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晓角》 1 洪熙四年的夏天,是个热闹得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一般的季节。 中宫皇后夏长自十九岁嫁入潜邸,至今已有六年余,男子年满廿五生育极其艰难本是常识,近二三年来早已成了这坤极殿的一块心病,便是夏氏一族再如何显赫、夏皇后再如何得宠,也不能稍减,夏皇后治宫虽严,六宫却也有了管不住的舌头偷偷议论夏皇后恐怕此生都难有嗣息,谁能料到,这正当夏皇后二十五岁寿辰的盛夏,竟验出夏皇后有孕。 中宫有孕,自然是再大没有的喜事,观星监素来最读得风向,上奏的折子里说,夏后姓氏本就主夏,此时有孕,必得贵嗣。 于是更有流水一般的赏赐往坤极殿去。 厉朝霰料理完了这些赏赐向夏皇后回话的时候,恰见洪熙帝牵着他的手坐在桌案对面,温声道:“那朕晚些再来瞧你。” 说罢又按一按夏皇后的手,“歇着罢,不必起来送朕。” 夏皇后点点头,向着厉朝霰道:“朝霰,你代本宫送一送陛下。” 厉朝霰应了是,举手为洪熙帝引道,洪熙帝跨出殿门时随意瞧了厉朝霰一眼,顺口道:“你今日穿得倒比寻常鲜亮些。” 厉朝霰微微一顿,深深垂首,修长苍白的手指微颤,捏住自己石青色衣衫袖角上窄窄的浅桃红色绣花——即便他是皇后身边最得脸的奴才,素日里也总是规规矩矩地只穿宫侍必须穿的青绿颜色,少有任何绣花或镶宝,必须是在坤极殿的青纱帘边一站,便溶溶进去,只剩一道模糊的影子,因而今日才一下点着了洪熙帝的眼。他又低一低头,道:“主子有孕,才吩咐奴才换件喜庆些的衣裳。” 洪熙帝本也是随口一提,听罢也只点点头,微笑道:“好好伺候你家主子。” 厉朝霰欲要扬首,终究还是忍住,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待走到了未央宫的宫门跪下行礼、洪熙帝走过了他身边时,才禁不住微微抬起眼来,瞧见一角洪熙帝年轻艳俊的脸庞,那容色何等明烈,微微含笑,仿佛是皑皑白雪之上、丽丽日光之下,傲然盛绽的红梅。 2 厉朝霰方回了坤极殿,便见莺哥端着一盏汤品,苦着脸迎上来,凑到他耳边道:“朝霰哥哥,夏充容来了。” 他相貌生得好,一张巴掌大的圆脸儿,双眼大而明亮,一颦一笑,皆透着机灵俏皮,正像是枝头蹦来跳去、嘀嘀哩哩的黄莺似的,苦着脸儿的模样也不丑,反而格外招人心疼。 厉朝霰掀了盖子,瞧见是一碗血燕:“来了便招待着,怎么?” 莺哥仗着他年纪小,厉朝霰素日里疼他,吐吐舌头道:“哥哥又不是不知道,每回夏充容来过,主子心情总是不好。您说,这夏充容十天半个月地也不见来一回,怎么偏就赶上我内殿伺候的日子来。” 夏皇后不喜欢见到夏充容,更何况夏充容是赶在洪熙帝在的时候来的。厉朝霰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给我罢。” 他轻轻走进坤极殿,隐身在青帘边,只见因着逢了大喜事,夏皇后穿了一色正红牡丹晓月宫装,这衣裳虽颜色花样都隆重,却轻盈飘逸,是司制房留心择了织得最软的雪云绡、熬夜精制出来的,更舍了珠玉缀饰,益发轻便,司珍房亦不甘人后,因着夏皇后孕中不愿戴太沉重的头饰,例赏之外便是进献了一对红宝双福耳坠,在夏日明亮的日光之中艳丽摇曳,益发显出夏皇后容色高贵华艳,更胜那衣衫上露华添色的大红牡丹。 相比之下,他对面只穿了一袭水蓝色缕银素馨花宫装的夏充容便显得清淡到了极处,素脸上无甚出挑之处,只一双眸子大且清黑,人也怯怯地,只是紧紧抱着怀中长相与他如出一辙的、粉脸黑眸的皇长子。 夏皇后多年无出,洪熙帝初登基之时,曾迫于无奈,向家族妥协,选了这位夏家的庶出三公子进宫,只是瞧夏皇后得宠便可知道,洪熙帝偏爱容色明艳的男子,是以这位三公子从不得宠,不过运气却很好,只那三两回召幸便有了,又生的是个皇子,没碍着夏皇后,有皇长子傍身,在宫里也算有了依靠,不如意的便还只有不得宠这一样,眼下皇长子都快三岁了,位分还只是个三品充容,连新进宫的魏氏,因得宠,都封了二品修华了。 皇子生父,不得宠,将来必是会影响儿子嫁事的。夏皇后势大,又是他嫡兄,夏充容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得是想着夏皇后有孕,必得扶持人分宠,才大着胆子趁洪熙帝在的时候往坤极殿来。 夏皇后却仿佛不吃这一套,只皱着眉道:“本宫身子不适,你跪安罢。” 夏充容欲言又止,却到底不敢与这位素来威严的长兄分辩什么,只得起身,怯怯地道:“臣侍告退,望皇后主子珍重凤体,平安诞下小皇女。” 饶是谁都知道这是奉承话,夏皇后听了脸色却还是好看了些,随手从指头上取下一个精致华丽的八宝戒指,道:“本宫有孕,自然六宫同喜,想想还没赏你什么,这个你戴着玩儿罢。” 待夏充容诺诺地下去了,厉朝霰方走上去献上那盏血燕——以夏充容的品阶,也只有有孕的时候才用得着血燕,而以夏皇后的性子,也绝不会与夏充容同享,依夏皇后的性子,他恐怕就是喜欢当着夏充容吃下去,但在厉朝霰看来,没必要非得招夏充容难受。 “本宫有孕,已向陛下和太后奏请了再拨几个奴才来伺候,你亲自去,挑几个好的。”夏皇后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把瓷勺,闲闲拨弄着那盏血燕,说着瞧厉朝霰一眼,一字一顿地道,“要好的,可明白?” 厉朝霰微微垂了垂眼,低声应道:“是,奴才明白。” 他明白,于女子,向来是夫不如侍,夏皇后却是难得一见的宠冠六宫的皇后,当然,这泰半要归功于洪熙帝也是难得一见勤政奉儒的皇帝。不过也不是说,夏皇后便高枕无忧了,眼下宫中便有一位家世显赫又有宠的魏修华,只不过魏修华是去岁才入的宫,根基不深罢了,而宫外,这一任的夏氏家主、夏皇后的母亲太尉夏济寒广为夏氏开枝散叶,这不单意味着五六个位高权重的姊妹,也意味着十几个可以入宫争宠的兄弟,其中不乏夏皇后并不喜欢的。 夏家的意思,自然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论是已经入了宫的夏充容也好,还是外头已经跃跃欲试的几位夏公子也好,还是应当抬举自家人,而夏皇后让厉朝霰去挑奴才,便是要背着夏家的意思做,要他挑可以举荐了侍奉皇帝的,好在他孕期助他分宠。其实夏皇后有孕的消息一出,便有不少宫君都来示好,夏皇后却对之置若罔闻。比起正经大选入宫的宫君和甚至可能获得夏家支持的夏家公子来说,小选入宫为奴的男子大多出身清苦,没有家世倚仗好拿捏不说,最要紧的是,永远也越不过夏皇后去,哪怕生下皇女,父女二人也是低人一等的。可就算这样,宫城主人指缝里漏下来的一点富贵荣华,也是寻常百姓不可想象的。 厉朝霰跪安退下去的时候,摩挲着无名指的戒指上向里镶着的那颗珍珠,想着:也不知是谁,会享上这个福。 3 厉朝霰是夏皇后身边儿第一得脸的宫侍,便是主理掖庭司的邓尚宫也要给三分薄面,管调任的彭掌事见了,难免有些鞍前马后的狗腿意思,忙不迭地让厉朝霰上座,专意用青釉刻纹茶碗奉了茶水,叫来待派事的宫侍给厉朝霰一一相看。 厉朝霰随意拨拨茶盖,方一抬眼,目光便是一停。 只见那众奴之中,有一人虽然也只是穿淡绿色宫装,身姿却仿佛春日最柔的一枝柳,虽然循规矩低着头,却瞧得出粉面含春、娇艳无比。这般姿色,便是比不得夏皇后之盛,也是宫中拔尖儿的了。 厉朝霰一指,道:“那个是谁。” 彭掌事瞧了一眼,忙道:“那个奴才叫肖蔷,评等上倒也还不错,是个机灵的小子,就是…厉尚侍是明眼人,想必瞧得出来,先前分到潘充容殿里,潘充容瞧见了就给撵回来了,也是尚侍您来的不巧,明儿个就要把他分到浣衣局去了。” 厉朝霰搁下茶碗,扬扬下颌,在彭掌事惊诧的目光中说道:“就他了。” 4 厉朝霰往坤极殿走的时候,肖蔷便是怯怯地跟在他身后,一双明亮的眼珠不时抬起来瞧厉朝霰一眼,厉朝霰何等灵敏的人,自然十分清楚他心里头的计较。 他长得出挑了些,宫里头的主子大多是容不下他的,潘充容是武将世家出身的少爷,脾气虽不好,性子却直,分到潘充容的翠保殿里,算是他不幸之中的大幸,毕竟潘充容虽容不下他,却也只是给打发回了掖庭司,若是前两年,落到夏皇后手里,只怕悄没声息地就没了。 这就是人的运气,他不早不晚,是这时候露的头。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挑他去伺候,更不会知道,他的福气还在后头。 厉朝霰把另外三个人留给了莺哥,教肖蔷在殿外等着,进去回过夏皇后的话,片刻又出来,领着肖蔷走进了夏皇后的内殿。肖蔷走到珠帘外头,只见一抹红影绽在那儿,侧颜妍丽却冷酷,如一朵红宝雕琢、风雨不动的牡丹,犹有着锋利的棱角,肖蔷不过是小选入宫,不曾得见夏皇后风华,又想到夏皇后的威名,不由得两脚打颤。 厉朝霰淡淡道:“主子,肖蔷来了,您相看一眼?” 夏皇后懒懒抬起眼皮,挑剔地上下打量了肖蔷一眼,忽地嫣然一笑,勾勾手道:“过来。” 肖蔷瞧了厉朝霰一眼,见他一张冷脸无一丝波动,好似一块岿然的白石,只得又低下头,怯怯地走上前去跪在夏皇后足边,夏皇后伸出手,冰凉的赤金护甲轻轻地划过肖蔷娇嫩的脸颊,在肖蔷的颤抖中缓缓抬起他姣好的脸容端详,又呵然一笑,道:“多大了?” 肖蔷颤颤道:“回…回皇后的话,奴才…奴才今年十六。” 夏皇后朱唇微弯,向着厉朝霰笑道:“是好年纪。”说完又问,“家里都有什么人?今年年份不大好,家里的情形,可还好么?” 肖蔷定了定神,道:“奴才母父双全,下头一对妹弟,年纪都还小。今年…有同乡捎了家里的信来,说是家里遭了些旱,奴才已经将这些年攒的体己都送回家里了,希望能帮衬一二。” 是了。哪怕厉朝霰这些日子忙于看顾坤极殿上下,也还是知道,今年年份不好,许多地方都遭了旱,眼看着恐怕又会有蝗灾,前朝已经乱糟糟地闹成了一团,若非如此,夏皇后有孕,洪熙帝必会多陪伴着些。肖蔷年方十六,又不曾正经得到分配的差事,这些年恐怕攒不下什么银子,便是倾囊相与,也难保家里不会卖夫易子。“哦。”夏皇后微微颌首,又道,“在外头可有定过亲,或是有过情娘?” 肖蔷吓得扑倒在夏皇后脚下,头上簪的绒花都甩飞出去一朵,颤声道:“皇后主子!奴才…奴才既然身在宫中,自然是皇上的男人,外头即便定过了亲也是不算数的,更…更加严守宫规,不敢有什么情娘,奴才…奴才惶恐啊!” “皇上的男人?”夏皇后缓缓重复,厉朝霰站在珠帘外,只觉得有细细一线冰水透着他的髓穿过去,只听夏皇后随意把玩着案上的奇珍异宝,婉婉笑道,“宫中男子共有三千余人,名义上,都是皇上的男人,只不过这些人,有些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皇上,有些从来没有看清过她的相貌,有些,被她的眼看过、被她的手摸过,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她的男人。” 肖蔷听着,只见那翠绿鲜红的玛瑙香珠从夏皇后的手中一颗颗滴沥沥地落下,流转开明艳的荣华光彩,脑中越发清明起来,蓦然抬首,只见夏皇后高高地俯视着他,含笑而问。 “你可想,真正做皇上的男人么?” 5 “阿霰。” 趁夏皇后午睡,厉朝霰正在坤极殿的附膳房择选午后要呈上的茶点,膳房里白雾蒸腾,他素来显得冷硬的漆黑长发、苍白面容都显得有了些许柔和的烟火气,华姩唤他,他一抬头,只见她歪在门框上看着他笑。 宫女的靛色宫装落在华姩身上很是得宜,且她和厉朝霰一向低调得不能更低调的作派不同,因是皇后身边第一大女官,不光蔽膝上满绣黄白并蒂的昙花,肩上袖上亦有藤萝长春的纹样,她相貌生得有些细眉细眼地,略带妖气,好似一朵花蕊卷曲绵延、湛蓝雅致的百合。 虽然同在夏皇后身边做事,厉朝霰却有些怕她,拘谨向华姩行了一礼,道:“尚宫大人。” 华姩笑:“阿霰,你跟我都这么熟了,你看我都叫你阿霰,你怎么总是一口一个尚宫。” 厉朝霰低着头不敢搭话。 华姩是宫女,自然是夏皇后入宫后才跟着他的,但厉朝霰知道,华姩是夏家的人。她幼年母父双亡,那时小她五岁的弟弟华滢才不过刚会摇摇晃晃地走路,夏家将她的弟弟收在府里养着,条件便是她入宫做宫女,为夏家办事。即便厉朝霰也是忠心的,许多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事,夏皇后仍然不放心厉朝霰做,而是交给幼弟被捏在夏家手里的华姩。 她应当是做得很好的,毕竟眼下洪熙帝除了夏充容所出的皇长子,便再没有其他孩子,从前曹修华所出的皇女,长到三岁上,洪熙帝初一登基便没了。 华姩见厉朝霰低着头不说话,倒也不为难他,微微一笑,手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本绿绸□□的书来,道:“我看你上本书翻得差不多了,在外头办事时,顺道去书局看了一眼,瞧着这本卖得好,你兴许看得上,就给你买了一本。” 厉朝霰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看见这本书上写着:勘州记。 他甚少和华姩说话,偶尔华姩跟他聊上了,便是含笑听他说些书里看到的事,他喜欢读些轶事游记之类的书,这华姩是知道的,而他也知道,夏家为防着下头的奴才生事,一律是不许学读书写字的,华姩挑这么一本书给他,必定是要到书局去,顶着别人鄙夷的目光让人把所有轶事游记的书名念给她听,再从中取一本厉朝霰没有看过的。 厉朝霰攥了攥衣角,仰首道:“尚宫大人…这书怕是不便宜罢,教您破费了。” 厉朝霰知道,华姩极是疼爱她那个弟弟,每月的俸银大半都攒起来留着给她弟弟做嫁妆,其他宫女有时候调笑她,说怎么不留些给自己找个伴儿,她也不过笑笑,说她等得,弟弟却是等不得的——宫女一生都不会有子嗣,也可以说是什么时候找伴儿都一样,但她弟弟二十五岁之前不嫁个好人家并有所生育,一辈子确实就耽搁了。 说着,厉朝霰便去翻袖袋,宫人常在宫中走动,总要使银钱行方便,身上肯定都是带着些银子的,华姩却轻轻按住了厉朝霰的手臂,道:“我自己要给你买的,若是累你平白多花钱,反倒成了给你添麻烦——你别往心里去。” 厉朝霰进退都不是,只得接过书,局促地抱在怀里,道:“那待我看完了这书,说给尚宫大人听罢。” 华姩笑道:“好。”说罢,停了一停,又道,“我听说…你点了个叫肖蔷的宫人回来。” 都是聪明人,话也不必说得太明白,厉朝霰低下头,说道:“魏修华这一年来的势头,尚宫大人也是看在眼里的,皇后主子虽然眼下有孕,可是也未知女男,若是依夏家的意思,再抬一个夏家的公子进宫,皇后主子担心…想必尚宫大人这一趟出宫,和夏家谈的并不愉快罢。” 华姩笑笑,道:“夏家也明白,若是能由皇后主子生出嫡长女,自然再好不过,来日便能更加名正言顺一些,因此也同意等一等,只不过若是落地的是皇子…夏家是一定要有自己的皇女的,这件事,皇后主子也拗不过。” 厉朝霰点点头。 他们都知道眼下坤极殿这繁盛得如火如荼的荣华,俱建立在夏皇后腹中胎儿的那脆弱的一点上,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热烈爆发或轰然倒塌的瞬间。 6 夜里头,厉朝霰坐在镜子前头梳头,他虽然深受皇后倚重,得过不少赏赐,却十分规矩,都收在箱子里头不见人,摆在外头的,只一面普通的錾花黄铜镜子,即便如此,依旧看得出他一把黑湛湛的好头发,更衬出面色冷白似雪,苍青青地不见什么红色。他生得算不上美,一双眼睛狭长,漆黑,斜飞着,显得凌厉又冷峻。 这样的容貌,与肖蔷的娇艳相比,实在是相去远矣。 正梳着,忽然见莺哥打外头进来,他也是方漱洗过,一张小圆脸儿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像水里头捞出来的一块鹅卵石,进来了也不认生,往厉朝霰的榻上一趴,捧着脸儿、晃着一双小脚,问道:“朝霰哥哥,皇后主子真要抬举那个肖蔷,做皇上的男人呀?” 厉朝霰低着眸,道:“皇后主子有孕,抬举人是没办法的事。” 莺哥歪头道:“那你说,陛下会封肖蔷做什么呀,是才人?还是充容?” 厉朝霰淡淡道:“你年纪小,所以不知道,历代宫侍出身的宫君,大多只能得一个没有品阶的名号,早年只叫做承恩内侍,先庆义帝觉得太过直白,便改叫承衣刀人,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只得这么个名头,准随葬陪陵罢了。非得是格外受宠,或是有所生育,才能得到品阶,肖氏未必有这个福气。更何况,皇后主子只是想让他分去魏修华的宠爱,未必真肯抬举他得品阶。” 说完侧眼瞧莺哥:“你要是想,我倒可以让你替他。” 莺哥慌忙摇头,道:“那哪天皇后主子不高兴了,还不一指头把我碾死了?就是有滔天的富贵,我也没有那个命享。我就盼着,皇后主子生下小皇女,一高兴把我放出宫去,我好早点儿嫁人,能嫁个好人家。若是熬到二十五岁,那可就太老了,不好嫁了。” 说着笑道:“欸,对了,朝霰哥哥,你不是最得皇后主子喜欢的么,想来也不必等到二十五岁,可早些求个恩典,让主子给你择一个有前途的太医或侍卫嫁了。不过皇后主子未必舍得…” 厉朝霰眼光微微一动,散若烟水摇晃。 他么?他的一生,早在四年前他十六岁的那一年,就注定锁在这座宫城里了。 他低下头,摩挲着戒指上那颗莹润的珍珠,淡淡打断莺哥道:“明日你不是还要值夜,今日早些歇息罢。我还惦记着主子旁的事,得去看看,便不留你了。” 莺哥听出他话音与往日不同,怯怯问道:“朝霰哥哥?” 厉朝霰随意拿了一支白玉马蹄莲的簪子将长发半挽,取了一件深紫色团宝相花纹的披风拢在肩上,道:“走罢。” 7 坤极殿外不远便是御花园,那是素日里宫君往来最是热闹的地方,若是赶上“好日子”,三步便有一个赏花的,五步便有一个扑蝶的。倒是御花园有一条小道,是通到梨园去的,往来的人少些,鲜有人知道那儿有一道回廊,那回廊藤萝蔓生,一角有假山小池,眼下时节正好,还开着一捧最最常见的粉白荷花。 厉朝霰悄悄提着一盏小宫灯去那处坐着,正倚栏看花,忽听得一旁有轻盈的脚步接近,起身看去,却见是洪熙帝,潦草于象牙色的寝衣外披了一件红梅色氅衣,正撩开几枝藤蔓,听得厉朝霰匆匆起身,知道有人,问道:“是谁?” 厉朝霰慌忙拜行一礼,道:“奴才…” “厉尚侍?”洪熙帝微微有些诧异,只见宫灯光晕温黄,映照几枝清凌荷花,花畔,厉朝霰青丝只随意一挽,泰半流水似的落在肩上,因深深低着头,只看得见明净光洁无一丝脂粉痕迹的额头,披风深紫的色泽被暖光照亮,宛然静静开放的一朵紫昙。洪熙帝倒也随意,往厉朝霰方才坐过的栏边一坐,道,“起来回话罢。” 厉朝霰应了是,便侍立在洪熙帝身边。只是他从未这般与洪熙帝两人相对,只觉得手足都不自在了,手指微微发抖,只好牢牢捏在手心。 洪熙帝瞧出他局促,不禁笑道:“厉尚侍助皇后打理坤极殿上下,素日里瞧着是多老成稳重的一个人,又不是没有见过朕,怎么这般不自在。” 厉朝霰一时失语,片刻方垂首道:“陛下恕罪,奴才…奴才未曾装束,有所失仪,所以惶恐,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洪熙帝听他这样说,方才注意到他面容不染铅华,柔光中显得温润楚楚。 洪熙帝知道,厉朝霰是皇后身边的老人儿了,平日里提起来,她只记得他身姿生得清瘦颀长,堪比女子,比寻常男子怕是要高出一头,许是奴才做得久,总是不能直身,肩背处略略弯着些,一眼看过去,总是只看得到他青黑的发顶,并看不见脸。他身上永远依例穿着深翠深青的宫装,好似岩崖上一株寒松,倒是罕见的气度。从前倒也不是没有看见过他的长相,唯记得住他面色苍白胜于霜雪,却并非绝色,不过眉宇间有几分峻峭,若是女子,尚能显得有些英气,生为男子,却是一张不讨喜的脸。不过今日装束不似往日,长发披肩、暖色着身,看着倒顺眼了几分。 “不必在意。”洪熙帝摆摆手,摸了摸略显陈旧的栏杆,等了好一会儿,侧过眼来,见厉朝霰还是木木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些什么,自觉也有些尴尬,想了想,说道,“朕是为了夏旱之事烦心,所以出来走走,厉尚侍怎么也在外头?” 厉朝霰垂首道:“不过是夏燥难以安睡。” 洪熙帝微微点头。夏日炎炎,但奴才们是排不上用冰的,难免有不好入眠的时候。话说到这处,厉朝霰抿了抿唇,还是道:“陛下,皇后主子宽仁,想着从前宫中夏日给宫人们绿豆汤等消热解暑的例赏常常用不完,反而浪费,便一并折成银子发放,这倒是得人心的举措,只是宫中奴才未必都有门道用银子去换膳房的绿豆汤,也有些奴才干脆把钱攒下了,反而是宫中多了不少中暑耽搁差事之事。只是银子已经发了这些年,要从宫人们手中扣去,只怕要招来怨言,可若要另拨银子,夏旱在外,国库想必也不宽松。皇后主子怀着身孕,还操劳着此事,奴才也十分忧心。” 洪熙帝听了,眉头微蹙,扶额道:“你说的是正理,只是今年不光是外头艰难,眼看着便是皇后的生辰,半整岁数,又怀着身孕,实在不能不大办,免得教人以为朕不恩正宫。朕想体恤宫人,越发难了。” 厉朝霰垂下墨睫,道:“其实陛下登基至今已有五年,除登基当年曾放逾龄宫人出宫外,不曾再有施恩,当初帝位交替,宫务繁忙,宫中有些积年的老尚宫尚侍,并未能得到恩释。若是将这些尚宫尚侍放出宫去,也可暂缓国库之危。” “这倒是一法。”洪熙帝微微而笑,藤蔓深翠之中,红衣鲜烈,玉容胜雪,一笑间格外艳烈,何等迷醉人心,看得厉朝霰耳根红透,她一双清亮凤眼调笑地落在厉朝霰身上,问道,“不过厉尚侍提请放逾龄的宫人出宫,可是自己年岁到了,想出宫嫁人去了?” 厉朝霰面上的血色倏然褪尽,好在夜色遮掩并看不真切,洪熙帝只瞧得出他忽然僵立在了原地,不明所以,轻轻眨了眨眼,而厉朝霰手指死死捏着衣袖,片刻,方能开口,说道:“奴才…今年二十岁,并不到出宫的年纪。” 洪熙帝自觉失言,只是她惯常见厉朝霰在夏皇后身边,厉朝霰又不肯打扮,总穿得一副老成样子,她便以为厉朝霰同夏皇后年纪相仿,眼下忙打量了厉朝霰一下,说道:“其实…其实厉尚侍看着不过二八年岁。依朕看来,厉尚侍其实…” 她想要夸赞厉朝霰几句,然而厉朝霰并非寻常男子的娇柔美貌,也并不妖娆艳丽,素日里宛若寒松,今日,则如芳华一瞬的紫昙,想一想,忽地灵光乍现,道:“其实是有霜雪之质,更有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之韵的。” 8 这话说出口,自己又多信了几分,觉得厉朝霰确有几分男子身上罕见的美色。 厉朝霰闻言,竟然露出一点浅浅笑意:“陛下金口玉言,奴才便当真了。” 说罢笑容却倏忽苦涩了,而后转瞬即逝,一如须臾消散的虹光:“奴才此生,愿只留在皇后主子身边伺候,并不想出宫。” 说完,举袖而拜:“奴才告退。夜深路僻,这一盏宫灯便留给陛下,也请陛下放宽心,保重龙体,早些歇息,天下万民的安乐还指望着陛下。” 洪熙帝微微一愣,根本没听到厉朝霰到底说了什么,只即刻低下了头去,再抬头,厉朝霰已悄无声息地走远了,藤蔓掩映之中,只看得到一道清瘦的身影时隐时现地远去,若轻风拂动的一片花瓣。 ※※※※※※※※※※※※※※※※※※※※ 这个搞错了其实不是单独一章是跟上一章连着的,改不了就这样吧 9 夏皇后虽下了要荐肖蔷上龙榻的决心,却不肯拉下脸去,只将这事儿交给了厉朝霰安排,算来夏皇后的绿头牌撤后,洪熙帝去魏修华的蕙馥殿更勤了许多,夏皇后纵使生得明艳逼人,脸色也已阴得能滴下水来,那厢肖蔷的宫君规矩还没学好,厉朝霰已不得不一清早便备下厚礼,去了春恩司。 到了春恩司,听小宫女说管事的成尚宫正在庑房小睡,厉朝霰便说自己在外头等着,等了半个上午,方等得成尚宫睡醒,得了通传进去,只见庑房里一个年岁已逾不惑、相貌十分亲和可喜的宫女,正靠在荞麦壳枕头上睡眼惺忪地用一杯茶,见了厉朝霰,点一点头,温然含笑道:“我老婆子偷懒,倒劳厉尚侍等了这么些时候。” 厉朝霰垂首道:“成尚宫客气了。” 成尚宫是先帝在位之时就任春恩司尚宫的老人儿了,春恩司这样的地方,何等水深,若不如此,夏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按理应当可以将成尚宫叫过去吩咐办事,不必让厉朝霰亲自跑一趟。很难想象,能稳坐钓鱼台多年的,是一个看起来如此温和可亲的人。 其实宫君向皇帝荐人,算不得罕见的事,素常其实只要在皇帝驾临时,让选中的人露个脸,或者安排一出相遇的戏码,给皇帝留下个印象,皇帝点个头,春恩司便会安排此人当夜侍寝。只不过这种做法,终究上不得台面,夏皇后身为中宫皇后,另有别的法子可做,便是效法先庆义帝的贤后崇德皇后,选好人后教导完规矩,再请春恩司出面,在皇帝翻牌子的时候直接禀告皇帝,然后将肖蔷按宫人侍寝的规矩送进去,如此便算作是“举德贤”,而不是“荐内宠”,至于皇帝见到肖蔷之后是否满意,那就要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厉朝霰说明了来意,只见成尚宫摩挲着茶杯的边沿,垂着眼睫道:“皇后主子讲究体统,既然吩咐了春恩司,春恩司自然要尽心尽力办事。” 说完,沉吟片刻,却道:“是厉尚侍亲自掌眼挑的人?” 厉朝霰薄唇微抿,道:“成尚宫也说了,皇后主子吩咐,朝霰自然要尽心尽力。成尚宫大可放心,肖氏艳媚多姿,想必能得陛下青眼,不会给成尚宫添麻烦。若有万一,也有皇后主子照拂,届时朝霰会另备厚礼,来向尚宫赔罪。” 成尚宫微微颌首,又道:“今年皇后有孕,又是二十五岁的半整寿,算是个大日子。听说,陛下已决意赏赐后宫恩典,裁些年长的宫人出宫,依例,也有可能赐赏从前未得封赏的…” “陛下厚恩,只是这些恩典,想来朝霰是无福的。”厉朝霰淡淡打断成尚宫,修长苍白的手掌却在袖中攥得死紧,“朝霰余生只尽心侍奉皇后主子就是。” 成尚宫一时无言,片刻叹息道:“你这孩子…这脾气真是寒天河里冻起来的石头,又冷又硬,这些年,只管苦着自己。” 厉朝霰顿了片刻,缓缓展开修长单薄、骨骼峻峋的手掌,看着珍珠烙印在掌心的圆印,淡淡道:“尚宫是朝霰的长辈,劳得长辈担心,是朝霰的不是。”说罢停一停,露出一点难得的笑意来,“皇后主子令朝霰给尚宫挑礼,朝霰知道尚宫您早年膝上留下些旧伤,特意挑了一块火鼠皮子,您冬日里缝在膝上,能好些。” 成尚宫摇摇头,无奈道:“你呀…这样,我那儿架子上头,有一块暖玉,也是人家给我暖身子用的,只是我这是老寒腿,总不能把这块玉镶到上头。你拿去悬在腰上,总是对男人有好处的。” 厉朝霰低垂下修长漆黑的眼睫,道:“子殿是生子才用得着的,朝霰用不着。” “你这话说的,身子总是自己的吧?养好了又没有坏处,旁的女人不懂,我这春恩司待了大半辈子的人还不清楚?现下不顾忌着,老了可有你的苦头吃。”成尚宫看厉朝霰低着头不肯去,便亲自起身去,拿了个推漆盒子装了,推到厉朝霰面前,“拿去吧。就当是我,讨好你这皇后跟前的红人的。” 10 只可惜,厉朝霰虽做了一番悉心安排,却被肖蔷全数辜负了去。 当日,厉朝霰正伺候夏皇后午睡睡下,便见莺哥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门外打转,他轻轻搁下团扇,打帘走到外头,淡淡道:“什么事情急成这个样子?” 莺哥垂下眼,口中急道:“朝霰哥哥,可麻烦了,那…那肖蔷偷偷溜了出去,在御花园遇上了陛下,陛下倒是看中了他,已经吩咐了春恩司,点他今晚侍寝。可是哥哥,这…” 厉朝霰一愣,旋即双眉紧蹙,一抬眼,恰看见肖蔷自外头走进来。 夏皇后为拉拢肖蔷,没少赏赐他胭脂水粉、金银珠宝,他虽不敢穿浅水绿色宫人衣衫以外的衣服,却在腕上戴了一双翠绿欲滴的裹金錾纹玉镯,漆黑发髻中别了数朵翠水桃花宝钿,耳边一对滴珠翠叶珰,摇晃在他粉黛薄施、拂晓春月一般的脸颊边,益发显得他清婉动人。 肖蔷脸颊仍有余红,大约是遇见洪熙帝、受点侍寝的喜意犹存,眉眼顾盼,娇媚得仿佛可滴出水来。 那是在皇帝的荣宠中开绽的风情,自然如枝头最得意鲜妍的花朵,沛然欲滴。 11 “砰!” 厉朝霰跪在地上,一个丹窑的彩瓷杯子便在他膝边砸得稀碎,夏皇后几步冲到厉朝霰面前,抬手便是一个狠辣的耳光刮在厉朝霰面上,怒斥道:“废物!” 夏皇后手上戴着对金累丝八宝护甲,这一耳光下去,便在厉朝霰脸上划开两条血痕,鲜红的血珠滴滴冒出,流下厉朝霰的脸颊,厉朝霰却顾不上,伸手搀扶住夏皇后道:“主子息怒,您怀着身孕,小皇女要紧。” “你连一个搁在坤极殿里的人都看不住,本宫怎能不怒?”夏皇后几乎是银牙咬碎,道,“那贱人,好端端在本宫宫里,本宫给他铺好了上青云的路,他跑出去做什么?” “主子恕罪。”厉朝霰拜道,“是奴才的疏失,先前潘充容赶了那肖蔷出来,魏修华便教人盯住了,奴才点他回来时,已被魏修华猜出了用意,早先奴才查出莺哥是魏修华在坤极殿种下的钉子,主子曾让奴才先放着,谁料这回他竟说动了那肖蔷,肖蔷害怕春恩司将他送进去后陛下看不中他,又害怕只是送进去侍寝来日得宠不能长久,这才偷溜出去,想要偶遇陛下。” 夏皇后冷笑一声,道:“去,处置了他们。” 厉朝霰仰首道:“主子,莺哥是魏修华的人,魏修华想必会仔细盯着他,倘若主子要取他的性命,万一露了首尾,便被他抓住了主子自坏宫规的把柄,到时告到御前,轻则有所处罚,重则失去陛下圣心,至多,只能另立名目,交与宫正司处置。至于肖蔷,陛下已点了他今夜侍寝,主子此时处置他,只怕会惹怒陛下。” 夏皇后犹要开口,忽听得外头华姩道:“主子,太后召见。” 12 厉朝霰伤了脸,太后那儿便不方便陪着夏皇后去了,而夏皇后听见华姩那一句,似乎也冷静了几分,随手从妆台上抓了支珊瑚长钗丢给厉朝霰,道:“方才是本宫急躁了。你去杏林楼瞧瞧脸罢。到底是男人,别落下疤了。” 厉朝霰应声退下。 出去时路过华姩身边,华姩看清楚他的脸,目光一沉,却也只得垂首上前,扶住夏皇后。 杏林楼地如其名,所在之处杏林环绕,若是春日里,便有烂漫若烟霞一般的花海,眼下这个时节,恰是繁花落尽,星点青杏小小,藏匿青枝翠叶之间,不细看并不易分辨。厉朝霰方走到树林间,忽然听见人唤:“厉尚侍?” 一回首,见竟是洪熙帝,想是休闲时候,只松松梳了个堕髻,簪几根纯银发针、斜插一支翡翠弯月钗,随意穿了件玉色锦袍,腰系玉带,只露出一痕天蓝色缕银梅花抹胸裙子,簇拥雪脯。洪熙帝含笑道:“厉尚侍怎么到…” 话未完,一眼瞧见厉朝霰半面一片红肿,划着两道血痕,便哑然了。 洪熙帝能于先帝众皇女中脱颖而出,自然不是庸才,厉朝霰脸上的划痕显然是护甲所为,而宫中君侍是绝打不得皇后身边近侍的,如何能猜不出能将厉朝霰打成这样的,唯有皇后夏长。 夏皇后雷厉风行,洪熙帝是有耳闻的,只是夏皇后在她面前总是柔情艳媚,最得她心意,且他本就是中宫,掌凤印,有辖制六宫之权,她便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更何况,她所知,总是夏皇后依规矩办事,责罚奴才无一不经过宫正司,见他亲自下手如此狠辣,还是第一次。 厉朝霰发觉洪熙帝的目光落在自己狼狈的半张脸上,慌忙跪拜行礼,深深低下头去,道:“奴才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洪熙帝沉默片刻,还是道:“你这是…” “奴才做错了事,应该的。”厉朝霰低低道,“奴才的不是,却惹得皇后动怒,唯愿不伤着小皇女,冲撞了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奴才只是奴才,皇后又有身孕,洪熙帝自然是不能因此跟自己的皇后计较的,只是看着厉朝霰玉石似的脸颊上两道明晃晃的血痕,又觉得可怜,抬抬手示意他平身,从腰上解了个平安玉扣下来,淡淡道:“你拿着这个,去杏林楼找一位姓穆的医使,告诉他是朕让他给你瞧瞧的,只管用些好药材,不必吝惜。” “奴才不敢。”厉朝霰拜道,“陛下,主子有孕在身,难免情绪起伏,都是奴才的不是…” “好了。”洪熙帝俯身抓住他手腕,将他修长苍白的手掌翻过来,把玉扣合在他掌心,温声道,“你二十五的时候,不要出宫嫁人的么?花了脸可怎么好。快去罢。” 厉朝霰的手在洪熙帝掌中微微发抖,听洪熙帝说完,却静住了,片刻,道:“奴才遵命。” 13 宫中唯有各位主子看病才请得到杏林楼的医官,寻常宫人能求得医使看一看已经算是不错,有时有些不得宠的主子想请个医使去看,都未必不被落面子。好在厉朝霰这坤极殿尚侍的名头还算好用,一会儿便把穆医使找来了。 穆医使是个颇为年轻的男子,相貌精致若瓷玉,只是生得冷冷的,穿着一袭医使素衣,目光落在人身上,仿佛雪花一般。 厉朝霰犹豫片刻,展开手掌,道:“寻穆医使,是奉陛下之令。” 穆医使微微点点头,便用棉花蘸了烈酒为厉朝霰处置起来,伤口蛰痛,厉朝霰却静静不动,目光在穆医使脸上迅速一扫,心里不由得想:穆医使相貌如此出众,或许,也是洪熙帝的蓝颜知己。 穆医使对厉朝霰的打量仿佛无知无觉,除为厉朝霰上药外浑不关心,事毕将一只白瓷罐子递给厉朝霰,道:“这几日每日早晚清洗面部后敷上这药,最好用纱巾遮面,免得风吹尘絮,感染了伤口就不好办了。” 厉朝霰低头谢过,想了想,还是留下几片金叶子,道:“医使虽未必瞧得上这俗物,拿去换些医书药材,或是来日添妆也是好的。” 听他这样说,穆医使方抬眸瞧了他一眼,似乎终于将他这个人看在了眼里,道:“谢谢。” 14 夏皇后自甘太后处回来,又发了一通雷霆。 甘太后将夏皇后叫过去,便是敲打他向皇帝荐人这事做得不妥,有些狐媚主上的嫌疑,失了贤后风范。夏皇后本意并非如此,然而承认被魏修华算计,只会更加难堪,便也只有吃这一亏,不由得恨得咬牙,一回了坤极殿,便砸了不少瓷器泄愤。 无论如何,肖蔷承宠却是势在必行。 几个宫侍伺候肖蔷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漱洗了一遍,厉朝霰立在一旁,看着他们为肖蔷浓密若云的乌黑长发薄薄润上一层桃花油,简单用发带梳成垂发披肩的温婉样式,又在肖蔷洁白如玉的身上匀开香膏,穿上薄薄一件若花烟一般的桃花色纱裳。他本就生得那样娇媚的好颜色,如此,面上再用桃花胭脂淡淡扫开,整个人便仿佛最艳好的一树桃花化妖,在烛光之中更加显得神色如醉。 他看起来倒没有今夜便要承欢于女子之下的羞涩、期待,他的眼睛那样明亮且坚定,因为他走向的是富贵和荣华。 15 夜里,厉朝霰知道自己反正也是难以入眠,正伏在案上看书,只见纸窗上半个人影,有人轻敲窗棂:“阿霰。” 是华姩。 厉朝霰犹豫片刻,轻轻将窗子推开一道缝,只见华姩含笑站在窗边,抬手将一个青瓷小瓶递到他眼前:“这个是玉容散,你拿着。我想着,你去过杏林楼,想必拿过了好的伤药,这个么,给你养养脸、添添光。” 宫中男子,无不热衷于养颜之道,这玉容散便是其中翘楚,宫君不得宠的未必用得上。 厉朝霰虽然不算极通透,可华姩表露得这样直白,她的意思,他怎能不懂。宫中男子,依宫规俱是皇帝的男人,但在主子跟前得脸如华姩,若是有了喜欢的宫侍,也是可以向主子求一个对食的体面的,然而…然而。 厉朝霰垂下眼睫,夜色中,于苍白面容上落下极纤长浓密的暗影:“尚宫大人。尚宫大人您很好,只是朝霰…朝霰是不能的。” 华姩照旧是笑着,问道:“为什么?” 厉朝霰没有回答,只是道:“朝霰容色鄙陋,尚宫大人应该选更好的。” 说罢就要关窗。 “可是在我心里,阿霰就是最好的。”华姩一把紧紧攥住窗框,执着地说道,细长的眼在夜色中格外明亮慑人,“阿霰,为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说着,却忽然脸色苍白起来,“是因为,我是宫女?” “不是。”厉朝霰断然道,“不是。” 说完回身从屋里抓了一只满装金银的荷包,塞进华姩怀中,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窗子。 厉朝霰躲在桌下,紧紧地抱住自己,他知道华姩没有走,一直站在他的窗外,他忍了又忍,可是多年前的旧事蓦然重现眼前,一幕幕依旧那般鲜明,痛楚依旧那般锥心,眼泪也决堤一般地冲了出来。 16 次日清晨,还未到宫君请安的时辰,肖蔷便已经等在了寝殿外。 他与往日全然不同,簇新一身团花暗纹水红宫装,丝滑如水的锦缎上一朵朵精致小巧的金丝桂花盛绽,正是司制房最常奉送给皇帝新宠的纹样,金桂寓意“新贵”,也寓意来日荣华不限。他的头发不必再按宫侍的样式梳理,新制成的铜冠上镶嵌着硕大的朱红玛瑙,瞧着比金冠也不差什么,蔷薇晶的流苏耳坠摇曳在洁白的脸颊边,尤其显出他新承恩泽的娇媚动人。 他神色有些困倦,却又带着身子都微微发颤的兴奋,厉朝霰猜得出,他大约一夜未眠。 想必,洪熙帝是真的很宠爱他罢。 厉朝霰向肖蔷行过一礼,便引着他往夏皇后处去,夏皇后才刚刚起身,殿中流水一般的奴才井井有条地伺候他漱洗、更衣、梳妆,厉朝霰站到帘边,看肖蔷盈盈一拜,道:“承衣刀人肖氏,拜见皇后主子。” 夏皇后漱过口,淡淡道:“陛下赐了你承衣刀人的名分?” “是。”肖蔷婉婉说道,“陛下说,奴才是皇后主子抬举的人,给奴才体面,是托了您和小皇女的福。” “陛下,”夏皇后说道,“陛下还算宠你罢?” “陛下…”肖蔷羞涩道,“陛下待奴才很好。主子希望奴才得宠,奴才必不负所托。” 厉朝霰越发低深了头,果然听夏皇后冷笑道:“承衣刀人,你得了这个名号,往后宫里人都要敬称你一句肖承衣了,可觉得自己是半个主子了?” 肖蔷困惑地仰起脸儿来,却只看见夏皇后抿过鲜红的唇脂,露出明艳却冷酷的神色:“华姩,你去。” 华姩垂首应是。 厉朝霰闭上眼睛,稍稍靠在了梁柱上,不多时,便听见肖蔷被口中布料压住的惨叫声。 他知道华姩的手段,那手段是夏家培养出来的,其中夏皇后最引以为用的,便是华姩能以银针刺穴,那银针极长却极细,扎在身上疼痛无比却不留一点痕迹,且对于承恩后的男子来说最狠的就是,华姩能凭针刺的穴位令男子腹中疼痛难忍,断绝此次承恩后有孕的可能。 许久,声音才消失,厉朝霰知道,并不是不痛了,而是没有力气再叫了。 这时,才听夏皇后道:“好了。” 厉朝霰缓缓睁开眼,见华姩和几个按住肖蔷的宫女已经退回了夏皇后身边,肖蔷钗环散乱,汗水湿透新衣,浑身脱力如落水狗一般伏在地上,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 夏皇后抬手一抛,扔了一枚成色平平的长命锁在地上:“你要记着,你今日受这些苦,是魏修华害的你。这东西认得罢?从今往后,你母父妹弟便在夏家的庄子上做事,日子好坏,全由你。这种事,本宫不会容忍下一次。你可明白了?” 肖蔷颤手将那长命锁拿在手里,泣道:“奴才知错,再不敢了。” 17 夏皇后为人,向来是恩威并施,整治过了肖承衣,便又赐下重赏,肖承衣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承了宠,此生都注定是紫禁城的人,绝是开罪不起夏皇后的,重赏之下,便也只有擦干眼泪,乖乖听话。 肖承衣的确得宠,夏皇后将他安置在从属坤极殿的采薇阁,洪熙帝便比以往更常来坤极殿,待的时间长些,便歇在采薇阁。 厉朝霰靠在窗边,瞧着采薇阁外悬着的那盏大红宫灯,正看得出神,忽然又听见人敲窗,蓦地站起来,才发现敲窗的人不是华姩,来人穿深红近黑宫装,衣上七彩织锦,不同于常人,洁白面上淡淡含笑,平和沉静若玉璧沉水,正是御前第一女官,宫玶。 “宫大人。”厉朝霰即刻一礼,宫玶却不过笑笑,道:“厉尚侍与我也算是旧相识,不必如此客气。向尚侍讨杯茶喝,总不过分罢。” 宫玶提到“旧相识”三个字,厉朝霰不由得低下头去,只拿起一旁搁置的披风,道:“宫大人说笑了,还请稍等。” 宫玶是洪熙帝最倚重的宫人,坤极殿上下不会有人不给她面子,她若真是只想讨杯茶喝,只管往坤极殿的茶水间去,她既然来找厉朝霰,那么便是有要和厉朝霰说的事。 两人在茶水间各捧了一盏茶坐下,一时却是相对无言。 宫玶是自幼伺候洪熙帝的宫女,年岁上自然比洪熙帝要长许多,详细的厉朝霰并不清楚,只是听说她年近而立,宫中虽有不少宫侍都愿意与她结为对食,她却始终不曾应允,再加上家人早亡,便只得孤身一人,好在下头有几个乖巧的徒女,如同她义女一般。 还是宫玶先开了口:“我听陛下说了你脸上的事,还觉得意外。听陛下的意思,倒是有几分疼你。” 厉朝霰自嘲地勾起唇角:“陛下说,别落下了疤,待我二十五岁,还要出宫嫁人呢。” 宫玶眼中露出一丝了然,道:“其实…” 厉朝霰却打断她:“宫大人,您是明眼人,朝霰自问,不及您十中之一。您瞧着,这后宫的情势如何?” 宫玶微微叹息,道:“陛下礼敬中宫,皇后主子权宠集于一身,如今又身怀有孕,自然风头正劲。加之夏氏家族鼎盛,确然…也只魏修华,出身高贵,又得天赐容貌、玲珑心思,才能与皇后争锋一二。” 厉朝霰抬眸望向采薇阁的方向,淡淡道:“皇后主子抬举肖承衣,想必宫大人也看得明白。” 宫玶对着厉朝霰,倒也不遮掩:“皇后主子便没有打算让他恩宠长久,只想让他在自己孕期给魏修华一些不痛快罢了。” 厉朝霰为宫玶另倒一杯茶水,意有所指:“皇后主子想毁了他,怕是连抬一抬手指都不用。” 宫玶默然,良久,道:“你是个忠心的,然而眼下虽受皇后主子倚重,怕只怕这坤极殿,不是容人之处。你多少,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厉朝霰微微摇头,不再开口。 这时节,外头有小宫女轻轻敲窗:“大人,前朝有急事,陛下要起驾了。” 宫玶忙起身,厉朝霰送她几步,恰见那厢肖承衣送洪熙帝出门,洪熙帝起得匆匆,衣衫略有不整,肖承衣面犹带红,追在洪熙帝身后似有不甘挽留之意,洪熙帝却自顾自地整理领口,往殿外走去,瞧见厉朝霰和宫玶一同从茶水间出来,眼中略带困惑,然而只是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18 洪熙帝匆匆离去,是前朝出了大事。 旱灾如此凶猛,又有商人囤积居奇,民生极是艰难,即便洪熙帝已下令开库赈灾,却还是没有能够避免暴动。 原本洪熙帝指派去赈灾的是夏皇后的同父姐姐夏行阳,眼下便是遣潘充容的母亲骠骑将军潘崇前去平乱,为此,历来恩宠平平的潘充容也有了几天得意日子,宠爱之下姿容丰润,犹如盛夏中盛开灿烂的锦葵花,教人记起,他本来也是洪熙帝所钟爱的容色艳丽的男子,只是举止上有些粗莽直率,这才不得洪熙帝钟情,如今又有夏皇后刻意照拂,自然顺风顺水。 夏皇后有孕后,魏修华本是一枝独秀,如今不仅多了一个姿容不逊于自己的肖承衣,又多了一个出身名门的潘充容,不免有些不得志了。 厉朝霰在为夏皇后张罗生日宴的路上遇见魏修华的时候,他正闲闲凭栏观荷,亭中摆着的驱虫香已点了一半,看样子已在此处许久了,厉朝霰不由得想,自魏修华入宫以来,厉朝霰是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空闲的。 魏修华举起团扇遮挡日光,微风拂过,湖水荡漾,粼粼波光映在他白皙如瓷的脸颊上,只见他微微一笑,清媚似洁白的玲珑玉芍药花朵。 只这一眼,厉朝霰便知道,魏修华是在等自己。 他从容上前,行过一礼,道:“修华小主安。” “厉尚侍辛苦,这大热天儿的,不如坐下喝杯茶罢。”魏修华含笑轻轻抬手,示意厉朝霰平身,今日他身着在这暑热天气中最最宜人的霜色轻衣,戴海水玉流苏冠,素金翡翠滴珠耳坠摇晃在他颊边,极是清丽,厉朝霰恍惚想到,他得宠的原因正在此——不须像夏皇后那般总是盛装,哪怕只是清清淡淡的装束,也掩不住他逼人的艳美。“皇后主子也不体恤些,难得尚侍生得这霜雪似的肌肤,晒坏了可怎么好。” 厉朝霰大大方方落座,淡淡道:“奴才有奴才的本分,奴才只是做自己的本分,不敢说辛苦。” 这话说得有几分不客气,魏修华倒是不以为忤,轻轻放了一只描花鸟小瓷罐在桌上,含笑道:“听说厉尚侍伤了脸,恰巧我这儿得了些好伤药。” 明着是关心,暗着却是挑拨离间了。厉朝霰瞥他一眼,垂首道:“奴才微末之身,不敢劳修华小主费心。” 魏修华水漾桃花一般的眸子微微眯起,道:“本宫自入宫以来,便认得厉尚侍这么一位皇后主子的好帮手,厉尚侍就不好奇,本宫为什么今日想起来请厉尚侍喝茶了?” “小主有指教,奴才便听着。”厉朝霰淡淡一理衣摆,平静抬起眼帘。 “自然是为了厉尚侍你了。”魏修华莞尔一笑,“尚侍是聪明人,现在应该知道了,皇后主子从未为尚侍打算过。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是人都有价格,本宫想知道,厉尚侍的价格。只要厉尚侍能助皇后腹中的小皇女往生,不论是重金,出宫,嫁得良人,亦或是…得宠御前。” 厉朝霰稳稳似一座冰雕,不露一丝痕迹,片刻,淡淡道:“修华小主倒是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语。” 魏修华笑道:“为何不敢?此处只有尚侍与我蕙馥殿的人,便是尚侍将这话告到御前、告到太后驾前,无凭无据,反倒是要担一个诬告主上的罪名,连皇后主子也不免受累,得一个诬害后宫的嫌疑。” 厉朝霰道:“看来小主已经想透了。” “若非如此,又怎敢和厉尚侍提这么危险的交易呢?”魏修华轻轻将瓷瓶推到厉朝霰面前,“不急,尚侍可以回去好好想想。” 厉朝霰凝视魏修华片刻,伸手将瓷瓶拿在手心,一行礼,旋身离去了。 19 肖承衣得宠,也是在夏皇后的眼皮底下,洪熙帝同夏皇后说话、询问他孕情的时候,便是肖承衣乖顺地为洪熙帝揉捏肩膀,好一会儿,洪熙帝才似想起来肖承衣这个人似的,伸手牵住肖承衣,肖承衣微微一愣,低下头去,两颊微微泛红,羞涩似初绽些许、柔软芬芳的紫薇花朵。 “蔷儿伺候朕也有些时日了,朕想给他些封赏,你是皇后,朕想问一问你的意思。” 夏皇后凤眼微眯,一时没有说话。 肖承衣得宠这些日子,洪熙帝没少赏赐过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何况赏赐那些,也不必问过夏皇后,洪熙帝这样问,便是问夏皇后能不能给肖承衣提一提位分。 当年洪熙帝登基之时,夏皇后入府已满三年,却膝下无出,曾有人进言,只与夏皇后侧后之位,待生有皇女后方册为皇后,若是无有所出便另立嫡后,彼时夏家权势渐盛,夏行阳上《糟糠表》,力陈“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夫不下堂”,劝洪熙帝为天下之表率。夏皇后最终在夏家的力保之下被立为后,但也不得不与夏家做了交易,于是便有了夏充容入宫一事,然而夏皇后的性子岂肯吃这样的亏,便要求夏家另为他做了几件事,其中一件便是更改后宫品秩,一品称为顺仪,名号颇有几分受压之意,又有二品修华、三品充容、四品才人为有品阶的后宫,因品等简单,晋升便更为艰难,新人大多以才人之位进宫,育有皇子便进位充容,育有皇女才能进位修华,只魏修华荣宠殊异,才几度破格晋封。 然而魏修华晋封,必然是对自己的家族有所仰仗的,如肖承衣这般只有宠爱的男子,是很难得到晋位的。 看来洪熙帝是真的很喜欢肖承衣。 夏皇后微微一笑,目光转向肖承衣,淡淡道:“既然要赏,还是要赏到人心坎里才好——你自己说,你要什么?” 他说着,却看似无意地将头上歪了的金福长簪拿在手里把玩,肖承衣自被华姩用过针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慌忙垂首,怯怯道:“奴才卑微之躯,蒙受圣恩已是惶恐万分,只求能长久侍奉陛下和皇后主子,再不敢奢求了。” 夏皇后满意笑道:“这孩子,真是…” 肖承衣自己都这般说,洪熙帝便不好开口了,只得是略带歉意地拍拍肖承衣的手。 一抬眉间,她眸光中却有几分凉薄意味,厉朝霰一凛,洪熙帝却已发现了厉朝霰偷看,微微歪头,略带意味地看了厉朝霰一眼,又不着痕迹地移开,转而向夏皇后露出一笑。 20 夏皇后的生辰日近,厉朝霰却越发觉得不安。 生辰当日,南薰殿上,夏皇后难得严妆,芙蓉胭脂敷面,画就长眉入鬓,又用赤红胜血的珊瑚珠子点缀面靥,艳丽容颜在夏日亮烈的日光之中,盛绽得如火如荼,何况后宫众人,无人欲在今日夺去他的光彩,益发显得夏皇后若百鸟恭敬朝拜的凤凰。只是洪熙帝虽与他一同上座,却更有肖承衣侍奉在侧,一双清亮凤眸只看顾新人,似乎并不曾留意夏皇后的风华。 