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而且不带来丝毫麻烦。邪道杀人,大理寺是救人,救人总是比杀人更费时费力。胡先生,你我都知道,率先浮出水面的总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喽啰,犹如章鱼触手、蜈蚣细足。所以,我们不要妄动,把那些小喽啰放出去,等对方杀人时,同样能够带出新线索。”狄仁杰说。 胡先生扼腕叹息:“流觞棋馆是长安城里的一个好去处,本来是文人雅士、棋道高手交流切磋的地方,却被老孔、朱鹊、詹布等人搅成了一池浑水。” 狄仁杰微笑不语,没有反驳胡先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流觞棋馆虽然是以“棋”著称,但名气大了,聚的人多了,也就变成了鱼龙混杂之地,不复初建时的澄澈。 “朱鹊会消失。”他又说。 “十几名斥候已经混入流觞棋馆,严密跟踪朱鹊——大人,明知道朱鹊会消失,还要放他出去?”胡先生不解。 “对比于桶间峡谷驻军的生死,一个朱鹊算得了什么呢?”狄仁杰反问。 胡先生犹豫了一下,狄仁杰点点头:“想到什么尽管说,你我之间只是谈论案情,很多私底下的事说过就忘了,不留痕迹。” 他知道,只有这样,手下人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人,桶间峡谷是官家驻军,江湖帮派没有胆量、没有能力跟官军正面交锋,更不要说是全歼一个大营了。除了高原流寇——”胡先生自己给出了答案。 “正是高原流寇。”狄仁杰斩钉截铁地说,“自前年五路兵马联合剿灭流寇的行动失败后,我就说过,拓跋流云率领的高原流寇必成长安城大患。连你也看得明白,真正敢跟官军相抗的,只有他们。等等吧,最迟明天,陶荣派出的斥候小队就能给出答案。而且,桶间峡谷东、北两面的守军也能发现那边出了问题,很快就会有风火加急军情报告送来。” 说归说,狄仁杰一直很明白,发生在长安城外围的战事只是“表”,正邪交锋的关键战场仍然是长安城内。所以,他只要镇守大理寺,就足以以逸待劳。 信鸽来源很快就有了答案,隶属于桶间峡谷大营,而且是等级最高的“红冠羽鸽”,专供大营的最高长官驱使。 柳叶带着结果来报的时候,又将这条消息加了一个注解:“是屈汾阳大将军重伤后放出了信鸽,来不及写信,只留下两个血手印。” 第30章 朱鹊之死(下) “那就只能等陶荣的消息了。”胡先生感叹。 全营遭袭的情况下,屈汾阳大将军凶多吉少,看起来,大唐又要损失一员猛将了。 “大人,我现在还能做什么?总不能就这样干等着吧?”柳叶主动请缨。 “所有人都在等,我们为什么不能等?”狄仁杰问。 在宫中,皇上也在干等着。午夜还早,他必须熬过太阳落山前后的几个时辰,才有可能见到玲珑的魂魄。其他人则是等着天竺僧和詹布作法,既忐忑,又恐慌。他相信,后宫里还有很多人在等着,大部分人都怀着歹毒的念头,恨不得玲珑化为厉鬼,再也不能魅惑皇上。那样一来,后宫就会雨露均沾,人人都有受宠的机会。 “朱鹊失踪”的消息是在申时初传来的:“朱鹊下完了三盘棋,起身如厕,久不出来,就此消失。” “新的敌人露出马脚了。”狄仁杰精神一振。 他已经见识过天竺僧、詹布的手段,现在,确定两人进宫的情况下,朱鹊在流觞棋馆接触到的,一定是崭新的敌人。 “带上几个老仵作,在流觞棋馆外围待命。”狄仁杰吩咐胡先生。 清洗朱鹊时,狄仁杰注意到,几个年轻狱卒看见朱鹊身上的十字花刀伤口几欲呕吐。所以,在关键时候,只有老手才靠得住。 “是,大人。”胡先生准确地领会到了狄仁杰的意思。 “大人,我呢?”柳叶跃跃欲试。 “沐浴更衣,等到亥时跟我入宫。”狄仁杰说。 柳叶愣怔住:“大人,入宫就入宫,为什么要沐浴更衣?” “不仅仅是你,今晚凡是入宫的,都得沐浴更衣。”狄仁杰正色回答。 天竺僧与詹布作法拘魂,皇上也会沐浴更衣,以示对神鬼之敬意。 “好吧好吧。”柳叶无奈地点头。 很快,狄仁杰就带领胡先生及两名老仵作抵达与流觞棋馆只隔一条街的来顺楼。 路上,狄仁杰已经收到线报:“朱鹊还未出现,流觞棋馆内也没有异常动静。” 狄仁杰上了来顺楼的第三层,这里的客人已经被提前清空。 凭窗下望,流觞棋馆的曲水尽收眼底。 要想让一个大活人消失有很多种方法,最简单的是活埋,最复杂的是肢解,最出人意料的是将尸体做成泥胎塑像,最具风雅幽情的是将人剁碎了埋在花圃之下做花肥。这些五花八门的方法都有一个弊端,那就是容易留下痕迹,比如血痕、肢解现场、喷溅血点、腐烂气味等等,完全无法根除。 自两汉时期,有杏林高手发明了“化骨水”和“化尸粉”,只要涂在死者伤口上,就能将尸体销蚀得无影无踪。 狄仁杰亲自研究过这两种邪门药物,它们也存在很明显的缺陷,尸体销蚀后的毒水流到哪里,地面就会数年内寸草不生,连蚊虫蝼蚁都会远远避开。也就是说,这两种被江湖黑道推崇备至的“杀人极品”根本不完美,太容易被发现。 此刻,当狄仁杰俯瞰流觞棋馆时,已经否定了朱鹊会消失于“化骨水”和“化尸粉”这种结果。 胡先生也在向下望,狄仁杰不说话,他也不开口。 哗啦一声,一条金色的鲤鱼跃出水面,险些顶翻了一只棋盘,把岸边沉思的棋手吓得离席而走。 “好肥的鱼啊。”狄仁杰终于开口。 “曲水里有五彩锦鲤,红的居多,品相极好。”胡先生说。 “锦鲤顶翻了棋盘的事时有发生吧?”狄仁杰问。 胡先生点头:“没错,这种事每天都有,我就亲眼见过四五次。” 刹那间,狄仁杰想到了朱鹊即将面临的“死法”。 “胡先生,去曲水上游——不,是去锦鲤池,棋馆内豢养锦鲤的地方。带全部人过去,好好搜搜,朱鹊大概就要被做成鱼食了。”狄仁杰吩咐。 “大人,怎么可能——好,我马上去。”胡先生大惑不解,无法在一瞬间完全明白狄仁杰的想法,但他仍然选择了执行命令,带人下楼,赶往棋馆。 这个想法是狄仁杰的直觉,他从“肥鱼”想到“喂鱼”,再想到“喂食”,结合胡先生说的“五彩锦鲤中红色居多”,迅速归纳成一句话——“锦鲤食人血色泽更艳”。 他在汉代笔记小说中读到过“凤凰食人”的传闻,凤凰的五彩羽毛并非天生如此,初生时,凤凰只是凡鸟,毛短而褐,与家雀、喜鹊、斑鸠、鹌鹑没有太大区别。只有“食人”后的凤凰,才能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尾羽高速发育,铺张开来,覆盖几十步,成为万鸟之王。 依据这种传闻,狄仁杰亲自做过实验,用动物鲜血浇灌南蛮茶花,最终获得了一株世间难得一见的“血茶花”,从根茎到枝叶全是赤色,花开之时,大小如碗,花瓣殷红,如鲜血欲滴。 他看到那条险些顶翻了棋盘的鱼,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就看到了问题的本质。 一眼看穿本质的人与一个月看穿本质的人完全不同,这就是皇上放心将大理寺交给他的主要原因。 “找到朱鹊,挖断流觞棋馆的根,能够获得什么?朱鹊绝处逢生,应该会放弃幻想,老老实实跟大理寺合作了吧?”狄仁杰没有为短暂的胜利而欣喜,立刻开始酝酿接下来的工作。 “大人,请喝茶。”有个女子在狄仁杰背后低语。 狄仁杰回头,一名女子双手捧着茶盘站在桌边,深深垂着头,似乎十分胆怯。 “放在那里吧。”狄仁杰说。 “是,大人。”那女子放下茶盘,将盘里一只玉白色的茶盏端起来,放在八仙桌的一角。 “下去吧。”狄仁杰吩咐。 他专注思考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一边打扰。 “是,大人。”女子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向楼梯,缓步下楼。 这女子并未引起狄仁杰的注意,他走过去,端起茶盏,重新回到窗边。 远处,胡先生带人接近流觞棋馆的东北门,大家迅速散开,融入人群,混进棋馆。 以大理寺的搜查能力,很快就能找到锦鲤池,狄仁杰完全有这样的把握。 他掀开茶盏上的盖子,立刻有一股血腥气直冲鼻翼,原来那杯里盛的不是茶水,而是满满的一杯殷红鲜血。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后颈上突然多了一丝带着凉意的阴风,有个女子的声音诡异地响起来:“喝了它,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喝了,还能保个全尸……喝吧,早喝早了,就不用为那么多破事绞尽脑汁了……” “杀了朱鹊,再杀我?”狄仁杰问。 “朱鹊算什么?杀了狄仁杰,长安城的天就黑了。你看看外面,天要黑了,你也该上路了。”那女子说。 “你是谁?总得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黄泉路上,我也不至于懵懵懂懂,连死在谁手上都不清楚。”狄仁杰淡淡地说。 无论杯子里是真血还是假血,他都不在乎。对方出现,只是因为自己已经刺到了对方的痛处,攻入了对方的核心,逼得对方冒死反击。 由此证明,借着放走朱鹊为饵,查到流觞棋馆这边来,是一次非常正确的选择。 “知道我是谁,只怕会吓死你。”那女子阴森森地笑了。 “大理寺的人别的不行,就是有胆量,吓不死。”狄仁杰缓缓地转身。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就是献茶的女子,仍然低垂着头,狄仁杰只能看到她的头顶。 “敢来刺杀我,不敢抬头吗?”狄仁杰问。 “大人,我已经抬头了,你不知道吗?”那女子嘿嘿狞笑起来。 狄仁杰弯了弯腰,从女子的斜下方向上望,猛地大吃了一惊,原来那女子说的是真的,本该是五官、颧骨、脸的位置,竟然又是一个覆盖着黑发的头顶。也就是说,这女子是一个没有脸却长着两块后脑的“无面女”。 “我看到了。”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并未惊骇失色。 “到时候了——”女子向前猛扑,抱住狄仁杰,一下就翻过了窗台。 第31章 惊魂幻觉(上) 狄仁杰反应敏捷,右手一勾,抓住窗棂。 那女子没有放手,双腿在外墙上一踢,全身发力,要拖着狄仁杰坠下楼去。 “你是什么人?”狄仁杰怒喝。 “阴间无限好,一起下地狱去吧……”女子呵呵怪笑着,突然挺身,漆黑乱发之中现出一张血盆大口,向着狄仁杰的右腕咬下去。 狄仁杰全身的重量都维系在右手五指上,避无可避,被那女子咬中,顿时痛彻心腑。 楼下行人惊叫,纷纷向上指指点点。 “你是……阴间来信、杀了老孔的人?”狄仁杰脑子里风一样转过很多事,老孔死时的惨状仿佛就在眼前,但却找不出准确的答案。 “长安城里每一个人都得死,一个一个下地狱,你也一样,去死吧……”女子放开了狄仁杰的手腕,猛地转头,黑发乱飞,那张足有半尺宽的血淋淋的大嘴正对着狄仁杰的脸。 “你到底是谁?”狄仁杰再次提气喝问。 “大人,大人……”下面传来胡先生慌乱的叫声。 “我是勾魂索命的恶鬼,跟我去死吧,呵呵呵呵……”那张嘴一点点向着狄仁杰的脸逼近。 狄仁杰陡然放手,身子向下飞坠。同时,他双手扣住女子的肩膀,空中屈身,双脚连环猛踢,在女子胸口、腰间连踢了二三十脚,立刻将形势扭转为他在上而女子在下。如此一来,女子的身体就变成了一块缓冲垫子,即使重重地坠落在石板街上,狄仁杰也能毫发无伤。 “人死了就要变鬼,鬼死了就能还阳——”那女子厉声尖叫。 狄仁杰落地,屈身翻滚,卸掉急坠的大力。 “大人,大人。”胡先生抢过来搀扶。 “抓人。”狄仁杰沉声吩咐。 “大人,您没事吧?”胡先生连声问。 狄仁杰定了定神,向落地之处望去,那女子竟然已经失去了踪迹。 “刚刚落地的那女子呢?那个披头散发长着两块后脑的女子呢?胡先生,让大家搜,楼上楼下搜个遍,把她找出来——”狄仁杰突然收声,因为他从胡先生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惶惑与怀疑。 “大人,我们进楼里去说。”胡先生在狄仁杰耳边低语。 狄仁杰情知不妙,立刻进楼,快步登上三层。 楼上空无一人,女子送来的茶盏也不见了。 狄仁杰到了窗前,再次俯瞰流觞棋馆的曲水。 “大人,刚才我们已经进了棋馆,刚刚展开搜索,就听见了这边的喧哗。我第一眼看到您的时候,您就站在这个位置,面向楼内,似乎是在跟谁说话。”胡先生说。 狄仁杰点头,那时候他正在跟那女子说话。 胡先生继续说:“顷刻间,您翻出了窗子,右手勾在窗棂上。接着,您身子下坠,半空屈身,双脚连踢,似乎是在跟什么人贴身互搏,然后就一个人落地,屈身翻滚……自始至终,我没看到任何人,只有您自己。” 狄仁杰没有自辩,他听懂了胡先生的意思,自己只是陷入了幻觉,根本没有两块后脑的女子,也没有带血的茶盏。更重要的,他亲眼看到那女子咬中了自己的手腕,也感受到钻心刺痛,但现在腕上却完好无损,没有一点伤痕。 “胡先生,是幻觉。你们离去后,一名女子上来献茶,茶盏里满是鲜血,然后她二次出现,没有脸,只有两块后脑和一张血盆大口。是幻觉,是幻觉……”狄仁杰简单描述了当时自己看到的东西。 “一定是幻觉,如果有那样一个诡异的女子,我肯定看得见,咱们的人和街上的行人也能看得见。大人,我还是带人去搜棋馆,要不要留下几个兄弟陪您?”胡先生问。 “一起去吧。”狄仁杰感到怅然。 他是一军的主帅,麾下还没慌乱,自己先遭遇了咄咄怪事,只怕会乱了军心。 两人下楼,行人们已经散去。 进入流觞棋馆后,大理寺的人再次散开,各自寻找线索。 狄仁杰沿着曲水上溯,到了一座假山的后面。假山一侧的山根下修建了一座八角小亭,亭子中央不是石桌石凳,而是一口水井。 进了亭子,狄仁杰便闻见了淡淡的鱼腥气。 他向井里望去,水面距离井口约有丈余,井下水花翻滚,不时有五彩锦鲤露出鱼背来。 “这么多鱼从哪里来?鲤鱼池一定就在附近。”他定下神来,缓缓地向四面观察。 假山东南方向是一座两层小楼,曲水环绕小楼一周,使之变成了一座水中楼。水上没有桥梁,也没有跳板,要想进楼或者出楼,似乎只能是涉水而过。 狄仁杰背靠假山沉思,并不急于想办法到那小楼里去。 此刻,他想的是流觞棋馆的布局。 刚刚在来顺楼上,他俯瞰棋馆,能够识别出棋馆的风水格局为“阴阳鱼”。曲水循环不息,流经之处,正是阴阳鱼的黑白分隔带。 这座水中楼的存在,正是阴阳鱼的鱼眼位置。 通常情况下,阴阳鱼的风水具备“二眼”,黑白各一。如果只留下了“一眼”,就证明“一眼两用”,既是出门又是入门,既是生门又是死门。 或者说,水中楼是风水布局中的“明眼”,另外的某个地方一定存在一只“暗眼”。 “明眼”是给外人看的,“暗眼”才是一切生死转圜的要害。 狄仁杰由水井中的锦鲤猜测,这座苔藓丛生、花木披拂的假山一定有问题。 假山的阳面对着水中楼,阴面对着曲水和石岸。当狄仁杰将它的阳面来回搜索了五次之后,终于在一棵倒垂槐的根部发现了机关——一块巴掌大的活石。 狄仁杰将活石按下去,旁边就有一扇一人高的小门滑开。 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去,小门又无声地关闭。 门内只有一条向下的甬道,狄仁杰蹑足向前,感觉地势越来越低,四周也越来越潮湿。走了大约一百五十步左右,地势渐渐升高,前面也出现了隐约的亮光。 狄仁杰出了甬道,已经站在一个极为宽敞的大厅里。大厅四周的窗上遮着白布,外面的阳光能透进来,但却看不清人影。 大厅中央是一个方形的鱼池,池中有鱼,又肥又大,悠闲地贴着池底缓缓游动。 狄仁杰向上看,屋顶垂下十几根铁链,铁链的末端连着三棱抓钩,钩子与水面平齐。 大厅里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但狄仁杰仍然感受到了阴森森的杀机。 他能猜到锦鲤品相大好的原因,而这些抓钩、铁链的作用不言而喻,就是用来给锦鲤喂食的。通常,养鱼人是将饵料拌好后撒到池中,任鲤鱼吞食。眼下狄仁杰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情景。 “人被挂在抓钩上沉入池中,任由锦鲤啄食,血迹混入水中,骨肉荡然无存。一批锦鲤吃饱后,就打开闸门放出去,新一批锦鲤又从另外的水道中涌入喂食,如此循环往复,就像外面的曲水流觞一般。”狄仁杰想通了所有环节,仿佛亲眼看到了那血淋淋的一幕,五脏六腑一阵翻滚,几欲呕吐。 第32章 惊魂幻觉(下) 狄仁杰走到窗边,撩开白布向外望,水波对面,假山和小亭历历在目。很明显,他此刻就在水中楼里面。无桥无路,棋客和游客都到不了这里来,无法发现隐藏在白布后面的罪恶。 他原路返回,由假山的小门出去,跟胡先生等人会合。 “秘密监视棋馆主人,杀人的鲤鱼池就在那边的水中楼里。”狄仁杰告诉胡先生。 胡先生大喜,马上安排,让大理寺的人四下潜藏,不要打草惊蛇。 “棋馆的真正主人从未露过面,一个名为沙姑的老女人掌管此地。我见过她,普普通通,毫无可疑之处。另外,沙姑手下还有两名女仆,都是三十几岁年纪。如果棋馆暗藏杀人之所,一定就是这三个女人在搞鬼。”胡先生介绍。 狄仁杰回想自己的幻觉,那个诡异女子虽然在胡先生眼中“不存在”,但感觉十分真实。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腕,皮肤没有伤痕,可女子咬上去的瞬间,他的确感觉到了剧痛。 “胡先生,自从天竺僧和詹布出现,我跟陶荣就屡次遭遇幻觉,之前从未有过。现在,他们在宫中,怎么又有幻觉了?我觉得,我们需要面对的敌人又多了一层,包括这棋馆内的——”狄仁杰的心头疑虑丛生,话说到一半,已经说不下去。 “如果发现有人在水中楼行凶,那就能抓到真凭实据,将流觞棋馆连根拔起了。”胡先生说。 “一直都没发现朱鹊,大概凶多吉少了。”狄仁杰又说。 “杀一个朱鹊很容易,何必搞得如此复杂呢?大人,是不是有人在故布疑阵,分散咱们的注意力,让您宫内宫外应接不暇?”胡先生问。 “真正目的呢?他们大肆行事,搅乱长安城各处,为的就究竟是什么?”狄仁杰反问。 迄今为止,他无法看清真正的敌人,也看不清敌人的真正用意,一直在打一场乱仗。 胡先生回答不出,因为这些事之间没有明显的关联。而且,朱鹊貌似一颗关键棋子,但他只是太医院的御医,不是江湖人物,平日与外界联系极少。他的生活中除了熬药就是试药,单调无味,乏善可陈。 酉时初,有人来报:“假山上的小门有人出入,水中楼里有了动静。” 两人精神一振,离开藏身的树丛,一起到了假山旁。 水中楼里不但有动静,还有了微弱的灯光。 狄仁杰侧耳谛听,楼里有铁链被扯动的哗啦哗啦声,似乎还有人在呻吟呼痛。 “你听。”他示意胡先生。 胡先生竖起耳朵听,疑惑地摇头:“大人,楼里动静太轻,我听不清楚。” “涉水过去,包围那里。”狄仁杰下令。 他观察过,曲水最深处不到四尺,最浅处只有两尺,连蹚带游,可以直达楼外。 在胡先生力阻下,狄仁杰没有与其他人一起涉水,而是带着胡先生进了假山小门,由地下甬道进入水中楼。 奇怪的是,这一次甬道内并不潮湿,原先的积水湿滑之处全都清扫得干干净净。 进了大厅,狄仁杰彻底愣住,因为眼前的一切与他下午潜入时迥然不同。 屋顶仍然垂着铁链,但却不是普通的链子,而是披金戴银,吊着一个直径三尺的花球。那个球是用各色鲜花扎成,枝繁叶茂,花香扑鼻。 花球下面是张丈二长桌,上面摆满了佳肴瓜果。桌子四角各有一个两尺高的细颈水晶瓶,里面盛着酒香四溢的殷红琼浆。 长桌边只有三人,一个头发灰白、面容冷漠的老女人,两个身材健硕、五官木讷的中年健妇。 没有水池,没有锦鲤,也没有三棱抓钩,更没有即将被凌迟喂鱼的囚犯。 “大人,到底怎么回事?”胡先生也怔住。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健妇站起来,指向狄仁杰。 “无礼,坐下。”老女人沉声叱喝。 狄仁杰清醒过来,大步走向长桌。 “这位是京城大理寺的狄仁杰狄大人,枉你们照看棋馆数年了,连狄大人都不认识。”老女人站起来,遥遥地向着狄仁杰拱手。 短暂的思维混乱后,狄仁杰冷静下来,淡定地拱手还礼:“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他知道,胡先生一定将自己说过的话当成了幻觉。 这里只有长桌,没有鱼池,屋顶只有花球,没有抓钩。还有,屋内没有杀人凶手,也没有失踪的朱鹊,只有三个女人。 “无妨,远来是客,请入座喝杯水酒吧?”沙姑微笑着相邀。 胡先生撩起长桌上铺着的雪白色绣花帷幔,向桌下搜索。 “胡先生在找什么?”沙姑问。 “之前我的线人说,这楼里有一个锦鲤池,所以我陪大人进来看看……很明显,是线人情报有误。”胡先生尴尬地笑起来。 长桌下铺着青石板,严丝合缝,平平整整,不像是匆匆遮盖上去的。而且,如果有锦鲤池的话,他站在这里就一定能闻见鱼腥气了。 “嗯,线人为了赏金而谎报军情是常有的事。胡先生,流觞棋馆数年苦心经营,不为赚钱,只为天下痴迷棋道的朋友在长安城建一个切磋技艺的落脚点。你也是棋馆常客,对这一点应该不会怀疑吧?我对她们两个管束极严,对棋馆招募的伙计们再三审核,绝不会容纳作奸犯科之徒。狄大人若不信,可以带人进来上下搜查,里里外外翻个遍。只要发现任何违法之处,我们愿意接受大理寺的任何惩治。”沙姑坦坦然然地说。 “是我们弄错了,抱歉,告辞。”狄仁杰拱手,转身离开大厅,仍旧由甬道出去。 “如果一切都是幻觉——”他到了那小亭里,向井下望。 井底幽深,看不太清。不过,水面寂静无声,再也没有了锦鲤弄水时的哗啦声。所以,井里也不会有锦鲤,一切都跟他下午过来时看到的不一样了。 “是啊,一切都是幻觉!”他自问自答,不等胡先生发问,就先承认了自己的问题。 “大人,我们回去?”胡先生问。 狄仁杰下意识地摇头,他的下一站是宫中的玲珑轩,而不是大理寺。 “大人,您太累了,才会看到不该有的脏东西。”胡先生低声说。 “你的意思是,那些是……脏东西,不仅仅是幻觉?”狄仁杰反问。 所谓的“脏东西”是长安城的民间说法,代指那些魂魄、鬼灵、邪祟、妖魔。通常,人在八字硬、阳气壮的时候,鬼祟闪避,不敢出现。一旦人的八字软、阳气虚,鬼祟就会大模大样出现,人就能“看见”它们。 “大人,我觉得应该是。我们最近接触了太多无法解释的灵异事件,或多或少,精神总会受影响。等会儿入宫,你还要多加小心,因为法师在扶乩拘魂之时,总会带来一些不可控的邪灵……”胡先生谨慎地避开一些血腥残忍的字眼,婉转地提醒狄仁杰,不要被鬼祟所蛊惑。 “我……胡先生,我无法解释,以后再说吧。留下几个人,继续监视棋馆,直到玲珑轩的事告一段落为止。”狄仁杰说。 胡先生是他的智囊,从前他说任何话,胡先生都无条件信服。只是这一次,他陷入幻觉太深,无论怎样解释,胡先生都无法相信。 “大人,我去安排。”胡先生点头,转身出了亭子。 “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了能还阳。”狄仁杰忽然叫了一声。 胡先生停住,关切地回头:“大人,您说什么?” 那是狄仁杰坠楼时听那女子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很有深意。 “胡先生,记住这句话,很有趣。”狄仁杰回答。 第33章 阴阳之会(上) 在阴阳鱼的世界中,阴尽了阳生,阳尽了阴生,阴阳循环,生生不息。 女子说的这句话是同样道理,人死了变鬼,鬼死了变人,如此循环,才能让世界上的人口、阴间的鬼数保持相对平衡。 这样的话,生和死,人和鬼只是生命的不同形式,死、鬼都不可怕,只不过是站在生、人的另一面而已。 如此一来,皇上似乎也不必过分思念玲珑,等到他死了或者是玲珑的鬼魂死了,两个人就能在同一个世界里相聚。 人活百年而死,鬼呢,或者也是活百年而死。 “等不了太久了,这件案子也快要结束了。”狄仁杰又说。 胡先生听不懂,茫然点头,然后去了。 狄仁杰一个人站在黑暗中,远远凝视那水中楼里的灯光。 他确信,楼里的沙姑等三人也在窥视着他。 “不是幻觉,而是圈套。”他默默地告诉自己。 对于一切隐藏的危险,他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从那两个健妇警惕的目光里,他预知到了流觞棋馆里深藏的危险。朱鹊在这里失踪,应该凶多吉少。 “朱鹊来找谁?是找詹布吗?就像老孔来找詹布一样?詹布不在,朱鹊因谁而失踪,会是沙姑搞的鬼吗?”狄仁杰怀疑沙姑操纵了一切,苦于没有证据,不能立刻抓人。 胡先生动作很快,不大一会儿就返回小亭。 “大人,棋馆这边没问题了,我陪您进宫。”他说。 狄仁杰摇摇头:“不,胡先生,我要你镇守大理寺,就像从前一样。那里是我们的老营,哪怕在外面遭到再严重的挫败,只要老营还在,大理寺就输不了。记住,安抚陶荣和柳叶,不管宫中发生了什么,都必须淡定从容,服从你的指挥。” 胡先生挺起了胸膛:“是,大人,我会全力镇守,等您回来。” 他们之间很少说废话,总是第一时间知道什么才是最要紧的事。 正如狄仁杰所说,大理寺是这批忠勇之士的“老营”。老营在,人间正义就在,精忠报国之心就在。只要能将这种精神传递下去,死一个狄仁杰也就没什么可怕,自然会有百个、千个狄仁杰站出来,执掌大理寺,护卫长安城。 狄仁杰再次进宫,于公公早就守候,先邀他去参天坛。 “皇上躁动不安一天了,黄昏时一个人上了参天坛,吩咐我,你一进宫,就到那里见面。”于公公匆匆说。 狄仁杰低头跟随于公公,心里不免苦笑。皇上牵挂玲珑,见了面说的不过是自己的相思之情,解决不了眼下任何问题。 到了参天坛,于公公止步,示意狄仁杰一个人上去。 参天坛是一个圆形的高台,中间供奉着一只巨大的日晷,四角则是皇家乞求风调雨顺的四季祭台。 见到狄仁杰,皇上倦意重重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玲珑轩那边,天竺僧在布置法台,相信很快我就能跟玲珑见面了。”皇上说。 “恭喜,恭喜。”狄仁杰平静地道贺。 “你不这样想吗?我对玲珑的深情日月可鉴,今晚就在这参天坛上,当着你的面,我可以向她表白一百遍。只要她能复生,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皇上说。 狄仁杰是忠臣,但却不是谏官,没必要在皇上头顶泼冷水。 “我会监督天竺僧的一举一动,确保他对皇上没有歹意。”狄仁杰说。 “不,不——”皇上摇头,“天竺僧不是重点,我把你叫到这里来,就是有重要任务给你。等到扶乩拘魂开始,你就负责跟随天竺僧,不离法台左右,等玲珑的魂魄到了,你就扑上去,一把抱住,将她留下来。” 这个任务令狄仁杰感到震惊,毕竟术士作法拘来的只是魂魄,没有任何实质的人体,就算狄仁杰扑上去,抱住的也仅仅是一团空气罢了。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得留住她。”皇上再次补充。 狄仁杰忽然记起了那女子说的话——“人死了变鬼,鬼死了还阳”,顿时不寒而栗。 如果天竺僧作法后将玲珑的魂魄拘来,且遵从皇上的旨意不把魂魄放回去,那么,玲珑的魂魄就会死,然后她的人就会还阳或者重生,成为六道轮回之后的另外一个人。 可以明确知道的是,旧人在轮回之后一定是新人,从思想到精神,从外貌到内心,全都是新的,不再是玲珑,也不再是皇上宠爱的女人。 “我不敢相信别人,只能相信你。”皇上说。 暗夜中,皇上的眼珠湿润润、亮晶晶的,似乎刚刚哭过。 “皇上,那样不是太妥当,扶乩过程中,一切都匪夷所思,不能用普通思维解释一切。我就算捕获了玲珑妃的魂魄,接下来有可能变得更糟。”狄仁杰不是不想帮忙,而是不敢轻举妄动。 “没有比玲珑死了更糟糕的事,即使留住的只是她的魂魄,我也愿意,总胜过人也不见魂也不见。”皇上十分执拗。 狄仁杰想不到会遭遇如此棘手的任务,一时间进退维谷。 “狄仁杰,如果你真爱一个女子,也会这样做。玲珑是我的命,没有她,我不能呼吸,寝食难安,什么事都做不了,睁眼闭眼都是她的影子。我明白,很多江湖术士打着扶乩拘魂、阴阳传信的幌子招摇撞骗,只不过是为了从我这里骗钱骗官。从前,我对这一套深恶痛绝,根本不想听他们胡说八道,可是这一次,我已经毫无办法,只能依靠他们的奇术,也包括他们说的那座‘轮回转生玲珑塔’。我知道,现在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在笑我,因为大唐的皇上为了一个女人得了失心疯,什么都顾不得了,可是,为了玲珑,这些嘲笑讥讽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不是我,怎知我内心之痛……千万只蚂蚁在我胸膛里——”皇上举起右拳,在自己左胸重重地擂了两下,陡然间呛咳起来。 狄仁杰没有出声,因为这时候任何劝诫都毫无用处。 “狄仁杰,这里痛啊,恨不能把这颗心摘了去,将我对玲珑的一腔相思也都摘了去,扔到御河里,随水波流去,出了宫墙,出了长安,漂至江河湖海,再也不能回来。只有那样,相思才能了了。”皇上继续说。 皇上说的,只是假设。如果摘了心就治好了相思,那么世间也就再没有相思成疾、肝肠寸断的传说了。 “帮不帮我?”皇上转过身,逼视着狄仁杰。 “会出大事的。”狄仁杰坦言。 他对天竺僧的计划半信半疑,但贸然出手,去打无准备之仗,却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还有什么比玲珑的死更大吗?”皇上在青石栏杆上猛地一拍,“我贵为天子,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要这皇位又有何用?狄仁杰,你不帮我,我自己也会做。你曾说过,愿为大唐江山两肋插刀、肝脑涂地,但现在我真正用到你的时候,你却推三阻四……” 忽然间,皇上伏在栏杆上,沉默了一会儿,便失声痛哭起来。 第34章 阴阳之会(下) “玲珑妃已经去了。”狄仁杰说。 他是忠臣,不肯顺着皇上的意思说话,明知忠言逆耳,也得直言劝谏。 “玲珑没死,她一直活在我心里……在我心里……”皇上哽咽不已。 “皇上,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就必须去面对。人世间的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玲珑妃九泉之下有知,也会无限感恩。皇上,长痛不如短痛,让玲珑妃安心去吧,您是大唐之主,天下人此刻都仰望长安,唯您马首是瞻。”狄仁杰索性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 如果皇上肯听,建塔之事也就免了,后宫自此安宁,玲珑引起的连环诡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没了她,要这江山何用?要我这大唐皇位何用?要我这个半死之人、这颗半死之心何用?”皇上悲悲戚戚地低语。 狄仁杰无言,男女之间的情事只有当事人能懂。虽然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但这“迷”与“清”孰对孰错,只有天知道。 “今晚,我要见她,一定要见她……否则,今晚就是死期,我的死期……长安城的死期——”皇上霍地转身,双眼血红,死死瞪着狄仁杰。 “皇上,我会尽力。”狄仁杰终于松口。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皇上不是暴君,只因为卡在“玲珑暴亡”这道坎上,才会屡屡说出“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决绝话来。正因如此,他愿意竭尽全力,相助皇上度过此劫。 “好,不管活的死的、真人还是魂魄,都留下来,都把她留下来。”皇上精神大振。 “一定竭尽全力。”狄仁杰苦笑着点头。 “赐酒。”皇上大声吩咐。 于公公亲自端着托盘上来,盘子里摆着白玉壶、白玉盅。 皇上亲手执壶,为狄仁杰斟酒。 “狄仁杰,今晚的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更不许透露给第三个人知晓。”皇上低声吩咐。 狄仁杰连饮三杯,重重地点头。 子时初,玲珑轩有小太监过来禀报:“两位大师有请皇上驾临玲珑轩。” 皇上起身,脚下一个踉跄,单手扶着额头,轻轻呻吟一声。 于公公赶紧过来搀扶,但被皇上拂袖推开。 “狄仁杰,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信任一个人、倚重一个人,不要让我失望,知道吗?”皇上再次叮嘱。 狄仁杰只点了点头,没再做任何表白和承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谄媚的话他知道怎么说,只是不愿说。更何况,扶乩拘魂之事介乎人事、鬼谋、神迹之间,玄之又玄,不可言说。 这一战,他等于是赤手空拳阵前搏虎,不要说是胜算几何了,能不能活命尚且未知。 “赌了,赌了。”当他跟随皇上踏上通往玲珑轩的青石板路时,心里只剩这两个字。 玲珑轩的寝宫已经被白布围得密不透风,布内点灯,光影透出,依稀是在东、西、南、北、中、上、下各有一盏,共计七盏。 天竺僧和詹布都站在台阶下,各自袖手看天。 皇上进了玲珑轩,两人也未过来见礼,依旧一动不动。 看到那些白布内的灯光,狄仁杰就想到了流觞棋馆的水中楼。下意识的,他将长安城中所有发生诡变的地点全都联系起来,认为东坊、棋馆、玲珑轩甚至是桶间峡谷都处于同一只棋盘之上。 如果开战,处处都是战场,人人不能幸免。 “去问问。”皇上吩咐。 于公公刚刚移步,狄仁杰抢着向前,大步走到天竺僧面前。 “魂魄已经动身,正在路上。”不等狄仁杰开口,天竺僧先说话。 “我们就在外面看着?”狄仁杰问。 “阴阳相隔,生死有别,那些不是普通的白布,黄泉路、望乡台、忘情水、孟婆汤……都在里面了。谁进到布里面去,魂魄一散,立时暴亡。”天竺僧回答。 狄仁杰没有反驳,此时此刻逞口舌之利,就要落入下乘了。 “还有多久?”他问。 天竺僧的十指轻轻掐了个诀,随即点头:“就在此刻,到了。” 布内的灯火突然摇晃起来,映在布上的影子也忽大忽小、忽高忽低。 玲珑轩里的花木本来鸦雀无声,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但那灯火摇荡之时,夜风突然大盛,卷动树叶,发出一片哗啦哗啦的噪声。 “灯要灭了,看,灯要灭了……”跟随在后面的一个小太监因为过度紧张,竟然叫出声来。 于公公挥手,低声叱喝:“拖下去,关起来。” 有人拖走了小太监,但布内的灯火的确摇曳得厉害,真的要被狂风吹熄了。 “灯灭人亡,人亡魂飞,魂飞魄散,速速来见……灯灭人亡,人亡魂飞,魂飞魄散,速速来见。”天竺僧低语了两遍。 詹布也开了口,但说的是晦涩难懂的梵语,停停顿顿,重复两遍,说的应该是同样的内容。 蓦的,七盏灯同时熄灭,寝宫内只剩白布,再没有一点亮光。 这一次,连皇上也骇然出声:“灯灭了,狄仁杰你看,灯灭了——” 几乎在同时,白布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七八条影子。 “是玲珑,是她,是她!”皇上失声尖叫。 原来,那七八条影子都极瘦、极高,与玲珑没有半分相像之处,但是,当影子晃动了一阵后,又有一条纤细的影子映在白布上。 “那是——玲珑!”狄仁杰胸口一热,虽然没有喊出声,却做出了最笃定的判断。 按照天竺僧、詹布说的,他们一定能将玲珑的魂魄拘来,与皇上相见。狄仁杰从起初的一点不信到后来的半信半疑,再到此刻的亲眼所见,已经无法批驳天竺僧,不得不信,必须相信。 “玲珑,玲珑,是我,是我啊……你出来看看我,你出来让我看看……”皇上颤声疾呼,踉跄向前。 于公公过来搀扶,被皇上一把推开,跌到花木丛中去了。 “玲珑,玲珑,玲珑——”皇上凄厉大叫,大步向前。 “皇上当心,皇上当心。”狄仁杰张开双臂,把皇上紧紧抱住。 “你不要……狄仁杰,你去把……玲珑带出来,不要拦我,你去拦她,不要让她走了,去拦住她,拦住她,我有重赏……”皇上语无伦次,嘴角喷着白沫,已经陷入疯狂之中。 灯又亮起来,其他人影消失,只剩玲珑的影子。 她在布中来回踱步,却始终没有向这边转身,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皇上的呼喊。 “喂喂,我要进去,我要进去跟她见面!你们赶紧想办法,我要进去跟她见面……”皇上被狄仁杰抱住,一步不能前进,只好求助于天竺僧。 詹布缓缓地走上了台阶,一直到了布前,佝偻着身子,毕恭毕敬地面对布里的影子。 “都不要出声,不要出声。”天竺僧挥手。 皇上停止挣扎,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在詹布背上。 “哈查图,勃尔忽忽,多拉拿,查查加尔丹。”詹布再次开口。 天竺僧皱眉,也说了一句梵语,似乎是向詹布发问。 詹布没有回答,转过身来,向皇上这边指了指。 “皇上,情况有变,现在有个机会,您可以与布中人对谈——进到布里去。”天竺僧说。 “不行,不可!”狄仁杰立刻反驳。 他不能让皇上孤身犯险,即使只隔着一层白布,如果刺客暴起突袭,外面的人也救援不迭。 “她叫我进去?她要见我,是不是?”皇上颤声问。 “我进去,代替皇上进去。”狄仁杰大声说。 “是,皇上,刚刚詹布已经与拘魂使者谈妥,您可以进去,见见面,说几句话,但不能待得太久。”天竺僧回答。 “我去,我去。”皇上满口答应,根本一无所惧。 “皇上,不能去,里面危险。”狄仁杰仍然不肯放手。 “危险?为了玲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还怕什么危险?狄仁杰,让开,我进去,看看我的玲珑究竟怎的了——让开,让开,否则当场治你死罪!”皇上厉声大喝。 狄仁杰只能退后,眼睁睁看着皇上走到阶前。 詹布将白布撩开一条缝,皇上就侧身挤进去。 白布放下后,狄仁杰看到了皇上的影子,但却听不到声音。 皇上张开了双臂,玲珑的影子这张开双臂,两人静立原地,仿佛泥塑木雕一样。稍后,两人同时向前扑,紧紧拥抱在一起。 狄仁杰倒吸了一口凉气:“玲珑活了?活了?这怎么可能?” 第35章 回文冥卷(上) 白布只能透光映影,外面的人却无法看清里面的任何动静。 “真的……竟然真的?”于公公连连倒吸凉气,顾不得浑身的枝叶泥土,“法师果然道行高深,竟然将玲珑妃的魂魄拘来了?感谢上天,感谢上天,皇上相思至深,终于感动上天,阿弥陀佛……南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狄仁杰没有冲动向前,此刻阴阳相逢,足慰相思,任何人都不该破坏皇上的好事。 当下,他唯一的感叹就是自己所知寡薄,竟然无法理解天竺僧、詹布的所作所为。耳听是虚,眼见是实,在无数人的见证下,天竺僧真的将玲珑的魂魄拘来,令他叹为观止。 “我们下去吧。”天竺僧走过来。 于公公如梦方醒,吆喝身后的太监宫女们一起退出玲珑轩,免得惊扰了皇上与玲珑妃。 “皇上的安全如何保证?”狄仁杰问。 于公公替天竺僧解释:“玲珑轩外围已经加了六层岗哨,超过四百名金瓜武士来回巡查,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另外,皇宫外围调派了四千御林军严密防守,几乎是一步一人,万无一失。” 狄仁杰点点头,走出了玲珑轩的大门。 数天之前,他也是这样进出玲珑轩,但后宫却平安无事,一片祥和气氛。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时候,一日之间、一夜之间甚至一转眼之间,情势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令人应接不暇。 他没有远离,而是找了块太湖石坐下。 于公公陪着狄仁杰坐下,眼中脸上满是欢欣之色。 “我现在确信,两位法师就是帮忙解决长安城大麻烦的神人,是菩萨化身,天神下凡。他们既然能将玲珑妃的魂魄拘来,就一定能建造神塔,让玲珑妃轮回转生。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原来也以为他们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呢,看来是有眼不识泰山。”于公公感慨万千。 “希望如此吧。”狄仁杰说。 “怎么,狄大人,你还有所怀疑?”于公公一怔。 “大理寺永远怀疑任何人,不只针对任何人。”狄仁杰淡淡地说。 桶间峡谷那边的战报迟迟不到,他心里早就有了不祥预感。 倒不是说桶间峡谷大营出事就一定证明天竺僧、詹布的身份有假,而是说,两者之间也许存在某种微妙的联系。 “塔建成了再说,经过今晚的事,皇上一定对两位法师深信不疑——我现在真的很期待,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如此奇观,也就不虚此生了。”于公公说。 两人枯坐了两个时辰,于公公熬不住,靠在一棵芙蓉树干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玲珑轩的大门并未掩闭,狄仁杰探身向寝宫望去。白布之内,七盏灯仍然亮着,两个人影相对而坐,四手互握,一直保持那样的姿势。 狄仁杰没有经历过山盟海誓的爱情,但也能够想到,对于两个真正相爱的人而言,这一夜不是太长了,而是太短了。 “那真的是玲珑的魂魄吗?魂魄与真人有何区别?既然玲珑的魂魄在此,她的真人在彼,两者能不能合二为一?姑且相信天竺僧、詹布法力通天,建造那样一座塔就能令死人复生、轮回转世吗?这……这已经超出了我的筹谋计算范围,看起来,大理寺在这件事上,已经无法为皇上分忧解难了。”狄仁杰感觉心神恍惚起来。 当然,他也猜测过,玲珑的出现会不会是皇上的幻觉、所有人的幻觉,就像自己在流觞棋馆内外的幻觉一样。 “那样安静地坐上一夜,皇上能够识别幻觉与真人的区别吗?”他喃喃自问。 皇上与玲珑不是陌生人,而是有过肌肤之亲并且孕育了龙种的深情爱侣。即使别人分不清是真是幻,他一定能分得清。 “或许,天明时问一问皇上,一切就真相大白了。”狄仁杰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黎明之前,夜浓如墨。 狄仁杰撑不住,也抱着膝盖打了个盹。 “我在这里,桶间峡谷发生了什么事,我根本鞭长莫及,即便陶荣派出斥候小队赶去打探,也于事无补。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只能做一件事,我在这里,其它地方的事就只能搁下——白天,我在来顺楼、流觞棋馆时,后宫里玲珑轩的事也只能搁下。那边发生了太多事,一件连一件,件件诡异莫名,我怎么走得开呢?整个白天,天竺僧、詹布在玲珑轩里做过什么?难道只是用白布围住了寝宫那么简单吗?如果他们做了其它事,谁能监督?时间是最公平的,流觞棋馆度过了一个白天,玲珑轩就同样度过一个白天……”狄仁杰的脑子里似乎有个声音断断续续响着,将他白天做过的事一步一步复述出来。 在半梦半醒中,他觉察到了一些问题,但是虚妄缥缈,始终抓不到重点。 皇宫内外、九城上下发生的奇谈怪事,都得由大理寺来解决,当案件连续发生时,大理寺人手不够,必定会捉襟见肘。 “我在棋馆遇到朱鹊失踪、鬼女索命、假山地道、杀人锦鲤池的时候,或许某些人正在另外的地方大做手脚……棋馆那边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声东击西——”狄仁杰陡然醒来,极度惊讶之下,他猛地跳起身,嗖的一声拔出了袖中的尖刀。 如果这种判断是真的,那么在玲珑轩搞鬼的就是天竺僧和詹布。 “什么事?”于公公被惊醒。 “玲珑轩里有问题。”狄仁杰低声回答。 于公公被尖刀上的寒芒吓住,颤颤巍巍地捂住了嘴,慌忙倒退到树后去。 “我明白了,有人在流觞棋馆那边搞事,就是为了吸引住大理寺的全部注意力,好在这边布局谋篇,做一出扶乩拘魂的好戏。”狄仁杰已经完全清醒。 “狄大人你说什么?什么好戏?别乱来,快把刀收起来……来人,来人,把狄大人的刀收起来……”于公公吓得睡意全消,大声招呼小太监们,但那些人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只会溜须拍马,哪敢老虎嘴上捋须? “都不要动,我自有办法。”狄仁杰挥刀,小太监们惊叫着后退五步。 狄仁杰重回玲珑轩,刚到院子中央的花坛边,就被天竺僧拦住。 “不要过去,天就要亮了,再给他们一点点时间吧。”天竺僧略带悲凉地说。 狄仁杰错步举刀,抵住了天竺僧的咽喉。 寝宫那边,蜡烛就要燃尽,七盏灯的光芒一盏比一盏微弱。所以,映在白布上的影子也越来越淡了。 “把白布揭开,请皇上出来。”狄仁杰低声吩咐。 “你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说,多说一句、多看一眼都是彼此心灵上莫大的慰藉。这一别,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轮回转生玲珑塔’一定能成功吗?未必,未必……给他们一个机会,多等一会儿,不好吗?”天竺僧丝毫不惧,神情戚戚然,仿佛已经感染了皇上的相思之疾。 “现在就把白布揭开,如果皇上少了一根毫毛,你和詹布的死期就到了。”狄仁杰厉声下令。 “别冲动,当心坏了皇上的大事。”天竺僧压低了声音,毫不动怒,也不挣扎。 詹布从台阶上下来,但却没有出声阻止狄仁杰,只是冷眼旁观。 “把白布揭开——”狄仁杰再次下令。 “那些……冥卷在哪里?”詹布突然问。 狄仁杰不知对方问的是什么,只是抓紧了天竺僧,刀尖始终不离对方咽喉。 “你在问谁?问他吗?”天竺僧问。 “回文冥卷,天下唯一……他接触过那些东西,我觉察到了。”詹布回答。 