厉朝霰另有心事,淡淡看着位次仅在夏皇后之下的魏修华,只见他只穿不打眼的莲青色宫装,虽一直含笑,却并未动膳食几口,而洪熙帝有肖承衣不断劝酒,笑语连连,并不曾留意。 甘太后亦列于席上,难得穿了一身暗红色松鹤团福的轻便锦袍,并不戴冠,只是用缎带束发,点缀翡翠松树发针,手掌轻抚拐杖上口衔明珠的凤凰,歪在特制的大软椅上。甘太后身子不好,本不多露面,夏皇后生日宴这样的场合,他出席,也容易夺去夏皇后的光彩。然而他前次因肖承衣之事对夏皇后有所斥责,此回出席,便有些昭示夏皇后中宫地位仍不可动摇的意味了。 甘太后驾临,夏皇后岂能不有所表示,便是扶着厉朝霰的手,盈盈起身,端起茶杯,笑道:“小小生辰,劳动父后大驾,儿臣以茶敬茶,敬意不减。” 甘太后拾起茶杯,遥遥一举,饮罢道:“哀家也祝愿皇后,得偿所愿,为皇室开枝散叶。” 说罢,又向着下头道:“你们身为后宫,也应当庆贺中宫生辰和身孕。” 下头众君同声应是,纷纷然翩翩起身,举酒庆贺,尤其魏修华、潘充容和肖承衣这几位新晋得宠的,都格外谦恭,夏皇后含笑受了,下颌微扬,颇有几分骄矜。 厉朝霰瞧着魏修华微抿酒杯、细心落座,脑中忽是电光火石地一亮,即刻附在夏皇后耳边,低声道:“主子,魏修华怕是有孕了。” 宴上歌舞嘈杂,夏皇后一时未能听得真切,问了一句什么,厉朝霰方又重复了一遍“魏修华怕是有孕了”,便听得洪熙帝含笑问随宴的星官道:“你们先前算出皇后命格主夏,必得贵嗣,可是真的?” 夏皇后先前对观星监早有安排,只见那小官匍匐在地,奉承道:“微臣昨夜观星,见星象由坤极殿移向这南薰殿,可见祥瑞正是在皇后身上。” 洪熙帝方道一声“好”,便见下头宫侍惊慌道:“小主!小主您怎么了!” 21 正午,日光炎烈,照得人眼前一片光灿灿的白,几乎什么也瞧不见,坤极殿前的地砖也晒得滚烫,夏皇后坐在阴凉的廊下,有宫侍慢慢用铜扇摇着冰鉴的凉风,华姩则侍立在一旁,用小锤给夏皇后砸核桃吃,而廊外,厉朝霰便是跪在碎核桃壳上。夏日衣衫轻薄,核桃壳上的纹路和尖利的边角清晰可感,便是厉朝霰素来规矩,跪得久了,也不免有些摇晃,他只稍微一动,夏皇后近来越发看重的宫侍卢珈便狠狠一藤条抽在厉朝霰背上,厉朝霰已挨了不少下,卢珈又使了坏,每一下都交叉过之前的好几记,便是厉朝霰性子冷硬,也不由得闷哼一声。 华姩指尖微微一抖,禁不住道:“主子…” 夏皇后横目看她,道:“他惹出多大的乱子,你也是看在眼里,还要为他求情吗?” “主子!”华姩情急跪下,“观星监的事儿,原是夏家拿的主意,虽是厉尚侍安排的,可他又岂能先知。” 夏皇后却是冷冷一笑,一扬手,将桌案上的烫茶泼在厉朝霰身上,道:“如今倒好,先前本宫的一番布置尽数白费,如今他魏修华腹中的,竟也成了贵嗣了。” 厉朝霰只觉得手臂上被烫茶泼到的肌肤疼痛得火烧火燎,只得抿紧薄唇。说到底,怨不得别人,是他自己疏忽了。魏修华私下找他要谋害夏皇后时,他就应该想到,倘若魏修华不是已有身孕,谋害夏皇后腹中皇嗣对他来说风险过大,又难免为他人做嫁衣,只有他已有身孕,才不得不行此险招——夏皇后腹中若是皇女,便占了嫡长,注定会入主东宫、继立帝位,只有夏皇后无出,他又产下庶长女,这步险棋才算是值得的。不,或许更早,早在肖承衣和潘充容轻易就分去了魏修华的宠爱的时候他就该想到,凭魏修华的冰雪聪明,若不是他有意避宠,又怎会不如区区潘充容。 眼下魏修华有孕,洪熙帝大喜,张口便要晋封他为一品顺仪,夏皇后虽暂时以魏修华孕中不宜承受册封礼辛苦、不如来日诞下皇女再晋封来得名正言顺,但以洪熙帝对魏修华的宠爱,势必阻拦不住。 厉朝霰正跪得摇摇欲坠,忽听得外头通报:“圣驾到——” 话音未落,已听见洪熙帝的声音在身畔响起:“厉尚侍怎么跪在这儿。” “这朝霰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好儿地端杯茶,倒把这滚烫的水泼在臣侍身上了,这才刚跪下跟臣侍请罪,陛下就来了。”夏皇后轻嗔道,旋即又仿佛惊讶似的,道,“哎呀,这地上还有核桃壳儿呢,怎么也不知道避着些。你伺候本宫这么些年,尽心尽力的,本宫还能因为这点儿小事怪你不成?” 卢珈也不是傻子,这时节早将藤条藏在了背后,厉朝霰本也不敢与皇后翻脸,便叩拜起身,洪熙帝却淡淡瞧他一眼,说道:“奴才不成事,就送到宫正司去,再分配差事就是。你是皇后,身边还能短了奴才不成。” 厉朝霰蓦然抬首,却只看见洪熙帝冷漠昳丽的侧颜:“宫玶,带下去罢。” 夏皇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洪熙帝温柔地拥住了:“你身子不好,别在外头受这暑气了,朕教人制一碗凉凉的酸梅汤来,你有身孕,肯定爱喝的。” 夏皇后甜蜜地应了一声,便也不在意了。 22 厉朝霰默默跟着宫玶往外走,走出去一段,宫玶侧过身来,轻轻道:“你别担心,不是真的让你去宫正司,陛下知道你在皇后主子身边怕是不会好过了,令我在含章殿给你寻了一个司墨的差事,虽然比不得尚侍风光,但常在御前。” 厉朝霰倏然抬头,却只望见宫玶沉静低垂的眼帘,他薄唇微微发颤,紧抿片刻,方道:“陛下知道…” 宫玶道:“并未。陛下对你,只是起了几分怜惜之心,这于陛下,倒是十分难得的。既然陛下有意给你这个差事,你就受着,也未必…也未必就不是好事。” 厉朝霰微微苦笑,垂首间却扯动背上伤口,表情微微一皱,宫玶瞧出来,道:“你身上有伤?我先送你去杏林楼罢。” 厉朝霰摇首道:“只是外伤,不必麻烦了。” 宫玶犹豫片刻,道:“这样,你随我到阿抚那里去,教他帮你处置一下 。” 从前厉朝霰受罚有伤,都是莺哥帮着处置,今日伤在后背,他自己的确不方便处理,他虽不知道阿抚是谁,只是听宫玶这样说,倒也觉得可以,便点头应了,到了才发现,竟还是到了宫正司,且是宫正司的幽室。 宫正司对于宫人来说是个可怕的地方,犯错的宫人大多被送至此依宫规惩处,而后虽说是应当另外分配差事,然而大多并不得再分配什么好差事,便是做些人下人的事情,而幽室更是这宫正司中的可怕之地,家族获罪、没为宫奴的,便是幽闭于此地。 宫玶带着厉朝霰到了一处小房,轻轻叩了叩门,片刻门开,怯怯露出半张五官极为柔和的脸,见是宫玶,方微微一笑,道:“大人怎么这时候来了!” 门开,只见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穿着件质地粗糙却很干净的蓝布衫,长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光滑素雅的乌木簪子束着,幽室不向阳,夏日里却恰好避过了刺眼的阳光,只剩些温和的光亮,照出那男子温柔可亲的相貌,如同水波中一枝带露的百合。他倒也不算长得格外出众,只是长相这样温柔的人,厉朝霰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宫玶看一眼厉朝霰,略带羞赧地道:“阿抚。” 这位名叫阿抚的男子性子果真与他的长相一般温柔,且他屋子里有从前宫玶留给他的伤药,宫玶等在帘子外头,阿抚便给厉朝霰上药。 阿抚瞧见厉朝霰的后背,却是微微一愣。 要说,那倒是很漂亮的一幅背,略嫌清瘦苍白,但修长优美,然而上头不乏暗棕浅白的旧伤,几条红肿青紫横在上头,显得格外可惜。 “看大人服色,是品级很高的宫官呢,怎么也教主子这样苛待了。”阿抚用药膏沾过厉朝霰的伤痕,略带心疼地道,“这要到二十五岁,放出宫去,外头的媒公看了,怕是不好说亲。” 二十五岁。又是二十五岁。 宫内男子的期待,总是这个二十五岁,然而于厉朝霰,这却无疑只是一个噩梦般的年岁。 “阿抚。”宫玶轻声打断。 阿抚亦觉失言,厉朝霰却道:“我不出宫的,不要紧的。” 他轻轻歪头,青色的发丝自他肩上滑落,散在阿抚几乎要褪尽颜色的红枕上,许是因为阿抚的手太过温柔,让他久违地想要开口,他摊开手掌,掌心的珍珠像是一滴晶莹的泪:“我是禹州人,幼时家里发了大水,娘爹将我放在家里的大木桶里,全家便只活了我一个。后来,那年还是皇女的陛下,提请先帝将无依无靠的幼女收为军士,幼子收为宫人,才算捡回一条命。我左不过孤身一人,在哪里不是一样。” 23 虽然不必真入宫正司受罚,又是明降暗升,厉朝霰服色上却由深翠沉青换作了浅浅的湖水绿颜色,御前宫人不同于寻常宫人衣上不许随意绣花,而是绣有鹅黄色的迎春花朵,厉朝霰从未穿过这样娇嫩的颜色,只觉得手脚都不自在起来,只是硬着头皮向洪熙帝行礼谢恩。 洪熙帝下朝后已经换过一件红梅色撒缕金腊梅花朵的便服,倚在碧桐书斋窗下的软榻上批折子,听见厉朝霰行礼,随手将奏折一抬,见厉朝霰跪在地上,被衣裳衬得好似盈柔春色之中一片未化的冰雪,冷硬别扭,便是忍俊不禁。 洪熙帝一笑,厉朝霰便越发无措,洪熙帝瞧出来,道:“挺好。起来罢。” 厉朝霰应一声“是”,起身侍立在一旁,洪熙帝又看了一会儿奏折,忽然回眸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正对上厉朝霰的目光,看得厉朝霰一惊,身子不自觉打着颤要向后躲,仿佛能藏进身旁的梁柱里似的,洪熙帝不由得笑出声来,道:“朕有那么可怕么?怎么你还是那么怕朕?好啦,替朕磨墨,朕得批几个字。” 厉朝霰立即照做。 但凡是活计,厉朝霰做得都不差,洪熙帝觉得那墨不浓不淡,颇是顺手,还向着厉朝霰笑了一笑,厉朝霰却是匆忙低头,下颌都快压到胸口,闹得洪熙帝还颇为纳闷。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怕她的人,更何况,她素日里见的厉朝霰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想到此处,又见奏折批得差不多了,洪熙帝便将朱笔一搁,活动活动肩膀,招招手道:“你过来,给朕捏捏肩。” 厉朝霰微微一愣,道:“陛下龙体贵重,还是请医官来…” “怎么?怕朕?”洪熙帝侧眸瞧他,目光中有些无奈,好在主要还是玩味,“还是从前在坤极殿的时候,没有伺候过这种事?” 厉朝霰自觉笨嘴拙舌分辩不清,只得怯怯伸出手,指尖触到洪熙帝肩头细若毫发的金丝绣成的腊梅花朵,颤抖了片刻,才轻轻揉捏起来,他手法倒也不差,洪熙帝轻叹一声,仰面靠在锦枕上,厉朝霰俯视看去,恰看见她艳烈如红梅的样貌,修长雪白的颈,蹙金抹胸拢起的雪脯一痕,和明黄丝绦束起的劲瘦腰肢,她面上胭脂淡扫,用的是天下只皇帝一人用得的“一圣朱”,因着她喜欢,其中梅花的香气格外重些,萦在鼻端,便更加清郁沁人。 洪熙帝本只是想让厉朝霰随意一按,谁料,竟慢慢睡了过去,只是她虽睡了,厉朝霰也未曾收回手,耳根渐渐渐渐,欲滴血般地红了起来。 24 厉朝霰调至御前的消息,说到底也是瞒不住坤极殿的,不过洪熙帝也没有想瞒的意思,夏皇后提起来,她倒是一派坦坦荡荡,仿佛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夏皇后虽然生气,却有进宫的夏氏主夫劝他,到底厉朝霰已由一等宫官降为三等,合乎规矩,且陛下圣心如此,又有魏修华有孕这等大事当前,若为这一介小小奴才拂了圣意、失了圣宠,反倒不值当。 然而话虽如此,御前三等宫人又岂是等闲职位,何况厉朝霰调任之后几乎日日侍奉驾前。 这日,厉朝霰正为洪熙帝侍奉笔墨,洪熙帝忽然停笔,定定看住厉朝霰,厉朝霰蓦然无措,轻轻搁下墨锭,悄悄将发颤的手指藏入袖中,低声道:“陛下?” 洪熙帝歪过头来,瑶台髻上一支赤金龙头簪子自龙口垂下数尾明艳的红宝晶石,映着她玩味的神情:“朕在想,朕有过四个司墨,第一个,不时给朕留下些香包玉扣、胭脂钗镮,有一天折了数枝红梅插在瓶中,大约是得知了朕的喜好,想投朕所好,被朕退回了宫正司。第二个,在母皇丧期便自荐枕席,朕令宫玶处置了。第三个么,他是个话唠,朕忍了他几年,嫌他烦,调他做含章殿的管事,不常在朕眼前晃了。但即便是他,那也是十分能干,里里外外都很周到,努力着要得一个更好的职位。只有你一个,不肯多做一点、多待一刻。可是,厉朝霰,你在皇后那里可不是这样的。” 厉朝霰脸色苍白得全无血色,跪道:“陛下恕罪。” 洪熙帝笑笑,托腮道:“你做事不尽心,朕本来应该生气的,可是对着你,不知道为什么又气不起来。” 厉朝霰身子微微一僵,又道:“陛下恕罪。” 洪熙帝伸手握住他腕子,厉朝霰好似被烫着似的一挣,洪熙帝叹息一声,只轻轻牵他起来,温声道:“罢了。上次你为朕捏肩,朕觉得很解乏,再给朕捏捏罢。” 25 自那一日后,厉朝霰做事虽然仍是静悄悄地,甚至有时候看不到人,然而却恢复了在坤极殿时的周全,洪熙帝书斋里的笔墨纸砚一应事宜,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洪熙帝也似乎回到了从前对他视而不见的时候,毕竟她身边有娇媚乖顺的肖承衣,也有貌艳的潘充容。 肖承衣是宫人出身,虽然受过夏皇后教导,却不似其余宫君那般规矩,厉朝霰后来在书斋也见过他几次,彼时他在窗外,只瞧得见洪熙帝的背影,她的手轻描淡写地揽着肖承衣,肖承衣娇红衣衫半解,洁白的小脸飞霞,依偎在她怀中,燕呢软语,向她撒娇撒痴,她有时轻轻一笑,肖承衣便越发似得了雨露滋润的花朵一般,抖擞起骄傲娇艳的姿色。 不过魏修华有孕,她在书斋里的时间比平日里少了许多,兴许在这些时光里,她都是轻抚着魏修华渐渐隆起的腹部,相对笑语。 话说回来,洪熙帝虽不是荒淫无度的皇帝,魏修华到底也是她的宠君,如今有孕不能承宠,纵然有肖承衣和潘充容,还是难免少了可心解语的人,且魏修华又岂能容许洪熙帝身边尽是夏皇后的人得意。 厉朝霰听说的时候,莺哥已经封了承衣刀人,他本姓柳,便被称为柳承衣。 潘充容宠爱渐稀,便是柳承衣与肖承衣分庭抗礼,柳承衣年纪小,身量亦娇小,巴掌大的小脸儿上生得一双乌黑的大眼,又喜穿黄衣,灵动可爱似枝头跳跃的黄莺鸟儿,一时间,也是洪熙帝所钟爱的掌上玩巧,他们各自又有夏皇后与魏修华的支持,一时间斗得如火如荼,倒让人想不起,秋日已经悄然降临。 26 魏修华的身子日渐沉重,他这人本就聪明,眼下知道利害,更加保重自己,平日里衣食用度都十分仔细,也正因为这仔细,才教他查出来,竟然有人在他沐浴用的水中添了别子草的汁液。 那日厉朝霰正在书斋伺候笔墨,只见宫玶进来通报,素来沉静的面容有几分凝重:“陛下,魏修华求见。” 洪熙帝察觉出来,道:“何事?” 宫玶将实情相告,洪熙帝面色亦是一沉,厉朝霰微微一顿,搁下手中的墨锭,轻轻一拜,便退到帘边。 不多时,便见魏修华翩翩进来,他只穿了件玉色寝衣,鬓发松散,赤足趿着一双朱色绣鞋,清媚眸中泪水满盈,跪拜道:“陛下,鹓儿好怕。” 洪熙帝缓缓走到魏修华面前,伸手将魏修华扶起,轻声道:“鹓儿。你有身孕,有什么事,先起来再讲。有朕在,朕一定会为你做主。” 她的声音轻柔如水,厉朝霰却仿佛觉得,那仿佛是初春深夜梅花上滴落的雪水,似暖犹寒,落在人耳畔,直叫人觉得浑身悚然,她的眼眸低垂,凤尾斜挑,水银一般的白目黑仁莹莹清亮,映照澄明。 魏修华嘤嘤哭诉了原由,道:“鹓儿一听太医说,魂魄都无主了,一心只想着要见到陛下。” 洪熙帝拥他在怀里,轻轻拍拍他的肩,一时并未说话。 宫君之间倾轧残害本是常事,然而不能一击必中之时,不如隐而不发这等道理,又不是什么机密,很少见到像魏修华这般无凭无据、刚刚事发就跑来御前告状的。 然而厉朝霰知道,这正是魏修华最聪明的地方。 魏修华有孕,满宫里但凡是宫君,有谁人不羡得眼红又恨得眼红,然而首当其冲的,必定是夏皇后。夏皇后毕竟正位中宫,魏修华身为木秀于林的宠君,被害合乎情理,陷害皇后却也不是不合情理,如今他有身孕,若皇后以谋害皇嗣的罪名被废,他再生下皇女,扶立中宫不是没有可能。若是这件事上摘不清楚,即便他登上后位,也难免落下嫌疑。 相反,若是借洪熙帝之手查明,那么此事便没有他设计的痕迹,且此时夏皇后有孕在身,洪熙帝未必就肯绝情废后,他丁点不掺手,起码不会落一个构陷中宫的罪名。 更何况,此时一味柔弱,才更能抓住洪熙帝的心。 27 洪熙帝虽下令去查,一时之间倒也不能动到坤极殿头上,是以这日厉朝霰下了职,便看见卢珈站在他屋外的树下,看见他,盈盈一笑,虚情假意地抬手为礼。 “魏修华这局倒也做得高明,他自有孕,衣食用度无不小心,皆有太医查验,然而他是宫君,沐浴之时,总不能有外女在场,所以药下在浴水里,也算用心,而他留太医问话,问得晚了些,偏殿备水,太医恰巧闻出浴水气味有异,也不算不合理。只是他精心做局,剑指何人,厉尚侍不会不知道罢?”卢珈微微而笑,细长眼帘只作长缝一道,阴诡若假面。 厉朝霰微微抬眼,淡淡道:“我如今已不是尚侍。说来,还未恭喜卢尚侍升任尚侍之喜。” 卢珈笑道:“好说好说。只不过厉司墨如今在御前高就,是否还对旧主忠心呢?” 厉朝霰捻着袖口,道:“皇后有孕在身,恩宠不减,我人微言轻,在御前不过是个小小司墨,又能帮到皇后什么呢。” 卢珈勾唇道:“司墨只要应下,自然会知道能如何尽忠。” 28 坤极殿嫌疑愈重,洪熙帝虽明面儿上没说什么,但坤极殿是去的少了,一说夏皇后有孕,教少去坤极殿外走动,又说孕中怕人多叨扰,减了后宫请安,分明就是禁足了,夏皇后心焦若焚,然而洪熙帝疏远冷落,他便无计可施。 于是,厉朝霰便见到了一袭暗红兜帽包裹的肖承衣。 御前森严,比如寻常不得宠的宫君想送一碗汤水,那是必定见不到天颜的,夏皇后想在御前说话,便要依靠厉朝霰将肖承衣送进去。 厉朝霰淡淡看着肖承衣,道:“擅闯御前是大罪,皇后主子当真有把握,肖承衣面圣后不会获罪,还能为皇后主子脱罪?” “夏大人亲自请的花楼熟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过的,学了不少新花样,可比那火化酥油煎得还透,必定能使龙心大悦。”肖承衣听得这话,似乎是被勾起了回忆,指尖不自主地发起颤来,胭脂水粉精心涂抹出的娇艳下脸庞已褪尽了血色,而卢珈浑不在乎地摆弄着他新染凤仙红的指甲,作势吹去尘埃,“更何况,皇后主子本就是无辜的。” 厉朝霰眸中划过一丝冷嘲,只是他眼睫低垂得飞快,无人瞧见:“皇后主子是无辜的。” 卢珈笑道:“那是自然。皇后主子当然是无辜的。” 他眼中光彩讽谑,只因他也知道,夏皇后远远不是无辜,哪怕这一桩事上,也的确算计过魏修华,又被魏修华将计就计,更不必说,从前这紫禁城中的许多亡魂。然而夏皇后想要自己是无辜的,他就会是无辜的。 至少在夏家倒台之前,一定会是这样的。 29 肖承衣这次御前“游说”的结果,很快便昭然于宫廷:他被破格擢升为四品才人,得赏赐无数,连带着夏皇后也得了一把安枕玉如意,一张菩萨怜子屏风,算是洪熙帝表明了态度——不论是夏皇后,还是他腹中的皇嗣,依旧是有沉重的分量的。 不多时,便有查证,说是和魏修华同期入宫的一位林才人,他曾在魏修华之前得宠过几日,后来因欺凌过魏修华而失宠,如今魏修华有孕,他妒火难熄,才凭借家族威势,处心积虑做出了这等事。洪熙帝一得了实证,自然施下雷霆之威,将林氏废位赐死,又问罪了他的母族,林氏一族惶恐上表,自裁俸禄田产,又幸亏魏修华腹中皇嗣并未受损,才避过一劫,只他的母亲林丹生直接受了连累,被逐出京城,任职偏僻的凉州。 林氏只不过是个替死鬼,从前也并不算得宠,夏皇后选中他,大抵是因为林氏日益昌盛。这些魏修华岂会不知,然而他只无争议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不过这远不是结束,局中的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厉朝霰入殿伺候时,只见洪熙帝微微抬眼看了看他,倒是与前几日只拿他作透明人时不同。 他如常走至案边,正为洪熙帝展纸镇石,忽然腰间一紧,整个人被迅猛拖入一个溢着“□□巧”香气的怀抱中,那香中照例是梅花香重些,艳且寒傲,一触到鼻尖便令厉朝霰仿佛发冷一般颤抖起来,他想挣脱,却只觉被铁环紧紧箍住似的,这时方才想起,那看起来容貌艳俊、文采风流的洪熙帝,亦是精于骑射、强悍精干的大女子。 “你是聪明人,朕的心思,不会不知道。”洪熙帝滚烫的唇舌紧紧贴着厉朝霰薄薄的耳壳,声音低哑,似冬夜沙沙的雪落,她的手指不知怎么就勾住了厉朝霰的手指,一根一根,那同样滚烫的手指铁钳一般将厉朝霰左手的五指扣住,“朕不喜欢强迫,所以才容你、让你。可是朝霰,朕有底线。” 说罢,随手一松,厉朝霰便跌在了她膝畔,厉朝霰低垂着头,却见她歪过头来,明亮得逼人的凤眸直视着厉朝霰闪躲的目光,忽而嫣然一笑:“哦,差点落入厉司墨的陷阱——你若打的是犯一犯御前通外的大罪,让朕将你打发走的算盘,那怕是要落空了。朕觉得,你这个司墨做得,实在是很合朕的心意,轻易怕是舍不得。” 厉朝霰微微发着抖,说不出话来,洪熙帝还牵着他左手的手却一用力,轻易将厉朝霰拉了起来:“平身罢,朕今日可有不少奏折要批。” 说着翻过手掌,瞧了瞧掌心,微微挑眉,便捡起一本奏折读起来。 30 肖蔷受封才人,是有正经册封礼的,有夏皇后扶持,司礼监倒也还算尽心,歌舞行宴,也热闹了半日,洪熙帝为给肖才人面子,还专程出席了一会儿,可羡慕坏了前去拜贺的几个位分低微的才人承衣。 眼看着天气渐凉,时节将要入秋,洪熙帝向来孝顺,便为重阳家宴上向甘太后献礼准备起来,也不知她怎样想的,竟决心要亲手写上一百个寿字奉上一幅百寿图,这下便大大加重了厉朝霰的差事,首先就是择墨选纸,累得厉朝霰常常要趁洪熙帝不在时往掖庭司跑。 许是因此,想要和他遇见并不难。 莺哥,如今的柳承衣,一袭七成新鹅黄菱纱袍子,顶着萧萧秋风站在含章殿外不远处的青石宫道上,玉首轻扬,遥遥望着宴会歌舞声传来的方向。发觉厉朝霰来了,他露出一个略显苍白的微笑,道:“朝霰哥哥。” 厉朝霰微微屈膝,道:“柳承衣。” 柳承衣笑容微微一僵,道:“哥哥如今怎么这般生分,不唤我莺哥了?” “小主有承衣刀人的名分在,与奴才身份有别,奴才不敢冒犯。”厉朝霰淡淡说道。 柳承衣自嘲一笑,道:“承衣刀人。我这个承衣刀人处境多艰难,别人不知,哥哥岂能不知,修华主子要我与肖才人争宠,可我怎争得过他,修华主子自己根基尚不稳,皇后为难我,他也是见而不救的。” 他说这话,其实厉朝霰在御前也有所耳闻。夏皇后自嫁与洪熙帝,外有显赫家族,内持正室身份,既有权势的里子,又有宠爱的面子,没有什么足以成为他的顾虑,区区一个柳承衣,一个叛主的奴才,宫中上下都看他不起,夏皇后没少下手整治他,例如接下来的重阳佳节,夏皇后便令魏修华、夏充容、肖才人和柳承衣等人抄写《孝经》,魏修华有孕、肖才人还要为他争宠,不过抄一遍了事,柳承衣来来回回抄了几遍,夏皇后都是不满意,然而其实柳承衣自己也清楚,以他的身份抄写的《孝经》,根本送不到甘太后面前。 厉朝霰冷默不语,柳承衣快步走到他面前,殷殷道:“哥哥,求你帮帮我。我知道你已经得罪了皇后,眼下宫中能庇佑你的,就只有修华主子了,我知道你是最有本事的,你帮我把肖才人压下去,不论你要什么…” 他说着,一双大眼睛紧密地观察着厉朝霰的反应,见厉朝霰无动于衷,忽然一把抓住厉朝霰的手,塞了一块棱角凹凸的东西在厉朝霰手里,迎着厉朝霰抬起的平淡目光道:“皇后心高气傲,从未了解过我们这些奴才,修华主子自恃聪明,也以为可以把你拿捏在手心,只有我,我与你朝夕相处,观察你一言一行,朝霰哥哥,这宫中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我知道,你早知道皇后身边不能长待,却也不想帮着修华主子害了皇后的龙胎,所以,你要故意搞砸皇后的生日宴,想要在皇后的孕期被皇后疏远。你认得这东西罢?这是观星监即将献上的算星盘的碎片,即便当日修华主子没有爆出身孕,你也会因算星盘碎裂被皇后降职贬斥。” 厉朝霰展开手掌,看了看那块犹带描金的木盘碎片,淡淡道:“观星监向来保存这等贵重吉祥的星盘,任谁去查,自在那里,你给我的这一块,什么都不是。” “是,观星监本就是皇后的爪牙,自然不敢说为皇后腹中皇嗣测算的星盘碎了,自会悄悄补上一个。”柳承衣冷笑道,“你这般折腾,直接将皇后腹中皇嗣贵不可言的名头折腾没了,除了让皇后恨你,又有什么好处?” “莺哥。”厉朝霰淡淡道,柳承衣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浑身一震,“与其和我在这里分辩,不如好好准备重阳献礼。陛下重孝,若你赠礼能哄得甘太后开心,想必陛下会对你另眼相看的。” 柳承衣抿紧嘴唇,眼中划过一丝狠绝,破礼屈膝向着厉朝霰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莺哥。”厉朝霰轻轻道,柳承衣脚步一顿,侧过脸来,却没有回头,发簪上垂下素金流苏,烁烁闪闪地,一片金亮,却教人看不清他的面容,“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不要再来找我。” 柳承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31 “朕倒不知道,你是这样冰雪聪明。” 柳承衣走远了,只见洪熙帝缓缓自墙后踱出,她一袭锦红折枝梅花袍子,负手而立,神情冷清,反倒显得她容颜格外艳丽,更盛衣上鲜红照雪的梅花。 厉朝霰几乎是跌跪在她足边,俯首时,脸颊擦过她赤红霞纹绣鞋尖缀着的碎晶米珠编珠梅花:“请陛下赐罪。” 洪熙帝抬足,轻轻踢起厉朝霰的脸来,冷冷地瞧着他,厉朝霰打着颤,牙齿都格格地发响,只等着下一刻洪熙帝将他赐死或是如何,闭紧了眼睛,却忽然听洪熙帝一声轻笑,道:“朕真是被你折腾出毛病来了,如今看你这般怕朕的样子,也不觉得无奈、生气,反而有趣起来。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 她的语气似乎宠溺,却也充满了危险。 厉朝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道:“陛下…奴才愚钝。” “你不是愚钝,你是太聪明了。”洪熙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厉朝霰,“须知太聪明,未必能在宫中活得长久。” 厉朝霰抿紧嘴唇,叩首道:“奴才受教。” “起来罢。”洪熙帝摆摆手,道,“今日,朕就当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你记着,下不为例。” 厉朝霰蓦地抬头,只见洪熙帝垂首向他一挑眉:“怎么?真等着朕赐死?” 厉朝霰摇一摇头,郑重拜道:“奴才谢主隆恩。” 32 几重秋风过,便是重阳佳节。 用于秋日宴饮的秋爽殿外多植银杏与枫树,如今时节正好,金红交错,华艳非常,庭中又满置各色花房培植的名贵菊花,倒教人不觉秋日萧杀。 厉朝霰捧着百寿图,垂首跟在洪熙帝身后,只看得到她庄重的大红色万寿无疆吉服的衣摆。他在宫中多年,心思剔透,岂会不知道,洪熙帝非要写百寿图献给甘太后是为了和他多些相处时间,然而他这人一当着洪熙帝就既不擅口舌,又举止笨拙,在洪熙帝身边只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依他自己,必定要躲洪熙帝躲得远远的,免得哪一日惹了圣怒。洪熙帝却不知搭错了哪根弦,对逗弄他这事乐此不疲,好在倒也不曾弄得过分。 与洪熙帝并肩而立的是她亲手扶着的甘太后,可见一尾深青色的松鹤献寿衣摆沉稳拖在身后,另一手中的沉金龙头拐杖在地面轻轻一磕一磕,侧首向洪熙帝道:“旁人送什么,都不要紧,哀家倒想知道,你送哀家什么。去年你送的那块翡翠万寿石,甚得哀家心意。” 洪熙帝含笑道:“父后越发老顽童了,竟想偷看儿臣的礼物。您还是老实些,等着儿臣宴上献礼罢。” 甘太后低低笑了几声,忽然道:“你身后跟着的这孩子看着倒有几分眼熟。” 厉朝霰越发低下头去,只听洪熙帝轻巧道:“从前伺候过皇后的,皇后不喜欢,儿臣觉得他办事妥帖,就要过来了。父后觉得不妥?” “宫中人多,规矩不得不大,然而无一不是为了圣心愉悦、王朝昌盛,终究只要你觉得舒心就好。”甘太后轻轻拍拍洪熙帝的手,声音慈和温柔,“只是皇后到底是中宫,如今又有身孕,他不喜欢,你也要用心安抚。说到底,后宫里的许多事还要他做主。” 洪熙帝回眸瞧了厉朝霰一眼,黑白分明的眸中闪过愉悦的光亮:“是,儿臣明白了。” 33 秋爽殿中,众位宫君已经列坐,连从来深居简出的曹修华也在席上,穿着也是合时令的浅姜黄如意云纹宫装,只是他面容清瘦,神情平和无波,倒显得人比黄花瘦。 可失了皇女的宫君,哪里有人在意,连座次上,都要被同出身夏氏、有皇长子在膝下的夏充容压一头,以便甘太后与皇长子同享祖孙之乐。这也是素来怯弱默默、不甚得宠的夏充容少有的风光时刻,难得他今日也穿了一袭娇媚明艳些的水红,戴有一支长长的坠珠双蝶簪子,蝴蝶一大一小,正是他产下皇长子后,洪熙帝特意命司珍房制来的。他知道这是他难得的机会,因而轮到他奉献贺礼之时,他也奉上了一只皇长子和他一同制成的香囊,香囊上头他绣成的“福”字虽然有些歪歪扭扭,却是出自皇长子的童稚之笔,甘太后显然很是喜欢。 夏充容生父在夏府无宠,也没有可以入朝为官的姐妹,就算他生下皇长子之后,夏济寒为做面子,将他的生父抬为了贵侍,半老徐郎的人了,终究是不可能再复宠的,就算这些年攒下过什么体己钱,哪怕全数贴给儿子,又岂能如夏皇后献乌木金箔皇菊屏风、魏修华献墨狐腋裘那般豪奢,这般动心思,既是巧,也是无奈之举。 此外曹修华献有亲笔抄录的佛经数卷,潘充容献有足金佛像一尊,肖才人献有八宝手串一个等等,轮到柳承衣时,只见他亲手捧起一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灰陶药盅,端然拜道:“金银珠宝,奴才所有,皆是陛下与太后恩泽,唯有亲手为太后主子熬一盅补药,希望能表奴才心意之万一。” 潘充容冷笑一声,道:“你熬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敢奉到太后主子面前。” 柳承衣忍气吞声,低低拜下,姿态恭顺到了极处,且他今日也不曾穿素日里最爱穿的娇嫩鹅黄,只是一袭朴素的暗绿罗袍,细看才有一点浮凸的青色藤萝暗纹,更加规矩到了极处:“这是奴才家乡所传的古方,听说,最是滋补年长之人。” 魏修华轻抚腹部,向洪熙帝笑道:“陛下,多少是柳承衣的一份心意,他不过是个承衣刀人,熬这么一碗药来,不晓得花了多少名贵药材,怕是全副身家都熬在里头了,不如陛下召御医来看一看,若是合太后主子的体质,用了也无妨。” 洪熙帝对魏修华的请求岂有不许,含笑道:“也好。” 龙体何等贵重,自然总有御医随行,不多时,当值的李御医就到了,李御医行过礼,开盖查验过药盅,脸色变得有几分古怪,而后施礼道:“陛下,此药对人体无碍,任何人都可食之,只是…这其中有一味药材…有些…” “药材如何?不必吞吞吐吐。”夏皇后道。 “回皇上、皇后的话,”李御医跪拜道,“其中有一味药材,是…人肉。” 满殿哗然。 这肉从何而来不言而喻,甘太后并未喝那药,叹息一声,道:“你有孝心,这是好事,只是宫中不容许这样的事。你们也记着,往后不许这样坏规矩了。” 即便甘太后如此说,洪熙帝眼中却还是有几分动容,柳承衣得宠,已是必然。 只有厉朝霰知道,洪熙帝早知道,这些不过是柳承衣对她的算计,可是她眼中的动容却是那样真实,仿佛全然相信了柳承衣是纯孝到相信且愿意割肉来换取她父亲的健康。 34 重阳宴后,便是柳承衣一枝独秀,甘太后起先略显冷漠,但在柳承衣献上他抄写的十部《孝经》之后,叹息一声,也默许了,由是,柳承衣甚至于到了专房之宠的地步,洪熙帝除了魏修华和柳承衣所居的蕙馥殿,已是哪都不去。 夏皇后必然不能容许这样的事,便是逼也要逼着肖才人争宠,肖才人没有办法,竟动了歪心思,谁知道上回夏皇后偷偷请花楼熟手教导肖才人时,肖才人曾向此人讨要过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药散,这回被逼得没法子了,竟想趁偷入含章殿侍寝的时候下药。 这回夏皇后照旧寻的是厉朝霰的路子,厉朝霰不敢应承,只好找了宫玶,宫玶禀告过洪熙帝后,也不知怎么,肖才人来的时候就正好被李御医撞上了,被李御医嗅出有异。 催欢药散对龙体有害,宫内早已禁绝,并以此为大罪,肖才人犯了这罪,自然是惹得龙颜大怒,宫玶前来禀报时,哪怕肖才人就在殿外声泪俱下地哭诉,洪熙帝也不曾相见,只是下旨拖肖才人出去,无限期撤去绿头牌禁足。 这般处置,说到底是留了情的,然而谁不知道肖才人是夏皇后抬举的人,肖才人犯下这等大错,总有夏皇后在背后怂恿的疑云,夏皇后本就气肖才人自作主张,为在这件大罪上与肖才人切割,亲笔上表肖才人失德,不配才人之位,应废降为承衣。 不必说,坤极殿益发冷清,蕙馥殿则益发风光,这回洪熙帝再提请册封魏修华为顺仪,夏皇后便无力阻拦了。 然而魏修华的得意,甚至未能持续到他册封顺仪。 出了上回的一档子事,魏修华更是将自己保护得八面不透风,然而即便他万般小心,也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孩子。 因为这次,夏皇后干脆选择了正面下手。 肖承衣失宠降位,已是一颗废子了,厉朝霰虽未掺手这事,却也知道,肖承衣的性命本就是拿捏在夏皇后手中的,夏皇后大约是以肖承衣的家人为要挟逼迫肖承衣,于是魏修华清晨请安之时,肖承衣竟大喊着是魏修华害他,从他被禁足的居所跑出来,虽然魏修华的婢女拼命阻拦,魏修华还是被肖承衣推倒在地。 整整一日,太医院全在蕙馥殿忙活,然而魏修华腹中皇嗣还是未能保住。 再问罪肖承衣,他一口咬定此事是他一人所为,先前夏皇后上表降他位分,已让他恨毒了夏皇后,又因柳承衣得宠一事是李御医辅助,他认定李御医是魏修华的人,含章殿之事,乃是魏修华设计陷害,如今他落魄至此,魏修华却要凭身孕册封一品顺仪,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魏修华醒来,自是痛哭流涕,恳求洪熙帝严惩,洪熙帝这才下了狠心,将肖承衣废为庶人,打入宫正司的幽室,夏皇后也担了个管教不严的罪名,自请罚去一年俸禄。此外,洪熙帝又以宫人伺候不周以致皇嗣受损为由,减了全宫宫人的俸禄,似是要宣告:若是皇嗣受损,所有人都难逃罪责,往后若再有人有孕,宫中上下都不得不尽心尽力。即便如此,魏修华也还是伤心, 一月后,魏修华终于如愿册封顺仪,只是他身体犹未养好,洪熙帝也只是送了贺礼过去,虽然奇珍异宝,不一而足,也不知在他心里,这般得来这一品顺仪的位子,是否真的值得。 35 许是因为失去了宠君之嗣,厉朝霰伺候笔墨时,洪熙帝除了专注政务,很少抬头,也异常沉默。 厉朝霰在茶水间稍歇的时候,见四下无人,犹豫再三,从袖袋中取出他学着洪熙帝所画的梅花画成的小书签,他心思巧用,将数张薄宣一层层细致地浆在一起,虽还是薄薄一片,却不会轻易弯折,沿梅树剪开,并不规则,却别有趣味,稚拙的墨梅上细致蒙一层明纸,更生几分隔雪看花的意蕴,他正小心地顺着系在上头的梅红色的绺子,忽然听见有人道:“送给她吧。” 厉朝霰蓦然抬头,只见一个穿深绿色繁绣迎春花朵宫装的男子靠在门框上,他身高中等却匀称,是勤快人的体态,相貌平平,却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睛,笑嘻嘻地瞧着厉朝霰,又道:“陛下看身边的奴才,跟看更漏架子没什么区别,只要事做得一丝不苟,心是忠心的,长得是圆是扁、是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都不要紧,含章殿的奴才不必说,都是宫玶给她一个一个精心准备的,只有你,是她亲自从外头要进来的,从别人那里要来的,还是从皇后主子身边要过来的。她对你什么心思,忙着斗的那些注意不到,眼界窄的那些看不出来,甚至她自己也未必知道,但我想着,总归是不一样的吧。” 厉朝霰想起洪熙帝说过的,那第三个十分话唠的司墨,起身轻轻行了一礼,道:“言尚侍。” 言攸笑出两排白亮的牙齿,道:“厉司墨。” 厉朝霰轻轻将书签收入袖袋,状似无事地道:“这壶煮的是寻常花茶,言尚侍是用红茶,还是绿茶?” “我不是什么风雅人,随便什么能解渴的,只管倒一杯给我就是。”言攸笑着坐在厉朝霰对面,然而显然并没有被厉朝霰的话术转移了注意,向着厉朝霰的袖袋抬了抬下颌,“我做过她的司墨,她喜欢梅花,一年里总要花上个几十幅,这般练出来的笔触,不是轻易模仿得来的。你既有意,不如就顺水推舟。” 厉朝霰捏住袖口,片刻,道:“她才失子。” 言攸抬眸看他一眼,道:“你…罢了。”说着随手掀开厉朝霰沏的那只茶壶,芬芳茶雾蒸腾,言攸随意一嗅,而后不禁失笑,“这天气都寒起来了,你还用雪水沏梅花?唉…你可真是。这东西我这把身子骨可喝不起。你瞧着,也不像体热的人,唉…我还是翻点百瑞香喝喝。” 厉朝霰微微窘迫,垂首一礼便要匆匆离去,言攸却伸手抓住了厉朝霰的手臂,厉朝霰低头看他,只见他面上云淡风轻:“你若不想当面给,遗失在她案上就是。她不 36 夏皇后虽除了魏顺仪腹中皇嗣,却也不过是惨胜,不但明面儿上有所责罚,实际上也失去了洪熙帝的欢心,如此困境之中,亦无力阻止夏家要以探望长兄的名义,送八公子夏昕入宫。 这位昕公子的身份可非同一般,他父亲是舞阳大长公主与舞阳侯赵平潮所出的锦晓翁主,夏皇后的父亲郑氏虽是掌事的正夫,锦晓翁主嫁入夏府却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平夫,只是没有管家之权罢了。因此,夏昕身份上虽然论理要矮夏皇后半头,却也是嫡子身份,再加上他父族尊贵,算起来,可是不相上下。 更不要说,仿佛是要雪上加霜一般,之前蒙受盛宠的柳承衣亦有了身孕,使得魏顺仪一派声势更涨,不过魏顺仪失嗣,柳承衣得嗣,也不知他们彼此之间是否也有间隙。 夏家八公子入宫与柳承衣受封才人是同一日,厉朝霰走过长街时,恰巧碰见那位夏家八公子的轿子,只见一只春葱似的纤手撩开锦帘,露出一张眉心贴着朱红梅花钿的、洁白美艳的小脸,吟吟一笑,锦帘又落下了。 只余厉朝霰立在原地,愣愣地想:果真是夏家的公子,又是如此绝色。 37 夏昕入宫是为承宠,这是十分明确的,只是这件事要成,一则要洪熙帝先表态看上他,二则是要走夏皇后的正路子侍寝。夏皇后素来好妒,以往未必肯应允,可他如今处境困顿,洪熙帝但凡开口,他也别无选择。 只是这牵线的事,夏皇后是不肯做的。厉朝霰本以为夏昕会想法子偶遇洪熙帝,谁料夏昕却找上了他的门来。 厉朝霰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夏昕的时候微微一怔,旋即便看见华姩站在一旁,华姩听见他进来眼皮也不抬,如此,厉朝霰心中反而放下了些许,淡淡行了一礼:“八公子。” 这称呼本就微妙,即如果厉朝霰自认不是夏家人,自当称呼夏昕为“夏公子”,若是当自己是夏家人,方才要称呼夏昕为八公子,而当着夏昕自认为夏家人,则更有另外一层意思:即是他不单是夏皇后一个人的奴才,夏昕若有所求,他也必应。 厉朝霰如此态度,必然就是好商量好办事,夏昕是聪明人,微微一笑,一双清澈娇媚的大眼弯成两道月牙:“厉司墨。” 而后倒是毫不遮掩,开门见山:“厉司墨本是夏长的人,也就是我夏家的人,如今既来御前高就,自然是那素不容人的夏长苛待了你,我知厉司墨是聪明人,想必也想另投明主,然而我在夏家时就知道,你是夏长的心腹,替他做过不少事,想必那位魏顺仪就招揽过你,只是他招揽你,多少有几分要从你这儿挖出夏长和夏家的罪责、废中宫之位取而代之的意思,只是那样,多少会翻出来些牵连厉司墨的罪责罢?既要寻新主,厉司墨不如选我,我是夏家的人,所有厉司墨和夏长犯下的罪行,我都要帮着遮掩,你大可以放心。” 厉朝霰捻着戒指上的珍珠,片刻,道:“那么,不知公子要奴才做什么呢?” 38 夏昕要在洪熙帝面前挂相,也要厉朝霰交一份投名状,因此这挂相之法,必得沾染上厉朝霰的痕迹。 宫中有聚墨司,是历代皇帝及宫君墨宝的收藏之地,也网罗天下书画,除却不屑红尘的出世之士,作品能登聚墨司是文人雅士的梦想,且世间书画之导向,往往是要看什么作品新晋收入聚墨司。洪熙帝是风雅人,尤其爱梅,是以聚墨司多了画梅的作品,总是早早前去欣赏,这一日,厉朝霰提及有幅民间名士孔方臣画的梅花图被收入聚墨司,洪熙帝便照例前去赏鉴。 路上无知无觉的洪熙帝难得有几分好心情,一路嘴角微扬,厉朝霰悄悄打量,却被洪熙帝看个正着,益发起了逗弄的心思,道:“你们男孩儿家,给心爱的女人做东西,都好做些什么?” 厉朝霰低低垂首道:“无非就是投其所好。” 洪熙帝歪头,耳边赤红珊瑚与金珠攒成的坠子摇着艳光:“怎么算投其所好?” 厉朝霰道:“若是风流雅士,就做扇坠香包;若是侠客武将,就做剑穗发带。打绺子绳结,挂在哪里都好,总是最不出错的。” 洪熙帝清亮的凤眼瞧瞧他,笑道:“那,里头编一个小圆,外头合一个大圆,中间镶一枚冰玉是什么意思?” 她所描述,正是厉朝霰做的梅花书签上系着的同心结。那书签,他最后也没有“遗失”在洪熙帝桌案上的勇气,然而待他想起来找,却又找不到了,谁知兜兜转转,还是到洪熙帝那里去了。 “原来是陛下…”厉朝霰脸色难得泛红,倒像是积雪上映照的澹澹霞光,“请陛下还给奴才。” “还什么?你这话朕可听不明白。”洪熙帝只一味跟他装傻充愣,眸中闪烁戏谑的光彩,“你觉得朕拿了你的东西?可这天下都是朕的,更不必说区区一纸一墨,你倒有什么不属于朕的东西要给朕么?” 不属于洪熙帝的,便只有厉朝霰自己。 厉朝霰默而不答,深深低下头去,洪熙帝笑笑,自觉得了一胜,不再追究了。 39 方到聚墨司的门口,便听得里头一把娇蛮滴沥的嗓音惊喜道:“这画画得可真好。千奇百怪的梅花图,我也算见过不少,红梅图、腊梅图哪怕绿梅图,我还是头一回见人只以黑墨画梅,还如此栩栩如生。” 洪熙帝停在了门口。 那说话的少年背对着她,黑漆漆的长发杂以朱色梅花宝钿,歪挽在脑后,缀着枚色泽鲜亮的紫玉珊瑚扣,下头的素金流苏摇摇荡荡,显出宫中少见的活泼。秋日微凉,阳光不比夏日强烈,肃杀风景与枯燥平白的书画之中,他着一件朱紫双色的华衣,若乍然盛开的芙蓉拒霜,攒金千叶芙蓉的长裙上连缀无数金黄晶珠,不似黄金那般俗气,又格外闪亮,晶光笼罩在他周身,若黄色月光一般皎洁。 洪熙帝静静站在门口,面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片刻,方才一笑,举步踏入,道:“好见解!” 40 夏昕以闺中待字的身份入宫,自然知道无论如何安排与洪熙帝偶遇,也难以摆脱攀附皇恩的嫌疑,因此他并不在这一项上浪费心思,而是着意在给洪熙帝留下好印象上头。 这显然是有成效的,洪熙帝当日久违地去坤极殿用了午膳,提出夏昕接受宫君教导、三日后受封之事,据说洪熙帝并未依规矩封夏昕为四品才人,而是想要给他三品充容的册封,更将他的住处安置在富丽又临近含章殿的瑶华殿。 夏皇后不能有一字反驳,只得屈膝应是,恭喜洪熙帝得中意的佳人。 午后,洪熙帝在潘充容的翠保殿歇了一个午觉,又在柳才人的春锦阁用了晚膳,而后早早便回来了。 夜里,厉朝霰正欲睡下,却见言攸敲敲门进来。自从那日茶水间聊过,言攸便与他自来亲近起来,恰巧洪熙帝于重阳节恩赦宫人出宫,第一批宫人出宫后,言攸便和厉朝霰调到了一屋同住。厉朝霰猜得出来,先前那书签必定是言攸从他这盗了,拿到洪熙帝处说是厉朝霰掉了、他捡来的,因而看着言攸的目光略有几分锐利,言攸对着他尴尬一笑,道:“陛下叫了盏桃花莲子羹,点了名叫你送过去。” 厉朝霰默默点了点头,起身要穿那身水绿宫装,却被言攸一把拉住了,他道:“陛下着急,你还是快点过去——来,你穿我这个。这个我没有穿过的。” 厉朝霰只穿了一件素色里衣,言攸拿来的是件绢纱氅衣,倒也不是什么鲜亮的颜色,而是从前厉朝霰最常穿的深绿颜色,只是做得宽袖窄腰,正如寒崖青松一般,更不华丽,只浅一些些的暗翠丝线八股里编进一股银线,绣成霜露纹样,走动起来方有看不真切的晶丝闪动。他本已散了头发,言攸替他拿银扣束住,又拿碧玉银梳压住额前碎发,厉朝霰自己则拿了两个碧玉银杏耳坠戴上,他未着脂粉,如此更显得一张脸明净如玉,犹如雪白月光照耀下的青松。 厉朝霰明白,言攸这是知道他送了那支书签,反而给厉朝霰惹了麻烦,眼下想着用些手段,尽量帮着厉朝霰避祸,可是他不知道,不论他做什么,都只会将厉朝霰推入更深的漩涡。 厉朝霰端桃花莲子羹进殿之时,洪熙帝只着一件明黄寝衣,正坐在榻上,手里把玩着那枚书签,书签上缀着的同心结里,冰玉晶莹剔透,像是一颗玲珑却冷硬的心。 厉朝霰缓缓走上前,跪在榻边奉上那盏桃花莲子羹,却只听洪熙帝淡淡道:“这碗羹不是给朕的,是给你的。” 厉朝霰微微一顿,却不敢直视洪熙帝,亦不敢收回端着羹汤的手,只得僵立在原地。 “都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素来将男子的深情比作落花,将女子的无情比作流水,又弃桃花逐水飘零。”洪熙帝随意舀了一勺,俯身递到厉朝霰唇边,御膳房向来用心,既是桃花莲子羹,用的便是一套桃花釉瓷圆钵汤匙,粉红瓷勺中羹汤是半透明的象牙色,不稀不稠,略略有些胶冻质感,浮着一二粉红的桃花瓣,鲜亮诱人,只是两人都没有什么胃口,“你尝尝。” 洪熙帝的语气平和却不容拒绝,厉朝霰犹豫片刻,无奈只得就着勺子吃了一口。 御膳房的手艺自不必说,羹汤大抵清甜而不腻,软糯即化,然而厉朝霰却食不知味,偏偏洪熙帝问道:“苦吗?” 厉朝霰不敢不答:“回陛下的话,不苦。” 洪熙帝抬手连木盘掀了那羹汤出去,连木连瓷连羹砰啪哗啦地洒了一地。明明是暴怒,她的声音却依旧冷静:“莲子无心,所以不苦。厉朝霰,你的心呢?” 厉朝霰跪着,一言不发。 “你一枚书签,耍得朕像个傻子似的高兴了几日,可你,转脸就能把别的男人往朕的榻上送。”洪熙帝一把抓住厉朝霰的手腕,将他拖到自己面前,炙热的呼吸就落在厉朝霰唇上,“朕警告过你,朕有底线。你既然喜欢往朕的榻上塞人,不如自己也试一试。” 说着便将厉朝霰拖上龙床。 厉朝霰倒也不敢推拒,只是剧烈地颤抖起来,洪熙帝扯开他衣襟,低头去咬厉朝霰瘦削分明的锁骨,才咬两口,却倏然愣住。 ——厉朝霰的胸口,并没有男子应有的守贞砂的痕迹。 厉朝霰摔下榻去,左肩重重砸在含章殿的漫地金砖上,疼得他眉头紧皱,紧随着炸响在他耳边的,是洪熙帝的雷霆之怒:“你…!好大的胆子!” 宫中男子,皆是洪熙帝所有,未得恩赦出宫不得失去贞洁,然而男子本易动情,不乏与御林卫、太医甚至宫女苟合而失贞之人,宫中年年皆有例检,一旦查出,即刻赐死甚至问罪家族。厉朝霰咬住嘴唇,强撑着起身跪拜道:“请陛下赐死。” “是谁?”洪熙帝压下怒火问道。 厉朝霰只是重复:“请陛下赐死。” “滚出去。”洪熙帝冷冷地说道,“滚!” 厉朝霰向外退去,路过洪熙帝砸出的狼藉,本想蹲身收拾,洪熙帝已一个茶杯扔过来:“滚出去!” 41 宫人失贞是大罪,本应赐死,然而那夜过后,除了厉朝霰被调去茶水间做了个闲职,并无什么区别。 三日过去,夏昕行充容册封礼,正式入侍,眼下宫中并无素日得宠的宫君,益发助他在宫中风头大盛,从玉殿的皇长子的生父夏芊虽也是充容,却在宫中没一点声名,但凡提到“夏充容”,便指的是瑶华殿的这一位,有一回,连月例都送错了,夏昕还亲自携了重礼,登门致歉。后来偶尔也有人称他为“小夏充容”,他听说了,不过一笑,于是宫中人都知道:他同他正位中宫的长兄,是完全不同的性子。 这日厉朝霰奉洪熙帝的茶水给宫玶,却恰巧碰见洪熙帝走出来,洪熙帝看见他微微一愣,却迅速恢复平静,随手接过茶水,品了一口,觑着宫玶识趣退下的身影,淡淡道:“朕想过了。你不愿意,朕也不想勉强。你只管告诉朕那人是谁,太医还是军卫,朕为你赐婚,她不敢欺负你。” 厉朝霰仍是沉默不语,只是将头低得更深,洪熙帝气得一咋舌:“你可真是…朕真是拿你没法子了!朕从生下来,遇见过最难捧的人就是你了。你还要朕怎么样?” 厉朝霰只得跪下。 洪熙帝点点头,道:“好好好。朕算服了你了。行。朕赐你白银百两,赦你出宫,你爱嫁谁嫁谁去,朕不管,好了吧?” 厉朝霰抬眸,深深看了洪熙帝一眼,洪熙帝正气得拨盖子,却正对上厉朝霰的眼睛,他的瞳那样黑,教人看不清其中情绪,然而这一眼,却把她看得愣住,忘记宫人直视皇帝本是大罪,而厉朝霰仍是不语,郑重一拜,便转身退下了。 洪熙帝也不觉得生气了,叹一口气,把茶盏丢给了刚刚走来的宫玶。宫玶慌忙接住茶盏,不解地道:“陛下?” 洪熙帝想起方才厉朝霰和宫玶相处的自在和从前在坤极殿时两人一同在茶水间说小话的场景,只觉得气又不顺起来,道:“这几日朕去上林苑住住,给你放几天假,这两天你就别在朕眼前晃了。” 宫玶慌忙接住茶盏,不解地道:“陛下?” “放假还不愿意?”洪熙帝一眼瞪过去,甩袖走了。 42 那一百两银子,厉朝霰并没有动,送来的时候宫女把它们放在了桌上,厉朝霰就把它们留在了桌上。 他清楚,自己是不可能活着走出宫门的。 宫中每年年终例检,宫女虽是重中之重,宫侍的检查却也不可轻忽,凡是失了守贞砂的,必要向春恩司问清,若是皇帝临幸,则提请皇帝、皇后赐封名分,若是私通外女,便要宫规处死。只不过夏皇后掌权这些年,但凡洪熙帝自己没当时就给名分的,从未再提到御前,年终时便一律赐死了。这检查出宫时也有,即便洪熙帝恩赦厉朝霰,夏皇后也照样可以以失贞为由把厉朝霰关进宫正司赐死,反正洪熙帝也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厉朝霰了,不会知道厉朝霰死了。 听见牢锁打开的声音,厉朝霰从牢房的干草上坐起来,睁开眼,只见华姩站在牢门处,她脂容绣衣,看起来一切如常,只一双眼睛,流露出毋庸置疑的痛苦。 厉朝霰坦然向她伸出一只修长苍白的手,道:“拿来罢。” 她手上,拿的是鸩酒。 “阿霰。”华姩强撑着露出一个微笑,说道,“阿霰,我能救你,你听我说…” 厉朝霰摇摇头:“尚宫大人的好意,奴才心领了。尚宫大人的弟弟如今还在夏家,无论尚宫大人想如何保我,都不可能不惊动皇后主子,到时令弟…大人好意,朝霰感念。” 说罢,款款起身。 宫正司的牢房不过方寸大,西墙开着一扇小窗,足以瞧见檐角悬着明月的含章殿。厉朝霰一身素色,遥遥望月,那月光落在他身上,仿佛那至高之人的目光,令人遍体生寒。 他举臂齐眉,最后一拜。 43 “还知道拜一拜朕,可见没完全昧了良心。” 众人乍然注目,只见一身枣红缂金骑装的洪熙帝大步流星进来,及膝马靴上的改挂在外侧的铜刺踏出清脆的响声。牢房光线昏暗,却也能看到她鬓边细密的汗珠,在月光中闪耀着银色,使得她艳俊的容貌格外夺目。 她瞥一眼华姩,宫玶便抬抬手,宫正司的兵卫即刻便将华姩拖了下去,洪熙帝一脚踹开牢门,走进去,在厉朝霰无措的目光中一弯身将厉朝霰抄抱起来。 厉朝霰微微抬起眼帘,只看见洪熙帝紧绷的下颌,他想开口,却被洪熙帝打断:“朕现在很生气,你若想说话,朕建议你想想清楚再说。” 厉朝霰抿住了嘴唇。 “你不说?那好,朕来说。”洪熙帝抱着厉朝霰走出了宫正司,外头她的赤兔马看见主人出来,轻轻地喷了喷鼻子,洪熙帝把厉朝霰往马上一扔,自己踩蹬上马,把厉朝霰面朝下横置在自己双腿上,轻轻一牵马缰,赤兔马便小跑起来,“朕去上林苑骑马散心,找了潘充容陪着,一言不合,那小子甩脸跑了,成尚宫便来请安,看朕看着牌子发愁,顺嘴跟朕提了一句,朕重阳节前曾应允赐封从前侍寝而未获赐封的宫人,她已拟好了名单,朕接过来一看,你的名字竟在里面。” 厉朝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这时节,已到了离宫正司最近的扶玉殿,洪熙帝翻身下马,顺势将厉朝霰扛在肩上,扛进扶玉殿中,扔在榻上。 洪熙帝将厉朝霰揽在怀里,指腹抚着厉朝霰的脸颊,“你的女人,是朕,是不是?朕竟然把你忘了。朝霰,是朕对不住你。” 厉朝霰在洪熙帝耳畔发出一声破碎的低泣:“求陛下恩赐一死。” “说什么傻话?”洪熙帝的唇滚烫,吻着厉朝霰霜雪一般的脸颊,“是朕委屈你了,现在朕既然知道了,怎么舍得放开你。朝霰,乖,留在朕身边罢,一直陪着朕,嗯?” 泪珠滚下厉朝霰的脸颊,他紧闭双眼,手指颤抖着迟疑着,终于还是死死抓住了洪熙帝明黄蟠龙的腰带。 44 夏皇后赐死厉朝霰不欲为人所知,宫人都被他贿赂离岗,恰巧将宫正司和扶玉殿之事遮掩了过去,传出去的,只是洪熙帝下旨赐与从前未得赐封的三位承过宠的宫人承衣刀人的名分,恰巧救了险些被冤的厉朝霰一命,宫玶亲自赶去宫正司捞的人,华姩去得晚了一步,根本没能见到厉朝霰的面。 既有恩旨,必得去拜见皇后领取后宫朱册,虽不必再穿宫侍服制,厉朝霰却依旧穿一色松柏色的衣衫,不过秋日寒凉,他另披了一件秋香色大雁南飞的披风,算作是与寻常宫侍区别。洪熙帝照顾厉朝霰,因承衣刀人许有一个宫人伺候,便将言攸给了他,厉朝霰倒也不似众宫君一般扶着他走路,只是相伴走到坤极殿的中庭。 除了厉朝霰,此次得了承衣刀人名分的还有两人,一位邵氏,是一位清秀和静的男子,穿一件竹月蓝色的衣衫,垂首规矩立在一旁,另一位金氏是一位巧笑倩兮的佳人,穿了件浅茜色蝶恋花的衣衫,见了厉朝霰,姗姗迎上来行了一礼,道:“这位哥哥我认得的。” 厉朝霰知道,邵承衣承宠是很早的事,只那么一次,因他并不是洪熙帝所喜欢的,便也没人拿他当一回事,仍让他在司制房当差。至于金氏,他是洪熙帝喜欢的艳妩样子,是近些日子的新宠,魏顺仪失子后,便是他悄悄攀上了龙恩。要想在夏皇后手里活下来,大抵必得要么是如邵承衣一般安静不争、绝不冒头,要么是如金承衣一般八面玲珑。 厉朝霰向金承衣回了一礼,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卢珈懒洋洋出来,道:“皇后主子准你们进去磕头。” 正是请安时间,魏顺仪、从玉殿夏充容、潘充容、瑶华殿小夏充容和柳才人等都列在座上,金承衣和邵承衣站在前头,厉朝霰站在后头,向夏皇后行跪拜大礼。 夏皇后叫了平身,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轻轻揉着额角,懒懒道:“你们都是宫侍出身,得着承衣刀人这个名分,是你们的福气,原是不配的,所以才更要惜福才是。本宫也不求你们为陛下绵延后嗣,只恪守本分,不要给陛下和本宫添什么乱子就是了,否则本宫必不会因为共同伺候陛下的情分对你们宽容留情。可明白了?” 这话说得几乎刺耳,然而三人一致若不觉般行礼谢恩,接过宫人递来的朱册。 “哦对了。”夏皇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正过脸儿来,他明艳逼人的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朱唇如刀,“陛下安置邵承衣随居偃盖殿曹修华于清荫阁,金承衣居铅华阁,厉承衣么,陛下说了,近来恩赦宫人出宫,含章殿人手紧张,厉承衣就接着做司墨的活计。” 厉朝霰脸色发白,小夏充容眼神中亦透露出几分抱歉。 承衣刀人只是名分,不是位分,算不得正经宫君,说到底还是宫侍,从前也有过承恩宫人不得皇帝心意,虽赐名分,仍然留于原职,承担宫务,居下人房。这便是十分不看重的意思了。 然而在众人或怜悯或嘲讽的目光中,厉朝霰只是端正叩拜:“是。奴才谢恩。” 45 当日,厉朝霰上值,走至洪熙帝身旁为她磨墨时,只觉得恍若隔世。 洪熙帝侧目瞧他一眼,道:“早上的事情,朕听说了。朕让你留任司墨,你觉得委屈吗?” 厉朝霰墨睫微颤,低低道:“奴才不委屈。” 洪熙帝批完那一份奏折,搁下笔,支颐望着厉朝霰,凤眸中闪烁过戏谑的神采:“明明是应该觉得委屈的事,为何不委屈?” “奴才蒲柳之姿,得陛下赐与名分,已属恩宽。”厉朝霰跪拜,姿态若韧柳拂槛,“奴才蒙此厚恩,十分惶恐,不敢觉得委屈。” “唉你…”洪熙帝见厉朝霰要跪,伸手捞他,却捞了个空,叹息一声,道:“朕原以为赐给你名分,与你有过肌肤之亲,你便不会这般别扭了,没想到还是与朕这般生疏。” 厉朝霰微微抬首,便又深深低了下去,只道:“奴才惶恐。” “罢了。起来罢。”洪熙帝无奈道,“搞得像是朕为难你似的——这个给你,本打算赏给你的,想想还是当面给你的好。” 厉朝霰起身,只见洪熙帝推了一只黑漆描金妆奁给他,盖面上松梅相伴,覆有厚雪,他指尖微动,却还是怯怯不曾抬手,洪熙帝挑挑眉,抬手替他轻巧拨开金口,打开妆奁,只见其中一面清亮如水的银镜,簪钗、环钏、戒指珠翠琳琅,胭脂、妆粉、宝钿花黄齐备,脂艳珠光,使得厉朝霰眸光粼粼一动。 “你如今有了名分,衣着打扮当与往日不同,言攸对朕说,你不懂装饰,不敢打扮,这些都是朕亲自去司珍房挑选的,朕觉得这些是好看的,也是适合你的,你可以先用着。”洪熙帝说着,捡出一支绿松石簪子给厉朝霰戴上,“往后你喜欢什么,尽管试试,朕惯着你,好不好?” 厉朝霰抬起眼,银白清黑的眸子直直望着洪熙帝,片刻,方一点:“嗯。” 46 虽然是封了承衣,但邵承衣并未顺利得到荣宠,厉朝霰在明面儿上更是卑微,便只有金承衣一个圣眷正浓,他爱笑,洪熙帝说他笑声清脆悦耳宛若金铃,便赐他一名,即为“金铃儿”,更亲去司珍房,令制一对赤金响铃簪子,赏与他日日戴着。 虽说承衣刀人与才人,一者只是无品无阶的名号,另一者则是正经载入副册的宫君,然而金承衣与柳才人同是宫侍出身,金承衣一时得宠,与孕中憔悴的柳才人在丛菊中相遇,倒显得艳压一筹,到底柳才人承宠不久便有身孕,虽然有孕是宫中人人羡慕的福气,但这般早,难免与皇帝情分不深,柳才人自封了才人后,上有小夏充容进宫,下有金承衣进御,加之魏顺仪小产后与洪熙帝冷淡许多,洪熙帝几乎不再踏足蕙馥殿,甘太后又不喜欢柳才人出身低微,使得柳才人孕期十分失意。 厉朝霰见着他们,有心绕远,却一眼看到另一边凉亭中凭栏坐着的魏顺仪。 恰巧还是当初的位置,当初的姿势,只是他清瘦了许多,如今时节已过,不再是满池粉荷,只余些枯荷残枝,魏顺仪小产后身子弱,吹不得风,身上加了厚厚一件紫貂裘,丰润绒毛益发显得他一张脸尖尖地,薄施粉黛也掩不住神色寥落,只怔怔瞧着身子渐沉的柳才人由宫人扶着散步,再不是当初圣宠优渥,一朝有孕,意气风发剑指嫡嗣后位的时候了。 那厢金承衣见柳才人郁郁,笑眼弯弯道:“柳才人肚子里头的可是金尊玉贵的皇嗣,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愁什么没有父凭女贵的来日呢?何必脸色这样难看。” 柳才人封才人本是破格,即便他封了充容、修华,也很难入主一殿,不能入主一殿,也就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金承衣说这话,说不上是安慰他,还是踩他一脚,可看他满面笑容,柳才人也只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那便借金承衣吉言。” 两人说话间,看见厉朝霰捧着洪熙帝的御笔自庭中走过,柳才人讪讪道:“哥哥。” 金承衣则含笑迎上来,响铃簪子随他的步履玎玲悦耳:“厉承衣这是往哪儿去?” 厉朝霰向二人屈了一礼,道:“陛下亲笔作了御诗,让奴才送到聚墨司去。” “陛下御诗?” 魏顺仪翩翩走过来,三人便是一致行礼,厉朝霰垂首道:“是。陛下今日天光微亮时即起,此诗是陛下披衣所作。” 魏顺仪探手展开御用洒金纸笺,不自觉轻轻念了出来:“夜来庭下月如霜,遥念冬卿傲雪样。徒知百花羞比蕴,不晓寒魂何来香。” 念罢苦笑一声。 他身旁的宫侍含香是识字的,扶住魏顺仪,动情道:“陛下喜欢梅花,见到庭中月色如霜,想起梅花傲雪之态,之所以说百花不能与之相比,却不懂梅花心思魂魄,便是指主子您了——终究,陛下是最看重您的,您不肯与陛下两心相通,陛下难过得很。” 魏顺仪眼角似有些晶莹,平静了片刻,才轻声道:“去含章殿。” 47 洪熙帝写下这诗时,厉朝霰便是在含章殿偏阁飞华阁醒来,发觉洪熙帝不在榻上,外间燃着一灯如豆,他便也从榻边拿过件青衫披起,静静走到桌案边。 彼时洪熙帝已搁了笔,只默默地望着桌案上写好的诗,及窗外月光中静默伫立的松柏,厉朝霰将一件烟霞紫片金挖云披风披在洪熙帝肩上,洪熙帝便轻轻抓住他的手。 她侧过头,薄唇轻轻吻过他的指背,道:“朝霰啊朝霰。你的心,朕始终看不清。” 厉朝霰俯下身,略显苍白的嘴唇近乎虔诚地吻过洪熙帝的发顶,双眸紧闭,低低道:“陛下慧眼如炬,奴才笨拙,岂能有所隐藏。奴才所有,唯此一身、一心,忠属陛下,陛下不信,便赐奴才一死罢。” “又说傻话。”洪熙帝手上轻轻一带,将厉朝霰拥在怀里。 这便是厉朝霰如何知道,洪熙帝那诗所写的既不是梅花,也不是魏顺仪,而是他,是含章殿的那株松树。 兴许正因如此,魏顺仪赤足素衣、精心装扮,双眸含泪、盈盈拜倒在洪熙帝足边,向她细述自己的思情之时,洪熙帝有一霎的诧异,但她的双眼温柔含情,教人丝毫看不出差异,她伸出手,一如上回魏顺仪来含章殿哭诉有人要害他腹中孩子时一般,轻轻将他牵起。 这一牵起,便是魏顺仪的东山再起。 48 赏赐如流水,被蚂蚁一样忙碌的宫人送进蕙馥殿中,更不必说来拜见送礼的宫君宫官。 天气渐冷,厉朝霰穿一件厚厚的灰鼠披风,抱着紫铜手炉,站在长街上望着热闹的蕙馥殿,言攸随在他身边,轻声道:“眼下宫中最得宠的就是魏顺仪了,他与夏家已是死仇,夏家不会不防,不过小夏充容也算宠爱不衰,夏家还是得意的。只是小夏充容得宠,未必就是皇后的倚仗,现下宫中最着急的,恐怕就是坤极殿了。” “他有身孕。”厉朝霰淡淡道,“没别的法子可想。” 言攸轻轻咋舌,道:“皇后上回抬举肖氏,闹成这么个样子,谁还敢再投在他麾下。” 厉朝霰冷冷一哂,道:“他入府后几乎是专房之宠,他无出,便也不许旁人生养,以致陛下膝下无女。夺位之时,先帝因此犹疑,他便选中出身不高不低的曹修华,让他诞下长女,曹修华本以为自己是得了好运,皇长女生有喘症,极难承担大位,曹修华更以为可以平安无事,只小心照料着女儿,谁料到陛下方一登基,皇后还是令皇长女的贴身宫人用柳絮将皇长女害死,陛下痛失女儿,以照顾疏失为由,将那些宫人问罪三族时,他却只是更加狠毒,暗中赶尽杀绝。那时候,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我问他:您如此行事,来日谁还能为您所用。” 言攸头一回见到厉朝霰冷笑,亦是头一回听他说这么多话,更不能抵抗求知此等无人知道的秘辛的内情,不由得追问:“皇后如何回答?” 厉朝霰垂首,摩挲着戒指上的珍珠,每一字,都仿佛砸入银盘的冰雹:“他说,‘只要找出身更低贱、更穷困,更贪婪、更走投无路的人就好了。’” 说罢,踏破清霜,复又走向含章殿。 49 正如厉朝霰所料,夏皇后果然将他召去,“一叙主仆旧情”。 再踏入坤极殿,已不是盛夏时的景象,纵使掖庭司园林处再如何技巧高超,也不能将夏日的盛景留住,虽然也修整出红叶潇潇、黄叶灿灿,又有无数各色名品菊花装点,却始终遮掩不住冬寒的来势汹汹。 夏皇后身子已十分沉重,只穿一件轻便柔软的绯红寝衣,侧卧在榻上,由个年轻的小宫女按揉着双腿。厉朝霰淡淡走上前,一如往日,向夏皇后行一礼:“奴才拜见皇后主子。” 夏皇后懒懒挑起一双鸦翅般的睫毛,道:“朝霰。” 他坐起身来,招手唤厉朝霰上前,厉朝霰膝行几步,跪叩下去,听见夏皇后轻嗤一声:“本宫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倒是想不到,你还有如今这般造化。” 厉朝霰如同过去无数次一般,朗声重复道:“主子大恩,奴才不敢忘。” “你既然这样说,想必还没有忘,”夏皇后伸出一只白皙柔软的脚,踏在厉朝霰肩上,“你向来懂事,不必本宫说什么‘你性命一直捏在本宫手里’这种话,是不是?” 厉朝霰顺着夏皇后的踩踏立起身来,面容平静恭顺:“主子但有所求,奴才必竭力完成。” 夏皇后将厉朝霰踩在脚下,抬手托腮,神情淡漠:“本宫就快要生产了,必得在生产之前,同陛下恢复关系。你既然得了名分,必定也想日子过得好些,本宫会助你得宠,你须得全力为本宫办成这件事。” 说着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可惜本宫如今困顿,不能出手处置了柳氏那个***肚子里头那个东西。不过本宫瞧着,魏氏心里未必就没有芥蒂,本宫活着一天,他就别想生出嫡女,他怎会不争长女的次序,若柳氏怀的是个皇女,他未必容得下他,若怀的是个皇子,那也不值什么。” 厉朝霰长睫微微一闪,更深深低下头去,轻声道:“是。奴才明白了。” 50 洪熙帝爱梅并非全无来由,她生父甘太后当年只是寒梅苑的莳花宫侍,不过偶然被先帝醉酒临幸,还是生产之时,因梅香四溢,引得先帝前来,才被先帝记起,更为洪熙帝赐小字梅卿,也正因这段轶事,天下虽避讳圣名,少有人知她本名见曙,却无人不知,洪熙帝小字梅卿。 洪熙四年的第一场雪凛凛降临过后,恰是洪熙帝的生辰。 皇帝寿辰,自然是一年之中的大事,依规矩,二品及以上宫君方能出席前朝礼典,需按品大妆,与众朝臣一同朝拜贺寿,而后入席,赐用午膳。因此,于后宫众人,真正要紧的是随后的晚宴,洪熙一朝,晚宴向来设于洪熙帝降生的寒梅苑中,所有宫君皆可出席,依品阶位分逐一进献贺礼,也特别准许宫君歌舞演乐,既是贺寿,也是给后宫博取圣眷机会的恩泽。 这样的要事,众人自然是早早准备起来,自入冬起,便仿佛是只为这一件事情忙活,有人精心准备,亦有人存心破坏他人的精心准备,表面的平静之下,倒是热闹得很。 寿宴前夕,洪熙帝明面儿上独自歇在含章殿,实际上仍是暗中去了飞华阁。 她到时,厉朝霰已在等着了,他只着一色淡若素色的玉绿长裳,袖口衣袂绣着简素雅致的松柏波涛青翠纹样,漆黑长发只是简单一挽,但用的是洪熙帝赠送的素银翡翠宝链妆点,碧绿欲滴的滴珠翡翠垂在他明净的额前,益发显得他肤如霜雪,清淡神情幽远若云丝山岚。 她从身后抱住厉朝霰,将他压在那扇向松柏而开的窗棂上,在他耳边低声说:“明天是朕的生辰,宫中人人都为朕备礼,你准备了什么?” 除却总是身体紧绷到微微颤抖的地步,厉朝霰向来任她施为,他侧过脸,她便忍不住去吻他侧颜分明的棱角,他似乎是要笑,却太过紧张,只发出了近似轻喘的声音,洪熙帝替他微笑,咬着他的耳尖说道:“要不你告诉朕,朕实在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头回要的你,想想实在可惜。你就告诉朕,算作是你送朕一礼,好不好?” 厉朝霰顿住,侧过眸来望着洪熙帝,第一次地,洪熙帝明确从他清黑的眼中看到一丝哀伤。 “陛下…”厉朝霰似乎犹豫再三,才转过身来,将额头抵在洪熙帝锁骨,低低道,“那时候,陛下说奴才伺候得不好。所以…奴才希望陛下不要想起来。” 洪熙帝被他这话说得心里像被蛰了一下。 厉朝霰这话说的不算明白,但洪熙帝大概知道,她说完一个男子“伺候得不好”会发生什么:因为不满意,所以没有赐封名分,所以抛诸脑后,所以想不起来。确实,厉朝霰从来在这道上便不精通,除了任她摆弄,常常既不肯出什么声音,做些什么也有些笨拙迟疑,怎么比也比不过诸如肖才人那般花样百出、新鲜刺激,偏偏她就是觉得可爱。可她自己也知道,搁在前几年,她确实看不上这样的男子。厉朝霰从来没有向她要过任何东西,唯一的要求,竟然是希望洪熙帝不要想起她们之间的第一次。 大概他还是想要留在自己身边的。 洪熙帝抬手顺着他的头发,宠溺地笑笑,吻吻他的脸颊:“那你乖乖的,朕把今晚记住,好不好?” 51 洪熙帝素来重孝,寿宴当日,以生辰之日是父亲苦难之日,恭奉甘太后上座。 座下,宫君大多盛装,如魏顺仪,他重登峰顶,恰逢夏皇后失意,又有洪熙帝与甘太后默许,自然要施展威风,难得见他一身海棠红颜色,云锦光华灿烂,一扫他旧日的落寞;小夏充容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亦不必低调,则穿银红色花开锦绣华裳,翩翩走来时,教人只觉春已来到;连近来风光的金承衣也穿娇媚的水红蝶恋花宫装,笑容嫣然。如此花团锦簇、争春斗艳之中,倒显得夏皇后中规中矩的正红色凤凰牡丹的华衣呆板失色。不过厉朝霰仍然一身青衣,三千青丝除一支珍珠松柏长簪外,只用翠珠发针妆饰,素脸上不过薄施脂粉,却以青黛扫出长眉如远山,因衣上松柏针叶亦皆用明濯匀亮的珍珠镶绣,周身便笼罩在柔和的珠光清辉之中,不夺目,却偏偏吸引了洪熙帝几次不着痕迹的目光。 行宴间,便是宫君献礼。 夏皇后身为国父,从来是不会下场歌舞的,又有身孕在身,不得多费心力,只是象征性地让乐府排演了一首《清平乐》。魏顺仪素擅弹月琴,他拨弦清泠如空山清溪,虽只是一首《高山流水》,表达的却是他与洪熙帝心有灵犀、凭一首诗便破镜重圆的情意。 知道这不过是个误会的,只洪熙帝和厉朝霰二人,然而对着魏顺仪的情意绵绵、动容欲泣,洪熙帝只是温和地笑而不戳穿,亲自将魏顺仪牵起,与他对饮一杯。 厉朝霰亦只是让言攸替他换了半盏冷酒饮下。 曹修华称病未曾到场,只是献了些亲手抄写的祈福佛经,皇长子方开始学习琴棋书画,便是由夏充容伴着弹了一曲凤尾琴,虽不熟练,却很是认真可爱,甘太后命人将自己的名琴“玉涧”赐之,洪熙帝也是含笑看的。潘充容会武,便是满饮一杯而作醉戏,只不过喝的有点多了,打完犹是摇摇晃晃,洪熙帝笑着让人将他扶下去了。 最出彩的当属小夏充容,他左右手同写一幅贺寿对联“天赐遐龄除疾苦,君付案牍许太平”,得来洪熙帝好一番赞叹。 厉朝霰看着小夏充容被洪熙帝握着双手、笑颜自矜的模样,便明白,他自有他的野心。 高位妃嫔献礼还多些矜持,至位分低微又少宠的才人承衣,便不算好看了。 才人中第一个献礼的是柳才人。许是一人失子、一人却得子而生了芥蒂的缘故,魏顺仪虽复宠,对他却并没有格外提携,柳才人身份不高,又没有背景根基,也无从提携他人固宠,便只能挺着肚腹自己博上一把。 他唱了一曲闺怨诗,唱得倒是不错,颇能触动人情肠的,可惜今日是洪熙帝生辰,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洪熙帝叹息一声,也赏些不痛不痒的东西,却也只是如此罢了。 如他这般献歌献舞的不少人,除金承衣一舞还得洪熙帝抚掌笑笑,其余也不过就得个点头。 厉朝霰不过用了两口薄粥,待宴行至酣,隐约感到洪熙帝隐蔽投来的目光,仿佛在问:你为朕准备了什么? 他倒真准备了一份大礼。 52 他提前退了场,准备妥当后立在殿外新月楼上,只隐约听夏皇后起身一礼,道:“陛下,臣侍还为陛下准备了一礼,请陛下观赏。” 殿门缓缓在他面前打开,厉朝霰也缓缓抬起头来。 昨夜一场大雪,宫禁俱是银装素裹,长天寒澈幽蓝,高悬一轮明月皎皎,雪月光辉之中,厉朝霰看起来似乎变化不大,却也有变化,青丝间以银链妆点,连缀无数清透晶莹、雕刻成棱梭状的无色水晶,柔软若流水、寸纱寸金的银鲛纱自发顶垂坠至堪堪及地,闪烁着丝缕清澈晶亮的银光,更有无数晶石错落镶缀,半遮他面容,只露出一双狭长冷清的眼,自持剑的双臂后缓缓睁开一片清黑银白。 泠泠筝声起,他足下轻移,踢起白雪,乳白色的月华裙子便开绽如花,亦旋起周身晶彩。 他本就青衣如松,这般一身寒色冰光,便如雾凇霜霰覆身,他着素袜起舞,舞步轻盈若雪花在风中飘落拂起,雪沙飞扬在他身周,一呼一吸,又有呵然轻雾萦绕,逸然如仙,掌中一双无刃长剑素银作柄、寒冰为身,舞动间更多些峻峭英气,因他本不是身段情态娇妩的男子,又非日练不辍的舞伎,如此持剑而舞,方不显得直硬笨拙。 虽只是慢舞,曼曼间,摇曳的晶光与时见的清冷长眸足以勾动人心,几乎令洪熙帝目眩神迷,偏偏这还不足,只见厉朝霰足下一转,劲腕一翻,冰剑带着雪花挽起一朵剑花,筝声渐急,他身旋亦渐急,一踏一翻,仿若流风回雪,卷起沙沙白絮,而仿佛是要再助他一力,天上倏然纷纷扬扬飘下些小雪——不,稍待才发觉有暗香袭来,细看才知,乃是洒下的白梅花瓣。 花雨中,只见他摇而仰身,冰剑霎然出于两侧,他静然不动,一如雪暴后仍攀崖岿然的青松。 不必再看、再听,厉朝霰也知道,他这数月来的苦练终于有了成效,今夜的他已将洪熙帝的目光尽数夺来,集于此身。 53 洪熙帝生辰这样的大日子,往年总是要在夏皇后的坤极殿过的,夏皇后抬举厉朝霰,便有他今年有孕在身,不能留洪熙帝于坤极殿正殿,又不肯便宜了魏顺仪、小夏充容等人。 果然,洪熙帝亲自走上新月楼,将一件雪白无瑕的狐腋裘披在他身上,含笑允他当夜伴驾。 厉朝霰当然知道,经此一事,他便再度大张旗鼓地成了夏皇后一党,因此方被洪熙帝牵入了飞华阁,便小心跪下,垂首道:“奴才知错,望陛下恕罪。” 洪熙帝撩袍落座在榻上,注视着他,轻笑一声,道:“本该生气的,瞧着你却是气不起来。” “皇后主子是后宫之主,凡有所求,奴才不敢拒绝。”厉朝霰低低说道,忽地抬起头,他犹带着面纱,一双长眼眼周以磨得极细的珍珠水晶粉末妆饰,显得明亮逼人,“可是今日是陛下的生辰,奴才身无长物,无可相赠,实在自愧。奴才…奴才很想在陛下的生辰陪伴在陛下身边。” 洪熙帝望着厉朝霰,轻叹一口气,伸手轻轻一捏他的鼻子:“罢了,你肯对朕用心就不错了。唉,你瞧瞧你,给朕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嗯?” 她这“嗯”的一声,低柔微哑,仿佛边缘带着柔软的毛刺,撩拨得人心底一痒,厉朝霰不由得闭上眼,身上微微打起颤来,洪熙帝见此生出几分满意,伸手将厉朝霰揽进怀里,飞华阁中蜡烛无几,只月光倾泻,雪光映照,其中厉朝霰身上鲛绡晶珠,折射开或清辉或柔光,摇曳之间,几令人目眩神迷。 54 厉朝霰成了台面儿上的宠君,便不能再留在洪熙帝身边做司墨,住到了坤极殿中的含辉轩。 临要走,厉朝霰前去御前叩拜谢恩,洪熙帝还颇有几分舍不得,将他抱在怀中,嘟囔道:“虽说是恩典,反倒见你少了,朕这个恩可是施亏了。” 厉朝霰眼中温和融融,道:“少见些,陛下好腻味得慢些。” “净胡说。”洪熙帝笑起来,去咬厉朝霰的耳朵,“朕什么时候能腻味了你?” 厉朝霰刚刚启唇,洪熙帝已压了一根手指在他唇上:“又要说那些容仪鄙陋、不配侍奉朕的胡话了。朕好歹也是天下之主,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怎么在你这里说话就是没有分量。朕觉得你很好,记住了,嗯?” 厉朝霰低低嗯了一声,洪熙帝才总算满意放过了他。 只是厉朝霰心底一片清明:今时今日她虽这样说,来日却未必还会这样想。他在夏皇后身旁服侍六年,几乎与她日日相见,倘若真如她所说,又怎会对他视如不见。 女子薄情,不过是哄人的话罢了。 55 夏皇后抬举厉朝霰,是要厉朝霰为他做事,只不过厉朝霰知道,对于洪熙帝来说,她既然没有废皇后的意愿,那么在夏皇后生产之前重新恢复帝后和睦,本就是必行之举,厉朝霰至多不过是个台阶罢了,因此倒也不用他说什么,洪熙帝便又过去一般常常去坤极殿用膳,更大张旗鼓地下旨,令礼部为皇后腹中皇嗣择选佳名,以昭恩宠。 洪熙帝下旨当日,卢珈送了夏皇后的赏赐来。 夏皇后赏得低调,不过绫罗金珠不一而足,其中最打眼的,是一件白玉送子观音,卢珈染着蔻丹的手满不在乎地将送子观音拿在手中,端详后向厉朝霰露出一丝冷笑:“这送子观音,可是皇后主子亲自挑给承衣小主的,大约是希望小主趁这几日得宠,抓紧生个一女半儿的吧。难得皇后主子一番心意,小主可要日日祭拜,每日瞧见这观音,便该知道皇后主子是疼小主的。要奴才说,倒还不如不生,免得这世上还要多条贱命。” 言攸看着卢珈的目光带着几分惊诧,厉朝霰到含辉轩后才到身边伺候的小宫侍凉儿年纪小,气得小脸通红地就要往上冲,被厉朝霰伸手拉住,淡淡道:“劳烦卢尚侍跑这一趟,昏定之时,我会亲去向皇后主子谢恩。” 卢珈笑笑,草草施了一礼便走了。 他走后,厉朝霰叹了一口气,对凉儿说道:“他是皇后主子身边地一等尚侍,我是承衣刀人,你在我身边也不得品等在身,你方才冲上去,又能怎么样?” 凉儿小脸儿气鼓鼓地:“可是他凭什么这般作践小主?” 厉朝霰伸手揉揉他头发,温声道:“他不过嘴上耍耍威风,你同他计较这个做什么。他本就与我有仇,皇后主子才派他来敲打我,他自然也不能说什么好听话。他也身不由己,你不要怪他。若是总要计较这样的事,那不是永远计较不完,反倒平白多些不对付的人。” 凉儿嘟着嘴,犹是不高兴的样子,言攸和厉朝霰瞧着却只觉得可爱,厉朝霰捏捏他的脸,道:“御膳房送了红豆圆子汤来,做得太甜,我不爱吃,你去吃了罢。” 凉儿这才露齿一笑,哒哒哒地跑下去了。 言攸替厉朝霰收拾着卢珈送来地礼,也拿起那尊观音,问道:“皇后赏你送子观音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是准你生育?他看着可不像那么大度的人。他腹中皇嗣,眼下可还未知女男,我瞧着他的决心,可是要把嫡长都占住。” 厉朝霰望着那尊送子观音,淡淡道:“他是要提醒我,我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要想在宫中活下去,除了依附他,没有别的办法。” 56 夏皇后生产,是在紧邻元日的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上午时夏皇后便发动了,然而他年纪大了,又是头胎,一直生到繁星满天,还是没能生下来。 中宫威严如此,一众宫君都不得不在平日请安的恪顺堂等待,连有孕在身的柳才人也不例外,又有甘太后和洪熙帝上座,只得谨言慎行,一刻松快不得。更何况,夏皇后能否诞下嫡长女即将揭晓,不少人心中都打着自己的算盘,心中也是一刻不得安定。厉朝霰坐在末位,只垂首端详着自己手上的珍珠戒指,倒好似是这屋中唯一一个云淡风轻的人。 待亥时,方见接生公从里头出来,他是宫中稳妥的老公公了,跪拜下去,平稳恭谨,此时此刻,坤极殿中已是众人屏息,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震耳欲聋:“恭喜陛下,皇后主子诞下皇子,父子平安。” 此话一出,众宫君难免心里一松,然而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皆是于脸上小心露出不多不少的喜色,起身行礼:“恭喜陛下,恭喜太后主子,恭喜皇后主子。” 甘太后似乎全然不在乎夏皇后诞下皇子意味着什么,只是将紫檀佛珠合在掌中,含笑道:“阿弥陀佛,皇后辛苦了。皇帝,你可要好好赏慰。” 洪熙帝应了是,甘太后便扶着宫人起身,道:“哀家乏了,皇帝还有政事,和皇后说几句话,记得早些休息。” 洪熙帝应是,对宫玶道:“你代朕送太后回长乐殿。” 甘太后走出几步,看看堂中众宫君,淡淡道:“你们也散了吧。” 一众宫君如蒙大赦,谢恩时比方才道贺时不知多了多少真心,待甘太后走后、洪熙帝入殿陪伴夏皇后,便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潘充容算得上是夏皇后党羽,又最心直口快,不由得发愁道:“怎么是个皇子呢?皇后主子这个年纪了,怕是不会再有生育了,这下,陛下恐怕不会有嫡出的皇女了。” 他这话道中许多人心思,却只见金承衣笑着向柳才人说:“我说什么来着,皇后主子这头生了,便是你了。我记着,你开春便要生了罢?眼下瞧着,谁也赶超不了你,你这头若是个皇女,那就是陛下的长女,又没有嫡女压着,可不是天大的福气了。”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如刀剑一般扎向柳才人高隆的肚子,柳才人不由得抬手紧紧护住小腹,苍白一笑,道:“我哪有那个福气。宫中太医来看,都说我怀的必定是个皇子。” “皇子好啊。”小夏充容朱袖掩口,盈盈而笑,“若是皇子,说不定可养在自己膝下,若是皇女,恐怕陛下和太后要为皇长女找一位身份高贵、能够教养皇女的养父呢。若无嫡女,皇长女便是顺位第一,总要一位德才兼备的父君照料才好。” 说着,眼风轻轻扫过魏顺仪。 小夏充容这话里的离间之意已摆到了台面上,然而计不在难深,好用即可,柳才人听了这话,脸色越发难看,魏顺仪只瞥小夏充容一眼,淡淡道:“倒也未必。太后主子出身也不过莳花宫人,教养出来的陛下,也一样文武双全。陛下未必就非要柳才人父女分离。” 小夏充容用计不成,却只是一笑,翩翩走了。 57 嫡皇子落地当日,便被洪熙帝赐名梓珍。 虽然只是生了一个皇子,然而夏家所得荣宠丝毫不逊于得了皇女,不单名贵的赏赐无数,甚至还有些鸡犬升天的意味,趁着元日,洪熙帝亲口提了些后宫的晋封,夏皇后一党中得宠的小夏充容进修华,厉朝霰进才人,不得宠的夏充容、潘充容都得了加俸,虽不比修华,却也不同于寻常充容了。甚至,洪熙帝为了显示自己对过往之事已经彻底没有芥蒂,下旨将冷宫里的肖氏复位才人。 可是谁都知道,夏皇后生下皇子,便使得夏家不但没有更进一步,反而走上了下坡路。 厉朝霰被夏皇后召过去时,依旧是穿青罗袍子,外头加一件厚厚的灰鼠裘,发式简单,只是插一支乌银红玛瑙梅花钗,算是添些喜气。走进坤极殿中,见许多赏赐礼品尚未来得及收起,尤其赠给小皇子的肚兜帽子,都是最轻最柔的婴儿锦,五颜六色,上绣些蝙蝠壁虎,都是驱邪祈福的精致花样。 夏皇后在月子里,只穿一件牡丹红寝衣,额上勒着八宝抹额,为求保暖,殿里除却地龙,还有只大狻猊暖炉,便是这样,也另加一件紫狐裘在身上,素来明艳的面容略显苍白,反倒有一番与平日不同的韵味。 厉朝霰恭谨行礼,贺道:“奴才恭贺主子,喜得贵子。” 夏皇后瞧他一眼,弯起薄唇笑道:“虽然还差一个册封礼,不过本宫已经在你封才人的朱册上加盖了凤印,想必现在满宫都称呼你为才人小主了罢,怎么还一口一个奴才地自称着,没得教人轻贱了你。” “既还差册封礼,便不算礼成。”厉朝霰恭顺垂首,淡淡说道,“且奴才虽封才人,也永远是主子的奴才。” 夏皇后笑笑,道:“你倒乖觉。” 那厢小皇子吃完了奶,犹是嘤嘤哭泣,被教养宫人抱给夏皇后看,夏皇后看着教养宫人怀里的婴孩,面上浮现出些许笑容,那笑容是厉朝霰从未在夏皇后脸上见过的温柔,仿佛夏皇后生下他,并没有使自己的后位岌岌可危。 “想来现在人人都在笑话本宫,只不过生下一个皇子。”夏皇后向着小皇子柔声呢喃,“不过是些眼皮子浅的**。本宫还远远没有要倒下。本宫还活着一日,就是他们越不过去的正宫。” 他说着,笑弯了眼睛:“是不是啊?珍儿?” 58 夏皇后的月子里,众宫君便是在甘太后的长乐殿晨昏定省。 众人在客月堂中等待甘太后驾临时,厉朝霰瞧见肖才人教人免了通报,悄悄地进来。他虽被放了出来,但夏皇后自知是自己逼迫了他,便不许他住回坤极殿,而是将他安排在偏僻的飞雨馆,而洪熙帝虽然将他复位,却也不曾去瞧过他,因此,肖才人眼下是真正的无依无靠,丝毫不敢冒头,低着头站在最边缘,身上只穿一件七成新的秋色裙子,头上也只一支玉石马蹄莲簪子,一声不敢吭。 可即便如此,魏顺仪瞧见他,还是恨得几要将银牙咬碎,冷冷道:“眼看着就是元日了,怎么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乱走。看来还是得多贴些红纸、放些爆竹,去去晦气。” 厉朝霰一反常态,上前轻轻施礼,青色衣裙恭谨触地,低声道:“顺仪主子慎言。陛下既已将肖氏复位,还望主子看在后宫和睦陛下才能安定前朝的份上,宽让些许。” “你同他,难道不是狼狈为奸?”魏顺仪挑眸看向厉朝霰,冷笑道,“哦,错了,将你们比作狼狈,都算是抬举,不过是同一个主子的恶犬罢了。” “顺仪主子此言差矣,”厉朝霰垂着眉眼,不卑不亢,“我等宫君,皆恭谨侍上,顺仪主子也一样,是以皇后为主。” 魏顺仪踏前一步,冷冷盯住厉朝霰:“厉才人好口才啊。” “魏顺仪。” 甘太后拄着龙头拐杖,缓缓从后堂走出,黑地缂金八宝抹额下狭长的眼眸抬也不抬,只淡淡道:“肖氏所为,哀家虽不齿,你失嗣,是哀家的皇孙,哀家也心痛,但复位肖氏,既是陛下御旨,你这般言行,岂非有不敬中宫、怨怼陛下之嫌?” 魏顺仪脸色一白,跪叩道:“臣侍不敢。” 然而甘太后的态度却没有任何缓和:“你是一品顺仪,更应当对皇后恭敬有加。既然如此,你便跪在这,将宫规诵读一遍,为后宫做个例罢。” 59 魏顺仪再不愿,也只得遵令,可谓是在众宫君面前受了一辱,于是众宫君明白,便是位及一品顺仪,且夏皇后如今难以生育嫡女,后宫的尊卑次序也绝不能乱,故而收敛了心思。 回去的路上,言攸悄悄道:“太后主子从不理后宫之事的,今儿个可算是罕见的大发作了。” 厉朝霰淡淡道:“后宫尊卑不能乱,本就是大事。太后维护的不是夏皇后的体面,而是宫中的规矩。” 言攸摇摇头,道:“那也不必如此疾言厉色。” “一则是夏家如今权势滔天,皇家也不愿与之生了龃龉,”厉朝霰垂首,望着自己衣角上绣着的梅花,“二则是,魏顺仪那日提起太后出身卑微,得罪了太后。太后本是名门甘氏之子,若非豪门恩怨,亦不至于入宫为奴,所以最忌讳人说他出身卑微,说陛下得位不正。” 言攸叹道:“那话的确是不该说的,但他是一品顺仪,妄议尊上不是小罪过,哪个宫君敢到太后面前嚼这个舌头?” “不一定是宫君。”厉朝霰抬首,望着长街上低着头往来的宫人,“先前陛下借口魏顺仪失嗣一事,削减了全宫的俸禄,眼下这后宫之中,不知多少人都因此记恨魏顺仪。” 言攸轻轻咋舌,道:“陛下心疼魏顺仪,却没想到会给他惹来多少麻烦。” “她想到了。”厉朝霰仰起首,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她明知道会这样,还是那样做了。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在乎。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60 眼看着便是元日,夏皇后只来得及将正月里的事张罗了一半,只得改由甘太后持凤印主持,诸事繁杂,本该由魏顺仪协理,然而魏顺仪彻底失去了甘太后的欢心,便是由夏修华协理,他年纪虽小,却办得井井有条,洪熙帝也对他赞赏有加。 如此,夏修华便将厉朝霰先前的风头盖了过去,但更令宫中众人不安的却是肖才人的复宠。 谁也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只是知道他违了规矩悄悄在夜里摸进了含章殿,一夜春宵,便使得洪熙帝爱不释手,夏皇后要以违背宫规问罪肖才人,她也只是教罚俸三个月,随后便借由赏赐补上了。 夏修华和肖才人得宠,洪熙帝便少往别人那里去,正月一月内,洪熙帝不过翻过厉朝霰的牌子两回,为此卢珈没少讽刺厉朝霰,厉朝霰却浑不在意,只因夏皇后虽然对梓珍也颇喜爱,但他性子不耐烦,宫规为防皇嗣与教养宫人关系过于亲近,只准宫人喂养不准陪哄,夏皇后哄不住梓珍,厉朝霰却有那个耐心,于是反倒是厉朝霰每日陪着梓珍更多,如梓珍第一次抬头等事,皆是厉朝霰见证的,如此倒也不觉闲。 梓珍一日日长大,在他满月后、满宫上下都准备着盛大的百日宴时,柳才人发动了。 柳才人身量本小,又因心情郁郁,终至难产,比夏皇后更要生得艰难,一天一夜之后,他终于生下了一个皇女。 消息传来的时候正是凌晨,夏皇后仍在沉睡,厉朝霰抱着梓珍轻哄,梓珍清亮的双眼渐渐睁不大开,言攸轻声来报,厉朝霰听了,只淡淡一抬眼,便又哄起梓珍,于轻哼的歌谣间轻轻道:“我知道了,下去罢。” 61 夏皇后得知自己的亲姐夏行阳上奏洪熙帝,请由自己抚养柳才人所出的皇女时,盛怒之下将坤极殿内的一对遍地锦大立瓶砸了个粉碎。 他虽知道自己很难再生育,但夏行阳甚至不曾与他商量便如此提请,对于一生要强的夏皇后来说,还是让他感觉十分耻辱。 为此,夏行阳专意进宫前来拜见夏皇后。 夏行阳同她那弟弟的相貌似了七成,是容貌极其明艳夺目的女子,穿一色官红朝服,宛若盛绽的凤凰花树。她来时,厉朝霰穿得一身湛湛的海蓝颜色,袖口缕金,作利落的箭袖,衣上大朵大朵,是洁白胜雪的山茶花簇,他薄施粉黛,缀一对青花玉石耳坠在颊边,更显得面容玉洁,在晚冬灰蒙蒙一片的苍凉中,显得格外亮眼,他自坤极殿向外走,恰在殿门处与夏行阳相遇,便是退后两步,屈膝一拜:“奴才见过夏大人。” 夏行阳脚步一顿,诧异道:“你是…厉…?” 旋即收整面容,拱手为礼道:“听闻小主将有晋封才人之喜,臣在此贺过。” 厉朝霰只静静点一点头,便自夏行阳身旁走过,往含章殿去,夏行阳不自觉望了厉朝霰片刻,方才举步向内。 含章殿内,洪熙帝亦是犹豫皇次女的去从。 “柳氏生产时伤了身子,朕虽命太医院尽全力,但阿良——穆医使,和朕交代了一句实话,柳氏恐怕活不到二皇女满月,便是朕从前没有想过,如今也不得不为二皇女找一位养父。”她抱着厉朝霰的腰,半压在厉朝霰身上,眉头微蹙,看着厉朝霰为她沏茶,“皇后很难生育嫡女,又本是二皇女嫡父,他提出想要抚养二皇女,朕没有道理不同意。” 茶香轻溢,沉静端宁,厉朝霰静静听完,见洪熙帝没有再说的意思,方缓缓道:“那陛下为何还未允准?” 洪熙帝叹道:“魏顺仪提出,皇后如今刚得了皇子,再抱养一个年幼的皇女,怕是照顾不过来。既然二皇女已经生在了蕙馥殿,不如就由他照顾。” 厉朝霰犹是不曾说话,只是将沏好的普洱倒出一杯,别扭地想回过身去递给洪熙帝,洪熙帝见他如此可爱,不由得微微弯了唇角,终是又叹一声,道:“到底,他没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怎么没的,谁不心知肚明。” 厉朝霰并不评论,他甚少穿海蓝这样鲜亮的颜色,益发显得侧脸明净如玉,洪熙帝忍不住去吻,冰凉的青花玉石轻轻落在二人耳畔,一点点被捂得滚热起来。 62 柳才人命不久矣。 大约是因此,厉朝霰难以入睡,辗转半夜,恰好次日是二皇女洗三,便干脆令言攸备下厚礼,早些前去蕙馥殿拜访。 他去得早,魏顺仪还未起身,使了些银钱,便进了柳才人的春锦阁中。 春锦阁曾经也是这后宫的恩宠所钟,其中陈设亦精致华贵,只是恩宠渐弛,人心亦散,失了洒扫维护,即便在初升的明亮晨光之中,一切也都灰蒙蒙地。 阁中柳才人躺在榻上,熟睡的二皇女就被他用双臂圈在怀中,他虽穿一件娇嫩的鹅黄色寝衣,却越发显得他脸色蜡黄,如秋后一触即碎的落叶,厉朝霰进去,他疲惫地抬起眼,只一眼,厉朝霰便能够从他黯淡的眸光中看出,他知道他会来。 “看看她,长得是不是很像我?”他勉强一笑,轻轻说道。 厉朝霰走过去,在榻边坐下,望着二皇女甜美沉睡的小脸,低声道:“很像。” 柳才人双目紧紧盯着厉朝霰的神情,道:“哥哥…你还记得……” “莺哥。”厉朝霰轻轻打断他,“你不必说这些追溯往事的话来费心打动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魏顺仪年纪还轻,往后若是有了他自己的皇女,必不会善待你的女儿。他不过是不想让皇后抚养陛下的长女,才极力要求抚养她。这些话我不说,也会有人到御前去说,即便没有人说,陛下心里也不会不明白。夏家的权势摆在那里,皇后又是中宫,想来最后还是要给皇后养着。你自可放心,我必定会尽力照顾她的。” 柳才人仰躺在锦枕上,泪珠从他眼角滑落:“哥哥……哥哥我真的好悔……” 他曾经得过宠爱,如今也生下皇女,然而他没有一日不是活在勾心斗角之中,竭力争宠,或是挣扎保命,最终,荣华富贵化为云烟,他成了彻头彻尾的输家,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保护,临去,心中是满满的遗憾和牵挂。 厉朝霰侧首,望向窗外渐染的春色,许久,终是不禁说道:“倘若那时,你说你不想做陛下的男人,是真心的就好了。” 63 正如厉朝霰所料,二皇女最终还是被迁至坤极殿教养,赐名宛祺。只是夏皇后本就是在夏行阳的劝说之下才勉强肯抚养二皇女,又是连自己的亲子都没有耐性照顾的人,最终二皇女大多数时候亦是厉朝霰帮衬教养。 柳才人逝世,是在春天彻底到来之前,厉朝霰没有再去看过他,只是向掖庭司要了一只黄鹂鸟儿,带一个善养鸟儿的宫女黄羽,将那只黄鹂鸟养在含辉轩后的竹林里,那只黄鹂鸟儿还幼小,毛绒绒地嫩黄一团,厉朝霰怕它受不得春寒,还特意用一块好黑貂皮子垫在它窝里。 含辉轩最喜欢那只黄鹂鸟儿的莫过于凉儿,厉朝霰坐在廊下,看着凉儿用长柄漆雕红勺给黄鹂鸟喂熬软的小米,眼里带上了几分淡淡的笑影。 言攸看着厉朝霰清冷的侧颜,片刻,轻轻说道:“小主是真心疼凉儿这孩子。从前小主看柳才人时,也是这样的目光罢。” 厉朝霰看着回头嫣然一笑的凉儿,又垂首看着怀中睁着一双黑亮眼眸打量着世界的宛祺,淡淡道:“他入坤极殿第一天,我便知道他是魏顺仪的人,他的忠心归属魏顺仪,与我之间从来有一层隔膜,两个人都是虚情假意,小心提防着对方,暗中勾心斗角,他从不真心把我当作哥哥,我也没有一日将他视作弟弟,怎么能是一样的呢。” 言攸也瞧着宛祺,这孩子的相貌,当真很有几分像她的父亲:“你不过是嘴硬罢了,天底下最心软的人就是你了。柳才人虽做过些对不住你的事,但算星盘一事,虽无实证,若他告到皇后那里,皇后未必还肯像如今一般信任你。你吩咐黄羽出宫后为他烧些纸钱,我也听见了,如今他不能再害你了,你便还把他当作弟弟看待,连带着祺儿,你也视如己出。” 厉朝霰自嘲一笑,道:“心软是何等奢侈之事,我未必敢做。” 但究竟,他还是极罕见地向洪熙帝开了口,恳请洪熙帝于他册封才人、小夏充容册封修华行册封礼的同日,追封柳才人为充容,并恩赏柳才人母家一个仅剩的妹妹,准她从军,在潘充容母亲的亲随中编制训练。 柳充容灵木出宫当日,厉朝霰穿青莲色四品朝服,立在角楼目送,待瞧不见了,便将手中那杯竹叶青酒泼洒在地上。 洪熙帝不知何时来了,从他身后抱住他,轻轻说道:“宫中向来如此,没有什么善恶好坏,也没有什么恩惠亏欠。送过了,就忘了罢。” 厉朝霰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自己心里都不清楚,此时此刻的他究竟有几分是要演给洪熙帝看,让她放心自己教养宛祺,有几分是要演给言攸看,让他知道自己不会亏待了他,有几分算作是酬谢柳才人以命生下二皇女这颗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棋子,又或许,全部是出于他自己的真心。 他只知道,他终于抓住了几分微薄的依靠,彻底地踏入了棋局之中,落下了一个漂亮的开场。 64 洪熙六年冬,大雪。 起先还有些喜欢溜须拍马的御史上奏称瑞雪兆丰年,还写过几篇堆砌辞藻无甚含义的赋文歌功颂德,但很快便发觉势头不对,连京都也有民房被大雪压塌,饥民流离。待到灾情传到洪熙帝案上,便已是地方州府解决不来的,其中不乏几封请罪的折子。 正因为如此,原本应当好好热闹一番的年节包括皇次子梓珍的生辰都被洪熙帝下令节俭,过得很有几分草率冷清。 不过于后宫众人来说,雪灾还不如开春后即将举办的选秀来得揪心。 论起来,洪熙帝的后宫也有些日子没有新人了,上一回还是夏修华进宫的时候,然而没有新人的加入并不代表后宫就风平浪静,甚至这两年来,有些胆大耿直的御史进谏,矛头直指洪熙帝的后宫。确切地说,是洪熙帝后宫中的肖才人。 除夕一大早,厉朝霰一手牵着皇次子梓珍、一手牵着皇次女宛祺,跟随着夏皇后前往含章殿请安的时候,恰巧遇见肖才人从含章殿中走出来,一面走着,踢起翡翠色绣大朵紫红芍药花朵的留仙裙摆,将里头勾人鲜艳的朱红里裙露出到及腰处,一面扶正发髻上歪了的一支红蓝宝嵌赤金蝴蝶簪子,纤长的手指卷着媚态,把紫狐裘的攒金丝玛瑙扣子扣上,白皙面容上胭脂妆粉微微汗湿融化,却益发显出些风情。见了夏皇后,他只懒懒上前随意一屈膝,道:“皇后。” 夏皇后长眉紧蹙,冷冷道:“肖才人不在乎自己的脸面,也该顾及陛下的脸面,这般轻浮,像什么样子。” 夏皇后斥责,肖才人却不见丝毫惧意,反而抬起一双带着恨意的明亮眼睛,道:“臣侍向来如此,又不是一回两回,皇后主子也该习惯了罢。臣侍是陛下的后宫,第一要务是伺候陛下,陛下喜欢,臣侍自然遵旨了。皇后主子既然是皇后,自当体谅陛下,难不成还不与陛下一心不成?” 说着,他掩口一笑,道:“哦,是了,要么就是皇后主子与陛下久无激情,早忘了情动不能自制是什么滋味。” 他这话说得踩在了夏皇后的痛脚上——倒不是说夏皇后失宠,其实夏皇后所得宠爱多年不衰,已是皇后中难得,只是他以高龄生育皇次子到底伤了身子,极力调理,仍是时常不便伺候洪熙帝,宠爱旁落,实属无奈,也是为此,他不得不抬举着厉朝霰些,留洪熙帝在坤极殿中,毕竟且不说魏顺仪和夏修华得宠,肖才人就凭借洪熙帝宠爱在宫中横行霸道,年底洪熙帝择给各宫君的节礼里给夏修华挑了一对珊瑚手镯,他看着喜欢,竟也强要了过去,好在夏修华素来不计较这些,还另送了一对珊瑚宝钗给他。然而肖才人得意的表情还未笑开,夏皇后抬手便给肖才人一个狠辣的耳光,将肖才人打得歪倒在地。 肖才人捂住脸,咬牙切齿道:“皇后主子太过分了罢。” 