天竺僧大喜,反手握住了狄仁杰的腕子:“你知道回文冥卷在什么地方?快说,快说,有了冥卷,才能建造玲珑塔——快说,快说!” 狄仁杰疑惑起来,但天竺僧跟詹布不像是在演戏。 “你们说的是什么?”他问。 “就是回文冥卷,高原流寇从小雷音寺抢走的东西。”天竺僧回答。 狄仁杰确信,自己没有见过什么冥卷,连这名称都是第一次听到。 第36章 回文冥卷(下) “你一定弄错了。”他说。 “他不会错,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天竺僧摇头。 詹布走过来,不顾狄仁杰手上的尖刀,将自己的右掌贴住了狄仁杰的后心。 刹那间,一股寒流袭来,狄仁杰不自觉地连打了两个寒噤。 “在那里。”詹布放手,向着东北指了指。 “好,好,既然回文冥卷就在这里,大事可成,大事可成了!”天竺僧欣喜地叫起来。 他们都不怕死,狄仁杰只有收刀,将尖刀插入袖筒里。 远处,民间雄鸡三啼,长安城的暗夜又一次结束了。 鸡啼能够惊扰鬼魂,三人不约而同地向白布内望去。 夜尽灯灭,白布上的影子淡得如同经历了几度风雨的水墨画,几乎看不出来。 “她要走了。”詹布说。 “还会再见面的。”天竺僧满怀信心地说。 “皇上呢?可以出来了吗?”狄仁杰只惦记着皇上的安危。 “去接他出来吧。”詹布和天竺僧一起后退,给狄仁杰让路。 狄仁杰上了台阶,掀开白布。 皇上仍然盘膝坐在玲珑睡过的卧榻上,双手保持着前伸的姿势,但对面已经空无一人。 狄仁杰能够闻见,寝宫内外飘浮着淡淡的幽香,与玲珑轩出事之前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难道……玲珑真的回来过?难道痴情真的能够感动魂魄,可以拘来相见?” “皇上,我们出去休息吧。”狄仁杰走到卧榻前,低声呼唤皇上。 皇上脸上带着痴痴的微笑,顺从地下床,穿上鞋子,缓步向外走。 到了白布外面,狄仁杰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 “你们做得很好,从今日起,马上建塔。狄仁杰会全力辅助你们,若是遇到难题和阻碍,就由他来全权开道,任何胆敢劝诫、阻挠建塔的,斩无赦。”皇上站在台阶上,大声表彰天竺僧和詹布。 “愿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等十日建塔,四十九日必定功成。”天竺僧向皇上鞠躬。 于公公等人进来,拥簇着皇上离去。 累了一夜,皇上的身体一定吃不消。 “带我去那里。”詹布又指着刚才的方向。 狄仁杰没有犹豫,马上带着两人穿过玲珑轩,一直向前,到了国库墙外。 “就在里面,就在里面。”詹布脸上没有喜色,但眼中有光,仿佛赌徒抓到了筹码。 “你们要的是那批金砖?”狄仁杰一下子明白过来。 三人一起进了国库,守卫见过狄仁杰,而且上次离去时于公公也吩咐过守卫,只要狄仁杰过来,就必须畅行无阻。所以,三个人很顺利地找到了金砖。 狄仁杰猜的没错,所谓“回文冥卷”指的就是金砖上镌刻的字迹。 詹布双手抱起一块金砖,又摸又亲,手舞足蹈,如同喝醉了一般。 “狄大人,这些本来就是小雷音寺里的东西,故物重逢,兴奋之情难以自抑,还望理解一二。”天竺僧说。 狄仁杰点头,心情也渐渐敞亮起来。 一日之内,詹布在玲珑轩里选址定位,确立了建塔的核心位置。那批金砖也搬出了国库,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玲珑轩外。 正式开挖塔基之前,詹布焚香一把,跪倒祈求,额头触地,以梵语诵经长达半个时辰,久久没有起身。 狄仁杰目睹这一切之后,心情有些矛盾。 现在,他的立场已经发生了转移,甚至希望詹布能够大显神通,让玲珑复活。 “皇上再也经不起任何精神打击了,如果修建玲珑塔劳而无功,只怕很多人都要搭上性命。”他有些惴惴不安。 詹布的祈祷仪式刚刚结束,陶荣就到了。 “大人,桶间峡谷那边的情况与您料想的相差无几,屈汾阳大将军的三个大营遭高原流寇拓跋流云洗劫,死四百五十人,重伤五十人,近乎不治。”陶荣低声报告。 “全军覆没?”狄仁杰失色。 桶间峡谷的驻军都是能征惯战的正规军,在边疆流过血、打过仗,作战经验丰富,不可能败在一股流寇手下。 “对,斥候小队回报,流寇应该是偷偷控制了大营的水源地,在水中下毒,所以将士们先中毒、后遭袭,才会一败涂地。唯一生还的,是大营派出的一队搜索骠骑,共有三十人。他们除了肩负流动哨的任务,还有屈将军特别交代的一项使命,就是为大人您送信。”陶荣又说。 “信呢?”狄仁杰皱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食和清水是大营驻军的命脉,屈汾阳带兵打仗多年,在这一点上疏忽,真是太不应该了。 陶荣双手奉上书信,信中说得十分明白:“天竺僧宝密树有经天纬地之才、呼风唤雨之能,更重要的是,他与普通僧人不同,一直将消弭世间灾祸、维护正义和平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实在令人钦佩。请狄兄一定看在你我兄弟情分上,给宝密树大师多方提供方便为盼。” 狄仁杰无语,他了解屈汾阳,如果天竺僧是普通人,根本不值得对方郑重其事地亲手写信推荐。 “大人,我们也许错怪别人了。”陶荣长叹。 狄仁杰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从笔迹到印鉴反复核对,没有找到任何破绽。 “天竺僧是好人,这是好事,我们正好也能松一口气了。”狄仁杰说。 他嘴里说“松气”,但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 “那接下来怎么办?胡先生也要我代他请示,是否将安插在流觞棋馆的人撤回来,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追查点?”陶荣接着问。 “找不到朱鹊,棋馆那边绝不收兵。”狄仁杰面容冷肃地说,“即使只剩一副骨架,也得掘地三尺找出来。” 不知不觉,日近正午。 于公公过来传皇上口谕,请狄仁杰去御书房见面。 事实上,狄仁杰的身体已经十分倦怠,必须回大理寺去休息,否则就支撑不下去了。 他强打精神进了御书房,这里已经备下了十几种佳肴,还有一坛好酒。 皇上也有些疲倦,但精神极好,眼中神采奕奕。 “狄大人,听于公公说,昨晚你一直担心我的安危,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这是做不了假的。所以,我心里很感动,不枉我一直都提拔你、重用你。”皇上脸上的笑十分真诚,与在朝堂议事的时候完全不同。 “皇上洪福齐天,本来无需担心,但我对扶乩拘魂之事向来半信半疑,才会有些紧张。”狄仁杰回答。 皇上笑了:“无论如何,我见到了玲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谁也否认不了。” 狄仁杰立刻追问:“皇上,你真的确定那是玲珑妃?而不是其他人假扮的?” 皇上忽然扭捏起来:“当然是玲珑本人,我问她去年中秋节在参天坛看月亮时说过什么,她立刻答出‘生生世世不分离、天上地下两相依’这两句话。我又问她朱鹊把脉探知腹中龙种的事,她的回答也是一字不差——‘愿为皇家未来宏图多生龙种,大唐宫中人丁兴旺,百代不衰。’她就是玲珑,费了千辛万苦从黄泉路上赶来与我相见,我还能再怀疑她吗?” 第37章 九城追捕(上) 那种情形之下,狄仁杰实在无法再说什么。他是局外人,不知道皇上与玲珑之间的私话,皇上认定了白布内的女子是玲珑,别人就无从置喙了。 “皇上,无论如何,请保重龙体,过度忧惧欢喜,都容易损伤心脉。为了大唐江山,请时刻保重。”狄仁杰说。 “塔成,我的心事就了了。”皇上满怀希望。 现在,长安城最好的三百名工匠已经聚集在玲珑轩外,一并听从天竺僧和詹布指挥。以这些人的实力,十日之内再造一座皇宫都不是难事。 所以,塔是一定能够建成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狄仁杰,世事真是奇妙,当我握着玲珑的手、看着她的脸、听着她的声音……就好像她从未离去过,一直就坐在寝宫的卧榻上看着我。她是活着的,她的手温暖而滑润,与术士们说的‘死人冰手’完全不同。我问过她十几遍黄泉路上的景象,她都笑而不答。你说说看,玲珑真的亡故了吗?还是宫中有人在蒙骗我,故意说她死了?鸡啼时,她在我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留下一句‘七七日后再会’,然后就飘然离去,消失在白布缝隙里……你说,你说,这到底是梦还是幻、是魇还是真?”皇上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眼神与声音同样迷惘。 “七七之后,一切就真相大白了。皇上,在那之前,请您按时饮食,好好休息,调养好身体。玲珑妃既然定下了‘七七’之会,想来是不会失约的。”狄仁杰说。 人死如灯灭——在所有术士口中,死人手脚冰凉,体内再也没有血脉流淌,就像一根燃尽的蜡烛那样。 既然皇上说玲珑的手是暖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昨夜皇上面对的是一个活人,而不是魂魄。 现在,狄仁杰也在盼望着一件事,就是“塔成”。 “无人能够替代玲珑,后宫佳丽三千,加起来都不如一个玲珑。我和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一劫,我一定要闯过去——否则,我宁愿出家为僧,青灯黄卷常伴,永远断了相思。”皇上说。 狄仁杰吃了一惊,立刻拱手:“皇上,那座塔还未建成,一切都有转圜余地,万万不可如此设想。您有信心,建塔的人才有信心,长安城的臣民才有信心……” 皇上苦笑起来:“狄仁杰,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悲观,但相思这坛苦酒不是那么好咽的。早知道如此,不如跟玲珑稍稍疏远一点就好了。相爱不那么深,分离就不那么撕心裂肺。好了,你去吧,我累了。” 狄仁杰后退,皇上就无声地转身,悄然拭泪。 “皇上,请多保重。”狄仁杰深深鞠躬。 狄仁杰出宫之时,胡先生、陶荣、柳叶已经聚齐,各自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桶间峡谷的紧急军情已经报至兵部,左近部队调防,接管了屈将军的辖地,立刻开始搜集线索,追击高原流寇。”陶荣禀报。 “依然没有找到朱鹊,但有几条模糊线索指向西坊。”胡先生说。 “我命人调查朱鹊使用过的香料,其中三味,长安城中只有西坊一家天竺人开的药铺里售卖。”柳叶说。 “继续调查。”狄仁杰点头。 “大人一夜没睡,先回大理寺去休息吧。”胡先生关切地说。 狄仁杰没有冒然说出自己的新想法,以免误导三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放弃对天竺僧、詹布的怀疑,即使皇上已经下旨“建塔”,狄仁杰心里仍然疑虑重重。 “老孔已经安葬了吧?”他问胡先生。 “对,已经下葬。大理寺按照因公殉职的标准稳妥处理,请大人放心。”胡先生回答。 “从屋顶倒栽葱跌下来是一种很奇怪的死法,临死前,他还拜访过詹布……你们知道吗?我从来顺楼的窗口跌下来的时候,起初也是头下脚上,如果保持那种姿势落地,结果跟老孔也差不了多少。”狄仁杰苦笑。 现在,他详详细细地向三个人讲了当时的情形,并且再三强调,自己确实看到了那个长着两块后脑的女子。 “她大力抱着我冲出了窗户,身体悬空之前,我根本来不及反击。当时是白天,鬼魂不会出来作恶,一定是活人,一个经过乔装改扮的假鬼。”狄仁杰很肯定地说。 “当时情形,胡先生已经跟我们说了,包括后来您在水中楼里发现的锦鲤池。”陶荣说。 狄仁杰不禁长叹,暗自惭愧自己当时过于轻敌,没有把棋馆当成一个强劲的对手。所以,二次进入水中楼时,就轻易落进了敌人的圈套。 “明察暗访之后,我确信,朱鹊已经不在棋馆里。”胡先生说。 “既然有了线索还等什么?就算把西坊翻个底朝天,也得把朱鹊找出来。”柳叶忿忿不平。 她十分尊敬狄仁杰,将他视为自己的老师和父执辈。此次,狄仁杰连续遭受了两次戏弄,她实在按捺不住了。 “我去查,一定把朱鹊找出来。”陶荣请缨。 狄仁杰点头:“好,那些香料很是古怪,多加小心。” 四人在岔路分手,陶荣去西坊,胡先生去棋馆,柳叶则跟随狄仁杰回大理寺。 “大人,怎样区分真实与幻觉?我听胡先生描述来顺楼的情况,实在想不通,怎么只有您产生了幻觉,其他人却没事?那女子开口说话时,您有没有听出什么异样之处?”在疾驰的马上,柳叶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她说的话?”狄仁杰顿时眼前一亮。 长安城中汇聚了五湖四海的人物,形貌不同,口音各异。 只要听懂了一个人的口音,就知道对方的来处。 “她说的虽然是京城官话,但却带着北方胡族的口音。我在进入大理寺之前,曾经几度游历边疆,不但听得懂胡人说话,而且能说些简单的胡语。所以,绝对不会听错。”狄仁杰说。 “一个说胡语的厉鬼?”柳叶夸张地皱起了眉头。 “不是——”狄仁杰摇头,“不是厉鬼,只不过是敌人假扮的,目的不过是……” 他还没想通这一节,包括水中楼里的锦鲤池在内。敌人费了这么大心思,究竟什么目的?难道只是吸引大理寺的注意力吗?那简直就太小题大做了。 两匹马到了大理寺门口,柳叶忽然有感而发:“大人,很多人都觉得穿上大理寺的官府出门办案很威风,抓贪官、拿盗匪很爽利,但谁能看到光鲜背后隐藏的危险?我感觉这一次咱们碰到的敌人实在太强大了,以至于几次遇险之后,连敌人究竟是谁都没弄清楚。看起来,大理寺的兄弟们养尊处优太久,是该挽挽袖子卖卖力气了。” 狄仁杰被逗笑了,其实,他知道,大理寺的每一个人都很努力,绝对不存在怠工耍滑的闲人。 柳叶伺候狄仁杰吃饭洗漱,然后两人各自休息。 直到半夜,胡先生和陶荣才带着满身倦意归来。 “找到朱鹊了。”胡先生说。 跟随两人回来的还有一辆大马车,马车上载着一个直径超过五尺的彩陶大瓮。 “那么大一个瓮,朱鹊总不会是在瓮里吧?”柳叶捂着鼻子,“这么香,朱鹊是不是又用香料把自己腌起来了?” 陶荣疲倦地点头:“猜得一点都不错,人在瓮里,瓮里全都是天竺香料。这一次,他不但把自己腌了,而且是从头到脚全都埋起来。如果不是他给自己留了一根芦管喘气,我们还真的找不到他。” 第38章 九城追捕(下) 赶马车的三名脚夫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大瓮卸下来,连拉带推,送到廊檐下。 大瓮足有四尺高,里面堆积着五颜六色的香料,只差几寸就要满溢出来。 柳叶顽皮,伸出食指堵住了香料顶上露出来的一根芦管。很快,香料猛地外翻,朱鹊大口喘着气冒出头来。 “你们不要……难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朱鹊气喘吁吁地叫着。 玲珑出事之前,朱鹊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都是一副清高脱俗、温文尔雅的形象。太医院里追名逐利、相互倾轧的现象非常严重,而他一直超然物外,从不热衷名利,是官场中少见的清流。 现在,他的脸上又添了十几道伤口,同样是十字切花,伤口里塞满香料。 “朱太医,你到底想干什么呀?”柳叶夸张地大叫。 “我只想做自己爱做的事,跟旁人无关,都不要管我,求求你们,都不要管我,让我走,让我……让我在这个瓮里离开人世……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朱鹊抓起两大把香料,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疯了,这人疯了,一个疯子……”脚夫们交头接耳起来。 狄仁杰皱眉,陶荣立刻省觉,付了银子,打发脚夫赶着马车离开。 “或许有一天,我们人人都是朱鹊。”狄仁杰长叹一声。 他们同为大唐官员,领着国家的俸禄,兢兢业业,报效国家。这一辈子,谁都不敢夸口不犯任何错误,一旦犯错,昨日座上客,明朝阶下囚,就真的会变成第二个朱鹊。 所以,这时候给朱鹊留面子,就等于是为自己行善积德。 “朱太医,把你的难处说出来,大家也许能帮你。如果一味地自残,身体里的血总有流干的一刻,那时候就一切全完了。”狄仁杰说。 朱鹊停止了吞咽香料的疯狂举动,愣了一阵,突然桀桀怪笑起来:“对,对,流干了好,就是要把血流干了,把肉都削掉,把骨架都拆开、筋脉都扯断,然后就成功了。呵呵呵呵,你不知道,你认为错误的恰恰是正确的,你觉得我很疯狂,我却觉得你无药可救。别动我,让我就死在这个瓮里,谁都别理我,谁都别管我……” 柳叶冷笑:“你呀你呀,你说别动你,我偏偏要动你,把你从瓮里拉出来,看看你到底搞什么鬼——” 她一向都很淘气,别人想干却不好意思干的事,她往往一力承当。 狄仁杰没有阻止,也是想看看朱鹊的反应。 柳叶走近大瓮,捋捋袖子,作势去抓朱鹊的胳膊。 朱鹊猛地弯腰,双手抄起香料,向着柳叶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柳叶吓了一跳,倏地错步躲开。 “我试过,他不出来。”陶荣说。 “我把大瓮翻过来,看看他还能不能——”柳叶大笑着,把住了瓮沿,扭头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摇摇头:“好了好了,柳叶,既然朱太医不想出来,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先找人看着,明日送到太医院去,让那边的舒、宁、成、季四位高手看看。我们不是医生,还是不要胡乱动手了。” 柳叶立刻放手,讪笑着后退三步。 “都累了,回去休息吧。”狄仁杰吩咐。 陶荣苦笑着拱手,与胡先生一起离去。 狄仁杰回到房里,挑灯看书。下午时,他睡得很香很沉,此刻精神抖擞,毫无睡意。 他无法解释朱鹊的病态,这种情况下,就算强行审讯,也无法获得有效的口供。 “朱鹊疯了吗?未必,从他的话语中,能够听到清晰合理的逻辑性,证明他的脑子没什么问题。他在身上切了那么多口子,开始是涂抹香料,最后干脆钻进香料大瓮中,到底意欲何为?这真的是永生之术吗?还是邪魔外道骗人的把戏……”狄仁杰沉思了很久,始终想不到撬开朱鹊嘴巴的好办法。 大瓮放在大理寺院中,香料气息浓烈,即便狄仁杰已经关紧了门窗,仍然能够闻见。他不禁苦笑,只有明天把大瓮、朱鹊一起送到太医院去,才能解决这个麻烦。 嗡的一声,有只小虫从门缝里钻进来,用力振翅,飞到灯畔。 “连小虫都是香的——”狄仁杰低头看那小虫,一股浓香涌来,身子一软,踉跄跌倒。 小虫的身体不及一个苍蝇大,通体淡金色,背上生着四只纤细的翅膀,飞动之时,翅膀急速颤动,嗡嗡声越来越响。 “不好!”狄仁杰低叫一声。 他现在才意识到,那口大瓮也许就是一个陷阱。浓烈的香味如同烽火狼烟,半个长安城都闻得到。只要把大瓮送来,任何敌人都能轻易找到他们四个住在哪里,展开刺杀行动。 “大意了,真的太大意了——”狄仁杰懊悔不已。 他的确是太累了,包括胡先生、陶荣、柳叶在内,大家的身体都过度疲累,以至于影响了智力的发挥。 连陶荣那样警醒的人,都没有意识到,大瓮不仅仅是大瓮,而是一个暴露自己人行踪的大麻烦。 屋顶上有了奇怪的响动,狄仁杰侧耳谛听,至少有八名夜行人逼近,上面不断传来利刃出鞘之声。 狄仁杰拼尽全力横挪身子,终于到了桌前,扶着桌沿坐下,面对房门。 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捧起茶壶,高高举起,把半壶凉茶浇在自己头上。 这样做,至少能让自己暂时保持清醒,不至于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大敌当前,一睡过去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 房门一开,有两名夜行人从门缝里钻进来,又回手关门。 两人各自打了声唿哨,门外也有人以唿哨声接应。 “就是他,那个跟迷圣王在一起的人。先把他抓回去审讯,就能找到迷圣王。”其中一人指着狄仁杰说。 狄仁杰立刻明白,夜袭者不属于长安城,而是远道而来的江湖人。否则的话,他们就会直呼自己的名字“狄仁杰”,而不是用“他”来代替。 他死死地抓着桌沿,努力保持清醒。 看来,刚才钻进来的小虫是播撒迷魂药的工具,只绕着灯盏转了几圈,就完成了任务,迷倒了狄仁杰。 “杀了他,进宫去,照样能找到迷圣王。我们要的是腰牌,有了腰牌,任何地方都能去。”另一个人说。 “皇宫里路径复杂,抓住他一起去,才最稳妥。”第一个人反驳。 “好了……好了,我听懂了,你们是要找那个人……我带你们去,我可以带你们去,帮你们找到他。”狄仁杰没有弄清“迷圣王”是谁,可是,经他手带进宫去的,只有天竺僧和詹布。 那么,这两人要找的必定是其中之一。 第39章 迷圣之王(上) 过去三年,狄仁杰遇到的刺杀不下百次,全都有惊无险,淡定化解。这一次,他之所以落入困境,是因为发生了太多令他绞尽脑汁都无法解决的大事,相比而言,两名刺客带来的危害微不足道。 “我们怎么能相信你?”一人问。 狄仁杰摇头,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我可以……自由出入宫门,其他人做不到……你们要找的人在玲珑轩,我对那里很熟悉,带你们过去,没有人会起疑心……”狄仁杰感觉胸口翻腾,随时都会呕吐出来。 “迷圣王不好对付,我们必须这样——”那人眼睛极小,快速地眨巴了几下,然后侧过头,跟自己的同伴耳语起来。 狄仁杰吃惊非小,因为他听出两名刺客正在用天竺语交谈。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从天竺来的。 “开门,出去,我们都出去。”两人交谈完毕,打开房门,推着狄仁杰出去。 狄仁杰走下台阶,另外有人押着柳叶出来。 “你老老实实带我们去找迷圣王,否则的话,她就要被投到那个大瓮里。”那人向院里指着。 朱鹊仍然缩在瓮里,只有头顶露在香料外面。 柳叶嗤地一笑:“那瓮很大,想必容得下两三个人。” “你是不知道火钻虫的厉害,嘿嘿——”那人挥挥手,立刻有两名刺客走过去,双手探进香料,抓着朱鹊的肩膀,一把将他提起来,狠狠地掼在地上。 朱鹊身上的伤口当然触目惊心,但现在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却不仅仅是伤口,还有两条白森森、青惨惨的大腿。 “这是什么?”柳叶尖叫一声,立刻转过头,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狄仁杰看得分明,朱鹊的双腿只剩骨头,从脚尖到胯骨,竟然一点皮肉都没有,仅剩下两条嶙峋的腿骨骨架。 这还不是最终结果,就在骨架与皮肉相连之处,十几条血红色的虫子正在拼命噬咬朱鹊的肌肉。那些虫子的大小不同,有些应该是吃饱了的,长度伸展至一寸,圆滚滚的,体量十分惊人。另外一些则是干瘪瘦小,比一个枸杞子大不了多少。 “无论谁埋进去,最终总会跟他一样。”那人怪笑着解释。 “这到底……算什么?”狄仁杰沉声问。 “他们杀了朱太医,这些虫子杀了朱太医——”柳叶捂着嘴,含糊不清地尖声叫着。 “这就是升天成仙的必经阶段,你们不懂,我乐意这样……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再把我放回去,再有三天,我就能彻底完成脱胎换骨,成为另一类人了……”朱鹊不顾自己的颜面,向着身边的那两人连连拱手。 很明显,回到大瓮里的最终结果就是“朱鹊只剩骨架”,一条命被小虫一点一点吞噬。 “把他……放回去吧。”狄仁杰做了艰难的决定。 对于一个只剩腿骨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已经不值得留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让他带着自己的成仙梦想下地狱。 “你带我们进宫,一切都好说。”那人说。 “好,把朱鹊放回大瓮,再放过大理寺的所有人,我就带你们进宫——不,还是我自己亲手帮他吧。”狄仁杰说。 他艰难地挪步,到了朱鹊身边。 面对朱鹊,狄仁杰心中只剩一丝悲悯,早就忘记了对方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求求你,帮帮我,狄大人,求求你,帮帮我……”朱鹊低声哀求,脸上、身上那些十字刀口胡乱张开,仿佛一张张乞讨者的嘴。 “你到底要做什么?太医院里那么多杏林国手制药、试药,没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落得如此下场……唉,我唯一能帮你的,就是帮你回到那个瓮里了。来生来世,不要恨我。”狄仁杰说。 “我只会感激你,哪里会恨你?”朱鹊咧着嘴笑。 狄仁杰双手穿入朱鹊腋下,把他抱起来,放回大瓮里。去掉两条大腿上的皮肉之后,朱鹊变得轻飘飘的,体重仅仅等于一个八九岁的孩童。 “有人要闯宫,长安要变天。”两人近在咫尺,朱鹊突然说了十个字。 那是天大的祸事,但迫于情势,朱鹊无法说更多话。 “谢了。”狄仁杰说。 胡先生、陶荣、柳叶反复拷问都没有得到的秘密,被他刚刚这善意的一抱换来。 “来世再见了。”朱鹊如同地鼠一般屈身,扒开香料,再次将自己深埋。 香料表面并不平静,与香料同一颜色的火钻虫至少有数百条,蜿蜒游走,钻进钻出,令人望而生畏。 “走吧。”狄仁杰招呼那队刺客。 他并不想真的出卖天竺僧与詹布,但大理寺被香味迷药控制,已经全面失去战斗力。带这些人入宫,倚靠宫中力量擒拿,也是一条良策。 夜半长街,寂寂无声。 狄仁杰不敢回想大瓮里的惨状,只能用“人各有志、各安天命”来安慰自己。 进宫之后,他没有兜圈子,直奔玲珑轩。 隔着老远,他就望见了玲珑轩的辉煌灯火。原来,工匠们日夜赶工,一停不停,到了此刻,塔基已经建好。 “就在前面,我看到了,就在那里!”带队的刺客头目低叫起来。 视野之内,狄仁杰看到的只有詹布,所以能够判断出,刺客口中的“迷圣王”指的就是他。 刺客们的行动非常老练,先是各自分散,再次聚拢时,已经跃上了塔基,将詹布围在中央。 “嘘——”天竺僧从暗处钻出来,及时地制止了狄仁杰出声报警的动作。 “这些人来自天竺,是来追杀迷圣王的。”狄仁杰低声解释。 “让詹布去应付吧,塔基刚刚建成,必须以生人鲜血浇灌,驱邪气,辟妖氛。”天竺僧说。 狄仁杰不再坚持,因为天竺僧的表情十分微妙,有种如释重负、天降甘霖的意味。 天竺僧拖着狄仁杰走入暗处,在两棵树桩上坐下。 “他能应付得了?无论如何,不能坏了皇上的大事,是不是?”狄仁杰仍然有些担心。 天竺僧摇摇头,在暗影中微笑着,双眸闪闪发亮。 “天黑之前,我还在发愁,到哪里去找祭奠塔基的生人呢?幸好,詹布算定了有人要来,而且是由你带来。这下好了,一切麻烦全都解决了。”天竺僧长长地松了口气。 刺客来得突然,朱鹊的诡异行为又分了狄仁杰的神,所以,到现在为止,他才想起“迷圣王”的真实身份。 天竺国的君王皇位自三百年前一分为二,各自繁衍,始终存在一主君、一野王的情况。这位“迷圣王”就是这一代的野王,与坐镇天竺皇宫的麒麟王分庭抗礼。 为了保卫皇位,麒麟王发动举国之力追杀迷圣王,双方不止在天竺境内交锋,战线越拉越长,渐渐传到中原、高丽、琉球等地。 迷圣王虽然失势,身边却有死忠保卫,且战且退,最终消失于江湖。 “詹布是迷圣王的话,阁下是……”狄仁杰试探对方的真实身份。 “宝密树是真名,我只不过是天竺至长安的传经僧人而已,既不谈功名利禄,也不谈国家权力。等詹布解决了眼前的事,继续建塔,直至轮回转生玲珑塔落成。”天竺僧淡定地回应。 狄仁杰并不相信这些话,但他逐渐发现,在天竺僧、詹布两人中,真正起作用的是后者。两人的关系跟表面看起来恰恰相反,詹布才是主人,而天竺僧则是跟班。 塔基上,刺客已经亮出利刃,所有工匠瞬间跑光,一个不剩。 “十一名,个个都是刀术高手。”狄仁杰识货,从刺客们拔刀的手势就能看出,每个人在那种天竺弯刀上都倾注了不少于十年的苦熬苦练。 詹布不知用天竺语说了句什么,十一名刺客全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他说,十一个人送上门来,昭示着玲珑塔一定会提前完成。血沃庭轩,吉星拱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大善哉,大善哉。”天竺僧把詹布的话翻译给狄仁杰听。 天竺僧刚刚解释完毕,十一人的颈腔里就开始喷血,塔基上仿佛同时挖出了十一口血泉一样,四处喷溅,飒飒不休。 “好快的刀,好快的手法。”这一次,狄仁杰精力集中,准确地捕捉到了詹布夺刀反杀的如风刀法。 第40章 迷圣之王(下) “血祭之后,又可以开工了。狄大人,以下好消息皇上应该更乐意听到——玲珑塔将在六日内完工,整整提前了四日。不过,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对于皇上来说,让玲珑妃平安回家才是重中之重。”天竺僧说。 狄仁杰看不透詹布,但暂时也无需看透。 危机一个接着一个,他必须保持足够的头脑清醒,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变化,随即见招拆招,务求全身而退。 “不要骗皇上,此前至少有百余名江湖术士在皇上面前信口雌黄,最后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狄仁杰仍然苦口婆心地告诫。 “这不是骗,这是救命的奇术。狄大人,事成之前,我们绝不恬不知耻地自吹自擂,事成之后,我们也分毫不取,悄然身退。所以,长安城并不损失什么,我们来了,我们走了,我们修建了玲珑塔,我们救活了玲珑妃……如此而已。”天竺僧貌似坦诚地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 十一人倒下,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血腥气。 那批工匠们并不避讳死人,马上聚拢来,继续赶工。 “这些工匠真的是尽职尽责啊。”狄仁杰感叹。 在他看来,工匠们的勤奋是因为为皇上效命,所以才奋不顾身,废寝忘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中原箴言永远有效。”天竺僧微笑着回答。 狄仁杰语塞,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工匠们的选择无可厚非,但是,身为大唐百姓,除了赚钱之外,是否还应该有忠君报国之心? “狄大人,更深露重,不留你了。”天竺僧起身。 “明日再会。”狄仁杰拱手。 他把刺客带进宫里,的确能顺利地解决麻烦,但他料不到的是,奇术惊人的詹布竟然也是一位江湖高手。 狄仁杰退出玲珑轩,站在天竺僧看不到的角落里,回头眺望灯火通明之处。 詹布始终站在最高处,双手缩在袖子里,看着紧张忙碌的工匠们。 他的外表是如此年轻,同样年纪,长安城里那些纨绔子弟们流连于东坊、西坊,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从不把家国和父母放在心上。 “那不是真正的詹布——迷圣王,天竺国唯一能跟国君麒麟王相抗的高人。”狄仁杰每次想到“迷圣王”三个字,都会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 按照事实推算,迷圣王的年龄应该在五十岁左右。也就是说,在詹布年轻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饱经沧桑、洞悉世情的狡诈之心,同时,他还具有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犀利身手。 “如果早知道带人进来是这种结果,我也许该更隐忍一些吧?”狄仁杰再次长叹。 天竺国是大唐的友邦,麒麟王每年都会派使者入长安城进贡。按道理说,天竺人追杀迷圣王,大理寺应该提供帮助才对。 “怎么会步步失机呢?大理寺究竟是怎么了?左冲右突,竟然闯不破敌人设置的无形大网?”想到这一点,狄仁杰深感郁闷。 他一个人向外走,渐渐远离玲珑轩。 “狄大人。”花木深处,一株芭蕉树下有个年轻的宫女低声招呼。 狄仁杰停住,那宫女从暗中走出,正是英华宫的良辰。 “大人几次来去匆匆,有几件事想问询,却苦于没有机会。如果大人不急着回大理寺去,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良辰问。 狄仁杰知道良辰要问什么,也知道英华宫的瑛妃在关注什么。他不愿卷入后宫争斗,那毕竟是皇上的私事和家事。 “大理寺有急事,我不便久留,抱歉,抱歉。”他向良辰拱手。 “呵呵,狄大人,如果我亲口邀请,会不会给个面子?”瑛妃阴郁而霸道的声音从另一株菩提树后响起。 良辰无声地后退,瑛妃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之下缓步走出来,表情看似谦和,实则傲慢。 “见过瑛妃娘娘。”狄仁杰深深一躬。 瑛妃与玲珑妃不睦已经是后宫公开的秘密,而且,瑛妃与任何一个嫔妃都有过节,即使是刚刚进宫的那批新人,也个个都是瑛妃的眼中钉。 正因如此,玲珑暴亡时,狄仁杰一度怀疑是英华宫的人下的手。 “跟我来吧。”瑛妃大刺刺地说。 狄仁杰无奈,只好跟随这一队人进英华宫。 从两宫陈设上比较,玲珑轩清爽典雅,英华宫却豪华奢侈,正好对应着玲珑与瑛妃的为人与品格。 狄仁杰落座之后,良辰奉上茶来,那是最好的江南五州大红袍,成色与味道俱佳。 “我听说,最近几日狄大人为了玲珑轩建塔的事忙前忙后,废寝忘食,真是让人钦佩啊——不过,狄大人这么做,究竟何求?玲珑已经死了,玲珑轩很快就要换名易主,你再花十倍百倍的力气奔走,又能换回什么呢?人走茶凉,树倒猴散,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向狄大人解释吗?”瑛妃开门见山,毫不掩饰对于玲珑的鄙视和对狄仁杰的嘲讽。 “我只是尊从皇上的旨意罢了,这些事都是皇上亲自决定的,连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子都无从置喙,哪有我说话的份儿?大理寺的职责是惩治犯罪,保卫长安城,娘娘说的那些事,我根本没有做过,所以不敢贪天之功。”狄仁杰回答。 在瑛妃面前,他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此前朝中有几名刚正不阿的忠臣,只不过是直言顶撞了瑛妃几句,就被她在皇上那里吹了枕边风,贬的贬,赶的赶,全都离京,远赴岭南瘴疠之地。 “非也,非也,狄大人过谦了。”瑛妃摇头,插在鬓边的金翅凤凰震颤起来,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她挥挥手,低声叫:“良辰。” 良辰会意,马上向前一步,向着狄仁杰鞠躬行礼:“狄大人,两位外国人在玲珑轩扶乩拘魂之前,我已经得到消息,他们要建造玲珑塔,使得玲珑妃轮回转生。这件事说起来玄妙无凭,但现在建塔的工匠们却深信不疑。他们供述,两个外国人在交谈时多次提到‘轮回转生’,尤其是那个年轻人,每时每刻都在塔基上监工,工匠们哪怕是摆错一块砖甚至只是金砖稍有歪斜,他就立刻看出来,并且亲手纠正。娘娘现在怀疑,玲珑塔真的能让玲珑妃复活——狄大人,这正是我要向您请教的第一个问题。” 贝叶金砖上刻着文字,而且,这些文字代表的是詹布口中的“回文冥卷”,所以每添一块砖,都得符合詹布的要求。 否则的话,工匠们建造的就是一座民间瓦窑,而不是传说中的玲珑塔了。 第41章 西凉死士(上) 其实,狄仁杰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 当他看到朱鹊仅存嶙峋白骨的两条大腿时,也曾有过一瞬间的恍惚。 朱鹊是太医院公认的高手之一,最擅长的就是以药医人,总能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可是,他仍然没能逃脱“医不自治”的怪圈,最后放弃了草药,改用奇门秘术来让自己“永生”。 药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东西,而“玲珑塔、永生、轮回转生”却是玄学层面上的事,看不见,摸不着,猜不透。 玲珑轩扶乩拘魂之前,狄仁杰相信“药”而拒绝奇术。一夜之后,尤其是皇上亲口告诉他玲珑真实存在,可以握住双手,可以四目相对,可以彼此深谈——他的信心已经沦陷,处于“姑且相信奇术”的状态。 “娘娘以为呢?”狄仁杰没有冒然回答,而是低声反问。 瑛妃答得爽快而直接:“信与不信都不重要,那座塔建成与否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玲、珑、不、能、复、活。” 这就是瑛妃的一贯作风,图穷匕见,直抒胸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皇上的旨意又有谁敢违抗呢?”狄仁杰又问。 英华宫里的气氛突然僵冷下来,四下里随处可见的黄金饰品也仿佛失去了颜色,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狄仁杰后背生寒,瞬间记起了那些站着进宫躺着出宫的忠臣良将们。 “是啊,违抗皇上旨意的,杀无赦,这就是大唐的规矩,人人晓得。狄大人,可你也该知道,我娘家在西凉州有精兵三十万、猛将上千员、土地几万亩、辖民百万人。宫中有几个人能有那样一个好娘家?所以,就算我做了一些让皇上不开心的事,皇上也会酌情见谅吧?”瑛妃悠悠闲闲地说。 她说的是实情,而且因为西凉州那一支人马,皇上也的确对瑛妃另眼相待。 “等那座塔建成了——” 瑛妃挥手,厉声打断狄仁杰的话:“那座塔建不成,实话跟你说吧,西凉州大军中的‘兀鹰连’已经进城,随时都会……狄大人,你该如何回去约束大理寺的人,不必我费力教你了吧?” 狄仁杰暗自吃惊,他知道,“兀鹰连”是西凉军中最剽悍的先锋部队,曾经创下一夜奇袭吐蕃军三十烽火台的神级战绩,远征西北时,杀得西域三十六国的王骑望风而逃。 “娘娘是在为难我?”他问。 “为难?错错错,我是在帮你。大理寺军费微薄,缺衣少粮,好不容易召集了那几百个人,勉强活着就不错了。要是折损上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单单是给牺牲者家属发放抚恤金就是个大口子,你付都付不起。现在,我替你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美景,抬上来——”瑛妃慵懒地挥手。 美景指挥着四名小太监抬出了两个大铁箱,三尺长,两尺宽,两尺高,沉甸甸的,落地时发出极其沉闷的“咚”的一声。 “兀鹰连入京带来的一点小意思,你带回去,给你的兄弟们分一分。”瑛妃说。 美景掀开箱盖,里面是一层层整齐码放的金元宝,散发出诱人的金光。 “我们……我不知道兀鹰连入城的消息,今晚我也没见过娘娘。”狄仁杰低下了头。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狄大人果然是个识大体、懂进退的体面人。”瑛妃拍掌大笑。 狄仁杰不爱金子,之所以在瑛妃面前低头,就是因为不愿自己大理寺的兄弟无辜折损于西凉州兀鹰连之手。 他从来都不觉得大理寺已经强大到“不必自保、天下无敌”的程度,恰恰相反,越是经历了炼狱考验、仇杀现场、兽性屠戮、死伤累累之后,他才越发珍惜生命,非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命令大理寺人马与敌人硬碰硬地正面抗衡。 大理寺做事,必须“角智”而不是“角力”。 真想“角力”的话,他早就放弃大理寺的爵位而奔赴边疆,在大马金刀的两军阵前为国杀敌了。 “娘娘,我该告辞了。长安城几十条街道上都有大理寺的流动斥候,我得赶回去约束他们,以免井水犯了河水。”狄仁杰起身。 瑛妃脸上的阴霾已经散去,大度地笑着挥手送客:“狄大人,不是井水犯了河水,而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山高水远,来日方长,像狄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今后一定能够加官进爵、飞黄腾达,成为大唐江山的肱股重臣。良辰,美景,送狄大人,呵呵呵呵……” 狄仁杰始终无法改变对瑛妃的看法,与朝中很多大臣一样,他视瑛妃为蛇蝎。所以,当玲珑得宠而瑛妃受冷落时,他和那些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 风云突变,形势逆转。他看得出,瑛妃又一次蠢蠢欲动,想借机翻盘,解决玲珑带来的后宫危机。 狄仁杰出门,良辰、美景亲自执着灯笼相送。 他能感觉到,瑛妃意味深长的幽冷目光一直盯在自己背后,丝毫不会放松。 “狄大人好走。”到了宫门,良辰、美景止步,“两只箱子隔日就会秘密送到大理寺,请狄大人拨冗查收,仔细清点。” 狄仁杰道谢,然后独自出宫。 直到上了长街,狄仁杰才真正放松下来。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放松,因为瑛妃说过,西凉州的兀鹰连已经进了长安城,数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搅起一阵血雨腥风。 “他们的目标不约而同地瞄准了詹布——天竺国迷圣王,一个谜一样的人物。他千里迢迢到长安城来建塔,到底……到底是为了什么?”狄仁杰始终无法为这个问题找到让自己信服的注解。 他不相信天竺僧的鬼话,多事之秋,真正的善人、智者、隐士、大德都不会闯入权力斗争的漩涡,宁愿超然物外,从道德层面感化众生,而不是直接入宫,挑起后宫的争端。 “有多少人相信玲珑已死,又有多少人相信玲珑不死?”狄仁杰扪心自问。 当下,瑛妃不惜动用西凉州的铁血力量,就是相信玲珑不死,也迷信于“轮回转生玲珑塔”的神力。同样,皇上对“玲珑复活”也报以绝对的希望,在宫苑内外对天竺僧、詹布大开方便之门。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谜底揭开,又有几家欢乐几家愁呢?”狄仁杰理不清脑子里的种种死结,脚下越来越急,最后拔足狂奔起来。 幸好,长街无人,否则的话,一定有老百姓觉得狄仁杰已经疯了。 不知不觉,前面已是西坊。 原来,下意识之中,狄仁杰脑子里的疑点指向了西坊,也就是陶荣率人捉拿朱鹊之处。 “朱鹊自残,不是忽然发疯,而是另有原因。那种永生之术,也不是他从中国古籍中得来,而是另有出处。香料来自天竺,或许奇术也是来自天竺?”狄仁杰似乎看到了一线光明。 东坊、西坊作为长安城最热闹、最拥挤也最鱼龙混杂之处,一直都是大理寺关注的重点。狄仁杰每个月都要易容改扮出入东坊、西坊十几次,及早发现危机端倪,消弭各种隐患。 在他看来,出了大案迅速破案不算是本事,消除隐患不出乱子才是大智者所为。 所以,他日常教诲陶荣、柳叶之时,总是说“案无小案、防微杜渐”,只要身在大理寺,就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始终把脑子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 他对西坊的十二条小街巷十分熟悉,很快就找到了天竺人开的香料店。 那家店已经倒闭,门板上贴着“吉房出租”的告示。 狄仁杰绕到店后,推开虚掩的小门,无声地闪身进去。 循着空气中的香味,他摸到了后院的库房门前,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既然香料店已经倒闭,院里就已经没有账房和伙计,所有房屋都会空置。空房子跟有人居住的房子大不相同,除了外表的灰尘,连屋内屋外的气味也不一样。 现在,狄仁杰闻到了空房子不该有的生人气息。 他刚想后退,四下里就涌出十几个青衣人来,将他团团围住。 第42章 西凉死士(下) 狄仁杰被推进库房,按在一张椅子上。 屋内没有点灯,那些人一言不发,沉默地站着。 “这些应该就是西凉州的兀鹰连了。”狄仁杰默默地喟叹。 凡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每次出征,只会携带最称手的刀剑和弓箭。所以,只要认出这些人腰带上斜插的刀剑以及肋下、肩头挎着的连机弩,就知道他们的来历。 外面有人接近,狄仁杰从脚步声判断,来的是两个人。 “不要杀人。”有人在暗中下令。 狄仁杰听出了对方的西凉州口音,更加肯定了自己最初的判断。 “又不能杀人,这样躲来躲去,有什么意思?”角落里有人不满地嘟囔,也是西凉州口音。 “我们过来,只杀一人。”发令者回答。 “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何不杀个痛快?”角落里的人并不服气。 “杀大理寺的人,咱们就算跑到瀚海西边,也难逃一死。