夏皇后冷笑一声,道:“陛下惯着你,也不过是留你在身边。你给本宫好好记着,本宫是皇后,你不光是陛下的奴才,还是本宫的奴才。你只管到御前去说,本宫打了你,你看陛下会怎么处置。” 肖才人似乎也知道利害,只咬住嘴唇扶着奴才起身,匆匆走了,连厉朝霰向他施个平礼都没有回礼。 65 殿中,洪熙帝倒是衣冠整肃,一丝不乱,手中持着一本奏折观看,看见夏皇后一行人来,露出个温和的微笑,风华气度,令人心折:“梓珍,宛祺,到母皇这儿来。” 冬日寒凉,厉朝霰小心把两个孩子穿成了两只毛绒绒的小团子,梓珍穿色泽如火的红狐裘,益发衬出小脸儿的明艳,宛祺则穿黑貂裘,显得小脸白皙,一双圆圆的杏眸黑亮黑亮。洪熙帝抱起梓珍,又伸手摸了摸宛祺的发顶,向夏皇后笑道:“冬日里最容易受凉,难得你将这两个孩子照顾得这样好,辛苦你了。” 夏皇后含笑,耳边的红宝石蝶恋花耳坠火彩熠熠,衬着他明艳大方的笑容,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耀眼:“原是臣侍的分内事,担不得陛下夸奖。” 仿佛是妻夫举案齐眉的和谐景象,洪熙帝面上却闪过一瞬的不自在,厉朝霰便知道,她方才那话不过是找个由头,希望能让夏皇后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易于接受一些。 果然,只见她面上一派淡淡的喜悦,道:“昨夜朕本翻的是昕儿的牌子,不过瑶华殿禀上来,说昕儿有身孕了。他是你弟弟,朕正想着早些去告诉你,和你同享这好消息,你便来了。正好,朕想着,除了寻常赏赐,他这修华的位分已有些年头了,也该晋一晋。” 夏皇后的脸色当然并不好看。 他从前得意惯了,然而魏顺仪一入宫,便几乎与他平分秋色,虽至今无所出,却在入宫两年内位至一品顺仪,更得洪熙帝无限怜惜,夏修华虽不似魏顺仪那般锋芒毕露,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却已悄无声息地将协理六宫之权握在了手中,如今更怀了身孕。倘若他以一品顺仪身份诞下皇女,其序齿虽在皇次女宛祺之后,生父出身却远高于宛祺。 更要紧的是,那将会是一个流着夏家血脉的皇女。 只是他到底没有当面暴露,而是故作平易地一笑:“后宫规制,许有一品顺仪一员,二品修华三员,三品充容九员,四品才人二十七员,承衣刀人八十一员,眼下魏顺仪已据一品顺仪位,倒教臣侍不好办了。” 洪熙帝摆摆手,道:“这些原就是朕登基后新改制的。不如这样,往后便是顺仪三员,修华九员,充容二十七,才人八十一,下头承衣刀人本无品阶,不限数就是了。” 其实以洪熙帝的性子,二十七、八十一这等数字是满不了的,改制最要紧的,无非是几位顺仪、几位修华,这些一殿主位才是真正得宠,能荣耀家族、分理宫权威胁到夏皇后地位的人。这般改制,夏皇后必定是不愿意的,然而甘太后与洪熙帝素来也重视后宫尊卑,魏顺仪先前也因此受了规训,若要拿出理由来拒绝后宫改制,夏皇后亦不能占理。更何况,从前后宫改制,便是夏氏家族携权势暗中威逼的结果,如今的洪熙帝却已不是刚登基时年轻根基不稳的洪熙帝了。再加上洪熙帝本就是为了晋封夏修华,只怕夏氏一族也不会站在夏皇后一边反对。夏皇后看得出她心意已决,便不得不退让三分:“那么,臣侍问一问父后的意思,代陛下拟定章程罢。” 洪熙帝笑笑:“辛苦皇后了。” 说罢慈爱地垂首,对皇次子道:“母皇记得珍儿喜欢七巧板,母皇给珍儿拼一只小兔子好不好?” 厉朝霰静静立在二人之侧,一如过去许多年那般,一身青衣,轻易难以在帘边发现了他,他的手指慢慢地捻着衣角,不动声色。 66 除夕夜里自然是守岁,宴会盛大,厉朝霰甚至没来得及跟洪熙帝贺一句元春,至初一夜里,洪熙帝本是歇在夏皇后殿中,刚入夜,厉朝霰却听见有人敲他后窗。 他微微一顿,迅速拢了拢头发,拿了支水晶雪花簪子戴上,打开窗户,果然见洪熙帝攀着窗站在窗台上,红梅色常服镶滚的黑貂出着银针般的风毛,被夹着雪沙的风剧烈吹拂,益发显得她的笑容骄傲艳烈,正如枝头傲然盛开的红梅,令人如何不心折。她歪头,笑道:“不请朕进去吗?” 厉朝霰耳朵红得滴血,向后退了半步,洪熙帝便跳了进来,一把将朝霰抱在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叹息于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气。 “陛下…不是歇在皇后主子那里了么?”厉朝霰垂着眼帘,低低问道。 “朕同他说了,朕因雪灾一事烦心,想自己走走。”洪熙帝说着,将厉朝霰一把横抱起来,坐在窗下,便把厉朝霰放在膝上,将他双腿放在自己双腿两侧,面对着自己,紧紧搂住厉朝霰的腰,微凉的脸颊贴在厉朝霰的脸颊上,“朕走了一会儿,想起前几年旱灾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出来走,结果遇见了你,一时间实在想见你,又怕人知道了给你惹来事端,便悄悄翻进来了。” 厉朝霰略显僵硬地抬起手来,轻轻顺顺洪熙帝还带着雪珠的长发,道:“陛下忧国忧民,臣侍若能为陛下排解一二,是臣侍的福气。” 洪熙帝道:“是么?原是朕自己受制于人,才……” 她似乎觉得失言,并不再说,抬起一双清亮凤眸,一手从厉朝霰裙摆下摸过去,向厉朝霰笑道:“昨日他们来报,夏修华有身孕了,朕就在想,你什么时候也给朕生个孩子就好了。最好是个冷静持重的皇女,来日好为朕分忧。” 厉朝霰轻轻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67 夏修华封顺仪的旨意正式下来,瑶华殿便是门庭若市。厉朝霰前去拜贺的时候已过了半日,然而夏充容、潘充容、邵承衣等人还在陪着夏顺仪说话,夏顺仪倒也还没累,穿一袭尊贵的杏黄颜色,两鬓流苏垂肩,捧着一碗牛乳血燕羹笑吟吟地坐在上席。 潘充容抬手捻着耳朵上的翡翠珠坠,禁不住地叹道:“顺仪主子入宫才三年,便已是顺仪这样显赫的位分了,可见陛下看重。” 夏顺仪只笑笑,道:“我哪比得上魏顺仪,他封顺仪,可用了两年没有?” “那怎么一样呢?”夏充容急急道,“为了封顺仪主子这一品的位分,陛下可是特意将后宫品阶改制,更何况顺仪主子您是有孕加封,魏氏……” 夏充容没有说完,然而谁都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当初的魏顺仪,是以小产的惨痛代价换来的那一品顺仪的位子,至今时日也不短了,却始终没有生育,如今的夏顺仪却很有可能生下皇女,且是流着夏氏血脉的皇女,说不得要比夏皇后的养女还要来得与夏氏亲密。一个至今膝下空虚的顺仪,和一个怀着身孕炙手可热的顺仪,彼此分量如何,宫中众人自会掂量,只怕魏顺仪宫君中头一份的日子已不再了。 厉朝霰坐了一会儿,夏顺仪便推说累了,让众人告退,却着意看了厉朝霰一眼,厉朝霰出去绕了一圈,便又回到了瑶华殿中。 夏顺仪见他回来,露出个天真烂漫的娇艳笑容,道:“厉才人是聪明人,必定知道,夏长要与本宫翻脸了。从前你是夏家的人,伺候夏长与伺候本宫,都是一样的,便是有所冲突,也不过是些争宠的小事,可如今不同,夏长必定容不下本宫腹中孩儿,而本宫绝对不会放弃本宫的孩子。” 厉朝霰垂首看着自己的掌心,淡淡道:“即便皇后主子有命,臣侍也不会伤害顺仪主子的孩子。” 夏顺仪方要张口,厉朝霰却又打断他,抬起一双冷若寒冰的长眼,定定道:“同样,臣侍也不会伤害宛祺。” 夏皇后如今二十有七,想要生育已是难如登天,想要稳坐太后之位,必得养他人之女在膝下,若是皇次女没了,夏家手中就没有了皇女,夏皇后便不得不等夏顺仪生育后再做打算,但夏顺仪一旦平安生产皇女,局势对夏皇后来说便凶险了许多。自然,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宛祺夭折。 夏顺仪状似自然地笑笑,举起茶杯遮去半张脸容:“厉才人真是聪明人。” “不过顺仪主子若只是为自保,那臣侍倒可以帮顺仪主子一把。”厉朝霰缓缓垂下眼,拇指指腹轻轻摩挲过指环上的珍珠。 68 夏顺仪有孕,待正月十五的元宵宫宴料理完,便自个儿跑到甘太后和洪熙帝处禀了话,说自己无暇分身,将协理六宫之权交回夏皇后手中。 他做足了恭顺懂事的姿态,至于夏皇后,起码表面上要显得为皇嗣着想,也不好拒绝,便是在厉朝霰带着两个孩子在坤极殿中玩耍的时节,随手拿起个散在桌上的拨浪鼓摇晃了两下,又丢到一边,问厉朝霰:“他怀着身孕,更应当想方设法将宫权攥在手里护自己周全才是,怎么这般轻易地就交付出来了?” 厉朝霰微微一顿,将一只七彩蹴鞠递给梓珍,示意宫人带两个孩子到外间去踢,抬起头来,淡淡道:“夏顺仪协理六宫已不是一日两日,总有些人是卖他面子的,夏家在宫中的人,也总有些是愿意站在他一边的,何况他如今有身孕,就算没有宫权在身,提出查验饮食之类的要求,宫官也没有理由拒绝,虽然不合规矩,但就算禀到太后、陛下那里,也必不会责怪他的。他交出宫权,便是极大程度上地尊敬了皇后主子您,占住了理,只怕您反倒受了牵制,轻易动他不得。” 夏皇后冷笑:“大不了再推他一回就是。” “此招主子您已用过一回,再用只怕不能再在陛下处摆脱嫌疑。”厉朝霰低低说道,“更何况,夏顺仪腹中的是夏氏的皇女,若是您惹怒了夏家……陛下年轻,夏家多的是可以生育皇女,继位中宫的公子。” “照你的意思,本宫还动不得他了?”夏皇后斜眸看向厉朝霰,鲜红的指甲掐进身下的软枕里。 “鹬蚌相争,渔者得利。魏顺仪一骑绝尘久了,岂能甘心夏顺仪后来居上。眼下宫权在主子您手中,倒也无需您亲自动手,只需卖个破绽给魏顺仪,他必定动心。您只需要扮演贤惠大方的皇后即可。”厉朝霰奉一杯茶水给夏皇后,依旧是恭敬平稳,“正如臣侍所说,能为夏家生育皇女的公子还有很多,您要想坐稳皇后的位子,就要让夏家认为,不论送谁进宫来,您都会护着他和带有夏家血脉的皇嗣,您,才是最适合坐在皇后这个位子上的人。” 69 先前洪熙帝说想要厉朝霰给她生个皇女,厉朝霰本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近些日子多宠幸了他几回也只是一时兴起,谁料这日他到含章殿去,却见穆医使坐在洪熙帝对面,洪熙帝一瞧见厉朝霰,便满面悦色地把手里的茶盏搁下,招手示意厉朝霰过来,拉他坐在自己身边,对穆医使说道:“过来过来——你给他瞧瞧…或者算个宜嗣的日子给朕。” 厉朝霰瞧着洪熙帝,不自觉地有些惊讶:她竟真想算个他易孕的日子出来,好给他一个皇嗣。 只可惜他知道,她的心思必定是白费。 抵不过她的盛情,他淡淡伸出手,挽起霜蓝袖口,搁在臂枕上给穆医使把脉,穆医使才按上他脉象便拧起了眉头,又取他另一手按了片刻,洪熙帝看出穆医使神色有异,倾身问道:“怎么?可是他身体有恙?” 穆医使没有理她,而是抬起一双水银般的眼睛,直问厉朝霰道:“你喝过大寒汤?” 厉朝霰平静道:“是。” “大寒汤?什么是大寒汤?”这名字已让洪熙帝觉得不妙,然而还是不自觉地问道。 穆医使一面收起诊脉医具,一面道:“大寒汤本是御赐毒药,若是皇帝临幸了不喜欢的宫君宫人,只需说一句‘不留’,自然有人会呈上大寒汤给此人灌下。后又成了宫侍之间流行的私刑,因宫侍名义上是皇帝的男人,其中若有和太医、侍卫私通者,宫侍便会以大寒汤灌之。不过到了你登基之后,皇后整治后宫私刑,大寒汤这东西便攥在了他手中。”他说着,看向厉朝霰,“专用来赐与出身卑微的宫君或受过临幸的宫侍。” 洪熙帝脸色已然十分难看,但穆医使还是说了下去:“服用过此汤后,子殿便如同寒冬腊月的厚冰深雪,任何种子都会冻死其中,不能发芽,终身于嗣无望。” 厉朝霰轻轻闭上了眼睛。 洪熙帝牙关紧咬,片刻,才伸手抓住云淡风轻的厉朝霰的手,问:“是皇后?” “陛下。”厉朝霰双手交叠,将洪熙帝的手合在掌心,嗓音低而柔哑,“请您不要追问。一切都是臣侍自身的罪孽,倘若您一定要问,还请您赐臣侍一死。” 洪熙帝没有再提起这一桩事,她的回应仅仅是沉默地赏给了厉朝霰一匣子珍珠,那珍珠圆润明莹乃是上品,其中一颗格外硕大,色泽亦红润些许,言攸瞧了一眼,便向厉朝霰惊叹道:“这原是我做司墨时滨海贡来的珍奇之物,名叫应萱珠,乃是在同一只珠蚌中发现的,大珠为父珠,小珠为子珠,不论大珠在何处,小珠都会向大珠而行。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罕见东西,贡来的时候,陛下还教好好收起来,想要等着太后整寿当作寿礼的。” 厉朝霰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拈起那枚大珠,果然盒中小珠皆向大珠移来,他浅浅一笑,那笑容似阳光下的霜花一朵,顷刻便消散了。 “收起来罢。”他说。 70 这日厉朝霰哄着宛祺睡下了,言攸禁不住问他:“那大寒汤…” “大寒汤无药可解。”厉朝霰穿一色温润的藕荷色寝衣,抱着沉睡的宛祺,侧颜在昏黄的烛光中显得既温和又冷清,“我看遍了杂记医书,没有一本说,大寒汤能解,只说若煮羊花,或可缓解。然而倘若真的能解,先祖玉贵傧得宠至斯,日煮羊花只怕可论斤计,终究还是一生无出。” 言攸故作叹息:“小主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这事还让陛下知道了,只怕往后的路会更难走。” “是啊。”厉朝霰状似云淡风轻地说道,“我不像肖氏,懂得那么些花样,之所以受宠,多少有她希望我能诞育皇嗣的原因,如今她知道了,便更要艰难。” 果真如厉朝霰所说,他虽得洪熙帝重赏,但洪熙帝待他似乎与从前不同了,不再那般言笑自如,厉朝霰倒是只作不知。到底他也有别的事要忙——夏顺仪那头,交付了宫权便是安心养胎,然而瑶华殿似乎永远也不得安生,今儿是奉上了药性相冲的食物,明儿是掖庭司送错了香料,后儿是路中结了冰险些滑倒。 这里头自然有不少都是夏顺仪自己的手笔,然而看在夏皇后和魏顺仪眼里,便都猜测是对方下的手,而几次之后,洪熙帝仍旧怜惜夏顺仪,却也终于是恼怒了,将夏皇后召到含章殿去发了一通火,说是这六宫在夏皇后手中竟无一日宁日,远不如夏顺仪协理之时来得消停,甚至连夏皇后若是管不好,便不如将凤印交给甘太后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厉朝霰前去伴驾之时,言攸扶着他走在刚扫清积雪的宫道上,低声叹道:“皇后主子与陛下妻夫结发,到如今恰是七年,说不得就是七年之痒呢。总归,陛下从未对皇后主子如此疾言厉色,是错不了的。也不知皇后主子那个性子,是否真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只怕这会儿已经恨上夏顺仪了罢。” “家世,容貌,才学,宠爱,皇嗣。真正能威胁到他地位的,这么多年来便只有夏顺仪一个。”厉朝霰淡淡道,望着不远处,亭中负手等待他的洪熙帝,缓缓舒出一口气,“也不枉我以大寒汤之事,在陛下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数十步后,他走入亭中,方屈膝未及道礼,洪熙帝已回过身来,微皱着眉道:“你来了。” 说罢伸手牵起厉朝霰的手,拉他往寒梅苑的重重梅花之中走去。 71 夏皇后受了洪熙帝斥责,一时怨愤,便与洪熙帝生了隔阂,洪熙帝来用膳时,他便是一言不发,更不肯动筷,然而洪熙帝前朝又出雪灾赈灾后灾民□□一事,无心哄他,便是转身就走。帝后失和至此,也是宫中从未有过的,有些胆大舌头长的宫人,甚至在背后讽刺夏皇后,说他已是二十七八的岁数了,哪里还能有年轻时宜喜宜嗔的可爱,如今还这般拿捏作态,谁愿意哄他。这话传到夏皇后耳朵里,他更加怒不可遏,然而为中宫颜面,越发不肯放低姿态,向洪熙帝示好。 再者洪熙帝已说出让他将凤印上交甘太后的话来,他争不到恩宠,便更不得不为了保住凤印,事事亲力亲为,想法子保住夏顺仪的龙胎,保住宫闱的宁静。如此,他更没有时间陪伴照顾两个孩子。 是以他召厉朝霰去坤极殿见他时,已是深夜,厉朝霰走入殿中,只见夏皇后支着额头侧坐在烛火中,身边堆着几叠宫卷,他鬓发微微散乱,鬓边一支玛瑙宝钗将堕不堕,朱红寝衣的袖角翻卷,堆叠在按着额角那手的臂弯,眼下他紧闭着眼睛养神,眉间竟挤出一道深皱,那一瞬间,他身上没有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后的威仪、宠爱深厚的润泽,而是单薄而疲惫,已经现出了初老的痕迹。 直到厉朝霰开口道礼,夏皇后方知道他来了,手指捻一捻宫卷,道:“临交权前,夏昕在这宫卷里做了不少手脚,然而即便现在拿到太后陛下那里,他只推说孕中没有理清,本宫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如今,他是太得意了。” “太尉大人可还站在主子这边?” 夏皇后皱着眉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臣侍问,太尉大人可还站在主子这边?”厉朝霰垂首淡淡道,“夏顺仪的父亲赵氏在夏府中多年恩宠不衰,今年赈雪灾,陛下没有派主子的姐姐夏行阳夏大人去,而是派了夏顺仪的同胞姐姐夏舞雩前去,在夏家看来,这自然是因为夏行阳大人已经历练有成,若能将夏舞雩也提拔上去,夏家便更加显赫。可是夏舞雩受到提拔,对主子您来说未必是好事。倘若夏顺仪生下皇女,只怕夏家会有人以夏舞雩为首,转而支持夏氏所出的皇女。” 厉朝霰此言切中要害,夏皇后的面上聚起阴云,咬牙切齿道:“赵氏父子,虽然表面上恭顺,自幼便与本宫和父亲不对付,既然入了宫,必不肯老老实实屈居本宫之下。” “区区夏舞雩,年纪尚轻,不见得能威胁到主子您的地位,毕竟您在前朝也有夏行阳大人的支持。”厉朝霰说到这处,顿了一顿,小心看着夏皇后的神色说道,“所以臣侍才问主子,是否有把握得到太尉大人的支持。若是万一,太尉大人站在了夏顺仪一边,主子便岌岌可危了。” 夏皇后长长的凤眼微闭,再睁开时,已是凌厉地挑起。 72 “小主当真说动了皇后,要给夏太尉找个小侍么?”言攸伺候厉朝霰散开一头漆黑长发,用玉石梳子慢慢理好,预备着一会儿沐浴。 “这不过是第一步罢了。”厉朝霰闭目养神,“夏济寒那个人,虽然风流多情,却是极其自律,她的铁则,更任何人冒犯不得,只是为掩人耳目,她常常作出一副美色当前便听之任之的姿态,更不止一次故意在美色上吃亏,向陛下让步。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官至一朝太尉,权倾朝野。皇后与夏行阳必定抵制不住想办法将夏济寒拉拢到自己身边阵营的诱惑,必会想法子在夏济寒身边塞人。然而夏济寒是绝不容许这样的事的,就算是原本还有意保住皇后的名位,此后也会生出不虞。这对皇后来说,是一步死棋。” 言攸伸手探过浴桶中水的温度,服侍厉朝霰起身,将他肩上青衣接下,道:“那此计不成,皇后难道不会怪罪小主?” “他到时只会以为自己侥幸提前看出了夏太尉不打算站在自己一边,不会知道是自己亲手将夏太尉推走的。”厉朝霰缓缓将身子浸入热水之中,微微舒一口气,却看见言攸端了一盆色泽明黄耀眼的羊花过来,道,“你做什么?” 言攸手指扣着盆缘扣得发白,努力笑道:“虽不一定有用,终究还是煮了的好,就当是…死马当活马医嘛。” 厉朝霰摇摇头,道:“是药三分毒,何况是这羊花,本身就有大毒——你从哪儿弄来的?” 言攸道:“是我托了宫玶,悄悄从外头带进来的,不敢让人知道,免得漏了小主被下了大寒汤的消息。” 厉朝霰蹙眉道:“我知你心意,可此物还是麻烦,你须尽数拿回去,一丁点儿也不能少。往后万不可再背着我做这样的事,可明白?” 他极少对言攸这样疾言厉色,言攸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低下头去,道:“奴才知道错了。” 厉朝霰长长叹息一声,仰首浸在热水中,片刻,道:“罢了,还是我去。” “小主?”言攸迟疑道。 “我原也有别的事要求她。”厉朝霰闭上眼睛,眼前便闪过那男子温柔至极的相貌。他原不想利用人,如今却也不得不利用人;他原不必手上染血,到头来,也终不能如愿。 73 洪熙帝与夏皇后生了龃龉,又得知了厉朝霰不能生育一事,待厉朝霰同过去确有了许多不同,这日她和潘充容饮宴,不知怎么的就听潘充容说起,去岁除夕宴上他酒醉退场,未曾得见厉朝霰的一曲剑舞,于是随手一挥,教宫玶到坤极殿来请厉朝霰,让他到翠保殿去为潘充容舞剑。 凉儿听宫玶说了御旨,气得小脸儿通红,道:“我家小主再不济也是个才人,不是什么歌伶舞伎,充容主子也不过高我家小主一品,凭什么他一句话就要我家小主给他跳舞去!” “凉儿!”厉朝霰厉声喝止,垂首向宫玶道,“这孩子年纪小,平日里让我惯坏了,还请宫大人不要和他计较。” “微臣倒是不在意,只是你家小主在宫中本就日子不易,你这孩子往后说话做事还是小心些的好。”宫玶淡淡说道,又看向厉朝霰,“其实充容主子不过随口一说,起了兴的是陛下。对小主来说,倒也未必是坏事。” 厉朝霰微微点了点头。 然而他修长手指还是不由得捏着袖角微微打颤,亦不肯作舞衣装束,只选雪白颜色、霜花纹样的散花水雾裙子,再穿色泽淡若烟雾的玉石蓝长衣,衣上昙花将开未开,衬着他面上云淡风轻的神情,益发显得意懒心疏。 宫玶自镜中打量厉朝霰一眼,垂首道:“小主。” 厉朝霰轻轻一笑,道:“也是。既已要舞,又何必矜持拿乔。” 说罢取墨蓝烟黛画出长眉入鬓,选一对缀着长长深蓝流苏的青花玉扣缀在袖角,又将一对水晶鸦翅钗簪在两鬓,益发显得眉目峻峭清冷,长眸锐利若寒水冰凌。 到了翠保殿,见洪熙帝穿一色鹅黄浅紫的家常衣衫,坐在垂有锦帘的八角宝檐亭子里喝酒,瞧着倒像是和三两好友吟诗作对的富家女郎,神情温和闲适,倒是潘充容,一色翡翠衣裙又珠翠满头,正经是宫君模样,不过坐在她对面却不自在极了,仿佛亭中石凳上不是包了锦垫而是扎了针,一瞧见厉朝霰来,险些跳起来,然而只得是勉强持重,向厉朝霰投来抱歉的目光。 洪熙帝没有叫上前,厉朝霰便只是远远地施了一礼,待管弦声起,便应声而舞。 心绪不同往日,舞便也不同往日,益发清冷,舞毕之时,仿若弃世姮郎,即将向遥月广寒飞去。 厉朝霰低低垂首,微微屈膝作礼,片刻,听得洪熙帝轻叹:“一年未舞,倒是未见生疏。” 厉朝霰轻轻咬唇,片刻道:“臣侍惫懒,到底还是生疏了,陛下谬赞。” 洪熙帝轻轻笑笑,道:“你啊……下去罢。” 74 次日散了请安,潘充容便立即到含辉轩来等着厉朝霰,厉朝霰安置好两个孩子问凉儿的时候,凉儿摆弄着手指上的琥珀戒指,低低说道:“奴才知道小主待奴才好,所以奴才更不愿意别人欺负小主,处处都想护着小主,可是奴才也有分寸,宫大人说的话,奴才听得进去,潘充容今日过来,奴才瞧着他是真心要道歉,所以好好招待他了。” 厉朝霰浅浅笑笑,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好孩子。” 轩中,潘充容是如坐针毡,一瞧见厉朝霰进来,也不顾及礼仪,快步走上前来拉住厉朝霰手臂,切切道:“厉才人,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想着我随口一说,陛下竟会……” 他话刚出口,瞧见厉朝霰虽云淡风轻,凉儿却脸色很是难看,想一想,觉出自己说得好像自己随便一说洪熙帝便把厉朝霰叫来跳舞似的,连忙住了口,又道:“总之是我不对,我…我本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听人说你剑舞得好,你也知道,我就喜欢舞刀弄剑的,所以……” 厉朝霰轻轻拍他手背,道:“充容的意思朝霰明白,万请不必在意。” 潘充容这才舒一口气,道:“我是真心要道歉的,又怕我笨嘴拙舌的说不明白,还好朝霰你善解人意,宽宏大量。” 厉朝霰温声道:“只是让充容见笑了。” “哪能呢。”见厉朝霰接受了道歉,潘充容放松了许多,笑着轻轻一搡厉朝霰,“我知道昨日这事实在是对不住你,虽不会那些骈四骊六的,也凑了些好话一股脑地都告诉陛下了。” 他说得无心,厉朝霰却留了意,耳尖微红道:“陛下怎么说?” 潘充容一面拉着厉朝霰往他带来的礼物那边走,一面笑道:“能说什么?自然也是说才人跳得好了。你那剑舞,凡是会武的人都瞧得出来,是有打小的功底的,虽然有些生疏,可是瞧得出也时不时练着的。哦对了——陛下还问我,认不认得出才人自幼学的是什么。” 厉朝霰心中猛地一紧,面上血色消退,嘴唇微颤地问道:“充容认得?” 潘充容浑然不觉,只笑道:“我虽武艺不济,可却真心喜欢,母亲宠惯我,幼时我什么没见过,不敢说通晓,多少略知一二,陛下问我,我怎能不答。我瞧着才人的步法,看着倒有几分像从前宁辽将军的‘回雪步’,回雪步据说练得最熟,可至踏雪无痕,我幼时可是憧憬得紧。听闻宁辽将军的长女生性风流,曾和花魁洛风有些露水情缘,因回雪步虽是武功,却是步法中极为漂亮的一种,洛风便将她的步法学了去改为雪鸿舞,倒也在教坊风行一时,不过……想必才人也知道,宁辽将军长女过世,洛风发誓此生再不作雪鸿舞,渐渐也就没人跳了。难得皇后倒是给才人找了个会跳雪鸿舞的舞师,想必是下了重金。” 说罢一双清澈眼眸望向厉朝霰,厉朝霰勉力回他一个浅淡的微笑,只见他欢欢喜喜拿起一支点翠转珠青鸾步摇,往厉朝霰鬓边插去:“我就知道,你戴这个一定好看。” 75 夜里原是报了肖才人侍寝,然而厉朝霰将两个孩子哄了睡下,回到寝间,却见洪熙帝坐在他屋里,手中把玩着一把出了鞘的匕首。 他认得那把匕首,它是极朴素的设计,黑金柄,刀身雪亮如银,小巧且轻薄,是洪熙帝自己防身所用,几乎从不离身,哪怕睡梦之中,也放在她的枕下,刀柄尾端饰有一个银环,此时此刻,她便是用手指勾着银环,漫不经心地转动着这把锋利的匕首。 厉朝霰的指尖冰凉,微颤着攥紧了袖角,片刻,他才走上前,不过在他行礼之前,洪熙帝已经拉住了他,将他推在墙上,匕首的弯尖离他的喉咙不过毫发,一呼一吸,厉朝霰仿佛都能感受到刀尖的寒意。 “陛下。”厉朝霰平静地说道。 洪熙帝薄唇嫣红,轻轻吐息,叹出一点淡淡酒气,梨花白味道,浓着胭脂的甜香:“你在皇后身边多年,为他谋划做事,这些朕知道。他如何待你,朕也看在眼里。所以,朕才出手保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朕疏忽至此,潘充容说了,朕才想到,你剑舞是自幼练起。朕只问你一句,你是否自幼就是夏氏培育的探子?” 厉朝霰并不答,清黑一双眼眸淡淡看着洪熙帝,片刻微微一笑,问道:“陛下素来明察秋毫,为何自言疏忽至今?” 洪熙帝抿住薄唇,道:“你这算是肯定么?” 厉朝霰道:“倘若臣侍不给陛下确切的答案,陛下圣裁如何?” 洪熙帝眉头皱起,似是醉中不能抓住厉朝霰语意:“你此话何意?” “臣侍是想知道,”厉朝霰微微抬起手,抚上洪熙帝耳畔,不在乎洪熙帝的刀尖向内逼进一厘,划破肌肤,流下一丝血红,“陛下当日救我,而后与我年余情意,是否有一分真心?” “你!”洪熙帝双眼微微一睁,撤回刀来,长眉拧起,眸中涌起铁怒,用力将厉朝霰向墙上一掼,“朕就该直接杀了你。厉朝霰,你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陛下可曾有,一分真心?”厉朝霰不管不顾,捧起洪熙帝的脸,深深看入洪熙帝眼中。 “朕本该见惯了欲拒还迎的把戏,可是你,你就如同镜花水月一般,仿佛明明白白就在那里,朕清清楚楚就能看得透你,可是又有那么多迷雾围绕着你,朕的心知道你是谁,可是朕却不知道你是谁,朕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你,可是朕却觉得抓不住你。朕待你是否真心,朕不信你不明白。你越是飘渺,朕就越是放不下舍不掉。”洪熙帝手中匕首缓缓抬起,再度对准厉朝霰的心口,“朕该杀了你,朕真的该杀了你。朕起疑心的那一瞬,朕就该杀了你。” “陛下杀伐决断,臣侍毫不怀疑。”厉朝霰垂首,嘴唇轻轻吻过洪熙帝耳尖,“臣侍不是夏氏自幼培育的探子,陛下若不信,大可赐臣侍一死,臣侍绝无怨言。” 洪熙帝自嘲一笑,旋即倾上前去,雪亮牙齿狠狠啃咬上厉朝霰苍白的颈,留下一枚血印才肯放开,手腕一转,刀尖向下,划开厉朝霰衣衫,滚烫的手掌贴上厉朝霰腰身,将他紧贴在自己身上,随后只听当啷一声,匕首落地,她的手那样用力,将厉朝霰的手腕捏出淤青:“也罢。你就是翻过海去拉下天来,朕也自信制得住你。” 说着,她抬首吻住了厉朝霰。 她的唇滚烫,厉朝霰几乎觉得自己要融化在这一吻中,泪珠顷刻滑下面颊,洪熙帝则将他一把抱起,在身后扯落明红石榴百子的纱帐。 76 开春时,消息传入宫中,太尉夏济寒对一位原本新收在侧、蜜里调油的小侍大发雷霆,肌肤相亲到一半便抓着头发拖出门外。失了这个新宠,她便去了花楼散心,谁料老马失蹄,竟在风流快活时得了马上风,一朝猝死在个伶人身上。这等不体面之事,夏家自是不欲人知,想要匆匆处置了,然而花楼岂是拦得住消息的地方,还是闹得人尽皆知,可叹夏济寒一世英名,到头来竟因此闻名天下,教史书工笔记住。 在外守夜的言攸听见异响,走进厉朝霰的寝殿,只见地上砸碎了个青花瓷枕,厉朝霰披一身霜蓝寝衣,倚在窗下梅花填漆小几上,脸色苍白,额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 言攸慌忙拿一件藕荷色滚雪兔镶边的披风给厉朝霰披上,又拿青绢拭去厉朝霰额头汗珠,轻声道:“小主这是怎么了?” 厉朝霰接过丝绢掐在掌心,冷笑一声,道:“夏济寒死了。” “是,夏太尉薨了,天下人都知道了。”言攸在小炉上坐了一壶水,谨慎答道。 “夏济寒竟然死了。”厉朝霰薄唇紧抿,几无血色,言攸看他指甲几乎刺破掌心,连忙去掰他的手,只摸得厉朝霰十指冰凉,“我该知道的,皇后原本就是那样决绝的性子,夏行阳…她受制于夏济寒,怕是也早有不满。这对姐弟,轻易就能下这等狠毒的决心——是夏济寒自己教得好,她怨不了别人。” “小主…咱们知道华尚宫出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让黄羽将夏太尉引到花楼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火炉上的水开了,吐出雪白的水沫,扑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她死得太便宜她了。”厉朝霰将言攸呈来的茶杯捏在掌心,握得指节发白。 “虽不是如小主所愿那般,但也是身败名裂,不算便宜她。”言攸伸手,轻轻抚着厉朝霰的手臂,停一停,又说,“小主放心,官府询问,那伶人一口咬死,再加上夏行阳本就不愿人深查,并没有多受为难,如今已回到花楼。只不过眼下风声紧,只怕要委屈他再多待几日。” 厉朝霰深深出一口气,道:“罢了。终归夏行阳和皇后这一步,走得亦是自毁城墙,没了夏济寒,夏家,必定会倒了。” 77 宫中,夏皇后和夏顺仪自是悲痛不已,洪熙帝顾念君臣之情,也顾念夏顺仪腹中皇嗣,对夏济寒的后事可谓十分重视,光是悼赋便令翰林院写了十几篇,只不过夏济寒到底死得不体面,只得是加速又加速地办,难免有些仓促之处。 厉朝霰把两个孩子交到言攸和凉儿手中,独自走进夏皇后寝殿,便是见地上摔了一片碎瓷,华姩跪在上头,已是身子发颤,两膝处的布料已被鲜血浸透。 厉朝霰上前一礼,道:“主子。”而后看一眼地上跪着的华姩,轻声劝道,“华尚宫一向是最忠心主子您的,什么事犯得上您发这么大的脾气。” 夏皇后冷笑,他朱唇如血,明艳之余有几分残忍,亦有几分悲凉:“本宫是下定决心,让她去毒杀母亲,她用的那毒缓缓发作原是该的,可怎么就偏偏在母亲……如此倒好,夏家与本宫,俱成了这天下的笑柄。” 厉朝霰低眉,和缓劝道:“主子既已下了这般狠心,必定清楚,太尉大人不在了,主子您与夏顺仪就算是撕破脸了。眼下针锋相对,正是用人之际,不如令华尚宫将功抵过。” 夏皇后抿紧嘴唇,片刻道:“起来罢。” 然而厉朝霰这话,似乎并没能起到正面效果,虽然一时赦过了华姩,却紧接着便听到了噩耗:夏皇后为保华姩忠心,欲要把她那个弟弟纳为夏霃的侧室。夏霃是夏府的一个奴才所出,出生就没了生父,养在夏皇后父亲郑氏膝下,与夏皇后的亲妹妹无异,却被郑氏宠坏了,是个不学无术的浪□□。夏皇后谋议这桩亲事,为的是此后华姩弟弟的后半生便都握在自己手里,往后叫华姩往东,她便不敢往西。 毕竟这些年来,夏家在宫中的暗线大半都拿在华姩手中,从前夏顺仪有许多事,华姩照样要给安排,如今夏济寒去世,夏家便是夏行阳和夏舞雩针锋相对,华姩本就是夏皇后的近身尚宫,就更要捏在自己手中。 华姩听得消息,不顾膝上伤口未愈,便跪在坤极殿外恳请夏皇后让她弟弟另择婚嫁。 言攸看着三天水米未进的华姩,眉间亦是忧云重重:“再这样下去,华尚宫怕是要把命搭进去了。” 厉朝霰拉紧肩上的暗翡翠色缕金如意花纹灰鼠披风,低低道:“她越是这样,越显得在乎她那个弟弟,夏皇后就越不会放过他。” 言攸诧异道:“可是夏皇后就不怕,为华尚宫的弟弟择这样一个纨绔妻主,会让华尚宫恨上自己么?” “自然是不怕的。”厉朝霰抬起长眸,黑白分明的双眼此刻格外寒冷似冰,“男子一旦嫁人,便无可转圜,下半辈子都这样搭在那女子身上了。只要华尚宫的弟弟嫁了,往后得不得宠,生不生得孩子,生下来的孩子能不能自个儿养育,甚至挨不挨打、活不活命,就全都捏在夏皇后手里了。即便华尚宫因为夏皇后强将她弟弟嫁了恨上夏皇后,心肝攥在人手里,也不得不低头。” “那便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吗?”言攸急急问道。 厉朝霰紧紧攥住拳头,下颌紧绷,似要将银牙咬碎,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怪我。原是我的错。若我早些下定决心……若我能……” 可是眼下,确是不可转圜了。 78 华姩的弟弟出嫁当日,厉朝霰的心情极差,午后将梓珍宛祺哄睡,言攸便劝他出去走走散心,路上和他随意说些有的没的。 说是潘充容有个姐姐的夫郎生了个相貌极丑的儿子,如今六七岁大,长得像头小黑熊似的,十分不得自家母亲的喜爱,连带着父亲也失了宠,不过近些日子那孩子倒是显出些天生神力的本事,潘家便特别许他以男子之身修习潘家的刀法。曹修华向来沉迷佛法,又因在佛法上颇有心得而很受甘太后喜爱,近些日子来,不大得宠的邵承衣也跟着曹修华和甘太后读经,也算得个依靠,宫里头少有人欺负他了。再就是肖才人,他宫里嚷嚷着梦魇,昨个晚上还好一通闹,不过洪熙帝是真哄着他,虽然人在金才人处没过去瞧他,但一大早赏了好些药材。 厉朝霰轻哂,道:“他就是纸糊的老虎,陛下摆在明面儿上的罢了。” 其实肖才人自出了冷宫,便没有再得过洪熙帝的宠爱,洪熙帝珍重自己身体,许多她召幸肖才人的夜晚,她都是独自休息,但更多时候,是处理些平日里不便处理的政务。现在,很偶尔很偶尔,她也会在召幸肖才人的夜晚悄悄潜进厉朝霰的屋里。 宫中长久以来分为夏魏两派,肖才人存在于两派之外,又与两派都有死仇,他的存在对于两派来说都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反倒让两派都少了对付别人的心思。且有许多洪熙帝不方便处置的事,便都是肖才人去解决——洪熙帝对夏氏不满时,肖才人便得代她去顶撞夏皇后;洪熙帝想要打压魏家时,便要肖才人去给魏顺仪难堪。肖才人必定是不愿且惶恐于这样的生活的,可这是洪熙帝给他的唯一一条活路,他也没有办法。 两人边说边走,恰在凉亭里瞧见了肖才人,服侍他的宫人给他揉着额角,小心地道:“小主昨个睡得不好,出来吹吹风晒晒太阳,兴许今日能好些。” 肖才人哼了一声算作是回答,宫人兴许是想要讨好肖才人,挂起笑脸道:“说不定,今晚陛下还会来呢,陛下可是最疼小主的了,听说小主梦魇,赏了那么多好东西下来。若有陛下陪伴,想必小主便不会……” 话音未落,肖才人已经一耳光打了上去:“贱奴才,手下不懂轻重么?” 厉朝霰刚想转身就走,却被人挽住手臂,轻轻推到树后,只听推他的那人含笑道:“哎哟,是谁惹我们肖才人生气了?要我说,肖才人这般得宠,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他一面说,一面向着厉朝霰眨眼一笑,笑容俏艳动人,不是旁人,正是昨夜肖才人梦魇时侍寝的金才人。 肖才人脸色难看至极,道:“我身体不适,就不与你多话了。” 偏偏金才人踏前一步,拦住他去路,笑意盈盈,像是掬出一捧金灿灿的连翘花朵:“肖才人横行得意,只可惜,陛下只不过拿你当靶子,真心想护着的,可不是你。” 厉朝霰心头一跳,掌心已微微沁出冷汗,肖才人目光一厉,逼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现在可是成了夏氏和魏氏两族的眼中刺,来日风雨飘摇,哪一日陛下不护着你了,你怕是小命难保罢。”金才人轻轻摆正肖才人衣襟上一枚玉柳鸣蝉胸针,柔媚地低声道,“可是陛下真正护着的那位,如今位及顺仪,又有身孕,恩宠隆重,来日一片光明。” 肖才人下颌紧绷,片刻一把推开金才人,道:“金才人还是为自己多做打算罢。” 厉朝霰凉凉旁观,片刻,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金才人回眸,笑而媚生:“自然是给夏顺仪些事做。华尚宫如今已被夏皇后握在手中,他处于劣势,必要反击,我若不如此,他可要杀了哥哥你的宛祺了。” 厉朝霰的神色一沉。 79 金才人不仅仅是在肖才人等低阶宫君处给夏顺仪找了麻烦,更给夏顺仪找来了除夏皇后外最大的麻烦——魏顺仪。 夏皇后为魏顺仪留的破绽并没有被利用,然而夏顺仪还是动了胎气,就在为夏皇后请安的时候,上一秒众人还是谈笑风生,下一秒,就见夏顺仪脸色苍白地护住了小腹倒在地上。 太医们倾力相救,总算保下夏顺仪的龙胎,可是当时后宫所有人和他们的心腹都在场,根本无从确定是谁下的手,然而厉朝霰去含章殿向洪熙帝请安的时候,却拿出了一只瓷瓶,摆在洪熙帝的棋案边,洪熙帝垂眸看了一眼行礼后跪地不起的厉朝霰,复又落下一子:“这是什么?” “皇后主子有孕时,魏顺仪主子给臣侍要臣侍下给皇后主子的药。”厉朝霰跪在地上,从容回答。 洪熙帝停了左右互搏,捻着一枚夜光棋子看向厉朝霰,厉朝霰感觉到她冰冷的目光,越发深低下头,平声道:“陛下可拿去验,也未必就是夏顺仪所中之毒,但若真是,想必能有助于顺仪主子恢复康健,保住龙胎。”说罢又道,“自然陛下也可以不信,赐臣侍一死。” “动不动就让朕赐死,朝霰,你这话朕都听腻了。”洪熙帝平静地说着,向厉朝霰伸出一手,“还没开春,地上凉,起来罢。” 厉朝霰依言起身,只见洪熙帝指尖拈着一枚黑棋,被日光照做幽幽的翡翠颜色,她刻意看着厉朝霰的眼睛,故意让厉朝霰看清了棋子,而后将棋子沿着厉朝霰的后颈缓缓向下,棋子冰凉,激得厉朝霰的身子微微发颤,她朱红的唇轻轻抿一抿厉朝霰的耳壳,留下一个滚烫的唇印。 耳边响起的声音带着笑意,低哑而挑逗:“怕不怕凉,嗯?” 80 回去的路上,厉朝霰一手紧紧扶着言攸,言攸看着他依旧耳根通红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低声埋怨道:“小主怎么也不跟奴才说一声就做告发魏顺仪这样冒险的事,陛下看过来的时候,奴才汗都下来了。” “她与夏家就快到生死关头了,怀疑我是夏家暗探都没有杀我,如今我是实话实说,她又不是不知道魏顺仪不是什么冰清玉洁之人,也不会不知道皇后有孕时魏顺仪会想方设法对皇后下手,便更不可能杀我。”厉朝霰之所以能够在夏皇后身边立足多年,凭的就是他擅长猜度人心,亦能为夏皇后揣测圣意,如今他自己亲身卷入洪熙帝后宫之中,就更对自己的敌友了如指掌。“魏顺仪出身名门,自幼受礼艺之教,又样样学得出众,便养成了清高自傲的性子。固然入宫后是为人侧室,皇后又身兼权宠,可也是因为他,陛下对夏皇后的专房之宠才日渐稀落,更抬高了他的心气。” 言攸叹道:“只怕他还以为,凭借自己的才貌和手段,陛下心中最重的人是他。” 厉朝霰一步踏错,轻轻“嘶”了一声,旋即冷笑道:“岂止。” 恐怕在魏顺仪心里,洪熙帝与他之间当有一份如同戏本子中的痴情帝皇与宫君一般,与众不同、敢与世俗万民相悖的情意,这正是他最大的弱点。然而厉朝霰却很清楚,洪熙帝是位优秀的帝皇。这就意味着,她的第一标准永远不是善恶对错,而是江山永固,皇权屹立,此外的一切都不会动摇她的心,区区情爱,区区男子,就更加不能。 所以,魏顺仪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理想中的感情。意识到这件事,对于魏顺仪来说想必十分痛苦,会将他推向疯狂或是冷静狠毒。 看眼下情形,想必是后者了。 厉朝霰抬起头,缓缓舒出一口气,那口气在渐暖的天气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便消弭去了,正如洪熙帝与魏顺仪之间,本就彼此鄙夷的情意。 81 碌碌中,已是春日。 正是备选秀子们进宫的时辰,除夏皇后列座在披芳殿上等待阅选,魏顺仪新得了协理六宫之权上下忙活,半个宫的宫君闲来无事,都在宴春楼上闲坐说话,看着在殿外待阅的秀子,厉朝霰也穿了新裁的烟绿春衫,也闲坐其中,饮一杯新下来的碧螺春。 不知道谁叹息一声,摸着脸说:“其实我也才二十出头,本来还觉得自己年轻着呢,可是一看这些十几岁的男孩儿,就觉得自己老了,跟秋后的叶子似的,绿还绿,可不是一样的了。” 有三两声稀稀疏疏的笑声,其后的凝重焦虑,却切割不开似的。 秀子们皆精心装扮,宫君们前来看,便是有些衡量的意思,潘充容先瞧见了一位公子,不由得直起来身子,道:“啊,要说皇后主子和两位顺仪主子都算是一等一的美貌了,可是那位小公子,我见了都要动心。只怕这后宫的天又要变了。” 厉朝霰亦瞧见了那公子,他知道那是苏家的公子,他穿银红海棠锦绣长衣,既雅且艳,可谓是采夏皇后与魏顺仪之长,而避夏皇后与魏顺仪之短。然而厉朝霰的目光却落在了另外一人身上:他所穿的青色瓜瓞绵绵长衣已不是时兴花样,虽是新裁的,也是名贵缎子,可自布料光泽上瞧,是储了几年的老料子了。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打扮得体,青玉佩压裙,翡翠珠串缀襟,行止翩翩。他容貌不是一等一地出色,但立在一众还青嫩的少年中,他却是如青石一般沉稳有定。 厉朝霰也认得他,他是林家的公子。 入夜时分,消息已传遍全宫,洪熙帝不过选了包括林氏、李氏在内的几个才人,苏家的绝色小公子竟然并未入选。洪熙帝夜里潜入含辉轩时,厉朝霰忍不住问了洪熙帝一句,洪熙帝瞧他一眼,微微一笑,修长手指轻轻一戳厉朝霰的眉心。 “在你心里,朕就是那么看重色相的人?”洪熙帝撑起身来,锦被自她肩上滑落,露出她如雪如玉的一肩,说着,又伸手捏捏厉朝霰的脸,“苏家清贵,在朝局里也算懂事,皇宫又不是什么好去处,没必要非得把苏氏纳进来。更何况,朕心思不在那里。” 厉朝霰眨眨眼,洪熙帝凑过去,在他眉角轻轻一吻:“你就当有你在,朕眼里没有旁人了罢。” 厉朝霰耳尖通红,深深低下头去,洪熙帝看不得他脸红,猛然翻过身去,把他双腿环在自己腰上,带着胭脂香气的嘴唇亲吻着厉朝霰的鬓角,低低说道:“既如此,不如你对朕好些,嗯?” 她这样说着,却见厉朝霰垂下眼帘,微微瑟缩,她便安慰一般顺了顺厉朝霰的长发。 她自己也清楚,近来她待厉朝霰不同了。比起过去那般,欣赏厉朝霰的羞涩笨拙,慢慢逗弄着等他放松配合,她近来十分喜欢折腾他,花样百出不说,手底下有时也差些轻重,他难免是有些怕她了。但他有事瞒着她,这让她很不喜欢,他知道她不高兴,便格外乖巧,明知道她过分,也只一味由着她。 犹豫愧疚只是一瞬,她旋即便在厉朝霰的胸口留下一枚牙印,口下力道失准,微微咬破了皮,却反而令她更加把持不住,浸身浓欲之中。 82 新入宫的才人们入了侍,旧人们难免有些日子不得宠。后宫连魏顺仪都少见天颜,更不必说过去就不大得宠的潘充容等人,也只夏顺仪处,因有身孕,还多几分眷顾。夏皇后下决心除去了夏济寒,与洪熙帝恢复关系便也是势在必行,只是他宫务繁忙,又不肯向洪熙帝低头,便是吩咐厉朝霰带着孩子多多往含章殿去请安,勾起洪熙帝孺慕之情,以期将恩宠引回坤极殿。 为此,夏皇后对厉朝霰比往日松快了些,厉朝霰也难得精心打扮起来,漆黑发间一色饱满水盈的紫玉钗环,选了件色泽娇嫩轻盈如新生雏鸟的鹅黄色如意暗纹衫子,系一条錾银月白长裙、银青藤萝长春蔽膝,外头加一件浅淡柔和的珍珠紫对襟琵琶袖长衣,长衣纹样是银线勾边、洁白如雪的昙花,作盛放姿态,花瓣修长微微蜷曲,金黄的花蕊金丝绣成、金晶点缀,显出几分耀色。如此外头再加那件当年洪熙帝赏下来后他便再没穿过的白狐裘,瞧起来倒像是积雪之下已然萌芽的春意。 洪熙帝将两个孩子揽在膝边,一抬头看见厉朝霰,眸光一亮却又散去,待梓珍和宛祺在稍远处踢起彩绣球来,叹息一声,向厉朝霰道:“难得你打扮得齐整,可朕刚一高兴,立刻又明白,必定是皇后让你来的。” 厉朝霰微微垂首,紫翠花钗上的珍珠流苏垂在他颊边,生些怜意:“陛下比任何人都明白,即便尊贵如陛下,这世上人人都有身不由己之处。” 洪熙帝伸手抚抚他的脸颊,侧首间正龙钗上的赤晶流苏划过她明净的额头,故意叹息道:“罢了。乞者无择餐,难得能养养眼。” 说罢浅浅一笑。说话间,梓珍踏着刺金鹿皮小靴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厉朝霰抬手拭去梓珍发际的汗珠,递给他杯清水喝下,又抬抬手,招呼抱着绣球站在一旁的宛祺过来擦汗喝水,梓珍喝了水,向厉朝霰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道:“母皇好些日子没有见过才人了,是不是不喜欢珍儿和祺妹妹?” 洪熙帝近来去见厉朝霰都是夜访,不为旁人所知,明面儿上去得反而更少,被梓珍这样一说,不由得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微微挑眉,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珍儿喜欢才人呀。”梓珍小嘴笑得弯弯,露出两列洁白贝齿,“珍儿听说,后宫中的男人都是喜欢母皇的,希望能够常常见到母皇,但是才人好像不能常常见到母皇,位分又很低,见到谁都要跪。可是珍儿问才人母皇是不是不喜欢才人的时候,才人说不是的,母皇是喜欢他的,那珍儿想,母皇一定是不喜欢珍儿和祺妹妹了。” 厉朝霰本要说话,洪熙帝却按住他手不许他说,含笑问道:“母皇怎可能不喜欢你和宛祺呢?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父后就不喜欢珍儿和祺妹妹呀。”梓珍垂下眼帘,他长相肖似夏皇后,有一双极长又漆黑的睫毛,垂下时,更格外惹人心疼,“父后总是很忙,不论珍儿和祺妹妹有什么事,父后都不想听,也从来不给珍儿和祺妹妹唱歌、讲故事哄我们睡觉,这些事,总是才人做。虽然才人总是跟珍儿说,父后是喜欢珍儿的,可是珍儿很难相信才人的话。” 洪熙帝脸上的笑容愈发淡了:“所以你担心母皇也不喜欢你?” 梓珍点点头,又想了想,道:“但是母皇会像现在这样听珍儿说话。才人说母皇很忙,不可能每天给珍儿讲故事唱歌来睡觉,珍儿也发现了,母皇自己也从来不能每天在同一个地方睡觉,所以珍儿能明白。可是,父后每天都在坤极殿啊。” 洪熙帝伸出手,摸摸梓珍的头发,凤眼中溢着温柔的光彩:“你放心。母皇是非常非常喜欢你的,以后母皇也会尽量多去坤极殿看你,好不好?” “也要看才人。”梓珍笑着点头后,加上了一句。 “也看才人。”洪熙帝答应。 厉朝霰脸颊微红,道:“臣侍谢过陛下厚恩。孩童稚语,臣侍实在……” “朕知道。”洪熙帝轻轻攥攥厉朝霰的手,“朕知道不是你的错。” 说着伸手一捏他的脸,笑道:“朕也的确是喜欢你。” 厉朝霰低下头,片刻后,却转而看向一旁抱着绣球安安静静站着的宛祺,宛祺注意到厉朝霰的目光,微微一笑,她亦肖似她的父亲,相貌生得极其天真可爱,使人见之而觉无害,然而那本该无邪的眉间,若有若无地,已聚起了一丝阴鸷。 