你不懂,大理寺狄仁杰是个有胆有识的大英雄,跟他作对,兀鹰连还不够资格。”发令者解释。 狄仁杰在困境之中竟然听到对方的赞扬,有点哭笑不得。 无论江湖上有多少对他的溢美传言,他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大英雄。 他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六扇门中的匠人”,像一颗卯榫、一截撑杆那样,在大唐江山这座摩天接地的大厦中,尽职尽责,认真出力,竭尽心神做好分内之事。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大唐江山需要无数他这样的“匠人”,才能让李唐的旗帜永远飘扬于长安城之上。 当然,他甘做“匠人”,从不觊觎着那把面南背北、九五之尊的金龙椅。他愿意以“忠”流芳千古,绝不会以“反”遗臭万年。 兀鹰连久在西凉州边疆,不认识长安城中的官吏,这都有情可原。唯一让狄仁杰感到欣慰的,就是这些人对大理寺的“忌惮”。 这样足以证明,他对大理寺的管辖、治理、建设、改造卓有成效,已经成了江湖上人人敬畏的一块金字招牌。 “嘘——噤声。”发令者再次提醒。 角门一响,外面的人已经进了院子。 “我说过,天竺人的傀儡戏不是游戏,而是一种秘术。柳叶,我不让你跟着,你偏偏跟来,出了事,大人又要怪我。”说话的竟然是陶荣,另外那个人自然就是柳叶了。 “宫里有消息传出来了,大人没事,天竺国麒麟王的人全都伏诛。大人为了玲珑塔的事殚精竭虑,几次累倒了,我们再不抓点紧、尽点力,怎么对得起大人的教诲?陶荣,我觉得你就不该把朱鹊和那大瓮弄回大理寺去,而是应该把审案现场搬到这里来,让大人也看看傀儡戏,揭开天竺人的鬼把戏。”柳叶说。 “大人是人,不是神。”陶荣说。 “不对,在我心里,大人就是神,无所不能,无人能及。”柳叶反驳。 狄仁杰无声地笑了,他知道,柳叶这女娃子当着自己的面从不吹捧,但是在背后已经说了他太多好话,把他看得比皇上更尊崇。 “我们都解不开天竺人的傀儡戏,大人也一样。”陶荣叹气。 “那我先试试,我就不信了,只是傀儡戏而已,翻来覆去就是几个木偶罢了。”柳叶说。 两人站在院子中间说话,背对这边,并没有意识到库房里藏着这么多人。 “杀了。”角落里的人再一次按捺不住。 “不可,噤声。”发令者再次制止。 “我去点灯,你等着。”陶荣又说。 很快,院里有了光亮,库房对面的白墙上出现了一组黑白幻影。 库房里的青衣人全都拥到窗前,聚精会神地向外看。 天竺人进入长安城之后,带来了佛经、香料、舞蹈、音乐和傀儡戏,为长安城增添了许多异域的文明气息。 狄仁杰看过几次傀儡戏,感觉这种艺术形式跟中原的皮影戏、线偶戏近似,并没有十分高明之处。 “是塔,是塔。”有一名青衣人低声叫起来。 兀鹰连进城的目标是击杀詹布、阻止建塔,所以,他们对于“塔”的图形非常敏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狄仁杰没有被白墙上的幻影吸引,而是四下观察库房里其它的门户通道。 以他对陶荣、柳叶的了解,不会那么粗心大意,连他故意留在院中方砖上的鞋印都察觉不到。被青衣人围住时,他及时地翘起脚尖,在方砖地上连划了三个代表极度危险的“箭头”图案。 那是大理寺的独门记号之一,陶荣擅长追踪术,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暗夜中,也能敏锐地发现疑点,察觉潜在的危险。 狄仁杰没有料错,白墙幻影出现后,陶荣就从库房里左后方黑暗中闪出来。 这种情况下,陶荣从背后下手,至少能在第一轮攻击中击杀兀鹰连的一半人马。 狄仁杰起身,向陶荣打了个手势,两人一起原路返回,从一扇暗门里遁出库房。 西凉州人马受瑛妃的蛊惑而参战,并不构成死罪。更何况,现在他们的“杀人毁塔”只是一个计划,最终根本实施不了。 狄仁杰见识过詹布的闪电出手之后,已经非常清楚,即使是中原江湖的顶尖人物出手,都未必能击杀詹布,更不要说是兀鹰连这些死士了。 他们是战场上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勇士,凭着一腔热血、一颗忠心夺取胜利,应该得到褒奖,而不是无辜丧命。 两人出了香料店,陶荣才低声禀报:“大人,我已经将兀鹰连的行踪绑在号箭上射入宫中,玲珑轩那边肯定得到消息,有所防范。” 狄仁杰点头,对陶荣的机智深感欣慰。 “大人,等他们离开,我们再去看看天竺人的傀儡戏。我一直在想,朱鹊是太医院里少见的智者、明白人,从未将名利仕途放在心上。这一次,一定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才会笃信不疑。我和胡先生看过一遍傀儡戏,或许是我们两个过于愚钝,看懂了画面的意思,却无法猜透其中的宗旨。大人,柳叶天天都说,您是智者中的智者,神人中的神人,照她的看法,您只要看一遍,所有谜题就都迎刃而解了。”陶荣继续解释。 狄仁杰点头:“陶荣,玲珑塔这件事异常复杂,你必须时时跳出思维的旧圈,才能洞悉其中的关窍。” 陶荣皱眉,若有所思地缓缓摇头。很显然,他已经被过去的旧经验束缚住,很难有新的发现。 第43章 傀儡传书(上) “先赶这些人走吧。”狄仁杰吩咐。 大理寺有很多办案的套路,彼此只要打一个暗号出去,附近的斥候就会心知肚明。 陶荣撮唇唿哨一声,附近三个街巷里立刻有唿哨声响应。紧跟着,四面旗花火箭腾空,长街上也有十几匹快马飞驰而至。 “大人,我们是不是想得太多、管得太宽了?按理说,西凉州的兀鹰连不经召唤私自入京已经是死罪……”陶荣低声问。 狄仁杰立刻听出陶荣的弦外之音,实际上无论宫墙内外,人心都偏向着玲珑。瑛妃嚣张跋扈、肆意妄为,早就惹下了无数暗藏的对头,只要机会合适,人人都会跳出来踩一脚。 西凉州与英华宫直接相关,兀鹰连死罪也一定会牵扯到瑛妃。按照陶荣的说法,拿下兀鹰连,就等于将瑛妃的祸心暴露出来,一举扳倒英华宫,为玲珑轩出气。 “陶荣,大理寺为国做事,我们为国尽忠,不能夹带任何私人情感。西凉州人马是保卫边疆的主力,为一宫闱内的争宠而祸及边疆大军,岂非愚蠢之极?这个国家既是皇上的,也是天下百姓的,一旦外敌入侵,吃亏的一定是无辜百姓。如果为了扳倒瑛妃而做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举动,目光就太短浅了。”狄仁杰说。 “可是,大人,扫除英华宫的跳梁小丑,后宫也就安宁了,不是吗?”陶荣分辩。 “后宫三千佳丽,谁能独得皇上的恩宠?消灭一个瑛妃,毁坏西凉州长城不说,以后也许会冒出十个、百个瑛妃来。你和柳叶做事,一定要有高瞻远瞩的思想意识,万万不可仅凭着个人好恶就打压一方、扶持一方。”狄仁杰的面容越来越严肃。 按常理说,人人都有好恶,这是人的天性。但是,进了大理寺之后,就要随时警告自己,任何时候都必须对事不对人,只谈案情,不谈人情。 “谢谢大人教诲。”陶荣低头。 很快,柳叶从香料店的后门出来,猫着腰钻入小巷,与狄仁杰、陶荣会合。 “人都跑了,向东坊那边去,估计他们在京城里有好几个落脚点。”柳叶低声报告。 三个人一起重回香料店,站在廊檐之下。 走廊的墙上留着十几个壁龛,每个壁龛中都有儿臂粗的牛油蜡烛。 “大人,刚刚我只点了一根蜡烛,所以落在白墙上的幻影都不清楚。这一次,我把十二根蜡烛全都点燃,请您观看天竺人的傀儡戏。”陶荣说。 柳叶搬来一把椅子,请狄仁杰坐在廊下。 “大人,线人从宫中传出消息,说那些天竺杀手在詹布面前连一个回合都没顶住,真是可怕,没想到那个呆子一样的怪人武功那么高。刚刚陶荣还说呢,兀鹰连这些人去了也是送死,大家都太小看詹布了。您这借刀杀人之计太妙了,咱们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坐山观虎斗就好了。”柳叶说。 狄仁杰苦笑,因为“借刀杀人”绝对不是他的本意。 陶荣点燃蜡烛,然后将壁龛外层的水晶罩子扣好。 原来,那些水晶罩子上用极细的线条刻着各种图画。灯光一亮,图画就映在对面的白墙上,连缀成了一个图画故事。而且,每一个罩子都是可以转动的,跟中原的走马灯是同样原理。看完第一轮图画后,将罩子转动半圈,又能看到十二幅图画。 那些图画的意思很明显,依次讲述的这样的内容:一个端坐在宝座上的人倒下,前方的民众全都跪倒,意思应该是王者过世,举国哀悼;第二幅画中,民众抬着王者,向一座孤零零的尖塔走去,那座塔跟天竺僧展示过的塔相似,外形没有太多修饰,笔直向上,塔尖直刺苍穹;第三、第四幅画中,民众把王者放在长桌上,开膛剖腹,摘除五脏六腑,然后用布匹包裹得如同一个长条的粽子。 剩余的画中,民众把巨大的包裹送入塔里,放置在最高处,然后全都退出,围绕着尖塔载歌载舞。 在狄仁杰凝神看画的过程中,陶荣和柳叶都不开口,只是静静地陪在左右。 “这是一场葬礼,跟中原的葬礼不同,但是也没有值得怀疑之处。北国人有‘火葬、水葬、花葬、鸟葬’的习俗,人死了绝不悲哀号哭,而是聚众歌舞,庆祝亡灵升入天堂。吐蕃国中还有‘天葬’风俗,举动就更怪异了……”狄仁杰缓缓地说。 “大人,我们能看懂图画,但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死者的五脏六腑全都挖出来。接下来的十二幅画中,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柳叶,把水晶罩子转半圈。”陶荣吩咐。 柳叶答应一声,转动水晶罩子,向狄仁杰展示另外的十二幅画。 第一轮图画是葬礼,那么,第二轮图画的主题就是“复活”,其顺序正好是跟第一轮图画相反。 那个被布裹着的人站起来,身上的布片片碎裂。他从塔里走出来,四周的人一起跪地,顶礼膜拜。 “他还是他,活得好好的,但却不知道他的五脏六腑从哪里来?难不成是在复活过程中又自动长出来了?”陶荣问。 狄仁杰皱眉沉思,忽然明白:“陶荣,你如果紧盯着五脏六腑,就未免着相了。图画中展示的是开膛剖腹、挖心掏肝,但它只是一种隐喻,代表的是人死后思想荡然无存,无心无肺。现在,人活了,头和心自动复原,又能说话思考、领导国民——天竺人留下的这些图画很微妙,普通人看了,以为全都是胡说八道,聪明人想效仿,很可能中间就出了大岔子,果真把死者的五脏六腑挖出来,最后弄得满地都是鸡毛鸭血。” 他是猜谜高手,而这二十四幅图画就是一个连环谜面,唯一的谜底就是“复活”。 “陶荣,这算什么傀儡戏?动都不能动。你跟胡先生搞得那么神秘,总不会只让我和大人看这些黑白画吧?”柳叶有些泄气。 陶荣摇头:“当然不是,胡先生发现壁龛里藏着风水轮,只要拔掉暗洞上的塞子,清水就会急速流出,冲得水晶罩子快速旋转,变成十二个走马灯。” 柳叶精神一振:“走马灯?那还等什么?赶紧把塞子拔掉啊?” 陶荣从袖子里掏出两条三寸长的布带,分别递给狄仁杰和柳叶。 “大人,走马灯一转,人就会陷入幻觉,白墙上的人物全都动起来、活过来。我先用布带绑住您的眼睛,您想看,就把布带向下拉一点,一旦察觉幻觉有害,就赶紧把布带向上拉,遮住眼睛。”陶荣解释。 “还用这么麻烦?”柳叶不服。 狄仁杰接过布带,慢慢地蒙在眼上,在脑后打了个结。 第44章 傀儡传书(下) “都这个时候了,还弄得如此麻烦,真是——”柳叶唉声叹气,但还是学着狄仁杰的样子,把布带蒙在眼上。 狄仁杰一直都在思索天竺人留下水晶罩子的用意,早年读书时,他曾涉猎过一些被儒家鄙夷的野史、野传、两汉奇闻笔记,对于中原以外的文化颇感兴趣。 他一直信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箴言,对于儒家先驱孔丘的“思而不学则殆、学而不思则罔”之言深表赞同,毕生都在积极地学习进步,不敢稍有懈怠。 就像现在,他不仅仅对这些图画感兴趣,更重要的是,他要求自己必须懂得更多、领悟更快,才能应对天竺僧、詹布在玲珑轩建造“轮回转生玲珑塔”的非常事件。 “大人,准备好了吗?”陶荣问。 狄仁杰默默地点头,而柳叶则焦躁地嘟囔起来:“好了好了好了,陶荣,就你啰嗦,啰啰嗦嗦的,像个乡下老婆婆。” 陶荣叹了口气:“是是,我啰嗦我啰嗦,小柳叶啊小柳叶,这些事十分诡异,我们必须加倍小心,才勉强能全身而退。今晚如果不是大人克制隐忍,也许我们就要跟兀鹰连发生一场死战,弄得西坊鸡飞狗跳,让别人捡了便宜。柳叶,少说多听,多看多思——大人教导我们的,你都忘了吗?” 柳叶也叹气:“我没忘,是你忘了。时间宝贵,如白驹过隙,你唠唠叨叨不停,就是在浪费大人的时间。” 笃的一声,陶荣拔掉了第一个壁龛内的塞子。 狄仁杰听到了流水激喷之声,立刻警醒:“天竺人留下的机关很巧妙,这不是普通的流水,而是经过了特殊处理的水力驱动机关,与汉代古墓中的‘过水门枢’是同样道理。如此来说,这家香料店根本就是一个幌子,店主的真实身份应该是麒麟王在长安城设下的秘密据点头目。” 中原机关巧匠以春秋战国时的公输班为尊,以流水为动力的各种水磨盘、水门枢、水轮机都是公输班亲手发明,沿用至今。 这些工具好用归好用,但制作时的成本昂贵,只有国君、贵族、藩王、地主才有财力制作,普通人家连见都没见过。 所以,仅凭着水晶罩子、水动走马灯这两项,狄仁杰就判断出香料店与麒麟王有关。 笃笃声连响,水流声越来越急,最后连成一片,如同急管繁弦一般。 狄仁杰沉心静气,调匀呼吸,然后将布带拉下来。 对面白墙上的幻影已经动起来,民众的围观、跪拜原来只是静止的图画,现在却成了连贯的动作。尤其是将那位王者的尸体开膛剖腹的画面出现时,狄仁杰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进入了幻影之中,近在咫尺地观看一切,鼻翼中甚至能闻到现场浓烈之极的血腥气。 “他是活着的——”狄仁杰突然有了进一步的惊人发现。 那王者倒在椅子上、躺在桌子上、包裹在布中、送入尖塔中……所有环节中的每一步,狄仁杰都觉得对方还好好地活着,只是不喘气、不说话、不能动,但性命一直都存储在对方的身体里,与身体一起进入了尖塔。 “他活着,才能复活。否则的话,送入尖塔的只是一个死人,万万不能复活。或者说,一个活人暂时进入‘死’的状态,经过一段时间的缄默、困顿、独处、静置,然后自然苏醒,重新‘活’过来。这个过程与春蚕作茧自缚、破茧成蝶完全一样,自始至终,蚕一直是活着的,性命从未离体,最终才能钻出那个封闭的茧子,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彻底完成了生命的进化。同时,那些死于茧子里的蚕蛹,只能变成餐桌上的美味,绝对不可能复活……”狄仁杰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事实真相,将“轮回转生玲珑塔”的本质剖析开来。 他能想到,玲珑没死,才会复活,现在只不过处于“假死”的状态,而那座塔的真正作用是供她“醒来”,而不是“复活”。 “陶荣,我懂了,你懂了吗?”他低叫了一声。 虽然陶荣和胡先生是他的属下、助手,但他从未看轻两人的智商,而是将他们视为与自己不断砥砺的磨刀石。就像这一次,如果没有陶荣的发现,自己也不会想通那座塔的真实作用。 奇怪的是,狄仁杰没有听到陶荣的回应,耳朵里却传来另外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似乎是风声,又像是雷声,或者是雨声,甚至是霹雳猛击地面时“喀喇喀喇”的惊人之声。 狄仁杰回头看,不见了西坊店铺与街道,只看见黄沙千里,残阳如血。 近处,无数赤着上半身的大汉跪在地上,紧靠双手传递,将一具穿戴着各种黄金饰品的遗体一步步向前平移,一直送到一条丈二长桌上。 狄仁杰紧跟过去,亲眼看着有人手执利刃,切开了遗体的胸腹。 鲜血横流之际,那人放下刀,双手探到遗体的胸腔里,把一颗尚在微微跳动的心脏捧出来。 狄仁杰对于仵作验尸的工作相当熟悉,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就证明此人没有最后咽气,还在苟延残喘之中。此刻开膛剖腹,等于是持刀杀人。 “他没死,他还没死——”狄仁杰忍不住,一步跨到桌前,向着那捧着心脏的人大吼。 那人恍若未闻,俯身下去,用嘴唇轻触着心脏,低声念诵咒语。他的嘴始终与心脏接触,声音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响着,根本不能开口发声,越发显得诡异莫名。 “撒哈拉轰……撒哈拉轰——”那人猛然间大叫。 侧面沙漠中跪着的数千人一起呼应,“撒哈拉轰”之声震彻天际,音浪钻入狄仁杰的耳朵,令他的耳膜阵阵刺痛。 他抬手捂住耳朵,精神稍稍分散,那人就一手抓着心脏,一手抓住利刃挥动,将那颗尚在跳动的心脏切割下来。 狄仁杰呼吸一窒,虽然近在咫尺,却救不了躺着的那人的性命。 很快,躯体的五脏六腑都被摘除,真正地变成了死尸。 长桌上放着各种草扎的五脏,握刀的人把那些东西塞入尸体的内脏,然后挥手后撤。三个人围过来,两人抬着尸体,一人举着灰布,一圈一圈缠在尸体上。每缠一圈,三人就一起发力,把灰布挣紧。 狄仁杰目睹这一切,像是在做梦,又像是在观看一幕活剧。 看白墙上的影像时,虽然看得明白,却不会感到心灵震撼。等到站在这里,看那些大汉把躯体变成“尸体粽子”,才发现这个过程极度血腥而诡异,根本不是中原人能够理解的。 “西里巴道拉、库库达拉——”握刀人伸手向西一指。 残阳即将落下,暮色正在围拢。黄沙尽头,一座尖塔孤零零地指向天空。 尸体已经裹好,三个人将它扛在肩上,跟着握刀人走向那座塔。 跪着的人起身,一起跟随。 狄仁杰走在队伍中,打量身边的这些人。他们的皮肤极度黝黑,仿佛刷了一层桐油一般。每个人的脸色都呆板痴迷,双眼目不斜视,始终盯着那座塔。 到了塔前,所有人再次跪下。 握刀人连续念了十几种咒语后,便走进了尖塔下的小门,沿着一道螺旋楼梯向上。 三个人扛着尸体跟随,狄仁杰走在最后,一起进塔。 很快,一行人到了尖塔的顶上,那里有一个七尺长、三尺宽的石榻。 三人将尸体平放在石榻上,接着就退下去,只留下握刀人。 石榻一侧的墙上有一条半寸长的狭缝,握刀的人挥手,手里的刀正好插入狭缝中,那竟然是早就设计好的“刀鞘”。 他跪下来,向着尸体低声祷告了一阵,然后也退出去。 自始至终,狄仁杰都是局外人、隐形人,丝毫无法影响着这些人的行动。现在,除了尸体,塔内空无一人,他终于能坐下来,认真思索刚刚看到的事了。 “天竺人在香料店里留下了能够启迪后人的机关,可是,从未听说过天竺人死后复生的神奇例子。或许,只有笃信不疑的人才会放心地把自己的躯体交给这些人去执行这种仪式——摘掉五脏六腑的人怎么复活?五脏六腑能自动从胸腔、腹腔里长出来吗?就像韭菜那样,割了再长,割了再长?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狄仁杰默默地告诉自己。 他向四周望,看到了石缝里插着的利刃,心里忽然有了计较:“此时此刻,我若是拔刀割开白布,死的人是不是就白死了?或者,割开白布,我就能亲眼目睹他转生复活的所有步骤,解开心里的疑惑?” 天竺人的傀儡传书戏法,将他带到这种诡异境地里来。此刻,他来不及想自己如何脱困,满心想的都是揭开“塔”的秘密。 第45章 空门大开(上) 狄仁杰向前跨了一步,握住刀柄,发力一抽。 意外的是,看起来松松垮垮插在石缝里的小刀却纹丝不动,已经被牢牢卡住。 狄仁杰双手齐出,连拔了几次,都无法拔出小刀。 他惊讶地摇头,然后放手。无意中,他抬头向上望,看见自己的右上方有一个两尺见方的透气孔。从方孔里向外望,天已经完全黑了,银河之中繁星闪烁,如同一颗颗眨个不停的眼睛。 “天这么晚了吗?”他猛地清醒过来。 时间对于普通人来说,没有那么重要。可是,眼下的长安城中,过了七七之数,要么玲珑复活,要么所有参与建塔的人全部人头落地,时间已经变成了一道追魂索命符。 银河突然一黯,一只硕大的阴影从右侧天空飞奔出来,竟然是一只獠牙毕露的巨狼。狼吻所过之处,所有星星都被吞噬一空。 “贪狼——贪狼星出现了!”狄仁杰一惊。 长安城中擅长占星的几大术士都说过,贪狼星一出,长安城的根基就要被撼动了。 “陶荣、陶荣……柳叶,贪狼星出现了,马上回大理寺去,整顿人马,准备迎接一场恶战……”狄仁杰连声大叫,陡然间失足,膝盖一软,踉跄两步,险些跌倒。 “大人当心,大人当心。”柳叶叫着,双手相搀,把狄仁杰扶住。 狄仁杰猛省过来,自己仍然在香料店的后院,一切幻觉都是天竺人的傀儡戏带来的。 水声已经停了,蜡烛也都熄灭,白墙仍是白墙,幻影一个不见。如果不是陶荣、胡先生发现了壁龛里的机关,任何人都想不到,这座已经倒闭的香料店里竟然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我在塔里看见了贪狼星——”狄仁杰倒吸一口凉气。 “我和胡先生也看到了,但我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陶荣皱着眉头苦笑,“大人您呢?那座塔、白布裹着的尸体、天狼星吞噬星空到底昭示着什么?” 狄仁杰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见解,而是缓缓坐下,反复回顾自己看到的细节。 他知道,在陶荣、柳叶面前,自己位尊而言重,不能轻易说出惊世骇俗的看法来,那样只会让他们惊恐万状,坐立不安。 “再重大的灾难、再强横的敌人、再暴烈的攻击……就算天塌下来,都有我们大理寺顶着呢。”他说。 “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陶荣说。 柳叶叫起来:“哎呀,你们……说话没头没脑的。大人,您说贪狼星出现了对吧?京城术士说过,贪狼星代表的是史上最强的大野心家,也是大唐建都长安以来遭遇的最强敌人。我们现在还等什么呢?马上向皇上报告,九城宵禁,掘地三尺搜索,趁着敌人羽翼未丰,赶紧把他挖出来……” “不慌。”狄仁杰说。 几乎在同一时间,陶荣也说:“莫慌,小柳叶!” 狄仁杰很欣慰,他数年来悉心教导陶荣,终于将一个初入六扇门的毛头小子打造成了胆大心细、有勇有谋的栋梁之才。在很多时候,他确信陶荣能够理解自己的作战思路。 “说说看。”狄仁杰望着陶荣。 “大人,这一局,先生而后死。”陶荣拱了拱手。 “没错,没错,先生而后死,所有步骤,一个都不能错。”狄仁杰点了点头。 柳叶眨了眨眼,在陶荣肩上狠推了一把。 她不愿猜字谜,所以不想听狄仁杰跟陶荣打哑谜。 “小柳叶,你就敢欺负我!”陶荣笑起来。 “大人说的话我不懂还有情可原,连你也这样咬文嚼字的,快把人闷死了。”柳叶跺着脚叫。 “先让玲珑妃活过来,这是一切诡秘事件的根本源头。”陶荣严肃起来,凑近柳叶,低声接下去,“把大理寺的仵作们全都排除在外,重新找一个信得过、靠得住的仵作,重新给玲珑妃检验身体。” 柳叶不解:“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大理寺的仵作全是内奸?一个都不值得相信?” “我们不得不多加一倍的小心。”陶荣回答。 “好,我去找。”柳叶点头。 “不要找官方的人,去民间找。”狄仁杰补充。 他赞同陶荣的意见,因为玲珑暴亡事件关系到皇宫内外的种种力量对抗,所以官方很多人都难以独善其身。皇宫有命案发生,任何人都知道大理寺的仵作必定到场,想要收买、胁迫、威逼的话,立刻就能找到正点子,老孔大概就是先例之一。 “是,大人,我认识几个这方面的人,嘴严实,人也牢靠。”柳叶说。 “去吧,卯时末,我们在皇宫西门会合。”狄仁杰吩咐。 柳叶领命,马上转身离去。 狄仁杰和陶荣沉默了很久,忽然相视而笑。 “这一次,小柳叶又要生气了。”他说。 “钓鱼总要有鱼饵,否则的话,就甩一个空钩出去,哪有鱼儿咬钩呢?”陶荣说。 其实,他们要柳叶去找民间的验尸人,就是给看不见的敌人下一个圈套。普通验尸人一听说是去皇宫办事,吓都吓死了,就算给百两黄金都未必敢去。敌人则恰恰相反,恨不得找机会接近大理寺的核心圈,刺探狄仁杰的破案进度。 此刻,狄仁杰一方空门大开,才能诱使敌人主动出击。 他们心有灵犀,根本不必事先演练,就把这件事安排得天衣无缝,把柳叶骗得团团转。 “小柳叶太实在,并不适合长久待在大理寺。我一直在想,女神捕红缨盟那边有几个空缺,等到合适时机,就把她推荐过去,给她一个发光发热的舞台,锻炼几年后,补录红缨盟,成为大理寺的左膀右臂。”狄仁杰轻轻叹息。 他爱才惜才,从来都是替身边人筹谋前途,让这些年轻人走上最光明之路。换句话说,他要的不是唯唯诺诺、听从指挥的仆从,而是一个又一个六扇门的精英。 陶荣摇头微笑:“大人,您还不知道嘛,小柳叶只服膺您的领导,其他人想都别想支使她。红缨盟是个好地方,六扇门很多人想去,但她是绝对不会去的,除非您离开大理寺执掌红缨盟,她才会跟随过去。她呀,年龄虽小,却是最忠义、最仁厚,比很多在您面前刻意表现的人强多了。更何况,她根本不稀罕‘女神捕’的名头,只想一辈子在您左右,当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丫头。” 狄仁杰也摇头:“年轻人应该保持远大的志向,鹏搏九天,鲲游大海。你得多教导她,心里得装着天下百姓,而不是毕生听命于某一个人。” 陶荣再次摇头:“大人,我很难劝动她,因为我心里也是同样想法。只要您在大理寺,我们就哪里都不去,随时侍奉左右,与您共同进退。” 狄仁杰无言,他了解陶荣。 陶荣是一块岩石,说过的话就像刻在石头上,几百年都不会改变。 “好,我们共同进退,保卫大唐江山,永世固若金汤。”狄仁杰点头。 陶荣在腰刀的刀柄上轻轻一弹,神色重新变得严肃而执着。 在狄仁杰面前,他永远都是一个弟子、学生、仆从,谦卑有礼,不敢僭越。这一次,他感受到了来自无名之敌的沉重压力,所以已经决定,随时化身为铁甲盾牌,为狄仁杰遮挡风雨箭矢。 “大人,大唐可以没有我陶荣,没有胡先生和柳叶,但不能没有您。这一战,我们都可以为国捐躯,但要誓死保您平安。”他在心底默默地起誓。 第46章 空门大开(下) 接下来的时间,狄仁杰和陶荣详细搜查了香料店。 幸运的是,狄仁杰从某些镶嵌银丝的铜瓶上发现了蛛丝马迹,判断出控制这家香料店的人一定是天竺国麒麟王的亲信。 “天竺国前几年的贡品中曾有类似的古玩,包括那些雕刻着图画的水晶……麒麟王与迷圣王势不两立,一定会派出人马跟踪追击。迷圣王与大唐没有交情,而且是天竺国的野王,更不可能受到大唐皇帝的重视。这一次,他以‘詹布’的身份混入长安城建造玲珑塔,意欲何为……”狄仁杰自言自语,等于是把所有已知的历史讲给陶荣听。 “迷圣王势单力孤,逃到长安城皇宫,令麒麟王投鼠忌器?”陶荣问。 “麒麟王的人跟踪而至,潜入皇宫刺杀迷圣王,似乎没有这种忌讳,不是吗?”狄仁杰反问。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陶荣反应极快,立刻点出了狄仁杰刚刚想到的问题。 《史记》中记载,鸿门宴一役,项庄在帐中舞剑,意在刺杀刘邦。如果他能得逞,就不会有楚汉之争的历史了。 “真是这样的话,皇宫马上就要成为战场——”狄仁杰猛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麒麟王与迷圣王布下的双重陷阱,无论哪一方胜出,都会将皇宫变成修罗场。可是,大人,刚刚咱们也讨论过了,这一役是先生而后死,必须等到‘轮回转生玲珑塔’的事了了,才能动手抓人、杀人。”陶荣始终很清醒,没有偏离主题。 皇上的全部心思系于玲珑一身,即便丢了江上皇位,也得让玲珑复活。 这份苦心,正是他的软肋,也是能被敌人趁虚而入的巨大空门。 “陶荣,我们调查桶间峡谷两次,次次都说天竺僧宝密树没有问题,但我心里却总是悬着,无法放下。”狄仁杰沉吟再三,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陶荣稍稍思索,马上拱手:“大人,距离玲珑塔建成还有一段时间,既然您放心不下,何不亲自去桶间峡谷走一遭?我和胡先生、柳叶留守京城大理寺,您轻装简从,只带三五名大理寺高手离京,两昼两夜就能往返。您说得很对,只有桶间峡谷大营能够证实天竺僧的身份,现在大营遭到血洗这件事,很可能是对其身份的洗白或者抹黑,不查个水落石出,肯定后患无穷。”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眼中有了笑意。 “狄仁杰独自离京”亦是一种圈套,等于是自己放开空门,任由敌人攻击。 在无比复杂的暗战局面下,陶荣能够理清思路,步步设套,足以表明,他的心思已经足够缜密,而且处变不惊。 “陶荣,你又进步了。”狄仁杰点头赞许,“咱们就这么办,先验明玲珑的正身,然后我带人赶赴桶间峡谷。” 卯时末,狄仁杰与陶荣赶到皇宫西门外,柳叶已经到了,身边还站着一个灰布包头的老女人。 “她叫司蚕,线人推荐过来的,擅长针刺经络,早先出身于杏林世家,后来家道中落,就入了收殓这一行。”柳叶介绍。 老女人向着狄仁杰行礼,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寒酸的微笑。 “今天的事做过就忘,走吧。”狄仁杰吩咐。 一行人进入西门后向左,直至宫中最僻静、最阴森的大息处。 这里唯一的用途就是暂时停放遗体,除了两个值守的老太监,再无活人。 陶荣与老太监相熟,招呼一声,带着狄仁杰等人进了一间灰色的大屋,沿着一道石阶转折向下。 屋内寒气逼人,自然是因为墙壁里埋藏着百年坚冰的缘故。 柳叶抄着手,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石阶尽头左转,大屋被布幔分隔开来,变成一个个单间。 现在,玲珑就躺在第一个单间的木榻上,从头到脚被白布盖住。 “就是这里。”陶荣向着老女人说。 老女人上前,双手揭开白布,露出玲珑的脸来。 与生前相比,玲珑的模样并未改变,仿佛仅仅是睡了过去,随时都会醒来。 老女人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灰色的针囊,解开扣子,用右手的拇指、食指捏出三根金针。 “老身要斗胆得罪了。”她向着玲珑鞠了个躬,然后轻轻挥动左手,拂开了玲珑头顶的发丝,右手一沉,三根金针同时插入玲珑的百会穴中。 接着,她又采取同样的手法,将十二根金针分为四次插入玲珑的左侧颈下、右侧颈下、喉关下、颈后大椎穴下。 在她下针施术的过程中,玲珑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躺在木榻上的玲珑都是一个“活着”的死人了。 “这位娘子属于是命脉震断而亡,寻常药石根本无力回天。”老女人反复搓捻金针,然后一根一根取下,放回针囊里。 “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她会不会复生?”陶荣问。 老女人摇头:“人死不会复生。” 陶荣再问:“那些走无常者说过,她只是暂时睡了过去,三魂六魄离体,只要找回魂魄,人就能恢复如常。你说呢?” 老女人脸上浮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我不知道,走无常的人行的是鬼道,老身学的却是医道,两下里南辕北辙,互不来往。官爷信奉哪一条道都行,但就是不能脚踩两条船。柳叶姑娘,老身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走了。” 狄仁杰绕着玲珑的遗体踱了两圈,对于老女人说的鬼道、医道颇感兴趣。 古代医书记载过“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很多例子,但也只是传说而已,其中包含着太多以讹传讹的成分。 鬼道属于玄学,医道属于正学,两者不可同日而语。老女人这样说,能够证明她行事老老实实,不愿招摇撞骗,专拣别人喜欢听的话说。 “送她走吧。”狄仁杰挥手。 柳叶点点头,带老女人出去。 “大人,现在只剩华山一条路,那就是把玲珑妃的命运交给天竺僧宝密树、詹布和玲珑塔了。”陶荣有些沮丧。 “无论怎么看,她都活着。”狄仁杰皱眉。 “不喘气、不呼吸,怎么活呢?”柳叶送人回来,正好接上狄仁杰的话。 “天竺龟息功。”狄仁杰、陶荣同声回答。 三个人相视苦笑,玲珑的身份十分特殊,这次带老女人进来金针验尸已经犯禁,更不要说采用其它办法“唤醒”她了。 “刚刚,司单独跟我说过几句话——”柳叶苦着脸摇头,“她说,死人就是死人,不可能因为身份高贵或者低贱而有所不同。她亲手摆弄过很多死人,那些金针至少插入死人头顶几百次,有公子王孙,也有乡野贱民,但无一例外的,金针入脑,人纹丝不动。她还说,其实不必在死人身上浪费时间,死了就是死了,众生平等,众尸平等,如此而已。” “她在怪我们浪费工夫?呵呵呵呵……”狄仁杰笑起来。 相比于大理寺的仵作们,老女人说话更直接,不必转弯抹角地讲究官场礼仪。这样一来,狄仁杰更能听到实话。 “听了她的话,我忽然很想去跟天竺僧聊聊。”狄仁杰说。 “我去请他?”陶荣问。 狄仁杰摇头:“不,我自己过去,正好看看玲珑塔的建造进度。” 乱局之中,狄仁杰选择了四处出击,以求让看不见的敌人、看不见的那张网露出空门。 己方空门大开,敌人却没有主动上钩,这让他的心情有些沉郁。 “你们先回大理寺去,替我挑选赶赴桶间峡谷的人手。”他说。 柳叶不解:“大人,都到这种时候了,为何还要舍近求远,赶去桶间峡谷?” “我来解释吧,一边走一边说。”陶荣说。 他看出狄仁杰心情变糟,先拉着柳叶离开,让狄仁杰清静清静。 狄仁杰沿着御河上溯,很快就到了玲珑轩外。 那座塔的建造速度很快,只隔了一天,已经建到了第三层,约有三丈高。 天竺僧坐在柳荫下,深深地垂着头,正在闭目冥想。 狄仁杰向高处看,詹布站在塔上,居高临下,盯着那些忙忙碌碌的工匠们。 “塔一定能建成,可是,玲珑一定能复生吗?”他默默地想。 这是两个问题,之间没有必然关系,等于是“风马牛不相及”。 第47章 贪狼凌日(上) 狄仁杰想到了老女人脸上的笑,对于那样一个见惯生死的下九流人物来说,早就视生命如草菅。所以,活就是活,死就是死,根本不值得反复确认。 “命贱与命贵,不是老女人顾得上考虑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只为钱活着。”狄仁杰感叹。 他虽然贵为大理寺掌权人,却深谙民间疾苦,知道老百姓看重的是什么。 玲珑是皇上的女人,皇上爱屋及乌,愿意倾尽天下换回她的性命。这份爱,贵重如金山银海,是老百姓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的。 “可是,她明明已经死了——”狄仁杰靠着一棵古枣树坐下,也像天竺僧那样,深深地垂下了头。 按照他的研究,即使最高明的“龟息功”修行者,也无法抵抗金针刺脉的痛楚。那么多金针依次插入玲珑的身体要害,她的身体一定会有反应才对。 “一个死人,一座塔,一位天竺国野王,还有一个——”狄仁杰想到了天竺僧宝密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狄仁杰很难相信天竺僧说的话,如果对方无欲无求,绝不可能穿越关山瀚海,不辞劳苦赶来长安。 “他到底要什么呢?”狄仁杰问自己。 “停,停下,停下——”站在高处的詹布突然大叫起来。 狄仁杰抬头,詹布怒气冲冲地从高处跳下来,双掌齐出,将一名工匠推下了塔身。 他弯下腰,把工匠刚刚砌好的三块金砖掀起来,在自己的衣服上仔细擦了擦,调转顺序,重新砌好。 “一丝一毫都不能错,一丝一毫都不能错!”詹布嚎叫着,对着工匠们恶狠狠地挥着拳头。 狄仁杰远远望着詹布,感觉对方已经走火入魔,似乎修建的不是一座供玲珑复活转生的塔,而是为他自己修建陵墓。 “别担心,他只是心焦。”天竺僧从树后转出来,挨着狄仁杰坐下。 狄仁杰默默地点头,转过脸,盯着天竺僧。 天竺僧的神情十分淡然,俨然只是个壁上观的闲人。 “人人都在心焦,恨不得这件事早点结束。皇上如此,狄大人也是如此,甚至连后宫所有的嫔妃们,也在等一个结果。面对这种情形,我只想说,该来的风雷总会来——或许迟来,但一定不会缺席。”天竺僧又说。 “你说的风雷,就是指玲珑妃的复活?”狄仁杰问。 “那只是简单的一个人的复活吗?”天竺僧闲适地笑了,“她复活,皇上失而复得,一定加倍珍惜,会将她的地位提升至无与伦比的高度,天下第一,天下唯一,史无前例,后无来者……我不懂宫廷规矩,不知该如何描述,但我却明白人之常情。狄大人,对于后宫来说,她的复活真的是风雷一击。” 别的嫔妃不敢说,狄仁杰第一个就想到了英华宫的瑛妃。 设若天竺僧的话成真,那么瑛妃就将永无出头之日,毕生都会屈服于玲珑的阴影之下。 这种结局对于瑛妃而言,毋宁立死当场。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悲哀结局,瑛妃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调动西凉州兀鹰连潜入京城,破坏“玲珑塔”,作冒死一搏。 “都是聪明人,棋局还没开始,就已经展开了盘外招。可是,所有人都运筹帷幄之中,究竟谁才能决胜千里之外?”狄仁杰自言自语。 此时此刻,他忽然可怜起瑛妃来,因为那个独霸英华宫的女人费尽心机去赌,以为自己有机会赢下这一场,却料不到她的那些小计谋、小伎俩都已经落入别人眼中,根本不足一晒。 “是啊,都是聪明人,这一盘棋啊,变数多多,无法控制。幸好我不是下棋的人,而只是隔岸观火的旁观闲人,他们赢多少输多少,都跟我无关啊,呵呵呵呵……”天竺僧摇头微笑。 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后仰,离开天竺僧稍远一些。他很明显地感觉到,天竺僧坐的位置与角度,正好能克制自己。 那棵古枣树的粗大根须露出地面,共有十几条之多。 刚刚狄仁杰为了观察方便,选择的是一条正对玲珑塔的细根,位置也略低一些,正好处于树荫之中。此刻,天竺僧坐的却是一条最高、最粗的树根,处于日头暴晒之下,浑身洒满了阳光,仿佛佛沐金光一般。 同样,在心情、神态上,狄仁杰焦躁、困惑、疑虑、愁闷而天竺僧却悠闲、淡雅、高远、傲岸。两者相比,狄仁杰已经处于全方位的“下下风”,越深入交谈,就越容易受对方的气势压制。 “屈汾阳大将军托我问候你。”狄仁杰换了个话题。 “屈将军英明神武,令人钦佩。”天竺僧毫不在意,自然接下了这个话题。 “桶间峡谷的兵营遭敌人袭击,一夜之间尽毁,屈将军战死。”狄仁杰又说。 天竺僧皱眉:“什么?桶间峡谷是长安城的拱卫之地,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向着官军的大部队下手?莫不是……高原流寇?” 狄仁杰立刻追问:“你也知道高原流寇?” 天竺僧点头:“从天竺至长安,一路上十几个国家、几百个州县全都遭到过高原流寇的劫掠。我和詹布过来,几乎每个州县的城门口都贴着高原流寇大头领拓跋流云的画像,赏金从白银百两到黄金千两不等。流寇不除,天下永无宁日。” 狄仁杰感觉,天竺僧的回答过于“完美”,竟然像是早就准备好的标准答案一样。 “拓跋流云到底什么样子?”狄仁杰又问。 天竺僧一怔:“什么样子?当然就是通缉画像上的样子——身材高大,体态熊健,豹头环眼,络腮胡须,擅长使用五尺长短柄斩马刀,有万夫不挡之勇。据守城官军说,每次流寇来袭,拓跋流云总是冲在最前面,杀人不眨眼,砍杀官军如砍瓜切菜一般。哦,传闻只是传闻,其中也有很多冒名顶替者,都是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拓跋流云,震慑官军。其实大家想想看,一个月之内,拓跋流云不可能同时出现在相隔千里的多个国家州县作案,即便胯下骑着千里马,也做不到。” 狄仁杰观察到,天竺僧说到拓跋流云时,语速渐渐加快,胸口起伏变大,情绪上有了明显的变化。 “是啊,高原流寇带来的危害太大了,各州县的官军各自为战,无法形成有效打击,老百姓势单力孤,又都敢怒不敢言,甚至被逼为虎作伥……官府知道这些事,但又无可奈何。”狄仁杰回应。 流寇居无定所,运动方向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官军围剿时,流寇四散开来,化整为零,混入普通百姓之中,根本无法分辨。一旦官军撤退,流寇马上聚集,继续洗劫州县,而且变本加厉。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狄仁杰曾经仔细研究过这个问题,只有派出精锐轻骑,准确地捕杀高原流寇匪首拓跋流云,在长安城的闹市中将其枭首示众,才能震慑天下,消灭流寇之患。 他也见过拓跋流云的画像,但却有十几个版本,每一张都不相同。试想一下,就凭着这样的画像,怎么能抓到真正的拓跋流云? 第48章 贪狼凌日(下) 日光突然一黯,狄仁杰向天上望,一团乌云自西南飞卷过来,遮住了日头。 那团云来得突兀,正在干活的工匠们也都抬起头来,手搭凉棚,向天上望。 很快,那团云随风变化,竟然变成了一只怒张着血盆大口的巨狼。 “是——贪狼!”狄仁杰内心剧震,但表面不动声色。 昨夜,在天竺人傀儡戏的幻觉中,他从那座尖塔的通风口里看到了贪狼吞噬星河。现在,他又亲眼所见贪狼凌日,光天化日之下,凶兆再现。 “是贪狼星……贪狼凌日,国都大凶……”工匠里有通晓天象的,大惊之下,脱口而出。 天竺僧叹气:“大凶大凶,国都大凶还没到,个人的命先不保了。” 果然,那工匠的话音还没落地,两侧的树丛中便冲出了一队金瓜武士,将那工匠拖拽下去。 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这是上古箴言,永远都不会过时。 “建成了塔,你还有什么打算?”狄仁杰问。 贪狼凌日是凶兆,但无论天象如何变化,大理寺的工作还是要按部就班地继续进行下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狄仁杰一向将人谋、天成分得清清楚楚,任何时候都不会停止奋斗。 “回天竺那烂陀寺,闭关面壁,作茧自缚,直至此身腐朽。”天竺僧回答。 “那这塔呢?”狄仁杰追问。 “塔成,人活,这件事就了了,何必管它?大人有大理寺,我有那烂陀寺,既然各有去处、各自心安了,再多管闲事,还有什么意义?大人且放宽心,所有人自有来处、自有去处、自有安息处,你只要吃得、睡得,也就够了。”天竺僧悠悠地说。 “我掌管大理寺,统领天下六扇门,一天不卸任,就得担着这些事。你我身份不同,使命就不相同,所以你能回那烂陀寺面壁成神,我却不能。”狄仁杰淡淡地说。 他想跟天竺僧平起平坐地好好谈,但对方并不给他机会。 就像现在,天竺僧如同一尊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祗,似乎连皇上、皇宫、京城、天下都不放在眼里,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都带着云淡风轻、物我两忘的“神味”。 狄仁杰能够想象得到,一旦玲珑复活转生,天竺僧、詹布就将成为皇上的座上客,甚至马上被拜为两大国师,成为天下百姓顶礼膜拜的活神仙。 在他看来,长安城应该“法治”,而不是“人治”或者“神治”。 唯有“法治”,文武百官、普通百姓才能有法可依、遵纪守法,有秩序、有尊严地活着,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让长安城变成雄伟威严、统御九州的帝王之城。 如果实行“人治”或者“神治”,百姓失去了做人、做事的准绳,不知对错,不明正邪,不懂善恶,最终造成社会秩序的严重崩溃,撼动大唐江山的根基。 正因如此,他希望玲珑复活,让皇上的神志恢复清醒,坐稳皇位,治理天下。同时,又不希望这座“复活转生玲珑塔”发挥神力,让天下百姓“不拜皇上拜神仙”。 “放下,放下吧。”天竺僧向狄仁杰的心口指着,指尖距离衣衫不足三寸。 狄仁杰的心突然狂跳起来,没来由的,他感觉指向自己心口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屠刀。 “这天下离了谁都照旧,你知道吧?天下没有大理寺,日头照样东升西落,海潮照样起伏涨跌——贪狼凌日,带来的启迪就是人的野心不可太大,一旦超过了你的驾驭能力,你也会变成一头贪狼。大人,你远眺贪狼之时,贪狼也在远眺你。醒醒吧,贪狼不但俯瞰你,而且俯瞰天下所有野心家。不要把大理寺的责任、天下平安的责任全都担在肩上,否则,你就是贪狼,妄图一张嘴就吞下日头,让全世界失去白天,只剩黑夜。大人,我看你是明白人,才对你说明白话,回去吧,多看看《道德经》,其实你应该明白,虽然看懂了书上的每一个字,却看不懂那些话里的真正含义……”天竺僧又笑了。 狄仁杰再看天,那团云正在散去,只在天幕深处留下一个模糊的贪狼影子。 “你远眺贪狼,贪狼也在远眺你,过久地凝视它,你也将变成一头贪狼。贪狼的下场是什么,吞下日头、月亮和繁星,最终无法消化,肠穿肚烂而亡……”天竺僧又一次开口。 在得与失之间,狄仁杰曾经做过无数次比较。尤其是当他被皇上钦点入掌大理寺时,连续三日三夜寝食难安,闭门长考,对自己的人生与未来做了反复的揣摩与规划。其实,当时他被皇上垂青,除了大理寺之外,还有更多显赫职位可以谋划,只要提出来,皇上一定能够酌情应允。 他最终选择了大理寺,等于是放弃了荣华富贵,选择了正义公理。 在文武百官眼中,大理寺如同一把屠刀,只有犯罪、犯事的人,才会跟大理寺扯上关系,然后被查抄家产、九族连诛,只留下一世骂名。也因如此,许多过去与狄仁杰有点头之交的人,也直接划地绝交,再无来往。 大理寺是屠刀,在那里久了,狄仁杰也变成了一把屠刀,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股血淋淋的杀气。 正如天竺僧所说,凝望贪狼久了,自己也会变为贪狼。 呱的一声,古枣树上有一只硕大的乌鸦飞起,尖声叫着,飞向宫外。 鸦鸣声惊醒了狄仁杰,他猛地起身,整顿衣衫。 两名太监抬着一罐清水过来,放在天竺僧面前。 天竺僧向塔上招手,詹布远远看见,就挥手命令工匠们停手暂歇,自己一个人走过来。 “喝水吧,宫里十八口井,最甜的好水。”天竺僧招呼狄仁杰。 狄仁杰摇头,盯着一步步走来的詹布。 詹布走到树下,根本无视狄仁杰的存在,拿起木勺,舀起水来,倒进一个白玉碗里,小口轻啜。 “屈将军审查过你们的通关资料,特意派人通知我,要我关照你们。”狄仁杰说。 詹布毫无反应,天竺僧只是微笑。 “等你们大功告成离开长安城时,桶间峡谷已经换防。我会亲自送你们过去,以免节外生枝。”狄仁杰又说。 大理寺捕人审人都需要过硬的证据,现在,无论狄仁杰有多心焦,却对天竺僧、詹布无可奈何,因为从任何角度看,眼前这两人都是顺民,毫无犯罪迹象。 虽然天竺国追杀者透露詹布是迷圣王,但却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大理寺也奈何不了詹布。 “贪狼凌日,血流成海,大凶;宝塔聚魂,星河连月,至吉。”詹布喝完水,抬手抹去了嘴角的水滴,望着天竺僧说。 “至吉减去大凶,等于上吉。很好,很好。”天竺僧点头。 “你一定同意——人死得越多,越是凶中带吉?”詹布又说。 “当然同意,我们在皇宫内苑动工,如果不能血祭沃土,是成不了气候的。狄大人在此见证,皇上亲口说过,无论多大代价,都必须塔成人活。”天竺僧说。 “那些金砖铺砌在小雷音寺逾六万年,其间饮足了圣贤之血、大德之血、狂人之血、暴徒之血甚至邪魔之血,每一块金砖里,都藏着一个不屈的灵魂。我能听见,他们在呐喊,在呐喊——”詹布向那半座塔指了指,手里的碗颤抖着,碗底的水全都泼洒出来。 “那不奇怪,也不重要。”天竺僧淡淡地说。 他拿起木勺,再次向玉碗里舀满了水:“让玲珑妃复活,让这段姻缘圆满,就足够了。” 詹布咬着牙冷笑:“轮回是一架磨盘,谁想复活,谁就要在磨盘里反复地研磨,把魂魄绞碎了再捏合起来,从恶鬼狰狞的阿鼻地狱里爬出来……有一个人复活,就要有一个人横死。” “嘘,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天竺僧用木勺压在詹布的手背上,“只要结果,不看过程,明白吗?” 第49章 覆巢之下(上) 詹布的外表如此年轻,甚至可以说是青涩不堪,但他说话时的语气却又如此老气横秋,尤其是他咬牙切齿说话时,仿佛对这个世界的每一人、每一物都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狄仁杰初到大理寺时,曾经处理过一桩冤案,将一名白白关在大铁牢里十七年的囚犯无罪释放。十七年内,那个囚犯已经失去了说话和行走的能力,只能一步一步爬出牢门。 当时,那囚犯盯着狄仁杰看,又盯着在场的每一名官员、狱卒看,那种诡异而恶毒的眼神,令每个人都不寒而栗。 詹布的眼神让狄仁杰再次想起了那名怨毒极深的囚犯,那已经不是人的眼神,而是属于暗夜里磨牙吮血的无名怪兽,比豺狼蛇蝎更诡诈,而且永远不可驯化。 “我说的是实情。”詹布沙哑着嗓子反驳天竺僧。 “皇上只要结果,最好的结果。”天竺僧拿开了木勺。 “只有我能给他最好的结果,只有我。”詹布抬手,将玉碗中的水一饮而尽。 风过树梢,几片早衰的黄叶飘然落下。 天竺僧兴致颇高,翻转木勺,接住了一片黄叶,然后用手指捏住,放在鼻翼下闻了闻。 “那就最好了,谁让皇上失望,谁就会大失所望。”狄仁杰说。 他永远都不想看到皇宫里出乱子,任何萌芽冒头,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只不过这一次,局面太杂太乱,各方人物粉墨登场,弄得他不断分心旁顾,无法坚守一端。 “谁都不会失望。”天竺僧笑起来,“狄大人,你要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包括贪狼凌日,亦是不破不立、大破大立之吉兆。” 詹布龇牙冷笑:“贪狼凌日绝对不是吉兆。” 天竺僧摇头:“事在人为,吉凶相随。只要尽力,就能趋吉避凶。好了好了,继续工作吧,我们还是不要耽误狄大人的宝贵时间了。” 既然对方送客,狄仁杰也就不便再留,站起身,拱手告辞。 这次见面,他没有窥见天竺僧、詹布的破绽,但是已经感受到了天竺僧谈笑风生背后隐藏着的无名杀机。 “任何人都不可能混元一气,了无破绽,他动了杀机,就证明我已经对他造成了某种威胁。除了那座塔,他一定关心着其它事——”狄仁杰忽然止步,倏地一闪,藏身于树丛之中。 他想起了天竺僧用木勺接住树叶的那一幕,正是因为树叶落下,天竺僧才会送客。 “树叶从天而降,也是某种启迪?”狄仁杰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他已经走出百十步,小径曲绕,早就看不见古枣树的树干。可是,很明显的,那棵枣树的树梢正在剧烈摇动,而附近的大树小树的枝叶却只是轻轻拂动。 “战斗开始了——”狄仁杰一惊,马上向右侧迂回前进,绕了半圈,伏在一道曲栏后面,探出半边脸,眺望古枣树。 天竺僧仍然垂头而坐,手中握着木勺,仿佛已经睡着。 就在他的头顶之上,绿叶簌簌抖动,十几名身着绿色软甲的杀手已经现身。 詹布已经重回塔上,工匠们也开始埋头干活,根本没有人留意古枣树这边的动静。 “是兀鹰连的人。”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过天下各州精锐部队的名单,对于兀鹰连的攻击方式有所了解。这支人马擅长伪装潜入,从最不可能的角度发动突然袭击。 此刻,如果十几人一起坠下,合围天竺僧,转眼间就能将他斩成肉酱。 “瑛妃和兀鹰连——还是太急了些。”狄仁杰不禁感叹。 假如兀鹰连能够成功刺杀天竺僧,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地逃出长安。一旦遭擒,势必将瑛妃供认出来。那时节,遭殃的不仅仅是英华宫,还有西凉州大批人马。 “除非这些人与天竺僧、詹布同归于尽,一个活口都不留,否则的话,事情就闹大了。”狄仁杰一眼就看透了局势。 古枣树的树干直径超过五尺,天竺僧坐在那里,背靠树干,很久都一动不动,似乎真的睡熟了。 杀手们果然如狄仁杰所料,单手拔刀,一起坠下。可是,他们落地的刹那,根本来不及飞斩天竺僧,因为天竺僧突然间消失了。 这种变化大出狄仁杰意料,他一直盯着天竺僧,只是在兀鹰连坠落时稍稍移动了一下视线,前后只是一眨眼的空当,天竺僧就凭空消失了。 兀鹰连的人失去了目标,只犹豫了一下,马上飞奔上塔,扑向詹布。 与上次一样,狄仁杰仍然没能看清詹布的出手。兀鹰连的人身披绿色软甲,当身体四分五裂之时,就像一个个草人被撕开,横七竖八倒在塔上。 “把每一块金砖蘸血砌上去,快点,快点!”詹布吼叫起来。 狄仁杰松了口气,这不是什么好结果,但却不算坏。兀鹰连全军覆没,才能保住瑛妃和西凉州。 他向古枣树的树顶看,陡然发现还有一人伏着。 那人发现同伴一战皆殁之后,立刻选择了扭头逃遁,接连跳跃,从大树顶端逃向英华宫。 “不好——”狄仁杰大惊,立刻潜入树丛,偷偷跟随。 很明显,只要那人逃进英华宫,就会给瑛妃带来大麻烦。 狄仁杰对瑛妃没有好感,只是不愿在玲珑塔之外再起波澜,把后宫搅得一塌糊涂。 很快,那人从树端落地,折上了通向英华宫的花径。 狄仁杰不敢怠慢,飞跃三重围栏,落在那人的身前。 “此路不通,换条路吧。”狄仁杰低声说。 “让开,别逼我。”那人撕下了脸上贴着的绿叶,目露凶光,右手按住了刀柄。 “我说了,换条路走,绝不拦你。”狄仁杰叹气。 对于长安城来说,兀鹰连是毫不起眼的过客。他们擅长边塞杀敌,却看不懂朝堂之上的种种复杂关系,如同闯入屠宰场的野猪,左冲右突之后,徒劳地耗尽了气力,最终还是免不了戮颈一刀。 “我今天一定要过去。”那人说。 他曾在香料店伏击过狄仁杰,所以两人已经算是旧相识。 “走吧,今天的事跟后宫无关,也跟西凉州无关。被任何人抓到,都不要供认事实。”狄仁杰只能把话挑明。 那人右手拔刀,但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惊怖。 “我的心好……疼,好疼……”他吃力地呻吟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 猛地,一股血箭从他心口迸射出来,哧的一声,射出七步远。 “我懂你意思了,你是个好人,如果见到西凉州兄弟,就说兀鹰连没有……没有完成任务,只能以死谢罪……”那人反转单刀,架在自己脖颈上。 狄仁杰苦笑,因为他想起了天竺僧用手指着自己心口时的感觉。 “走吧,走吧。”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其实,如果没有后宫争斗,这些在战场上屡立战功的勇士们就不会死。他们的鲜血不该洒在长安,而应该洒在边塞,成就千古英雄之名。 “西凉不败,兀鹰永翔——”那人低声诵祷,发力一抹,然后踉跄倒地。 “是天竺僧杀人。”狄仁杰很容易就做出了判断。 天竺僧在树干上消失,足以证明,其武功与幻术高深莫测,兀鹰连的战士们根本不是其对手。瑛妃把这些人招入长安城,只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当然,或许在瑛妃眼中,这些来自西凉州的死士不过是大人物麾下的鹰犬,死几个或者几十个、几百个,都是一场数字游戏。 “下一次轮回,还是尽量投个好胎吧,别舞刀弄剑的,最终寂寂无名,死无葬身之地。”狄仁杰由衷地感叹。 第50章 覆巢之下(下) “喂,喂……”花径另一端,良辰和美景从英华宫里飞奔出来,衣袂乱飞,如同两只惊慌失措的蛱蝶。 狄仁杰站定,脸色恢复了平静。 “喂,狄大人,发生了什么事?”良辰跑近,看清了那死者的脸,神色一凛,捂住了胸口。 美景跟着气喘吁吁地问:“狄大人,死的是什么人?” 狄仁杰摇头:“我也不知道,刚刚走到这里,看到他心口飚血,然后挥刀自尽。自始至终,他一句话都没说,所以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他的话说得很明白,巧妙地掩盖了死者的身份,不让兀鹰连跟英华宫有任何牵连。 “嗯,是这样啊,我们两个奉命把守英华宫宫门,听到这边有不寻常的动静,就赶紧过来看看。既然狄大人在,我们也就不用说什么了,全都交给狄大人处理。”良辰说。 狄仁杰沉吟了一下,再次开口:“请转告瑛妃娘娘,玲珑轩这边的事还没有定论,不要多思多想,没的虚耗精神。另外,大理寺已经增派人手,加强巡视,捕捉一切作奸犯科之徒,一定请她放心。” “狄大人,这里发生的事当然与英华宫无关,是不是?”这才是良辰最关心的问题。 她很忠心,才会得到瑛妃的重用。 “对。”狄仁杰点头。 “那么,我们两个回去,什么也不用跟娘娘禀报,就当是一阵风吹过,你说怎么样?”良辰又问。 狄仁杰叹气:“如此甚好,免得娘娘劳神。” 良辰、美景的脸色都不好看,勉强拱手,转身回宫。 杀手的血已经流干了,心口上的伤极重,血脉寸断,仿佛跌碎了的鱼缸一样,一瞬间就夺走了他一大半生命。与此相比,脖颈上的外伤无足轻重。 这种杀人手法十分诡异,最令狄仁杰吃惊的是天竺僧的计算能力。对方算定了杀手要逃向英华宫,所以出手时故意“留情”,让杀手有余力奔逃五百步左右,伤口才瞬间迸发,正好能嫁祸给英华宫。 如果不是狄仁杰中途拦截,天竺僧的计划就成功了。 “一箭双雕,高瞻远瞩——好算计,好算计啊!”狄仁杰翻看杀手的尸体时,不但钦佩天竺僧的杀人手法,更是对其俯瞰全局的掌控力点头赞叹。 当然,天竺僧、詹布都是大理寺的敌人,只是现在图未穷、匕未现,一切杀机、危机还都隐藏在水面之下。 “与这样的大敌过招,很可怕,也很过瘾。”他淡淡地笑了。 大理寺面对的是天下一切重犯,必须不断接受大奸大恶之徒的磨炼砥砺,才能提高自身,成为长安城“长治久安”的最坚实屏障。 怕,不管用;战,避不过。 所以,狄仁杰一直都告诫大理寺所有人如此面对强敌:“谈,城门敞开;打,随时奉陪。” 狄仁杰出宫,疑虑重重地回大理寺来。 陶荣已经挑选好了十名年轻人,个个精干矫健。 胡先生也知道狄仁杰要赶赴桶间峡谷,虽然没有直接阻拦,但脸上已经忧心忡忡。 “兀鹰连全军覆灭,大部分死于詹布之手,剩余一人,伤于天竺僧的暗算,然后挥刀自尽。”狄仁杰简要地讲述了玲珑轩发生的战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个人逃向英华宫,本来就是大错特错,如果不是大人阻拦,他就将给英华宫带来灭门之祸。”胡先生苦笑着连连摇头。 在“角智”的过程中,兀鹰连毫无疑义地沦为废子,所起的唯一作用,就是用各自的鲜血浸润了金砖。 “陶荣,说说你的意见?”狄仁杰问。 在狄仁杰叙述时,陶荣一直用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嘴唇噏动,念念有词。 “大人,您这关键一拦,拯救了英华宫。否则,那个心口遭到暗创的人应该死于英华宫。这大概就是天竺僧的本意,借助于兀鹰连,将英华宫拖下水,搅得后宫大乱。您出面一拦,就等于是一场及时雨浇灭了城头火患,令天竺僧声东击西、打乱局面的好棋毁于无形。”陶荣说。 狄仁杰拍着胡先生的肩膀苦笑:“刚刚你说得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后宫乱了、皇上乱了、朝纲乱了、长安乱了……天下就再没有一颗完卵了。” 数年以来,他苦苦隐忍,多方弹压,绝不狂妄发力,正是为了消灭“覆巢”之劫。 他入掌大理寺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更不是为了生杀大权,而是生生将自己变成了一支大铁锚,深深地插入水底,确保长安城这艘大船稳固泊岸,不被风浪所覆。 《道德经》上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熟读经书之后,狄仁杰却不肯同意上面这句话,而是竭尽全力,将天下万物皆视为巢中之卵,竭力维护,不肯放手。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圣人,而是将自己、胡先生、陶荣和柳叶都当成了一颗脆弱的卵。只要巢还在,大家就都还有希望,这个世界就有希望。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柳叶心急。 “等敌人浮出水面,等玲珑塔落成,等战或者谈的条件成熟……小柳叶,有时候等比打更重要,大理寺不是杀手集团,动脑胜过动手,知道吗?”陶荣说。 “你——你就知道绕圈子,这次大人单独出城,我们不在身边,总是放心不下。唉,大人,桶间峡谷又不是我们的主战场,您又何必亲自去查?再说了,陶荣不是报告过吗?兵营已经被全面摧毁,半个活口都没留下,您去了也是白去,难道死人能开口说话?”柳叶气呼呼的,一边说一边白了陶荣好几眼。 “农夫在,猴子就躲在树丛里。农夫走了,猴子就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偷枣子。”胡先生笑起来。 他们都明白,狄仁杰单独出京会有危险。但是,现在大理寺处处碰壁,找不到解决危机的办法,只有出怪招、险招,打得敌人措手不及,才能扭转劣势。 “什么猴子枣子的,我不懂。”柳叶摇头。 狄仁杰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着笑。 他喜欢柳叶的耿直率真,没有她,大理寺就变成了死气沉沉的铁板一块。 “唔,柳叶,你是女孩子,心思缜密,看得仔细,我有个问题——瑛妃和玲珑妃,你更喜欢哪一位?”笑够了,狄仁杰缓缓地问。 柳叶不假思索:“当然是玲珑妃。” 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分明显,连胡先生和陶荣也下意识地轻轻点头。 “后宫佳丽虽多,但如果此次玲珑妃复活转生,皇上的恩宠就会集于玲珑妃一身。如果你也身为后宫嫔妃一员,会怎么想、怎么做?”狄仁杰追问。 柳叶的脸突然一红,神态忸怩起来。 狄仁杰一怔,立刻与胡先生、陶荣交换眼神。 他们是大人,对于柳叶的小儿女心态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同时叹息。 扶乩拘魂之夜,皇上与玲珑的苦恋已经感动了柳叶。她还年轻,不知道后宫这些事根本与外面的人无关,而且皇宫中的爱与欲往往是跟庙堂皇权、江湖势力纠葛在一起的,并非清澈如水、美好如花,而是混沌如雾、阴险如刀。 如柳叶这样单纯的人,一旦卷入皇宫里的情感漩涡,必死无疑。 皇宫是巢,而柳叶却是不属于那座巢的一颗卵。 第51章 桶间血战(上) “大人,我什么都不会做,玲珑妃那么好,皇上爱她,是天经地义的事,别人无从置喙。这一次,我愿意鼎力协助大人完成大事,让玲珑塔建成,让玲珑妃复活。”柳叶说。 陶荣微笑起来:“小柳叶终于长大了,知道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了。” 与狄仁杰、胡先生不同,他把柳叶当成小妹妹,从不呵斥,只是呵护,仿佛园丁呵护一棵幼苗一般。 这一刻,他们都明白了柳叶的心,却都不揭破。 谁都是从青涩少年一步步走过来的,少年心事如同梅子,无论怎样酸涩,都是自己的人生体验,值得一个人好好珍藏。 狄仁杰选择黎明上路,身后只有十名年轻人跟随。 离开大理寺时,他深切感到,陶荣已经成熟了,足堪独挡一面。 “大人,桶间峡谷地势复杂,兵营建于峡谷的两侧高处,全面扼制要害。任何时候都不要孤军深入谷中,否则敌人使用火箭攻击,插翅难逃。”陶荣把一卷地图塞进马鞍上的革囊里,然后注视狄仁杰,神色镇定,目光冷静。 “谁会来?”狄仁杰问。 “高原流寇。”陶荣立刻给出答案,而且跟狄仁杰所料的如出一辙。 拓跋流云麾下全是流寇,但他自己却是个江湖上少有的大智者,不但武功高强,而且熟谙兵法,对于官军的围剿、调度了如指掌,所以才会在大军合围之时,准确地找到包围圈的缺口,一夕之间远遁,令官军屡屡扑空。 这一次,流寇袭击桶间峡谷大营,绝对不是为了杀人立威或者是打劫给养,而是另有目的。至于是何种目的,狄仁杰只有亲自到了现场才能想通。 他猜测,袭击大营只是第一步,这一次拓跋流云用的一定是连环计。 古兵法中,连环计至少为“三连环”,至多为“九连环”。也就是说,三个计策步步环扣,一计比一计高明,让敌人防得了一二,防不了第三,最终全面崩盘,一败千里。 至于“九连环”,则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就连三国时期第一智者诸葛武侯,最巅峰时期也只用了“舌战、连船、借箭、东风、华容、取襄”这“六连环”之计,以乌合之军大破曹操八十万大军,辅佐刘皇叔在乱世之中辗转安定。 自古争棋无名局,两大智者之争,很少有一方能取得全胜,而只能是以微弱优势小胜,并且双方出手时都极其隐忍,拖延时间极长。 狄仁杰等不及“慢战”,他必须速战速决,于是便铤而走险,空门大开。 这一次,他用自己的性命为饵,强迫拓跋流云咬钩。 他心里想的那些事,只有陶荣懂得,而身后那十名年轻人却不明白。 出城三十里,狄仁杰一行人在路边的小店里打尖歇脚。 他很快就意识到,有一队茶商、一队镖客紧跟上来,行色匆匆,非常可疑。 再次上路之后,至少有三拨人快马加鞭超过了狄仁杰等人,马蹄卷起浮土,尘沙滚滚西去,仿佛一条条土龙。 到了黄昏,他们接近桶间峡谷。 前面,官道一分为二,一条从峡谷北面绕过,一条直入峡谷。 屈汾阳的大营就在两条路之间,也就是在峡谷北侧的制高点上。 大营里的帅旗仍在,随风翻卷,露出一个红火焰镶边的隶书“屈”字。 “大人,人都死了,千真万确。”奉命前去打探的年轻人回来禀报。 狄仁杰点点头,策马向前,进了大营。 所有的寨栅、帐篷都已经倒伏,官军尸体横七竖八,但却没有几具流寇的尸体。这就证明,参加突袭的不是普通流寇,而是流寇中的精锐,个个都能以一当十。 “袭击发生在黎明,也就是桶间峡谷一带最黑暗的时候。流寇从两侧进入峡谷,攀上绝壁,直插大营守卫最松懈之处。流寇人马分为四队,先锋部队得手,埋伏在西、北、东三面的杀手便蜂拥而至,极短时间内结束战斗,大约是在寅时末撤离。流寇轻来轻去,大获全胜之后,没有带走任何给养。我检查过,大营库房里的金银、铠甲、武器、粮食都没动过,跟以前的流寇袭击完全不同。”年轻人向狄仁杰汇报。 这些都是表面现象,要想成为真正的大理寺高手,必须能从表面看透本质,找到很多事之间的内部联系。既要问问题,又要答问题。 “费了这么大力气,杀了这么多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毫不取,所为何来?”狄仁杰问。 “大人,流寇也许是为了扬威,彰显自己的实力,给朝廷一些颜色看看。”年轻人回答。 这不是狄仁杰想要的答案,也不可能是流寇的本意。 狄仁杰在屈汾阳的中军大帐前下马,大帐已经倒下,支撑大帐的四根竹竿全被砍断,大帐顶上也裂开了一条三尺长的大口子。 屈汾阳是久经战阵的武将,应该很有应付夜袭的经验。 现在,屈汾阳的尸体就在狄仁杰脚下,右手抓着铁枪,左手拎着宝剑,身上披着甲胄,脚下穿着战靴。如果不是遭到敌人的“重点关照”,他至少能跃上战马,杀开一条血路,保全自己的性命。可是,敌人一上来就废了他的右腿、右臂,还在他的左肋下插了两把匕首。最致命的伤在他的面门上,三支雕翎箭攒成了一朵三瓣花,钉在他的额头正中,箭镞从脑后探出半寸,闪着蓝汪汪的微光。 “当晚,至少有七个人同时招呼屈将军,个个都是高手,尤其是劈裂了帐篷的那一个。”年轻人快速勘察现场,拼合当晚的惨烈战况。 近年来,高原流寇犯下的每一桩血案,其目的都很明确,就是为了洗劫金银给养。其中几次,州县守军落荒而逃,没有一人伤亡,只不过整个库房被搬空了而已。 眼下,狄仁杰看到的却是,袭击者为杀人而杀人,尤其是为了夺屈汾阳的命。 这样一来,官军和流寇的矛盾将会极度激化,由财物之争升级为生死之战。 “是时候出重拳消灭这伙流寇了。”年轻人愤愤地挥拳。 “桶间峡谷一战,与从前的流寇来袭有着本质的不同——”狄仁杰很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流寇的动机有所改变,也就表明,他们存在更为复杂的目的。 “收拾东西,今晚在这里扎营。”狄仁杰吩咐。 年轻人吃惊:“大人,这里……地上全是尸体和血污,半夜里还有食尸的野狗到处流窜,实在不安全。大人,不如我们去附近的村子借住一晚,最起码会安全一些。” 狄仁杰摇头:“不用,这里就很好。屈汾阳大将军为国捐躯,他是我的好友,在这里陪他一晚,也了却了我的心事。” 年轻人无奈,只好招呼同伴,选了三顶还算干净的帐篷,找个血污较少的地方重新竖立起来。他们随身带着干粮和清水,吃饭倒也不是大问题。 第52章 桶间血战(下) 狄仁杰一直都在苦思高原流寇袭击桶间峡谷的目的,直到明月东升,他都一无所得。 这里是进出长安的要道,从西方各国来的官员、商贾和旅客都得接受详细盘查,在大营盖章后,才能继续东去。到了长安城西门,门军查验印章,方可进城住宿。 “如果一切都是为了天竺僧、詹布,这阵势就闹得太大了,不是吗?”狄仁杰自问。 他在长安城时,听到陶荣禀报桶间峡谷惨状,那只是一个数字、一场战斗,只有声临其境,才明白战况是多么惨烈。 假如只是为了掩饰两个人的身份,完全可以采取另外的方法,比如伪造印鉴之类,就能达到进入长安城的目的。更何况,天竺僧、詹布两人的身份没有任何疑点,照实申报,就能顺利过关。 “杀了这么多人……杀了这么多人,引起各方关注,更令军方对高原流寇同仇敌忾,岂不是对拓跋流云更不利?不对,不对,这太违背常理了,纯粹是自杀式袭击,最终只会自取灭亡……”狄仁杰一边深思,一边连连摇头。 高原流寇如果只是袭扰州县,杀戮平民,就不会给朝廷造成太大压力。历史上的每个朝代中,都会因饥荒、蝗灾产生大规模的流民、流寇,这已经成了惯例。到了秋熟时节,流民有了粮食,吃饭不成问题,那么这种匪患自然就消失了。 朝廷方面对这类流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闹得太凶了就管一管,对那些小打小闹的百人组织根本连管都不管。 现在,性质完全不同了,因为高原流寇对桶间峡谷的驻军进行了目的明确的屠杀性打击。再不痛击,其它地方的大营也将遭遇不测。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狄仁杰对拓跋流云一伙的结语。 “大人,帐篷整理停当了,您赶了一天的路,早休息吧。”年轻人过来请示。 “小路,大家在这种地方休息,难免心有怨言,你多安抚他们一下。”狄仁杰说。 年轻人行路名风,是陶荣在大理寺中重点培养的兄弟之一,说话清楚,办事利索,算得上可造之材。 “大人不避污秽,我们怎么敢有怨言?陶大哥说了,如果有事,我们十个人十条命,就是大人的挡箭牌。”路风拱手回应。 “陶荣是不是告诉过你,高原流寇还会来袭?”狄仁杰笑了。 他亲自离京做饵,陶荣肩上担着太大压力,自然会向十个年轻人千叮咛万嘱咐。 “是,陶大哥说过,流寇嚣张,来去如风,一旦遇险,就放旗花火箭报警。”路风回答。 狄仁杰皱眉,心里又多添了一层费解。在他看来,如果某些问题是所有人都能猜到结局的,那就一定存在古怪之处。 拓跋流云是江湖上少有的智者,既然连陶荣都能料到流寇会再次突袭,那样拓跋流云又怎么会算计不到官军另有埋伏? “这里有埋伏,流寇还会来吗?陶荣这样安排,岂非画蛇添足?”狄仁杰问。 路风想了想,低声回答:“大人,总要有人犯错,战斗才有胜负。屈汾阳大将军一向以治军严谨、令出必行闻名朝野,所以上面才会委以重任,命他镇守桶间峡谷。他在接任之时,一定以为自己不会出错,能够确保峡谷和大营的安全。结果怎样?看看满地尸体,我们就能明白,一定是他犯了不可原谅的大错,才导致满盘皆输。” “人人都会犯错,的确如此,的确如此。”狄仁杰有感而发,频频点头。 在大理寺这几年,他处理过的案子数以百计,几乎每一个案子中都有一名高智商、擅变诈的主谋。犯案之时,该主谋一定是算无遗策、机谋百变,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最终,主谋犯错,不得不落网认罪。 “盯紧他们,他们一定会犯错——”狄仁杰眼前豁然开朗,一下子明白过来。 兵法有云,巧攻不如拙守。 大理寺那么多擅长追踪、盯梢的好手,只要派一队人出马,专盯天竺僧、詹布两人,任何时候都不主动出击,只是潜藏在暗中观察记录。不出一个月,就能发现两人的秘密。 更何况,玲珑塔建成之后,必须经过七七之数,才是揭盖结果之时。 “小路,你说得很好,不枉陶荣平时屡次称赞你。”狄仁杰大声夸奖。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路风无意中说的话,给狄仁杰带来了最有用的启迪,这应该是一路赶来最大的收获了。 “谢大人称赞。”路风谦逊地拱手。 狄仁杰准备休息时,峡谷东天上,一轮明月已经升起。月华如水,普照着一片死寂的峡谷上下。 “屈汾阳大概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死于流寇之手。”狄仁杰又一次想到了老友。 屈汾阳是将门之后,自少年时就立下了铮铮誓言,毕生为大唐江山而战,直至马革裹尸、埋骨边关。与他相比,狄仁杰常常自愧不如。 “今晚,如果汾阳兄魂魄肯至,就托梦给我,为你报仇雪恨。”狄仁杰喃喃地低语。 路风十分细心,带来了防潮防寒的狗皮褥子,已经为狄仁杰铺好。 奔波了一天,狄仁杰极度疲惫,刚刚躺下,翻身就进入了梦乡。 很快,他听到了低沉呜咽的号角声,那是高原流寇特有的攻击信号。 “流寇果然来了。”他在梦中告诉自己。 那只是一个梦,狄仁杰觉得自己身在云端,向下俯瞰。衣衫褴褛、披发跣足的流寇潮水一般从北面涌来,刚刚跳出帐篷的官军来不及穿戴盔甲,已经被砍倒在地。 更可怕的是,流寇四面进攻,官军设置的鹿角寨栅形同虚设,完全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行动。 狄仁杰看到了屈汾阳,正如路风勘察后得到的结果,有七人同时围攻中军大帐,合力对付屈汾阳。 那七个人有备而来,一照面即得手,屈汾阳根本没有反击之力。 “嗯?屈汾阳从睡梦中醒来即被狙杀,那他怎么有机会放出信鸽?”狄仁杰猛然察觉到了问题。 那个梦从中断开,狄仁杰翻身坐起来,再度重复这个问题:“他在酣睡之中惊醒,立刻披甲提枪冲出帐篷,几乎在瞬间遭到狙杀。按照常理,他在战况不明的情势下,根本不会考虑放出信鸽,而只会上阵杀贼。也就是说——某个人代替他放出信鸽,而且伪造了信鸽被射中的事实,其根本目的是……故意通知大理寺,扰乱大理寺的视线。” 小睡之后,狄仁杰的脑子极度清醒,仿佛一面铜镜,将各种已经发生的、还没发生的事全都罗列其上。在镜中,他隐约看到了敌人的阴谋与阳谋。 “乱了大理寺,也就乱了长安城。”他迅速厘清了这种逻辑关系。 大帐里的蜡烛燃到底部,火头摇晃几下,无声地熄了。 狄仁杰起身,走到帐篷门口,静静地向外眺望。 另外两个帐篷里,年轻人们也已经进入了梦乡。 “为什么会梦见号角声?难道又是凶兆?”狄仁杰自嘲地摇头。 高原流寇很少连续两次袭击同一目标,这完全没什么意义,得利极少而且危险极大,是兵家之大忌。 “如果他们杀回头,就证明——”狄仁杰还没想清楚答案,帐篷右侧百步之外竟然真的响起了号角声。 他探出头去,向右侧一望,几十名嘴里叼着单刀,双手挽着强弓硬弩的流寇飞奔而来。 “有敌人,右侧接敌——左侧接敌,旗花火箭升空,保护大人——”路风的吆喝声连续响起。 原来,他们的酣睡声都是装出来的,早就枕戈待旦,静等敌人出现。 嗤嗤嗤三声,三支旗花火箭射向天空,在七丈高处“砰、砰、砰”炸开,化为五彩火焰冉冉盛开。 十名年轻人左手挽盾牌,右手提单刀,迅速将狄仁杰护在中间。 左右两侧的流寇一边飞奔一边射箭,两轮箭雨呼啸而至,将挡在前面的盾牌射成了刺猬。 “大人,撤进峡谷去,悬崖上有绳索,走——”路风贴在狄仁杰耳畔低叫。 第53章 一箭穿心(上) 那种选择其实是个错误,就像狄仁杰与陶荣之前讨论的,任何时候,撤入峡谷都不是个好选择,等于是又一次空门大开。 箭雨再至,路风身边有人倒下,保护圈出现了缺口。 “大人快撤,没时间了!”路风再次请求。 狄仁杰不再犹豫,向左侧撤退。 路风等人抱着盾牌横移,始终护住狄仁杰。 悬崖边垂着十几条绳索,应该就是流寇袭击大营时留下的。 狄仁杰拽住其中一条,迅速下滑,隐入峡谷。 路风等人没有跟下来,而是拔刀斩断绳索,守在悬崖边上,合力阻击敌人。 狄仁杰落地,脚下踩着的是一捆捆柴草。 他心里立刻有了不祥预感,马上向前闪身,避开柴草,到了一片草木稀疏的空地。 悬崖顶上传来厮杀声,敌众我寡的情形下,路风为首的十名年轻人凶多吉少。 “嚓、嚓、嚓”,一阵坚实有力的脚步声从对面传来,一路践踏着枯枝败叶。接着,一个魁梧大汉出现在狄仁杰的视野中,右手垂在身后,倒拖着一把七尺斩马刀。 “现在,谷底只有我们两个,正好做个了断。”大汉扬声招呼。 狄仁杰向前走,直到两人相距十步,才沉着地站定。 大汉身上胡乱披着灰袍,脸上胡须虬结,豹头环眼,凶神恶煞一般。 “拓跋流云?”狄仁杰问。 官府的海捕文书、缉拿告示上曾经多次出现过这名大汉——高原流寇的最大首领拓跋流云。 “是我。”大汉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意。 “袭击官军大营是死罪,狙杀朝廷官员也是死罪。”狄仁杰缓缓地说。 他曾想过与拓跋流云对敌,但不应该是这种情况下,因为他一直都很清楚,拓跋流云是智者,而不是莽夫。 “自从带领流民揭竿而起,我就将个人性命抛之脑后了。狄大人,杀一个屈汾阳还不足以扬名天下,如果今晚杀了你——大理寺掌权人,我拓跋流云就成了江湖上人人畏惧的大人物。这种时候,不该冷冷清清,而应该热火朝天,是不是?”大汉猛地挥手,举起斩马刀,在空中连摇了三圈。 立刻,峡谷顶上闪出几十人,点燃火箭,急射下来。 柴草接二连三地点燃,将谷底变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圈。 火光中,大汉哈哈大笑,双手拄着斩马刀,骄横狂傲,气势逼人。 “拔刀吧,让我和兄弟们都见识见识狄大人的厉害!”大汉脸上满是嘲讽。 借着火光,狄仁杰仔细打量那大汉。 他始终觉得,无论是缉拿告示上的画像还是面前的真人,都无法跟想象中的拓跋流云联系在一起。 依照大理寺仵作们的解剖理论,任何一名四肢发达、肌肉雄健的囚犯,都不会兼具缜密的思维能力、诡诈的调度能力。上天制造万物之时,早就融合了阴阳调和、刚柔有别的指导思想,不可能让强者更强、弱者更弱,而是相互牵制、总体平衡。 就像现在,即使身陷火圈,狄仁杰仍然不肯全信对方的身份。 “放下屠刀,回头是岸。”狄仁杰说。 大汉狂笑:“放下?回头?烈火作证,上面的兄弟们作证,我拓跋流云永远不可能放下这把斩马刀,也永远不可能做官府的阶下囚。来吧,今晚能够挑战大理寺狄大人,就算当场死了,也是一生荣耀,哈哈哈哈……” 还未开战之前,狄仁杰已经观察到大汉的脖颈、肋下、下阴存在三处明显破绽,只要成功地攻击其一,就能一击必杀。不过,这不是狄仁杰想要的结局。 他向四面望,路风等人已经倒下,悬崖顶上火把晃动,火光下全都是衣衫褴褛的流寇。 “这一役,只要杀了拓跋流云,流寇就会四散溃逃,再也不会对各州各县造成威胁了。”狄仁杰暗自思忖。 如果放在从前,能够做到这一点,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现在,他不禁高兴不起来,而且脑子里布满了崭新的疑问——“拓跋流云数日内二次率众袭击桶间峡谷,并且摆下阵势单挑大理寺官员,为的只是立威扬名?不不,绝对不是这样,一定另有真相,敌人一定另有安排。” “拔刀,受死吧!”大汉狂吼。 悬崖上的人一起拍手叫好,为大汉助威。 狄仁杰缓缓拔刀,单刀只出鞘一半就停住。他想给对方最后一个活命的机会,也是给大理寺留一条破获桶间峡谷怪案的线索。 大汉向前猛扑,斩马刀贴地卷来,将地上的落叶、枯枝、尘土、砂砾全都扫荡起来,一起扑向狄仁杰。 狄仁杰矮身侧避,向前突进,与大汉擦身而过。 “你不是拓跋流云,你到底是谁?”刹那间,狄仁杰快速说了几句话,揭破对方身份。 “去死吧,没有人相信大理寺,你们只是狗皇帝的狗腿子。总有一天,我要带领兄弟们杀到长安去,把狗皇帝的人头揪下来当夜壶。”大汉一刀斩空,立刻收刀后退,双手横刀,死死盯住狄仁杰。 狄仁杰始终没有拔刀出鞘,刚刚只一个回合,他就试探出,高原流寇另有诡计,两次袭击桶间峡谷,只不过是在为另一个诡计做铺垫。 正因如此,他更不能一刀斩杀对方,而是应该抓捕活口。 “今晚,你死定了。”大汉诡谲地笑起来。 “那倒未必,左近的大营官军马上就要杀到,这一次,死定了的是你和高原流寇。”狄仁杰淡淡一笑。 “我们死了……呵呵呵,接着狗皇帝的死期就到了,我们先死,黄泉路上等着活扒了他的皮。”大汉怒喝一声,斩马刀斜劈,向着狄仁杰的肩膀砍下来。 狄仁杰不再闪避,猛地欺身直进,肩膀撞上对方心口,刀柄则狠敲对方下阴。 只一招,大汉踉跄后退,手捂下阴,痛苦嚎叫。 狄仁杰猛扑上去,扣住大汉的咽喉,腰间发力,力贯右臂,硬生生把对方按倒在地。 “你不是拓跋流云,现在该报上名来了吧?”狄仁杰冷笑着问。 悬崖上的喧嚣声停了,所有人鸦雀无声。 “去死吧——”大汉桀桀怪笑。 蓦的,乱草丛中探出六把钩镰枪,分别扣住狄仁杰的发髻、肩膀、袖口、腰带、小腿、脚踝,向六个大力扯动。 钩镰枪的枪杆足有八尺长,狄仁杰拔刀,但已经无法威胁到伏在暗处的流寇。 大汉跳起来,双手举刀,嗬嗬狞笑。 “你不是拓跋流云,你们不是高原流寇,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生死关头,狄仁杰心如明镜,瞬间想通了很多问题。 镇守桶间峡谷的是官军正规部队,屈汾阳更是征战沙场的老手,不可能被一群流寇一夜间全歼。按照双方尸体比例计算,差不多五十名官军才能换敌人一条命。这种比例实在太恐怖了,只能证明,突袭桶间峡谷的都是一流杀手,而不是毫无纪律性、战斗力一般的流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流寇的铠甲和武器都来自民间铁匠,工艺一般,杀伤力有限。 路风等人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大理寺高手,虽然只有十个人,但应该能够力敌流寇五百人而不落下风。现在,流寇两轮箭雨、一轮地面冲击,路风等人便倒下去了,真是无法令人相信。 狄仁杰从对方的弓箭、钩镰枪判断,这是某一国悉心培养的刺客部队,故意假扮高原流寇,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54章 一箭穿心(下) “杀了你,大理寺就完了。大理寺完了,长安城也就完了。”大汉大踏步向前,距离狄仁杰五步,缓缓地站定。 狄仁杰被钩镰枪锁住,单刀在手,却动弹不得。 “杀了我,大理寺仍然是大理寺,长安城仍然是长安城。”狄仁杰笑了。 他一直都很清楚,是大理寺成就了自己,而不是自己成就了大理寺。 “死在这里……不能辅佐大唐江山社稷,不能看着陶荣和柳叶成长,不能把大理寺历年来积累的陈案一个个查清,不能实现平生青云之志,不能亲眼目睹大唐一统天下威加海内,不能万古流芳名垂不朽……还是不甘心啊!”狄仁杰在心底黯然长叹。 他从不惜命,只恨上天作弄,无法为大唐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什么话,见阎罗王去说吧——”大汉手中的斩马刀旋风一舞,当头砍下。 狄仁杰没有闭眼,死死地盯着那把斩马刀。 既然决定了亲自做饵,他就料定了此行会有危险,但就这样死于桶间峡谷,心中大大地不甘。 斩马刀呼啸而下,狄仁杰心中一寒,只能等着这个大不甘心的结果。 “玲珑暴亡时,是否也是心有不甘?老孔和朱鹊呢?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赴死?”生死须臾之间,狄仁杰想到的仍然是案情,而非个人荣辱。 骤然间,一支狼牙雕翎箭从暗处飞来,精准无误地射中大汉心口,随即一箭穿心,箭镞从后背直透出去。 斩马刀落地,距离狄仁杰的脖颈只差半尺。 “是……谁?是谁——”大汉捂着心口,却不敢碰那支羽箭。 峡谷南面最高处,有一人矗立在大树最顶端。树随风动,那人与树融为一体,一手挽着长弓,一手反握着羽箭。 明月从那人背后照过来,将他映成了一个漆黑的影子。 “杀……杀了他,杀了他!”大汉厉声嗥叫。 峡谷北边有三人跃下悬崖,穿过峡谷,向南突进。 树尖上的射手缓缓张弓,弓弦上扣着三支长箭。 风愈急劲,树愈摇荡,他手上的弓箭就愈发稳如泰山。 三名杀手扇面形散开,由三条路线向南攀登,迅速接近那棵大树。 数百人仰面观望,那射手突然引弓发射,三支箭同时离弦,却是射向三个角度,准确地射中了三名杀手,个个一箭穿心,一击毙命。 “是他,是他,怎么是他?”大汉噗通一声跪倒,绝望地以头触地,以那样一个古怪的姿势断了气。 狄仁杰放弃腰刀,反握斩马刀,旋风一舞,将右手边草丛里的杀手斩杀。 以钩镰枪偷袭的杀手都被树尖上射手神乎其神的箭术惊呆,直到狄仁杰再杀两人,其余三人才猛醒过来。 狄仁杰屈膝弹跳,身在半空,再杀两人,只剩那扣住自己发髻的杀手。 这一次,他不再迅猛出刀,而是左手反扣钩镰枪,右手抡刀斜砍,将钩镰枪一斩为二。 那杀手来不及逃窜,斩马刀已经架在他的脖颈上。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狄仁杰冷峻地耳语。 他们隐藏在树丛中,避开了峡谷两侧所有人的视线。 “我们是流寇,是高原流寇……”杀手瑟瑟发抖,但依然嘴硬。 他穿的衣衫虽然褴褛不堪,但只是外面一层如此,里面的衣服却干干净净。再者,他脸上涂着污泥,脖颈以下却白皙干净,浑身没有一点污浊气息。 “你的同伴怎么死的,看到了吧?不想死,就说实话,我可以饶你一命。”狄仁杰说。 大汉一死,那射手居高临下,凭借精湛的射术掌控全场,杀手们根本无计可施。所以,战局立刻转入僵持,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是……我们是……”杀手开始犹豫,即将说出狄仁杰想要的答案。 在狄仁杰看来,那个答案仿佛是一层窗纸,一旦捅破,京城里发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诡案,也将迎刃而解。 “说吧,说了就可以走了。”狄仁杰紧逼一步。 “我们都是——” 一支雕翎箭凌空而至,准确地掠过狄仁杰身侧,射入杀手的心口。 狄仁杰翻身闪避,那杀手哀嚎了一声,仰面倒地。 “怎么回事?那射手到底是救人还是杀人?”狄仁杰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能弯腰缩身,躲在一棵枯树后面。 他懊悔自己过于大意,仅仅凭着射手射杀那大汉就将对方视为朋友。如果这一箭瞄准的是自己,亦是一箭穿心,瞬间夺命。 狄仁杰没有丝毫耽搁,立刻拖着斩马刀潜入树丛,猫着腰向南,斜插射手栖身的那棵大树。 四周沉寂下来,那射手一张弓、一壶箭控制全场,再也没有人胆敢冒险抢攻。 狄仁杰到了峡谷南岸,隐身于一块岩石后面。 他向树顶窥视,那射手身姿洒脱,挽着空弓,右手按在箭壶的雕翎上。 不知为什么,那种姿态竟让狄仁杰有似曾相识之感。 “对方是这群杀手的仇家吗?现在杀手身份不明,此人的身份就更扑朔迷离了。如果他能现身作证,就能找出杀手假冒高原流寇的原因,一举将幕后真凶挖掘出来了。”狄仁杰无法猜度箭手的身份,但“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基于这一原则,他必须冒险接近那棵大树,与对方取得联系。 蓦的,东、北两面有战鼓声隆隆响起,官军的骑兵从暗夜里涌出,一手提着武器,一手高举火把,形成了一条起伏奔腾的火龙。 峡谷北岸的杀手们惊慌四散,但官军铁骑速度惊人,扇面形进攻,其中一队笔直冲入峡谷,扫荡从北岸跳下来的杀手。 狄仁杰一直紧盯树尖,趁着官军出现、场面混乱之时,他迅速向前,借着山石、草木的掩护,抵达相距大树仅有十步的南面暗处。 如他所料,箭手飘然落地,向南撤离。 狄仁杰屏住呼吸,等箭手经过时突然闪出,斩马刀的寒刃压在对方肩上。 “就这样感谢救命之恩?”那杀手蒙着青布面罩,说话含混不清。 “跟我回去,把事情说清楚。如果你真想帮忙,就别轻举妄动。”狄仁杰冷冷地说。 对方赤手空拳,长弓斜背在肩上,似乎没有反击之力。 “我不是官家的人,没必要管官家的事。”那人回答。 “你曾在京城出现过,又跟着我们一路赶来桶间峡谷,敢说不管官家的事?”狄仁杰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相信直觉,这射手一定跟自己照过面,也交过手。 “真是好笑,好笑之极——”那人冷笑起来。 “跟我回去,座上客还是阶下囚,自己选吧。”狄仁杰丝毫不敢放松。 陶荣、柳叶不在身边,他必须全神贯注,方能险中求胜。路风等年轻人死于“流寇”之手,他必须把真凶找出来,才能安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多管闲事,救你一命?唉,这个混账世道啊,做人难,做好人难,做个不求回报的真好人更难……好吧,我跟你回去。不过,你最好把斩马刀拿开,这伙流寇的脏手碰过的东西,真的令人作呕。”那人轻轻举高双手,慢慢地向着狄仁杰转身。 狄仁杰后撤一步,刀刃仍然架在对方脖子上。 “好了,走吧。”那人说。 狄仁杰眼睁睁看着对方转身,在他的视线中,最初看到的是对方后脑,等对方转过身,看到的竟然又是后脑。 当对方开口时,一张大嘴就嵌在后脑上。 狄仁杰吃了一惊,当下的情形跟来顺楼一模一样,对方瞬间变成了长着两个后脑的“无面人”。 刹那间,那人双臂一垂,袖口下面寒芒闪动,两支袖中弩同时发射,嚓嚓声不绝于耳,至少射出了十几支三寸断头弩。 狄仁杰仓猝仰身,斩马刀后撤,刀身挡在胸口。 十几支断头弩射中斩马刀,另外几支则擦着狄仁杰的面门走空,射在后面的岩石上,锵锵连响,溅出一连串火花。 第55章 迷魂蚁穴(上) 弩箭掠过时,狄仁杰鼻翼里闻见一股腥甜香气。 “箭上有毒……”他只想到这一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感觉后背擦过草地,正被人拖着前行。 他勉强睁眼,拖着他手臂的正是那射手。 月已西斜,四周沉寂,应该已经远离了峡谷。 走了一阵,狄仁杰完全清醒,辨认出了前进方向。他们应该处于峡谷的西南方向,道路越来越崎岖难行,渐渐进入一个荒僻的山坳之内。 “你醒了?”射手放开狄仁杰的手腕。 “你是什么人?为何又要杀我又要救我?”狄仁杰问。 “呵呵……”射手轻笑起来,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坐下,“此一时彼一时,我做事向来只凭心情,绝不会考虑后果。死在流寇刀下,是一件很耻辱的事。