83 夏顺仪月份渐大,朝中夏行阳与夏舞雩两派亦是斗得水深火热。原本夏舞雩年轻,想要又只办过年初雪灾这一件御差,难以与夏行阳抗衡,然而有她外祖赵氏、苏氏和潘氏等族明里暗里的支持,一时也斗得如火如荼。 潘充容这人虽宠爱平平,人也不大聪明,更没为夏皇后办过几样事,但历来是夏皇后阵营里的老人,谁料前朝家族一朝转头支持夏顺仪一派,使得他处境十分尴尬,夏皇后没少给他吃挂落,几次在晨昏定省的时候将他训得眼泪汪汪地,在刚进宫的新人面前十分没脸,且他又不得宠,宫中上下都挂着笑脸不给他办事,他又不好求到夏顺仪那里,只得是每日闭着门哭,还是厉朝霰悄悄去过一趟,给他送了些衣料首饰和打点用的金银,又帮他在洪熙帝面前说话,洪熙帝去过他那儿两趟情况才好起来,感动得潘充容私下里拉着厉朝霰的手可劲儿掉泪,弄得厉朝霰哭笑不得——宫里头性子纯净如孩子一般的,只他一个。 不出厉朝霰所料,新人中冒出头来的只两个,一个是新上任的礼部尚书陈敏家的庶出公子,他生得清秀文弱,极为安静乖巧,颇得洪熙帝怜惜。再一个,果真就是那位林才人。 林才人的得宠,自他在洪熙帝照例举办的立夏家宴上公开提议晋封肖才人起。 他一开口,可谓是震惊四座。 即便肖才人不过是洪熙帝立起来的傀儡,在外人看来,他确实是君侧奸佞,然而他是洪熙帝多年宠侍,如何横行无忌,洪熙帝也不过笑笑,无论是她的正宫皇后,还是心头宠侍,自然是不止一次告肖才人的状,肖才人至今却是丁点委屈没受。但肖才人虽如此炙手可热,宫中人想要攀附他却难得很,许多想要肖才人提拔的后宫都碰了钉子,而洪熙帝对肖才人但凡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前朝皆会闹得沸沸扬扬,立夏宴前,洪熙帝就曾想晋封肖才人为充容,却被前朝挡了下来。因此林才人如此公开捧肖才人,许多人都觉得他失心疯了,要么洪熙帝只以为他是个溜须拍马的小人,要么哪怕他得了宠,前朝也只将他看作是同肖才人一样的祸害,来日举步维艰。 然而他所提请,厉朝霰却知道,必定是他青云之路的开端。 他一袭青衣,气度沉沉,言辞间提及,洪熙帝今年已是廿岁将半,继位时日亦不短,前朝大臣虽有辅政之责,但早已不必步步指画,肖才人不过是后宫,后宫又不得干政,晋封位分与否都是洪熙帝自己的家事。厉朝霰垂首饮茶遮掩,心中明白,洪熙帝必定会准林才人所允,而林才人也必定会从此,跻身洪熙帝的宠君之列。 84 肖才人终于得封充容,只是甘太后为平息前朝物议,更提册其余几位后宫晋位,其中就有厉朝霰,夏皇后那头忙着筹措晋封事宜,忙得不可开交,对含辉轩盯得就松了许多,因此含辉轩中倒是其乐融融的。 这日厉朝霰正陪着两个孩子玩耍,见言攸走进来,附在他耳边道:“小主,林才人带着贺礼来,说是要面贺小主即将晋封充容。” “能封充容是托他的福,也不好不见。”厉朝霰淡淡说道,旋即转向两个孩子,温和了神情道,“珍儿,祺儿,你们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梓珍懂事地点点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道:“珍儿去花园摘花来,给充容戴。” 厉朝霰亦禁不住微微笑了,道:“好。” 不多时,便见林才人进来,略带浅笑道:“皇后不喜欢孩子,倒便宜了充容你,宫中总共才三个孩子,倒有两个和你最亲。” 言攸听不出林才人这话说得是敌意还是善意,不由得抬起眼来细细打量,春日和暖,他正当宠,穿的是新裁的春衫,宽袖窄腰,散开烟水般的裙摆,色泽是清冷的玉绿,衣上的玉笔花清新带露,花瓣雪白而纤长,在繁盛的春光之中,是格外有些醒目的冷静。他相貌并不出众,却也脸容如玉,细长而秀致的眼直直望着厉朝霰。 厉朝霰只淡淡笑笑,道:“我福薄,没有自己的孩子,不过是替皇后做些琐碎的杂事分忧罢了。” “其实陛下待充容有几分情分,充容也不算不得宠,没有自己的孩子,不过是如今的皇后不许罢了。”林才人从容落座在厉朝霰对面,随手打开青釉茶碗瞧了一眼里头的春茶,又抬眸来看厉朝霰,他容色不算出众,一双直白地就能显出聪慧的眼睛镶嵌在面上,就更加如同宝石般光芒夺目,“都说男子二十五岁以后就不易生育,充容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厉朝霰垂下漆黑浓密的眼睫,道:“这儿可是坤极殿,才人敢说这样的话。” 林才人一笑,低头转了转腕上的翡翠玉镯,道:“别人不知道,充容还不知道么?夏家是气数将尽了。皇后执掌后宫多年,自己无所出,也不许别人有所出,如今膝下有了皇女,更是生出异心,越发不欲后宫有所出。陛下年轻时,不算太看重皇嗣,又顾及妻夫情义和夏家权势,还能容他,如今夏家的栋梁没了,烈火烹油似的也不过是徒有其表,他再不知收敛,还能有几日风光。” 厉朝霰深黑双眼一如潭水,平静无波:“若是他知道收敛呢?” “那我自会帮他放纵起来。”林才人蓦然抬起眼来,他的眼睛明亮似火,火光从他眸中逼出,仿佛要将人焚尽,“这宫中若有人懂得我的仇恨,想必就是充容你。” 厉朝霰端茶水的手一顿,林才人察觉他动摇,勾唇一笑:“自我知道哥哥被皇后诬陷冤死之后,我便笃定心思要报仇。其实充容藏得很好,只不过,充容有些东西还是没能舍弃。那日充容为陛下和潘充容作舞,我也在场,虽然你已经改了舞步,潘充容还是认出,那是雪鸿舞。再算一算岁数,便不难猜。” 厉朝霰搁下茶杯,淡淡抬起眼来,道:“我不知才人猜出了什么,不如,请才人明说,才人想要什么。” “自然是,”林才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将他所有,尽数夺走。” 85 前朝的夏氏之争,逐渐分出了些上下。 夏舞雩本就年轻,是靠多方扶持才勉力与夏行阳一斗,然而时日一长,终究不是对手。前些日子以来,夏皇后连遭夏顺仪晋位、后宫改制、新人进宫等一连串打击,被压下了不少风头,但眼下,随着厉朝霰在梓珍的一番话后重得宠爱,已是有些峰回路转的意味了。 夏行阳得洪熙帝宠信,常常入宫议政,亦常常来探望夏皇后,这日她来,更着人去通知了厉朝霰,令他携梓珍和宛祺前去。 厉朝霰领着两个孩子进殿行了礼,便听夏行阳道:“皇次女既是你的女儿,你还是应当多用些心思。” 夏皇后冷嗤一声,指尖疲惫地揉着额角:“阿姐…我倒也想,可我如今实在分身乏术,总不能将凤印丢了。到底孩子还小,同她说什么不说什么她也记不得。” 夏行阳看一眼满面天真烂漫、一入殿便撒了厉朝霰的手向夏皇后跑来的宛祺,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将目光放在厉朝霰身上,夏皇后也知她心思,道:“阿姐知道的,厉氏的命攥在我手里,他不敢怎么样。” 厉朝朝霰适时温顺垂首。他今日亦是穿箭袖,不过换了温和如浅淡将散的晨曦的橙黄颜色,仍是大朵大朵绣着皎洁柔润的雪白山茶,衬出他相貌清朗而明润,秋水之目,又兼眉如远山,长发漆黑欲滴,柔软挡住他半只瘦削玲珑、坠一对金黄晶莹的琥珀滴珠的耳。那对琥珀在日光下中晶彩灿灿,引得夏行阳一时看住了。 夏行阳出宫之前,在廊下堵住了厉朝霰。她作势自然,厉朝霰却看得出,她是有意截路,然而两个孩子被带去午睡,坤极殿中,只有凉儿跟在他身边,厉朝霰犹豫片刻,也只得轻轻将凉儿打发走了。 夏行阳斜着狭长的凤眼看他一眼,却是问道:“你喜欢穿箭袖?” 厉朝霰垂首,道:“二皇子二皇女年纪尚小,总是箭袖穿起来方便照顾些。” 夏行阳点点头,却仍是直勾勾地看着厉朝霰,片刻,不自禁地道:“我从前认识一人,他很喜欢穿箭袖,说是男子的宽袍大袖太过束缚麻烦。他穿箭袖英姿飒爽,的确很适合他。” 说着,盯着厉朝霰,她抬起手去触厉朝霰的眉眼:“你长得也有几分像他。” 厉朝霰仓皇向后躲去,堪堪躲开夏行阳的指尖,他惊慌地抬起眼看向夏行阳,眸中波光震荡,仿佛被箭矢惊吓到的小兽:“夏大人…!我…我是陛下宫中三品充容。” “又如何?”夏行阳却是一笑,从容收回手,“不过你和他很不一样。他有全天下最倔强最刚强的性子,不肯向任何人任何事低头,可惜过刚易折,上天也不容他长寿。” 厉朝霰双手紧攥在一起,勉强屈膝一礼:“大人节哀。” 夏行阳笑笑,便行过厉朝霰身旁离去了。 她走过,厉朝霰已是冷汗淋漓,嘴唇苍白,浑身微微打着颤,他死死捏着手上的戒指,一抬头,却正看见洪熙帝慢慢走出来,她艳俊的面容半张掩在阴翳里,似乎毫无表情,只静静看着夏行阳远去的方向。 厉朝霰扑通跪在地上,沙哑道:“陛下…” 洪熙帝走到他面前,牵他起来,叹息一声,道:“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动不动就跪。跪得这么狠,怕是又要伤到膝盖。” 厉朝霰蓦地抬起头,紧紧抓住洪熙帝的手,迟疑了又迟疑,问道:“陛下…不责怪臣侍?” 洪熙帝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轻轻抚上厉朝霰的脸颊,厉朝霰侧首将脸颊贴在洪熙帝掌心,仿佛自己的身心性命都托在洪熙帝一掌中,紧闭双眼,许久,颤抖着舒出一口气。 86 册封礼当日,言攸带着一众宫人服侍厉朝霰穿戴充容册封礼服,下裙深蓝近黑色泽,繁绣江水海牙,上裳是群青颜色,遍地缕银散花如意纹样,又加缉珠绣寒山仙鹤图样,天蓝如意云肩两绦垂至纤瘦的腰际,边缘遍镶珍珠,珠光柔润,映照厉朝霰如雪面容,固然礼服是最呆板无趣的形制,也被厉朝霰穿出几分天容海色、淡泊宁静的意蕴。 言攸小心为厉朝霰戴上银镶海蓝宝青玉花冠,含笑道:“封充容终归是好事,说不准,小主就能独居一殿,抚养孩子呢。” 厉朝霰在淡红颜色的海棠胭脂片上轻轻一抿,搁下去,顿了片刻,总算还是笑笑:“借你吉言罢。” 册封礼照例是在坤极殿听旨、拜礼、再受皇后训,厉朝霰等人走入坤极殿内,行大礼叩拜上座的洪熙帝与夏皇后,他行礼起身,跪地听训,长眸微抬,正见洪熙帝不着痕迹地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厉朝霰微微一顿,耳尖渐渐红起来,修长的墨睫垂着却是微颤不止。正这时,却见魏顺仪只身踏入坤极殿中,行礼道:“陛下,厉氏失德,不宜晋封充容。” 打断册封礼便是御前失仪,绝非小事,魏顺仪敢有把握这样做,只怕来势汹汹。厉朝霰闻声回首,只见魏顺仪一礼施罢,立直身子。 他穿一色绯红紫燕迎春长衣,深红近黑的百褶裙子上錾金叠地,一色赤金红宝的珠宝缀在他黑沉沉的头发上,压在他华缎彩绣的衣裳上,用沉艳的光照亮他妆饰得精致明艳的容颜。似乎在他知晓夏顺仪才是洪熙帝的心之所属后,他便同往昔大大的不一样了,他笑得比从前更少,深黑的眸子几不透光一般。 他终于由怀梦少年长成了深宫郎君。 夏皇后蹙眉道:“魏顺仪,陛下面前,不得失礼。” 魏顺仪只是屈膝道:“事急从权,臣侍既协理六宫,自当监察众君,不得出德不配位之事,想必陛下、皇后也是一般。如今厉氏册封充容在即,臣侍才不得不打断册礼,望陛下皇后恕罪。” 说罢,他抬手轻轻一勾,便见两个宫女架着一个几乎不能走路的人上来,那人身上白衫血污,灰白头发杂乱披散,遮去了大半面容,厉朝霰却一眼认出,那是春恩司的成尚宫。 他蓦地站起来,冷冷看向魏顺仪,道:“成尚宫年事已高,在宫中尽忠多年,魏顺仪用这般重刑,未免过于心狠手辣。” “就是啊。”此次一同晋封修华的潘充容皱眉附和,“这成尚宫一把年纪了,这般重刑,什么不招,这不就是屈打成招么。” “厉充容不必如此着急,”魏顺仪看向厉朝霰,他目光沉暗,似夜中刀锋幽幽的光芒,言辞淡淡,朱唇边若有若无,是寒凉的笑意,“本宫责问,成尚宫一字不肯吐口,甚至不惜将洪熙元年的彤史藏匿起来,谎称丢失,不过还是让本宫找到了。丢失彤史本就是失职大罪,更不必说,成尚宫欺上瞒下,是藏匿彤史。她受刑,本就合乎宫规。” 厉朝霰攥紧了拳,潘修华见势不妙,伸手拉他,却被他轻轻甩开,他快步走向成尚宫,跪在她面前,将她散乱头发拢起,成尚宫要推他,却被他攥住了手臂,他从袖中取出丝绢,为成尚宫擦拭面上灰尘血迹,淡淡道:“顺仪主子若有事,大可以直接问我。” “好!厉充容倒是痛快。如此便也好办了。”魏顺仪微微侧首,赤红的晶石摇曳在他上挑的眼尾处,使得他的容色更加锋利,“厉充容是侍寝后未得封,后又蒙陛下施恩得封。众人只知你是洪熙元年侍寝,却不知你是何时侍寝,彤史现下就在本宫手中,你可愿意说出,你是何时侍寝?或者,还是要本宫呈递陛下太后?” 厉朝霰手微微一顿,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在魏顺仪看来,厉朝霰一直是夏皇后的心腹,倘若能凭此事将厉朝霰送进宫正司,到时候严刑拷打,必能问出夏皇后在宫中多年的秘辛,将夏皇后拉下马。为此,他甚至不惜冒些失去圣心的风险,看来他是真的变了。 偏偏…偏偏他却下不了一样的决心。 厉朝霰站起身来,他黑白分明的双目冷若冰雪,凝视魏顺仪片刻,旋即,他整肃身上册封礼服,向前几步,直视蹙眉而坐的洪熙帝,他素来平静的眸中波光粼动,仿佛忽有千言万语,而后端正向洪熙帝拜以大礼,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时,朗声道:“臣侍入侍于洪熙元年元月十七,自知大罪,无可受恕,望陛下赐死。” 洪熙帝神情一震,猛地站起身来。 原来她是记得她与厉朝霰之间的第一次的。 87 洪熙帝想起那时她母皇新丧,母皇虽素性凉薄,但父君毕竟曾是她的宠君,自己亦是她最属意的皇女之一,有过悉心教导的孺慕时刻,她终究是有些心思不豫的。不过更加要紧的是,夏家在有了扶持她上位的从龙之功后,日益膨胀嚣张。 于是她处置了那个刚出热孝就想要攀附圣恩的司墨,并拟御旨,说要为母皇守孝三年。 三年后,夏皇后就将二十五岁,几乎没有生育的指望,因此夏家极力反对,倒也提出了不少有力的理由——比如,若是洪熙帝身为皇帝守如此重的孝礼,只怕民间会更加夸张地效仿,有害于民生。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过是赌气,要给夏家一个警告。 是那时,她有了自己的第二任司墨。 她不记得那个司墨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他个子不高,身姿清瘦,生得狭长冷静的眼睛,苍白如雪的肌肤,却长了一张肉嘟嘟的圆脸,简直同雪团似的,头一回见,她就忍不住伸手去捏,那孩子是很规矩守礼的,被她捏得惊了一跳,慌乱看她一眼,耳尖通红,竟很乖巧很乖巧地告了罪。 不仅规矩,他也是个好司墨,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递来她想要的东西,不多话,却也识文断字,偶尔在她询问时说上一两句,都颇为透彻。 可惜他给她做司墨,只做了一天。 夏家为了不让她守孝三年,不惜下药催情,迫使她临幸宫人。她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然身热情动,虽然推开了不知何时被送上榻的不知名男人,却正好撞上了刚下值的他。 而后,衣衫撕扯,压倒,啃咬,一片混乱。药性太强,强到她眼前烧得发红,除了身下躯体的温凉如玉,她只感觉到他一开始有些愣怔,但并没有推拒,虽然全然不懂迎合取悦,却顺从乖巧,一动不动、又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微微颤抖着任由她施为,即便她的动作远远称不上温柔。 从药性中清醒过来的她却恼怒无比,迁怒地将他摔下榻去,只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不留”。 88 元月十七,先帝驾崩已满七七四十九天,依例,洪熙帝可以召幸宫君,却不可以纳新侍。 或许厉朝霰如此久以来,之所以在她身边如履薄冰,从不敢泄露半点真情,便是因为他心中始终掩藏着这个沉重的秘密,又或者是因为那一夜,她暴露出了自己温文尔雅之下凉薄残酷的本性,彼时的她是那般暴烈残忍——她还记得自己赤红着眼睛,对着新承恩宠却衣不蔽体地跪在地上的厉朝霰说:朕知你是受牵连,故赦你一命,但不要再让朕看到你,否则朕一定会杀了你。 这更加意味着,是她亲自下旨给厉朝霰灌下大寒汤,是她亲自断绝一个男子一生最珍贵的指望。 她的手紧紧攥拳,强自平声道:“皇后。” 夏皇后跪地举袖,回禀道:“陛下……孝期魅惑圣上确是死罪,然而此事缘由乃是从前罪人郭氏担任司墨之职时,存心攀附皇恩,在陛下的笔墨中混入了催情之物,厉充容不过无辜受累,臣侍觉得他可怜,才留下他一命。何况陛下未曾给他名分,不算破例。此事涉及陛下颜面,臣侍便一直秘而不宣,谁料魏顺仪……想必是魏顺仪新官上任,本想清查宫闱违规之事,却不想好心办了坏事。” 自然,那位郭司墨早已被洪熙帝处置了,夏家不过是托词他之前准备下来的加了催情物的笔墨被洪熙帝恰好用了,而夏皇后留下厉朝霰一命,亦不可能是看他无辜可怜。 不过这些都是往事,已不重要了。 洪熙帝抬起头,直视前方,余光中,厉朝霰稳跪在地的身影被殿外日光镀上一圈光晕,益发显得纤瘦。 她负起双手,冷冷道:“你是皇后,往后后宫的事,还是你多上心,不要经手旁人了。册封仪典是大事,不可误了时辰。朕忽觉身子不适,后头是宫君承训,想来朕也不必在场罢。” “陛下!”魏顺仪跪落恳请,然而夏皇后已会意将他打断:“是。臣侍等恭送陛下。” 洪熙帝一拂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走到厉朝霰身边,微微一顿,道:“你既居充容之位,更要比从前恭谨,一会儿皇后说的话,要好好听。可明白了?” 厉朝霰拜道:“是。臣侍谨遵圣旨。” 洪熙帝点点头,复又离去 。 89 既是不能广而告之的丑闻,即便要发落厉朝霰也不会是这个罪名,因此是否真的追究厉朝霰便只在洪熙帝一念之间。 而洪熙帝的态度已摆得明白:她依然要晋封厉朝霰为三品充容。 魏顺仪折腾一场,却被夏皇后轻描淡写以此乃关乎洪熙帝声誉的宫闱丑闻为由压了下去,甚至被洪熙帝一句话夺去了协理六宫之权,夏皇后更将他罚俸一年,禁足三个月,魏顺仪本是不服,却被夏皇后不乏冷嘲地堵了回来:“魏顺仪不服,大可去问问陛下本宫如此处置是否妥当。不过方才陛下说了,后宫之事,还是由本宫做主,怎么魏顺仪你,不是后宫之人么?” 魏顺仪便也只能忍气拜礼告退,走时目光若刮骨钢刀,自厉朝霰身上割过——洪熙帝虽然一时保下了厉朝霰,却被魏顺仪看出,她并不是为夏皇后而保下厉朝霰,而是厉朝霰在她心中足有分量。想必来日,魏顺仪会另找厉朝霰的麻烦。 不过此时此刻,厉朝霰不过淡淡屈膝一礼,恭顺而清傲,重整身上册封礼服,上前受充容封诰。 那是他应得的东西。 册封礼毕,言攸虽劝阻厉朝霰在含辉轩等着,以防洪熙帝驾临,厉朝霰却不管不顾,只换了件家常珍珠银袍子便赶往成尚宫的住处。魏顺仪此计不成,成尚宫便也不是藏匿宫卷的罪人,而是维护洪熙帝名誉的功臣,只待伤好便官复原职,且在御前所受的看重少不得要更上一个台阶,因此厉朝霰到的时候,她的居所外颇是繁忙,只是见到厉朝霰,纷纷恭敬称他充容向他道贺,让开一条路方便厉朝霰进去。 厉朝霰一面往里走,一面不由得想起当年的事——那是一桩丑闻,知道的人自然是少之又少,屈指可数,洪熙帝自不必说,夏皇后知道后,便是以他无处可去、随时可以这个由头赐死而把他留在身边利用,成尚宫却对他十分怜悯,当年便是把自己的斗篷脱下给他蔽体,多年来对他暗中多有照顾,时时温和地劝着,替他做长远的打算。要说宫中,对他最好的人或许就是成尚宫。 屋内,成尚宫的几个徒女都在,显然是已经忙活过了,为成尚宫处理了伤势整理了仪容,成尚宫看见厉朝霰来,疲惫的面容上撑起慈和的淡笑,打发几个徒女下去,向厉朝霰道:“我这把老骨头不行了,实在是起不来了。” 厉朝霰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平和的面容上醒目的血痕,抿唇片刻,直白道:“我对您,始终是利用,您不该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成尚宫一笑,目光在屋内一扫,道:“我老婆子一把年纪了,自认还是看得透人几分的,我这屋里,多少东西都是你送的。不管你是否有旁的目的,你也总是真心的,里里外外,都是认真替我想着。你当初无辜受累,在那么个情形下做了陛下的男人,来日必定有许多艰难,你想让我帮着你些,又有什么不对。更何况,你从来没开口要求过我什么,是我擅自替你做的。” 厉朝霰欲要张口,却停了一停,可是再张口,还是有些哽咽:“是您当初费心才救了我一命,您救我一命,我甚至不敢谢您,唯恐害了您,结果还是将您卷了进来。” “傻孩子,”成尚宫仍是笑,“我是春恩司的大尚宫,宫斗不卷着谁也不能不卷着我。你这孩子,说是长大了些,还是从前那样,只一心苦着自己,什么都要怪在自己头上。” 厉朝霰咬住下唇,而后抬手捂住了脸,又仰起脸去,然而即便他无声无息,泪水还是很快漫过了他的腮。 他恍惚记得自己似乎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哭过了。 90 当夜,厉朝霰本就不过闭眼假寐,感到有人轻轻走到他榻边时,亦不觉得意外。 肖充容的晋位本就是个幌子,知道她顺理成章地召幸了肖蔷,他便猜到,她夜里大概会来自己这里,只是他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来,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要怎么面对她,就像他知道她也不确定怎么面对自己一样。 他感觉到她抬手,停顿片刻,才轻轻抚上他犹带泪痕的脸颊:“我知道你醒着。” 厉朝霰眼睫轻轻颤了颤,但并未睁开眼睛,洪熙帝轻笑一声,拇指指腹轻轻拂过他睫毛的尖梢,仍不见厉朝霰有回应,笑声的尾音难免微微苦涩了,下一瞬,厉朝霰只觉得自己被紧紧抱在了怀中,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朕现在总算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怕朕。”洪熙帝说着,将厉朝霰抱得越发紧,下颌用力抵在厉朝霰的肩上,“总算知道,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朕赐死你,为何不论朕怎么用心待你好,你总是只以为幻梦,仿佛今日受了,明日便会散了,不论朕怎么想让你放下心来,你都始终不肯。” 厉朝霰凝顿片刻,缓缓伸手抱住洪熙帝。 十六岁那年,他本是满心轻盈,总算走到了自己心上人的身边,发觉她中药,他便再无挣扎,然而一切就如幻梦,本就几无甜蜜,醒来,又唯有疼痛无比真实。甚至,他曾以为他此生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到她面前。 他曾从她口中听到过自己,那个在先帝丧期便自荐枕席的,不知廉耻之人。 这是他生长在黑暗中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他必须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不让她发现。他曾不止一次地陷入梦魇,梦见她认出自己,想起自己,就像她当年所说的那样,赐他三尺白绫,一寸青锋,或是一杯毒酒。 可是,她又怎知他心的沉重与恐惧的万一。 厉朝霰紧紧闭上眼睛,清泪自他面颊滑下,他的手指慢慢用力,紧紧抓住洪熙帝的衣衫,话出口,被泣声裁得破碎:“陛下…臣侍以为,陛下知道,就会赐死臣侍。臣侍知道,那…事,臣侍罪该万死,只是陛下说,陛下对臣侍有心,臣侍便昏了头了,只想着能在陛下身边一天,就是一天。陛下…真的不会赐死臣侍么?” “不会。朝霰,不会。”洪熙帝说着,手上力道有些失稳地,抚摸着厉朝霰的长发,“朝霰…是朕对不住你。朕是真心想和你…朝霰……” 她没有明说,可是厉朝霰知道,她是在说,厉朝霰是被她亲口下旨灌下大寒汤,此生再不能生育的。只要稍微想起这个,他的心便痛得几乎不能承受。不论后来,她看着他的目光中是否有几分与他人不同的温度,这个事实都使得他始终冰雪一般清醒——他是他爱的人所鄙夷的,所厌恶的,所抛弃的。 他此生做父亲的指望,是她亲手剥夺。在凶险的后宫之中,他的路,更比旁人难上万重。 可这清醒也使得他足够耐心,足够聪明,他终是在她的心里有了些许特殊,有了一个位置,而真相揭露的现在,他不仅没有被她赐死,反而得到了她的愧疚。 如果他利用得足够好,她的愧疚可以为他做到很多事。 他轻轻推开她些,让她看到他的泪流满面,他在她眼中看到心疼时,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他颤抖着舒出一口气,逼着自己露出一个微笑,说出来的话却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一句:“臣侍真心希望,陛下能永远留臣侍在身边……” “朝霰……”洪熙帝说着,垂首吻住了他。“朕怎么会让你离开?朕永远不会放开你,永远不会。” 91 自得悉大寒汤一事后,洪熙帝便着穆医使常常来为厉朝霰诊脉,其实厉朝霰前些日子心思沉郁,身子也跟着有些不好,略有些晕眩虚弱之症,穆医使除给他开了些食疗的小方之外,便是建议他放松心情,尽量不要思虑太多,因此他也就被言攸和凉儿哄着劝着,好好歇息几日。 这日朝霰午睡刚起,便听得外头洪熙帝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捉迷藏的笑语连连,言攸见他醒了,扶他起身,含笑道:“陛下来了有一会儿了,就在屋里守着小主看奏折,两位小主子睡醒,小主还睡着,陛下就吩咐别吵小主,亲自带两位小主子出去玩了。” 厉朝霰轻轻点头,接过言攸递来的茶水饮用,低头间,见枕边随意搁着一方梅花丝帕,猜是自己沉睡时洪熙帝为他拭汗所用,不自觉伸手握在掌心,心中生些暖意,言攸察言观色,笑道:“奴才这就去禀告陛下,小主醒了。” 不一会儿,见洪熙帝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孩子进来,言攸带着两个孩子在一旁喝水,洪熙帝就坐到厉朝霰榻边,从厉朝霰手中拿过他用了一半的茶水就用,厉朝霰要拦,洪熙帝却是一躲,向着厉朝霰眨眨眼,将茶水一饮而尽。 “陛下…”厉朝霰耳根微红,洪熙帝却只故作无辜地看着他,两个孩子都在,他也只得作罢。 正这时,见凉儿进来,脸色有些为难,报话给言攸,言攸也是一顿,厉朝霰便问道:“是什么事?” 言攸略一犹豫,道:“夏充容带了皇长子来跟两位小主子玩耍。奴才瞧着今儿天气好,不如奴才带着两位小主子,拿着蹴鞠毽子,去水波亭那边玩去。” 洪熙帝微微皱眉,厉朝霰却伸手握住她的手,向言攸道:“请进来罢。” 洪熙帝侧目看他,厉朝霰只垂眼露出一点温柔神色,道:“为父之心,臣侍很能理解。” 洪熙帝轻叹一声,不一会儿,看见夏充容和皇长子进来,夏充容自己精心打扮,也将皇长子打扮得精致,两人穿一样水蓝银丝茉莉纱裙、髻簪宝晶蝴蝶,洪熙帝整整脸色,极力露出温和的神情,道:“安顺,到母皇这里来。” 先前皇长子只有一个小字阿萝,前些年他满了三岁,洪熙帝终于在礼部选送上来的封号中择了“安顺”二字,他便得了安顺公主的敬称,然而洪熙帝唤他安顺,他只是怯怯地躲在夏充容身后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洪熙帝叫言攸拿来玩具,又试了几次仍然无果,也只得讪讪罢了,夏充容亦是十分尴尬,厉朝霰伸手接过洪熙帝手中的玩具,浅浅笑道:“珍儿和祺儿都玩累了,臣侍之前吩咐御膳房备了牛乳南瓜甜羹,给孩子们做小食,想必也够安顺公主的份,充容小主和公主稍坐,吃了再走罢。” 皇长子像他父亲向来怯弱,不敢亲近人,对洪熙帝也是时常畏惧,只独亲近甘太后和厉朝霰,那孩子不爱说话,最多只露出一点羞涩的笑意,厉朝霰便也无从得知他对自己的好感来自哪里,大约是每次他来含辉轩,厉朝霰都会让梓珍和宛祺大方些,把玩具和零食分给他,即便夏充容过于警惕,往往只是转头就扔了。 今日洪熙帝在,夏充容也就顺从坐下,等言攸拿了甜羹来。 呈上来,是鹅黄色的裂冰纹釉碗里头盛着色泽鲜亮、细腻香甜的橙黄甜羹,其中一碗点缀几颗鲜红枸杞子,是专意为梓珍所添,梓珍一看见就苦了小脸,向厉朝霰撒娇道:“充容,枸杞有一股药味,我不喜欢吃。” “是御医给你看诊的时候说你血气弱要你吃的,珍儿是乖孩子,该吃的自会吃的,是不是?”厉朝霰轻声哄着,舀起一勺递到梓珍唇边,梓珍却皱着眉躲开了。 宛祺杏眼含笑,跑到厉朝霰身边,抱住厉朝霰的手臂:“祺儿也要充容喂。” 厉朝霰正为难,却听见夏充容一声惊呼,抬眼只见皇长子脸色煞白,扑倒在地,洪熙帝反应比厉朝霰要快,一把打翻了厉朝霰手中的南瓜羹,奔到皇长子身边,抱起皇长子,取她批改奏折用的御笔抵进皇长子的喉咙,逼着皇长子将刚用下去的甜羹尽数吐出来。 ——有人下毒。 92 御医来探,果然是羹中有毒,好在洪熙帝处置及时,皇长子吐出了大部分的毒药,又被洪熙帝喂下了她身上常备着的辟毒丹,这才捡回一条命来,只是仍然昏睡不醒,洪熙帝龙颜大怒,皇长子不便挪动,便是安置在含辉轩,由御前金刀卫团团围住,敕令即刻严查。 下药之人怕是早就动了手,并没料到洪熙帝驾临,闹成了御前现毒的局面,然而其人意在将皇次女宛祺和皇次子梓珍一同毒杀之心,昭然若揭,夏皇后亦是怒不可遏,将御膳房流程从头到尾清查。 那晚,厉朝霰在梓珍和宛祺的床边坐了很久,手指紧捏成拳,攥得发白。 做出这事的,是夏顺仪么?倘若是夏顺仪,那他也有错,是他将夏顺仪逼到了墙角,逼得他困兽反扑。在和夏顺仪谈话的时候,他故意少说了一点,那就是要让夏皇后倒台,自然也必须除去他膝下的皇女,又或者说,只要除去了宛祺,夏皇后就如同没有了爪牙的老虎。若是夏顺仪动的手,那就代表他已经明白,厉朝霰不是完全站在他那一边的。若是如此,他又当如何自处? 若不是夏顺仪,那这宫中竟还有人能将手伸到坤极殿中,如此暗箭难防,只怕还要更险。 言攸走进来的时候,蜡烛的红泪已淹没了铜鸾烛台,他犹豫片刻,轻轻走上前,向厉朝霰行了一礼:“小主。” “不论是谁,他都不该动我的孩子。”厉朝霰缓缓伸出手,抚过宛祺额角的碎发,又抚过梓珍的脸颊,他的声音颤抖,仿佛是初春河面挤压碎裂的冰层,“言攸,他不该动我的孩子。” 言攸没有说话,只是担忧地望着厉朝霰清冷又决绝的侧影。 “我容不下他。”厉朝霰轻轻地说道,轻柔如同纷落的一片花瓣,“哪怕我身陷地狱永不超生,我也容不下他。” 93 皇长子醒来是在第二日,他虽捡回一条命来,却口不能言,成了哑人。 彻查之后,到底不过几个御膳房宫人因看管食材不善畏罪自杀,下毒之人到底是谁还是疑云,即便洪熙帝心中有所怀疑,也无法从她面上看出,她只是让夏皇后全力查案,并且更经常地来坤极殿看望三个孩子。 夏皇后的查案与其说是查案,不如说是想法子把这事栽到夏顺仪头上,偏偏他这样做,洪熙帝便多了几分不信,厉朝霰只得力劝皇后暂缓,一时便是僵持着。 夏充容当时在场,岂会不清楚梓珍和宛祺的千钧一发,宫中夏顺仪与夏皇后针锋相对之势路人皆知,他似乎笃定,下毒之人就是夏顺仪。厉朝霰见过他在皇长子被御医断定此生难以再出一言后痛哭失声,也看到他恨得通红的双眼,可是他并无力为他的孩子伸冤,即便他去求了所有肯听他说话的人,且不说没有实证,即便有,面对身怀夏氏皇嗣的宠君,也没有人愿意且能够为他的孩子报仇。 或许是不得伸张正义的悲愤,或者是对自己懦弱无能的痛苦,夏充容上吊自杀了,留下一封绝望的遗书,字字以血写成,怨斥是夏顺仪害了他的孩子。 发现了父亲尸首的皇长子只能发出嘶哑的叫声,即便洪熙帝中断了政事赶来,皇长子也是踢打着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只有厉朝霰冲上前强行将皇长子抱在怀中,抚摸着他的头发,用温和坚定的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复:“阿萝,阿萝,不要怕,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皇长子才终于安静下来,珍珠般的眼泪断线似的落下。 94 夏充容自杀,便无人能够抚养皇长子,夏皇后以长兄和嫡父的身份,将皇长子也留在坤极殿教养,而洪熙帝见皇长子自夏充容死后一直紧紧抱着厉朝霰不松手,便也点头同意了。 夜里,厉朝霰轻轻拍着皇长子哄睡了,言攸帮着他把孩子放下,低低问道:“夏充容把自己的命赌上,是否就能扳倒夏顺仪?” 厉朝霰轻轻冷笑,道:“便是夏充容再懦弱,我也毫不怀疑夏充容会用自己的命来保护他的孩子,可是他的孩子还活着,他怎么会舍得将孩子丢下,让他无人保护?不错,他的确是想为他的孩子复仇,但他的命,恐怕是别人帮他赌上的。” “是皇后?”言攸问道。 “是皇后。”厉朝霰低下头,却是眉头紧皱,“他眼下斗红了眼睛,许多事也不与我商议了。自弑母后,更是狠绝到了极处,只怕杀掉这个他不喜欢的兄弟时,眼也不曾一眨。但这事却让我觉得有些蹊跷。从夏顺仪孕中多次遇险以致皇后失去圣心起,我便觉得有些不对,从那时起,宫中流言常常不向着皇后,也总三番四次有些意料之外的麻烦。夏顺仪也是个聪明人,不该落得这般嫌疑缠身,无法洗脱。恐怕这局中,另有他人的手脚。只怕必得冒险一问。” “小主的意思是…?”言攸微微睁大了眼睛,“万万不可。若真是夏顺仪所做,那他便知道小主早已背叛了他,小主此时再入瑶华殿,便如同闯入龙潭虎穴,九死一生。小主和皇后本有龃龉,若真是夏顺仪所为,他便有机会将此事栽赃到小主头上,到时小主又要如何脱身?更何况,即便不是他所为,他眼下也必得找法子洗清嫌疑,小主便是现成的替罪羊。” 厉朝霰侧脸紧绷,只扭过脸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言攸跪道:“小主!” 这时节恰听黄羽轻轻敲一敲门,进来后垂首恭谨,压着嗓音低低道:“小主让奴婢去檀仁殿找位大师给夏充容诵经超度,奴婢去问了,大师说檀仁殿每年这时候都要给皇长女做七七四十九天的祭祷,夏充容自戕,到底是罪人,大师不敢这时候为他做法事,怕有所冲撞。” 言攸叹道:“佛家说人人平等,到了宫中,竟也如此势利。” 厉朝霰却忽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95 繁华夏日之中,坤极殿复又如多年前一般门庭若市,为的是洪熙帝终于下定决心,在一众朝臣的支持下择选夏行阳继任其先母夏济寒的太尉一职,除少数仍支持夏舞雩的朝臣,一时之间,夏行阳可谓权倾朝野。 为此,夏顺仪那头便不得不谨小慎微,然而他有孕在身,这般底牌在手,他怎可能甘心低头认输。 厉朝霰穿着宫侍衣衫、深夜悄悄潜进瑶华殿时,夏顺仪乃是一副闲适模样,穿一件柔软舒适的樱桃红纱衣,手中持着调羹搅着一碗西湖牛肉羹,可惜衣衫明艳、烟雾蒸腾,也只是显得他脸色表面的红润之下有难以支持的疲惫和病色。先前魏顺仪下手狠毒,他虽勉强保住了皇嗣,到底伤了元气。他见到厉朝霰来,微微一笑,道:“自有了身孕,总是容易饿,让你见笑了。” 厉朝霰微微垂首,道:“顺仪主子孕中辛苦,有何可笑。” 夏顺仪轻笑一声,依旧是他那天真甜美的笑容,只是却厌然无力——想来他虽是为了要斗而来的,此时此刻也难免斗得倦烦了,可偏偏现在,最是千钧一发:“有何可笑。只怕现在六宫都等着看我的笑话。支持我在宫中的风光的母亲走得不光彩,和长兄如今是宫中位分最高、最炙手可热,却是兄弟阋墙。陛下宠爱,身怀皇嗣,然而这孩子要我赌上命才能勉强保住。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好似抬手摸天,却是最岌岌可危,即刻就将摔得粉身碎骨。” 说罢却是云淡风轻一比对面:“坐。” 厉朝霰落座,沉默片刻之后,道:“顺仪主子以为,自己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改立中宫?” 夏顺仪并不回答,只是轻轻抚摸着腹部,厉朝霰垂下眼帘,道:“顺仪主子想要改立中宫,需要达成三个条件,一则皇后犯下必废的罪过,二则前朝无人能够力保皇后,三则陛下圣心决断,绝情断义。第一样倒是不难,第三样也有法子可用,只这第二样,顺仪主子现在恐怕有些为难。如今夏行阳承太尉之职,夏舞雩大人难免吃力,即便揭发夏皇后罪行,若夏行阳大人在前朝力保,只怕顺仪主子反而会落入更糟的处境。” 夏顺仪搁下汤匙,厉朝霰能从他坚定的神色中看出,他明白他必须先对付夏行阳。然而他旋即便是嫣然一笑,道:“你倒是不怀疑,下毒的事是我做的。” 厉朝霰淡淡看向窗外夜色,夏固然已到了它最繁盛的时刻,可是正因如此,秋的金声已逼到眼前。他握一握袖口,道:“因为皇后的罪名,臣侍已经为顺仪主子准备好了。只是要扳倒夏行阳,臣侍便无能为力了。不知夏舞雩大人是否真有把握,能够助顺仪主子一臂之力。” 把柄自然是有的,那是厉朝霰让宫玶亲手递到夏舞雩手里的,只是那是一把滚烫的双刃剑,也许来不及伤人,便会伤己。可是如今形势,夏顺仪已是退无可退,如果不能更进一步,就是死局,一如即将渴死的人,又在乎什么饮鸩止渴呢。 96 甘太后驾临时,洪熙帝和夏皇后正沉默地各自坐在那两个最高的位置上,洪熙帝穿石青颜色墨梅曲裾衣衫,夏皇后穿明红牡丹晓月宫装,两人各自看向一边,身姿僵硬,已是明面上的妻夫离心,夏皇后的姿态更有些强自镇定的意味,相较之下,跪在下头的曹修华倒是十分平静。 他似乎已经知道这一天的到来,虽然只是一袭檀色如意宝相长衣,可是他难得一见地戴起鎏金金棕晶石宝冠,那是他在潜邸诞下皇长女、晋封侧君之时所得,长发一丝不苟地梳起,面上薄施妆粉,描眉入鬓,虽看不出什么特别,却比往常看来年轻了数岁,厉朝霰猜得出,他今日必定是比往常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妆镜前。 甘太后看他一眼,又看过一遍跪礼在地的宫君,最后将目光落定在夏顺仪身上:“是你说,下毒之事为曹修华所做?” 夏顺仪身子沉重,由两个宫侍扶着起了身,垂首恭谨道:“臣侍心知,皇长子中毒一事臣侍嫌疑难脱,所以不得不用心追查,眼下将所得证据呈现御前,恭待陛下圣裁。” 甘太后微微点头,道:“都起来罢。”而后走到上座,伸手轻轻一攥洪熙帝的手,“你问,哀家听着。” 洪熙帝点头应下,顿了顿,方道:“璃秋。朕问你,是你做的吗?” 曹修华浅浅笑笑,道:“是。” 他这般轻易便认下这般大罪,使得满座哗然,是甘太后轻轻一磕拐杖才复又安静无声,曹修华叩一叩头,扬起脸,平静的神情微微颤抖,即将碎裂:“太后主子对臣侍恩深似海,是臣侍辜负了。只是臣侍既然做了,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没有什么可不认的。只不过,臣侍想告诉陛下,臣侍为什么要这样做。” 夏皇后袖中手紧紧攥拳,定定道:“既已认罪,陛下不必听他狡辩。” 魏顺仪虽是坐山观虎斗,与夏顺仪也有龃龉,然而夏皇后终究有正宫皇后之名,只要夏皇后在一日,他就不可能更进一步,因此在这件事上,两人倒是达成了一致的默契,只见他轻笑一声,抬起眼来,他双眉作远山,额心青钿益发于华贵中显出冷艳来:“曹修华伺候陛下资历深久,总有些情分在,何况他素来一心向佛,不会轻易做出这等事,陛下不如听他说说也好。皇后主子不愿听,是有什么别的顾虑么?” 夏皇后拧眉,艳容亦是凌厉:“魏顺仪,说话要注意分寸。” 却只是色厉内荏。他自己也清楚,他已经不能阻止曹修华在御前说出真相了,他唯一的指望就是他的姐姐夏行阳在前朝能够撑住,洪熙帝对他的情意能够撑住,他还能够东山再起,继续高高在上。 洪熙帝没有说话,只听曹修华惨笑道:“因为臣侍要死了。” “臣侍自问一生没有做过恶事,上天赐给臣侍祳儿,臣侍就感恩戴德,祳儿身体不好,臣侍就谨小慎微,从来没有生出过半点僭越之心。”曹修华跪直身体,一双眼泪沾了妆粉滚落,洗去他妆容,“甚至连祳儿没了,臣侍都没有想要立即作恶,臣侍每日礼佛问道,想要平息自己心中的业火,可是那火不肯熄灭,在臣侍心中烧啊烧啊,臣侍就这样,得了不治之症。臣侍原本只想要等到作恶之人得到报应,可是臣侍等啊等啊,臣侍都要死了,他的报应还没有来,所以,臣侍决定要在死去之前,亲手替祳儿报仇。” 他说着,猛地抬起手,直直戳向夏皇后:“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女儿,所以我也要杀死你的孩子,让你知道,我这些年是多么痛苦!” 夏皇后长眉竖起,刚要发作,却听甘太后长叹一声,道:“阿弥陀佛,当年你丧女可怜,哀家素知你安分守己,才让你随哀家礼佛多年,可惜最终还是不能阻止你走上歧途。” 曹修华早已泣不成声,用力叩头道:“太后重恩,臣侍无以为报。” 随即又看向洪熙帝,他泪洗一张初老的面容,双眼通红,似乎疲惫不堪地软跪在地上:“臣侍死不足惜,但求陛下为祳儿主持公道。” 洪熙帝沉默许久,方道:“皇后。你既牵涉此事,那么在查明之前,你便不要离开坤极殿了。厉充容,珍儿祺儿一直是你帮着皇后照料,眼下改由旁人抚养怕是也不惯,你带着他们,暂且先住到别的地方去。” 夏皇后想要开口,却被洪熙帝一眼看住,怔怔不曾开口。 厉朝霰心中轻轻一顿,片刻却还是恭谨行礼:“是。” 97 回去的路上,凉儿担忧道:“小主…” “曹修华认下的是谋害皇女皇子的大罪,不论有什么原因,都是无可恕的死罪。”厉朝霰轻轻说道,“不论父亲做了什么,孩子都是无辜的,他受了丧子之痛,便要让他人也跟着一同痛苦,虽不是不能理解,却是不可饶恕。” “可是我瞧,陛下颇是动容的样子,未必会赐曹修华死罪。”凉儿追道。 “她未必全不动容,可谋害皇嗣这等大事,她不能宽宥,否则层出不穷,皆是此事。”厉朝霰说着,看向飞雨馆的方向,“上回她赦肖充容,只不过是为了将夏氏推向盛极则衰,有上回的例外,眼下才更必须要做出例子来。” 然而厉朝霰很清楚,即刻赐死是不会的,毕竟曹修华指证夏皇后之事,还要查证。曹修华不过是二品修华,又多年无宠,更无家族依靠,所凭不过是甘太后给的一二倚仗,想要将手伸进坤极殿,只怕自皇长女去世起便无一日停止策划,想来他每日吃斋念佛,却无一刻摆脱丧女之痛,许多年来,也是可悲可怜。然而从前不能放下,如今他的丧女之痛便更不会消弥,但凡给他机会,他必定还会再对梓珍和宛祺痛下杀手,为此,厉朝霰与他已是死仇。只是丧女之痛何等惨烈,化为厉鬼也不奇怪,恐恨之余,亦难免心生同情。 若是易地而处…厉朝霰紧了紧肩上的披风,攥住了袖口。 他的孩子们…不。他们并不是他的孩子,只是皇后的孩子,他不过是照管照管罢了。但愿他们来日都能有好去处。 厉朝霰逼着自己吐出一口浊气,然而想到此处,难免还是生些泪意。 他目光触及前方,不自觉步履一停,正看见宫玶站在前面,她轻施一礼,道:“陛下命奴婢来问小主,小主想搬到哪儿住?” 乍然看到宫玶,厉朝霰不免攥住了袖角,一时并未回答,片刻问道:“阿抚…阿抚可还好?” 宫玶微微垂首,道:“他原是等着这一天的。他只是知道,这东西托付在他手中,却并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如今知道了,他本也不愿意沉默下去的。只是…只是小主说,他若只说自己是受人所托,怕不能服众,所以要他冒名顶替,他心中到底不安。” “没有什么好不安的,他肯做这事,便已将自己性命赌上,事成后,他便将这个身份用下去罢,只当作是……亡者的谢礼。”厉朝霰说罢抬起头,看了看秋日湛蓝的长天,天边有几只秋雁,排作人字,向南而去,也许明年还会回来,也许就一去不回头。 良久,他长叹一声,道:“请宫大人替我回话谢恩,我与三个孩子便搬到扶玉殿罢。” 98 一不做,二不休。 夏顺仪同他的异父兄姐一样,下得了最最狠毒的决心,洪熙帝方对夏皇后发作,夏舞雩便怀了壮士断腕的决心,自夏氏内部查得证据,将往年夏行阳赈灾时的贪墨之举告到了御前。 夏舞雩原只是想使夏行阳夺职流放,谁料却一发不可收拾,多年来一直关押在宫正司幽室的宁辽将军养子竟手持宁辽将军留下的血书密信,于大殿上告发夏济寒与夏行阳当年的大罪,一举揭出夏氏掩藏多年的大案,许多人这时才知,原来这事夏家是做惯了的,银钱出库,便要被她狠狠吃掉一口,再同地方州府瓜分,凡不同流合污者,便把贪污的帽子扣过去,灾民暴动,便动用军队镇压,再狠狠吃些军饷上的利。固然因当年的禹州水利案发生在先帝年间,证据也只这真假不知的密信一封,洪熙帝暂时还未做处置,其余案件却已是无可辩驳了。 眼看着前朝后宫,夏行阳和夏皇后都被逼到了绝处,偏偏就在这生死关头,夏顺仪早产了。 他那孩子本就是勉力保下,这几日操劳下来,终是不支早产。寅夜时分,消息传遍全宫,他生下了梦寐以求的皇女,却产后血崩,不幸殒命,洪熙帝十分悲痛,追封夏顺仪为宜慧顺仪,暂且将三皇女安置在慈宁宫,不过她亦有意按照宫中位分,将三皇女交给魏顺仪抚养。 他的意外去世,对于夏舞雩一派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夏舞雩根基本浅,一时之间没有可以献入宫中为三皇女养父之人,而三皇女一旦交给魏顺仪抚养,便同魏氏皇女无异,这对于夏舞雩一派来说,便相当于断了指望,于是少不得树倒猢狲散。 更要紧的是,对于夏氏一族来说,夏行阳即将被问大罪,夏舞雩一派也出头无望,许多人更亲身牵涉在贪墨一案中,已是穷途末路。 大约正因此,夏行阳揭竿而起的时候,竟颇有些应者如云的盛况。 只不过这本来应当轰轰烈烈的谋逆最终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只因夏行阳虽是当朝太尉,然而太尉一职本就虚设,只因夏济寒独揽大权才拿得虎符在手中,夏行阳封太尉,手中并未增添实权。跟随她的,只她的府兵、军中亲信和牵涉赈灾贪贿案甚深之人罢了。 更何况,她匆匆行事,最终只来得及于夏府中将夏舞雩等人斩杀,待与众叛军合流杀向宫中,却见洪熙帝立于宫城之上,轻抚瑶琴,而她身后的将军潘崇则将长刀架上了她的颈。 也正是此时,她才明白,从前她以为自己让潘崇假意倒戈夏舞雩是她自己做得聪明,谁知道那看起来皮肤黝黑五大三粗、只懂得蛮力又忠心不二的潘崇从始至终都是洪熙帝的卧底。 洪熙帝,这个她从来没有看在眼里的对手,原来一直都棋高一着。 99 谋逆事败,前朝本是政事最忙的时候,是夜大雪,洪熙帝却召了厉朝霰去含章殿,宫玶亲自来请,却是着意添了一句“陛下秘密召见,春恩司没有侍寝的旨意”。言攸有些担忧,但厉朝霰只是轻声说“无事”,让言攸取了件极是素朴不显眼的云青色缕银昙花覆纱宫装,披厚厚的珠松青缎灰鼠裘,长发只用青缎带一结,只淡扫蛾眉,便点头让宫玶引路。 厉朝霰轻出一口气,踏入含章殿,只见洪熙帝歪在锦榻上,手中拿着的是刑部供上来的审录,厉朝霰进去,便远远跪在下头,他虽极轻,洪熙帝却想必是等他已久,将手中审录一挪,清亮凤眼看向厉朝霰,道:“离那么远干什么?过来。” 厉朝霰微微犹豫,洪熙帝便指了指自己足边:“喜欢跪是吧?来,跪这。” 厉朝霰捏了捏袖角,依言上前跪着,洪熙帝探手抬起厉朝霰的脸,她的目光透彻,仿佛能看穿厉朝霰心底所想,朱唇勾起有些锋锐的弧度:“夏家即将覆灭,你有没有话要对朕讲?” 厉朝霰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抖,低低道:“臣侍从前为人鹰犬,身负罪孽,望陛下恕罪。” “现在知道让朕恕罪,不嚷嚷着让朕赐死你,不错,算你进步。”洪熙帝轻笑一声,垂首翻过一页审案,“夏家覆灭,你出力怕是不少。即便你从前有罪过,也算你是个卧底,更何况,从前皇后在后宫说一不二,受他胁迫为他做事的人不在一二,追究了你,搞得他们人心惶惶,反而动荡,反之若是不追究你,他们便懂得,朕连你都没有追究,就更不会追究他们。