你是大唐江山的重臣,要死,也得光明正大、慷慨激昂地战死,不是死于小人偷袭、荒郊野地。在这个年代,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死法,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死法,绝对不能混为一谈。” 狄仁杰竖着耳朵谛听,射手此刻虽然以“男声”说话,但细枝末节之处,既有北方胡族人的说话特点,也有年轻女子的喉音。 江湖奇术中有一门“变声术”功夫,正是对方此刻使用的这种。 “救了我,我仍然会抓你。”狄仁杰说。 射手点头:“对,大理寺铁面无私,天下皆知。我救你,不图你报答宽宥。他日见面,我们也许仍然是生死仇敌,但我今晚还是决定救你,与任何前因后果无关。” “你是詹布的人?英华宫的人?西凉州的人?北方胡族流放部落的人?东北藩王的人?天竺麒麟王的人……”狄仁杰把脑子里能够想到的敌方势力全都罗列出来,一边问一边紧盯射手的侧影,试图从对方一瞬间的表情反应上找出答案。 射手又笑了:“不要刺探我了,在这局棋里,你永远都找不到我。我只是一个影子,时有时无,可有可无。你不想见的时候,我来了,你想见的时候,我也许就消失了。啊对了,我其实更像一只蜉蝣,朝生暮死,生命短暂,只看见日出日落,却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也许做完了今晚的事,天明时,我的生命已经结束了——这里很安静,也很安全,你睡一会儿吧,你睡着了我就走。” 忽然间,射手的声音变得无比感伤,喉咙哽住,似乎要哭出来一样。 狄仁杰听不懂那些话,既然是棋局,那么每一枚棋子都有自己的位置,哪怕是被堵塞气眼后提走的死子,都始终保留着自己的位置,证实自己曾经存在。 “棋局上没有影子。”他说。 “有,只不过你看不见,因为你不是对局者。跟我一样,你也是棋子,命运也掌握在别人手中。”射手说。 “如果连死都不怕,那就闹个天翻地覆,把这棋局掀翻,让自己活个痛痛快快,岂不更好?总胜过一个人自怨自艾地活着、梦游梦呓地死去。只要是人,就不该生如蜉蝣或者影子,不是吗?”狄仁杰连问。 “那是我的命。”射手怅惘地长叹。 “我命由我不由天。”狄仁杰沉声说。 这句话是他少年时的座右铭,一直激励着他奋发图强。他的同学、伙伴中,极少有人敢于仰望天空、心系苍穹,大部分都俯首帖耳、唯唯诺诺,活得像磨道里的驴子,在一圈一圈的辛苦劳作中,走完悲哀的一生。 那些人把自己的一生视为“命”,并且笃信一个人能否飞黄腾达,就在于“一命二运三风水”。既然命、运、风水里注定没有的,就等于是上天定数,只能逆来顺受,绝对更改不了。 只有狄仁杰坚决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无时无刻不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直到名满京城,入主大理寺,成了六扇门第一人。 “我命由天不由我。”射手摇头。 “还有两句话,你一定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天命由天不由我,天命由我不由天。”狄仁杰淡淡地说。 以上四句话,曾经刻在长安城外大觉悟寺后院的“知荣辱壁”上,四面虬龙围绕,字字衬托莲花。 四句话的顺序依次是——“我命由天不由我,我命由我不由天;天命由天不由我,天命由我不由天。” 在狄仁杰看来,只有做到最后一句,才算真正突破了人类的智慧极限,达到“人定胜天、胜天一线”的超凡境界。 “你不是影子,怎知影子之哀?”射手低头长叹。 “你不说,当然没人知道。你说了,就会有人知道。”狄仁杰回答。 “我说了,谁会听?”射手又问。 “我会听。”狄仁杰深深地点头。 这一刻,他们远离桶间峡谷的浴血厮杀,也暂时忘却了彼此之间的敌意与矛盾,超然物外,飘然出尘,只剩下人生智慧的诚恳砥砺。 “那边——”射手向对面指着,“有一个秘密的山洞,随我过去,秉烛夜谈,如何?” 狄仁杰艰难地起身,顿时觉得头晕目眩。 “好,走吧。”他点点头。 现在,他迫切需要了解对方的身份,之后抽丝剥茧,找到隐藏在流觞棋馆、来顺楼的那些诡谲秘密。 射手在前,转入山坳深处。又走了几十步,弯腰进了一个掩藏在藤蔓背后的山洞。 狄仁杰跟进去,左弯右绕,斗折蛇行,终于到了一个高约七尺、宽约五丈的洞中。 射手点燃了洞壁上的蜡烛,山洞中顿时有了亮光和生机。 狄仁杰向四面观察,左侧地上铺着干草,算是床铺,右侧摆着几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权充桌椅。虽然极度简陋,但只要有干粮和清水,就足够一两个人藏身数日了。 射手背对蜡烛,五官藏在暗处。 狄仁杰明白“两个后脑”只是幻术,已经不再惊惧厌恶了。 “十二年前,在陇西饮马河牛尾镇,山洪爆发之后,一户人家的草屋被冲垮,父母拼了老命,把唯一的女儿放进木盆,想留住全家人唯一的希望。可是,山洪湍急,河水暴涨,木盆在漩涡里团团转,马上就要倾覆。如此一来,勤俭善良了一辈子的两口子不但自己要死,也将眼睁睁看着女儿葬身洪流之内。他们不甘心,哭天喊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射手陷入了对于往事的追忆之中。 狄仁杰知道那件事,但却没有打断对方,任由那射手说下去。 “关键时刻,一个年轻人跨马渡河,一把抓住了木盆里的小女孩,冲上对岸,把小女孩放到大树的树杈上。他不顾危险,连续两次下水,把女孩的父母救上岸,放下两锭银子,飘然策马而去。从那天起,那家人请人画了恩公的画像,供在家里,早晚烧香叩拜,愿恩公长命百岁,福寿安康。如果没有这个从天而降的年轻人,他们一家人早就葬身洪流,投胎转世去了。你说,这种大恩,该怎样报答?”射手问。 第56章 迷魂蚁穴(下) 狄仁杰缓缓回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做善事不为求得报答,而是本着自己的良心去做。该向前时,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深沟天堑,也要奋不顾身冲锋;该退缩时,就算前面是金山银海、龙椅乌纱,也必须按捺贪欲、谨守道德。我可以告诉你,救人的年轻人早就忘记了这件事,被救的一家三口好好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报答。” 他们说的其实是一回事,那年在饮马河洪流里冒险救人的,正是狄仁杰。 “我就是那个小女孩,自从看到恩公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此生至死,从身到心,都属于他了。”射手低声说。 狄仁杰摇头:“可是,他并不需要任何人以身相许。那时候,他虽然还没有进大理寺,却早就决定了一生的志向,那就是——为了天下百姓福祉而活,为了大唐江山稳固而战。” 其实,他做过很多善事,救过很多平民。如果每个人都来报答他,整个大理寺都容纳不下。所以,“施恩不图报、行善不留名”一直都是他的做事原则。 “不行,这是那个小女孩一生之愿,今天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如果不能得偿所愿,就算她以后做了皇后,也不会开心的。”射手怅然低语,一连三叹。 狄仁杰摇头:“只要你把发生在长安城的那些诡事全都说出来,就等于是对我的报答了。” “夜还长,我们有得是时间慢慢说——”射手轻轻一吹,燃到一半的蜡烛就熄灭了,“恩公,我的命是你的,拿去吧……” 狄仁杰后退,但黑暗中人影一闪,射手已经扑过来,将他牢牢抱住。 他还想说话,对方散发着淡淡幽香的唇无声地贴上来,令他心神一荡。 “只能冒死一搏了——”无奈之下,狄仁杰陡然间吸气,随即停止呼吸,让自己进入神游物外、身心分离的微妙境地。 这种与“天竺龟息功”相近的功夫来源于佛门禅宗,名称为“易筋锻骨之章”,能够让人进入“假死”状态,不受外界任何诱惑侵扰。昔日西天求经之人能够抵御沿途的种种女色诱惑,亦是因为有这种绝代武功相助。 黑暗中,狄仁杰“死”了,不动不想,不迎不拒。 当他“活”过来时,仍然躺在洞中的干草上,但那射手已经不见了。 “易筋锻骨之章”让他婉拒了那射手的报答,保全了自己的清誉。他一直都很清楚,身在大理寺高位,唯有时刻苛求自己,才能正心正身,做一个堂堂正正、大公无私的好人、好官。 他走出山洞,寻路出山,与西南骠骑军大元帅李万成亲率的官军大部队会合。 路风等十人的遗体已经送回大理寺,他们没有辜负陶荣的嘱托,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了狄仁杰。 “拓跋流云已死,大理寺狄仁杰大人单枪匹马深入绝境,击杀高原流寇贼首拓跋流云,立下绝世奇功。”官军的请赏公文早就写好,飞马送往长安。 一夜激战之后,敌方没有一个活口,除了当场毙命的,那些受伤者全都挥刀自尽,不当俘虏。 “高原流寇肯定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而且对主人忠心耿耿,宁肯自杀也不泄露主人的秘密。”狄仁杰感叹。 他谢绝了李万成派人护送的好意,单人独骑回京。 直到此刻,他还是希望自己成为敌人关注的“饵”,能够二次聚集人马狙杀,给自己提供更多线索。 很可惜,直到狄仁杰进了长安西门,身边都没有出现一个可疑人物。 对于路风等人的死,陶荣十分沉郁。 “我们低估了所谓‘高原流寇’的力量,没有意识到,歼灭桶间峡谷大营的不是流寇,而是杀手集团。陶荣,这不怪你,我亲自带他们出去,却没能带他们活着归来,罪责在我。”狄仁杰也深深自责。 “大人,其实我们每个人早都做好了随时为国捐躯的准备,今日死的是路风他们,明日也许就轮到我和陶荣。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大家加把劲,早点抓到真凶,为路风他们报仇,才能告慰他们于九泉之下。”柳叶说。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大人,不要再难过了。”胡先生也说。 他们共同面对这次的“惨败”,各自稳定情绪,重新梳理案情。 桶间峡谷夜战中,收获的唯一“好消息”就是拓跋流云之死。李万成的请赏文书入京后,文武百官和平民百姓全都欢欣鼓舞,认为高原流寇失去贼首后,不日即将溃散,再也不会危害州县。 只有狄仁杰清醒地知道,拓跋流云没死,手持斩马刀的大汉只是一个活在通缉告示上的傀儡。 或者说,拓跋流云为了更好地隐藏自己,故意放出假情报,让各州县的衙役们画出了错误的贼首。 当下,那个与通缉告示上的画像完全吻合的“拓跋流云”伏诛,等于是向世人宣告——“拓跋流云”死了,高原流寇散了。 “看起来,拓跋流云为我们设置了一个‘迷魂蚁穴’。”狄仁杰告诉三个人,“在蚁穴世界里,他伏下各种暗线,始终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无论是来顺楼、流觞棋馆、桶间峡谷还是宫中怪事,都是蚁穴的一部分。我们进了蚁穴,就等于是进入了他的棋局,左冲右突,不得要领,所有找到的没找到的门户,都是他刻意布下的,一路走去,总会进入他的陷阱。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打破这个蚁穴,跳出拓跋流云的棋盘。” “找到那个胡族女子。”陶荣一针见血地指出。 “全城大索,将东坊、西坊的胡族人聚集点翻个底朝天,把她挖出来。”柳叶立刻接话。 胡先生久未开口,微微眯着眼睛,指甲在桌上轻叩着,发出笃笃之声。 柳叶情急,又要发作,被陶荣轻轻按住。 狄仁杰意识到了拓跋流云的“蚁穴”,又遭受了桶间峡谷的重创,所以再一次严苛地审视自己经过的所有战事。 胡先生是他的镜子,现在,他就等着这面镜子毫不留情地指出自己的谬误之处。 “一切皆为蚁穴。”胡先生终于开口。 “什么?”柳叶愣住。 陶荣在自己额头猛拍了一掌,脱口大叫:“哎呀,是是,胡先生说得对,一切皆为蚁穴,我们经过的、未经的全都是蚁穴。如果继续向前走,仍然是行走在蚁穴之内。错了,追查那胡族女子是一个更大的错误……柳叶,重新想,重新拓展思路,忘掉那胡族女子吧……” 胡先生的话恍如一声惊雷,将两个年轻人震醒。 在山洞中,射手说过,那一晚是最后的机会。也就表明,一晚之后,对方将飘然远遁,或者是抛弃这个身份,或者是抛弃某种想法,有极大可能从此消失。而且,射手自己承认是“影子”,影子一旦消失了,就不再有任何痕迹,到哪里去找? “胡先生说得好,请继续——”狄仁杰说。 “与其浮想联翩,不如只执一端。与其满眼中见天花乱坠,不如坚守吾心静待繁华落尽。与其远眺江河淘淘,不如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胡先生又说。 厅堂上下,忽然鸦雀无声。 胡先生说的,正是局外人、棋外人、蚁穴之外的人最应该的做法。 这也就证明,他已经跳出蚁穴,回到正常世界中来。 “城外闹事,闹得再凶,不过是为了扰乱视线。真正能决定天下形势、主宰天下进退的,仍然是长安城里的九重城阙。拓跋流云越是千方百计经营‘迷魂蚁穴’,就越证明,他图谋的是蚁穴之外的世界。”胡先生再次解释,“我敢断定,他已经在城中甚至是在宫内。” 柳叶啊的一声跳起来:“什么?怎么可能?他怎么敢如此胆大包天?” 第57章 宝塔初成(上) 正是因为胡先生的启发,狄仁杰才蓦地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桶间峡谷一战,假的拓跋流云应该是主动求死,以此来结束高原流寇的集体命运。 经此一战,拓跋流云、高原流寇的历史就结束了。自此之后,从长安到天竺,再没有流寇之患。 “天下太平,世道静好,京城里的九五之尊、达官贵人们也就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从此过上纵情酒宴、声色犬马的陶醉日子。”狄仁杰能够预料到长安城的未来。 大唐长安本来就是一座快乐之城,吸引着五湖四海、边远国家的富人聚集于此,其繁华快乐、美妙迷幻之处,对于远道而来的宾客而言,仿佛蚂蚁找到了蜜桶,身心俱迷,再没有离开的勇气。 “此刻,谁拥有这座城,谁就拥有了世界的核心。”狄仁杰走出门口,向皇宫方向远眺。 他是个严苛自律的忠臣,自读书识字起,心里只有“精忠报国”四个字,脑子里从未出现过觊觎皇位的野望。相反,活着的每一天,他都发誓要“忠君、报国”,为了李唐江山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朝堂之上、江湖之中另有一些人却不这样想,而是飞蛾扑火一般,奋尽平生之力,要谋夺那把金光灿灿的龙椅。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早就成了历朝历代开国皇帝的首条祖训,严令皇子皇孙们日日诵读,镌刻于心。 “这一次,难道拓跋流云也想做一只扑火的飞蛾吗?”狄仁杰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 “大人,下一步如何行动?”柳叶按捺不住,再次跟出来。 “去睡。”狄仁杰只回答了两个字。 胡先生微笑着将这两个字做进一步的解释:“小柳叶,大人的意思是,以不变应万变,任由天地之间风狂雨暴,我们全都稳居大理寺,俯瞰城外变化,谨守九重城阙。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唯有心定,才能定后后动、动而后得、得而后战、战而后胜。” 陶荣在柳叶肩上拍了拍:“好了,少问多听,随时听候大人的差遣。另外,非常时刻,不要孩子气,不要焦躁冒进,不要说错话做错事——” 柳叶噘起了嘴:“你们一个个的……老是打哑谜,说话云里雾里的,就欺负我没有学问。我去磨刀,磨好了刀等着上阵杀敌。”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其实大家都明白,这种敌我相持不下的时候,动脑比动手更重要。 在狄仁杰安排下,大理寺突然进入了一个“冬眠期”,几百流星斥候全都偃旗息鼓,撤回大理寺,各自安歇。换句话说,大理寺放弃了对长安城的控制权,收缩防线,一退千里。 一日之间,长安城表面一如平常,但实际上却空门大开,陷入失控状态。 “不破不立、大破大立”——狄仁杰用的正是“绝地求生”的缓兵之计。 他希望隐藏在暗处的反贼们能够快速意识到这一点,主动跳出来,然后加速行动,将自己的狼子野心暴露无遗。 子时末,狄仁杰从沉睡中醒来,翻了个身,从窗中遥望明月。 他刚刚做过一个梦,似乎重回年轻时,快马蹚过饮马河,俯身从木盆里捞起那个小女孩。 “她长大了。”狄仁杰叹息。 救人时,他什么也没有多想,只是天性使然,不愿看着无辜百姓葬身于山洪之中。当下,他忽然有些怅然,如果早知那小女孩长大后会卷入长安城之变,并且有可能成为大理寺的劲敌,他还会驰马援手吗? 窗外廊下,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胡先生,什么事?”他从脚步声分辨出来的是谁。 “大人,我在您换下来的衣衫里找到一件物事,应该十分重要,特来禀报。”胡先生隔着窗子回应。 狄仁杰起床开门,门外月华如水,照在胡先生身上。 “大人。”胡先生拱手,在狄仁杰眼前展开一幅布帛画,“是在您的腰带里发现的,应该是某个人趁着您施展‘易筋锻骨之章’时,拆开腰带塞进去,又把腰带缝好,所以您没有及时发觉。” 那幅画里只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身着粗布衣衫,站在丝瓜架下。 狄仁杰费力思量,从女子脸上依稀找到自己救过的那个小女孩的五官特征。 “是她。”他点头。 “她把这幅画缝在大人的腰带里,应当代表了一种诀别之意。”胡先生的脸色越来越严峻。 狄仁杰点头:“胡先生,我已经把桶间峡谷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你,没有一丝遗漏。你说说看,她先后出现在来顺楼和桶间峡谷,究竟要干什么?” “她是我们的敌人,但却良心未泯,在正面交锋之前,必须先报大人当年的救命之恩。我想,恩已经报过,接下来,她就要粉墨登场了。”胡先生回答。 “在京城里粉墨登场?”狄仁杰苦笑。 要想登场,必须得有舞台。狄仁杰暂时想不出,东坊、西坊、皇宫……哪里有供这女子登场的地方? “大人,当下最要紧的是,玲珑塔即将落成。线人和斥候每隔两个时辰向我禀报一次那座塔的进度,您绝对想不到——天竺僧和詹布建那座塔就像农夫在院子里垒个鸡窝一样,工匠们三班倒,日夜不停,詹布一直站在塔上,三天三夜都没下来过……”胡先生说。 狄仁杰没有忽略这一点,并且从詹布的工作状态中得出了一个结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一次,他感觉詹布根本不是为了皇上和玲珑建塔,而是为了自己。可是,这就形成了另一种悖论——玲珑塔只对亡者有用,詹布是活人,宝塔建成后对他毫无用处。那么,他拼命建塔,所为何来? “大人,我猜度,玲珑塔建成后,天竺僧和詹布一定会邀请您审核验收。那是个好机会,近距离勘察宝塔,借机刺探詹布的秘密,或许我们能就此迎来转机,逆转局势……”胡先生沉吟着说。 皇上早就说过,建塔的过程中,全权委托狄仁杰监工。那么,他必定也是最终的验收者。 在天竺傀儡戏带来的幻觉中,他已经进过塔。这一次,他亲临塔内,应该有更多有效的发现。 “大人,刚刚经过陶荣住的地方,他也没睡,正在磨刀,跟柳叶一样。这一战,我们无法置身事外,只能迎着枪林箭雨向上冲了。”胡先生感慨万分地说。 “他们还年轻,扛不住巨大压力。无妨,无妨,一切有我呢,就算大理寺的天塌下来,由我顶着。”狄仁杰淡淡地说。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进入这个大门时的第一天,他就曾发誓要一个人把大理寺的天托起来,这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无私情怀,至死不改。 “大人,我有句话,没道理、没骨气、没品位但又不得不讲,如果说错了,望大人见谅——其实在那个山洞里,若是大人不使用‘易筋锻骨之章’,或许已经有了解决问题的线索。”胡先生犹豫再三,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这些话饱含着人生的“功利性”,为了最快速、最便捷地解决问题,暂时性地放弃原则、理想、品格,等到问题解决、危机过去,再重拾自己所谓的“原则”,再标榜自己的“品格”。 朝堂之上,此类擅长“随机应变”的伪君子多不胜数。至于狄仁杰这样的真君子,却少之又少,屈指可数。 第58章 宝塔初成(下) “是啊,只要稍稍变通,事情就的确容易办了。不过,胡先生,我狄仁杰的做人原则不像天上的月亮,有时圆,有时缺,圆了又缺,缺了可以再圆。狄仁杰只有一个,狄仁杰的做人原则也只有一个——君子不欺暗室,不可德行有亏。”狄仁杰淡淡地说。 他知道胡先生是好意,也知道胡先生了解自己的原则。只不过,大家同时处于混沌困窘之中,胡先生巴不得能早日破案,才会有“不如暂时苟且”的念头。 胡先生拱手,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其实,大理寺每个人都知道,如果狄仁杰是伪君子,那么任何事、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可以“暂时苟且”,都可以得过且过。偏偏他不是伪君子,而是真君子,所以“苟且”二字,永远不会在大理寺出现。 胡先生把画交给狄仁杰,拱手告退。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狄仁杰低头看着那幅画。 画中人单纯质朴,还没有沾染红尘俗世的种种陋习,眼神平正温和,充满了善意。可是,出现在来顺楼、桶间峡谷的那个女子,却是诡诈多变,十足是浪迹江湖多年的黑道老手。 “长安城是座大染缸——”狄仁杰记起了刚到长安时,官场前辈们说过的一句话。数年来,他谨言慎行,每日三省自身,才极其艰难地保住了自己清白的一面,没有跟大多数人同流合污。 当下,他只希望度过此劫后,那女子能够洁身自爱,离开染缸,重拾一颗温良之心。 一日之后,狄仁杰接到玲珑轩那边的通知,玲珑塔已经建成,天竺僧和詹布邀请他入塔检验。 狄仁杰离开大理寺时,长安城已经华灯初上,东坊、西坊那边人声鼎沸,又一个醉生梦死、乐不思蜀的迷离之夜拉开了帷幕。 斥候全部撤回之后,长安变成了一座不设防之城,黑夜掩盖了各种男盗女娼的罪恶勾当。 “没有大理寺,没有我们这些人,长安就变了。”狄仁杰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空门大开”只是他的缓兵之计,一旦条件成熟,大理寺立刻全体出动,消灭罪犯,重整乾坤。 一进宫门,狄仁杰就望见了那座七层高塔。每一块贝叶金砖都自带光芒,那些镌刻在金砖上的符文连成了一条几百丈长的飘带,绕着塔身堆叠向上,一直缠到塔尖,变成了一道直冲霄汉的金色剑芒。 它是一座塔,但跟中原所有的塔都不相同,带着震撼人心的异国气派。 “它真的能让玲珑复活转生吗?”狄仁杰心里没底。 到了塔下,工匠们都已经离去,只有天竺僧、詹布两人守候在那里。 “塔已经建成,请大人进塔检查验收。”见了狄仁杰,天竺僧满面春风。 他的手里托着一个白瓷小罐,罐口用红布紧紧塞住。 狄仁杰进塔,沿着乌木阶梯缓步向上。 “玲珑塔提前四日建成,不负皇上重托。接下来,把玲珑妃的尊贵之躯请进塔里,供奉于塔顶,七七之数后,就能见证宝塔的神效了。”天竺僧跟在后面,一边向上,一边解释。 狄仁杰一直到了玲珑塔的最后一层,那里用贝叶金砖砌成了一座五尺长、两尺宽的供台,上面放着一块小巧精致的七孔嵌银白玉枕。 白玉枕摆在供台的南侧,也就是说,将玲珑的遗体送上来时,将按照头南脚北的方位安放。 狄仁杰向上望,白玉枕的斜上方留着一个两尺见方的通风口,月光从那口里照进来,落在供桌的中央,形成一片方块光影。 “很好,很好。”狄仁杰点头。 单看外观,他提不出任何意见或者建议。 天竺僧把小罐放在供桌上,拔开塞子。稍后,一群红头蚂蚁从罐子里爬出来,四散逃窜。 “蚂蚁能够检测宝塔的密闭性,这座塔的要点就在于塔门和通风口一以贯之,中间没有任何透气之处。只有这样,玲珑妃的魂魄才能有序回归,死而复生。”天竺僧说。 “七七之后,能见分晓?”狄仁杰问。 天竺僧笃定地点头:“七七之后,定见分晓。” 这座塔是天竺僧的主场,所以他说任何一句话的时候,态度都很笃定。 “你要知道,皇恩可以浩荡,也可以肃杀。七七之后,如果不能建功,那就要大祸临头了。”狄仁杰说。 自始至终,他对这座塔无法放心,就像无法对天竺僧、詹布放心一样。 大理寺是他的家,长安城是他的城,大唐是他的国。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要维护这个国、城、家。至于天竺僧和詹布,都是长安城的匆匆过客。 “你不是我,怎知不能建功?”天竺僧深沉地微笑起来。 “我不是你,所以才担心。有没有一种办法,能让我放心?至少可以让我睡一个安稳觉?”狄仁杰反问。 “你要安心——”天竺僧伸出右手食指,点向狄仁杰的心口。 狄仁杰没有闪避,即使感觉对方手指如刀,而且带着刀锋杀气。 “你只要安心,没有人能搅扰你的好梦。你担心玲珑塔不能建功,只是缘于你对未知世界的恐惧。狄大人,你想想,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和詹布建造了这座塔,就是因为知道,它能把玲珑妃的魂魄收回来,还皇上一个完整如初、白璧无瑕的爱人。我和詹布不怕死吗?如果没有把握,何必踏足长安?”天竺僧问。 近在咫尺之间,狄仁杰觉得,自己无法看透天竺僧的心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他能得出的唯一结论。 “之后呢?玲珑妃重回皇上怀抱,以后又会怎样?”狄仁杰追问。 他无法想象七七之后的皇宫会是什么样子,上至皇上、下至宫女不知该怎样面对复活转生的玲珑妃? “日子就像御河里的流水,从前怎样流淌,之后仍然那样流淌。我和詹布随即撤出长安,重回天竺,那才是我们的修行之路。”天竺僧回答。 狄仁杰也明白,自己向天竺僧提出这种问题,等于是问道于盲。 宫中的日子怎么过,只有去问皇上。既然修建玲珑塔、聚集玲珑妃魂魄这件事是皇上亲自批准的,那么就该由皇上承担一切可能出现的后果,无论是吉是凶。 “好,我明白了。”狄仁杰点头。 “我们下去吧,请狄大人转告皇上,明日即将开始七七之数的第一天,玲珑妃的尊贵之躯运送到这里后,塔门立刻关闭,到第四十九天才会重启,而且是由玲珑妃亲手从内部打开暗锁走出去。”天竺僧说。 这时候,说得再多都是空话。 七七之后,升天堂或者下地狱,都将在玲珑塔门户开启的刹那间来决定。 两人下塔,詹布守在门外,手里也托着一个白玉罐子。 “共一百二十二只。”天竺僧说。 “一只不多,一只不少。”詹布回应。 “那么,这座塔就建成了?”天竺僧注视着詹布。 詹布点头,向着天竺僧深鞠一躬,双手在胸口结了一个十指相对、掌心紧贴的复杂手印。 “塔成只是第一步,菩提散叶开花。七七之后,才是菩提结果之时。你不必谢我,只要玲珑妃复活转生,天下人都将仰望贝叶小雷音寺。”天竺僧说。 “佛是佛,我是我,雷音是雷音,贝叶是贝叶。”詹布说。 “入了红尘俗世,还能独善其身吗?”天竺僧问。 詹布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阵,浮出一个艰涩的笑容:“佛我俱灭之日,留这皮囊残躯何用?这座塔曾经在我梦中,如今在我眼前,由此可知,我记忆里那些事都是真的,绝非梦幻泡影。” 天竺僧皱眉:“好了,这些问题,我们可以在七七之后,由长安归天竺的途中慢慢研究。狄大人,如果塔没有问题,请即刻就去奏明皇上。” 第59章 七七之数(上) 离开玲珑轩百步,狄仁杰站定,回头望去,那座塔突兀地耸立于后宫之中,塔尖直刺天穹。这种情形,透着十足的诡异,仿佛万马军中突然插上了一杆天竺大旗一般。 “七七,七七。”狄仁杰低声默念。 四十九日之后,一切皆见分晓。 他带着重重疑虑来见皇上,等到见面,他才发觉,皇上的情绪也分外低沉。 “所有人退后五十步,把门关上,不经召唤,不得靠近。”皇上大声吩咐于公公。 当下,御书房里只剩皇上和狄仁杰两人。 “我准备了四十九幅上等丝绢,每一日抄写一遍玲珑最爱的《上邪》篇章,当日焚烧给她,希望她在冥冥之中能够看见,体会我一片苦心。狄仁杰,你记住,只有四十九天——”皇上脸色晦暗,嘴唇苍白,几天没见,又消瘦了许多。 “天竺僧说,七七之数——” “不,我只听你说,不听别人说。”皇上打断了狄仁杰的话,“不要转述别人的话,我只想听你的心里话。” 狄仁杰怔住,低头沉思,不敢随意作答。 他是忠臣,此刻单独面对皇上的诘问,只能说真话,即便是忠言逆耳,也要坦诚应对。 “狄仁杰,我已经从远处看过那座塔,但却看不懂天竺奇术的玄机。所有人都不敢说话,我问过于公公三遍,他一个字都答不出。现在,除了你,大概满朝文武之内,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说真话了。”皇上的声音里充满忧虑。 “皇上,我们再等七七四十九日。”狄仁杰回答。 “四十九日之后呢?如果……如果事情不顺利,又当如何?”皇上问。 “七七之数满了,顺利与否,只看天意,现在说顺不顺利,都为时过早。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当日皇上准许天竺僧建塔,就是对‘七七之数’的最终肯定。皇上一言九鼎,不可随意更改——这也许就是天意。”狄仁杰说。 等,是唯一的选择,而且所有人也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 “狄仁杰,你说的话……正是我心中所想的。”皇上脸上的紧张情绪突然一扫而光,“我相信,我待玲珑这一片苦心,一定能感动苍天大地、阴阳鬼神,无论她的魂魄去了哪里,这一次也一定能如期归来。” 桌上有壶,壶中有酒。 皇上提起酒壶,嘴对着嘴,一饮而尽。 “狄仁杰,这一次如果大功告成,我必重重地封赏你。整个长安城中,只有你最了解我的心思。”皇上有了微微的醉意。 门外远处,于公公高声启奏:“英华宫瑛妃到。” 稍后,有人轻轻叩门,瑛妃的声音随即响起:“皇上——” 皇上断喝一声:“我已说过,所有闲杂人等退后五十步,没有我的召唤,不得靠近,还不快滚?” 他的心思全在玲珑一个人身上,其余嫔妃妄图趁机接近,只会招致他的极大反感。 “皇上,西凉州将士戍守边疆,劳苦功高,封赏之事已经拖了半年有余。如果再无结果,岂非寒了有功将士们的心?”瑛妃低声说。 狄仁杰亲眼目睹兀鹰连遭到詹布、天竺僧诛杀,现在瑛妃不知进退,反来为西凉州求封,一下子引起了他的怀疑。 瑛妃能够得宠数年,凭的不仅仅是姿色,更重要的是她的头脑智慧。 她既然是聪明人,此刻一定明白皇上的心思,不至于连续做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事。 “瑛妃意欲何为?”狄仁杰立刻起了疑心。 “两月之后再议,退下吧。”皇上挥了挥袖子,大声拒绝。 “皇上,两个月实在太久了,只怕西凉州将士没有那么长久的耐心。”瑛妃又说。 皇上冷笑起来:“怎么?瑛妃,是你觉得太久,还是西凉州将士觉得太久?你说,到底怎么做,才不会寒了边疆将士的心?” “皇上开门,容我说说心里话。”瑛妃不慌不忙地说。 “我说了,此事拖后两个月再议。”皇上再次拒绝。 “皇上请开门,我只说一句话就走。”瑛妃仍然坚持。 狄仁杰猛省,瑛妃一直坚持要皇上开门,只怕是另有诡计。 他靠近皇上,贴着对方的耳朵低语:“皇上,情形不对。您暂且躲到龙书案后面去,我去开门看看。” “难道有人敢来御书房滋事?”皇上问。 “小心行得万里船。”狄仁杰冷峻地回答。 皇上没有坚持,马上走到龙书案后面,缩身躲藏。 狄仁杰缓步到了门口,屏住呼吸,侧耳谛听。 如果瑛妃跪在门外的话,刚才大声说了那么久,一定会心浮气躁,呼吸急促。可是,狄仁杰听了一阵,门外却没有任何呼吸之声,似乎空无一人。 他从门缝里向外瞥了一眼,果真如他所料,门外无人。别说是瑛妃了,就算是小太监、宫女都没有一个。 兀鹰连入京,瑛妃难逃干系,如果深究,很可能就是死罪。 这种情况下,瑛妃应该偃旗息鼓才对,不可能直闯御书房,言语顶撞皇上。 狄仁杰没有开门,而是立在门前,全神贯注,提防生变。 “皇上,请开门,容我说一句话,只说一句。”瑛妃的声音响在门外,但门外明明空无一人。 狄仁杰退回到龙书案边,皇上脸上已经变色。 “皇上,外面有古怪,不要出声。”狄仁杰低语。 “出了什么事?赶紧叫人过来救驾!”皇上焦躁起来。 “外面没人,但瑛妃却在说话。”狄仁杰说。 皇上一愣:“什么?是幻术吗?” 狄仁杰点头:“正是。” 玲珑塔初成,宫中人心浮动,敌人在此刻发动幻术,正好能够发挥最大威力。 狄仁杰并不急于大声呼救,而是选择了静观其变,给敌人出手机会。 “皇上,皇上,我是瑛妃啊,开门,请开门……”门外的呼唤声越来越急,似乎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 “叫人,狄仁杰,叫人护驾!”皇上按捺不住。 狄仁杰摇头:“皇上,谨守心头光明,不必为幻术所迷。七七之前,任凭敌人兴风作浪、装神弄鬼,只要不破坏玲珑轩的大事就是了。” 话虽这样说,狄仁杰的内心基础已经被撼动,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忧。 子不语怪力乱神——建造玲珑塔一事,正是“怪力乱神”的开始。 忽然,门外又添了另一个人的声音:“皇上,是我。” 皇上浑身一震,大叫出声:“是玲珑,是……玲珑来了。” 狄仁杰心头一寒,轻轻伏下身子,单手扣住了皇上的左肩,防备皇上情急之下冲出门去。 “皇上,夜深了,不要再为国事操劳,龙体安康要紧。我在玲珑轩备下了几样点心,还有桂花养生粥,请皇上移驾玲珑轩,早点歇息。”玲珑说。 狄仁杰听得清清楚楚,那绝对是玲珑的声音。 “她来了,她复活了,她……她到底是人是鬼?”皇上满脸惶惑,喃喃低语。 “七七之数未到,玲珑妃不会复活。”狄仁杰斩钉截铁一般地说。 他刚从玲珑塔里出来,天竺僧、詹布都在等待七七之数,谁都没有说过玲珑已经复活。所以,门外的声音也是幻术的一部分,不可理会。 第60章 七七之数(下) “皇上为什么不回答?是怪玲珑来迟了吗?好,请皇上开门,容玲珑当面请罪。”玲珑又说。 “去开门,开门,让玲珑进来。”皇上抵抗不住幻术魔音,缓缓地站起来,向门口指着。 “玲珑妃没了。”狄仁杰说。 皇上迟滞地摇头:“开门,玲珑就在外面,更深露重,夜风深寒,让她进来说话。快去,快去……” 狄仁杰不惧鬼神,即使面对“两块后脑”的诡谲幻术时,他也第一时间清醒过来,及时应变,绝地求生。这一次,门外连续出现了瑛妃、玲珑的声音,他始终保持清醒,独力保卫皇上,不做幻术的俘虏。 “皇上,玲珑狐媚,祸国殃民,按大唐律法当斩。玲珑轩鬼影横行,群魔乱舞,当以犁庭扫穴之法,全部夷为平地。皇上,天下人仰望您,请您大展天威,清理后宫,令天下人心服口服。”瑛妃的声音又出现了。 “此生之中,我只爱玲珑一人。”皇上被幻术左右,下意识地开口,与幻术中的声音对答。 “皇上,玲珑不是人,她是古之妲己、褒姒,是红颜祸水……留在她宫里,大唐江山就危险了,请皇上三思。”瑛妃尖声叫起来。 “七七之后,我的玲珑就会归来,她不是妖,也不是狐,只是一个需要我全力怜惜呵护的小人儿。瑛妃,不要说了,你退下吧。”皇上大声说。 狄仁杰没有打断皇上,而是凝神谛听。 敌人既然施展幻术,必然有所图谋。现在,他想从瑛妃、玲珑的话里找出破绽来。当然,两个人的声音都是施展幻术的人发出的,既不是瑛妃,更不是玲珑。 “我父兄率领西凉州军马戍守边疆,劳苦功高,朝中文武百官有目共睹,早就应该加官进爵。皇上,您沉溺玲珑轩之时,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他们以血肉之躯铸成西北长城,长安城能有如此繁华吗?您的江山能有如此稳固吗?”瑛妃再次大声质问起来。 “你先退下,我答应你,七七之后,一定封赏他们——玲珑,玲珑,你还在外面吗?”皇上一心不能二用,只想赶紧打发了瑛妃,把玲珑请进来。 “皇上,狐媚妃子重要,还是边塞大将重要?”瑛妃咄咄逼人。 皇上高举双手,猛拍在龙书案上,发出砰的一声。 狄仁杰已经听出来,幻术将瑛妃的野心、霸道表现地淋漓尽致,竭尽全力激怒皇上。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使得皇上迁怒于英华宫。 “皇宫内外,谁最仇恨英华宫?”狄仁杰皱眉苦思。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后宫也是江湖。瑛妃势大,其余嫔妃即使满腹怨言,也不敢声张出来,只能暗地里出手。 狄仁杰判断形势,施展幻术者假借瑛妃之口,把英华宫的野望全都展示在皇上面前,这条“指桑骂槐、李代桃僵”的妙计来得正是时候。 “瑛妃,西凉州的封赏之事我自有安排,不必你多言。再不退下,西凉州的祸事就到了。”皇上怒形于色,大声斥责。 “祸事?我倒是想请问皇上,到底是什么样的祸事?西凉州坐拥百万雄兵,即使有些大小祸事,也都扛得起、经得住。不过,失去了西凉州的屏障,皇上的江山可就像三九天的茅屋——撒风漏气了,呵呵呵呵……”瑛妃冷笑起来。 皇上闷哼了一声,绕过龙书案,大步走向门口。 “皇上,不要去。”狄仁杰立刻闪出,张开双臂,挡住皇上的去路。 “不要拦着我,今天我必须得把这件事讲清楚——”皇上气咻咻地喘息着,已经动了真怒。 “皇上,那只是幻术,你我都明白。此刻出去,正好中了敌人的圈套。”狄仁杰低声说。 “幻术?”皇上紧咬牙关,双掌按着心口。 “皇上,门外连个人影都没有。”狄仁杰接着说。 皇上用力甩了甩头,迷惘的眼神退去,神志渐渐清醒。 “我刚刚听到瑛妃和玲珑轮番说话……瑛妃一直在为西凉州诡辩,我了解她的野心,无时无刻不把西凉州大军当作自己作威作福的靠山。这件事总要解决,否则的话,她时时拿西凉州来压制后宫其她人,尤其是玲珑……唉,我也不愿翻脸绝情,是她逼我太甚。”皇上重重地叹息。 狄仁杰深知,皇上这样说,证明施展幻术者已经奸计得逞,成功地把瑛妃推向了火坑。 “啊——”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是玲珑,是玲珑!”皇上立刻竖起了耳朵。 门外,推搡声、踢打声、咒骂声、哭叫声响成一片,但始终没人推门、撞门。 “狐媚子、贱人……小妖精,今天就活活扒了你的皮,让你在皇上面前显出原形……打死你,打死你……”瑛妃的叱骂声连续响起。 皇上忍耐不住,推开狄仁杰:“你听,你听,玲珑在哭,是玲珑在哭!” 发出哭叫声的自然是玲珑,但狄仁杰知道,那是幻术的一部分。 “够了,够了,住手,外面的人住手!”皇上大声叫。 外面的喧嚣仍然继续,玲珑的哭声越来越低,最后只剩纤弱无力的抽噎声。 “我是堂堂大唐皇帝,难道还保护不了一个心爱的女人吗?狄仁杰,我命令你,现在就召集大理寺人马,闯入英华宫,把瑛妃揪出来碎尸万段,碎尸万段……”皇上绕不过狄仁杰,气得脸色发青,嘴角白沫乱飞。 “幻由心生,术随心行。心若不动,声影自空。”狄仁杰淡淡地说。 后宫之事是皇上的家事,与大理寺、狄仁杰无关。既然无关,他当然能够做到心如止水,静观其变。 其实,他一直告诫陶荣等人,任何时候,大理寺办案一定要遵循“旁观者清”的原则,千万不要“关心则乱”。 这一次,柳叶就没有做到这一点,因为她看到、听到皇上与玲珑的苦情悲恋时,已经动心动情,为两个爱而不得、恋而错失的人悲伤难过。 正因如此,她每次入宫都不能“静心、心净”,还没查案,已经陷入了思想烦恼的迷宫。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时此刻,无论瑛妃多么嚣张跋扈、玲珑多么柔弱可怜,狄仁杰都边听边忘,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皇上……皇上……”玲珑的呻吟声越来越近,似乎已经重伤倒地,一边呼唤,一边爬上了台阶,艰难地向这边挪动。 皇上抓住狄仁杰胸口的衣服,大力推搡,但狄仁杰岿然不倒,牢牢地挡住去路。 “玲珑有事,你的项上人头也保不住!狄仁杰,狄仁杰,赶紧开门,赶紧——开门,咳咳咳咳……”猛然间,皇上剧烈咳嗽起来,两颊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凸出来。 “玲珑妃不在这里,大理寺的仵作检验过,宫外的民间仵作高手也检验过。皇上,你若真心对待玲珑,就等七七之后,而不是在此刻中了幻术诡计。”狄仁杰一字一句地说。 大理寺的人只相信事实,绝不会被道听途说的消息所左右。 身为大理寺掌权人,狄仁杰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怎能服众? 从玲珑的声音出现在门外开始,他已经问过自己几百次——“玲珑此刻到底应该在哪里?” 每一次,他的答案都清清楚楚——“玲珑死了,还未复活,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处。即使是她的魂魄夜探御书房,也不会与瑛妃厮打,除非瑛妃也死了,出现在门外的也是魂魄。” 之前,所有人等待“塔成”;如今,所有人等待“七七”。 狄仁杰深知,煎熬最深的就是皇上,接下来的七七四十九个日子,每天都要令皇上的身心各脱一层皮。 第61章 拓跋流云 “可是,她明明就在外面,听,她已经爬上台阶,就在门外了。”皇上说。 “天竺和扶桑都有‘口技师’,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任何声音。皇上,我拿自己项上人头担保,门外什么都没有。”狄仁杰说。 “开门吧?”皇上催促。 狄仁杰摇头:“今晚,这扇门不可打开。” 敌人反复用声音勾引,就是为了诱使皇上开门。只要不开门,敌人就无计可施。 “皇上,皇上……皇……上……”玲珑的呻吟声消失,但门外接着传来有人大口呕血之声。 狄仁杰撕下自己的衣袖,塞住皇上的耳朵。 这样一来,声音的杀伤力就消失殆尽了。 “到底是谁如此大胆,敢在御书房外向皇上发难?如果这股风气愈演愈烈,敌人的胆子越来越大,皇宫内外就一片混乱了。七七、玲珑……皇上笃信玲珑塔能够使玲珑转生复活,正是点燃大混乱的引子。”狄仁杰想得越来越远,不仅仅是今晚之劫,而且已经想到了七七之后。 门外的人声再次消失,随即风声飒飒,落叶飞卷,一切恢复了正常。 狄仁杰不敢大意,又等了一阵,才把皇上耳朵里塞着的布条取下来。 皇上侧耳听听,摇头苦笑:“狄仁杰,如果今晚你不在这里,我一定会开门走出去,上了敌人的当。” 狄仁杰没有居功,而是谦逊地拱手作揖:“皇上洪福齐天,睿智绝伦,就算身边没有一个人,也能化险为夷,永保平安。” “现在,忘了这扇门吧,陪我下盘棋,熬过漫漫长夜。”皇上说。 两人回到龙书案前,狄仁杰执黑先行,皇上执白迎战。 狄仁杰的棋力稍逊于胡先生,与皇上相比,差得更多。一百手之后,黑棋的中场和边角处处受制,每次落子都遭到皇上的猛烈共计,最后狄仁杰只能投子认负。 “你刚才劝我心定、心静,我很听劝,极力收敛心神,全力应付棋局。可是你呢?却心不在焉,疲于应付,又想到了什么事?”皇上问。 狄仁杰的心思的确不在棋局中,他从来不像胡先生那样,将下棋当成生命的一部分,深钻进去,穷尽变化。 他想的,是更广袤、更高明的人生。 只有站得更高,才能看得更远。 “皇上,玲珑妃的事告一段落后,天下大事,接二连三,您是不是应该整顿精神,以江山国家为重?”狄仁杰问。 “一室不扫何以安天下?”皇上顾左右而言他。 “天下不只有一位玲珑妃,但天下只有一位皇上。”狄仁杰正色说。 “七七之后再说,现在,红尘十丈,弱水三千,我只牵挂着她一人。”皇上挥袖,扫空棋盘。 “皇上,您要知道,前朝太多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先例,最终结局如何,只要读史,就能明白。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千万双眼睛看着您,您想做什么、想怎么做,一举一动,全都关乎大唐江山的安危。”狄仁杰说。 如果为了自己的官职考虑,他也许该把这些话交给谏官去说,自己只要做好缉捕要犯、审讯断案的分内之事就好。可是,风雨欲来,不做些什么,他对不起自己内心的一个“忠”字。 “狄仁杰,只有寻回玲珑,我心方安。除此之外,即使天塌地陷,也不能……你不明白我对玲珑的感情,后宫中美丽女子虽多,但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与我心有灵犀。自从她离去,我从未离开御书房,只有在这里,才能真真切切地回忆起她的一颦一笑。几百个夜里,我批阅奏章,她在旁边烹茶侍奉,直至东方既白。我和她的魂魄已经交融在一起,是人生难得的知己……唉,我早说过,这些你不懂,因为长安城中人人都知道,狄仁杰铁石心肠,不解人间风情。