朕总算亲政,眼下还是安定些来得好。” 厉朝霰犹豫片刻,叩拜道:“臣侍谢陛下隆恩。” 洪熙帝挑眉:“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厉朝霰道:“没有。” “真没有?” “没有。” “好好好,没话说,那你下去罢。”洪熙帝无意趣地摆了摆手,厉朝霰微微垂首,依言告退。 临出殿门,却又听见洪熙帝唤了一声“朝霰”,厉朝霰回眸,只见洪熙帝淡淡看着他,一双凤眸无波,似水银镜面:“所有的事,都有朕。明白么?” 厉朝霰回正身来,举袖下拜。 却终是,未发一言。 100 华姩来的时候,厉朝霰正和言攸、凉儿及皇长子阿萝在扶玉殿的窗下挑花样,因已是休息时间,他只穿一件色泽柔和、质地轻盈的春绿缎纱寝衣,青丝亦只以缎带松束,温暖昏黄的烛光中,他衣上的银丝霜花半明半昧,闪烁如星辰,他垂首对阿萝轻声说话,面容平和皎洁,宛若清冷却温柔的月神。 厉朝霰抬眸看见黄羽引着华姩进来,笑容微微淡了,旋即让凉儿带着阿萝下去,又令言攸取了祁门红来,示意华姩坐于对面,亲自给华姩沏了,淡淡道:“陛下酷爱梅花,连茶水都喜用梅花茶,你知道我的,我这儿便是绿茶多,还是前些日子封充容,乱七八糟地收了许多礼,里头才有这个——我知道你喜欢喝这个。” 华姩微微笑笑,笑容隔着白雾,显得有些苍白,但她开口,却好似只是来聊一聊家常:“外头传来消息,说滢儿有身子了。阿霰,我要做姑母了。” 厉朝霰浅浅笑笑,道:“恭喜。” 他说完,他们却沉默了,终究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喜事,她的弟弟是无可奈何之下,怀了根本不喜欢的女人的孩子,即将面对的是累积了无数男子白骨的鬼门关。华姩低下头,摆弄了一会儿厉朝霰递给她的茶杯,终是说道:“阿霰…皇后知道败势已无法挽回,我想,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你背叛了他。我猜,到时候,他会让我杀了你。” 厉朝霰抬起眼,清澈的眸子望向华姩:“那么,你要杀了我么?” 华姩惨笑一声,道:“我是宫女,宫女么,算不上人,但这是我自己选的,就是为了滢儿能好好活下去,可就连这个,她们都骗了我。我恨她们。可是如果没有她们,我和滢儿十几年前就死了。现在滢儿又有了身子,我是姐姐,娘爹没的时候,我发誓要护他一辈子,所以我必须做到底。” 她仰一仰脸,道:“可是你是阿霰啊…皇后从来不拿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当人看,饿的时候,是你想法子给大家弄东西吃,病的时候,是你想法子给大家讨药,伤的时候,是你分担活计,上药包扎。宫女不如人,但我看得出来,你从来不这样想。我总是看着你,看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大起来,想着……除了我,不会有人发现你的美,你的好,我和你能扶一扶,把日子过下去。” “却没想到,你会成了陛下的宠君。”她苦笑一声,道,“起码这样,我倒是能安慰自己,你不是因为不愿意,才没有和我对食。可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骗自己,你对我,从来没有用过那样的心。” 她说起往事,厉朝霰不由得微微笑得自嘲。宫中奴才,日子何等难过,更不必说,是伺候夏皇后这样的主子,厉朝霰甚至常常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有时自己也会想,倘若他不是要做成原本这么无望的一件事,他是否真会想尽办法施恩于遇到的所有人。华姩眼中的自己,终究不是真正的他,他原不是那般温柔无私的人。所有这些,都不过是利用前的虚假蜜糖。 厉朝霰垂首,轻轻顺着袖角的梅纹道:“你待我好,我尽数记得。若不是你为我隐瞒,我只怕早就没有命在。只是还不了你了。” 华姩笑笑,道:“陛下待你,总还是有几分不同。那日她不便杀我,又不便信我,我便将我对你的心意告诉她,我说我虽为皇后做事,可这一桩,为了你,我至死不会说。她倒也没有信我,给我吃了历代皇帝掌握在手中的毒药,须得每半月服解药,才算留我一条命。这倒不算什么,可那往后,她便多关注我许多,动不动就要与我比个长短,或是给我找些小麻烦。我便知道,她心里有你。” 厉朝霰心中暖意一突,指尖止不住地打颤,然而他只目视前方,强自按捺下去,片刻,道:“她待我如何,我待她如何,我自己清楚就好。” 茶水已凉,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心思用,最终,华姩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道:“我去求过成尚宫,这些年我为皇后做过所有的事,我都写在里面,签字画押。我也知道,到这时候,对你来说只是聊胜于无,但若能帮到你……” 厉朝霰轻轻接过那信,折起装在袖中,道:“谢谢。” 101 华姩走后,厉朝霰从袖中取出信件,凝视片刻,却没有打开,只是随手将其撕作碎片,丢进炉中烧为灰烬,倒将言攸吓了一跳:“小主?” 厉朝霰只淡淡道:“这东西对我没用。留下来,一则她自己要牵扯进去,她犯的都是大罪,不单她自己死罪难逃,若是被有心人拿捏,连她的弟弟和侄女也要牵连进去。二则,若是让夏皇后背负罪名被废或赐死,梓珍的来日也便一同黑暗了。” 言攸不解道:“那小主打算怎么做?” 厉朝霰并未回答,只是抬眸看向窗外。 扶玉殿的庭中植有几株梨树,华姩自尽的消息传来时,恰好落尽最后一片叶子。她终究是不愿对厉朝霰下手,又怕夏氏余孽伤及她弟弟性命,最终只有她自己是她舍得牺牲的。然而洪熙帝那头传来的消息,却是在清扫夏氏时,虽然找到了那个浪荡纨绔的夏霃的尸首,华滢却是不知所踪。 厉朝霰望着窗外满树白雪,不禁想起,扶玉殿得名便是来自殿中梨花明皎如玉,春来花开香雪,想必是极美的景象。只是不知到时,他还能不能看到。 102 司制房送来那件厉朝霰定制的衣衫时,已是入夜时分,厉朝霰听得消息微微一怔,旋即吩咐拿来,而后端详许久。 倒也不是什么繁复的华裳,反而,是形制最为简洁利落的箭袖,颜色也是厉朝霰最常穿的青色,只不过绣纹除竹叶纹外,更绣了一双相并而开的山茶与昙花,皆是雪白皎洁,厉朝霰指尖轻轻抚过花蕊,淡淡向言攸道:“梳妆罢。” 言攸微愣:“这么晚了,小主要去哪?” 厉朝霰抬眸看他,他便默然了。既穿箭袖,他为厉朝霰也只淡扫蛾眉,束青玉冠而已,厉朝霰银镜自望,倒是微微一笑:“我从前以为我并不像他的,现在看来,还是有三分像。” 说罢,接过厉朝霰手中的雪狐裘自己披上,指腹惯常捻一捻手上的珍珠戒指:“走罢。” 坤极殿是皇后的居所,自然历来是后宫最为华贵的宫室,如今却是寥落。诚然,从前夏皇后也曾有过失势之时,然而此次却不同,他失去了他背后强大的家族,也就失去了复起的可能。好在眼下大雪纷飞,夜幕笼罩,只看得出坤极殿檐牙高耸,仿佛是历代皇后的威严所成,不大看得出寥落。 夏皇后并不在殿中,厉朝霰是在庭院中的池塘边找到他的,庭中凉亭垂下锦帘,火炉茶水并点心皆足,夏皇后坐在庭中,一个厉朝霰并不认识的宫人伴在他身边——也是,坤极殿上下的宫人此刻都被收监在宫正司,洪熙帝只按承衣的待遇,给了夏皇后一个伺候的宫人。看见厉朝霰,夏皇后匆匆整了整脸色,凉凉笑道:“你来了。坤极殿倒是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厉朝霰走到石桌对面,看见那里还摆着另一只茶杯,上头留存的胭脂色泽他认得,是洪熙帝今日所用的淡桔红。他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抚摸过那个唇印,道:“她来过了。” 夏皇后侧目看他,他眼尾犹红,似乎是哭过:“当初本宫抬举你的时候,当真是不曾想到,你可得宠至此,每日都能知道她用什么颜色的胭脂。反倒是我,许久没有见过她了,今日她来,竟觉得有些不认识了。” 厉朝霰淡淡笑笑,道:“大约是皇后您,从来没有真正地看过陛下。” 似乎是被他这一言刺了一下,夏皇后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消失无踪,丹凤长眸恢复了往日的凌厉:“你来做什么?” 厉朝霰闲闲将洪熙帝用过的那只茶杯把玩在手里,道:“自然是来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夏皇后冷笑一声,道:“来看我?当初若不是我收留你,你一个被临幸却被陛下厌弃的宫人,未必能在宫中活上多久,更不必说有如今的得意。你恩将仇报,眼下倒来关心本宫好不好。” “您怕是弄错了因果缘由,若不是您给陛下下了催情之物,我又如何会遭陛下临幸厌弃呢?”厉朝霰冷声回敬,旋即又温和了神情。 “何况皇后过得好不好,如今除了我,还有谁关心呢?”厉朝霰淡淡含笑,目光投向庭中的池塘,池塘中还横着些枯荷败叶,大雪纷飞之中,水面结起一层薄冰,风拂起,便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其实您的境况,这座坤极殿倒也不是没有见过。从前景明皇后,虽然在洪景帝登基之时,家族支持了其他的皇女,犯下大错,因此至于家族衰落,但自己却不曾受到过洪景帝的任何责备,甚至是洪景帝自己提出,景明皇后本人并无错处,力保了他的皇后之位,甚至洪景帝在位时,后宫无人能与他争锋,更一连生下三位皇女,最终顺顺当当成为太后,颐养天年。眼下您也是家族倒台,覆灭在即,您也还是皇后,也还活着,膝下也还有皇女,却已经朝不保夕,没有人在意您的死活了。您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夏皇后银牙紧咬:“你!” 若是平时,只怕他已一掌打来,然而如今的夏皇后,却是提不起这样的气势,更何况此时此刻坐在他对面气定神闲、面容清俊如雪洗碧玉一般的男子,不再是那个总是微微含着肩背、深深低着头,尚且不如他的纱帐惹眼、任他踩踏的奴才,让他感到无比陌生。 “因为您从来没有得到过陛下的心。”厉朝霰直视着夏皇后,淡淡说道,微微一笑,“这个结果,大部分是您自己的责任,小部分是陛下自己的心结,当然,我也推波助澜了。” 他垂首,轻轻抚摸着那柔软温暖的雪狐裘:“您凭借家族威势成为陛下的正夫时,就注定您不可能走进陛下的心。或许,您年轻貌美之时,陛下对您也确实有些真情,然而您太过骄傲,陛下给您的权势、宠爱,在您看来都是理所应当,您从来没有报以同样的尊重和努力。否则,您早该发现,您不该靠增加夏氏的权势来榨取陛下对您的宠爱,相反,您应该为了陛下去节制您的家族。不论前者有多容易,后者有多艰难,您都应当尽力而为。如此,或许今日还可妻夫相敬如宾。” 夏皇后冷笑一声,道:“你我异地而处,你当真会像你说的那样去做?牺牲家族的利益,去赌虚无缥缈的圣心?厉朝霰,本宫怕是高看你了。” 厉朝霰亦笑:“您没有做,赢了么?” 夏皇后眼瞳恼怒得发红,然而对上厉朝霰冰雪一样冷的眼睛,终还是平息了些许,咬牙道:“你来,便是说这些?” “虽然我很想知道陛下和您说了什么,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您的骄傲,只怕您是宁死也不会告诉我的。”厉朝霰垂首,摆弄着自己手上的珍珠戒指,“我今日来,是来给您讲一个故事的。” 103 “从前有个小男孩,他的父亲死在生产之时,那个勇敢的男人用刀切开了自己,保下了他,他的母亲虽然很是伤心,但仍然非常爱他,不过她身在军营,不能常常陪伴。战友的丈夫见他年幼丧父,便视若己出地照顾他,小男孩因为是难产而生,体弱多病,他便亲手照顾,衣不解带。很不幸,不久之后,小男孩的母亲也战死了。幸运的是,战友一家接纳了他,小男孩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家里最得宠的孩子,有武艺高强、有些不靠谱但慈爱的母亲,有性格温婉却强大的父亲,有风流花心但心地很好的姐姐,还有倔强不肯输于女人的哥哥。” 厉朝霰说着,看到夏皇后的表情渐渐变了。他知道,他的描述足够精准,足够让夏皇后开始隐隐猜到他在说谁。 “在这些人中,小男孩和他哥哥的关系最好,是他的哥哥教他武艺,教他读书,告诉他这样他才能保护自己,才能有机会选择自己的命运。小男孩最喜欢自己哥哥,甚至可以说,崇拜自己的哥哥,天天像条小尾巴一样,追着自己的哥哥转。”厉朝霰说到这,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夏皇后却脸色僵硬,远远笑不出来,厉朝霰笑够了,又复娓娓道来,“因为这样,当皇帝为小男孩的哥哥议婚的时候,小男孩觉得非常舍不得,他悄悄去看了那个和哥哥议亲的女孩子,觉得她足够漂亮、聪明,才勉强放心。” “哥哥出嫁还要过几年,期间,他们的母亲收到了监工禹州大坝的职责,除了在京任职的姐姐,他们一家暂在禹州居住。就在这段时间,他们的母亲发现,自己最信任的下属竟然收受贿赂,在大坝的工程上偷工减料。” 夏皇后蓦地抬起眼来看向厉朝霰,厉朝霰却视若不见,一双长眸冷若寒冰:“恰巧那一年雨水充沛,将有洪灾,他们的母亲虽然想揭发那些人的罪行,但更担心大坝溃堤后百姓受灾,于是悄悄安排百姓的疏散,这就让下属知道自己的罪行已经被发现了,她于是生出一条毒计,利用小男孩的父亲和哥哥对自己的信任,将三人骗到了低洼处的一个村子里,洪水来时,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厉朝霰五指成拳,攥得发白:“那么大的洪水,即便是水性熟手也无济于事,他们的父亲牺牲了自己,把兄弟两人推上一棵树,便被洪水冲走了。水越涨越高,小男孩的哥哥便把小男孩扛在肩上,告诉他,他一定要活下去。” “小男孩哭过,求过,他甚至说,他知道自己不是哥哥的亲生弟弟。他不如哥哥聪明,不如哥哥强壮,他希望哥哥不要管他了。但是他的哥哥说,他绝对不能放弃自己弟弟,他还活着,就没有让自己的弟弟死掉的道理。他把一封密信给了小男孩,告诉小男孩,他必须保存体力,想办法活下去。所以,小男孩强忍着哭泣,看着自己的哥哥用衣服把自己绑在树上,支撑着小男孩,他的哥哥渐渐不再安慰他,不再呼吸,浸泡在水中的身体变得僵硬冰冷,被水淹没,却还是保持着支撑小男孩的姿势。”厉朝霰强迫自己松开拳,舒出一口气,“就在小男孩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一只大木桶漂过,里面还有一个哭泣的小男孩,他虽然也很害怕,却愿意搭救小男孩。” 厉朝霰低下头,转动手上的珍珠戒指:“小男孩离开的时候,他的哥哥只有捧着他的双手还在水面上,他只能从哥哥的手上拿走哥哥射箭用的扳指。” 夏皇后的手指禁不住地打颤,厉朝霰的语气却益发轻松起来:“两个小男孩后来漂到了高地,活了下来,他们聊了很多话,知道了几乎关于对方的所有事,成为了生死相依的朋友。洪灾渐渐平息,小男孩得知,父亲和哥哥身死,母亲则由于‘自己贪贿建造的劣质大坝溃堤害死了自己的家人而痛不欲生’,留下一封认罪书‘畏罪自杀’,在京城的姐姐被这大罪名牵连,不论她如何连上了断头台都在声嘶力竭地喊冤,却还是含冤而死。” “但他们没有找到小男孩的尸首,仍然不断搜寻,两个小男孩千方百计地逃跑,最后还是被逼到了角落,他们唯一的优势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两个人,而小男孩因为体弱多病,没有外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厉朝霰说着,向夏皇后张开手,那枚戒指上的珍珠光泽明润,闪烁在他掌心,“好在将军写字力透纸背,向来是用双层厚宣,他们便把密信一封拆作两封,将扳指藏了起来,一人带着一半分头逃跑,约定不论哪一个活下来,就回来取扳指,为两个人死去的亲人报仇。” “他们当中,有一个被抓到宫正司,以将军养子的身份死去了,死前将自己的一半密信交给了自己在宫中交到的、出生在幽室的好朋友,至于死去的是哪一个,并不重要。”厉朝霰收回手,轻轻抚摩那颗珍珠,“而他们中跑掉了的那一个,回去拿走了扳指,在皇女所建议的恩旨下,用平民之子的身份入宫为奴,并且看着那个背叛母亲的下属因为检举他母亲有功而步步高升,她的儿子代替了他的哥哥,成为了皇女的正夫,后来么,做了皇后。” “有趣的是,”厉朝霰笑出声来,“小男孩成了皇后的奴才之后,皇后给他取了个熟悉的名字。” 他的声音越发阴冷:“他哥哥的名字。” 夏皇后的手紧紧扣着石桌的边缘,身体止不住地微微发抖,他嘴唇紧抿,终是微微闭上了眼睛。 “夏长,”厉朝霰抬眸直视着夏皇后,“你鸠占鹊巢的,是我哥哥的人生。” 104 昭现。那是他所敬爱的哥哥的名字。他的母亲是宁辽将军昭含远,曾经的第一名将,战功赫赫,名号可吓退蛮夷百里。他的父亲是同样出身将门的樊氏,温婉却坚强,边城被围困之时,是他带领全城男子用树皮草根充抵粮食,熬到援军驰来。他的姐姐昭瑶,曾经是京城笑容最明艳的女子,策马风流,最爱蓝颜,却是最年轻的羽林将领。 他的母亲是玉门关守将叶骥,曾经一人当关万人莫开,以一人之力当蛮夷雄兵,供主军撤退,独自战死在关口前。他的父亲亦是樊氏之子,上马能战,毫不吝惜地为了他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他的母亲也是厉承水,一个不善言辞、勤勤恳恳的木匠,他的父亲也是尹氏,一个有些苍白纤弱、能在木头上画得一手好画的男子。 还有禹州成百上千曾经真实地安居乐业过的善良淳朴的百姓,有互相借过柴米油盐的邻居,有卖他糖饼时多送一个的大娘,有拿着木刀木马和他一起玩过打仗游戏的同龄孩子,洪水无情,卷起这些人的身家、亲眷甚至性命,才堆起夏氏今日的离天尺三。 这些,都是他的爱,他的仇,夏氏一族欠他的债。 “你想怎么样?”夏皇后脸色发白,傲然的神色已是勉力支撑。 “当然是血债血还。”厉朝霰说得云淡风轻,理所当然,“你的母亲,要像我的母亲那样,身败名裂而死,你的父亲,虽然被谋逆牵连必死无疑,不过他也要替你背上祸乱宫闱、戕害宫君皇嗣的罪名,像我的父亲一样为你而死,你的姐姐,虽然不是蒙冤受陷,也要像我的姐姐一样,受百姓唾弃,当街斩首而死。” 夏皇后嘴唇微颤,忽地电光一闪道:“我可以,可以为宁辽将军翻案,只要你放过父亲和姐姐。” “——翻案?”厉朝霰却只是冷笑,冰霜欺入他的眼眸,益发幽深令人不敢直视。 “怎么翻?那是先帝时期的事情,即便翻了案,史书工笔也会永远对案情存疑,母亲的名誉永远不可能清白如初。更何况,先帝是陛下的母亲,陛下去翻先帝定下的案,会永远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名;陛下是夏氏扶持为帝,夏氏能有这般力量,凭借的就是你母亲在修建那次大坝中贪污的赃款和诬陷我母亲所得到的功勋,陛下翻了案,便是将此事昭告天下,到时天下万民以为她踏着百姓的尸首登上皇位,以她为不仁不义,到时皇权动摇,且不说百姓是否生灵涂炭,她又该如何自处?翻案,她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她不会愿意的。” 是说服皇后,也是说服自己。此时此刻,绝不是分神的时候,无论这样的事实多么疼痛,他也必须掩藏。 “更何况,我本不是为了要翻案,而是为了报仇。况且您的姐姐自己犯下谋逆大罪,我区区一个无根无基的三品充容,又有什么办法保下您的父亲和姐姐。”厉朝霰轻笑道,“皇后别忘了,您自身难保——我要您,像我的哥哥一样,绝命水中。” 夏皇后冷笑:“你要淹死我?” 厉朝霰笑道:“自然不是。我哥哥在水中支撑我至死,您也要自愿站在水中,托举这与我当年等重的石头,直至黎明破晓。” “自愿?”夏皇后看着黄羽搬来的石头,眸中满是讥诮,“你已说了,你救不了父亲和姐姐,我为何会自愿选择如此痛苦的死法?” “因为您如果不这样做,”厉朝霰慢慢说道,“我便会淹死皇次子。” 夏皇后拍案而起,脸色怒涨得通红:“你!” “您不妨将这石头想象成皇次子,”厉朝霰却双眼直视着愤怒的夏皇后,冷冷无一丝退让,“您如果不将他举出水面,他就会淹死了。” 夏皇后身子微微摇晃,片刻强自镇定下来,冷静道:“你不会。” “皇后是觉得,我没有那么狠心?”厉朝霰轻问,忽而厉声道,“皇后可知道,亲人被洪水卷噬的感受?可知道,一生正直的母亲在死后被人提起每每只有骂声的感受?可知道,清白无辜的姐姐身首异处甚至无人立坟的感受?可知道,哥哥托举着自己的手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的感受?” 他说着,忽而微笑,笑意若薄薄霜花一朵,却钢针一般扎向夏皇后心底:“若知道,便该知道,我什么样的狠心都有。我在父母兄姊身边时,从不懂什么是狠心,我厉朝霰的狠心,是你夏长亲自教导。” 他声音不大,却如厉雷震震,一字一字敲碎夏皇后的骄傲。 “你…你对梓珍视若己出,你不会舍得杀了他。”夏皇后嘴唇微颤,仍是坚定道。 厉朝霰只一笑,双眼明亮慑人:“您要赌吗?皇后。” 105 虽然是问,但是厉朝霰在夏皇后身边多年,几乎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他知道,夏皇后不敢赌。他这般狠绝之人,最放不下的只有自己的儿子,即便厉朝霰确实不会伤害梓珍,他却生性多疑,必定会以自己的狠心揣度厉朝霰——他不敢赌。 不过厉朝霰还是决定要推他一把,他懒懒抬手支颐,望进那一汪寒水,眼帘淡淡半垂,态若鹤眠,优雅闲适:“无论如何,您也即将要被废位后赐死,倘若您被废位,梓珍便是废后之子,又无外祖之族,只怕他即便不被废为庶人,也此生都难以婚嫁到好人家,更不必说,在皇贵之中受到多少欺辱。但你若在废位旨意下达之前身死,我有把握陛下不会追究,仍与你元后身份,我会尽心尽力做他的养父,为他争取最大的利益。您觉得如何?” “仇人之子,养虎为患,你真的肯?”夏皇后起身,走至厉朝霰面前,双目炯炯,逼视于他。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厉朝霰淡淡抬眸,“若来日他得知你是我所杀,心怀恨意,要寻仇于我,我也欣然接受。皇后以为,如何?” “好。” 夏皇后斩钉截铁,抬手解去肩上黑貂裘,沉沉坠在地上,又褪去华美的大红凤凰牡丹皇后常服,随手扬在风中,只余一件素红暖缎里衣,又拆去满头珠翠,随意丢在脚下,摔作乱珠碎玉,半掩在雪中,三千青丝散落,长缎般垂至腰际,最后踢去鞋袜,赤足走到黄羽面前,接过她手中石块,走向庭中池塘。 大雪纷飞,必是寒冷入骨,他半搬半拖着沉重的石块,却极力走得端庄大方,红色的衣裙曳在地上,像是决然盛开的花。 厉朝霰并不看他,只垂首倒出一盏冷茶,就着洪熙帝留下的唇印,浅酌一口。 夏皇后走至池塘前,不回头地道:“你最好遵守你的诺言,否则九泉之下,我夏长亦不会放过你。” 厉朝霰只笑笑,手中茶遥遥一敬:“敬候。” 夏长说罢,高举起石块,缓缓沉入水中,池水恰至他脖颈,冰寒彻骨,他双臂止不住地打颤,呼吸发出呼哧的巨响,漆黑的头发和睫毛上顷刻结起雪白的霜花,然而依照诺言,石块高举在水面之上,不曾沾到一滴池水。 厉朝霰不再看他,而是起身离去,那陪伴着夏皇后的宫人大约是洪熙帝的心腹,见此情形亦面无表情,恭敬行礼送厉朝霰远去,厉朝霰只淡淡看他一眼,心中清楚,今夜他与夏皇后之间的种种,不久便会传到洪熙帝耳中。 亦好。 他向坤极殿外走去,路过那被风扬起又坠落在地的大红皇后朝服,目不斜视,践踏而过。 凌晨时分,宫中丧钟大作,消息传来,皇后夏长,于坤极殿投水而死,打捞起来时身体已冻得死僵,却依旧维持着仰首而站的姿态。 厉朝霰听闻,手中瓷勺轻轻搅拌一碗红枣姜汤,轻轻舒出一口白气:“至死骄傲,站立而死,倒很是适合他。” 说罢,随手将姜汤泼到了青釉花觚里。 106 自夏皇后被他说服自杀,厉朝霰便知道,他和洪熙帝的终局也将来到。 洪熙帝来得比厉朝霰预料的要早,毕竟许多事还未听到结果,而她来的时候,厉朝霰正发着烧,病得是有气无力,勒着条翡翠雪狐抹额,盖着件淡藕荷色绣玉色昙花的雪兔毛软被,半靠在翻毛枕头上,由言攸一勺勺喂着吃药,一片堆雪软绒之中,他却是脸儿烧得通红,一双长眼溢着水光,格外黑白潋滟,反倒比平时多出几分艳色来,且他呼吸都吃力,便是洪熙帝是冷着脸儿进来的,也不由得微微缓和了神色,道:“偏要大雪天出去,眼下可好了。” 厉朝霰微微笑笑,嗓音沙哑地勉强道:“臣侍病了,怕过了病气给陛下,陛下还是走罢。” “怎么?不敢见朕,便打量好了拿病搪塞朕?”洪熙帝并不理他,解了肩上的雪貂裘丢给言攸,自己云灰袍角一撩,坐在厉朝霰榻边不远的锦凳上。前朝的事还没有料理完,夏皇后新丧,身份敏感,又添许多新事,她清瘦了许多,然而只是使她的面容更加棱角分明,多出几分冷峻的美丽,淡妆素服,更似皎洁的白梅花朵,“朕想问你,朕应该叫你什么?你是厉朝霰,是禹州木匠厉承水之子厉水生,还是玉门关守将叶骥之子、宁辽将军养子叶昭瑕?” 厉朝霰微微闭一闭眼,旋即看向洪熙帝,道:“陛下知道,那日我们两人约定,无论谁活下来,都继承两人的身份,我既是厉水生,也是叶昭瑕,年岁久了,我自己也分辨不清了。眼下昭瑕这个名字已经给了别人,昭现虽是哥哥的名字,陛下就当我是厉朝霰罢。” 洪熙帝微微点头,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淡淡道:“朕曾告诉过你,你不必插手,万事都有朕。为何不听?” 厉朝霰红唇微抿,一言不发,洪熙帝的目光则越发凌厉:“是否你从前欲拒还迎,不过是牵住朕的手段?你放肖蔷进含章殿,朕容了你,而后你又为夏昕牵线搭桥,朕也容了你。是,大寒汤一事,你从没有说过是夏长所为,但你明知道朕以为是他所为,明知道朕有这等误会是什么结果。你很少穿箭袖,亦不穿山茶纹样,然而朕是记得的,昭现不爱红装,常穿箭袖,山茶是他父亲樊氏所喜爱的花朵,因此他的衣衫大半都绣有山茶,夏行阳曾对他有情,而你,每每夏行阳入宫,常是穿山茶纹样的箭袖,朕所见她的僭越之心,亦是你精心设计。” 她目若寒星,一字一句好似敲金:“朕容不得这般算计朕的人,却也容你到今日。你做戏当真做得好,做得成尚宫、宫玶、言攸、珍儿祺儿人人都以为你对朕一往情深,朕却只是你手中一个提线木偶。” “厉朝霰!”洪熙帝冷声道,“你利用朕,可利用够了?” “陛下以为,我能演得这样好?”厉朝霰苦笑一声,“那陛下可真是高看我了。” “你手段用尽,就是为了让朕爱上你,为了让朕帮你复仇,不是么?”洪熙帝一挥手,将榻边案上的药汤打落在地,“你从头到尾,可曾对朕有过一分情意?” 厉朝霰轻咳两声,勉力支起身来,抬起清眸看向洪熙帝:“手段用尽,不错,我是手段用尽。天下又有哪一个男子不是手段用尽,想要得到并留住自己妻主的心。何况,难道是我愿意以被陛下厌弃的方式成为陛下的男人么?若非如此,怎要多花我六年时间,至今日方能报仇成功?若我不用尽手段,陛下如今不杀我已是宽仁,难道愿意看我一眼,愿意助我报仇?” “你素来伶牙俐齿,这等甜言蜜语,又教朕如何相信你?”洪熙帝冷笑,厉朝霰却从她眼中看到些许受伤的神色,只微微一怔,这片刻的无回应已让洪熙帝更加心寒,甩袖便要离去。 厉朝霰强自撑起身体,顾不得他只穿了件素缎里衣,又赤着双足,半跌下床去,踉跄到门边一把拽住了洪熙帝的手臂,仅仅是这几个动作,便已使得他面色通红,汗水流下面颊,喘息艰难:“是,我是为报仇而入宫,三年前陛下对我有意后,我也的确步步谋划,报仇,是我第一要做也不得不做的事情。” “可是,”他说着,大颗大颗的泪水亦从眼眶滑落,“可是,我亦是真心地爱着陛下。陛下,我难道不知,您是九五至尊的陛下,可以拥有天下男人,便是寻常男子,爱上陛下也会痛苦万分;我难道不知,陛下终有一日会发现我的身份,会知道我入宫的目的,会知道我做了什么,到时陛下会如现在这般厌弃我;我难道不知道,我若决心报仇,便是九死一生,我本就立了死志——陛下,我的命,是许多人舍弃了自己的命换来的,我若不报此仇,九泉之下有何颜面相见。” 他紧紧抓着洪熙帝,扑通一声脱力跪在地上:“我千不该万不该——爱上陛下。是因为爱上陛下,我才生出妄念,从我的使命偏离,不知何时,开始不自觉地花心思在博得陛下的喜爱上,妄想今日到来的时候,陛下还能留我在身边。” 他病中无力,说了这许多话,再抓不住洪熙帝的手臂,伏倒在地,泪水不断滑下,积在地面,此刻他高烧烧得浑身滚烫,几乎是胡言乱语:“陛下……朝霰难道不知道自己只是中下之姿,内无后嗣,外无家世,身负血仇,即便朝霰愿意熬过千万苦楚,踏过刀山火海走向陛下,陛下您像天一般高远,朝霰也触碰不到您。只是…无论如何告诫自己,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陛下一步,再一步……陛下……” 他言毕力尽,倒在地上,汗水浸湿发绺,泪水滑下绯红的脸颊,粗重地喘息着,洪熙帝凝视他片刻,终是俯身,半跪在地上,轻轻将他横抱起来,厉朝霰迷迷糊糊地探手,摸索着抓住她前襟,软软歪在她肩头低低道:“陛下…陛下曾说,会永远留朝霰在身边,可还算数?” 洪熙帝脚步微微一顿,片刻,叹道:“金口玉言,如何能不作数。” 然而她低头再看,厉朝霰却已烧得昏睡过去,也不知听未听见她的回答,她亦不迟疑,只抱着他走向床榻,象征她身份的赤金南珠凤钗在髻后轻摇,清脆一声,坠在地面厉朝霰的泪水之中,珠旒委地,染上薄薄的泪光。 107 厉朝霰醒过来的时候,方想起身,便被人轻轻按住,他侧首,见是穆医使,他照旧是平和面容,轻轻拿下厉朝霰额上的冷纱布,淡淡道:“慢一些,你还病着,我行针把你唤醒是要你吃些汤药,你起得急了要晕的。” 厉朝霰微微点头,而后慢慢撑起身来,目光扫过室内,便合眼轻轻靠在床头。 穆医使看见他扫视室内,一面试过汤药温度,一面淡淡道:“夏氏之事还未了,前朝还有许多事要做,她本就忙得抽不出身来——是她让我来的。” 厉朝霰微微睁眼,接过他手中汤碗,发觉自己病得手都有些颤抖,微微苦笑,稳了稳,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穆医使倒是体贴,从一旁拿了碟山楂糕递给他,道:“你病中气弱,又脾胃不和,吃点山楂开胃正好,也免些苦。” 厉朝霰本不想吃,听他这样说,也拿了块糕点用了,随即又饮茶水,一通折腾下来,更觉有气无力,靠在床头不动了,穆医使见他这样子,眼里禁不住带些谴责:“你桌上花觚里头的花枯了,我原还怕是有人下毒,倒出来一看,想必是你把热姜汤倒进去烫死的。如今病了,可知道难受?尽是你自作自受。” 厉朝霰闭了眼,苦笑道:“若不如此,她那般性子,哪里肯听我说话。” 说罢,好似想起什么,睁眼看向穆医使,穆医使则了然道:“你又算计了她一回。——安心,我不会同她说的。只是我倒觉得,无论如何,她也会听你说话的。” 厉朝霰看着他,道:“你很了解她。” 穆医使摇摇头,道:“我母亲是江湖名医,太后曾有恩于我母亲,太后有孕时,母亲便入宫来照看太后身孕,算是报恩。她生性自由,厌恶宫廷束缚,志在行走天下救死扶伤,便嫌带我一个男子行走江湖麻烦,将我留下,托付太后和陛下照顾。论起来,太后曾私下认了我做义子,陛下算是我义妹,我与她也算是从小一同长大,她知我不会卷入朝局纷争,对我多有几分信任,因此我还算知道她些。不过她藏心极深,我又不算通透世故,了解也极有限。” 穆医使说罢,清明眼眸望着厉朝霰,道:“她来听你说话,是因为她希望你说一些话给她听,自然,你真的说了,她还要纠结一阵信或不信,但她是想要信的,这便是她对你的情意了。” 说着把冷纱巾重新给厉朝霰敷上,厉朝霰抬手按住冷巾,片刻微微下移,遮住滚烫的双眼:“愿她真如你所说,能信我几分。” 108 夏皇后自裁,洪熙帝最终秘不发丧,缓了几日,将他所有的罪过推在他已被赐死的父亲身上,只对外说病毙,依旧给了他正宫皇后的尊荣。 期间,洪熙帝虽压着消息,厉朝霰虽病着,却也顾不得自己的病,恳求着穆医使不急着给他固本培元,先下了散热的药,又给梓珍宛祺吃了些抗寒的姜汤之类,再系一条丝绢掩面,强撑着把三个孩子叫了来。 梓珍一知道厉朝霰能见人,便扑冲到厉朝霰怀中,埋着头大哭起来,宛祺只跟在他后面走,站在一旁,阿萝更要站得远些。 厉朝霰靠在床头,垂手轻抚梓珍漆黑的头发,一瞬间有些恍惚。 梓珍是嫡出皇子,骄傲飞扬,甚至如果不是厉朝霰谆谆诱劝,他可以在夏皇后的宠爱和撑腰下纵横跋扈——从前宫中有人欺负宛祺出身低微,他甚至动马鞭亲自打人,后来宫中便再没有人敢对宛祺有半句微词,这固然是他本性纯善的缘故,但厉朝霰还是花了许多心思,才算让梓珍明白,许多事并不是他能做就可以做的。即便他与夏皇后之间父子交往不深,可是夏皇后对这个儿子亦是真心喜爱,从未责怪过他儿不如女,伊人已逝,回想时只余好处,他怎会不伤心难过。 让他失去父后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然而此时此刻安慰他的,亦是自己。有片刻,厉朝霰心中的自厌仿佛黑泥,要将他吞没。 但他唯有收拾心情,抱住梓珍,温柔道:“珍儿不怕,我在。” 而后又伸手将宛祺拉到身边,招手让怯怯的阿萝过来,一并抱在怀中:“不要怕,我在。不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一定会照顾好你们。” 话虽如此说,他亦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把握。 夏皇后的丧仪中规中矩,后宫上下亦要出席,比如恨意未消的魏顺仪,比如尚未痊愈的厉朝霰,当然主角还是洪熙帝,她为夏皇后上“温恭”二字谥号,表达了对元后足够的深情和尊重,也着意表达了她对梓珍的珍爱和心痛,于丧仪上当众册封梓珍为永怀公主,更是拖到丧仪结束才令将夏行阳处斩,一时宫外都以为洪熙帝与夏皇后结发情深,夏皇后死后才肯处置其家族。 不过无论她显得如何宽仁,最终,曾经钟鸣鼎食、一时沸沸的夏家,还是落得无后而终的下场。 夏皇后的丧仪后,黄羽奉厉朝霰的命去看过,回来后道:“夏家府邸被抄,门上都贴了封条,奴婢爬到一处偏僻巷子的树上看过,里头抄家时候打烂的门窗横置,地上散着些破布烂纱,花木倒是都还好,眼看着也要萌芽了。” 厉朝霰望向窗外同样萌芽了的梨树,淡淡道:“命运不公,青帝倒是一视同仁。” 恰此时,言攸进来,担忧道:“小主,太后召见。” 109 甘太后算得上是后宫中少有的幸运者,虽开局落魄,但自从生下洪熙帝,便颇得先帝宠眷,而后夺位虽险,却终于是他亲女继位,自己也做了唯一的太后,这些年来,虽然外头的夏家跋扈,后宫难免要仰赖他制衡调停、哄着夏家,如今也终于消停了,起码后宫里头,凭着洪熙帝的孝顺,再没人大得过他了。 不过只看他容貌平和慈美,向来对后宫权柄并不感兴趣、只管受洪熙帝的哄,便可知,即便是这些年来,他也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事情。 厉朝霰踏入长乐殿时,只见甘太后穿一色家常暗红色福寿团纹缎袍,披一条厚厚的群青色挖云片金披肩,端坐在镜柜前,一头长发垂散下来,正是新浴刚出,由贴身奴才整理养护。镜中,他容颜虽见初老痕迹,却是清俊柔美宛若轻悠白云,看见厉朝霰跪礼,微微一笑,又似端庄温和的山茶花开:“你来了。哀家记得,你从前是温恭皇后的侍奴,不知道是不是也会梳发润膏的手艺。” 厉朝霰微微低头,道:“臣侍只略通一二,若太后不弃,臣侍可以一试。” 说罢恭谨起身,挽起一双提花青缎袖子,上前接过翡翠玉梳,轻轻将甘太后的长发梳顺,拭去多余水分,随后小心抹上黑玉润鬓膏,手上轻软,缓缓将药膏揉入发中,甘太后瞧着他做,微微笑道:“你做事,很有条理,也很轻柔。阿萝、梓珍和宛祺,你都照顾得很好。” “三位殿下心性极好,算不得臣侍的功劳。”厉朝霰轻轻回答,手下却不由得微微慢了。 “梓珍和宛祺,是自出生起便由你带大的,想必在你心中,与你亲生的孩子无异。不过你之所以能将哀家的三个皇孙都养在身边,借的是先皇后的名头,如今先皇后不在了,你位分只在充容,怕是不能再养着他们了。”甘太后说着,回过头来看厉朝霰,他目光温淡,却仿佛轻易能看到厉朝霰心底,“你以为如何?” 厉朝霰极力平静,拭净双手,敛衽落跪道:“臣侍出身宫侍,无才无德。若是…为三位殿下另寻养父,三位殿下都是夏氏遗嗣,想必众宫君都避之不及,宫中值得托付的只潘修华一人,但他生性单纯,只怕难以保得三位殿下平安。臣侍斗胆,想请太后您亲自抚养,或是在太宫君中选择妥当的人选。” 甘太后注视他片刻,方才温和一笑:“哀家也是先帝时走过来的宫君,后宫中的计较,总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为人父之心,就更加清楚。你当真不想留住孩子在身边?” 厉朝霰微微苦笑,道:“如何不想。只是臣侍已失陛下欢心,留得一命已属恩宽,不过谨小慎微,待在宫中枯耗,纵使愿意为孩子一搏,也不晓得有几分把握。且不说成长之时需求得母亲陪伴,不论来日是皇子婚嫁,还是皇女参政封爵,有我这样的父君,尚且不如没有。” 甘太后笑笑,道:“你起来,给哀家把头梳完。” 厉朝霰应了是,微微犹豫,给甘太后梳了个年长男子常用的、简单大方又不会牵扯头发的圆翻发式,选群青色点金包布给甘太后裹住头发,妆点一二碧玺福寿牡丹珠花,低低道:“现下风凉,药膏尚未干透,还是这般稳妥些。” 甘太后侧首瞧瞧,见镜中自己温文端丽,简单而不失风范,也算是满意地淡淡一笑,自己取出一对玛瑙耳坠戴上,又从妆奁中取出一个螺钿小盒,指尖轻抚片刻,方才珍惜地打开,厉朝霰看去,只见其中是一支精致华贵的梅花钗,包金珊瑚钗身,钗头梅花是红宝镶嵌而成,栩栩如生,风骨清傲,虽是艳光璀璨,配镶一块硕大的锦红玛瑙,亦不显俗气,更挂下六尾南珠流苏,珠光如流水,甘太后将它从盒中取出,直叫人不自觉地为它的美丽屏息。 “这是哀家当年册封德仪时,先帝所赐的——册封礼前,她来看我,记得她一双手是文雅人的手,纤细又长,白得素玉似的,也是这样,轻轻地从盒子里把这支钗拿出来,她说此物虽宝,却不及甘卿在朕心中万一。”甘太后说着,他沉静的眼中微微泛起些许闪光,指尖小心捋顺流苏,抚摸光滑明洁的玛瑙石面,“可惜她到底也没肯向谁敞开心扉,连多年的姐妹也不肯相信,狠下杀手,自己却又心有愧悔,最后还是郁郁而终。” 厉朝霰神色平静无波,只轻声道:“臣侍为您戴上罢。” 甘太后笑着摇摇头,道:“哀家老了,怎么还戴得起这么艳的东西。这是哀家要给你的东西。” “太后主子?”厉朝霰一愣,跪拜下去,“如此贵重之物,臣侍万不敢收。” “宫中的男人,家族靠不住,妻主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有时候,家族还要反过来靠自己。唯一的依靠,可能就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女儿。”甘太后伸手将厉朝霰牵起来,轻轻笑道,“哀家比旁人幸运些,女儿做了皇帝,也算是有了终生的依靠。但是女儿对哀家来说,并不只是依靠,更是哀家的心头肉,政事哀家不插手,由着她自己去弄,皇嗣的缘分,哀家也不强求,若说还有什么所求,便是希望她能开开心心的。可是要说她在后宫有所偏宠,哀家确实也不算乐见,更不必说,她心中真有了谁。” 厉朝霰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眼中光亮犹疑,甘太后微微叹息,道:“可是她跪在哀家面前,跟哀家说,她心中到底有了你,恳求哀家对你优容一二……哀家到底是她的生父,她既然开口,既然开心,哀家也不忍心拒绝。” 厉朝霰瞳光一震,道:“太后…臣侍……” 甘太后将他一手合在自己两手掌心,温和道:“你没有家世,往后便将甘氏看作你的家族,虽然不大显赫,总归背后有人支撑。” 厉朝霰指尖发颤,然而被甘太后牵在手中,不敢使力,许久,终是止不住眼眶发烫,郑重叩拜下去,道:“臣侍拜谢太后隆恩。” 厉朝霰伏地不起,甘太后在厉朝霰看不到之处,目光却忽地冷了,然而他言语温暖,令人丝毫察觉不出:“你带着三个孩子,只怕辛苦非常,难得有时间伺候皇帝了。阿萝不是你自小养着的,平白遭了那样的罪,哀家也心疼,不如就将他交给太宫君们养着,哀家看顾着些就是了,如何?” 厉朝霰微微一顿,道:“阿萝…阿萝性子腼腆,不易与人熟起来,挪动了怕是…且他口不能言,虽找了手麾先生,又怕太宫君看不懂。不如还是臣侍养着…他究竟是夏氏子所出,诚心待他的,或只有臣侍了。” 随着他的话语,甘太后眼中的最后一丝冷意消失,他伸手抚一抚厉朝霰的发,笑道:“好孩子,快起来罢。你舍不得,便小心养着罢,哀家给你多派几个教养宫人帮衬着就是了。” 说着,柔和的目光中透出些许揶揄:“只是哀家看着,皇帝虽替你做了这些打算,心里却还在生闷气呢。你抽空,好好哄一哄她罢。” 110 夏家固然覆灭,却有许多事仍然悬而未决,比如叶氏遗子所提昔宁辽将军一事,新任刑部尚书、林才人之母林丹生三次请圣上意,一次请以诬告定死罪,一次请以诬告定流放,一次请以历久无证定悬案,都不曾收到洪熙帝的朱批。 此间,厉朝霰并不留心打探消息,更不多与谁提起半句与禹州水坝案相关的话,只专心和阿萝一同学习手麾。 厉朝霰给阿萝定下的手麾先生是渔芳侯世女的夫郎应氏,应氏虽是渔芳侯世女的正夫,却并不得宠,膝下所出的女儿亦是在侯府倾轧中被渔芳侯世女的宠侍下毒以致高烧烧聋了耳朵,但应氏为人倔强,并不肯放弃,不单掷巨资召来各地会手麾的师傅总结了一套手麾出来,更硬是靠让自己的女儿摸着自己的喉咙让她学会了说话。阿萝口不能言的消息悄悄在王公贵族间传来的时候,他便曾向夏皇后提出要教阿萝手麾,只是夏皇后正斗到险处,根本无心在意,反而是厉朝霰留了心,看过了几个手麾先生后,终是选定了应氏,他的手麾内容丰富、行之有效,且他的身份也更容易常常进宫。 这日应氏正在扶玉殿教阿萝和厉朝霰手麾,梓珍和宛祺两个孩子年纪都小,在一边玩着,也觉得好玩地跟着学,却见言攸进来,他脸色发白,微微咬着嘴唇,厉朝霰看出不对,笑着摸摸阿萝,跟三个孩子说去瞧瞧枣泥糕做得怎么样了,便走到外头。 言攸轻轻屈膝,道:“小主……陛下承太后旨,封您为二品修华,不过也封林才人为二品修华,居二品修华之首…虽是先皇后孝期,无册封礼,也算定了。” 厉朝霰神色微微一松,点了点头——他自知通过了甘太后的试探,甘太后有意允准他抚养这几个孩子,那么晋封主位修华势在必行,他并不惊讶。至于林才人跃封修华:“夏家覆灭一事上,林家没少掺手,如今收尾,也是林家出力。如今林修华的母亲已回京就职,给他这样的位分也不算什么。你倒也不必如此在意。” 说着浅浅笑了。 言攸微微摇头,道:“不是。小主…陛下下旨,翻查禹州水坝案。” 厉朝霰一怔,道:“你说什么?” 言攸道:“陛下明旨,宁辽将军忠肝义胆之人,平生未有负百姓社稷之举,如今夏氏罪行昭彰,当为将军清名…昭雪。” 111 厉朝霰到含章殿时,宫玶见了他,只是垂首恭敬道一句“见过修华”便打帘让厉朝霰入内。 天气回暖,洪熙帝照例已换了春衫,到底夏皇后才去不久,所穿也不过是平和温淡的雾蓝,纹样也只简单的福寿如意,春衫已薄,玉带一系,更一下显出洪熙帝的清瘦,仿佛谢去梅花的风骨枝干,精神倒还明朗,仿佛知道厉朝霰会来似的,头也不抬便淡淡道:“你来了。” 这话如此熟悉,上一次听得,是他不可挽回的选择发生之前。 厉朝霰站在殿门口,一时没有向她走去的勇气,片刻方开口,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如此艰涩:“陛下为何要翻案。” 洪熙帝搁笔抬眼,淡淡道:“宁辽将军难道不是被冤的么?既然她蒙冤,为她昭雪还她清白,不是天经地义?” 厉朝霰惨笑:“可是你明知道,如此会动摇你的皇权。” “翻一桩旧案就能动摇朕的统治,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朕了。”洪熙帝微微笑笑,嗓音中,是她惯常那如红梅一般的傲然,转而,却又低婉:“也未免太小瞧,你在朕心中的分量。” 洪熙帝的眼望向他的时候,厉朝霰仿佛就知道了她要说什么,仿佛就能明白她言语的重量,然而真正听她这样说,他却仍然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她淡淡走向自己:“朕为‘叶昭瑕’销了奴籍,给了他个清源县主的封诰,有俸禄养着,后半生做什么都随他,往后你也可叫他来宫中陪你说话,你觉得可好?” 厉朝霰眼睫微颤道:“陛下…” “哦,还有洛风。”洪熙帝负手含笑,眸光温润,如春雪化水,“朕也将他从狱里赦了出来。你应是不知道,他生有一女,是你姐姐的女儿,藏得极好。朕也与太后商量了,就算作是甘氏的养女,仍旧跟着你姐姐姓昭,她从前境况特殊,不得一个正经名字,朕想了想,赐她一名琼英,琼英者,雪也,也算是纪念她母亲冤情昭雪。” 厉朝霰几乎只能大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洪熙帝,不敢伸出手去。 “即便如此,朕也知道,未必能平息,你心中对母皇夺去长姐性命的痛与恨。”洪熙帝敛起笑容,淡淡说道,眸光清明,细细察着厉朝霰的神情,“只不过,你既然肯尽心尽力照顾夏氏留下的孩子,想必也不会因为母皇而迁怒朕。即便你心中的愤怒和怨恨今时今日不能立刻平息,朕也希望,你能渐渐放下——从前朕和你之间,既没有坦诚的开始,也没有全无芥蒂的相处。这算不得朕的错,也怪不得你。只是——或许有一日,你能和朕重新开始吗?” 厉朝霰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终于还是停滞在触碰到洪熙帝之前,他眸中波光震荡,仿佛有无数要倾泻而出,洪熙帝定定看他片刻,故意叹息一声,伸手抱住厉朝霰,道:“早告诉你,一切都有朕,下回不许不信了。可明白?” 厉朝霰紧紧抱住洪熙帝,却是忍不住破涕为笑:“是。臣侍明白了。” 说着抱紧洪熙帝,禁不住地微微发抖。 最终,这宫中下得了最狠的决心的人,还是她。这世上最难下的决心,只怕就是身在至尊之位,却不耽于享乐,下定决心要做明君贤主,亦不为权力迷失本心,还肯为这世上的正理斗一斗,肯为这世上的好人争一争。哪怕这很难,很险,她却无半点惧意——这就是她的骄傲,绝不虚浮,是面对风刀霜剑也坚定不移地灿烂。 “陛下…”厉朝霰开口,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一时什么都说不出。 “嘘。”洪熙帝轻轻制止,而后低头,吻上了厉朝霰的唇。 112 厉朝霰走出含章殿时,已是次日凌晨,他难得穿了件簇新的深青百蝶穿花春衫,花蝶皆是孔雀翎捻的丝线绣成,蓝绿炫彩,幽光粼粼,虽是暗色,晨风清新温凉,携春芳拂起他宽大的双袖,却仿佛振振鳞翅的凤尾蛱蝶。 宫玶抬手一礼,感叹道:“微臣恭喜修华主子。想必从今日起,不论是修华主子在宫中第一宠君的位子,还是在陛下心中独一无二的位置,您都彻底坐稳了。” 厉朝霰淡淡笑笑,摇头道:“我到如今也不敢相信,竟会走到今日。” 宫玶只是含笑道:“微臣敢说,修华主子的福气还在后头。” 厉朝霰闻言也不禁一笑,只是旋即,神色便歉然了:“陛下为宁辽将军昭雪,也安置了洛风父女,唯独阿抚,顶替了叶氏养子的名头,被陛下封为县主…” “阿抚能得县主封诰,自然是好事。”宫玶轻轻打断厉朝霰,然而即便她极力维持面容的平和,眼中依旧流露出些许忧伤,“他虽并不是叶将军遗孤、宁辽将军养子,但本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他是幽室中出生,不论家族曾有何种罪过,他都是无辜的。