狄仁杰,也许有一天你真正喜欢一个女子,愿意用生命怜爱她,就懂我今时今日的心思了……”说到动情处,皇上的脸上忽而微笑,忽而绝望,忽而悲哀,忽而忧戚,仿佛眼前已经没有狄仁杰,只剩一个玲珑的影子。 狄仁杰并非不懂,只是不想被这些情感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力。他刻意让自己的心始终置于冰封之中,就是为了拒绝任何来自软红十丈的诱惑。 “七七之后,皇上,请一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狄仁杰说。 “七七之后,你、天竺僧宝密树、詹布首先要给我一个交代,不是吗?”皇上问。 狄仁杰点头:“没错,皇上,我们的确是要给您一个交代。” 第二局,皇上故意相让,下到一百八十余子时,狄仁杰的黑棋才显露败相,投子认负。 这一次,狄仁杰想到了流觞棋馆发生的种种怪事。 世事如棋局局新,同样是下棋,在宫中或是在棋馆,环境不同,押注不同,行棋的路数也不相同。 “将流觞棋馆翻过来,是不是就能发现一些——唉,朱鹊已经找到,已经没有理由再盯着棋馆了。”狄仁杰暗自感叹。 陶荣向他禀报过,朱鹊已经“功德圆满”了,将那口装满香料的大瓮当成了自己的升天之所。 没有人能明白朱鹊的追求,一个毕生学医的人最终用骇人听闻的玄学之道结束了生命,给旁观者留下了无尽唏嘘。 “再下一盘,天就亮了。”皇上再次扫空棋盘。 “皇上,忘了刚才我们听到的所有声音吧。既然是幻术,那么必定是某个人别有用心地捏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迷惑皇上、搅乱后宫,逼得人人自危,互相伤害。”狄仁杰说。 “西凉州的事早就浮出水面,英华宫颇多怨言,而且屡次在长安城里散布消息,说西凉州为大唐贡献巨大,反而遭到奸党压制,不得封赏擢升,长此以往,忠臣必反。呵呵,妇人之见,愚蠢如斯?狄仁杰,这些不是大理寺的职责,但你肯直言进谏,我一定会仔细考虑。我知道,如果没有玲珑,瑛妃也不会上蹿下跳……一切混乱,七七之后都会解决。解决了西凉州的事,英华宫也就安顿了。”皇上说。 棋局之上,两人之间的君臣关系淡化,反而能说一些肺腑之言。 “说说拓跋流云吧。”第三局开始,皇上忽然提出了一个新话题。 狄仁杰一怔,抬头望着皇上。 “拓跋流云是高原流寇贼首,多年来呼啸西南西北,各州县联合围剿多次,却没有丝毫进展。在我三年来批阅的奏章中,至少有两百多篇提到他。据说,他曾发誓要让这长安城的旗帜换个颜色——”皇上捏着一枚白子,手停在半空,迟迟没能落下。 “是。”狄仁杰回答。 各地送来的奏章都是当地官员们斟酌再三后精心完成的,所描述的情况句句属实。尤其是饱受高原流寇袭扰的十几个州县,天天盼着朝廷能够派出大军,一举消灭高原流寇。 这一点,只要出长安城向西,访上几个州县,就能明白官员和百姓们的焦虑之情。 “听说,你已经杀了拓跋流云?”皇上问。 狄仁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等着皇上继续发问。 桶间峡谷一战,的确有一个“拓跋流云”伏诛,其率领的流寇也在李万成大军的捕杀之下全军覆没。可是,狄仁杰始终心存疑虑,怀疑那不是真正的贼首。 “书架第三排最右侧,有一幅系着黑缎带的卷轴,拿过来,打开看看。”皇上吩咐。 狄仁杰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了皇上说的卷轴。 “打开看看,不懂就问。”皇上再次吩咐。 通常来说,御书房里的卷轴都用黄、金、粉、红、白等颜色的缎带系着,从未见过黑色缎带系着的卷轴。 狄仁杰解开黑色缎带,将卷轴缓缓打开。 那是一幅三尺立轴,画中竟然是一个倒拖着斩马刀的彪形大汉,正是桶间峡谷底下遭到射手一箭穿心的那人。 狄仁杰说不出话来,只能等着皇上揭晓谜题。 “两年前秋末,我在骊山围猎,有人把这幅卷轴送来,同时还有一封信。写信的人口气极大,要将大唐江山作为猎场,与我打赌比赛,看看最终谁能中原得鹿。昔日,秦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西楚霸王争得先手,设下鸿门宴,志在必得,谁料最终兵败垓下……我不惧怕有人来夺天下,最不可忍的,是此人提到了玲珑,还说玲珑入宫之前,他们就曾相识。他这一生,心愿有二,第一是醒掌杀人权,第二是醉卧玲珑膝。信的末尾,他用鲜血留下一行字,呵呵,呵呵……”皇上冷笑起来。 “此人胆大妄言,该死之极。”狄仁杰说。 他虽然知道,死的大汉很可能不是拓跋流云,但送来卷轴、书信的人一定就是贼首本人。 大人物永远都是大人物,无论高居庙堂还是游弋江湖,一开口、一提笔、一举手投足,自然就有大人物的豪情与气概。 拓跋流云既然要与皇上争天下、争女人,就一定能干出石破天惊的大事来。 “他用鲜血留言——‘洗净脖颈,等我来取尔的大好人头。”皇上继续说下去,“我问过玲珑,她说,昔日跟随父母流落于长城之外北方胡地,拓跋流云已经加入流寇,两人的确见过。但是,她出身于书香门第,断然不会与流寇有任何瓜葛。她以亡故父母之名起誓,如有半句虚言,愿受最重天谴、五雷轰顶而亡。” 狄仁杰知道,拓跋流云的卷轴和信函已经触碰了皇上的痛处。 换句话说,拓跋流云就是要触怒皇上,然后筹谋着一场正面交锋。 双方一个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九五至尊,一个是“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江湖贼首,所争的都是“不可与人分享”之物。 “其实,我不想杀了他,不想就这么轻易地便宜了他,而应该好好地养着他,让他一天一天地绝望、抑郁而死,即使在几百个轮回之后,仍然牢牢铭记,不该触犯天威。他对玲珑不敬,凌迟万刀,仍然不解我恨。”皇上淡淡地说。 越是不发火,越能证明,这种恨意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杀一人、诛九族都无法纾解。 “他死了。”狄仁杰抖了抖卷轴。 “去年至今,我已经十二次派出轻装铁骑深入胡地,将拓跋氏一族杀了个干干净净,也包括与拓跋氏通婚的所有外族外形,务求斩草除根。根据北方、西北的线报,除了拓跋流云,世上已经再没有一个跟拓跋氏有关的活人了。现在,你又帮我消灭了他,这件事应该结束了。”皇上说。 狄仁杰什么都没解释,因为他看得出,皇上身心俱疲。如果强行解释“拓跋流云未死”,就等于再次毁灭皇上刚刚恢复的信心。 “七七之后,就圆满了。”狄仁杰说。 皇上点头,终于落下白子。 狄仁杰回到桌前,发现自己的一条大龙遭到白棋点中七寸死穴,已经首尾难以相顾。 “我的江山,我的女人,我不放手,其他人永远都夺不去。狄仁杰,你说,是这样吗?”皇上悠悠地问。 狄仁杰拱手回应:“正是。” 这江山姓李,而且稳如泰山、固若金汤,不是拓跋流云那一类流寇想扳倒就扳倒的。 一局终了,东窗泛白,天亮了。 皇上大声召唤,于公公亲自来开门。 门外,长廊干干净净,台阶上没有半点血痕,昨夜的厮打、喧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昨夜,英华宫有什么动静?”皇上问。 于公公躬身回答:“良辰、美景曾经来过,询问要不要为皇上准备夜宵。我回答不必,她们即刻回转,没有停留。除此之外,英华宫与各宫都紧闭大门,无人随意出入。” 狄仁杰松了口气,一切都是幻术,任何担心都是多余。 “皇上,玲珑塔已成,我也登塔看过,今日可以将玲珑妃的贵体请进塔里了。”狄仁杰说。 “玲珑轩的事全都交给你吧,另外,接下来的四十九日,我除了上朝、批阅奏章之外,就在塔外搭设帐幕,守着玲珑妃,等她归来。”皇上说。 于公公大惊失色,刚刚张口,狄仁杰便向他使眼色。 “皇上,这个——”于公公只说了四个字,慌不迭地双手捂嘴,把后面的话全都咽下去。 “去办吧。”皇上不看于公公,向狄仁杰挥手。 狄仁杰明白皇上的心思,接下来的四十九日,与其在御书房煎熬,不如直接到塔下去,近距离聆听塔里的动静,以慰相思之苦。 “一定全力以赴,不负皇上重托。”狄仁杰行礼告辞。 刚刚出门,于公公就追出来,手里握着那幅卷轴。 “狄大人,把这个拿上。皇上说,卷轴暂且交给狄大人保管,等到七七之后,与这座塔一起焚烧谢天。”于公公叮嘱。 于公公老了,已经看不懂狄仁杰的路数,所以交付卷轴之时,满脸都是困惑。 “公公,昨夜您一直都退守御书房百步之外?”狄仁杰问。 于公公点头:“是,谨遵皇上吩咐,全部退守百步之外。” “没有听到任何奇怪的声音?”狄仁杰又问。 于公公犹豫了一下,迟疑作答:“黎明之前,我有些困了,不知是真是梦,听到了阵阵鸦鸣。我睁开眼,看见御书房顶上,一群乌鸦聚集,足有两三百只的样子,拥在一起,如同一个漆黑的蒲团。有一个人坐在蒲团上,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周身黑雾缭绕,仿佛冥府怪客一般。我揉了揉眼睛细看,乌鸦散去,那人落在屋顶,从透气孔向下窥探。我叫起来,旁边的侍从把我叫醒,再向上看,那人已经不见了。” “公公是在做梦吗?”狄仁杰追问。 “像是梦,更像是真的,我说不出来。旁边的人面面相觑,有人低声嘀咕,说是看见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但我挨个去问,却都说不明白。狄大人,玲珑妃去后,后宫到处鬼鬼祟祟,不得安宁,现在只能盼着七七之后,玲珑妃归来,一切就恢复原样了。”于公公长叹。 狄仁杰笑了笑,转换了话题:“公公,有件事我一直弄不明白,也不敢问皇上。现在,我们只当是无事闲聊,说过就忘——您说,宫里谁对瑛妃最不满?又是谁将玲珑妃视为眼中钉?我知道您对皇上最忠心,这两个问题关乎到皇上的安危,我只想听您一个人的实话。” “这个……”于公公沉吟起来。 第62章 贪狼青凤 对于狄仁杰来说,这两个问题都有现成的答案——“玲珑妃对瑛妃最不满,瑛妃将玲珑妃视为眼中钉。”可是,传闻只是传闻,空穴来风一般,待要认真追查,却总是找不到真凭实据。 所以,狄仁杰才冒险请教于公公,务求刨根问底。 “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于公公说。 狄仁杰松了口气:“好,有公公这句话,我就全明白了。” 于公公接着补充:“狄大人,皇上经常为了此事烦恼,但又无法解决。这一次,玲珑妃暴亡,几乎等于是摘了皇上的心肝。所以,你带天竺僧进玲珑轩扶乩拘魂,一夜之间就为皇上指明了一条未来之路。说句题外话,七七之后,如果那座塔大功告成,瑛妃就完了。” 想到昨晚听到的“瑛妃”的声音,狄仁杰对于公公的观点深表赞同。只要玲珑妃复活,就必定成为后宫之主,其她嫔妃,顺者昌,逆者亡,再也没有人能跟她分庭抗礼。 至于瑛妃,大祸临头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于公公拱手:“狄大人,卷轴送到,请一路走好,我得回去伺候皇上了。刚刚我们聊过的,转过脸就忘,呵呵呵呵……” 狄仁杰深鞠一躬,恭送于公公回御书房去。 他深知,于公公是个守口如瓶的精细人,否则也不可能伺候皇上这么多年而稳居其位。这次,于公公说的每一个字,都应该得到了皇上的授意。 “瑛妃完了,英华宫完了,西凉州人马完了。”狄仁杰不禁感叹。 迎接玲珑妃贵体入塔的时辰是由天竺僧拟定的,狄仁杰得到消息后,于日落之后、酉时末入宫,径直赶到玲珑轩。 这一次,整座塔都被白布覆盖起来,至少耗费了三百余匹上等好布。 遵照狄仁杰的吩咐,工匠们在宝塔的东侧搭起三座金顶帐篷,供皇上使用。 四十九天本来就相当漫长,对于备受煎熬的皇上而言,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假如找不到合适的排遣忧虑的办法,熬过四十九天,就等于老了十岁。 出乎意料的是,瑛妃带着良辰、美景提前占据了一顶帐篷,身着白绢素装,脸上不施脂粉,仿佛转了性一般,由凶悍霸道的泼妇变为温良端庄的佳人。 狄仁杰刚到塔下,良辰便过来相邀:“狄大人,瑛妃娘娘有请。” 这其实不算“请”,而是“召”,无论狄仁杰有千万个推辞的理由,都不得不全部抛开,先到瑛妃的帐篷中去听候吩咐。 狄仁杰进了那顶帐篷,察觉瑛妃的笑脸之下,竟然藏着深深的忧惧。 “你们都下去吧,有几句话,我想跟狄大人单独请教。”瑛妃挥了挥袖子。 良辰和美景退下去,帐中只剩下狄仁杰和瑛妃。 “狄大人,说来惭愧,有件事我本不想麻烦你,但英华宫的人才疏学浅,无法解决,只能向高人请教。”瑛妃说。 狄仁杰拱手:“娘娘不必过谦,有事请讲,我一定竭尽全力解答。” 瑛妃长叹一声:“那我就开门见山了——自从玲珑妃暴亡,我每天夜里丑时初到寅时末,都能看到她出现在英华宫,有时候在寝宫床榻之侧,有时候在院中花木之间。她说,九泉之下放心不下我,特来探看。我知道,平日在皇上面前对玲珑妃诋毁颇多,无法赎罪挽回,只能日日持诵数千遍往生咒,期待她能早入轮回,转世投胎,降生到一个好人家。狄大人,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也算赎罪了?” 狄仁杰看得出,瑛妃的情绪十分低沉,病恹恹的,如果不是良辰和美景时时搀扶服侍,她已经倒下去。 “皇上说,后宫里的一切事务,都等七七之数后再做计较。娘娘不必多虑,顺其自然即可。”狄仁杰说。 瑛妃以前做过太多天怒人怨的事,如今忏悔,悔之已晚。 “七七之数?狄大人,难道你也相信这座塔能让玲珑妃复活?”瑛妃向外一指。 白布包裹下的尖塔显得分外怪异,仿佛一个受了重创的巨人,不得不包扎止血。 “皇上信,我就信。”狄仁杰谨慎地回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不敢全部相信瑛妃的话,毕竟一个人的性情转变不是一日一夜间就能完成的。此刻应对不当,很可能就要被瑛妃拖下水去,毕竟此前早有先例。 “真真是无稽之谈。”瑛妃摇头。 外面,十几名工匠肃立在尖塔北面的廊檐下,表情严肃,一声不出。 他们是这座塔的建造者,但却不知道为何尖塔、塔有何用,只是埋头干活而已。如今,塔已建成,他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进宫之前,狄仁杰早就做了安排。只要这些工匠离开皇宫,立刻就会被陶荣带人接走,带回大理寺去分头审讯。他们的证词非常重要,七七之数后,无论尖塔成败,都必须将这些见证者的说法呈报皇上,以正视听。 “狄大人博学多才,此前是否听说过一座塔就能救活一个人的传闻?如果有先例,那就是旷古奇闻,皇宫内外饱读经典的人成千上万,总会有人听说吧?没有,一个都没有,所以,这些天竺人进宫前,狄大人就应该奏明皇上,不能将这些江湖骗子招进来,弄得玲珑轩乌烟瘴气,后宫中人心惶惶……”瑛妃的语气严厉起来。 狄仁杰早有准备,谦卑地拱手:“娘娘的见解十分高明,只不过,建塔之事是皇上亲自过问的,其他人不敢添加任何意见。皇上也说过,七七之后,有功的赏,有罪的罚,赏罚分明,天下人同见。” 他始终置身事外,无论瑛妃怎么兜圈子,他都绝不上当,对玲珑塔说半个不字。 “有功?谁有功?有罪……谁有罪?”瑛妃又问。 “皇上心中有数,其他人无从知晓。”狄仁杰以退为进,于不动声色之间撇清关系。 瑛妃提出的所有问题都被挡住,问来问去,无法得到任何有用消息。 更重要的是,她暗中勾结西凉州大军,接引兀鹰连入城,图谋破坏建塔之事。如今,塔已经建成,兀鹰连却一个活口都不剩,只要大理寺追查,西凉州就要大受牵连。此等情况下,她心里的惶恐可想而知。 忽然,帐外人影一闪,随即响起了良辰的叱喝声:“娘娘在此,闲人退下。” “是詹布。”狄仁杰低声说。 “让他进来。”瑛妃大声吩咐。 良辰答应一声,接着,詹布就缓步进来。 他的外表虽然年轻,但步态蹒跚,身体僵直,任何人看到,都以为他的年龄至少超过五六十岁,已经步入老年。 “有件事,特来密报。”詹布说。 瑛妃皱眉:“好事不背人,背人无好事。说吧,狄大人掌管大理寺,京城里任何秘密都瞒不过他。” 狄仁杰微笑点头,并没有主动回避的意思。 他几次面对詹布,都没能摸清对方的底细。这一次,詹布主动求见瑛妃,应该会有新的线索。 “宫中出现贪狼。”詹布说。 瑛妃一怔,猛地大笑起来。 她当然知道“贪狼”何指,既是天上星座,又是人间比喻。 “贪狼一现,血泊宫门,噬咬不休,九族难生。”詹布又说。 旁观者清,狄仁杰立刻由“九族”联想到了西凉州人马。瑛妃的“九族”都在西凉州,如果兀鹰连的事败露,那么,的确有“九族难生”之虞。 按照常理,他此刻就该告辞出帐,以免惹祸上身。不过,他忌惮詹布的幻术和武功,不放心瑛妃单独面对这个怪人,只能继续留在帐中。 “你的话,我听不太懂。不过,你既然看到贪狼入宫,想必就有解决之道,是不是?”瑛妃问。 詹布点头,双手揣在袖子里,并不急于开口。 “你既然来密报,就一定有所求。说吧,你求什么?如果我能做到,一定答应你。”瑛妃说。 “娘娘是西方瑶池青凤转世,世间唯有青凤能够镇压贪狼。七七之间,请娘娘坐镇此地,守护玲珑塔,直到玲珑妃复活转生。”詹布回答。 瑛妃哼了一声,立刻怒形于色。 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玲珑复活,只想破坏此事,绝不会主动添加一丝助力。 “贪狼威胁的不仅仅是后宫,而且是大唐江山。”詹布说。 “这些话,你应该向皇上去说。”瑛妃淡淡地说。 “能够镇压贪狼的唯有青凤,只此一条路,别无妙方。”詹布说。 狄仁杰极力猜度詹布的意思,只能想到这些:“詹布明知英华宫和玲珑轩不睦,借用‘青凤镇压贪狼’的秘闻,把瑛妃留在玲珑轩,或许是为了见证玲珑塔的奇功吧?七七之间,皇上、瑛妃都在此地,亲眼见证奇迹,更能证明两名天竺人的伟岸之处。” 这肯定不是詹布的全部目的,但狄仁杰绞尽脑汁,却无法看透对方。 他甚至想到,七七之后,将詹布抓到大理寺去,将对方的伪装全部剥下来,揭露其本来面目。 “我会奏明皇上。”瑛妃说。 “多谢娘娘。”詹布转身要走,忽然垂下头,嘴里叽里咕噜地念了几句咒语,再次开口,“娘娘的耳畔明月之珠在寝宫东北角落的梨花木果盘后面,小老鼠顽皮,把明珠当成了葡萄,拖到那里去了。娘娘不该责罚四人,今天就全都放了吧。” 瑛妃一惊,陡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詹布没有回答,轻飘飘地走出去。 “良辰,良辰,赶紧回寝宫去,看看梨花木果盘后面——”瑛妃失态大叫。 良辰跑进来,瑛妃第二遍重复:“明珠在梨花木果盘后面,如果找到,就放了那四个人,好好安抚。” 狄仁杰相信,良辰一定能找到明珠。这样一来,瑛妃就被詹布的神机妙算折服,甘愿听从对方的安排,正如天竺僧、詹布用扶乩拘魂折服了皇上一样。 “怎么会这样?狄大人,詹布说的你都听见了吧?我找那粒明珠半个月了,几乎将英华宫翻个底朝天,将当日清理寝宫的两名宫女、两名太监吊起来打……”瑛妃在大帐里团团转,已然失了方寸。 “且安心,等消息。”狄仁杰说。 很快,良辰手捧明珠跑回来,气喘吁吁,满脸是汗。 瑛妃颓然坐下,默然不语。 “如果娘娘肯为玲珑妃复活转生出力,日后定有福报。”狄仁杰说。 他也不愿看到后宫暗斗,分散皇上的精力,使得皇上疲于应付,难以将全部心思用到治理国家上来。哪怕瑛妃做一做表面功夫,将来都能收买人心,改变自己在后宫其她嫔妃心中的霸道印象。 “青凤镇压贪狼,青凤镇压贪狼……我倒是恨不能贪狼入宫,把这乾坤颠倒的世界咬个稀巴烂,让那些靠着一张脸蛋魅惑皇上的狐狸精都去死,都去下地狱,都轮回转世为猪狗,哈哈哈哈,这次一口气说出心里话,真是痛快,痛快,痛快……”瑛妃突然大声狂笑,双手连挥,把桌上的七八个果盘全都扫到地上。 狄仁杰后退,看着这个刹那间崩溃的女人。 她太看重后宫的权势、名分、声望,以至于任何威胁到她的嫔妃都会成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一次是玲珑妃,下一次或许就是其她人了。 可以说,只要她在,后宫就将永无宁日。 “青凤,我是青凤……凤舞九天,独霸后宫,这是我的世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玲珑,你就算复活一百次,也不过是我脚底下的一滩烂泥,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瑛妃嘶声大叫,状如疯魔。 “娘娘,娘娘,皇上来了,皇上到了。”美景从帐外冲进来,与良辰一起上前,试图将瑛妃抱住。 砰砰两声,瑛妃左拳右脚齐出,将两名宫女打倒在地。 瑛妃出身西凉州武将世家,自小习武,经年不辍。此刻心智迷失,控制不住手脚,出招极重,两名身体娇弱的宫女怎么承受得住?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皇上一步跨进来,看见瑛妃的模样,顿时愕然。 “我是西天王母瑶池之外的……青凤,到长安来,普降吉祥,你们这等凡夫俗子,还不下跪接福?”瑛妃疯了,连皇上都认不出来。 “狄仁杰,拿下她。”皇上大怒,拂袖下令。 狄仁杰的心头忽然一亮,将詹布说的话跟昨夜幻觉中听到的话联系起来。 “瑛妃说出的心里话,句句都是大罪,平日,她只是将这些话深埋在心里,一个字都不说。詹布说瑛妃是‘青凤’,不是赞她,而是害她。昨夜,皇上也亲耳听到了门外那个‘瑛妃’的声音,一次两次不信,三次四次一定会信。如果瑛妃疯了,真正受益的是谁?一定是平日与瑛妃不睦的嫔妃,其中也包括玲珑妃。啊,对了对了,所有矛头全都指向瑛妃,似乎有人要故意推她进火坑——会是谁呢?会是谁呢……”狄仁杰紧皱着眉,在脑中抽丝剥茧研判难题,对皇上的命令置若罔闻。 “狄仁杰,还在等什么?拿下她——”皇上按捺不住,亲自向前。 平日里,任何人不敢忤逆皇上,但现在瑛妃却是处于疯癫状态,谁都认不出来。 皇上刚刚抓住瑛妃的衣襟,就被她一把反扣手腕,一拉一推,直跌出去。 于公公等人站在大帐门口,仓猝之间,来不及救援。 噗通一声,皇上后仰倒地,头上金冠、脚下云履全都飞到一边去。 “皇上,皇上,救驾,救驾!”于公公叫起来。 狄仁杰猛省,一步跨出去,按住了瑛妃的双肩。 瑛妃嘴里嗬嗬怪叫,龇着两排尖牙,身体左扭右扭,想要噬咬狄仁杰的双手。 狄仁杰双臂发力,将瑛妃压得弯腰屈身,挣扎不得。 “皇上,瑛妃疯了,瑛妃疯了。”于公公叫起来。 “皇上勿惊,瑛妃娘娘没事,只是刚刚太激动了。”狄仁杰纠正于公公的话。 皇上惊魂未定,被于公公搀扶起来,浑身因激动慌张而抖个不停。 狄仁杰一寸寸压下去,直到瑛妃双膝跪地,向着皇上俯下身去。 任何人跟皇上动手都是死罪,这一次,如果不是狄仁杰拦着,瑛妃当场就要被金瓜武士击毙。 无论青凤抑或贪狼是谁,在大唐,皇上才是一切生命之主宰。 第63章 八面楚歌 杀了瑛妃,对后宫、大理寺没有任何帮助,只是白白便宜了藏在幕后的黑手。 “你……你大胆,敢对我动手,反了,反了——”皇上终于定下神来。 狄仁杰没有开口,但目视皇上,要说的话全都在眼神之中。 “好了,好了,好了。”皇上压制住怒气,狠狠盯着瑛妃。 “皇上息怒,请移驾旁边的金帐休息,这里的事交给我来处理。”狄仁杰说。 皇上甩了甩袖子,转身向外走。 于公公赶紧跟上去,搀住皇上的左手。 这场闹剧来得快也去得快,唯一的得利者就是狄仁杰,因为他从瑛妃的“疯”状领悟到,有人要置她于死地。间接的,瑛妃一倒,西凉州立刻生变,大唐西北的钢铁长城就要完了。 “敌人的目标并非只是后宫,草蛇灰线,伏笔千里,好厉害,好歹毒的潮水连环计啊。”狄仁杰不禁感叹。 上次,他去登州府公干时,面对连天波涛,悟出了三十六计中“连环计”的最玄妙之处。自此,心里、脑里仿佛打开了一扇光明的天窗,看待万事万物,都能透过眼前表象,深入内部逻辑。 所谓“连环”,一定是一波连着一波,一波盖过一波,一波强于一波,接连不断,环环相扣,直至摧枯拉朽一般,将敌人彻底打残、打垮、打死,不留死灰复燃的余地。 或者,更进一步,所谓“连环”,还有“日出东南、光照西北”的遥相呼应、首尾相连之意。登州府的蛱蝶产卵于浮萍,浮萍随波漂流,数月之间抵达南海岛礁。卵化为虫,虫生为茧,破茧成蝶,最终又飞到西极、北海。如此一来,登州、南海、西极、北海就通过一只蛱蝶的生老病死“连环”在一起。 就像现在,英华宫里的瑛妃失去理智,数月之后,也许就引发西凉州叛乱,数年之后,西北长城倾倒,胡马呼啸南来,大唐江山岌岌可危……这就是今日幕后黑手最可怕的“潮水连环计”——一个推倒皇上的女人毁了大唐江山。 半个时辰之后,狄仁杰才缓缓放手。 瑛妃力气耗尽,一头栽倒,再也不能狂呼乱叫了。 “今天的事,守口如瓶,不可对任何人说。其她嫔妃问起,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出去。”狄仁杰冷峻地吩咐良辰、美景二人。 “是,是,狄大人。”两个女孩子噤若寒蝉,垂着头答应。 狄仁杰弯腰,捡起良辰摔倒后失落的明珠。 明珠约有猫眼大小,光滑圆润,色泽均匀,是上好的夜郎珠。 “英华宫有老鼠?”狄仁杰问。 “从前没有,四个月前第一次发现宫里进了老鼠,我命令小太监们捉住,扔到宫外去。两个月前,老鼠频频出现,小太监们至少捉了十几只,全都扔了。从此之后,老鼠屡禁不绝,咬坏了十几个衣服箱子,这次又偷了娘娘的明珠。”良辰回答。 “其它宫中呢?是不是也有鼠患?”狄仁杰问。 美景摇头:“没有,我问过芙兰、良璧、蓝田三个宫里,那边的姐妹都没见过老鼠。” “这就奇怪了。”狄仁杰皱眉。 瑛妃缓缓苏醒,艰难地咳嗽了几声,然后不断呻吟。 “娘娘,娘娘。”良辰和美景连声呼唤。 瑛妃睁开眼,眼神清明,不再有任何狂乱暴戾之色。 “良辰,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一头青色巨狼冲上了西凉州的城头,咬伤了我的爹爹、兄长、小弟。他们……受了重伤,一边嚎叫,一边向我爬过来,求我救命。那头狼盯着我,嘴角滴着血,那是我爹爹的血……我拼尽全力,抓住狼头……”瑛妃断断续续地说。 良辰和美景面面相觑,鼻尖渐渐渗出了冷汗。 瑛妃误伤皇上,犯下逆天大罪,就算是在癫狂状态下的无心之为,也可能遭到严惩。 “无妨,多劝劝娘娘,皇上一定不会怪罪。”狄仁杰说。 他如此判断的依据,正是詹布说的“青凤镇压贪狼”。当下,只要是对玲珑转生复活有利的,皇上就会酌情考虑,绝不会因小失大。 狄仁杰走出大帐,于公公立刻冲过来。 不等对方开口,狄仁杰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于公公捂住嘴,跟着狄仁杰远离大帐,然后才贴着狄仁杰的耳朵低语:“皇上不想生事,刚刚的事就当是没发生。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玲珑妃的贵体请入塔中,开始七七之数。” 狄仁杰轻轻点头:“请公公放心,我马上去办。” 只有认清大局大事,才是智者所为。刚刚狄仁杰向皇上使眼色,就是传达了这种意思。否则,皇上当场震怒,赐死瑛妃,所有的事情就无法逆转了。 狄仁杰绕过尖塔,在塔西的林间小亭里找到了天竺僧和詹布。 “正在等你,走吧。”天竺僧站起来。 三个人向西北去,工匠们默默地跟上来。 狄仁杰向后瞥了一眼,每个工匠都撕下袖子,塞进嘴里。 “那样,他们不会大惊小怪、胡言乱语。”天竺僧解释。 狄仁杰点头,牢牢闭嘴,免得说错话、办错事。 玲珑仍然被白布盖住,与上次狄仁杰所见的一模一样。 詹布口中念念有词,绕着玲珑踱步,声音忽高忽低,似在召唤,又似在送别。 狄仁杰想起柳叶请来的那个老女人司蚕,身为仵作,必须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所以,老女人说玲珑已经死了,那就是不可更改、不可逆转的真理。同样,大理寺那些经验丰富的仵作也做出了这样的结论,除了天竺僧、詹布、皇上,剩余的所有人都确信——“玲、珑、已、死。” 当下,狄仁杰看着白布下覆盖的躯体,不禁又一次默默自问:“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能够确定的是,七七之后,这个答案必定揭晓。 “吉时已到,魂魄上路吧。”天竺僧说。 工匠们抬起木板,一声不响地原路返回。来的时候,狄仁杰等三人头前引路,回的时候,三人断后,而且詹布一边走一边回头,将袖子里藏着的五色豆子抛撒在地上。 “那是阴间,这是阳间。我们费了极大力气,将玲珑妃从阴间抢回来,恶鬼必定紧追不舍。那不是普通的豆子,那是小雷音寺的‘撒豆成兵之术’,五彩豆子化为数千雄兵,阻截恶鬼,最终与其同归于尽。看,恶鬼来了——”天竺僧向后指着。 他们刚刚经过的门口冲出一大群灰色蝙蝠,平行散开,如同一大块灰云,尖声怪叫着追上来。 幸好工匠们个个嘴里塞着布条,才不能大声呼救,只是加快步伐,埋头向前走。 “火来。”詹布挥手,向空中一抓,十指之间就冒出了跳跃的火苗。 他蹲下身,双掌向地上猛拍,火苗横向流窜,将树丛、杂草引燃,立刻变成了一道两丈高的火墙。蝙蝠穿过火墙,翅膀着火,尖叫着坠地。剩余那些,在火墙前面折返,徘徊数次,退回那道门里去。 “恶鬼不可怕,怕的是有人视而不见。”天竺僧喃喃地说。 地上的蝙蝠挣扎了一阵后,全都变成了焦尸,散发出难闻的怪味。 “好了,这边的事了了,回塔里去。”天竺僧招呼。 回到塔前,三人领头,工匠们抬着玲珑相随,一直到了尖塔最高处,把玲珑放在金砖砌成的石榻上。 等到工匠们退下后,詹布亲手揭开了覆盖在玲珑身上的那块布。 玲珑仍然栩栩如生,仿佛已经远远摆脱了岁月的控制,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永恒不死,永远不老。 “当魂魄回到她的躯体里,她就活了。不管有多少人不相信,这件事总会发生。”天竺僧说。 “从不信到相信,隔着几万里。”狄仁杰感叹。 他说的是实话,就如当下,他明明感觉玲珑好像活着一样,但就是无法想象,她到底怎样才能从“死”到“活”,完成阴阳、死生的转换? “这座塔,能让万千人从质疑到信服,从排斥到接受,从陌生到熟悉……”詹布脸上的肌肉急剧地颤抖着,死死盯着玲珑的脸。 “这座塔就是信仰,不止是天竺和大唐,而且是所有人——这一刻活着的所有人,都将在塔前皈依,奉献自己的一切。”天竺僧说。 “我……姑且相信,可以吗?”狄仁杰后退一步,避开天竺僧咄咄逼人的眼神。 “狄大人,你是当世少见的智者,我相信,你将第一个明白这座塔的神奇之处。”天竺僧说。 “过奖了,我只是长安城中的一名小吏,了解百姓疾苦,心怀报国之志,愿将自己一生,全都奉献给为大唐江山稳固平安而战斗的伟大事业。其实,无论相信与否,我都希望与两位结成同盟,殚精竭虑,奋斗一生,为天下百姓谋求幸福。”狄仁杰掷地有声地说。 他始终不能确定“信、不信”的答案,因为他牢记大理寺前辈们的教诲——“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只有玲珑真的活过来,然后从塔里走出去,他才肯相信玲珑塔的神奇之处。 除此之外,无论谁说,无论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在他眼里,都是无耻妄言。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天竺僧说。 “这一劫——”狄仁杰摇头,“仰仗二位,也仰仗玲珑塔了。” 皇上囿于自己的地位,有太多话不能亲口说,只能借于公公、狄仁杰之口向外宣讲,其唯一目的就是让玲珑重现。 这种极度的别扭、憋屈,让整个皇宫都蒙上了一层阴云,到了最后,弄得人人自危、个个惶恐起来。 “下去吧。”天竺僧说。 “以血封门,血祭百鬼。天雷之音,七七而临。”詹布低声说。 “做事吧,这一次,只许成功,不可失败。”天竺僧一向温和的脸色也变得冷峻起来。 詹布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左腕上轻轻一划,鲜血便无声地滴沥下来。他绕着那石榻转了三圈,鲜血落地,画成了三个血圈。 狄仁杰和天竺僧向下走,詹布连续划破腕子,鲜血滴沥不停,一直从塔顶滴到塔门。 三人出来,詹布反手带上塔门。 咔哒一声,塔门的机关发动,从内部反锁。 詹布用自己的鲜血在门上画符,淋漓醒目,张牙舞爪,最终完成的那道符如同一只巨大的八爪蜘蛛,将塔门完全盖住。 他们一起后退,工匠们拉扯白布,将塔门也包裹进去。 当下,玲珑轩里已经看不见那座塔,只能看见从上至下的大片白布。 “七七之后,一定大功告成,玲珑妃会自己开门走出来。”天竺僧说。 狄仁杰没有多问,但他清楚地记得,在西坊的香料店中,他误入天竺傀儡戏的世界,看到那些将王者送入尖塔的人,曾经开膛剖腹,掏空了王者的脏腑。 如果那是复活转生的必经之途,玲珑妃会不会也将遭受剖心之厄? “但愿如此。”狄仁杰说。 “一定如此。”詹布翻了翻眼睛,眼白如同死鱼一般。 工匠一共搭建了三座金帐,皇上、瑛妃各占了一座,剩余一座,皇上亲口吩咐供狄仁杰使用。 “你陪我在这里,我才能安心。”皇上说。 如果放在平日,这是一种莫大的殊荣。可是,狄仁杰此刻从皇上眼中感受到的,却是巨大的危机。 “皇上不必担心,吉人自有天相,玲珑妃一定平安无虞地归来。”明明心中忐忑,狄仁杰还是不动声色地安慰皇上。 “安排大理寺的人,九城巡查,七七之内,有作奸犯科者,斩立决,绝不能坏了玲珑轩的大事。”皇上再次吩咐。 安抚皇上之后,狄仁杰独自一人巡查玲珑轩。 工匠们已经全都打发出宫,他相信陶荣的办事能力,这些人一定会被请至大理寺,好好安顿下来,等到七七之后再说。 天竺僧和詹布占据了塔西的八角亭和水榭,在地上铺了两张草席,静默打坐,不与任何人接触。 自从玲珑暴亡,这个院子就空置起来,角落里杂草丛生,各种花木也疯长得毫无秩序。唯一值得庆幸的,这院中并没有出现鼠患。 “英华宫的老鼠从何而来?”狄仁杰想到了良辰的话。 老鼠肆虐,竟然大胆到偷窃瑛妃寝宫里的明珠,早就应该安排太监们彻底打扫,堵塞鼠洞,彻底杜绝鼠患。 “瑛妃不怕老鼠吗?”狄仁杰停下来,向英华宫那边眺望着。 他还记得,当夜兀鹰连突袭詹布时,侥幸逃生的头目第一时间逃向英华宫,完全违背常理。 “难道他认为……进了英华宫就能逃生?英华宫是一条活路?”狄仁杰紧皱眉头。 他有些遗憾,如果胡先生在身边就好了,两人一问一答,彼此砥砺,就能在论辩之中,将真理、真相一点点挖掘出来。 说曹操,曹操到。狄仁杰刚刚想到胡先生,西南面小径上,一个高挑灯笼的小太监引着胡先生快步走来。 狄仁杰挥手,胡先生加快脚步,越过小太监,径直到了狄仁杰面前。 “大人,有紧急情况,必须当面禀报,所以我就连夜过来——”胡先生走得太急,满头大汗,一张口,声音又高又尖,惊得四面的栖鸦呱呱大叫着高飞起来。 “不慌,不慌。”狄仁杰淡淡地笑着,抬手按住胡先生的肩膀。 天塌下来,饭也得一口一口吃,事也得一件一件做。而且,此刻除了玲珑轩里正在进行的事,其它都是小事。 胡先生深吸了几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双手捧着,送到小太监手中。 “多谢公公。”狄仁杰替胡先生致谢。 小太监掂了掂银子,无声地离去。 “西坊天竺客商内讧,有人被杀,有人自残,有人当街焚烧行李,已经大闹起来。四周百姓闪避,西坊街舍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胡先生说。 “还有呢?”狄仁杰问。 以他对胡先生的了解,如果只有西坊出事,不至于大汗满头。 “东坊胡族人聚集之处,亦是如此。黄昏时只有几名贩马的胡人喝酒吵嚷,亥时初,胡人寻衅滋事,打伤了酒馆里的掌柜和伙计,突然拔刀杀人。官差到场后,胡人占据酒馆,端着厨房里的豆油四处泼洒,点燃桌椅板凳,公然对抗官差。大人,西坊、东坊发生的都是小事,但接下来这件,却是大事——西凉州兵马有了异动。”胡先生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句话补充完整,“不经调遣,大军集结向东,精锐铁骑开道,辎重部队在后,携带摩云梯、抛石车等攻城利器,目标似乎直指长安。” 第64章 魇压之术 “西凉州的兵马——”狄仁杰一惊。 “正是,大人,四面楚歌,东西南北都要乱了。”胡先生抹去额头的冷汗,但随即又渗出一层,擦也擦不净。 “桶间峡谷那边,想必无事吧?”狄仁杰情知不妙,但仍然心存希望。 胡先生摇头,令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 “李万成的军队一夜之间遭受数次袭击,外围哨所死伤殆尽,敌人又数次偷营劫寨,杀死偏将十五员、副将十二员,三处粮草被烧,连李万成的中军大帐也被火箭袭击,幸而及时扑灭。如今,李万成已经放弃桶间峡谷,向东撤退六十里,暂时驻扎桑林镇。最可怕的是,战了一夜,仍然不知敌人来自何方,看样子既不是高原流寇,也不是江湖杀手,暗夜之中,一败再败,已经无力反击。”胡先生说。 “当然不是高原流寇,而是经过乔装改扮的精锐部队。否则,李万成的人马不会如此不堪一击。好,我知道桶间峡谷的情况了,其它的呢,还有什么坏消息?”狄仁杰问。 “城中有人散发谣言,说是长安城三十日内必定天塌地陷,雷霆连击,地面涌出洪水,整座城池之中,生还者不足十之二三。平民百姓惶恐不安,数千人收拾行装马车,明早就要离京东去。”胡先生回答。 “让陶荣、柳叶寻找谣言来处,先把人抓了再说。”狄仁杰吩咐。 胡先生苦笑:“陶荣正在审讯那些工匠,柳叶带人收拾东坊、西坊残局,已经分不出力量对付谣言。” “岂止是四面楚歌,简直是八面楚歌了。”狄仁杰跟着苦笑。 顷刻之间,长安城变成了一盘乱局,而引发这一切的,正是玲珑塔。 “大人,出宫回大理寺吧,没有您坐镇,兄弟们的心都要散了。”胡先生恳请。 “我得留在玲珑轩,皇上亲口吩咐,要我陪着他,熬过这七七四十九日。”狄仁杰说。 胡先生顿足:“大人,眼下形势危急,别说是四十九日了,只要再过十日,长安城就危如累卵了。” 狄仁杰当然明白,大理寺一日不可群龙无首。皇上的情绪重要,但长安城的稳定更重要。 “胡先生,还记得东南州平安城一战吗?”狄仁杰问。 胡先生思维敏捷,立刻明白狄仁杰的意思:“大人,事不宜迟,我这就扮成您的样子,顶替你守护玲珑塔。” 平安城一战,狄仁杰神机妙算,安排胡先生假扮自己正面接敌,吸引了敌人全部的注意力。暗地里,他带陶荣及三百刀斧手轻装出城,绕至敌人巢穴,一举断了敌人后路。 “我们夜间交换身份,黎明前换回来。记住,你在宫中出了任何纰漏,就将全部罪责推到我头上,等我回来解释。切记,切记。”狄仁杰说。 胡先生擅长易容,两人闪入小径旁的阴影里,一顿饭的工夫,胡先生就变成了狄仁杰,而狄仁杰则换上了胡先生的衣服。 “大人保重。”两人离开阴影,胡先生向着狄仁杰拱手。 “大人,保重。”狄仁杰也说了同样的话。 随即,两人分道扬镳,胡先生去玲珑轩,而狄仁杰则火速出宫,赶回大理寺。 见到陶荣后,狄仁杰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见最有情报价值的工匠,乱局用重手,从前的种种温和规矩都改掉,大理寺进入紧急战备状态,一旦接敌,可以视现场情况大开杀戒。” 陶荣愣住,因为“大开杀戒”四个字极少从狄仁杰口中说出。所以,他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陶荣,西坊、东坊那边不准许有任何骚乱,该抓的抓,该关的关,七七之后,再放出去。谁若反抗,立斩当场。”狄仁杰补充。 西坊、东坊聚集的不仅仅是天竺人和胡族人,还有中原周边十几个国家的商贾。骚乱一起,人人自危,严重抹黑了大唐京城的形象。 “是,大人,我已经吩咐过柳叶,并且选派了二十多名办案经验丰富的好手给她。”陶荣回答。 狄仁杰松了口气,赞赏地点头:“很好,我要做的,你早就替我想到了。如此甚好,甚好。” 只有在陶荣这里,狄仁杰才能有欣慰之感。将来接掌他的衣钵的,非陶荣莫属。 工匠里最聪敏懂事、能言善辩的有两个人,一个叫贾昌,一个叫孙雨。 陶荣获得的口供中,贾昌是这样说的:“玲珑塔的砌筑过程中,每块金砖的摆放都有顺序。詹布大人记忆力超强,手里没有图纸,仍然能一块不差地记住金砖的位置。我们偶然做错,他一眼就能发现。金砖上的字符就像活的一样,只要摆对位置,字符就能紧紧连接起来。詹布大人对这座塔重视到了极点,从砌筑塔基开始,就一刻都没离开过,从早到晚站在塔上,监督我们工作。” 孙雨的口供比较简单,但是十分玄妙:“这座塔似乎藏有某种神力,我们日夜赶工,从未感到疲倦过。恰恰相反,每次到了塔上,浑身就立刻充满了干劲,用都用不完。建塔过程中,詹布大人曾经杀过两批人,那些人的鲜血被金砖吸收后,大家的干劲就更足了,就好像……就好像那些人的力量全都钻进我们身体里了。” 詹布两次杀人,狄仁杰都亲眼目睹,其身法、手法快如闪电,如鬼如魅,看都看不清楚。 “大人,证词有了,但是很难理解,完全超出常理。我反复询问多次,两个人都是这样说,看起来不像是说谎。还有,我从其他工匠口中得到了一些佐证,跟孙雨说得接近。每次有人被杀之后,大家的工作进度就会明显加快,根本不知疲倦,从晚上开工,不知怎么就到了天亮,一晚上的事在脑子里一片空白。”陶荣在一旁解释。 “那很像是魇压之术。”狄仁杰说。 陶荣点头:“是啊,胡先生也这样说。” 魇压之术听起来诡秘,但历史上早有多次记载。最著名的,莫过于三国时大智者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之术”。当时,世人评论诸葛孔明“智近于妖”,他所构建的阵法、工具、谋略、计策,无人能学,无人能破,北方军队妄图模仿,反而屡遭戏弄,大败亏输。 狄仁杰判断,詹布一定是使用“魇压之术”来控制工匠们的思想,令这些人日夜赶工而不知疲倦。 单纯这件事无法给詹布定罪,因为玲珑塔是皇上亲自督办的事,采取任何非常之策,也都有情可原。 狄仁杰翻阅其他人的证词,忽然有句话映入眼帘——“我在塔里打死一只老鼠。” 他把供词拿起来,仔细阅读三遍。 陶荣有些奇怪:“大人,这个工匠叫魏三,没有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只提到了老鼠。” 的确,证词只有短短的七八句话,全都围绕着“老鼠”二字,至于詹布、玲珑塔、杀人案等等,一个字都没提及。 “带我去见魏三。”狄仁杰说。 见到魏三后,狄仁杰有些失望,因为此人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大意就是见到老鼠、打死老鼠、扔到树丛里去。其余的时间,都在干活、吃饭、吃饭、干活。 “你说,塔里为什么出现老鼠?老鼠是什么样子的?胖还是瘦?皇宫里很少出现老鼠,玲珑轩打扫得干干净净,更不可能出现。你见到老鼠时,第一时间想到什么?”狄仁杰从多个角度启发对方。 魏三愣愣地看着狄仁杰,然后拼命挠头,终于冒出一句:“大人,老鼠就是老鼠,在地下钻洞,碰巧从塔里钻出来,就被我打死了。” 陶荣气得连连摇头:“魏三,大人问的是,老鼠从哪里来的?” 魏三摇头:“我哪知道?老鼠从地底下钻出来,谁知道老鼠洞通到什么地方?我又不能钻进去看看。不过,这只老鼠有些奇怪,身上有人味。” “什么?”狄仁杰精神一振,“什么人味?” 魏三嘿嘿一笑,样貌猥琐之极:“有东坊里花间楼的人味,嘿嘿,嘿嘿……” 听到“花间楼”的名字,狄仁杰立刻明白魏三的意思。 花间楼有很多女人,只要到了那地方,闻到的所有“人味”几乎都是女人味。所以,魏三说的是,老鼠身上带着女人味,或者说是脂粉味。延伸思路去想,老鼠洞的另一头也许通向某个嫔妃的寝宫、宫女的卧房,所以身上才会沾染了女人味。 再问下去,魏三两眼茫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狄仁杰见到的第二个工匠是孙雨,此人说的,跟供词里记录的内容一样。 狄仁杰绕着孙雨踱步,听着孙雨重复证词上的话,忽然停步,低声吩咐:“脱掉衣服,散开发髻。” 众目睽睽之下,孙雨脱掉衣服,赤裸上身。 狄仁杰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半张黑笔符咒,同时,孙雨的发髻中还藏着一枚半寸长的竹签,上面也是半张符咒。 “两张符咒可以拼为一张,这就是魇压之术。”狄仁杰说。 符咒书写潦草,与隶书的“雷”字形体接近。 孙雨重新穿上衣服、挽好发髻,忽然深深地打了个哈欠,身体摇晃几下,噗通一声倒地。 “所有人身上、发上都有符咒,解除之后,魇压之术失去效力,几日几夜积累的疲惫就会发作。找几个大夫照顾他们,免得脱力而死。”狄仁杰吩咐。 陶荣立刻去派人去办,满脸都是惭愧。 “詹布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七七之后,不知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狄仁杰无法想象未来,毕竟几日以来,詹布带给他太多意外,一次比一次诡异。 “大人,我去东坊、西坊援助柳叶?”陶荣请缨。 狄仁杰摇头:“那边只是骚乱,闹也无妨。现在,你随我去西坊香料店,再看看天竺人的傀儡戏。我始终觉得,我们对詹布了解太少,以至于看不透他做事的路数,始终跟在后面跑,处处落在下风。” 此时,所有工匠发髻里的竹签都被取下,正如狄仁杰所料,工匠们个个瘫倒在地,累得喘不动气。 即便有大夫及时灌药救治,仍然有四名中年工匠体力不支,当场咽气。 “玄学幻术,害人不浅。”陶荣怒形于色。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虽然各方不亮兵刃,但杀戮永不停息。