如今他不过是得回本应属于他的。只不过他年纪不小了,不懂礼仪,又不真有家族支撑,婚嫁之事只怕会难。” 说罢,转向厉朝霰,一拜到地:“还请修华主子多费心。” 厉朝霰长叹一声,道:“他为我冒死,我自然会为他尽心尽力。凡是我活着一日,都必照顾他,不会让人欺负了他去。” 他青衣薄薄,玉树般颀然站在含章殿门外高高的玉阶上,向南看去,是大半座红墙金瓦的宫城,春日已来,蓬勃的一团团深红浅翠错落绽开在巍峨殿宇之间,温柔新鲜,仿佛是他和她在冰冷坚硬的权势地位之间,萌发的芬芳情意。 从今日起,他是一个崭新的人了,他的肩上不再有仇恨,不再有恐惧,他的手中紧紧攥着的,是帝王的情意和珍贵的皇嗣,如此,即便在这残酷的紫禁之巅,亦不觉得寒冷。 当然,他明白,争斗远远没有结束,仅仅是刚刚开始。 113 “皇祖父!” 厉朝霰方松手,梓珍便哒哒哒地踏着小鹿靴笑盈盈地跑到甘太后怀中,牵住甘太后的手,宛祺则是端正行过礼,方才亲昵地走上前牵住甘太后的袖角。 先温恭皇后薨后,如何安置皇长子安顺公主阿萝、皇次子永怀公主梓珍和皇次女宛祺便是重中之重,梓珍是嫡皇子,注定不能由庶父教养,更不必说是厉朝霰这般出身宫侍的庶父,梓珍再是与厉朝霰依依不舍,也不得不由甘太后教养。 三年前,厉朝霰通过了甘太后对他的言语试探,不过不难想象,甘太后身处深宫数十年,绝是不会单信人口中怎么说的,好在近三年过来,甘太后总算是真心信了他,便许扶玉殿为梓珍留了一席,自己时而托词年纪大了照顾不来,仍由厉朝霰照料梓珍,此外为了阿萝和宛祺的名声着想,也为了陪伴梓珍,梓珍宿在长乐殿时,阿萝和宛祺也偶尔跟着同住。今日厉朝霰便是接了三个孩子下学,送来长乐殿小住的。 甘太后最喜欢这几个孩子,脸上掬起笑容,问道:“今日都学了些什么?” 宛祺是皇女,及了四岁就要上桐墨殿开蒙,首先就要学四书五经,而梓珍虽是皇子,瞧着宛祺开了蒙便也吵吵着要一起去,洪熙帝一向最宠惯这个嫡子,便是在桐墨殿的西阁给梓珍请了夫子学些男则男训之类,虽都是习字开蒙,却也各有不同,两人围着甘太后叽叽喳喳说了几句,甘太后也问阿萝:“阿萝今日读了什么书呀?” 阿萝揪着厉朝霰的衣角,抬头看了看厉朝霰,抬手做了几个动作,厉朝霰微微笑笑,向甘太后道:“阿萝今日读了《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父氏劬劳。 甘太后点点头,道:“你照顾几个孩子,照顾得很好,确实也辛苦了。你们三个,下学想必也累了,皇祖父教人制了山药糕,去吃罢。” 三个孩子下去,甘太后方细看厉朝霰,他如今是一殿主位修华,今日穿着却不过是深竹月色的缕银松柏纹宫装并雪狐裘罢了,宝髻间几点烧蓝珍珠的宫花点缀,还歪歪斜斜插着一支大约是梓珍插上去的浅蓝春兰,不禁笑问:“你近来来哀家这儿倒是来得勤,怎么也不在皇帝那儿用用心?” 厉朝霰觉察甘太后的目光,抬手将春兰插得正一些,闻言则微微低下了头。 且不论他如今与甘氏的利益捆绑,甘太后是真心拿他当半个子侄疼爱,问他这话也确实是为他考虑——甘太后自己不曾做过正宫皇后,自然最清楚厉朝霰如今的难处。 温恭皇后逝世如今将满三年,倒不是说宫中有谁对他有所怀念,而是元后丧足三年,另立新后已被提上日程。要说后位的人选,首当其冲便是三皇女的养父魏顺仪,再就是在扳倒夏家后,使得自己的家族变得炙手可热的林修华。两者之间,魏顺仪有宠爱,有养女,林修华则在宠爱上稍逊,不过数月前,林修华成功产下一子,出了月子也已晋封顺仪,与魏顺仪平起平坐,且如今的宫权大半是在他手中,两人真正是半斤八两,甚至因为魏顺仪所养的三皇女是从前宜慧顺仪夏氏所出,林顺仪还压了魏顺仪一头。 如今的洪熙帝后宫,正是暗流涌动之时。 厉朝霰淡淡笑笑,扬起淡泊的双眸:“马上就该定下新后了,想必她那里忙得很,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甘太后闻言,轻叹一声,便不再说了。 114 待次日厉朝霰接了三个孩子回到扶玉殿时,只见凉儿等在殿门外,见了厉朝霰,便蹙着眉迎上来,道:“主子,林顺仪带着敬延公主来给永怀公主送贺礼来了。” 厉朝霰眉梢一挑,微微点了点头,他抬手摸摸阿萝的头发,轻轻道:“阿萝不要害怕。”又对梓珍微笑道,“小弟弟来了,你可要小心些,他还小,身体很弱,磕了碰了可就不好了。” 梓珍点了点头,道:“珍儿知道。”而后向阿萝伸出手,“阿萝哥哥牵着珍儿就不用害怕了。” 阿萝看厉朝霰一眼,点点头,伸手牵住珍儿,跟着凉儿往里走,厉朝霰这才看宛祺一眼,轻轻道:“祺儿。敬延公主也是你的弟弟,你也要好好陪他玩玩,好么?” 宛祺扬起一个天真烂漫的笑脸,牵住厉朝霰的手道:“是,父君。” ——同只以修华位分唤他的阿萝和梓珍不同,凡是无人之处,宛祺总是叫他父君。 厉朝霰凝视这个他悉心又悉心教育出来的女儿,却实在觉得难过——这孩子天性敏感,又极是聪慧,早早明白自己生父卑微,在先温恭皇后膝下时,明白自己是夺位所用的棋子,便表现得恰到好处,聪明好学却又不至于过于锋芒,虽是极好的帝王之才,却难免走一条邪路。 厉朝霰知道,是因为这孩子在人后表露出来的对他的亲密依赖和在人前的平淡疏离完全不同,可也正因为如此,厉朝霰相信,这孩子的心并非彻底的冷,他费尽心思给她的温暖明亮,多少也有些落在她心里了。 “不过父君以为,林顺仪来是做什么呢?”宛祺看向窗纸上透出的林顺仪淡漠的侧影,轻轻问道。 “大约是…他想要做皇后罢。”厉朝霰淡淡道。 “做皇后?做皇后很好么?”宛祺嫣然一笑道,“祺儿倒是觉得,皇后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就算林顺仪非要做皇后,将来也是要腾地方的。” 宛祺说着,半抬起阴媚的眼眸:“给父君您。” 寒风凛冽,厉朝霰不禁轻轻咬住牙齿,压抑下些许颤抖,极力放柔声音:“就像你说的,不必强求。只要你,阿萝,珍儿,我,还有你母皇,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宛祺仍然是天真地笑着回答:“是,父君。” 115 教养宫人将孩子们都带了下去,厉朝霰轻轻招了招手,凉儿便端了两盏玫瑰蜜枣燕窝上来,厉朝霰亲手端一碗给林顺仪,淡淡道:“顺仪主子得敬延公主也有些日子了,瞧着气色还是不好,这是我让人用玫瑰花瓣和蜂蜜制酱腌枣再炖的燕窝,都是益气养颜的东西,顺仪主子若不嫌弃,便尝一尝。” 林顺仪微微一怔,抬手抚上自己精致的面容:“本宫还以为自己的妆容稳妥。” 他眼下正和魏顺仪争夺皇后之位,样样要比,其中身体康健也是一项,毕竟身为中宫皇后,要主持繁杂的宫务,出席冗长的仪典,身体不好是绝对不行的。不必费心思量也知道,先前他怀着敬延公主时,必定与魏顺仪有过一番凶险的争斗,最终虽平安生下孩子,却也难免伤了元气,不知何时才能养回来,可惜敬延公主只是皇子,反倒令他不知何时才能生育皇女,显得吃了一亏。 厉朝霰微微笑笑,抬起手示意道:“顺仪主子的妆容确实毫无破绽,只是顺仪主子不喜欢染指甲,我见顺仪主子指甲苍白,想必气血上还有些亏损。” 林顺仪瞥了自己指甲一眼,略略笑了笑,垂首用了一口燕窝,道:“你心思巧,这玫瑰蜜枣燕窝,色香味与疗效俱全。也是陛下疼爱你,什么好东西都往扶玉殿送。” 厉朝霰手中瓷勺轻轻搅拌,淡淡道:“陛下不过是爱屋及乌,心疼我这养着的三个孩子。” 林顺仪笑笑,道:“总归你也吃下不少好东西去了,也不缺圣宠,怎的这些年没一点消息。” 他仿佛说得无心,厉朝霰手中瓷勺停了一停,抬起眼来看他。 他如今是一品顺仪,身份尊贵,身穿三色青衫,最里一件是娇嫩的松绿颜色,中层石青色交领衫子只露出缕金万字不到头的领子,外头穿的是翡翠颜色,绣的是草木同春,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绿色丝线变化细致,巧夺人息,宽袖窄腰,更使得人如玉树一般,然而他戴赤金翡翠宝冠,金翠光彩之下,他长眉入鬓,涂得洁白的脸容虽无十分出众的美色,却并不被金玉光彩压过,春和景明的衣衫亦不能温和他近年来益发凌厉的气度。 这些年,林顺仪似乎也变了许多,即便他从一开始,就是年少富家公子中格外清醒聪慧的,这几年洗练下来,他更仿佛是烧灼出来了一般,生出青铜宝剑一般坚硬寒冷的姿态来,他相貌不算出众,可是气质却越发醒目,许多锋锐是极力收敛也收敛不起来。 厉朝霰笑笑,淡淡道:“你许是知道得不清楚,先皇后赐了我一碗大寒汤,我这辈子是没有那个指望的。” 林顺仪微微一怔,旋即脸上现出些许愧疚神色,沉默片刻,道:“其实,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说不准,渐渐也就失效了呢。其实我有张调理身体的方子,是我自己在吃的,你也可吃一吃试试。” 说着拿过桌上孩子们方才玩耍时扔着的纸笔,写了张方子下来。 厉朝霰本是要开口阻止,却不知为何开不了口,怔怔地看着林顺仪写完,林顺仪许是提起厉朝霰的痛处有些尴尬,写完便说该是敬延公主休息的时候了,找借口告辞了。 他走后,厉朝霰犹豫片刻,伸手拿起那张纸,看了半副方子,神情便有些沉肃,来回看过几遍,阖眸片刻,终是对折起来,长出一口气,抬手要将那纸投入一旁的炭火中。 “父君。”厉朝霰抬眸,正看见宛祺走过来。 116 厉朝霰要将那纸投入火中,宛祺却轻轻抓住厉朝霰的手腕,问道:“父君为何要烧。” 厉朝霰微微笑笑,只是他笑容多少有些苍白,仿佛雾中薄花:“你母皇对父君也算上心,各色补品也吃了不少,想来这东西多半也是无用。” “父君想要骗我么?”宛祺的小脸上少见地没有笑容,看向厉朝霰微微发颤的指尖持着的纸张,淡淡道,“如果明知道没有用,为什么父君还如此犹豫?父君应当是,很想要自己的孩子罢。” 厉朝霰笑笑,道:“父君有你们就够了。若是…总之,父君有你们就够了。” 宛祺却不肯松手,郑重在厉朝霰面前跪下,道:“父君,别殿宫君知道我们是夏氏遗嗣,话都不愿意和我们说,他们都在背后说父君傻,说这么多年母皇对父君多有冷落,就是因为父君养着我们。我们都是没人要的孩子,连宛祾也是,每每下了学,看到父君您来接我们,宛祾都拉着祺儿的手,问祺儿她能不能跟着祺儿到扶玉殿来,祺儿便知道,魏顺仪待他虽不算坏,但和父君待我们的全心全意是不一样的。宛祺知道,父君害怕,您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会觉得您疏远了我们。” 她小手紧紧攥着厉朝霰的手,清澈的杏眼中涌出炙热的情感,更甚于那炉中暗暗发红的炭火,那是厉朝霰以为,他绝对不会在这个天生城府深沉的孩子身上看到的感情:“父君,不会的。您若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就是我们最疼爱的妹妹弟弟,我们一生都会好好守护她…辅佐她。父君,您明白么?” 厉朝霰神色一震,却见阿萝和梓珍也跑过来,抱住他,梓珍哇地一声哭出来,道:“梓珍也一定会对小妹妹好的,梓珍所有的玩具,都可以给小妹妹玩。” 梓珍一哭,阿萝的眼泪也掉下来了,他抬手比划道:您的孩子,也是我们的期待。 厉朝霰仰一仰脸,微微笑了,再垂下头时,泪水却还是掉了下来,他伸出手,依次摸过三个孩子的脸颊:“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117 这日厉朝霰送了三个孩子上学,回到扶玉殿时,便见洪熙帝立在庭院中,院中一片琼英皎洁,她一身烈烈似火的火狐裘,立在她去年移栽过来、今年恰好盛开的红梅之中,花面交映,便益发显得面容清傲明艳,瞧见他来,嫣然一笑,动人心弦。 “朝霰。”她说,“朕听说你这儿的梅花开了,过来看看。” 厉朝霰微微笑笑,上前将洪熙帝的狐裘拢一拢,指尖轻轻拂开洪熙帝额角的玉铃,轻声道:“陛下在亭子里看就是了,站在雪里看做什么呢?平白吹冷风。” 洪熙帝抬手握住厉朝霰的手,笑道:“朕不怕冷。” 说着,笑意却淡了些,厉朝霰的双手冷得像冰,只薄薄一点点暖意,想是路上一直捧着手炉才敷上的,才拿出来一会儿就没了,被洪熙帝合在掌心也捂不热似的。早年的那一碗大寒汤,到底是有些伤身,即便是烈日炎炎的夏天,厉朝霰也是这般凉凉的,洪熙帝虽调侃他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亦更喜欢与他亲近,心中却多多少少一旦想起便要难过。 厉朝霰也知道洪熙帝心中所想,只是他刚要开口,洪熙帝已牵着他向殿内去:“罢了。还是进殿用碗热茶。” 厉朝霰由她牵着,进了殿,洪熙帝犹是牵着他的手把玩,厉朝霰原想自己沏茶,如此也不得不找宫侍来做,洪熙帝一面拿着他手把玩,一面道:“你这儿孩子多,炭火这些怕不够用,朕回头再让宫玶多送些。你这件狐裘虽然是好东西,也换过几次里子,终究有些年头了,朕再留意留意,给你选更好的——孩子们也都大了,以后这么冷的天,你就不要亲自接送她们上书房了。” 厉朝霰只是笑笑,温声道:“越是躲着越是怕冷,臣侍走一走,反而觉得精神一些。” 洪熙帝想一想,笑笑道:“其实阿良也是这样说,只是朕还是怕你吹风。听他说,你比先前好些,只是夜里手足还是不易暖,总要抱着汤婆子半个时辰才好些。朕想,朕往后多来些……” 凉儿还在一旁沏茶,嘴唇抿起不敢笑出声来,厉朝霰耳尖倏地通红,打断道:“陛下!” 洪熙帝一本正经,道:“怎么,朕说的不对?朕从前都不知道这事,毕竟大凡朕在,折腾完了从没觉得你手凉…” “陛下!”厉朝霰伸手捂住洪熙帝的嘴,做出这等逾矩之事,他微微垂首,有些羞涩慌乱,片刻才抬起眼来,只见洪熙帝丝毫不以为忤,只是凤眼含情带笑,厉朝霰原本清冷的狭长眼眸也不由得清光粼动,低低道,“陛下□□怎么说这样的话?” 洪熙帝只是看着他笑,眼波清亮,如视珍宝。 118 夜里,洪熙帝将五指与厉朝霰的五指一一交在一处,喘出一口气,笑道:“瞧,这不是热了。” 厉朝霰尚未喘匀气,侧过脸来看她,素来苍白的脸颊此时此刻也晕染薄红,长眸中水光欲滴,洪熙帝心生怜意,伸手轻轻拨开他颊边的碎发,指尖挑着情丝,又向厉朝霰背后划去。 厉朝霰伏在榻上由她施为,身子微微颤抖,洪熙帝半坐起身来看他,几步外的烛光已然烧得黯淡,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到厉朝霰身上深深浅浅的疤痕,有些来自于禹州水灾那一年的死里逃生,有些来自于先温恭皇后多年来的折磨。尤其原是一幅极美的雪背,却留下几处愈合不得的旧鞭迹,那也是她赏了他最好的药膏涂抹多年也还未消去的。 这些疤痕,想必远远不及他心中的疤痕。 她的手划过那优美的圆弧,轻轻道:“其实对于昭氏公子,朕并没有什么印象。” 厉朝霰的身体在她掌下微微僵硬,应是不曾料到她会突然提起昭现,然而他沉默不语,静静听她说下去:“朕只见过他一次,在母皇为朕议婚之后不久,在猎场,他驭马奔来,极漂亮地停在朕面前,跟朕说,他不愿意做笼中鸟一般的后宫男子。母皇旨意已定,不是他或者朕可以转圜,朕并没有话可以说给他,朕能给他的补偿,至多不过是多带他去上林苑跑一跑马,不必开口,朕就知道他不会喜欢。但就算这样,朕也觉得,要比殒命水中来得强些。” 洪熙帝的指尖再度抚上厉朝霰僵硬的肩膀,带起连串的微颤:“婚约定下,朕与宁远军一系的关联便结成了,待昭氏一家出事时,已经不能相断,唯有转而与继承宁远一系的夏氏结亲。朕从始至终都不喜欢夏济寒,她的野心太重,比起忠君恭顺的昭氏,夏氏只想要一个傀儡,不分尊卑,对朕屡有冒犯。” “但即便如此,夏长并没有罪过,他母亲的,不归他承担,夹在母家和妻家之间的男子,往往无辜而可怜,朕起初是这样想的,决心像景帝一般,他既嫁给朕,朕就担负妻主的责任,好好照顾他。”洪熙帝说着,却是笑容惨淡了,“可是朕对他优容,却没有换来他的回报,三年间朕也有过宠侍,无一不被他绝了孕机,也有过孩子,无一能平安降生,最后,连祳儿,他也不肯容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朕回头才发现,朕对他的爱重早就只剩下虚与委蛇,朕迫不及待地想摆脱夏家,与他之间,也早耗尽了曾有的情意。” 她沉默许久,最终垂首吻他:“朕或许对他有所亏欠,你与他之间,怕是更加算不清楚。但终究,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 厉朝霰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洪熙帝今日所说,是想告诉他,她知道他总是在夏皇后祭日时躲着她,也是要告诉他,这一笔糊涂账,她不再算了,他和她之间,也不必梗着从前的夏氏。他想要开口,洪熙帝却抬手将他一翻,含笑压在他身上,朱唇所吐并非情话,却是更凶险的一问:“朝霰以为,谁为继后合适?” 厉朝霰微微一怔,只淡笑道:“臣侍是扶玉殿中养着夏氏遗嗣的小小修华,不论谁为继后,想必都容得下臣侍,臣侍也只求这一个‘容得下’。” 119 开春时节,温恭皇后逝世已三年,纵使洪熙帝兴致不高,并没有什么添身边人的意愿,但选秀也不单只为充掖后宫,还要为适龄的贵族女子择选合适的夫侍赐婚,于是因温恭皇后逝世而推迟的选秀便在前朝后宫的催促之下办了起来,如今新后未立,便是两位顺仪辅助着甘太后操办,两人心中清楚,此次选秀就如同竞赛一般,胜者便能向后位更进一步,因此更加卯足了力气相争。 他两个既斗得心无旁骛,其余人便难得偷了一点闲,厉朝霰趁三个孩子上书房,在御花园的迎春花丛边摆了一桌茶,不一会儿便多了潘修华、金充容两人。 寒暄了几句,厉朝霰提起了林顺仪给他的方子,潘修华还打趣着说要替他吃了试试,又道:“你呀,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我瞧着,近来陛下总算有些放下夏氏的事了,对你也算好些。不过陛下待你,一向比旁人更宽厚些,先皇后在时的事都不曾计较,和你之间这点心结,算不得什么。如今也消散了,我都替你高兴。” 厉朝霰微微一顿,潘修华历来是最不会说话,他所说的,其实是洪熙帝这些年面儿上对厉朝霰忽冷忽热,虽然东西都给得足,孩子却只在甘太后处看,扶玉殿掌灯的日子也少,私底下她到扶玉殿来,或是厉朝霰与夏皇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潘修华自然是不知道的。若不是他是这样性子,潘崇将军也不至于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一把年纪还要在洪熙帝、夏行阳与夏舞雩之间演卧底的戏码。不过也因此,潘修华的前程是被他母亲挣出来了,便是洪熙帝也常被他整得哭笑不得,总归后半辈子是高枕无忧的。 潘修华却是无知无觉,抬手托腮,腕上的赤金莲花翡翠手串映照雪肤,叹道:“我是无所谓,反正恩宠也就那个样子了,要愁也是过几年愁,我那个侄子,唉。” 他说的,便是他那个肤色黝黑、长相粗犷的侄子,那孩子倒也算有天赋,不单天生神力,几年修习下来,潘家刀法练得也好,寻常大他几岁的女子都打不过他,他也晓得这是自己和父亲出头的唯一道路,更是一门心思地练,想在边塞出头,但潘家多少还是有些人希望想法子把他嫁出去,免得落成潘家笑柄,耽误后头的男孩子寻亲。 金充容瞧潘修华一眼,他鬓边别着一只金累丝蝴蝶,做工精巧,微风吹过便盈盈轻颤,益发显得他媚眼如丝:“要我说,只管让他做去。从前又不是不曾出过男将军,那比大半的女子将领强得可不是一点半点。非逼着他嫁人做什么?若是嫁了不喜欢他的妻主,反倒一辈子关在笼子里,郁郁一辈子。” 厉朝霰听得笼子两个字,目光微动,旋即向潘修华道:“其实也倒有个法子应付,只是看你肯不肯求一求太后。若是太后主子肯开金口,夸赞你那侄子是个好的,既守礼又懂大义,那便影响不到你潘家别的男孩儿,他也径可去做将军去了。” 潘修华稍稍思量,十分高兴地握住厉朝霰的手,道:“还是你聪明!这法子可行,只是我嘴笨,你可得帮我想想,怎么求动太后。” 厉朝霰刚要说话,却见凉儿快步走过来,脸色阴晴不定,便问道:“是什么事?” 凉儿行礼见过潘修华和金充容,垂首道:“主子,今儿太后主子和两位顺仪主子议事的时候魏顺仪晕倒了,请了太医看,说是魏顺仪有身孕了。” 厉朝霰神情微动,潘修华已叹道:“坏了坏了。这下子又要变天了。” 120 魏顺仪自多年前小产,便一直未能有孕,不过他倒也不死心,虽养有三皇女在膝下,但看三皇女对宛祺说的,他并不对这个女儿尽心。 倒也不是无情可原。 且不说三皇女是夏氏遗嗣,来日很难得到洪熙帝看重,兴许一生至多是个闲散郡王,三皇女更是仇人之女,是他曾经下狠手想要杀死却没能杀死的胎儿,洪熙帝真正是慈母心肠,对几个皇女都十分上心,每月都会亲自考校几个皇女的功课,在含章殿偏殿侯着的时候,厉朝霰曾见过魏顺仪与三皇女相处,仿佛他心中打了一个死结,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亲近三皇女,连倒杯茶水给三皇女,都要远远搁在桌子中间,不肯让三皇女靠近自己,更不必说像梓珍撒娇时那般就着厉朝霰的手喝水,如今有了身孕,只怕更要如此。 果真,厉朝霰备了厚礼随着洪熙帝和阖宫宫君前去拜贺魏顺仪身孕之喜时,魏顺仪只顾喜不自胜地依偎在洪熙帝怀中,诉说终于再度有孕的欣喜,而三皇女则尴尬地在殿外无人问津的角落手足无措地站着,甚至因为没人照顾,红红的小嘴干得起了一层白皮。 厉朝霰实在不忍心,悄悄走到外头,轻声问三皇女:“宛祾,你上次喝水是什么时候了?渴不渴呀?” 三皇女似乎惊了一跳,看向厉朝霰,磕磕巴巴地道:“修…修华。” 厉朝霰将自己未用过的茶水递给三皇女,温和道:“喝口水吧。” 三皇女小心从厉朝霰手中接过茶杯,端着小口抿了一口,也不怎么,眼圈就红了,厉朝霰忙轻声道:“宛祾,不能哭。顺仪主子新有身孕,你是姐姐了,更要坚强,不能哭,知道吗?” 宛祾垂着头点了点,厉朝霰看她好些了,也不敢出来太久,只得伸手摸一摸宛祾的头发,低声道:“好孩子。” 说罢转身要回殿内,却听宛祾道:“修华。” 那声音好似寒风中颤抖的小小枯叶,厉朝霰回首,只见三皇女小小的脸庞洁白如玉,端持清隽如君子玉兰,大大的眼睛却流露出泫然的忧伤:“没…没有什么。” 厉朝霰顿在原地,只觉得双腿沉得似铅,如何也挪动不得,最终只得是从袖袋里取出哄梓珍用的一锦囊的奶片,塞在宛祾手里,忍一忍,还是摸一摸她的脸,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好孩子。” 121 魏顺仪有孕,原本势均力敌的后位之争便起了变化,洪熙帝的意思也明确,终究还是有嫡女的好,因此若是魏顺仪这胎生下个皇女,后位便铁定是他的了,立后也就不急在这一时,待魏顺仪生下皇嗣再议。 请罪拜礼的人潮都涌向了蕙馥殿,即便魏顺仪对这胎宝贝了又宝贝,几乎什么人都不见,也挡不住众人攀附的决心。 封了清源县主的阿抚进宫来向厉朝霰请安的时候,不由得感慨道:“我进宫来,领路的宫女连问都不问就把我带到蕙馥殿去了,修华主子知道我的,一辈子只在幽室的小房子里待过,宫里头的房子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哪里认得什么东西南北,又不认字,走到了蕙馥殿的牌匾底下都不知道,还是门口的宫侍问我要礼帖,才知道走错了。” 厉朝霰笑笑,道:“知道你不擅长这些,你一个无家世的县主,也没什么礼好送,我已替你送了一份,不必担心。” 阿抚既是有品级在身的外命夫,入宫来请安便得穿青色朝服,他穿不惯,坐这一会儿已经扶了五六次头上的玉冠,凉儿看得好笑,得过厉朝霰的点头,过来帮阿抚将头上的玉冠取了,阿抚一笑,照旧是从前温柔如水的模样:“阿弥陀佛,这东西可要压断人的脖子——多谢修华主子,若是我自己,怕是要闹出乱子来。” 厉朝霰目光微垂,抚着手中的名册道:“还是要学的。今年选秀,我特意向太后主子求了一份有意娶纳的女子名单,叶家的儿子昭氏的养子,必不能与人为侧室,你若嫁过去做主夫,这些事可不得你张罗。” 阿抚叹一口气,道:“修华主子,我不看了成么?我实在也和那些贵公子主夫的合不来,只有甘氏养女的父亲,他独自住在甘氏外院,是我的邻居,我俩还算能说话,有些什么事都是他帮着我。” 渔芳侯世女夫应氏也在一旁陪着,虽然现在阿萝已经将手麾学得差不多了,但厉朝霰现在同他也算是挚交,便也常常进宫来陪坐,他是个话并不多的、端庄爽利的男子,同样的青色朝服穿在他身上便不是阿抚那样的温柔,而是干练大方,听阿抚说到这处,淡淡道:“婚嫁是终身大事,嫁的不好,还不如不嫁。” 渔芳侯世女应当说是再薄情没有了,应氏的女儿方磬耳聋,她却一心想着怎么把把渔芳侯的爵位传给毒聋应氏的侧室的女儿,应氏有此感叹也算是常情。 “我不过是怕来日没人护着你,只是…”厉朝霰略略笑笑,转而问道,“你同甘氏养女的父亲住在一处么?” “是,怎么说,我也算是昭氏的养子,琼英是昭氏遗孤,糊里糊涂地,算是我的侄女了。只可惜洛风从前是烟花出身,甘氏容不下他,他才同我住在一起,在中通巷那边——那边是宫女在宫外的住宅聚集的地方,房价便宜些,外头人看不起他出身,只肯卖他那里的房子。我知道修华主子也提过帮他置办的,就像您当初提要替我置办的时候一样,只是我们住在别处也是难受,更何况——宫女又怎样,我不觉得宫女怎样。”阿抚温声说着,叹道,“琼英当真是个极好的孩子,十分孝顺,听说借着甘氏进了国学读书,文武都名列前茅,每日下了学都过来拜见过洛风才回甘府,那孩子也是不容易。” 提到这儿,应氏方有些笑意:“是,甘小姐当真是极好的人,肯为我家方磬学手麾的小姐不多,她可算得上是最尽心的一个了。” 厉朝霰听着,心中升起丰满甜涩的骄傲之情,含笑向两人道:“我新得了些好的文房四宝,一会儿教言攸找出来,你两个走的时候,给磬儿和英儿带去,也记得代我嘱咐她们好好相处,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总有法子的。” 两人相视含笑,一同应是。 122 最终,林顺仪辛辛苦苦办完了选秀,所得的回响却只是平平,宫中大半的注意都在魏顺仪那里,甘太后和洪熙帝不过给了淡淡几句好评,仍是只等着魏顺仪腹中皇嗣落地的态度,以至于也未能在宫中立起威严来,且或许是因为魏顺仪得嗣的缘故,洪熙帝也并未在秀选上用心,只象征性地挑了两个稍有姿色、家世平平的公子封为才人。 新入宫的两个才人一个姓牛,一个姓马,在闺阁里就有些矛盾似的,进了宫更是卯足了劲儿地不对付,好在这两个人性格都像孩子似的,仿佛能干出当街撕扯头发打起来这种事,却不会下毒陷害,虽然使宫里头热闹了不少,却并不增添什么凶险,且有魏顺仪、金充容等人压在上头,两人其实也不算很得宠爱。 要说这宫里的恩宠,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一个人就是肖充容。他固然不如魏顺仪受宠,可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谁动摇过他的地位,在洪熙帝那儿,他几乎是要星星得星星,新仇加旧恨,一直是魏顺仪最痛恨的人。 这些年来,肖充容的脾气性子是越来越不好了,相貌虽然还美,可是眉眼中的恨毒却几乎要溢出来似的,偶尔,在人后,他亦显得疲惫不支。 厉朝霰知道,肖充容就是洪熙帝竖在前头的靶子,当年他一推除去了魏顺仪的孩子,也折断了洪熙帝与夏皇后的情分,洪熙帝对他便再无怜惜可言,他本就是为荣华富贵向上爬,洪熙帝便给他荣华富贵,与之交换的,是他终身都是洪熙帝的棋子,这自然是极为残酷的,然而厉朝霰却是最不能救他的人——他原就是为保护厉朝霰而设的靶子。 肖充容并不傻,他明白自己能活着只是因为自己有利用价值,但陷身宫斗的泥淖痛苦到极处时,厉朝霰知道他在找,找那个并不是夏顺仪的,洪熙帝在召幸他时夜访的人,那个在他身陷痛苦时享受着洪熙帝的柔情蜜意的人。同时,他也不敢找,即便找到了,也不敢做什么,因为他清楚,能让洪熙帝这样保护的人,他哪怕看那个人的眼神不对,都会失去存在的价值。 至于厉朝霰,本来就是他仇恨的对象——假如当初不是厉朝霰选中他,他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魏顺仪有孕,对肖充容来说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厉朝霰悄悄到飞华阁等待洪熙帝时,见到被春恩车接来含章殿的肖充容不顾春寒料峭,跪在庭院中,身上薄薄春衫仿若蝉翼,雪白娇嫩的肌肤依稀可见,泪水盈盈滚下他动人的眼眸和娇艳的脸庞:“陛下,求求您,让臣侍伺候您罢,臣侍知道错了臣侍真的知道错了,臣侍也是身不由己啊陛下。臣侍欠您的,臣侍还给您,求求您给臣侍一个机会。” “身不由己”四个字,仿佛触动了洪熙帝,她微微一顿,注视肖充容娇艳可怜的面容,肖充容自己都没有想到可以打动洪熙帝,微微一惊,向后瑟缩了些许。 好在洪熙帝也只是看了他这一眼,便旋身离去了,但厉朝霰还是微微垂下了眼帘。 123 夏夜悠闲,洪熙帝一时兴起,令人在扶玉殿的庭院中用雨过天青颜色的蝉翼纱搭了凉帐,帐内置软榻酒桌,和厉朝霰赏月观星,小酌助兴。 便是有冰鉴在侧,夏夜总还是燥热,便挥退宫人,只留宫玶和凉儿近身伺候,厉朝霰明红如意祥云暗纹绡衣外覆丝缕如雪的银鲛纱,纱上缕银霜花朵朵晶莹,于夏夜中闪烁着清凉的光色,他青丝随意束在一起,用螺钿昙花的宝簪妆点,贝光珠晕十分温柔,更显得他薄醉之下难得一见地泛起酡红的面容和朱红欲滴的唇秀色可餐。 洪熙帝是新浴出水,亦是穿明红抹胸裙子、银白纱衣,薄醉之下眼尾生红,益发显得面容艳俊不可方物,她一把青丝初干,懒懒伏在厉朝霰膝上,仿佛一道清凉的溪流,延在软榻上,厉朝霰修长苍白的指轻轻穿过她发间,只觉丝绸一般,又恍惚觉得指尖要染上那浓稠的墨色。 洪熙帝叹息一声,道:“安顺、永怀和宛祺虽是朕的宝贝,可是她们总闹哄哄地在这,朕难得能和你这么静悄悄地处一会儿。” 厉朝霰微微笑了,手中一把缂丝海楼星汉芭蕉扇轻摇,带起凉风习习,他吐字轻巧,绵绵如夏日晴丝:“陛下说得好像,相思了臣侍似的。” 洪熙帝闻言回首,定定地瞧着他,忽地伸手一捏他的脸:“好么,朕可算是把你的胆儿养肥了,敢这样跟朕说话了——朕倒问你,你是朕的宫君,第一职责当是伺候朕,朕要是真相思了你,岂不应当问罪于你?” 厉朝霰侧首将脸颊贴在洪熙帝掌心,浅浅含笑道:“陛下问何罪?” 洪熙帝支起身来,轻咬他耳畔:“朕就问失职之罪,你如何偿朕…?” 亲昵间,却有宫人来访,洪熙帝瞧见,收敛了玩味神色,笑道:“果然是今日——来,拿过来。” 凉儿含笑捧了一只月白釉如意纹三足花盆撩纱进来,盆中一木亭亭玉立,结着一枚洁白硕大的花苞,厉朝霰看得微微发怔,只听洪熙帝朗然道:“朕记得你喜欢昙花,花房新培出来一品昙花,朕便吩咐她们哪一日开,哪一日送到你这里来。” 厉朝霰望着一缕缕渐渐展开皎洁花瓣的昙花,怔怔道:“是啊。臣侍喜欢昙花。” 洪熙帝奇道:“为何?” 厉朝霰仿佛被洪熙帝这一问惊醒,望向洪熙帝,旋即又怔怔看向盛放中溢出幽香的昙花:“臣侍不求长久,但求曾经盛放,亦求盛放之时,可得心上之人的注目。” 洪熙帝微微一顿,缓缓抬手,轻轻将他一绺碎发拂到耳后,低柔道:“朝霰。” 厉朝霰愣愣回眸,正看入洪熙帝眼中,她目光深远亦温柔:“朕就在看着你。” 124 魏顺仪月份渐大,蕙馥殿也越发不太平起来,入秋时掖庭司送去的安神香点起来才发现被人混入了麝香,惹得洪熙帝雷霆震怒,掖庭司上下整顿,穆医使来给厉朝霰诊脉的时候,厉朝霰也问了一句:“陛下可有让你去给魏顺仪诊过脉?” 穆医使微微一顿,知道厉朝霰问的意思,低声道:“魏顺仪除了李太医谁都不相信,更不会轻易允许懂医术的人进殿,陛下只给我看过李太医写的脉案,看着倒也没有什么不对,只不过脉案自然是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作不得数。至少面儿上瞧着,魏顺仪气色颇好,若无意外,想是可以顺利诞下皇嗣的。” 言攸听了,却一面收拾着换季的衣裳,一面叹道:“气色既好,怎么晕倒了?这魏顺仪也真是的,回回就这么一个样儿。” 厉朝霰略带责意地看他一眼,道:“你如今几岁了,还跟着凉儿他们说这样的话。”说罢犹豫片刻,拿出林顺仪写的那张方子递给穆医使,道:“我新得了一张方子,不知道可不可用,你帮我瞧瞧。” 穆医使接过方子看了一会儿,道:“瞧着倒也是张补身坐胎的好方子,也和你的症候。我为你补身,是以滋养子殿为主,补了这几年,脉象上已经好了许多,但你终究还是元气不足。这方子的思路同我不一样,是以调理脾胃入手,我觉得倒也可行,兴许换了这方子能助你调理得好些。” 厉朝霰微微一怔,道:“那…那倒也好。” 恰这时,见金充容身边的小蛾从外头跑进来,才是初春时节,他却跑得满头大汗,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下,道:“修华主子,不好了,三皇女落水了,落水的时候二皇女就在旁边,我家小主住得近,一听得消息就赶紧让奴才来告诉小主一声,说是现下魏顺仪也在往桐墨殿赶,恐怕魏顺仪要说是二皇女害三皇女落水的。” 厉朝霰脸色一变,也顾不得穿披风,便着急往上书房跑去。 125 言攸吩咐了传轿,总算在厉朝霰出殿门前拦住了他,赶着送到了桐墨殿,下了轿,厉朝霰又是一路跑进桐墨殿去,到时只见宛祺跪在院中的墨池边,洪熙帝脸色不虞地坐在凉亭中,魏顺仪、林顺仪、潘修华、金充容等几个宫君都在,潘修华一见了厉朝霰便迎过来拉住厉朝霰的手,一面走一面低低道:“我和金充容来得早,魏顺仪和林顺仪来了一会儿了——你快想法子救救宛祺,我笨嘴拙舌的,可不敢说话。” 厉朝霰低低说了一声谢谢,松开潘修华的手跪在宛祺身边,捧起她的小脸,只见她衣裳湿了一半,小脸上碎发散乱,满是泪痕,哭得说不出话来,一见了厉朝霰忙扑在厉朝霰怀里,厉朝霰将追过来的言攸手中的披风裹在宛祺身上,摸一摸她的头发,轻声道:“宛祺不怕,修华来了。” 说罢摸一摸宛祺的头,起身端整仪容,走到凉亭中施礼:“臣侍见过陛下,见过两位顺仪主子。” 金充容向厉朝霰微微屈膝作礼,笑意娆媚,似狐尾百合鲜红卷曲的花蕊:“哥哥来晚了,没听见方才三皇女的伴读魏小姐说的话,她说今日上课前听见二皇女神神秘秘地约了三皇女课间在上书房后这没人来的墨池边相见,她一时好奇便跟了过来,谁知道过来时就看见三皇女掉在了水里,吓得赶紧喊人,这才把三皇女救了起来,三皇女呛了水,受了惊吓,这会儿给御医诊脉呢。” 厉朝霰道:“眼见尚且未必为实,更何况如充容所说,没有人看到是祺儿推三皇女落水的,臣侍相信祺儿,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厉修华,方才可没有人说是二皇女推宛祾下水的,是你自己这样说的,”魏修华抬起一双凌厉而妩媚的长眼,一瞬间,厉朝霰仿佛看到了过去的夏皇后,他不再是那个坐在荷风之中举扇浅笑的少年,即便那时他便不是一丝不苟的善良温和,但如今,从前的青嫩和澄澈几乎再找寻不到痕迹。他戴着赤金护甲的手轻轻抚摸着绯红芍药迎春锦缎包裹的腹部,凉凉道,“难道不是因为,厉修华也觉得是二皇女做的,才会这样说么?” 厉朝霰淡淡看他一眼,道:“臣侍为人父,无论如何,须得相信自己的孩子到最后一刻。至于臣侍为何这样说——若非有人疑心我女祺儿,祺儿又为何要浑身湿透地跪在池边?” 洪熙帝淡淡道:“好了。口舌上这样争,又能争出什么?” 厉朝霰微微一顿,看向洪熙帝,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硬宛若玉石雕刻,可这是第一次,她不愿意看向厉朝霰的眼睛,厉朝霰倏忽间明白——她和自己一样,一早便知道宛祺那孩子的不同之处,上好的帝王之才,但同时,也极易落成冷漠狠毒的性子,将自己唯一的姐妹推入水中这样的事,洪熙帝认为宛祺做得出来。 “宛祺。”洪熙帝道,“说实话。” 是谁?厉朝霰只觉得浑身冰冷,是谁了解洪熙帝和宛祺到如此地步,设下这样的险局? “母、母皇,都是祺儿的错呜…”宛祺向前膝行几步,哭着断断续续道,“若是祾妹妹…请母皇赐罪!” 厉朝霰不由得闭上眼睛。他不信宛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宛祺如此说,便是将自己的罪名坐实,连他也不由得疑心难道这孩子竟能做出如此狠毒之事,洪熙帝更是怒容暴起,冷冷道:“去传杖来!” “陛下!”厉朝霰扑通跪下,恳求道,“至少让祺儿将事情经过说一说,将三皇女叫来问问,或许有什么缘由。” “能有什么缘由?”洪熙帝指着哭泣不止的宛祺,“是旁人亲眼所见,她自己也知道无可辩驳才亲口认下不是?便是你这次能替她狡辩过去,她才这个年纪,就做出这等事情,朕若不管教她,她来日要做出什么事情来?到时,朕这个母皇才是真正失职。” 126 “你们做什么!快放我过去!” 厉朝霰闻声回首,只见梓珍一把推开拦住他的宫人,拉着阿萝冲到宛祺前面跪下,整一整神色,道,“母皇,珍儿和阿萝哥哥午休路过,听人说祺妹妹推了祾妹妹下水,母皇,珍儿不信。” 洪熙帝绷住怒意,道:“胡闹!她就是把你卖了再让你数钱你都不会知道,还要谢她呢!” 梓珍大惊:“母皇做什么这么说?” 洪熙帝却摆摆手:“还不快把两位公主带下去!” 梓珍犹不肯走,宛祺却伸手抓住他手臂,一面啜泣一面轻轻道:“哥、哥哥。你带阿萝哥哥…走。” 说话间,宫人已取了木架藤杖上来,又过来拉阿萝,梓珍只将阿萝护在身后,惊恐地看着架子叫道:“你们做什么!你们不要打祺妹妹!” 然而他年纪太小,气力不足,很快被宫人们小心带进了书房内关上了门,见那头宛祺沉默地脱去披风递给宫人,又去解玉带外衣,厉朝霰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洪熙帝的袖角,恳求道:“陛下!陛下不能如此教女啊陛下。养不教,是臣侍之失,臣侍愿代祺儿受过,臣侍会好好和祺儿深谈,管教祺儿。” 魏顺仪冷笑一声,道:“单你的女儿是女儿,别人的女儿便不是女儿了么?便是因为厉修华太过溺爱,二皇女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厉朝霰顾不得魏顺仪,只是道:“陛下此时盛怒,孩子们又受惊吓,事序不清,臣侍恳请陛下三思,压后处置,事实清楚、陛下冷静之后,无论陛下有何责罚,臣侍都无怨言。陛下…” “你的事情,朕自会和你计较。”洪熙帝抿唇,压抑下怒意道,“但你心太软,此事,朕不能交由你处置。你若再求,朕一定重罚。” 厉朝霰还要再说,林顺仪却一把拉住他,尴尬地道:“厉修华还是少说两句的好。” 洪熙帝一挥手,下头的宫人便将宛祺按在木架上,手起杖落,一鞭打在宛祺背上,打得宛祺一声闷哼,厉朝霰只觉自己心尖疼得一跳,却又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尖声喊道:“长姐——” 127 冲过来的三皇女头发还是湿的,脚上没有鞋,只一双雪白罗袜,她扑到宛祺身上,大哭道:“你们做什么打我姐姐!” 凉亭中的众人皆是一惊,只见宛祾哇哇大哭:“是我自己掉进水里的,长姐和我说了让我不要在水池边上玩的,是我自己非要玩水才掉下去的!” 魏顺仪脸色一变,厉朝霰已抓住机会箭步上前,抖开宫人手中的披风将宛祾牢牢裹起来抱在怀中,又将宛祺拉到怀中搂住,片刻半跪在地,手掌发颤地抚摸着宛祺的脸颊道:“好孩子,你告诉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宛祺的眼泪大颗大颗滚下脸颊,抽泣道:“是祾妹妹说,她的鞋子小了,跟魏父君说了几次,新鞋子还是没有做好,她走路脚疼得很,我想着我从前的鞋子小了,兴许祾妹妹能穿,所以偷偷拿给祾妹妹穿,祾妹妹穿着虽大了些,我却没有想着她会走不稳掉到水里去,是我害了祾妹妹。” 魏顺仪闻言,脸色极为难看,此时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然而他却说不出辩驳的话来——自从他有孕,他便无暇留意过这个养女的情况,宛祾是否有合脚的新鞋穿,他确实说不出来。而他只一瞬间的犹豫,便已经成为铁证,洪熙帝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更不必说,宛祾散着头发没穿鞋跑过来的时候,他甚至不如厉朝霰来得在意。 厉朝霰将宛祺护在怀里,道:“没事了,祺儿,不是你的错。” 说罢抬眸看向洪熙帝,平静的目光中却隐约有些怨意。 金充容一把悦耳如金铃的嗓音宛转道:“哎呀,这可是冤枉二皇女了。三皇女年纪小,喜欢玩水倒也算不得什么。倒是魏顺仪,虽说以节俭治宫是好事,可是再怎么节俭也不好短在孩子身上罢,这三皇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都瞧出来长高了好些,怎么也不给我们制双合脚的新鞋。” 魏顺仪想要反驳,厉朝霰却打断道:“陛下,如今两位殿下身上都还湿着,魏顺仪有什么话要说,想来都可以等到沐浴更衣、用过暖身的姜汤之后再说。” 魏顺仪哑口无言,垂下的目光落在厉朝霰身上,仿佛能燃起火来,洪熙帝的下一句话更是令他不可置信:“魏顺仪有孕在身,对宛祾照顾不周全倒也情有可原,只是既如此,宛祾本也没有记名在你膝下,朕就为她另寻养父罢。” “陛下?”魏顺仪惊道。 然而厉朝霰知道,这本不是因为他在乎宛祾,而是如果他落得一个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连自己的养女都照顾不周全的名声,那么甘太后和洪熙帝理所当然地就会认为,他如果做了皇后也极有可能苛待庶出皇嗣,即便他诞下皇女,也只会离皇后之位更加遥远。 依规矩,为皇嗣选择养父是由位分顺位而定,洪熙帝看过去,林顺仪便恭谨屈膝道:“陛下,臣侍愿照顾宛祾,必视若己出。” “不要!”宛祾却紧紧抱住了厉朝霰的颈,大喊道,“我要去修华的扶玉殿,要和姐姐哥哥在一起!我知道修华不会打我不会骂我,会给我水喝给我东西吃,修华是宫里最好的父君,我不要去别的地方,我不要别的父君!” 她这话说得魏顺仪的脸色更加难看,其实她只是在说厉朝霰力谏洪熙帝不要体罚宛祺以及上次厉朝霰给她喝茶吃奶片的事情,然而听在耳中,却好像她在蕙馥殿过的是挨打挨骂、又渴又饿的日子,将洪熙帝也讲得一愣,片刻道:“厉修华先带两个孩子下去沐浴吃药后再议罢。” 128 厉朝霰吩咐言攸去安抚阿萝和梓珍,自己带着宛祺和宛祾去离得最近的偃盖殿沐浴更衣,他抱过安抚过两个孩子,宫女们带她们下去沐浴,他便去偃盖殿的小厨房看着医使们给宛祺和宛祾熬姜汤——此处不是他的扶玉殿,夏皇后自尽后,曹修华也在冷宫自尽,此后偃盖殿便一直是金充容和默默无闻的邵承衣两个人住着,宫人厉朝霰并不算是太熟悉,多少不放心,还让凉儿去请了穆医使,看过了姜汤才敢给两个孩子喝。 这时节黄羽已经让扶玉殿和蕙馥殿都送了衣服过来,两个孩子虽然被姜汤辣得眼泪汪汪,可看厉朝霰一双长眼冷静坚定,也知道不能不喝,都乖乖用了下去。 这时节,厉朝霰已经听得外头通报:洪熙帝、甘太后、魏顺仪和林顺仪等宫中主位和金充容等几个胆大看热闹的都已驾临这偃盖殿的正殿。 这也是自然——宛祾是皇女,给皇女议定养父本就是大事,何况如今宫中就只有这两位皇女,即便都是夏氏遗嗣,去向的定夺也不是小事。宛祾不敢说话,只是一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悄悄瞧着厉朝霰。其实她的长相不很像她的生父宜慧顺仪夏昕,也不很像洪熙帝,眼下形容尚小,却也能看出,来日必定是清雅脱俗的女郎。厉朝霰抬手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道:“好孩子,不怕。” 厉朝霰带着四个孩子上了殿,只见一众宫君在殿里坐着,过了一会儿才见洪熙帝扶着甘太后从后殿出来,行过礼,甘太后叫了平身,摩挲着手中的青檀佛珠,淡淡道:“哀家已经听皇帝说了事由,既然如今凤印是哀家执掌,有些话,哀家还是要问一问——宛祾,你过来。” 宛祾犹豫片刻,抬头看向厉朝霰,见厉朝霰轻轻点头,方大步走到甘太后身边,行过一礼,不敢起身,只跪在地上,伸手牵住甘太后放在膝上的手,低低道:“皇祖父。” 甘太后抬手摸摸她的发,问道:“今日事起,是你的鞋履不合脚了?” 宛祾点点头,道:“是。” “你可曾与你魏父君说过?” “说过的。”宛祾小心道,“头一回,魏…魏父君身边的含香量了量孙女的脚,说是鞋子不小。第二次,魏父君问我是不是真的小了,孙女想,魏父君有此问必定是因为魏父君不是很想给孙女添新鞋,不敢给魏父君添麻烦,便说好像也还好,便没有换。第三次,魏父君让孙女等一等…” 魏顺仪银牙紧咬,起身要跪:“太后,臣侍…” “你有身孕,不必动不动就跪。”甘太后淡淡说道,“哀家的话还没有问完。” 魏顺仪僵在半空,只得是讪讪落座,甘太后又温声问宛祾:“那祾儿为何不告诉你母皇、告诉皇祖父?” 宛祾深深垂下头去,低低道:“含香和教养尚宫尚侍常常跟孙女说,魏父君做孙女的养父十分不容易,宫中有许多坏人都想要害魏父君,倘若孙女让外人知道孙女渴了饿了,或者鞋履不合适,外人就会责怪魏父君。”她说着,抬起眼来,“皇祖父,宛祾看书上说,孝者,不可陷母父于不义也。所以祾儿不敢告诉旁人。” 甘太后眼波微动,抬手轻轻一抚宛祾的脸颊,道:“好孩子。” 旋即淡淡抬起眸,扫视过下头坐着的众宫君,沉沉道:“在宫里头能得个孩子养着,不论是亲生的不是,都是难得的福气,哀家说的话,你们都听着,记着,来日这福气落在你们头上,都好好惜福。孩子们心地纯良,一心一意敬爱你们,你们也得时常自省,想一想自己是不是配得上孩子们的敬爱。都明白了吗?” 甘太后此言虽是对着众人说的,但显然是对魏顺仪有了责备之意,甘太后虽素来慈和,却也积威深重,众宫君皆噤若寒蝉,旋即同声应是。 ”魏顺仪,你有身孕,难免照顾不周全,还是以你腹中皇嗣为先,宛祾就暂时交由别人照顾罢。”甘太后盖棺定论,魏顺仪再不愿,也只得强忍下来,行礼应是。 此时林顺仪起身施礼,端然道:“太后主子、陛下若指臣侍为养父,臣侍必不辱命。” 他仪态端方,神情肃然,脸容如玉,此话出口,确是令人信服,然而宛祾却回首,清澈的双眸恳求地看向厉朝霰,厉朝霰指尖掐进掌心,片刻终还是向前一步,行礼拜道:“太后主子,陛下,三皇女既已向臣侍开口,臣侍不能忍心,斗胆请太后和陛下三思。” 林顺仪缓缓回身,眼尾微微上挑,是暗藏锋芒的凌厉:“厉修华现下照顾着安顺公主、永怀公主和二皇女三个孩子,只怕太过辛苦,也难照顾周全。” 厉朝霰半步不退,长眸微抬,清澈黑眸波光定定不动,淡淡道:“顺仪主子的敬延公主年纪还小,照顾起来想必更加不易。阿萝、珍儿和祺儿如今都已懂事,亦能照顾幼妹。” 两人声线多少带些冷意,有些针锋相对之意,甘太后皱眉打断道:“好了!不必再争了。林顺仪只养着敬延一个,厉修华那头,几个孩子年岁都大了,珍儿原就是哀家养着的,又有潘修华这些宫君和教养宫人帮着,都不算难。” 他说罢,淡淡注视二人片刻,垂首复又摸一摸宛祾的头发,轻声道:“宛祾,你愿意跟着谁,你自己选罢。” 宛祾抬起头,望了甘太后片刻,旋即猛地跃起转身一路跑到厉朝霰面前,一头扎进厉朝霰怀中,厉朝霰垂首,将宛祾紧紧环在怀中。 甘太后看看林顺仪,淡淡道:“厉修华,记住哀家的话,好好惜福。” 厉朝霰禁不住微微而笑,郑重道:“臣侍受教。” 129 厉朝霰领着四个孩子回了扶玉殿,新辟了一间房给宛祾住,言攸吩咐安排收拾,还不忘打趣:“扶玉殿本来就不大,住了这么些皇子皇女,宫君都挤不进来了,也是陛下疼主子,将扶玉殿赐给主子独住,不然现下还得求着人家搬走呢。” 厉朝霰只微微笑笑。 