我们大理寺的人就是要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及时察觉异常,化解各种隐患于无形之中。”狄仁杰教诲。 “谢谢大人指教。”陶荣拱手致谢。 狄仁杰回到书房,写了张短笺交给陶荣:“发信鸽,传讯给李万成大元帅。我在上面写了‘十万火急盼复’的话,一日之内,必有回信。记住,收到后马上给我送来,不得有误。” 屈汾阳死后,狄仁杰心痛不已,虽然不能马上给老友报仇,但这笔账肯定已经记在心里。 现在,他求助于李万成,就是要弄清一件事,一件跟贝叶小雷音寺“饮血宝刀”有关的秘闻。 “大人还是在怀疑天竺僧、詹布的身份?之前屈汾阳大将军两次传讯,都说他们的身份没问题——”陶荣说到一半,自己突然顿悟,“啊,大人,我懂了,我懂了……桶间峡谷之战有‘杀人灭口’之嫌,所以……所以屈汾阳的死恰好说明两人的身份有问题。既然怀疑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抓了,先关押到天牢再说?免得他们在外面大肆滋生事端,将后宫搅得一团糟?” 狄仁杰严峻的脸色稍稍缓和,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他知道陶荣一定会顿悟,所以,故意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让陶荣自己苦思答案。唯有如此,陶荣才会逐渐进步。 “七七之数,玲珑妃复活,这才是全部问题的关键。陶荣,大唐江山的唯一灵魂是皇上,玲珑却是皇上当下唯一的精神支柱。我们大理寺做事,要做对的事,更要做正确的事,而且正确做事,才能真正无愧于‘大理寺’这块金字牌匾。大理寺不属于你我,也不属于官员和平民,而是属于大唐,属于国家。任何时候,你走任何一步,都要扪心自问,这样做是不是对国家有利?现在,抓天竺僧和詹布很容易,由此带来的后果会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那种后果由谁来承担?”狄仁杰一连三问。 陶荣后退一步,深深地吸气。 这三个问题仿佛三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玲珑死,皇上哀恸至极,很可能一夜间驾崩。”这就是狄仁杰之前预计到的最坏结果。 现在,发现了詹布的魇压之术后,他想到更深一层:“如果玲珑受了魇压之术的控制,复活之后性情大变,也将让后宫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他只能跟随大潮,等待七七之数结束。 两人离开大理寺,不带随从,不骑健马,抄小路直奔西坊香料店。 西北面、东北面火光冲天,乌烟瘴气,伴随着一阵阵天竺语、胡语的嘶吼声、怒骂声。 “大国上邦、八方来朝虽然扬我国威、名震天下,但也未必都是好事,从外地赶来长安的,除了商贾学者,还有心怀叵测的江湖浪人。大理寺的事永远不会结束,每个人都得加倍努力,直到——”狄仁杰说不下去,声音十分悲凉。 “大人,我们既然加入大理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小时候,我最钦佩卫青、霍去病、李广那样的大将军,为了保卫国家,毕生戍守边疆,从不为个人、家庭考虑。大人,我愿跟随您赴汤蹈火,直至血洒沙场。”陶荣说。 这些铮铮誓言令狄仁杰感动,但却不是他想要的。 “不要轻言赴死,陶荣,我更希望你跟柳叶都找到很好的归宿,为了大唐江山的未来,开枝散叶,繁衍子嗣,好让大理寺后继有人。”狄仁杰微笑起来。 倏地,一人从前面小巷里闪身出来,向狄仁杰拱手:“大人,前面街道有几人滋事,个个身怀利刃。请随我来,拐个弯过去。” 狄仁杰认识,那是陶荣亲手调教的流星斥候之一。 “不必,去看看。”狄仁杰沉声吩咐。 “传我命令,身怀利器者捕,抗拒官差者杀。”陶荣说。 那斥候答应一声,跃上墙头,发出红色旗花火箭。四周立刻有唿哨声此起彼伏地响应,越传越远,直至数里之遥。 “大人,看起来,乱局用重典的时候到了!”陶荣咬着牙说。 第65章 饮血宝刀 出了小巷,迎面有五个人手提酒壶,踉跄而来。 陶荣迎上去,五人站住,右手一起探入怀中。 几乎没有任何叱喝之声,五个人便亮了刀,而且一出手就想夺命,突刺陶荣的前胸要害。 “杀了。”狄仁杰大喝了一声。 陶荣拔刀,穿花蝴蝶一样连闪了几次,五个人就踉跄倒下,酒壶在当街摔了个粉碎。 “大人,这些全都是天竺人。”陶荣俯身检查,向着狄仁杰禀报。 狄仁杰走近,蹲下身去,查看每个死者的脸。 从五官特征看,这些的确是天竺人,可是他们手中的利刃却不是天竺商贾经常携带的式样。 最常见的天竺武器是三尺弯刀和半尺小刀,刀柄是纯银或者纯金铸造,正反两面镶嵌着白玉或者蓝晶石。天竺的刀剑铸造技术十分先进,刃口极薄,刀身极亮,不但是杀人利器,而且每一把刀都是非常精美的艺术品,极具观赏把玩的价值。 现在,五个人握的却是普通的短刀,刀身总共半尺长,刀柄上缠着棕色麻绳,制作工艺略显粗糙。不过,这些短刀的刀身又厚又硬,既能杀人,也能充当砍树、割绳、狩猎、剥皮的工具。 只有西凉州的人,才会使用这种简单实用的短刀。 “看看这五把刀。”狄仁杰把短刀拢在一起。 “西凉刀?”陶荣看清了刀,却更加困惑,“大人,天竺人不用自己的刀,反而使用西凉刀,意欲何为?难道是想嫁祸给西凉州吗?” “吩咐所有人,一旦发现天竺人、胡人使用西凉刀,立即格杀勿论。”狄仁杰沉着脸吩咐。 他察觉到天竺人、胡人、西凉人之间存在某种特殊联系,但一时之间没有更多证据,所以无法深究。 陶荣连打了两声唿哨,将附近街巷里暗藏的斥候招呼过来,传达狄仁杰的命令。 “陶大哥,早下这样的命令,事情早就了结了。”那些人全都喜形于色,立刻分头传令。 狄仁杰听见,脸上慢慢地浮出了苦笑。 之前,他一直告诫大理寺的人马在办案过程中必须施行“仁政”,可杀可不杀的,不杀,可捕可不捕的,不捕,可关可不关的,不关。 他曾请京城有名的书法大家书写了四块牌匾,悬在大理寺的明堂之侧,每块牌匾四个大字,分别是——“仁者爱人,仁义至上,以仁辅刑,攻心为先。” “我错了吗?仁政、仁义、仁心……难道真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道必须以杀止杀,才能让这风雨飘摇的京城安稳下来?”狄仁杰抚胸长叹。 “大人,走吧?”陶荣低声请示。 “陶荣,我刚刚命你杀这五人,对还是错?如果我不在这里,你会怎样做?”狄仁杰问。 陶荣毫不迟疑地回答:“大人,我会按照您的教诲,有人杀人,能制止则制止,绝不妄开杀戒。但是,非常时刻,必须有非常手段,就像刚才,五个人一言不发,一照面就要置我于死地,我也必须还手,确保自身安全。身为大理寺的一员,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何谈保护民众、精忠报国?” “进步了,进步了。”狄仁杰拍拍陶荣的肩,欣慰地笑了。 他之所以在数百人中选定了陶荣作为培养目标,就是因为陶荣既善于学习,又具备灵性,能够经常举一反三、举一反五。 正如陶荣所阐释的,大理寺首先自保,然后才能保国护民。 杀与不杀的唯一准则,就是能否自保。 不能自保,必须全力出击,务求快速解决敌人;能够自保,就要审时度势,将敌人活擒,获取口供,将其定罪。 到了香料店,两人从虚掩的后门进入,直至长廊外侧。 其实,不必二次点亮壁龛上的蜡烛,狄仁杰也能想起傀儡戏带来的那段幻觉中的每一个细节。况且,外面一团混乱,在这里点灯发光,实在太危险了。 “陶荣,你在傀儡戏中看到了那座尖塔,对吗?”狄仁杰问。 “我和胡先生都看到了,尖塔、收殓、信众、贪狼……胡先生说,一切都是表象,傀儡戏要表达的是一种深潜的思想,不仅仅是演绎故事。他猜不透一个被摘掉了五脏六腑的人怎样复活,中原古籍中从未提及过。当时我们商量,将长安城里最精通天竺文化的人找来,请对方看这些傀儡戏,看看天竺人怎样说法。大人,我曾经怀疑,傀儡戏讲述的是天竺神话,就像中原的羿射九日、精卫填海一样,故事只是故事,其中掺杂了太多想象,不能认真细究。”陶荣说。 狄仁杰立刻指出:“天竺僧和詹布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陶荣点头:“是啊,所以我和胡先生才决定,先请大人过来研究,再决定是不是跟他们两人合作。” 狄仁杰在庭院里来回踱步,很快就理清了头绪。既然天竺僧、詹布能够砌筑玲珑塔,那么,他们对于复活转生的认识一定高于普通人。邀请他们来看傀儡戏,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现在,他想弄清天竺僧、詹布背后还有没有其它势力支持。 天竺国的麒麟王、迷圣王之争由来已久,民间曾经传言,谁得到了饮血宝刀,谁就是天意钦定的天竺国王。 相传,天竺建国初期,有三头龙、九头鸟、七头狮肆虐,严重威胁着国民安全。当时执政的银沙王一人一马一刀出战,杀了龙、鸟、狮,让天竺百姓乐享太平。他用的武器就是饮血宝刀,那把刀饮了龙、鸟、狮的鲜血之后,已经通灵成圣,任何时候只要有鬼祟出现,宝刀就在刀鞘里发出雷鸣之声。 从银沙王之后,天竺就有了不成文的规定,任何一朝皇帝,都必须获得了饮血宝刀之后才能登基,经过神刀的验证,然后在神刀护佑之下,带领全国人民,共享繁荣富强。 麒麟王登基前,饮血宝刀已经失踪十年。所以,国内仅有刚刚超过半数的民众支持他,剩余的部分,则是支持逃亡在外的迷圣王。 按照祖宗规矩,谁先获得饮血宝刀,谁就赢得了全国百姓的信任,成为当之无愧的天竺之王。 “詹布是迷圣王,他为了玲珑塔的事留在长安,此事出乎常理。按道理说,他此刻应该是踏遍天下,寻找那把宝刀,根本没工夫理会长安城里发生的事。接下来的七七四十九日之内,谁也不敢保证,麒麟王不会派出第二、第三、第四支暗杀部队潜入长安。迷圣王这样做,不会是恶人转性、迷途知返,一定是另有图谋。”狄仁杰低声说。 关于饮血宝刀,大理寺方面也有一些线索,应该是跟高原流寇有关。过去十年中,高原流寇侵袭范围甚广,天竺国也饱受其害。据说,流寇中的一股人马曾经深入天竺,闯入王宫,以留下四十具尸体的代价,夺走了供奉于国宝库的饮血宝刀,然后闪电退出,躲开了天竺大军的围捕。 这是饮血宝刀最后一次在江湖上出现,自此之后,踪迹皆无。 “我们在皇宫外布下埋伏,等七七之数一到,就准备张网抓人。这样的话,无论天竺僧、詹布心怀任何阴谋诡计,都逃不过大理寺的掌控。”陶荣说。 “在那之前,我们至少应该再做些什么……”狄仁杰沉吟。 “我们可以把长安城内各个江湖组织梳理一遍,防患于未然。”陶荣说。 除了天竺人、胡人,长安城内还有琉球人、高丽人、扶桑人、苗疆人,更有一部分海客,则来自遥远无名的岛屿、海疆、水国、洼地,根本无法对其分类命名。这些都是长安之患,不得不防。 “胡族大长老——对了,既然那诡谲多变的女子有胡族口音,一定跟胡族人有关。陶荣,平息东坊骚乱之后,马上联络胡族大长老,我要当面问他这件事。”狄仁杰说。 陶荣点头答应:“是,大人。” 在各大势力中,胡族人属于日渐式微那一类。虽然进入长安较早,但近年来人丁不旺,屡次受到外来人马的挑衅,东坊的地盘越来越小,发展势头极其渺茫。如果不能及时求变,则很可能被别的帮派逐出长安,免不了溃散消亡的命运。 “对了,东坊胡人骚乱,或许幕后另有主谋,并非出自胡族大长老的授意——”狄仁杰话音刚落,脚下猛地一软,身子随着地面跌落下去。 “大人小心!”陶荣拔刀,使出“夜战八方藏头式”,护住头顶要害,但却无法止住下跌。 两人下落四丈余,站立不稳,双双倒地。 四面立刻有人围上来,绳捆索绑,将两人牢牢缚住。 “抓住了,好了,抓住了。”有人用天竺语大声报告。 “总算抓住狄仁杰了,肯定是大功一件……”有人难以抑制兴奋,用天竺语交头接耳。 狄仁杰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 这是一个长十步、宽八步的地底石室,从石块的大小和颜色分析,应该是由某个达官贵族的墓室改建而来。他们跌下来的地方已经复原,肯定是由翻板机关控制,瞬间打开,接着就合上,草地浮土恢复原样,外面的人无法察觉。 四周的人头上全都包着头巾,身上或多或少带着天竺香料的味道。这些人个个腰带上插着短刀,刀柄由纯银铸造,上面嵌着蓝色宝石,一看就知道是纯正的天竺来客,与街面上的骚乱者不同。 “带他们去见将军。”有人在远处传话。 “走吧,走吧。”狄仁杰被身后的人推推搡搡,沿着青石甬道向前走。 很快,他们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石室,一个身穿绣花锦袍的大胡子男人坐在一张雄伟阔大的黄金椅子上,手里握着两颗铁核桃,不停地盘转,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落在我手里,不会有好下场。不过,能向我提供一些有用情报的话,或许能少受点折磨。”那男人懒洋洋地说。 石室内的空气流通不畅,狄仁杰闻到无数种香料汇集在一起的复杂味道。不过,有几种味道是香料盖不过的,那就是千年何首乌的苦味与超级野山参的腥味。 “你想要什么消息?”狄仁杰问。 大胡子眯着眼冷笑:“当然是迷圣王的消息了。” 狄仁杰回答:“天竺僧和詹布都在皇宫里,你一定听说了。在七七之前,他们都不会离开。如果詹布就是你要找的迷圣王,就到皇宫去找吧。不过,在迷圣王面前,你的人不堪一击,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大胡子摇头:“狄仁杰,你有所不知,饮血宝刀能够克制迷圣王。只要找到那把刀,就能破除他的所有幻术,一刀斩下,人头落地。现在,我要你发出信号,安排大理寺全部人马满城寻找饮血宝刀。” 狄仁杰也摇头:“没有线索,到哪里去找宝刀?” 大胡子向前探身,沉声回答:“北城鬼市,柴药王。” 陶荣忽然插嘴:“药王是个好人,乐善好施,悯恤乡邻,怎么会卷入江湖纷争?更何况,他一辈子沉湎于药石之中,根本不懂兵器,哪里会跟饮血宝刀扯上关系?” 素日,陶荣很少在狄仁杰与别人对话时插嘴,这一次,他不禁开口,而且踏上一步,以此来吸引狄仁杰的注意力。 狄仁杰转过脸来,看见陶荣连续眨了两下眼睛。 “如果柴药王家藏匿着饮血宝刀,呵呵,那么母猪也会变成喜鹊了,呵呵呵呵……”陶荣咧开嘴窃笑。 大理寺的人都懂“隐语”,“母猪变喜鹊”就是隐语,如果把“母猪”对应的“喜鹊”单独挑出来,就会得出“朱、鹊”二字。 “饮血宝刀杀气太重,柴药王妄图以灵药之力,化解上面的戾气,然后将它献给麒麟王。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他是天竺人的后代,至今三代祖坟仍然在天竺都城郊外。当今世上,像他这样的爱国人士实在是凤毛麟角,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帮帮他?”大胡子男人问。 “线索如此明显,阁下直接带人过去寻刀就是了,何必假手于我?”狄仁杰问。 大胡子摇了摇头:“他是个大好人、大善人,我若是采取强硬手段,对他严刑拷打,会遭天谴。不如,狄大人出面,用大理寺的手段找到那把刀,既不伤和气,又成全了柴药王报效祖国之心,怎么样?” “好,我答应你。”狄仁杰点头。 相比于东坊、西坊的热闹喧嚣,北城鬼市一向都冷冷清清,子时末开市,寅时初散市,一年到头,风雪无阻。 狄仁杰对柴药王的印象不错,大约在两年之前,柴药王曾经联合城内药商、药铺、大夫,向大理寺捐献过两千包金创药、四千贴接骨膏药,价值白银万两,至今没有用完。 这一次,他如此干脆地答应大胡子,就是为了保护柴药王,免得这样的好人卷入天竺乱局里。 当然,他从陶荣的话里也听出了“朱鹊”的名字,但暂时还不能理解陶荣的意思。 “来人,送他们去鬼市。”大胡子大声吩咐。 “喂,你就不怕我联络到大理寺人马后,一举反杀回来?”陶荣问。 大胡子大笑着摇头:“反杀?呵呵呵呵,除非你肯舍弃同伴的性命。那个叫柳叶的女孩子就关在隔壁,大刀架在脖子上,你们两个时辰内不回来,她就要人头落地。自己掂量着办吧,要她的命还是要我的命,任由你们选。” 陶荣愣住,随即懊恼地跺脚。 人都有软肋,柳叶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凡事好商量,不要伤了我的人。”狄仁杰说。 “两个时辰,去吧,去吧。”大胡子挥手,掌心里的铁核桃再次“吱嘎吱嘎”响起来。 “我先去跟柳叶说句话。”狄仁杰说。 有人进来,带着两人走进隔壁的石室。 果然,柳叶被绑在一张长凳上,脖子上架着一把雪刃铡刀。 三个人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心中滋味,极为窘迫。 “不要怕,我们先去找饮血宝刀,然后回来救你。”狄仁杰说。 “大人,天竺人、胡人已经联手了,西坊、东坊同时闹事,杀人手段残暴恶劣,必须严惩,不放过一个暴徒。”到了这种时候,柳叶惦记的还是一城之安。 “我已经命令斥候们飞马传讯,一个暴徒都不放过。”陶荣说。 “那就好了,咱们大理寺这一次就算棋差一步,也总能扳回来。咱三个被困,不是还有胡先生在外面吗?呵呵,呵呵……”柳叶大笑了几声,两串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 第66章 药王神算 “事情还没坏到家,哭什么?没出息。”陶荣俯身,用袖子帮柳叶擦泪。 “我没哭,就是觉得,连续几次都没完成大人交付的任务,辜负了大人的信任。满城百姓都看着大理寺,大理寺的兄弟们都看着咱们几个人,如果一味地失败下去,脸上怎么挂得住?”柳叶抽噎起来。 “柳叶,我们为国家百姓做事,只求对得起良心,不管有没有面子。”狄仁杰微笑,“你看,我带路风等十人去桶间峡谷,一战归来,十人绝地战死,埋骨荒郊。如果我考虑自己面子的话,是不是半路上就应该自杀谢罪,求满城百姓原谅?” 他脸上在笑,其实心里一直都在滴血。 路风等十个年轻人的死,等于是在他背上压上了十块墓碑,必须圆满了断玲珑塔的事,才对得起那些年轻人。 去北城的中途,狄仁杰在十字路口停步,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陶荣站在一边,屏住呼吸,不敢打扰狄仁杰思考。 他们其实并没有太多时间,大胡子只给了两个时辰。时间一到,柳叶就要人头落地。 “陶荣,柴药王这么多年来为大理寺做了很多事,捐献了很多药,同时,也为太医院那边帮了很多忙,对不对?”狄仁杰问。 陶荣点头:“对,据我所知,柴药王给太医院帮忙时,都是联络朱鹊,两人关系十分紧密。” “刚刚在地下石室,你提到了朱鹊,指的是什么?”狄仁杰又问。 陶荣吸了吸鼻子:“药味——那么浓重的香料味仍然遮盖不住药味。何首乌、人身、鹿茸、黄精、神仙草、吊命丹……我至少闻到了十种药的味道,每一种都极其名贵,不是普通药店能够买到的。更巧的是,我曾经在朱鹊身上闻见这些味道,他被关在大牢时——” 狄仁杰点头:“嗯,我知道了,那些药味我也闻到过。可是,朱鹊不是已经死于香料大瓮吗?” 时间宝贵,他不想让陶荣过多地重复大家都知道的内容,而是尽可能地集思广益,说出新东西来。 “朱鹊死了,最终留在大瓮里的,只是一具完整的白骨。这一幕,胡先生、柳叶也亲眼见了,做不得假。”陶荣说。 “你怀疑大胡子跟朱鹊有关?依据呢?证据呢?”狄仁杰问。 如果仅仅凭着药味下结论,就变成了空穴来风,经不起推敲。 陶荣摇头:“大人,我拿不出任何证据,只是觉得,朱鹊的死甚是奇怪。在普通人看来,那种死法实在是太凄惨了,不仅仅是死无全尸,并且是……他自己选择诡异自绝,一定有非此不可的理由。大人,我们还是先去鬼市吧,找到柴药王再说。” “不要慌,不要乱。”狄仁杰淡淡地说,“天竺人要的是饮血宝刀,不是柳叶的命。您慌了,恰恰证明,他们已经拿住了你的软肋。” 陶荣咬牙:“对,大人,小柳叶的确是我的软肋。我比她先进大理寺,自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无数次发誓,要为她遮风挡雨、抵御危险,让她快乐平安地长大。现在,我一想到那口压在柳叶喉咙上的铡刀,心就像丢在油锅上煎,脑子里一片空白。” “找到柴药王,就等于找到饮血宝刀。大胡子既然指出了这条路,就一定手到擒来,不会落空。我现在想的是,他们拿住了你的软肋,下一步会不会也拿住我的软肋?陶荣,这是大理寺生死存亡的一战,一旦犯错,我们每个人都无法独善其身,并非仅仅是小柳叶一个人。你知道吗?胡先生易容成我的样子留在宫里,一旦被皇上身边的人识破,我就犯下了欺君之罪,很可能马上推出午门斩首。所以,再慌也要压住,再急也要忍住。”狄仁杰说。 陶荣攥紧了拳头,浑身的力气、满肚子怒气无处发泄,突然挥拳,打在路边一棵大槐树上。 “大胡子怎么知道饮血宝刀在柴药王那里?大胡子是天竺人的头领,柴药王肯定知道,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朱鹊明明死了,为什么我们能在地下石室里闻见那些药味?”狄仁杰连连自问,最后突然冒出了一个问题,将自己也吓了一跳,“大胡子难道就是朱鹊?朱鹊没死,死的只是某个替身?抑或是朱鹊已经复活转生,白骨留在大瓮里,魂魄却重生为人,就是坐在黄金椅子上的大胡子男人?” 陶荣极度惊骇,嘴张开,久久无法闭上。 “这只是假设。”狄仁杰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拍了拍,“毫无证据、依据的假设,等同于瞎猜。大胡子穿着那么华丽的衣服,而朱鹊平时却根本不注意外表修饰,怎么可能一样?” 提到衣服,狄仁杰心中一动。 大胡子穿的衣服实在是太讲究了,从锦缎本身的质地到袖口、领口、衣襟上的繁复绣花,每一处细节都令人惊艳称奇。 身为一个男人,又处在幽深的地底石室之中,似乎不必摆出这样的架子来,装腔作势,虚假之极。 “他在掩饰。”陶荣说。 “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狄仁杰补充。 “大人,他有可能是朱鹊吗?”陶荣问。 “我们去鬼市吧,把这个问题留给柴药王来回答。”狄仁杰说。 两人依旧穿行于小巷中,抄近路去北城鬼市。 狄仁杰自入主大理寺之始,就要求所有人熟悉长安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力求在月黑风高之夜,闭着眼睛也能顺利抵达任何目的地。为了保卫这座城市,他们下了很多真功夫,付出了比过去多好几倍的力气,但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也没有得到皇上另外的嘉奖与封赏。 曾经有很多人嘀咕这些事是“白费力气”,可狄仁杰知道,世界上没有白费的力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旦在城内与敌人开始巷战,短兵相接、贴身肉搏之时,大理寺将会占尽上风,以弱胜强。 两人到达鬼市时,东坊、西坊的喧嚣已经渐渐平息。纵然如此,两人也不敢稍稍松一口气,毕竟那两把火只是暂时熄灭,一旦条件合适,立刻就会二次燃起,并且来势汹汹,超过第一次。 他们必须釜底抽薪,而不仅仅是扬扬止沸,才能彻底解决这些麻烦。 陶荣带路,两人顺利进入柴药王的“药王小筑”。 大理寺的人都知道,柴药王之所以住在鬼市这种地方,而不是选择山清水秀、高雅出尘之地,就是因为很多江湖上的药贩子必须在鬼市出手一些来路不明的奇药。那些人明白,除了柴药王,谁都不愿出高价,也出不起高价。 久而久之,柴药王就成了鬼市的一架牌坊,药王小筑的存在,为很多黑道人物点起了希望之灯。 大理寺对这些交易一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牵扯到江湖命案、偷窃大案,全都不会深究。 出来迎接狄仁杰的是柴药王的弟子鲁温怀,一个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线的中年人。 “狄大人刚进鬼市,有人就来报告师父。师父说,狄大人贵足不踏贱地,如果到药王小筑来,就请去不老阁说话,还吩咐我准备好了宵夜。狄大人,这边请,这边请……”鲁温怀的笑容总是给人极大的温暖,所以,那些来药王小筑献宝的人,更愿意跟鲁温怀聊一聊,总能拿到一个满意的价钱。 三人到了不老阁,那是一座三面环水的小楼,栏杆、门扇、窗户都是用香樟木制作,散发着天然的香气。 柴药王坐在一张罗汉床上,身上穿着玄色的锦袍,头上戴着一顶丝织花帽,气定神闲,潇洒自若。 他的年龄应该在七十岁左右,但从五官面相看,却只有五十出头的样子。所以,三年前长安城的老百姓评选出了“大唐十大活神仙”,柴药王就占了其中之一。 “药王,夤夜打扰,恕罪恕罪。”狄仁杰向着柴药王拱手。 柴药王起身还礼,锦袍拖曳到地,将鞋面都盖住了。 “狄大人,我知道您为何而来,这一劫,不得不度。人啊,活到一定岁数,就要知天命、顺天时、听天令、应天劫。所以,我早就准备好了,那把刀在那边——”柴药王向罗汉床右侧指了指。 狄仁杰向那边望,一个四尺高的巨大炭炉烧得正旺,炭炉中央,插着一把长刀,只剩铸金刀柄露在外面。 “真金不怕火炼,饮血宝刀的刀身是由三分玄铁、七分真金锻造而成,烧得越久,刀上的邪气就洗得越干净。我最初的计划,是将它熔炼一千个昼夜,直到烧干它过去吸收的邪魔之血,可是,现在为了应劫,只能提前结束。”柴药王又说。 “多谢了。”狄仁杰拱手。 陶荣走到炭炉前,拿起一个火钳,夹住刀柄,把那把刀提起来,平放在地上。 普通大刀的刀身上只有两条血槽,分别位于刀身两侧的对应位置。眼下这把饮血宝刀的刀身两面却各有四道血槽,三横一竖,形成了一个狭长扁平的“王”字。 “等它凉了,我们就可以回去了。”陶荣松了口气。 刀已经找到,柳叶的命就能换回来,他的确应该放松一下了。 有人提着食盒进来,在桌上摆好了四碟小菜和四碗馄饨。 “宵夜来了,宵夜来了。”鲁温怀笑眯眯地招呼,“狄大人、陶大人,先吃东西,再论公事。” 他把一碗馄饨端到罗汉床一头的小桌上,向柴药王低声说:“师父,先吃东西吧,饮血宝刀的事,狄大人会好好处理的。药王小筑远离国家政治与江湖帮派,自成一体,乐得逍遥,这岂不正是师父向往的生活吗?” 送宵夜的人收拾好食盒,垂手立在一边,并未马上离去。 狄仁杰盯着鲁温怀的宽厚背影,心里颇有触动。 任何一个门派都需要传承,柴药王能够收下鲁温怀这样的好徒弟,等于是让自己的老年生活有了巨大的保障。 京城里的老百姓喜欢鲁温怀,尤其是那些被病魔困扰折磨的病人们,都纷纷传颂,说只要看到鲁温怀的笑,自己身上的病就好了一半。 “我不吃。”柴药王摇头。 “吃一口也行啊,您是主人,一口不吃,狄大人他们怎么好意思吃呢?”鲁温怀柔声说。 “我不饿,放在那里吧。狄大人,先吃点东西吧,招呼不周,请勿见怪。”柴药王大声说。 通常,主人招呼客人时,除了说些得体的客套话,还会通过举手、挥手来加重语气、表达欢迎。 狄仁杰注意到,柴药王的双臂运转不变,嘴里说话,双臂却无力地垂着,一动不动。 由柴药王身上过分肥大的锦袍,狄仁杰想到了那个坐在黄金椅子上的大胡子男人。同样,大胡子穿的锦袍华丽而肥大,也是拖曳到底,连鞋面一起遮住。 “药王太客气了,我们只要那把刀,其它事,不敢再多叨扰。”狄仁杰再度拱手。 鲁温怀左手端碗,右手握着小勺,舀起一颗馄饨,送到柴药王嘴边去,脸上笑眯眯的,说的话也像是哄病人或者小孩子:“吃一颗,就吃一颗。大家都看着呢,好歹也要吃一颗,这可是师父您从前最喜欢的馄饨刘家的芙蓉大虾馅的……” 柴药王猛地大叫:“拿开,我不吃,拿开,走开……” 他的声音又高又尖,显然十分愤怒。如果是正常人,一边怒叫,一边就会抬手作势,打掉勺子,然后将鲁温怀一把推开。可是,这一次他仍然没有动,甚至连扭头避开勺子的动作都没有。 “好了。”狄仁杰挥手,“鲁先生,不要难为药王了。” 鲁温怀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叹气:“最近师父的脾气很坏,经常几天不吃东西,只吃药。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现在,师父又不是辟谷,必须得吃饭,否则就要饿坏了。” “药王为什么不吃饭?”陶荣突然警觉,右手按住了刀柄。 “我也不清楚,自从上次朱鹊师兄离开后,师父就再也不吃饭了。你们知道吗?朱鹊师兄也是如此,起初不吃饭,偶尔喝点清水,到了后来,水都不喝,只是空活,神仙一样。”鲁温怀说。 “衣服下,藏着什么?”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向药王身上的肥大锦袍指着。 他已经意识到,锦袍下必有非同寻常的秘密。 “没有什么。”鲁温怀回答。 “陶荣,替药王脱下那件锦袍来看看到底藏着什么?”狄仁杰大声下令。 陶荣大步走向罗汉床,鲁温怀笑眯眯地摇头:“哎呀,狄大人,我说过没什么,就是没什么,何必动手,伤了和气?” 狄仁杰意识到鲁温怀有问题,马上起身,从另一方向包抄罗汉床。 送宵夜的人横移两步,从食盒的提手里抽出一把两尺长丧门钉,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拦住了狄仁杰的去路。 “陶大人,这里不是大理寺,盲目动手,会吃大亏的哟?”鲁温怀笑眯眯地横身,赤手空拳,拦住陶荣。 狄仁杰从未把药王小筑当成龙潭虎穴,在他印象中,柴药王是一个通情达理、忠君爱国的善人,否则大理寺也不会接受其捐赠。 至于鲁温怀,更是好人中的好人,医术精,口碑好,已经是长安百姓公认的药王衣钵传承者。 现在,形势突然变了,鲁温怀从一只笑眯眯的绵羊变成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怎么会这样?鲁先生当真要跟大理寺过不去?”狄仁杰沉声问。 “狄大人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揭开锦袍对大家都不好,尤其是会损害我师父的一生名誉。我平生唯一尊重的人就是我师父,他对我恩重如山,三生难忘。所以,为了保住他的秘密,我必须请二位三缄其口。当然,我们都知道,最能保守秘密的人就是死人。说不得了,今晚就要在这里将二位变成死人,埋在后院的药草苗圃里,当作肥料。”鲁温怀终于收敛了笑容,眼中射出了阴森森的寒光。 第67章 变生肘腋 送宵夜的人呆若木鸡一般,右手反握着丧门钉,既不主动出击,也不开口说话。 “你是谁?报上名来。”狄仁杰沉声叱喝。 “他没有名字,而且是个聋子。狄大人不要费心套口供了,要么你杀他,要么他杀你,二选一,没有其它答案了。不过,我可以提示一下,桶间峡谷一役,他也参战了,而且还提回来一颗人头,好像就是你们大理寺姓路的那个。”鲁温怀替那人回答。 “是吗?那真是好极了。”狄仁杰不动声色地点头。 战斗一触即发,而后瞬间结束。 随着陶荣拔刀时发出的嚓的一声响,狄仁杰向前猛扑,但却不是正面进攻,而是斜着后退,右脚一踢,桌子飞起,上面的碗碟杯筷、汤汤水水一起飞向那人。 在那人侧身闪避时,狄仁杰已经冲到了鲁温怀的背后。 同一时刻,陶荣的腰刀也劈到了鲁温怀的头顶。 鲁温怀后撤,狄仁杰双拳化为“凤眼式”,一上一下,同时击中鲁温怀的脊椎正中、尾椎末节。 喀喀两声,鲁温怀后背要害遭到重击,身体立刻僵直不动。 狄仁杰旋身,丧门钉如影随形,飞刺他的咽喉,那就是送宵夜那人的第一次反击。 陶荣并未给敌人太多机会,左手一抬,袖箭射出,准确地钉入了那人的咽喉。 “给小路报仇,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就不会如此便宜你!”陶荣恨声说。 丧门钉落地,送宵夜的人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 鲁温怀太低估狄仁杰的战斗力,而且以为仗着地利,能够轻松得手。很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大错特错了。 曾经有很多人低估狄仁杰,有时候是低估他的智商和判断力,有时候是低估他的武功及应变能力。最终,这些人都死了,毫无例外,从每一次恶战中活下来的,都是狄仁杰。 “时间,没有多少时间了。”尘埃落定之后,鲁温怀仍然能笑得出来。 “什么意思?”陶荣问。 鲁温怀艰难地挪步,在右面椅子上坐下。 “这时候,最想喝一壶天竺国最好的茶。你们知道吗?天竺国的僧侣们常年青灯古佛相伴,昼夜研修禅理,过得非常辛苦。他们唯一的乐趣,就是喝一壶好茶,一壶用菩提根、香炉灰、燕蓑衣、无根水烹煮的好茶……”鲁温怀说。 “药王小筑里,多的是那种茶。我猜不透,你为什么要出此下策,联手外人对付大理寺和官军?你在这里多年,接掌药王衣钵,做万人尊敬、名垂青史的第二代鲁药王,不好吗?”狄仁杰问。 此前到药王小筑来,狄仁杰也喝过鲁温怀说的那种茶,的确与中原的茶叶味道迥然不同,喝过之后,心思澄净,头脑清醒,仿佛神游物外一般,感觉很不一般。 “鲁药王?那是个没有意义的烂名号,在我眼里毫无价值。我是谁?我不是什么鲁温怀,我是迷圣王麾下敢死军的大先锋官,我的名字将来会出现在天竺国的国传之上……呵呵,狄大人是大理寺的官员,是大唐重臣,永远不会了解天竺国的形势。那把刀……在麒麟王手里是废物凡铁,跟陶大人手里的腰刀没什么区别,但在迷圣王那里,却是能够劈开生命迷雾、通向极乐世界的秘钥。麒麟王以为,将饮血宝刀千锤百炼,消灭其魔性,就能阻止迷圣王重登天竺王位,错,错,错……我潜伏于此,就是为了——”鲁温怀指向柴药王,幽幽地冷笑,表情变得十分可怖。 他是常年笑如弥勒的人,脸上肌肉已经形成了“笑”的纹路,就算不笑之时,那些纹路仍然保持着“笑眯眯”的模样,但他口中说的话,却跟“笑”毫不相干。两下对比,越发显得阴森诡异。 狄仁杰和陶荣为饮血宝刀而来,但现在,隐藏在药王小筑里的秘密,却比这把宝刀更令人震惊。 “不要说,不要说!”柴药王尖声叫起来。 “那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是你最伟大的发明。这一生,我除了佩服迷圣王,第二个佩服的就是你,竟然能够凭着一本残缺的天竺古卷,将隐藏在那烂陀寺经卷里的终极秘密研究出来,再加以实施,成功地还原出了远古时代天竺智圣们的惊天奇术。在医术界,如果你不是世间第一,还有谁能担得起这个称号?此前中原所谓的神医扁鹊、神医华佗跟你相比,都不过是乳臭未干的三尺垂髫、黄口小儿……人前人后,我称你‘师父’,完全出于真心。狄大人和陶大人在此作证,我真心诚意地钦佩你,为了迷圣王的轮回转生贡献了最大的力量,呵呵呵呵……”鲁温怀一边说一边“笑”,但这种情形下,他的笑比哭更令人恐惧。 “你说的智圣奇术到底是什么?”陶荣问。 “就在锦袍下面。”狄仁杰代替鲁温怀回答。 “呵呵,是啊,就在锦袍下面,不过我担心你们根本不敢看。天竺佛经上说——穷尽血肉之躯,得我白骨之身,欲成绝世之智,必须缸中之脑。亦可割肉喂鹰,亦可舍身饲虎,鹰虎皆是幻象,应我呼吸而灭。天地皆可抛弃,阴阳身躯不存,物我两忘之际,方得轮回永生。迷圣王看懂了经卷,却没有世间最高明的医术,就连环用计,让师父得到经卷,最终深坠奇术之内,不可自拔,后来在朱鹊师兄身上开始试验……”鲁温怀说。 陡然间,柴药王桀桀怪笑起来,声如夜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朱鹊看了那卷书,喜不自胜,如同守财奴夜行拾到宝箱一般。我没有劝他、教他一句,他自己就要求修炼‘缸中之脑’。你要知道,这卷书就像你喝的茶那样,只要看过一页、喝过一次,就会持续上瘾,必须不停地看、不断地喝,才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我的定力也不比他强多少,身为一名大夫,我曾自诩对人体循环机理了如指掌,已经接近‘掌控生死、阎王之敌’的超凡境界,但仍然受困于‘何为生何为死、如何生如何死’的终极疑惑。有了那卷书,等于是万古长夜之中突然太阳在手,将过去与未来、复活与死亡的茫茫未知领域全都照亮了。我要是忍着不练,简直生不如死,于是,我和朱鹊,一先一后照着经书上的法门,呵呵呵呵……” “陶荣,揭开柴药王的锦袍。”狄仁杰沉声吩咐。 他已经预感到,锦袍下面藏着一件极尽诡异的事,但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必须面对真相。 陶荣跨前一步,拉开锦袍上束着的腰带。 锦袍松开,柴药王尖叫一声,但身体却一动不动。 陶荣挥手,扯下了锦袍。 那一刻,狄仁杰突然无法呼吸,因为眼前看到的一幕实在匪夷所思,超过了他毕生所学、所见、所闻的所有怪事。 “大人,大——”陶荣惊叫了两声,弯腰欲呕,捂着嘴跑出去。 狄仁杰胸口胀闷翻滚,立即深深吸气,将那股不适压下去。 柴药王的脖颈之下皆为白骨,也就是说,他穿着的肥大锦袍根本不是为了好看或者御寒,只是为了遮掩这种可怖的真相。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狄仁杰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只剩一颗头颅还能好好活着。 当然,他明白一点,既然是天竺国的智圣奇术,一定会超出人类想象极限、生命极限,以另外一种超乎物外的状态运行着。 西方传闻中有“白骨夫人”一节,说的是深山老林之中,三根白骨幻化为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自号“白骨夫人”,能够凭借吸收活人的阳气,不断进化,最终成为半人半妖、半鬼半神的怪物。 狄仁杰觉得,柴药王此刻的状态,与传说中的“白骨夫人”无异。 “他是……怎样做到的?”陶荣呕吐完毕,扶着门框,勉强站立,再也不想走近。 “与朱鹊一样。”狄仁杰回答。 “可是,朱鹊死了,已经化为一具白骨。”陶荣说。 在那堆满香料的大瓮里,朱鹊的确已经半身化为白骨了。根据陶荣的说法,最终大瓮里只剩一具白骨,自然就是朱鹊的“遗体”。 “朱鹊没死,我们都被那些诡异复杂的表象困住了,以为都是怪力乱神的真事,实则每一件都是别人故意表演出来的,目的就是吸引我们的注意力,避开大理寺耳目,去完成另外一些事。”狄仁杰沉声说。 他深知,真正的罪恶往往发生在黑暗之中,而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光亮吸引,从而忽视了暗处的阴谋。 此前,他一直认为朱鹊没有理由选择玄学之术结束自己的一生,现在有了柴药王、鲁温怀的话,他终于明白,朱鹊是为了复活转生而死,与天竺僧、詹布、玲珑走的是同一条路。 人类自有思想、文字以来,全都困扰于“死”的威胁,所以数千年来将“永生不死”当作第一追求。 狄仁杰理解柴药王、朱鹊的真实想法,作为大夫,他们见多了凡人的生老病死,时时束手无策,无法挽救那些寿命将尽的病人。由此,他们也会想到自己寿终正寝之时,不甘心像所有人一样死去。一旦发现世间有一种奇术能够令人永生不死,他们肯定无法压抑自己的想法,必须不顾一切代价去练,直至达成那个目的,于是就变成了柴药王此时的诡异模样。 “这样就能永生了?如果这就是永生,我宁愿……宁愿立刻死了,也免得让人耻笑,遗臭万年。”陶荣向柴药王望了一眼,再次捂住嘴,跑到廊外去狂吐不止。 “其实,我失败了。”柴药王终于低下了头。 “怎么会这样?”狄仁杰问。 他有足够的定力,在任何古怪状况下都能泰然自若。,就像现在,他对着一个人头、一具白骨说话,就像坐在大理寺里审理案件一样,条理清晰,毫不慌张。 “那经书其实应该是上下两卷,上一卷去离,下一卷来归。我修炼到这种地步,只是完成了一半,如果不能继续,最终,呵呵,呵呵……”柴药王苦笑起来。 “仍然会死?”狄仁杰问。 “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不,比普通人死得更惨,每每想到这些,我就……我就……”柴药王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狰狞丑恶,与从前的大好人、大善人截然不同。 他此刻的心情一定是躁动无比,但身体却偏偏动也不能动,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这是……迷圣王的奸计,我和朱鹊最终都变成了他的试验者,而这一切,都是我这个好徒弟一手造成。我恨,还留着这双眼睛做甚?鲁温怀,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就赶紧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柴药王大叫起来。 狄仁杰无法用合适的话来描述柴药王的惨状,但是这一切不重要,重要的是——“迷圣王费了这么大周折,究竟要干什么?” 现在,唯一能够解释真相的就只有鲁温怀了。 “鲁先生。”狄仁杰转向鲁温怀,“你是药王小筑最大的赢家,恭喜,恭喜。” 鲁温怀的脸上并没有成功后的喜悦,相反,他同样满怀疑惑,与狄仁杰一样。 “我猜,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但我现在只想……喝一壶好茶,一壶好茶……”蓦的,鲁温怀的鼻孔、嘴角一起流血,灰袍上立刻多了两条刺目的血痕。更可怖的是,稍后,其眼角、耳中也滴下血来。 狄仁杰起身后退,避开毒腥气刺鼻的血污。 “你在那些茶里,添加了什么?是……孔雀胆还是……鹤顶红?”鲁温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右手无力地抬起,指着柴药王。 “孔雀胆算什么?鹤顶红算什么?我加的是无色无味、无形无体的‘夜郎花’,那种花本身无毒,但我们天竺人从西南来,身体里天生带着火燥之气,一旦这股气没了,人就失去了斗志。你潜伏长安,志在天下,这股气比常人更猛烈。夜郎花生在南海之滨的赤火岛上,至阳至热,放进茶里,热水煮沸,恰好能引燃你体内的火燥,深藏五脏六腑之中,时辰到了,就会五内俱焚、七巧冒血而亡。我早就知道,收下你等于养虎遗患,所以早就定下了伏虎之策。人生长安,纷纭世界,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如此而已,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柴药王阴森森地说。 “一起死吧,一起死……只有迷圣王永生,你永远不知道,那经书的下卷里,要达成永生有多么艰难,不是吃吃药、放放血、剔剔骨、割割肉就能做到的。只有迷圣王……他是天竺未来的国王,到他登基之日,那烂陀寺的佛光将会照耀东西南北,成为佛法圣殿中的圣殿,接受万众朝拜,那是真正的永生……”鲁温怀摇摇晃晃地向前走,身后留下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脚印。 狄仁杰没有喝止他们,因为很明显,柴药王、鲁温怀虽然还能说话、呼吸、行动,但其实已经是两个死人了。 或许,从鲁温怀决定潜入长安、柴药王决定修炼“缸中之脑”时,两个人的命运终章就已经写好了。 “大人——”陶荣低叫。 “带上那把刀,走吧。”狄仁杰说。 离开不老阁五十步,身后那座小楼中突然冒出浓烟,随即火光冲天,映红了北城的半边天空。 “都完了。”陶荣回头,望着火光感叹。 柴药王向大理寺捐献药物时,他曾向狄仁杰表示,将来一定竭尽全力保卫长安,保护柴药王这样的大善人,让所有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现在,他已经看到了光明背后的黑暗,并为了自己之前的稚嫩而惭色满脸。 “大理寺的存在,就是为了面对普通民众无法面对的残忍与黑暗。陶荣,柴药王、朱鹊、鲁温怀所表现出来的只是灰色江湖的冰山一角,如果你想承担起大理寺的责任,就必须做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狄仁杰淡淡地说。 一个人的勇气并不仅仅表现在语言上,而是从心到身、从思维到行动,一以贯之,毫无弱点。 “大人,我懂了。”陶荣躬身答应。 第68章 不留执念 两人穿过鬼市,路边摆摊的人并没有因为药王小筑火起而惊慌奔走。他们只是默默守着自己面前的货物,安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鬼市,真是鬼市,在这里出没的,人人都像孤魂野鬼。幸而长安城只有一个鬼市,否则的话,漫漫长夜,鬼影晃动,整个长安城就要变成恶鬼世界了。”陶荣黯然低语。 狄仁杰微笑起来:“陶荣,你我没进大理寺之前,东坊、西坊、北城鬼市就已经存在了。以后你我老了,退出大理寺之后,他们依旧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并不以你我的好恶而存在或消失,每一种东西存在,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就像那座塔——” 他向皇宫方向指了指,虽然那座玲珑塔被千家万户的重叠屋檐挡住,但此刻塔是真实存在的,七七之数已经开始,仿佛奔马拖曳的长车滚滚而来,任何人都无法阻挡。 “解决一切麻烦,让麻烦不再是麻烦,这就是大理寺要做的。”狄仁杰再次教诲自己的弟子。 再度回到香料店后,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 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廊下,挑着一盏光线黯淡的灯笼。 “刀呢?”那人问。 陶荣把麻布缠裹着的饮血宝刀递过去,那人蹲下,解开麻布看了看,又重新包好。 “刀我拿走,半个时辰后,人会送到大理寺门前。”那人说。 “我凭什么信你?”陶荣劈手抓住对方衣襟,把对方按在廊柱上。 那人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陶荣,目光中满是嘲弄。 “现在带我去见大胡子,带我去找柳叶,带我……”陶荣失态,如一头狂暴的狮子。 “刀我带走,半个时辰,人送到大理寺门口。”那人冷冷地重复。 狄仁杰冷眼旁观,知道对方有恃无恐。 这是一场赌局,对方的筹码是活生生的柳叶,而他和陶荣却只有一把冷冰冰的饮血宝刀。孰高孰低,不难判断。 “好,成交。”狄仁杰说。 那人抖了抖肩膀,挣脱了陶荣的双手,悄然隐入长廊深处。 “世事如赌局,我们没有筹码。”狄仁杰说。 “大人,我马上召集人手,掘地三尺,把那伙人挖出来。”陶荣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但只能无奈地紧攥双拳,毫无办法。 “不慌,他们要的是刀,不是柳叶的命。还是那句话,柳叶是你的软肋,不是他们的。在你这里,柳叶价值连城——不,是无价之宝,但在他们眼中,根本没那么重要。陶荣,这就是一场赌局,既然已经下场,就要拼着命、咬着牙赌下去,决不能意气用事,那样的话,纵有通天的本事,最终也是输得一干二净。”狄仁杰说。 按照他的判断,事情还没到图穷匕见之时,对方不会冒然行事。杀了柳叶,势必激起大理寺的愤怒,那时就真的要两败俱伤了。 长安城就这么大,鱼死网破之后,大理寺联合各路官军出手,对任何江湖帮派都是一场生死大劫。 狄仁杰甚至能够想到,万一柳叶有事,所有黑帮也就全完了。 陶荣拔刀,在柱子上刻下了八个字——“她若出事,天竺人死。” “陶荣,切勿执念过重,真正的智者,从不将任何一场战斗看成人生最后一战。就像一个聪明的赌徒,从不将所有筹码一举押注。有赌未为输,只有千方百计活下去,才能笑到最后。放心,柳叶不会有事,因为自始至终,所有人的目标都不是大理寺,不是你我、胡先生和小柳叶,而是另外的名利钱权。想想看,大理寺是清水衙门,我们手里没有任何东西是他们想要的。”狄仁杰说。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近真相。 柴药王、鲁温怀的死,在他眼中不过是匹夫之怒,无论多么惨烈诡异、惊心动魄,倒下的都只是两人而已。不老阁甚至整个药王小筑都毁于烈火,根本不会影响到长安城这场暗战的大胜负。 陶荣默然收刀,坐在台阶上,摊开双掌,垂头不语。 “饮血宝刀是关键,你说呢?”狄仁杰问。 陶荣闷哼了一声,抬起双掌,盯着掌心看。 “怎么了?”狄仁杰又问。 “大人,我感觉那把刀上藏着一股力量,有时冷有时热,飘忽不定,时强时弱,此刻我……就像在雪地里围着火炉烤火,感觉半身冻得厉害,半身烤得厉害。敌人费尽心思夺得那把刀,一定是用来做一件大事。”陶荣紧咬牙关,浑身瑟瑟发抖。 狄仁杰俯身,分别握住陶荣的双手。 现在,陶荣的左手冷如冰块,右手则炙热如炭。 “别慌,我们先回大理寺。”狄仁杰低声说。 他把陶荣搀起来,走出香料店。 不知何时,有人在门外树桩上拴了两匹健马。从马鞍、辔头看,两匹马不是斥候们留下的。 狄仁杰扶着陶荣上马,奔回大理寺。 刚刚进门,柳叶就飞奔着迎上来。 “你脱险了?好极,好极!”陶荣不顾自己的身体,一跃下马,拉住了柳叶的手。 柳叶神色更急,挣脱了陶荣,向狄仁杰举起右拳:“大人,大人,放我回来的人交给我一颗药丸,说有大用。” 狄仁杰下马,从柳叶手里接过药丸。药丸包在一张枇杷叶中,约有核桃大小,色泽青碧,隐约透出灵芝异香。 “吃了它。”狄仁杰把药丸交给陶荣。 “那是什么药?治什么病的,胡乱吃怎么行?”柳叶惊叫起来。 “吃了它,大家不要乱,都听我命令。”狄仁杰大声下令。 柳叶身后,几十名大理寺的高手已经集结完毕,全副武装,群情激愤,个个按捺不住,如同出枷猛虎一般。 敌人敢向柳叶下手,就等于是公然挑战大理寺的权威。再不还击,大理寺就要颜面扫地了。 “都回去,把武器收好,各自安歇,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出这个大门。”狄仁杰加重了语气。 天塌下来,大理寺都不能乱了阵脚,这才是长安城平安的最大保障。 “大人,大人,我们……”所有人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把药吃了。”狄仁杰不理睬众人的呐喊声,只是望定了陶荣。 陶荣掰开药丸,大口吃下去。 “敌人的目标不是大理寺,大家不可冒动,一定谨守规矩,稍安勿躁。”狄仁杰再次大喝。 “听大人的,都回去,都回去。”柳叶回过头,向着那些人挥手大叫。 稍后,陶荣深吸一口气,眼神发亮,脸上也有了精神。 “我没事了大人——大家回去睡觉,一切听从大人号令。”陶荣也大叫。 那些人原本担心的是柳叶和陶荣,现在两个人都平安无事,情绪自然就稳定下来,各自回去睡了。 “大人,这丸药是拿走饮血宝刀的大胡子送的,看起来,如您所料,他们不愿与大理寺结下梁子。那么,我们此刻是不是应该退避三舍,也给对方一点面子?”柳叶问。 狄仁杰沉沉地笑起来:“敌进我退,是为了保存实力,所以我们去北城鬼市寻刀。如今,敌人偃旗息鼓,形势逆转,我们正好可以绝地反击,杀个回马枪。” 柳叶不解,陶荣向皇宫那边指了指,低声解释:“怪事全都纠结于玲珑塔,大人说的,就是那里。” 按照线索,饮血宝刀是麒麟王、迷圣王争夺的宝物,但两人夺得宝刀的用途不同。麒麟王只是扬刀立威,证明自己是天竺国正式传人,而迷圣王却对饮血宝刀里蕴藏着的妖邪神力觊觎不已。 “那大胡子是朱鹊。”不仅仅狄仁杰、陶荣有这样的怀疑,连柳叶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朱鹊毕生浸淫于医术药材,他身上沾染了多种药味,即使刮骨削肉,也无法完全消灭那种味道。还有,我被绑缚在木凳上时,身子躺得极低,无意中从大胡子的锦袍下面看到了两只近似于鸟爪的东西。现在,我想通了,那正是朱鹊的脚。” 两下里印证,陶荣承认自己疏忽大意,没有仔细甄别大瓮中的白骨,就命人焚烧掩埋了。 “柴药王和朱鹊先后看了那烂陀寺经书,各自开始试验。朱鹊的试验遭到我们的连番破坏,骨肉分离进程远远落后于柴药王。所以,当他发现柴药王的身体出了问题之后,当即悬崖勒马,而不是继续冒死前进。如果那经书是迷圣王抛出的一计,利用柴药王的贪婪,将其当成自己的试验品,那么,完整的经书就在迷圣王手里。已经‘死’去一半的朱鹊,唯有投靠于迷圣王,才有可能得到经书下卷,完成‘永生’。”这就是狄仁杰的分析。至于对错,必须得由事实来加以验证。 天亮前,狄仁杰扮成胡先生,再次入宫。 经过长廊时,他看见天竺僧在晨雾中盘膝打坐,而詹布仍然裹在毯子里酣睡。 见到胡先生,两人寻了个安全的僻静处,换掉衣服,洗去脸上的易容物。 “大人,我整晚都在绕着玲珑塔徘徊。与我相同举动的还有一人,就是詹布。”胡先生禀报。 “怪不得刚刚看到他卷在毯子里酣睡呢。”狄仁杰自语。 “什么?不可能。”胡先生惊讶地皱眉,“他此刻应该在瑛妃帐中,启明星出现时,我亲眼看见他跟着良辰进了大帐,至今没有出来。我观察过帐篷上映出的人影,他一直都在跟瑛妃交谈,此刻应该还在。” 狄仁杰一怔,没有丝毫耽搁,带着胡先生回到玲珑塔边,正好看见詹布佝偻着背,从瑛妃的大帐里缓缓地踱出来。 詹布走到塔前,抬头仰望塔尖,保持那种姿势,一动不动。 良辰和美景走出大帐相送,看见狄仁杰与胡先生,便悄然止步,退缩回去。 “良辰曾说英华宫里有老鼠,鼠患凶猛,咬坏了箱子。工匠说,建造玲珑塔时也发现了老鼠,这两件事应该能够并案调查。你回去通知陶荣,找个捕老鼠、防瘟疫的借口搜查英华宫,看看老鼠到底从何而来。”狄仁杰吩咐。 胡先生本来满脸都是倦意,一听狄仁杰下达命令,马上抖擞精神,领命离去。 狄仁杰一个人走近詹布,默默地随着对方一起仰面向上望。 晨雾之中,玲珑塔的塔尖如同一枚尖刺,笔直向上,扎入白茫茫的雾气之中。雾气流动,与缠裹在塔身上的白布纠结在一起,形成了一面乳白色的屏障,将玲珑塔的上半截渐渐遮盖住。 “我听见了魂魄的呐喊,就在那里面。困在体内的魂魄想出来,拦在体外的魂魄想进去,一进一出,一来一往,不知道哪个正确,哪个错误。你能回答我吗?”詹布喃喃地低语。 他不看狄仁杰,只看天上,仿佛是在诘问上天。 “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让生者生,死者死,不逾矩,不强变。”狄仁杰说。 在药王小筑,他听到了太多跟“永生”有关的说法,这些说法到底是对是错,根本没有准确答案。按照他自己的做事原则,只有“正本清源、寻根溯源”,才能分清对错。 既然一切怪事发端于“永生、复活转生”,那么,只有结束这种事,皇宫内外才会恢复平静。 “你不懂。”詹布摇头,“你看不到魂魄,就以为魂魄不存在。可是,你看这里——” 詹布在自己胸口上用力一拍:“这里有一个灵魂,他日日夜夜呐喊着,他要出来,他要冲出来。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同样,你看上面那塔里,有个人失去了魂魄,她必须找到魂魄,才能起身,一步步下塔,开门走出来。你不懂,所以你不痛苦,只有真正的天才,才会倍感痛苦……” 狄仁杰听懂了对方的话,他一直都觉得,詹布是一个身体年轻而灵魂苍老的怪物。或者说,年轻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 “你主张建塔,塔已经建成,夫复何求?”狄仁杰问。 “我求的,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詹布紧攥双拳,在半空挥舞着,如同疯子一般。 瑛妃从大帐里出来,远远站着,旁观这边的动静。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狄仁杰说。 詹布摇头:“根本没有什么七七四十九日,那不是一个固定的日期,魂魄来去无踪,或许是在一刹那之间,魂魄找到主人,主人拥抱魂魄,这件事就结束了。” 那是狄仁杰求之不得的最佳结果,一旦玲珑从塔里走出来,所有煎熬的人就解脱了。 “喂,狄大人,早啊。”天竺僧从塔的另一边绕过来。 狄仁杰礼貌地回应:“早,刚刚看你在长廊里打坐,就没过去叨扰。” 天竺僧笑起来:“惭愧,惭愧,打坐入定,神游物外,四周的一切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走吧,詹布,等待的日子还长,不必急在一时。” 他走过来,拉着詹布离去。 狄仁杰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前的确看到有人裹在毯子里睡觉。如果那不是詹布,又会是谁? 午后时,陶荣进宫来报,李万成那边已经传回消息来:“屈汾阳大将军战死后,李万成大元帅悲恸不已,搜集了各方消息,追查高原流寇行踪。很快,他就打探到,天竺国迷圣王已经进京,流落于八方小国的天竺贵族、没落武士、寺院僧侣大肆聚集于长安的城内城外,随时听候迷圣王的差遣。如果应对不当,很可能卷起一场大规模骚乱。另外,李大元帅探听到,小雷音寺的金砖具有符咒灵力,先是被高原流寇洗劫,又遭到官军收缴,最终送入长安城国库闲置下来。小雷音寺香火鼎盛时,屡次传出能够使人‘复活转生’的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大元帅深入调查后分析,金砖入京似乎带有某种人为痕迹,使他联想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具体情况如何,他相信大人的智谋,就不越俎代庖了。” 李万成出身于凌烟阁功臣世家,自小熟读兵书战策,年轻时即投笔从戎,连年征战,最终获得了盖世功名。对于这样一个人做出的分析,狄仁杰非常看重。而且,他对李万成提出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法,相当认同。 换句话说,从玲珑轩出事到现在,敌人都是在明面、暗面这两种境界上运作。包括皇上、瑛妃在内的很多人,过度关注于“明面”,就等于是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亦步亦趋,无法挣脱。 第69章 大局为重 如今,狄仁杰看到了敌人的“暗面”。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就能揪住狐狸尾巴了。 “大人,现在京城里已经传扬开了,都在议论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玲珑妃复活的事。甚至朝中文武百官也在期待着七七之数的来临,那些大大小小的赌坊已经开始邀约下注,赌玲珑妃能不能按时复活转生,押大赔大,押小赔小,吵得不亦乐乎。我一直在想,难道真的要熬满四十九日吗?这个日期规矩究竟从何而来?”陶荣问。 这一次,两人想到一起去了。 “七七之数也是一个幌子,不必太看重。”狄仁杰回答,“这件事的唯一标准,就是玲珑妃从塔里开门走出来。到了那时候,任何标准都将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至夜亥时,胡先生还未入宫,狄仁杰躺在大帐中,黑着灯独卧。唯有在这种时候,他的内心无比安定,思维敏捷,犹如白驹过隙一般。 “鼠患……地道……玲珑塔外覆盖白布,塔门自内部锁闭,其目的为何?为遮盖一切真相,塔外人苦苦煎熬守候,等待七七之数后玲珑妃开门步出,而塔内的大阴谋已经筹措停当。地道,一定有地道从英华宫通往玲珑塔……”狄仁杰突然坐起来。 他不忌惮塔内变化,而是忌惮英华宫的地道到底从何而来。 下意识的,他想起了西凉州的人马异动,还有潜入京城的兀鹰连杀手。第一批杀手死于詹布手中,难保没有第二批、第三批,而英华宫是瑛妃的地盘,西凉州又是她的娘家。假如有一条地道从宫外通向英华宫,又从英华宫通向玲珑塔下,那么,一旦有人反叛哗变,皇上就危险了。 哧的一声,有人用锐器刺破了大帐一角,随即嘶嘶声响起,显然是有人手持吹管,向帐内吹气。 狄仁杰屏住呼吸,悄然翻身,看见床头右侧的帐幕上映出一个矫健的女子身影,正是良辰。 吹管送进来的只能是蒙汗药、迷心粉、转魂香之类的药物,如果狄仁杰睡着了,没有丝毫防备,就要一觉睡到天亮了。 等到良辰撤回吹管离开,狄仁杰立刻下床,从大帐门口闪出去,潜入黑暗处的树丛。 很快,良辰和美景就搀扶着瑛妃出了大帐,各挑着一盏灯笼,快步去往英华宫。 狄仁杰跟在后面,蹑足潜踪,不发出半点声响。 “快走,快走,约定的时刻就要到了,见不到我们,宫内就乱了。”远远的,瑛妃掩饰不住慌乱,连声催促,脚步越来越快。 事实上,狄仁杰对瑛妃没有任何成见。后宫嫔妃彼此倾轧,为争宠而计策百出,历朝历代皆是如此,能否平息纷争,全在皇上一人掌控之中。 “只要瑛妃没有勾结西凉州哗变,那她无论做什么事,都与大理寺无关。”直到现在,狄仁杰都情愿给瑛妃留下一条活路,希望她能分清轻重缓急,不要做出祸国殃民的愚蠢决定来。 三人刚刚走到英华宫外的繁花夹径,宫内就传来喧哗之声。 “良辰,你先去,传我命令,所有人各自安歇,没有我的召唤,不得点灯出来。快去,快去——”瑛妃气急败坏地大声吩咐。 良辰得令,把灯笼交到美景手里,一个人飞奔入宫。 狄仁杰这才发现,两名宫女身手了得,绝非弱不禁风之辈。 他悄然纵身,跃上侧面的青砖高墙,向宫内眺望。那边烛影乱晃,不时传出刀剑碰撞、甲胄抖动之声,还夹杂着外地男人粗声叱喝、大步追逐奔跑的声音。后宫中都是女子和太监,这些绝对不应该出现。 “果然有地道,宫外通向英华宫的地道!”狄仁杰心下豁然开朗,终于确定了鼠患从何而来。同时,他也不得不为瑛妃担心,勾结外地部队入宫,即便没有行刺哗变之心,也会被定为死罪。 瑛妃在宫内树敌太多,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日夜盯着英华宫,恨不得她出现致命纰漏,报到皇上那边去,一下子将她掀翻拿下。 瑛妃和美景进了英华宫,两扇宫门立刻关闭,随即落锁。 狄仁杰并未立即采取行动,而是沉思了一阵,等英华宫的喧嚣声平息下来,才取出一枚旗花火箭。他很清楚,火箭放出,埋伏在皇宫附近的大理寺人马就会迅速赶到,将宫中出现的不速之客一举擒获。同时,捣毁地道,杜绝一切哗变隐患。 “那样,瑛妃就完了。”这正是狄仁杰犹豫不决的缘由。 后宫中所有的事都是皇上的“家事”,自古清官难断家事,皇上也不能免俗。一个瑛妃倒下,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瑛妃站起来。或者说,只要有人得宠,就一定有人嫉妒、反击、祸乱、生事。 狄仁杰喜欢长安城的“长安”二字,他希望大唐江山能够“长”治久“安”,如这个名字一样。同时,他也希望皇上的后宫一样能平平安安,只有这样,皇上才有心情治理国家大事,让天下百姓长安、平安。 “再等等,再等等,再等等……”他的右手几度举起,要向天空发射旗花火箭,但都被左手按住。左右互搏,彼此掣肘,恰恰代表了他内心的犹豫不决。 “大人,我们来了。”陶荣贴着宫墙下的暗影奔跑过来,身后跟着柳叶。两人全副武装,腰间挎刀,双手拖着七尺链子枪,肩上斜背长弓和箭壶。 狄仁杰飘然落地,忐忑的心情安定下来。 “地道入口在来顺楼,胡先生带领一彪人马自后面掩杀进来,全都由盾牌手、长枪手开道,弓弩手居后压阵。一旦敌人反击,当场格杀勿论。由地道进入英华宫的是一只混合人马,既有天竺人,也有胡族人,其中主力则是西凉州兀鹰连的全天候暗杀部队。我和胡先生磋商过,即使这些人的目标不是皇上,也必须一举消灭,免得酿成大祸。”陶荣言简意赅地低声禀报。 “抓了这些乱党,拿到瑛妃勾结西凉州的铁证,她就完蛋了,哈哈,哈哈……”到了这种时候,柳叶竟然还有闲心窃笑出声。 “错了。”狄仁杰只回应了两个字。 “什么错了?难道我们此行不是为了拿下瑛妃,为玲珑妃出一口气?”柳叶拧着眉毛问。 “收声,听大人安排。”陶荣意识到出了差错,按住柳叶的肩膀,凝神等待狄仁杰指示。 狄仁杰慢慢收起了旗花火箭,避开陶荣、柳叶探询的目光,望向远处英华宫黑压压的殿顶。 “大人,我们都在等着,胡先生带领的一彪人马也在等着,等您做决定。”柳叶实在按捺不住,低声提醒,“是战是退,我们等您下令呢。” “是啊,都在等着,都在等着呢。这个结局是我们想要的吗?是皇上想要的吗?是长安城和天下的百姓想要的吗?我们做这一切事,究竟是为了个人的好恶去发泄私愤还是为了国家未来维护公正公理?这一招棋,错不得,错不得啊……”狄仁杰喃喃自语。 这一刻,他为国家大计、民族团结、西北边防、京师安定想了很多很多,反而对自身荣辱、情感好恶想得极少,与柳叶截然不同。 瑛妃是人,即使她飞扬跋扈、嫉妒她人、搬弄是非、玩弄诡计,但她始终都是皇上的女人。所做一切,无非是“争宠、争风”而已。 玲珑也是人,即使她遭到别人嫉恨陷害,至今陈尸于塔中,受柳叶怜悯,被皇上深爱,但她也只是后宫嫔妃中的一员。如果国家需要她做出牺牲,将个人恩怨生死一一泯灭,她也必须去做。 “大局、大事、大我、大观——为此,必须将之前做错的事拨乱反正,将个人情感深深压下,不做正确的事,只做该做的事。”狄仁杰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你们守在这里,我一个人进英华宫。记住,不见我出来,不得发起进攻——陶荣,发信号通知来顺楼那边,没有命令,不得冒进接敌。”狄仁杰说。 “什么?大人,现在英华宫已经是虎穴狼窝,怎么可能让您一个人进去?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柳叶连连摇头,满脸都是疑惑。 “是,大人,我等一定谨遵号令。”陶荣审时度势,即使不能完全理解狄仁杰的做法,仍然拱手答应。 “陶荣,你这不是让大人去送死吗?不行,不能让大人去——” 陶荣严厉地瞪眼,阻止柳叶继续说下去。 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陶荣始终唯狄仁杰马首是瞻,要他向东向西,他就向东向西,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悬崖绝壁。 一入大理寺,他从狄仁杰那里学到的第一戒律就是“大理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狄仁杰一个人走进了英华宫,为他开门的是良臣和美景。两个宫女虽然保持着应有的礼数,但腰间微微隆起,很明显是暗藏利刃。 “我来求见瑛妃。”狄仁杰说。 瑛妃出现在正殿的台阶上,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眼神之中既充满了憎恶又满怀着惊惧。 “让她们都下去吧。”狄仁杰淡淡地说。 “这里是英华宫,能够发号施令的,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瑛妃居高临下,仍想像平时那样,保持盛气凌人的架势。 “弹指间,大理寺就能前后夹击,灭掉地道里闯入的所有人。娘娘做的那些事,细究起来,将连累西凉州全部人马,害得那些曾经抛头颅、洒热血,为大唐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士们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娘娘,让所有人退下,我们还可以谈,否则的话,西凉州完了,娘娘的家人也就完了。”狄仁杰开门见山,不再藏着掖着。 他有挽大厦于将倾的勇气,早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只想让瑛妃明白,此刻任何人在京城里谋事都等于是自杀。尤其像瑛妃这样,自己一个人该死也就罢了,一旦犯事,将会连累西凉州十万人马。 “娘娘,不如……”美景在背后向瑛妃做了个“杀人灭口”的手势。 “杀了我,英华宫就完了。”狄仁杰眼疾口快,立刻戳破美景的幻想。 “狄仁杰——”瑛妃缓缓走下台阶,“听说,你一向支持玲珑轩,玲珑出事前,你更是亲率大理寺人马在玲珑轩外围日夜守护。今夜,你独闯我的英华宫,口口声声为我着想。你说,我该相信你吗?” 瑛妃身后,殿堂深处的黑暗角落里,不时有刀剑锋刃的寒光闪闪烁烁。一旦狄仁杰应对不慎,那些来自异族、域外的杀手们就要蜂拥而出,将他乱刃分尸。 “放弃所有破坏玲珑塔的企图,无论玲珑妃是否复活,日后都低调行事,与后宫嫔妃和睦相处。与皇上在一起时,多说家事,少论国事。任何情况下,都不得跟西凉州人马频密通信,引发大军异动。还有,后宫莫论朝纲,这是历朝历代的铁律,请娘娘牢记这一点,再也不要自毁前程。以上我说的每一条,如果娘娘亲口答应能够做到,我就令大理寺人马网开一面,放那些人由地道离去,而且永不追究。”狄仁杰说。 他没有太多时间兜圈子,因为京城里并非只有大理寺是官家人马,九城城阙之内,至少还有四股官方力量可以出手查办可疑人员。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必将夜长梦多。 瑛妃默然,睫毛不停忽闪,显然心中正在急切地筹谋算计。 “娘娘,杀了狄仁杰,大理寺群龙无首,也就不足为患了。”美景忍不住,终于亮出了藏在腰间的分水峨嵋刺。 蓦的,长廊内脚步乱响,十几个样貌凶恶、体态彪悍的紫衣人冲出来,手持长刀短剑,将狄仁杰围住。 “娘娘,这就是你的答案吗?”狄仁杰沉声低叫。 “是与不是有何不同?美景说得很对,江湖人忌惮的不是大理寺,而是你狄仁杰。杀了你,大理寺就树倒猢狲散了。”瑛妃悠悠地说。 狄仁杰摇头:“娘娘,你宁愿相信一个宫女说的,也不相信我说的?我的人就在外面,另一支人马已经封堵了来顺楼的地道入口。你想想,英华宫战事一起,京城里人尽皆知,皇上命谁查办?岂不还是我大理寺?陶荣、柳叶、胡先生都是我的亲信,我死于英华宫,他们岂能善罢甘休?别傻了,娘娘,英华宫里有这么多人,真正能够左右西凉州命运的是谁?你、我而已,不会再有第三个。” 瑛妃呵呵一笑,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之态显露无遗。 “退下吧,退下吧,都退下吧。”瑛妃低头沉思了一阵,颓然地摆了摆手。 她是英华宫的主人,只要她决定的事,其他人只能服从。 所有人退下,庭院空空,只剩狄仁杰与瑛妃。 “地道通到玲珑塔下面,是谁的主意?”狄仁杰问。 瑛妃摇头:“我不知道,有人偷偷送信进来,说只要我配合,不要过问地道的事,就保证能毁灭玲珑塔,让玲珑永远不得复活转生。起初,我嫉妒心作祟,答应了神秘人物的要求,后来才发现,事情已经完全失控,西凉州人马也在神秘人的蛊惑之下开拔异动,并连续派出兀鹰连人马入京……我察觉到,很多事自相矛盾,兀鹰连入京的目标极度混乱,有些人奉命刺杀詹布,有些人则驻扎于东坊、西坊、来顺楼。我毫无办法,又联系不上我的父兄他们,就像今晚这样,突然有人马入宫,但究竟他们想干什么,却又没人说得清……” “让他们全都退出去,回到来顺楼,找到大理寺的胡先生,连夜离开长安。娘娘忘掉英华宫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从明天起安心待在大帐里,等待七七之数结束。”狄仁杰说。 瑛妃点头:“我明白了,一定遵照你——遵照狄大人的教诲行事。事到如今,我已经想通了,大家同为后宫嫔妃,如果玲珑妃复活转生,我只会为她、为皇上高兴,再也不会与人为敌了。” 第70章 江山一局(上) 狄仁杰降服了瑛妃,马上在良辰带领下进入地道。 “向东的地道是新近刚刚挖掘的,与我们无关。我侦察过,地道出口就在玲珑塔内。”良辰说。 狄仁杰摆手,让良辰回去,自己一个人进入地道。 他已经无数次研究过皇宫地形,所以即使在地下,也不会失去方向感。正如良辰所说,地道的确是通往玲珑轩的方向。 地道尽头是一扇翻板活门,狄仁杰推开翻板,钻出地道,果然是在玲珑塔内。 “笃拉轰,笃拉哈查轰,笃拉马查查度轰……”詹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狄仁杰沿着木梯一步步走上去,直到塔顶。 除了平躺着的玲珑,塔内还有两人,分别是詹布和香料店地底出现的那个大胡子。 大胡子跪在詹布面前,双手捧着那把饮血宝刀,而詹布则是面向塔身上唯一的通气孔,双掌在头顶合十,一边诵念,一边朝拜。 狄仁杰走近,但两人自顾自做事,眼中根本没有外人。 “看来,玲珑复活已经成为空想了。”狄仁杰黯然感叹。 他告诫柳叶在侦缉办案时不可掺加个人情感,但凡人毕竟不是神仙,总是不能完全隐藏个人好恶。无论如何,狄仁杰也希望玲珑能够复活,以慰藉皇上的苦苦相思。 “狄大人。”大胡子低声叫。 这次,他没有故意改变嗓音,正是朱鹊的声音。 狄仁杰看着他,眼中只有怜悯。 “我想取这把宝刀,但柴药王是我师父,就算修炼‘缸中之脑’失败,他仍然是我师父。记得他曾告诫过我,不要碰那本经书,否则就会万劫不复,可是我还是没忍住,愧对了他的教诲。”朱鹊说。 狄仁杰缄默,不想击碎朱鹊对于柴药王的尊重与幻想。 其实,柴药王从一开始就对朱鹊设下了圈套,故意不让朱鹊碰那经书,其实正是一种最高明的撩拨手段。在经书、奇术面前,柴药王泯灭了人性,只想达成目的。 “我苦苦寻觅经书的下卷,直到遇见詹布先生。他说,世间有真正的永生之术,根本不用遵照经书里说的,费心费力将血肉剥离出去。只要我找来饮血宝刀,他就告诉我怎样做。就在刚才,我知道了,詹布先生就是天竺国迷圣王,来自昔日天竺国的‘通神之地’小雷音寺。这金砖砌筑的塔,正是小雷音寺的‘复活之塔’,所谓‘金砖铺地’的传说,不过是僧侣们为了躲避战火,将一座塔拆开铺在地面上而已。我无比坚信,只要信他,就得永生。”朱鹊说。 现在,无论朱鹊说什么,狄仁杰都愿意点头称是。他怜悯对方,因为朱鹊至少是一个不作恶的人,无论对自己的师父柴药王还是对陶荣,都做到了仁至义尽。 “刀来——”詹布忽然转身,从朱鹊手中提起了宝刀,手起刀落,一刀就剖开了朱鹊的胸膛。 “只有这样,把脏腑掏空,才能顺利地登上灵魂彼岸,最终满载而归。”詹布垂手,刀上的鲜血滴在脚边。 那一刀已经要了朱鹊的命,但他脸上居然带着满足的微笑,嘴唇噏动,向狄仁杰道再见:“狄……大人,我先行一步,这种死法,十分奇妙,我喜欢……你是个好人,好人都有好报,我愿你……愿你……” 朱鹊的临终祝愿没有说完,但这已经令狄仁杰十分感动。 “刚刚只是试刀,这一次,正式开始了。”詹布反转刀锋,刀尖对着自己的心口。 “你死,玲珑塔的事就结束了,对吧?”狄仁杰问。 “我不会死——天上每一颗星辰都代表一个人的生命,星辰坠地,不是消亡,而是追寻另一条永生之路。你看清楚一点,我是怎样羽化登仙、王者归来的?”詹布一边说一边发力,刀尖慢慢刺入他的心口。 接下来,他用饮血宝刀在自己心口至肚脐之间划了一条尺许长的口子,深度足有两寸。 不知他使用了什么样的奇术,肚腹剖开,仍然屹立不倒,任由紫黑色的血污向外迸流。 “必须将这颗心掏出来,抛弃灵魂,除旧迎新。”詹布说着,丢弃宝刀,双手探进胸前的口子,将一颗热腾腾颤动着的心脏捧了出来。 出乎狄仁杰预料的是,摘掉心脏的詹布没有咽气倒下,而是陡然旋身,化为一团灰色的烟雾,穿过那个通气孔,飘然飞去。 狄仁杰追过去,自那通风口向天上望。一只巨兽的影子缓缓覆盖了天际,将星月、云翳全都吞噬下去,其体型越来越大,上至苍天,下至大地,万事万物,包括这座玲珑塔以及塔里的狄仁杰,竟然全都在它的腹中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狄仁杰不禁颓然。 詹布是玲珑塔的缔造者,他消失了,也就代表这座塔的力量散去,玲珑复活转生的最后希望也完全破灭了。 狄仁杰满腹惆怅地转身,猛地发现,玲珑已经笔直地坐起来。 他惊讶地后退,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玲珑起身,离开了石榻,沿着木梯一步步向下。 “她真的……复活了?没到七七之数,她竟然就这样复活了?”这是狄仁杰意料不到的结局,就在眼前真实发生了。 本来,他应该为皇上欣喜才对,但是玲珑走路时的姿势极度僵硬,除了双腿迈步之外,身体其余部分一动不动,犹如僵尸一般。 “一定还有什么怪事发生,今夜的长安注定极不平静了。”短暂的思维混乱之后,狄仁杰按捺心神,悄声跟在玲珑后面,一级级下了木梯。 玲珑打开塔门上的暗锁,轻轻一拉,门就开了。 她走出去,门外竟然停着一辆马车。车门开着,拉车的健马、驾车的车夫全都僵直不动,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玲珑上车,马车立刻出发,沿着花径向西南宫门行去。 狄仁杰走出玲珑塔,发现自己恍如踏入了一个冰封世界,远处的金瓜武士、近处的宫女太监、各处点燃的烛火……一切都僵直不动。 他清楚地记得,进入英华宫之前,夜风阵阵,凉意逼人,但现在,他根本感受不到夜风,四周的花木也都僵立着,枝叶动也不动。 马车已经走远,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向西南面追上去。 出了宫门,马车沿着大路向西,上了登城马道。 狄仁杰一路追,一路感觉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僵直状态,没有一点动静,如同一座死城。 天上,那巨兽已经不见了。其实,不是“不见”,而是它已经扩展到无限大的范围,将天地宇宙包裹在内。狄仁杰看不见它,只是因为已经身在巨兽腹中,视线和思想全都被挡住。 狄仁杰追上城墙,马上在前方百步之外停住。 城外,几千面大大小小的旗帜僵直展开,铺天盖地的战马、战车、士兵无声无息地排列在那里,一眼望不到边。 旗帜上,“西凉”二字触目惊心,一杆高挑帅旗上绣着斗大的“樊’字。那是瑛妃娘家的姓氏,天下皆知。其余十几杆将军旗上,有“樊”字,也有“姜”字和“井”字,后两个姓氏,属于西凉州樊大帅的外戚,一向与樊大帅共同进退。 “西凉州兵马——”狄仁杰心头一寒,知道大势已去。 他贴着女墙的阴影向前走,很快就看清,马车一侧,两人正对坐在烽火台上弈棋,竟然是皇上和天竺僧。 “你又输了。”天竺僧的声音响起,“一连三局,大败亏输,从一落子开始,你就没有血战到底的气势。” “再来,再来——”皇上突然扭头,呕出一大口鲜血,身子一软,伏在棋盘上。 “再来?再来一百局,你也是我的手下败将。试问,由你来掌控天下,岂非大唐百姓的悲哀?”天竺僧大笑。 “这江山天下,姓……李,是我李家先辈打下了江山,自然由我李家掌控。你只配带着高原流寇啸聚荒野,做你的……山大王、贼首,被我大唐官军追得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呵呵,高原流寇拓跋流云,你永远是贼,永远是大唐百姓口中的贼……”皇上气喘吁吁地笑起来。 “在你心里,我只配做流寇,但今夜,你看看城外,西凉州人马全都听我指挥,我只要挥挥衣袖,长安城就要易帜。可是,我不急,因为我曾警告过你,总有一天,我来长安,定要醒掌杀人权、醉卧美人膝。现在,你的美人玲珑来了——”天竺僧向着马车弹了个响指。 车门一开,玲珑缓缓下车,走到天竺僧身边去。 “玲珑,玲珑,你回来了,你回来了?”皇上双手按着棋盘,努力撑起身子,脸上满是狂喜。 “她现在是我的,长安城、李唐江山也是我的,你服不服?”天竺僧冷笑着问。 “玲珑,你怎么——她不是玲珑,她不是玲珑,不是……七七之数未到,玲珑不会复活。詹布答应过我,七七之后,还我一个一模一样的玲珑。”皇上指着玲珑,突然连连摇头。 “一模一样的玲珑?对,我的确准备了一个玲珑,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但是,那是另外一个人,是我的人。詹布答应过你?呵呵呵呵,他的命都是我的,他说的所有话都是我教他说的,他施展的所有幻术,也都是我一手构建的——长安城的种种件件,自我入城,皆在我拓跋流云掌握之中。这一局,玲珑塔只不过是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引子,真正的战斗,全都发生在黑暗之中。看,贪狼已来,天地尽暗,我的时代即将展开,从此之后,李唐皆为傀儡,而我拓跋氏将会——” “还有我。”狄仁杰从女墙后面缓缓走出来,截断了拓跋流云的狂言。 第71章 江山一局(下) 拓跋流云转头,居高临下,盯着狄仁杰。 “有赌未为输,大理寺是护卫长安城之翼,翅膀还在,何谈易帜?”狄仁杰淡淡地说。 “狄仁杰,你要怎样?你想怎样?连皇上都折服在我脚下,你能怎样?”拓跋流云傲然昂首,丝毫不把狄仁杰放在眼中。 “只一局,我输了,立刻拔刀自尽,以死明志。”狄仁杰说。 拓跋流云一怔,随即笑得前仰后合:“你?就凭你的棋艺?我就算让你九个阵子,你又能怎样?” 狄仁杰大步向前,冷峻地摇头:“我们公平一战,不需你让子。这一局,我们赌的是长安城的未来,若是让子,天下人不服。” “好好好,那我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让天下人输得心服口服,向我拓跋氏跪拜叩首——” 拓跋流云又弹了个响指,玲珑就无声地跪下,身子前扑,手肘和额头触地,背部平如棋盘。 “这是皇上的女人,今夜,我们就以她为棋盘,将长安踩在脚下。”拓跋流云跃下烽火台,从腰带上拔出小刀,迅捷无比地在玲珑背上挥舞,纵横各划了十九道,然后挥袖一拂,玲珑背上的衣衫一片片落地,雪白肌肤之上,出现了一张方方正正的棋盘。 这一手的精妙之处在于对刀尖的控制力量,既能划破皮肤,让鲜血渗透出来,构成棋盘的十九道纵横线路,又点到为止,不让玲珑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由此可见,拓跋流云的武功高明到了极点。 “让你执黑先行。”拓跋流云把装着黑子的棋盒推过来。 “我是大唐皇帝麾下正统官员,你是高原草民,理应你黑我白,我让你先。”狄仁杰淡淡地说。 拓跋流云并不在意,立刻执黑先行。 下到二十手,开局未完,狄仁杰已经处于下风。 “连流觞棋馆都是我的,那几千残局都是我亲自研究过的,你凭什么跟我斗?”拓跋流云笑起来。 下到第五十手,狄仁杰的白棋被四处黑棋围攻,只能孤身逃向中央。 “金角银边,草包肚皮。狄仁杰,如今你也该知道了,长安城只不过外表威武雄壮,实际不堪一击,如同草包麻袋一般,呵呵……”拓跋流云知道胜局已定,落子飞快,逼得狄仁杰捉襟见肘。 下到一百二十手,白棋大龙求活艰难,一块黑棋如同利刃,刺向白棋中部。只要再下不超过二十手,白棋大龙就要引颈受戮。 “狄仁杰,你输了,这把刀借给你。”拓跋流云挥手,把小刀掷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狄仁杰抬起头,脸上没有惊惧,只有坚忍。 “城外是西凉州人马?”他问。 拓跋流云拍掌大笑:“当然,看那些旗帜,何须多问?” “你一个人调动了天竺人、胡族人、西凉人,又用‘永生’幻术控制了詹布,用经卷中的‘缸中之脑’控制了柴药王、朱鹊,其余所有求死之人,也都是你这一局的牺牲品?”狄仁杰问。 拓跋流云点头,捻须微笑,坦然承认。 “玲珑本来无病无灾,可以好好地陪着皇上,双宿双栖,比翼齐飞,但还是被你的幻术所操控,落得今日凄惨下场?”狄仁杰追问。 “玲珑轩与英华宫倾轧,她不与我合作,必定辗转死于瑛妃之手,不得善终。至于瑛妃,因嫉妒心作祟,看不得玲珑得宠,就算我不挑拨,她也会失去理智,向玲珑动手。我只是借力打力,鼓动她们提前动手,为保全自己而战。玲珑塔建起了,我的大计就成了。”拓跋流云回答。 每个人都有致命弱点,拓跋流云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他洞悉所有人的弱点,然后加以利用。毫无疑问,他是当今数一数二的超级智者。 狄仁杰低头,忽然轻笑:“你输了,这一盘,你算定了边边角角,仍然痛失了好局。你看,连我都替你遗憾。” 拓跋流云也低头,不知何时,棋局中有两颗黑子位置移动,由“小尖”变成了“双并”,从“卡位”变成了“让路”。一子之差,白棋大龙从容遁出,瞬间满盘皆活,对围攻的黑子形成反杀之势。 “不可能,不可能——狄仁杰,你在棋盘上动手脚?”拓跋流云连算了十几遍,脸色突然阴黑如墨,抬起头来,死死盯住狄仁杰。 他没有注意到,跪伏在地的玲珑无声地捡起了小刀,一寸寸向前递出,猛地发力,刺入了他的小腹。 拓跋流云吃痛,一掌拍在棋盘上,向后连翻了七八个跟头,拿桩站稳。那一刀刺得又准又深,拓跋流云人在空中,鲜血却溅了满地。 棋盘即是玲珑的后背,而拓跋流云剧痛之下,那一掌发力极狠,玲珑当即口吐鲜血,委顿伏地。 “玲珑,玲珑……”皇上大叫。 狄仁杰把玲珑抱在怀里,已经觉察出,她不是玲珑,而是跟自己在山洞中相拥一夜的射手。 “你不能死,我死一百次,你也……不能死。本来,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忘了你,但今夜的长安……如果有一个人必须活下去,那就是你。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恩大过天,没有你,就没有我,拓跋流云对我有情,情不及恩,所以这一刀,是拿命还你,还你……”她在狄仁杰怀中,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一缕气息,无声绝去。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不是玲珑?我拓跋流云的人怎么可能背叛……”拓跋流云悲愤不已,挥拳怒吼,陡然间嘶声狂呼,“刀来,刀来,刀——来——” 黑暗中有两人闪出,抬着一杆七尺斩马刀。那刀极沉,两人双臂十分吃力,脚步也相当滞重。 拓跋流云单手一提,斩马刀在手,贴地一挥,数块百年青石板立刻裂开。 “快来受死吧,狄仁杰!”拓跋流云大吼。 狄仁杰放下那女子,自袖子里无声地抽出半尺长小刀,然后脱去快靴和袜子,赤着脚向前。 “在悦来客栈时,在桶间峡谷时,在香料店时……早就该杀了你,早就该杀了你——”拓跋流云的怒吼声被刀声盖住。 他虽然只有一个人、一把刀,但攻击时的气势却仿佛有一百人、一千把斩马刀,在城墙上卷起飞沙走石,逼得那健马和马车步步后退。 狄仁杰如同刀海中的小舟,几次险些人头落地,又堪堪避过,身法狼狈之极。 拓跋流云吼声越发疯狂,斩马刀突然间由天至地蛇行劈下,攻击方位变化无端,令狄仁杰避无可避。 狄仁杰陡然弃刀,双掌一合,夹住刀身,身子腾空而起,双腿夹住刀柄,整个人都附身于斩马刀上。 “这一次,你死定了——”拓跋流云狂吼,大刀挥向城墙。只要狄仁杰的后背撞到墙上,那面老墙就将变成砧板,而狄仁杰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凶,必死。 蓦的,拓跋流云狂野的气势消失殆尽,双手握刀,僵立当场。 原来,狄仁杰弃刀时,小刀落下,被右脚的大指、二指夹住。之前,他的刀极短,无法攻至拓跋流云前胸要害。这一次,小刀“握”在脚上,攻击范围加长一倍,瞬间突刺,没入拓跋流云心窝。 狄仁杰翻身落地,拓跋流云手中的斩马刀落地,陷入青石板中。他的心窝、肚脐插入了两把短刀,两处皆是要害,纵有大罗金仙之能,也无法支撑下去了。 “看,城外并非西凉州人马,而是李万成元帅的大军。拓跋流云,这一局,你打错了算盘,全都输光了。”狄仁杰向城外指着。 天上,乌云收敛,那巨兽的影子也快速退缩,星月云团全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城外大军呐喊起来:“保卫长安,精忠报国;保卫长安,精忠报国……” 狄仁杰靠着城墙微笑喘息,这一局险胜,靠的是绝高之智。人不可能总有好运,任何一件事,必须竭尽所能、穷尽计谋,才有可能获得成功。 “贪狼死了……天不助我……”拓跋流云终于倒下。 拆除玲珑塔时,皇上邀狄仁杰在御书房烹茶小坐。 之前,他刚刚颁下圣旨,废除未来三年的选拔秀女行动。有了玲珑和玲珑腹中的龙种,他已经满足,从今开始,将精力全都放到治理国家上来。 “想不到,玲珑的双胞胎妹妹竟然为了你,不惜拼命反叛拓跋流云,最终一战而殁。没有她,拓跋流云未必会败。”皇上十分感叹。 走出玲珑塔的是假玲珑,真的玲珑已经被假玲珑安全送出地道,寄住于流觞棋馆。两人本是双胞胎姐妹,自小失散,又在这玲珑塔里凭着肩膀上的半月胭脂痣相认。 玲珑为长,那女子为幼,名为沙月,平时扮作老妇人,旁人尊称为沙姑,镇守流觞棋馆,成为拓跋流云潜伏京城的一个主要落脚点。 昔日沙月流落天竺,被拓跋流云搭救。后者爱她至深,但她心里却只有救命恩人狄仁杰。 这一次,拿命报恩,死得其所。至于拓跋流云搭救之情,只能来世再报了。 拓跋流云机关算尽,调度幻术的能力已经发挥到极致。他充分利用了迷圣王企图借助玲珑塔求得永生的野心,假装辅助对方,实际却是摆下釜底抽薪之计。 直至最后,狄仁杰也无法判定詹布到底是年轻皮囊装着迟暮灵魂——抑或是,詹布在拓跋流云的幻术操控之下,根本已经迷失本性,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将往何处? 最终,野心者覆灭,长安城头仍然竖立着李唐大旗。 大理寺已经永久收藏了那把饮血宝刀,狄仁杰深信,那把刀的使命并未完成,天竺人对它的觊觎将会成为新一轮的战斗爆发点。 “该来的,总会来,无悔过去,无惧未来,这就是大理寺的使命。”他如此告诫陶荣与柳叶。 “这一局,惨胜如败。”狄仁杰毫无喜色。 玲珑塔一役,长安城中、桶间峡谷内牺牲了太多大理寺好手,也有另外一些受到拓跋流云蛊惑的人飞蛾扑火一样,先后丧命。 如果不是瑛妃善妒,也不会引发一轮剧变。 如果玲珑不是忌惮瑛妃阴谋,也不会在拓跋流云胁迫之下,诈死暴亡,使得拓跋流云在玲珑轩建造玲珑塔的计划得以实施。 如果皇上能把后宫嫔妃之间的争端早早平息,又岂会被拓跋流云有机可乘? 所以,“惨胜如败”四字,已经表达了狄仁杰此刻最复杂的心情。 “世事如棋,总要有弃子、死子,但只要你狄仁杰还活着,大理寺还在,长安就永远充满希望。”皇上说。 于公公来报:“皇上,玲珑塔已经拆除完毕,工匠们马上开始重建玲珑轩。” 皇上点头微笑:“狄大人,我们一起去玲珑轩,让一切重新开始。” 两人出了御书房,阴郁半日的天空豁然开朗,阳光普照长安,宫内生机盎然。 于公公笑着躬身恭维:“皇上金口玉言,一切果然重新开始了。” 皇上与狄仁杰对视,同时哈哈大笑,向着玲珑轩并肩大步行去。 (《大唐神探狄仁杰卷一玲珑塔》终,共20.2万字,2019年6月22日。) 《大唐神探狄仁杰之长安诡塔》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完结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完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