晚间洪熙帝专意来了一趟,陪厉朝霰和四个孩子用晚膳,特意问了宛祾住得惯不惯,宛祾吃晚膳时,起初是捧着碗不知所措的样子,还是厉朝霰注意着给她添菜,温声安抚她,后来见一大桌姐妹兄弟皆是其乐融融的样子,甚至不大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笑着和洪熙帝和厉朝霰说话,渐渐也放松下来,宛祺更是极在意,让布菜的宫人给宛祾夹这夹那,洪熙帝问时,宛祾红了眼圈,道:“父君亲自给祾儿布菜,事事关心照顾祾儿,祾儿…祾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洪熙帝只伸出手,温和按在她头顶:“既然如此,便好好同你父君和姊兄相处。” 洪熙帝掌心温暖,压在发顶,无端端就让人眼眶发烫,宛祾眼圈通红,用力点头道:“是。” “宛祺。”洪熙帝又道,她目光平和而严肃,直视宛祺,“你是姐姐,更要好好照顾妹妹,可明白?” 宛祺郑重起身行礼道:“是,母皇。” 晚膳后,洪熙帝并未久待,说了还要去魏顺仪的蕙馥殿看看——魏顺仪有孕后,提拔了一个吴姓宫人,如今已是承衣刀人了,今日洪熙帝翻的便是吴氏的牌子,毕竟厉朝霰今日是生生从魏顺仪手里抢了一个皇女过来,如果不想让厉朝霰和魏顺仪的冲突不可缓和,洪熙帝多少还是要费心安抚,更何况,即便她对魏顺仪对宛祾的照顾有些意见,如今魏氏在前朝还得力,魏顺仪也身怀皇嗣,她多少还是要照顾魏顺仪的心情。 洪熙帝方走,留她们父女五人围坐在窗边,厉朝霰却忽然冷下了脸色,搁下手中茶盏,颀长身子坐直在窗下,对宛祺道:“跪下。” 宛祺微微一愣,厉朝霰已又道:“跪下。” 宛祺便是循礼乖巧跪下,其余三个孩子则不知所措地看着厉朝霰,厉朝霰缓缓抬起眼帘,看着宛祺一字一顿道:“孝者,不可陷母父于不义也。” 宛祺微微一顿,厉朝霰知道她已了然,宛祾也脸色发白,嘴唇微颤着想要说什么,却又怕说错了话,只得看着她所依赖的更为聪明的宛祺,厉朝霰直视宛祺,冷冷道:“这是前几日你在扶玉殿读的书上的字句,宛祾如何会说是她读的?” 宛祺想定说辞,抬首开口道:“父君…” “父君知道,宫中人人不易,有时动用心机是无奈之举,”厉朝霰打断她的解释,厉声道,“但你可有想过,若是你拉不住水中的宛祾会如何?若是宫人晚到一步救不起宛祾会如何?若是宛祾因落水害了风寒重病会如何?” 他越说,宛祺的头越低,宛祾见此,鼓起勇气怯怯道:“父君,原是祾儿求长姐在先…” 厉朝霰摇摇头,道:“若是其他事,父君绝不会罚你,可是不论你动什么心思,都不可轻易冒伤害你姐妹兄弟的风险。尤其是她们全心全意信任仰赖你的时候,你不可背叛她们的信任,你若要有所谋划,便必须照顾周全,真正将她们看作你的手足一般。” 说着,他看向一旁如坐针毡的三个孩子:“父君知道,她虽不是最长,却聪慧多谋,是你们最依赖的一个,今日父君说的话,你们必要记住:若今日父君的话她听进去了,懂得照顾你们周全,你们便可一如既往地依赖信任她,倘若有一日她不再顾惜你们,你们便要知道自己保全自己。” 三个孩子有些不知所措,一时也无回答,厉朝霰温下声音,只向宛祺道:“无论你做了什么,父君都不能放弃你,父君可以助你偿还,可以教导你,直到最后,但她们同是父君的孩子,父君亦要尽到保护她们的责任。宛祺,你可明白?” 宛祺沉默片刻,端正拜道:“儿臣知错。” 130 是夜,厉朝霰将四个孩子一一哄睡,宛祺复又攥着他衣襟,低低向他道歉,他吻过宛祺额头,最后去哄宛祾,宛祾小声道:“父君,你生祾儿的气吗?祾儿害怕…” 厉朝霰微微一顿,伸手抚了抚宛祾的脸颊:“别怕。父君既不是生你的气,也不是生你祺姐姐的气。只是我既然要做你们父君,不单要照顾你们,让你们感受到爱也能够去爱人,更要教导你们,不可有一日走上自取灭亡的邪路…倘若你觉得父君有些严肃,是因为父君想让你们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 宛祾点点头,靠在厉朝霰肩上,低低道:“父君是温柔的人,祾儿知道。哪怕祾儿是第一天做父君的女儿,祺姐姐一出生就是父君的女儿,父君也训斥了祺姐姐,因为担心祺姐姐没有保护好祾儿。做父君的女儿,祾儿觉得很幸福。” 说着便睡去了。 厉朝霰抱着她小小的身体,心中却升起忧伤。魏顺仪待宛祾冷漠生疏是事实,然而宛祾几乎是被宛祺骗过来的——他可以想象,宛祺究竟是如何在宛祾面前明里暗里地灌输给她自己才是能接受她的父亲、才是温柔细致的好父亲的。 一切都是宛祺设下的局,宛祾所谓的鞋子小,前两次本就是撒谎的,所以魏顺仪才没有给宛祾制更大尺码的鞋子,才会在甘太后和洪熙帝处失去抚养宛祾的信任。 只是宛祺自以为做得聪明,却被林顺仪看透——或许是他在魏顺仪身边安插了人看出了端倪,或许是一开始他就担心魏顺仪腹中若是皇女他手中便有两个皇女,所以准备让魏顺仪失去宛祾这个养女甚至在后位的争夺中落于下风,是他用某种方式影响、操纵了宛祺,宛祺才动了把宛祾从魏顺仪身边撬过来的心思——宛祺螳螂捕蝉,他则黄雀在后,只等洪熙帝不再许魏顺仪抚养宛祾,一举将皇女和后位都夺过来。 厉朝霰是险之又险才将宛祾保了下来——或许,甘太后之所以点头让厉朝霰养着宛祾,也是因为他疑心其中有林顺仪的手笔。 林顺仪。厉朝霰想着。这是一个危险的敌人。 他斟酌再三,将宛祺所做向洪熙帝和盘托出时,是在侍寝过后,亦小心不曾提到林顺仪在其中的手笔,洪熙帝一双清亮凤眼注视着他裹着薄纱跪在床榻上的样子,片刻只是笑出声来:“这是宛祺下的套,即便朕一时热血上头,冷静下来也总该想明白了——她当时是故意要认下错来,要让朕打她的。” 厉朝霰被洪熙帝的笑声弄得不明所以,只得又俯首道:“陛下恕罪。” “朕明白,这孩子是一石三鸟——一则,宛祾如愿以你为父君,对她这个姐姐也多了许多姐妹之情;二则,你得宛祾在膝下,成为后宫唯一有皇女且有两个皇女在膝下的宫君,即便魏顺仪生下皇女,你的地位也轻易不可动摇;三则,这孩子自己也知道,朕对她始终有所疑心,这回朕中她一计,将来无论是在何种情况下,朕再对她有疑心,必定会三思而后行。”洪熙帝轻轻叹息,道,“虽是算计,她的出发点总是好的,若不然,她大可以骗宛祾闹大,让她失去将来做太女或受重视的亲王的机会,为自己除去一个竞争者。这一局,她虽是算计了朕,也被朕发现,但到底还是算计得漂亮。” 厉朝霰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道:“是臣侍教导有失,臣侍惶恐。陛下…不怪罪?” “朕也是皇女,也是从夺嫡走过来的。哪有在宫中逼人不许用心计的,那得是多蠢的皇帝,只想着逼众人做圣人自己的皇位就稳固了。人用心计,又哪里是堵得住的。于朕,这就是个排除异己的借口。”洪熙帝叹道,“只是这也意味着,朕不可能黑白分明,有罪必罚。所以,朕让魏顺仪照顾宛祾,本是想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那是他差一点杀掉的孩子,朕想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现在看来,他心结难解,实在不适合做宛祾的养父。” 她说着,目光悠远惆怅:“朕的女儿,宁可跳入水中也不愿意做他的养女,朕难道还要怪她,或是想要帮她的姐姐么?” 厉朝霰拜下,柔顺青丝自他肩头滑落:“臣侍拜谢陛下隆恩。” 洪熙帝却是伸手,将他发丝轻巧挑在指间,那青丝如水,一寸寸滑过她玉白的指间,她凑近,低声调笑道:“朕要你拜谢做什么?还是收些正经好处来得实惠。” 说着轻轻将厉朝霰拽向自己。 131 厉朝霰新得了宛祾,潘修华便常常到扶玉殿来搭手帮忙,他虽说话做事都不算靠谱,好在心是好的,且潘家不放心他,送了办事极可靠的事伯德叔和陪嫁宫侍新叶和翠芽,便是他们帮着厉朝霰安置四个孩子的许多杂事。 也是因此,洪熙帝在厉朝霰这儿多见了潘修华几面,潘修华一向不算得宠,不过近些年来洪熙帝宫中得她心意的明艳男子少了许多,反倒将潘修华显出一些来,便也得些恩宠,反倒是潘修华不好意思,悄悄拉着厉朝霰道:“朝霰,我是真心想要帮你…我不是故意要让陛下…你不会怪我吧。” 他依旧是最不会说话,说完自己也想打自己的嘴,厉朝霰反而觉得好笑,低低道:“是,我知道,你不必太过在意。” 只是他腕上洪熙帝新赏的翡翠镯子一弯碧绿,轻轻磕在厉朝霰瘦削的手指上,微微发痛。 即便如此,厉朝霰给四个孩子备的三丝燕窝令潘修华干呕出来、太医来诊脉后恭贺潘修华已有孕月余时,潘修华自己都不可置信,一遍一遍地问:“我有孕了?真有孕了?” 他今年二十六岁,本已放弃了有孕的希望,如今有这般喜事,可算是喜得昏了头了,厉朝霰也为他高兴,笑道:“快坐下罢,你月份小,别满屋子乱转惊着胎儿了。冯太医,快将孕时禁忌给潘修华说一说。” 可即便如此,潘修华走后,还是不免有些怔怔:只那么一两回,潘修华就有了,洪熙帝与他的恩宠也不算薄,难道到底…到底是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么? 穆医使走得晚了一步,便是看见厉朝霰一袭云青衣衫,斜倚在窗下,望着窗外,稀薄的日光里,有晶亮的泪光聚在他眼中,盈盈颤抖。 他犹豫片刻,轻轻走上前去,道:“修华主子。” 厉朝霰迅速抬手抹过眼下,回眸看他,方才一瞬的忧伤倏然不见,只是微微笑道:“穆医使。” “看来眼下并非良时,不过…”穆医使顿一顿,抬起眼来道,“我是来向修华告别的。” 厉朝霰还有些许神思不属,片刻才道:“嗯…可是有何事?若是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穆医使与洪熙帝交从深厚,想必少有什么事是洪熙帝不愿为他做的,便更没有什么事是他能做而洪熙帝不能做的了。 穆医使并不在意,他眼帘微垂,相貌若白玉雕成的济世观音:“有些私事,从前我不曾同你说过,不愿平白添你烦扰。陛下手中有支暗卫,是历代所传,想必你也多少可以猜到。如今乌桓作乱,陛下派遣精锐入乌桓卧底,其中一人,与我有些纠葛,她最不懂得爱惜自己身体,原是来我这儿瞧伤看病最多才认识起来,如今她从乌桓死里逃生回来,却伤了一腿,我只有五分把握医治,恐怕要辞行带她去中南温暖干燥之地,专心医治。” 厉朝霰微微一愣,穆医使则道:“太医院中,方才那位冯太医便是陛下和我信得过的,往后潘修华的龙胎和修华的平安脉,交给她即可。” 厉朝霰不想他还有这些因由,然而也绝无挽留的理由,便是微微点头,道:“穆医使一路平安——一直以来,多谢医使了。” 132 潘修华有孕,翠保殿乍然也炙手可热起来,且不说各殿各司送的贺礼,单是甘太后和洪熙帝的赏赐,便几乎将翠保殿的库房占满了,潘修华自己抚着小腹喜不自胜,向携礼来看他的厉朝霰叹道:“这把年纪了,我自己都不想着了,谁料想就这么有了呢?人人都说父凭女贵,原来是真的。我进宫这么些年,还没见陛下给我这么重的赏赐呢,更难得见她给我个笑脸。” 厉朝霰微笑听着,伸手轻轻按在潘修华手上,道:“宫中养大个孩子可不容易,你千万小心着些。” 潘修华点点头,忽然神神秘秘地贴到厉朝霰耳边,对厉朝霰说道:“是不是你那方子管事儿啊,我才吃了两三副,陛下一来就有了。” 厉朝霰心中忽地一跳,掌心沁出些冷汗来,只淡淡道:“不会罢,我…我吃了五六副,也不见得的。” “兴许是你身子弱些?”潘修华歪头想道,“或是日子没碰上?你心里头放宽些,说不准就有了呢。” 厉朝霰的心怦怦乱跳,轻盈又散发着明黄光彩的希望几乎是令人厌恶地从心底浮上来,他也禁不住地重复道:“说不准就有了。” 希望这东西,几乎是世上最残忍的,厉朝霰也是拼了命地想让自己不去希望,可终究还是抵挡不住,林顺仪给的药方原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得了宛祾在身边后便狠心断了,潘修华说了那话后,又忍不住怀着做贼一般的心思日日喝起来,喝了几天,自己觉得好笑,便又不喝了,宛祺看出他停了药,有些谴责地向他提起,他伸手将宛祺抱在怀中,低低道:“先前是父君糊涂了。若是这时候有了身孕,想必就不能将你们留在身边了。怎么也要等……等你大哥哥出嫁了。” 宛祺却不肯妥协,道:“到那时,父君岂不要三十多岁了,便是还能生育,也太过危险了。” 她的声音太大,一时将几个孩子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厉朝霰注视宛祺片刻,伸手抚过梓珍和宛祾的脸颊,轻轻道:“父君能做你们的父君就很荣幸了。父君既然做了你们的父君,就要做好,父君…父君已经很满足了。” 133 潘修华虽有了身孕,也到底是不能与魏顺仪相比的,要说有什么,便是反而衬出了魏顺仪的风头无两。 又或者说,魏顺仪不再抚养三皇女宛祾一事,多少是对他的威势有所打击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更要张扬起来,而似乎是因为疼惜他先前失过一个孩子,又要弥补甘太后将宛祾给了厉朝霰,洪熙帝也对他十分依顺。 不过越是这样,厉朝霰越是清楚,山雨欲来。 魏顺仪一心只在保住龙胎,期许以皇女一举夺得后位,却不想他虽将蕙馥殿围得如铁桶一般,也管不到飞雨馆。 先前他的蕙馥殿被人送进了混了麝香的安神香,却几经查验都没有结果,偏偏这日邵承衣告到了魏顺仪处——他去肖充容处时,意外发现了一盒香料,正是那含了麝香的安神香。魏顺仪当即大怒,循规距命人搜殿,又将肖充容殿中宫人送进宫正司,倒是搜出了那安神香,却不想尚未问罪,肖充容便服毒自尽了,倒将宫中众人都惊着了。 正在众人以为这就算了了一桩事的时候,邵承衣却撞了鬼,吓得口中胡言乱语,说出那盒从肖充容殿中搜出来的安神香是魏顺仪教他栽赃在肖充容殿中的,一时间,魏顺仪又落入困境之中。 几个孩子睡下之后,言攸给厉朝霰呈上一盏花参汤,犹豫片刻,问道:“主子要帮魏顺仪一把么?” 厉朝霰轻搅汤羹,淡淡道:“我为何要帮魏顺仪?” “主子膝下虽有皇嗣,前朝也有甘氏相助,但到底比不得魏氏和林氏的显赫,主子先前不是说,若是想长久生存,就得在夹缝之中平衡么?”言攸疑道。 厉朝霰微微笑笑,并不说话,只慢慢饮着参汤。 魏顺仪和肖充容之间本就有旧怨,想要挑拨并不难,甚至也不必挑拨,孕中的魏顺仪也对肖充容不放心,早就想找个借口将肖充容禁足起来。但这回厉朝霰的铺垫只来得及做了一半,眼下的这一出戏,是别人的手笔——厉朝霰猜,肖充容并没有往蕙馥殿送麝香的胆子,起码如果没有洪熙帝的授意,他是不敢做如此动摇后宫和前朝的事的,也就是说,他是受人陷害。然而在魏顺仪看来,自己有孕,肖充容自然恐惧万分,想要对自己下手也是情理之中,他也不过是照章办事。至于肖充容那头,厉朝霰先前为了给肖充容找些麻烦,悄悄传播了魏顺仪封后肖充容就会被废入冷宫的谣言,旁人只以为他是害怕魏顺仪报复,肖充容自己更清楚,洪熙帝一旦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便成为废子,则更加害怕,如此替幕后主使做好了肖充容恐惧冷宫的铺垫,因此这回肖充容之死也显得顺理成章——他是宁死也不想再进冷宫了。 然而厉朝霰看得出来,肖充容自知还有利用价值,不该轻易自尽,必定是幕后主使取了他的命去。 ——与其说是幕后主使,不如说是林顺仪。当然这局看起来也很像厉朝霰设的,毕竟其中确实有厉朝霰的手笔,但洪熙帝是知道的,厉朝霰知道肖充容的宠爱是假的,即便除掉了肖充容,也不可能像幕后主使所想的那样,让洪熙帝认为魏顺仪是仗着身孕和宫权,趁机争宠陷害肖充容,因失去宠君而大怒发落魏顺仪。 “陛下心中,早已经定好了继后人选,如今魏顺仪落入困窘,只不过是因为,陛下并不想让他占上风罢了。”厉朝霰淡淡说着,随手捡起桌上的银剪,剪去一段灯芯,噼啪一声,竟炸开一朵灯花。 “陛下属意林顺仪为后?那倒真是要恭喜他,得偿夙愿。” 厉朝霰微微一笑,将灯芯丢入水盏中:“倒也未必。若真是属意,把后位端给他也就是了,偏让他自己去争,单就这几个月,林顺仪已经做下多少罪过了?这无一不是他来日的把柄。若陛下是这个意思……呵。” 134 偏偏天不遂人愿,从前厉朝霰百般想要的时候,如何也不得,如今厉朝霰下定心思不要了,甚至再不肯吃林顺仪的药方了,这日冯太医来请平安脉时,皱眉片刻,却是端正行礼道:“修华主子脉象虽微,不过…依微臣所见,近日调养应是见效了,修华主子确是有孕了。微臣恭喜修华主子。” 厉朝霰微微一愣,呆呆重复道:“有孕了…?” 言攸那头已经喜不自胜起来,拉住冯太医便道起谢来,冯太医不知所措,则是向着厉朝霰点头,厉朝霰忍不住又问:“我…有孕了?” 他手掌盖上自己小腹,一时怔怔。太医说他有孕,可是他自己竟没有一点实感,欣喜的感觉也似乎还未追过来,他只是一遍一遍地想,自己竟然有孕了——如何才能安抚他养着的四个孩子?如何…才能留住她们在自己身边?更要保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说不得要暂且瞒着了。 只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有一个人,他是不想瞒着的,是他迫不及待想让她知道的。 他几乎是立刻想要往含章殿去,还是言攸一把拦住他,含笑道:“主子现在身孕未稳,情绪激动,还是奴才替主子说去罢。” 只不过洪熙帝来的时候,显然是将所有小心谨慎都扔出了窗外,她艳俊面容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几乎是跑了进来,头上的红梅长钗歪斜半堕,明红榴花披风也跑得歪了,身子露出大半,她看见厉朝霰,一把便将厉朝霰抱了起来转了两圈,可将凉儿吓坏了,忙跪求道:“陛下,陛下可千万小心。” “是了是了,”洪熙帝笑得全然停不下来,“朕都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便是这样,洪熙帝还是舍不得放下厉朝霰,只紧紧将他举抱着,埋脸在他怀中:“朕还以为…朝霰,太好了,朝霰。朕终于有了朕和你的孩子。” 厉朝霰抬手将洪熙帝拢在怀中,也还是觉得心情飘飘忽忽没有实感,半晌抬手,轻轻抚着洪熙帝跑得有些散乱了的墨发,认真道:“陛下,阿萝、梓珍、宛祺和宛祾,都是陛下和臣侍的孩子。” 洪熙帝抬起眼来,她的双眼那般清澈明亮,笑意满满,几乎要溢出星芒一般注视着厉朝霰:“朝霰。朕真的很开心。” 135 厉朝霰有孕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林顺仪和魏顺仪果然也都提出厉朝霰有孕不便照顾皇嗣,连平日帮着厉朝霰照顾的潘修华也有孕,要重新分配皇嗣的抚养,由此,洪熙帝明言,给了厉朝霰的皇嗣就是他的孩子,为皇嗣的健康成长着想,不再更换父君,只是给扶玉殿添了一倍的宫人,帮助厉朝霰理事。 厉朝霰有孕,后宫的反应更强烈于潘修华有孕,到底厉朝霰膝下皇嗣如此之多,洪熙帝又对厉朝霰远比对潘修华更加宠爱。 自有了身孕,洪熙帝同厉朝霰之间更是蜜意柔情,厉朝霰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脸上常日都带些笑影,眼下半躺在榻上,周围摆放着的都是或珠光宝气或典雅古朴的各路赏赐和贺礼,言攸含笑将其中几样拿给厉朝霰看,道:“主子瞧这个,这个是陈留王府送过来的多宝树,说是给主子安胎的,这上头镶着的红宝、翡翠、青金,不论大小、成色都是难得的,说是当年陈留王府建府的时候,皇帝给的镇宅礼里头的一件,陈留王妻夫也真是舍得——连魏顺仪有孕的时候,也不曾听说陈留王府送过这样的好东西呢。” 厉朝霰望着那棵流光溢彩的多宝树,目光澹澹道:“陈留王,她从前做世女的时候,因是异姓王世女,也有许多事情不容易,承过昭氏大小姐的情,便成了昭大小姐多年的挚友,听说要处斩昭大小姐时,若不是老陈留王将她药晕,她怕是能做出劫法场的事来。她也当真是情义之人,只是知道我与叶氏遗子交好,曾对他伸过几回援手,便这般舍得——这个不收起来了,摆在外头罢。”说着又道,“我记得陈留王膝下有一嫡出的公子,如今多少岁了,可是个好性儿的公子?” 言攸小心将多宝树放在博古架子上,回首含笑道:“是有位公子,唤作莫庭兰,听说是极温婉好性儿的,年岁如今恰是九岁了,稍稍大了一些,倒也可同二皇女作配。” “九岁?那倒是正好。”厉朝霰微微笑道,“不是正好比琼英小一点儿。琼英生父身份是差了些,不过若是来日文举武举地能考出来,兴许陈留王妻夫能舍得。却要看两个孩子有没有缘分了。” 厉朝霰说罢,躺在榻上,其实他也不过胡乱说几句话——虽说是有孕,他却丁点儿感觉都没有,一闲下来,便只觉得空空飘飘的,仿佛有什么不对,仿佛有什么被忽略了。 言攸又拿起一只锦盒,道:“主子看这个,这是林顺仪送的老参,倒不知是否真有千年,不过瞧这全须全尾的便难得。林顺仪备礼的时候陛下也在,陛下还问了林顺仪是否舍得,林顺仪说,主子您到底年岁有些大了,生产时难免气力不继,切了这个含在舌下,说不准就能救命呢。” 言攸越说,厉朝霰心中的感觉便越怪异,望着那株几乎修出人瑞来的老参,不由得问道:“魏顺仪送了什么来?” 言攸道:“出了肖充容那一档子事,他也算是禁足了,再者他也有孕,送过来的东西就是些例礼,只添了一个八宝手串,送来的奴才还专意说了,都是魏顺仪自个儿接触过的东西,不会伤胎的——他如今的处境,奴才瞧着他也不敢再动什么手脚。” 言攸说着,将那支老参收起:“潘修华倒是送了重礼,说是他一时嘴快,同陛下说了主子和他的胎都是林顺仪的方子坐下的事儿,给主子赔罪的。今儿陛下不是赏了林顺仪一对金鸥么,就是为的这个。奴才瞧着这一回,魏顺仪是赢不过来了。” 厉朝霰微微一愣,旋即浑身发冷地打起抖来,半晌,才道:“去请冯太医。” 136 无心顾及冯太医懊悔万分的叩头请罪,也无心顾及言攸和凉儿苍白担忧的脸色,厉朝霰的手死死攥住了袖角,回过神来,掌心已经鲜血淋漓,言攸满脸泪痕,极力去掰厉朝霰的手:“主子,主子您的手……” 厉朝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呼吸,这种感觉很多年前他也曾经有过一次,那时他被滔天的洪水卷起,沉在水底,甚至分不清方向,他想要挣扎,都不知该如何挣扎 。 他怀抱了许久的希望,好不容易得来的至宝,他和她都那般期盼的孩子……竟是他人药物所致的假孕。 但是顾及不得。 幕后之人必定还有后手,他一刻都不能松缓,必须早做准备。 片刻,他抬起眼来,双眸冷似寒潭,淡淡道:“请冯太医帮我…做三剂方子来。” 137 不日便是中秋,加之魏顺仪、潘修华和厉朝霰都有孕,洪熙帝圣心大悦,便是大办。 若是魏顺仪未有身孕,此回中秋宴许又是他与林顺仪二人在操持宫务上一争上下,可叹眼下他遭了宛祾易殿、肖氏冤死之后,处境本就困顿,又因身孕不能劳累,只能看着林顺仪一个人在举办宴会上大出风头,宫中有孕的更不止他一人,又被厉朝霰和潘修华分去了光彩。 潘修华坐在身穿杏黄华服的林顺仪下首,一身缕金翡翠色花团锦绣长袄,他本就生得娇艳容颜,如今有孕得意,更加显得艳胜春花,厉朝霰则坐在一袭银红百花庆春宫装、强颜欢笑的魏顺仪下首,穿了色泽温婉浅淡的藕荷色蒲桃纹曲裾,望着下头轻身回旋的舞伎。洪熙帝近来恨不得满心满眼都是终于有了孕的厉朝霰,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由得显露出些许形迹,酒意微醺,向厉朝霰笑道:“厉修华若是喜欢下头的歌舞,朕就叫赏了。” 厉朝霰微微一顿,其实他并没有真心关注下面的歌舞,今日更有许多事凝在他心上,他不过是作出一副假面来,看着洪熙帝以外的地方罢了。只不过潘修华听言,不等厉朝霰答,便道:“陛下这话说得臣侍听着好笑呢,厉修华从前作雪鸿舞,陛下又不是不曾见过,如何能将这等歌舞看进眼里了。陛下叫赏,臣侍要替厉修华心寒了。可惜厉修华如今有孕,那等舞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洪熙帝笑笑,道:“倒不是这下头的歌舞如何,只是朕瞧着厉修华有些笑意,便觉得当赏。” 厉朝霰自觉舞姿不过平平,不过潘修华说话向来是这样,他也只得无奈地看潘修华一眼,向洪熙帝道:“却之不恭,臣侍代他们向陛下谢恩。” 他要起身行礼,洪熙帝忙摆摆手:“你有身孕,不必行礼——宫玶,将这碟樱桃山药给他,这个酸些,他近来喜欢吃。” 她朦胧半醉的凤眼中笑意满盛,宛若星芒,厉朝霰几乎承受不住,只借着垂首谢恩避过,恰瞧见一旁的魏顺仪目光不虞,便是浅浅含笑道:“不知顺仪主子是不是也喜欢吃些酸的?” 说着将瓷碟举递过去。 魏顺仪长眸微眯,他如今的风光是摇摇欲坠,但骄傲依旧,轻轻拂袖道:“本宫不缺。既是陛下赏给修华的,修华就自己慢慢吃罢,多吃几口,莫要辜负了陛下的心意。” 厉朝霰恭敬垂眸,便是举银筷用了一块,却忽地脸色煞白,身体弯折下去护住腹部,他想站起身,撑在小桌上的手却将杯盘碗碟推落,砸开一片刺耳的清脆。洪熙帝侧目看来时,只见厉朝霰伏身倒落,鲜红的血透出他象牙色的缕银江牙裙子,狠狠扎得她双眼生痛,她推开御桌扑过去,却不曾来得及——厉朝霰委倒在地,龙头玉簪从他冠上跌落,折作了两段。 138 厉朝霰醒来的时候,是有双柔软咸涩的唇贴在他唇上,将苦涩的药汁哺了过来,他咽下药汁,不自觉地轻咳,睁开眼时,只见洪熙帝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她的发髻微微散乱,钗环好拆卸的都去了,面上妆粉也洗了大半,在珠宝华服之中,突兀一张污着胭脂的素脸,原是没有在哭的,发觉他醒了,却只忍住了一霎,大颗大颗的泪水滑落脸庞,只得低头将脸颊贴在他额头,低低道:“朝霰……” 厉朝霰张口,声音无比艰涩:“…陛下?陛下……” 他仿佛此时才清醒过来似的,慌忙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腹:“孩子?孩子…臣侍的孩子?” 他抬起眼,去搜寻洪熙帝脸上的神情,洪熙帝迟滞片刻,将厉朝霰抱得更紧些,手掌极力抚慰地顺着厉朝霰的脸颊:“朝霰。我们…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厉朝霰怔住,转头去看一旁坐着的甘太后、魏顺仪和潘修华,站在一旁的林顺仪等宫君,还有跪在榻边哭得不能自抑的言攸和凉儿,甘太后满眼心痛,却是无言,潘修华迟疑着道:“厉修华,没事的,你还有安顺公主、永怀公主和二皇女、三皇女。我、我这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厉朝霰闭上眼,埋头在洪熙帝怀中,洪熙帝的衣襟不多时便湿透,只听他压抑的哭声。 小产当然不是真的,可也不是他自己计划的——那幕后之人再度将他算计了。好在他不单让冯太医备下了去子的药物,平复脉象的药物,也备下了止血益气的药物,就是为了防备这种情况。 他不曾有孕,但在这虚假的脉象也离他而去的时刻,他才终于能释放这一场空欢喜带给他的疼痛和哀伤,他知道此刻的她兴许比他更痛,然而第一滴眼泪落下起,他便难以自抑,将近来压抑在心中的痛尽数哭给她知道,她拥着他的手力道失准,铁钳一般,另一手胡乱将他的发理着,给他些许安慰。 言攸容他哭足,恳切道:“陛下,主子胎象稳固,不会无端失嗣,求陛下为主子做主。” 洪熙帝抬起眼,眸光平静无波,却更胜于凌厉凛然之时:“传冯太医。” 冯太医进殿,陈出她在厉朝霰所用御膳之中查出药力极强的行血堕胎之物,仿佛是匆匆洒在桌上的,然而即便如此,一时之间,并不能确定药物的来源,要清查御膳房、呈膳的宫人等等,洪熙帝紧抱着厉朝霰,眉头拧得死紧,正这时,听潘修华怯怯道:“用膳之时,臣侍倒是见魏顺仪向厉修华甩过袖子,又听魏顺仪说,让厉修华多吃些……” 魏顺仪脸色顿变,旋即道:“臣侍不过是看厉修华胃口不佳,才劝厉修华为腹中皇嗣多多进补。” 洪熙帝凝视魏顺仪片刻,目光中是刮骨一般的审视,那眼神看得向来格外得她优容宠爱的魏顺仪微微一愣,浑身发冷,不过也只是错觉般的一瞬,她旋即便转而向林顺仪,平声道:“林顺仪,如今既是你主持宫务,朕便将这一桩事交给你查,如何?” 林顺仪端正行礼,道:“臣侍必不辱命。” 139 厉朝霰失嗣,洪熙帝重重地补偿了他,扶玉殿所得奇珍异宝,甚至更甚于他有孕之时,甘太后也赏赐了许多安神的玉石宝器,旁人更不必提。 那破他脉象的药多少有些厉害,不单是厉朝霰让冯太医备的那一副药能制住的,冯太医用厉朝霰得来的许多珍奇草药给厉朝霰开了些方子滋养,厉朝霰吃着,常日睡得昏沉,这日醒来,瞧见林顺仪坐在他榻边,见到他醒来,微微露出一点微笑:“修华醒了。” 厉朝霰撑起身来,倚在床头,失血之下,他格外面容如雪,一双眼也格外清澈漆黑:“顺仪主子。” “修华这些日子可好些…” “顺仪主子。”厉朝霰淡淡说道,“朝霰只有一问——您是如何将朝霰失嗣这桩事,栽在魏顺仪头上的?” 林顺仪微微一愣,旋即他脸上温和的笑容便如流水般消逝了,他眉梢微挑,原本如玉生华的眉眼间便生出凌厉:“厉修华是如何知道是我做的?” “简单。”厉朝霰薄唇微白,但目光定定,将林顺仪看在原地,“顺仪主子给的药方,本是无害,潘修华用了也确实得了身孕,可见顺仪主子最初只是想让我真的有孕,这样,您使魏顺仪不能抚养宛祾的时候,我有孕不便,宛祾就能自然而然改为您的养女。” 林顺仪的笑意寒凉,微带嘲意:“只不过厉修华这副身子当真坏得彻底,什么灵丹妙药下去也不管用,你膝下宛祺那个丫头更是古灵精怪,也不知我在何处露了形迹给她知道,她猜出我想要抚养宛祾,便用计将宛祾夺来给你抚养。” “至于魏顺仪那边,顺仪主子这一计也未能让他彻底失去竞争后位的能力,所以,您又造出肖充容的案子来陷害他?”厉朝霰淡淡问道。 “我能说什么?魏顺仪自己太蠢了,一涉及到他的孩子,便全盲了眼睛,倒不是就一定相信这一回肖充容逃脱不了干系,而是想要制住肖充容,少一个有可能暗害他的人。”林顺仪闲闲捋着手上一串蜜蜡珠子,似是无聊地道,“邵承衣也是太蠢。从前的曹修华念在情分上,临死前将自己多年培养的心腹暗桩都交给了他,可惜他姿容平平,脑子也不甚好使,动用了几回都不得宠,便拿这些暗桩做资本和我交易,拉魏顺仪下马,换我扶持他舒舒服服做个主位。” “可惜他不知道,顺仪主子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留下他这么个手握把柄的活口,是不是?”厉朝霰微微冷笑,“您得了从前曹修华的暗桩,也在宫里传过几回流言,动过几次手脚,但因我手中攥着夏氏留下的暗桩,多少比曹修华的强些,都没有能够影响到扶玉殿,所以顺仪主子便使我假孕,希望以我无力抚养为由,争得抚养宛祾?” “是。”林顺仪承认得大方,他唇角微微上扬,冷笑道,“只不过陛下当真护着你,即便如此,也还是将所有孩子都留在你身边。” 厉朝霰淡淡道:“那么顺仪主子您,打算怎么做呢?” “我本打算将你假孕的消息透给魏顺仪,让他将你揭发,不过想想,一则陛下未必会相信你假孕争宠,二则魏顺仪如今谨小慎微,又与我斗得正狠,未必非要去惹你。我还未出招,修华你倒是颇狠,抢先让冯太医配药准备伪装失嗣,那我只好先下手为强。可惜你准备万全,不单准备了堕药,伪造小产的药,还准备了止血益气的药材,不然我那下血的猛药下去,你这些年对子殿的温养便算是白费了。而今之计,恐怕只有说你和魏顺仪之间生有龃龉,所以假装有孕又失嗣想要陷害于他了。”林顺仪起身,微微扬起下颌,含笑道,“厉修华以为如何?” 厉朝霰微微点头,道:“如此,我犯下大罪,自然失去所有孩子,你便也可抚养宛祾。只不过,陛下恐怕不会信。” “陛下当然不会信。”林顺仪侧首,明绿的晶珠光芒映在他耳畔,益发显得他笑意森森,“她当然就会明白,是魏顺仪先让你以为自己有孕,你发觉自己假孕,便将失嗣栽在魏顺仪头上作为报复。正因为她在意你,所以她永远不会询问你是否发现自己假孕转而陷害魏顺仪,而你也在意她,所以你也不会告诉她,你早已知道自己不过是假孕,你的身子早已被她亲自害得不能生了。当然,你也可以去告诉她是我造出了你的假孕,我们来赌一赌,到时是我失去的更多,还是你失去的更多。” 说罢,他旋身向外走去,厉朝霰却轻轻叫住他:“阿霏。” 林顺仪淡淡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脸来,厉朝霰淡淡道:“你那已过世的兄长,仿佛是这样唤你的罢?你从前说自己入宫是为给兄长复仇,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心?” 林顺仪冷冷一笑,他眼尾斜飞,冷漠而轻蔑:“他是嫡出,我是庶出,能有几分真心?我从来都是为了自己,为了天下男人能坐到的最尊贵的那个位置。复仇这种话,不过是说给你听——知道这是你爱听会信的东西罢了。” 厉朝霰微微点头,他端然坐直身,一字一句凉凉道:“顺仪主子如此汲汲争夺宛祾,想必敬延公主之后,难有所出了罢。至于顺仪主子今日来看我,想必是要告诉我,陛下已经决意册封您为皇后。臣侍倒是很想看看,您即便入主中宫,上无恩宠,下无皇女,还有臣侍这宠君与您不共戴天在侧,到底能过得如何。” 说罢,他草草一拜:“臣侍恭送顺仪。” 140 厉朝霰失嗣之事,最终未曾有定论,为的是魏顺仪产下了洪熙帝的第四女,洪熙帝为她赐名宛禟,也照例礼添了一倍赏赐,算是将前尘一笔勾销,但魏顺仪终究失去了皇后之位,更有甚者,林顺仪册封皇后次日,洪熙帝大封六宫,厉朝霰和潘修华也跟着一同晋封顺仪,虽未明言,但厉朝霰膝下两位皇女,宛祺更是长女,宫中瞧着风向,便将扶玉殿的差事摆在蕙馥殿前头,魏顺仪也不敢有异议。至于洪熙帝自己,赏赐时也总是先送扶玉殿或是令扶玉殿先挑,便更是坐实了——皇后之下,厉朝霰为后宫第一人。 更不必说,魏顺仪生产、厉朝霰小产两月之后,二人的绿头牌都摆上了,很快,后宫便意识到,魏顺仪的宠爱不再和厉朝霰的炙手可热,林继后虽如愿做了继后,却一样不得宠爱。 似乎是这一次的失嗣,终于崩断了洪熙帝压着的最后一根弦,她不再想法子遮掩厉朝霰——或者应当说,任何见到她为厉朝霰和她们的孩子伤心过的人,也都不会相信她对厉朝霰只是平平。 林继后册封次日,众宫君头回请安,林继后自然着只正宫皇后可穿的正红百鸟朝凤朝服,宫君们为表敬顺,装扮上都推让三分,魏顺仪也难得穿了平金海棠青衫,潘顺仪照旧穿翡翠颜色,然而厉朝霰却选着深蓝近黑缂金江山画卷马面裙,明红花眠双鹤广袖长衣,另着一件朱红羔羊卷珠镶边对襟如意比甲,漆黑发髻束起赤金红玉顺仪宝冠,他固然不是姿容明艳的男子,然而这般浓艳重彩,反而更加显出他的肤光胜雪、气度沉和,如同雪洗之玉,清寒生色。 林继后妆粉精细的笑容平和温婉,似乎不以为忤,还是与林继后亲近的李充容忍不住说道:“厉顺仪平日里不是穿青色多么,怎么偏今日穿了红色。” 厉朝霰却不过笑笑,道:“前日本宫失嗣已过百日,檀仁殿的法事也做完了,还是陛下说,让本宫穿得鲜艳些,换换心情,李充容若是觉得不妥,自个儿到含章殿去和陛下说就是了。” 他话说得并不好听,话里话外,是林继后这个皇后之位是守到他腹中皇嗣百日祭典之后才封的,而他有洪熙帝的宠爱作倚仗,林继后即便是皇后又如何。林继后便是再城府深沉,听了这话脸色也微微变了一变,只是旋即便满面温和,道:“说到皇嗣,本宫自今日起,正位中宫,便有意施恩。想必你们也知道,潘顺仪和厉顺仪从前的皇嗣,本宫的一张方子都立有大功,于是有人向本宫求这方子。本宫今日便是要声明,本宫和从前的温恭皇后不同,身为皇后,便是要为皇室绵延后嗣,开枝散叶。所以,本宫令太医院为你们每人都熬制了这温殿药,便在你们每日早晚请安之时饮用。” 厉朝霰闻言,抬起眸来看向林继后,林继后只是微微含笑,一挥手,宫人们便端了坐胎药上来,呈给众宫君。一时之间,众宫君面面相觑,望着那药汤并不敢喝——林继后虽说得冠冕堂皇,然而他们并不清楚,这究竟是那传说中的坐胎灵药还是什么毒药。兴许只有喝过的厉朝霰和潘顺仪才知道,这确实是坐胎药。 厉朝霰轻笑一声,挑眉看向那李充容道:“李充容方才话中还指本宫对中宫失敬,怎么此刻倒对皇后这般疑心了?” 李充容慌忙跪下,道:“臣侍绝无此意,皇后主子明鉴。” 厉朝霰并不理他,而是双目直视林继后,端起碗来一饮而尽,饮毕手指微微一松,描花瓷碗便跌落在地,摔作碎片,他轻轻叹道:“可惜,可惜,臣侍手一滑……皇后主子,想来臣侍还是气弱血虚,连只碗都端不住,不如就先告退了。” 林继后收敛笑容,回望厉朝霰:“厉顺仪既然身子不适,不如就撤去绿头牌一月,好好休息。” 厉朝霰浑不在意地一笑,道:“皇后主子自便。” 他言语是如此自信不屑——撤去他的绿头牌,便能挡住洪熙帝不来扶玉殿?林继后这般做,只会让六宫看得更清楚,厉朝霰在洪熙帝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 141 春日,宫玶踏入扶玉殿时,亦不由得感叹,如今的扶玉殿已不再是从前的扶玉殿。 厉朝霰的倚仗已经不再是只有不亲不疏的甘氏家族和洪熙帝藏在暗处的宠爱,夏氏败落之后,从前的宁远军一系收拾整编,近来洪熙帝终于下了决断,一半归在潘崇将军麾下,另一半则归属陈留王,陈留王一系,也因此壮大不少,近来通过清源郡主成了厉朝霰的倚仗,由此他才得了协理六宫之权,眼下他这个顺仪的位置,说不得坐得更比林继后更要来得稳当。 他如今实打实是洪熙帝的第一宠君,扶玉殿中虽陈设温馨,却不乏奇珍异宝,更气象不同——谁人不知,他是与林继后分庭抗礼。 宫玶踏入殿中,恭谨行礼,道:“顺仪主子。陛下请您去含章殿小坐。” 厉朝霰着一身天蓝珠光缎昙花长衫,霜色缕银海水纹百褶裙子,正在窗下翻阅宫卷,闻言淡淡应下,一旁的凉儿便上前来给厉朝霰打理仪容,厉朝霰清冷双眸自镜中望着宫玶,淡淡道:“许久不得空和宫大人聊一聊了。” 宫玶垂首道:“微臣不敢当。” “近来我想起,从前问过宫大人,宫中形势如何。”厉朝霰微微笑笑,道,“如今我身在山中,更看不透迷雾,便再问问大人——宫中形势如何?” 宫玶平声道:“魏顺仪受挫,怕是无力再起东山。皇后中规中矩,陛下待他也不过平平淡淡,亦要避主子三分风头——想来顺仪主子如今的风光,唯有温恭皇后如日中天之时可以相比。只不过,顺仪主子素来孝敬太后,体恤宫人,与温恭皇后是不同的。” 厉朝霰微微笑笑,道:“宫大人与我,也算是旧交。既如此,我也不必瞒着大人。我性不好争,但此生大半皆投在复仇之中,想来也成了习惯,若是不惹我则罢,既惹了我,我便不会放过。更何况,我可以不为自己争,但有些人,我必得为他们争一争。比如,清源郡主。” 饶是宫玶是一等一的沉稳持重,也不由得眼睫微颤,厉朝霰察她颜色,忽而笑道:“他册封郡主这些年来,我也为他寻过不少亲事,但他没有一桩肯应。想必宫大人心中也清楚,他无家世倚仗,虽有我和陈留王妻夫照拂,也终究有限,且他如今年岁已不小了,我既不能让他与人为侧室,便实在难为他找依靠。前些日子,他被我说得烦了,恰巧禹州又发水患,他便挑了两个丧了母父的灾童收养在膝下,听说,两个孩子都姓陈——是陛下赐名前,你从前的姓氏罢。” 宫玶心中一跳,道:“顺仪主子……” “是宫女又如何?”厉朝霰淡淡道,“女男情爱,本没有什么好坏对错,是圆是扁,自己喜欢就是了。他肯等你心意转圜这许多年,宫大人也该明白,他不是一时兴起。若执意如此着相,不过是白白浪费时光,苦了自己。” 宫玶苦笑道:“他如今是郡主,我……” “明路么,怕是此生过不了的。”厉朝霰拿起一支梅花宝钗,穿过乌黑发髻,淡淡道,“不过阿抚本就着意住在你隔壁,我教人给你打条通路就是了。” 宫玶踟蹰片刻,厉朝霰起身,披上件水青色春枝鸣鹂的薄披风,微笑道:“宫大人若是不好开口,我自会替您去清源郡主那儿说,宫中不好说话,先挖好了路,你们再私下去说就是。” 话说到这份上,宫玶暗下决心,抬起头问道:“顺仪主子想要从微臣这里得到什么?” 厉朝霰面上的笑容淡了,静了片刻,才道:“有人用了一个高明的办法,让我和陛下再度无法毫无芥蒂地相处。也许是透些陛下的口风,也许是替我说一字半句的好话。总之大人不愿意做的,我绝不强求,只是眼下…需要维持一丝生路,还请大人帮一帮我。” 宫玶凝视厉朝霰片刻,垂首行礼道:“那么,微臣谢过顺仪主子。” 142 厉朝霰走入含章殿时,洪熙帝并未在看奏折,而是端一杯白梅龙井,出神望着窗外。 即便厉朝霰丧子已过百日,她仍旧心思了了,固因身为皇帝,轻易不得素服,也只是选了色泽淡淡的青衫穿着,她面上只薄施粉黛,稀薄春光之中,只见两眉如远山,双目若秋水,却不再是素日里无可挑剔的帝王面具,似乎如同她对厉朝霰溃堤涌出的宠爱和珍惜一般,她亦懒得再掩饰自己的心绪,眉眼间寥寥是落寞遥远的神情,月白色的镜花绫披帛曳在漫地金砖上,若婉转而下的泪痕。 厉朝霰轻轻走上前去,自黑漆描金山水的柜子里头取了青花麒麟送女瓷罐装的檀香出来,为洪熙帝案上的紫金双雁香炉添上,洪熙帝方回神望向厉朝霰,微微一笑,道:“红袖添香,是朕的福气。” 厉朝霰笑而不语,洪熙帝却又微蹙了眉,道:“你点檀香,是不想让朕知道,你又为朕和你的孩子焚香祭祷了么?” 厉朝霰手下微顿,修长苍白的指尖轻轻抚摸着瓷罐上女童圆润可喜的笑脸,轻声道:“臣侍无福,不能为陛下诞育皇嗣,那时臣侍做梦,也曾梦见那孩子这样子的笑脸,想她是欢欢喜喜到这世上来的,却不曾看一眼,不曾知道她的母父对她是怎样的喜欢便走了。臣侍总怕她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些,便想着多说几遍,臣侍无力让她得见这世界,总要让她知道,她的母父是期待她,爱她的。臣侍知道她百日已祭,微末之愿,并不想扰了陛下的,还请陛下恕罪。” 洪熙帝微微怔忪,旋即眸光定定,似灼灼两点明火,直视厉朝霰的面容:“你真的觉得,她来过?” 厉朝霰淡淡一笑,抬起清眸,面上云淡风轻,掌心却不由得寒凉生腻:“对臣侍来说,她曾经是无比真实的。她来时,臣侍的欢喜是真实的;她去时,臣侍的痛苦是真实的。即便过去这许久,臣侍每每想起她,欢喜和痛苦都清晰如昨,那么对于臣侍来说,她如何不是真实地来过。” 洪熙帝定定看他片刻,她的眼中亦有燃于尘灰之下的愤怒与疼痛,如同失去幼兽的母兽。 她搁下手中茶盏,探手握住厉朝霰的手,修长温热的手指一根一根,同厉朝霰的手指扣在一起:“朕明白你恭谨,所以一直以来也随着你,只是你在朕心中不同,你也当是知道的——私下里,莫要再自称臣侍,也不必唤朕陛下。朕小字梅卿,朕自己很喜欢,如今母皇不在了,父后也很少如此唤朕,倘若你来唤一唤,朕觉得很好。” 厉朝霰指尖微微用力,将洪熙帝的手扣在掌心,珍重而占有,那仿佛带着寒梅芬芳的二字珍珠一般,轻轻吐出他唇舌:“梅卿。” 143 宠冠六宫的日子,仿佛过得格外飞快。 魏顺仪之后,潘顺仪也诞下了珍贵的皇女,厉朝霰次日便去看过,是个珠圆玉润、憨态可掬的小姑娘,洪熙帝也是颇为喜爱,为那孩子赐名宛福,一时之间,蕙馥殿连翠保殿的风光都比不上,魏顺仪生产之后身子本就不好,如此难免更加受挫。 恰逢穆医使回京,听说厉朝霰遭人伪作假孕,心中十分过意不去,知道是他不在厉朝霰才遭此一劫,只是为厉朝霰和冯太医着想,并不能在御前说什么。 林继后的坐胎药还是每日早晚呈给六宫宫君饮用,为他做下了极好的名声,如此倒不能轻易不喝,免得落得不敬中宫的罪名。那药厉朝霰也弄来给穆医使看过,穆医使说,那药倒是没有什么不对,就是从前厉朝霰给他看过的那一副,并不是致人不孕的汤药,反倒确有坐胎效果,只是药量上稍稍动了些手脚,药力过于强劲,后宫宫君并不能常得宠爱,平白喝这样的药,反而会虚耗身子,致人早衰,寻常男子廿五岁数后生产艰难,这东西用得多了,怕是双十岁数便难以生育了,更加会损伤容颜。 然而自林继后令后宫早晚用药,后宫又多出不少宫君有孕的消息,单凭这药令人早衰,其实告不得林继后什么,宫中众君即便知道也未必就不再服用,只厉朝霰知道,这是林继后一箭三雕之计:一则厉朝霰与他已是反目成仇,厉朝霰立足后宫,最重要的倚仗就是宫中少嗣,而他膝下养着四个孩子,不过厉朝霰最大的弱点也正在此,这四个孩子都是夏氏遗嗣,宫中名门贵子所出的孩子越多,这四个孩子贬值得越快;二则,林继后大约已不能生育,而宫中皇女之父并无人与他亲近,他只怕不会满足于一个难以坐稳的父后皇太后之位,惦记着能夺一位皇女养在膝下;三则,他不得宠爱,希望有宫君能父凭女贵压下厉朝霰去,或是凭借为后贤德坐稳后位、得洪熙帝和甘太后青眼。 至于厉朝霰,穆医使说他从前用过大寒汤,又常得宠爱,这药喝着倒没有大碍,且他可另为厉朝霰开张补方,与林继后的坐胎药同用,正合厉朝霰的症候,兴许就能改善他如今畏寒的毛病。 转眼间,已过了一轮秀选,洪熙帝仍旧是兴致了了,只收下林继后选中的一位林氏公子封为才人,算作给中宫几分薄面,这位林氏公子倒是生得颇合洪熙帝从前的喜好,是灿若春花一般的容貌,却也没能十分得宠,连新一轮的秀选即将到来时,都不曾捞着一个充容的位分,且他虽得宠,也用着林继后的坐胎药,却始终不曾有孕。 算一算,这些年来,平安诞下孩子的,便只有诚惶诚恐地依附着林继后的李充容,只不过他诞下的是皇子,便是安安稳稳地封了修华,仍旧不大得宠,小心翼翼地养着儿子。 144 新一轮的秀选未开始之前,林继后以赏花为由主持举办了几场宴会,宫君和外命夫们便是借机相看各家的公子。 要说此轮秀子中最出挑的,便当属陈留王家的莫庭兰,脸容如玉,气度温婉大方,当真是芝兰玉树一般,连见多识广的甘太后见了,都不由得夸赞几句,说是:“若不是年岁上比皇女们都大了些,当真是太女正君的好人选。” 皇女之中,只宛祺一人和莫庭兰的年岁勉强还算合适,甘太后说出这话,林继后的脸色便不算好看,只是还是端庄样子,杏黄朝服衬出他脸若白玉,温婉沉静,侧首含笑道:“太后主子一心向佛,连自家甘氏的事儿也不知了。去岁甘氏养女中了武状元,陈留王便将人讨到自个儿营里头去做事了,都说是陈留王看中了这位昭小姐,要做儿媳呢。” 甘太后面上笑容淡淡,只一捻手中佛珠,道:“哀家老了,比不得皇后耳聪目明。” 林继后闻言笑容微微一滞,稍稍别开脸去,甘太后看了一会儿,便也推说疲累,由甘氏的几位外命夫陪着回了长乐殿歇息。 除却莫庭兰,另一位“脱颖而出”的公子便是潘顺仪的侄子,只见他身量比寻常公子高出一头,也不知是谁给他强穿了一身粉红宫装,硬是把他古铜的肤色衬得黑黢黢的,脸倒是涂得白,看得出极力将他五官向柔美了化,却只是显得更加不伦不类,周围不少公子都对他指指点点,拿了团扇帕子掩面嗤笑,他自己也觉得出不对,窘迫地扯了几把裙摆。 厉朝霰看不下去,对凉儿道:“你去把潘氏公子叫过来敬本宫一杯。” 凉儿依言叫了那潘公子过来,他听得宫中第一宠君厉朝霰要叫他过去,神情颇有些迷茫,但也只得局促地低着头跟着凉儿走上前来,军礼施到一半才别别扭扭地改了宫中男子行的拜礼,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小君潘氏见过厉顺仪,敬祝顺仪…玉体康健。” 说罢举杯来敬,厉朝霰亦拿起酒杯去碰,却手一歪,酒液湿了潘公子的衣袖,潘公子双眸微睁,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厉朝霰则抬手轻握住他手腕,道:“本宫一时手滑——湿了潘公子衣袖,实在是过意不去。还请潘公子去本宫的扶玉殿换件衣裳,算作本宫赔罪。” 145 潘公子披着厉朝霰的披风跟着厉朝霰走出了宴春殿,犹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厉朝霰侧首向他微微笑道:“本宫乏了,瞧着你大约也不想再在宴春殿里坐着——本宫远远瞧着时便觉得是,近看果然,你同本宫是一般高矮,当真是少见,倒教本宫觉得一见如故。” 潘公子听了这话,显然稍稍松了一口气,他脸上脂粉涂得红红白白,却益发显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明亮:“多谢顺仪主子。我…小君确实不惯这种场合。” 厉朝霰笑意温和,道:“小君小君的,你若是不惯,自称名字即可——你叫什么名字?” 听此一问,潘公子未曾涂脂抹粉的耳朵和脖颈都微微红了起来,低声道:“我…叫缨缨。” 厉朝霰微微一愣,旋即也只是微微点头。潘缨缨。倒也不是个坏名字,毕竟是给男孩儿起的名字,原是很适当的,只是搁在他身上,难免显得怪异了些。厉朝霰见潘缨缨垂眸有些窘迫样子,便抬手按在他手背,温声道:“本宫向来崇敬潘氏这样的军武世家,你身有将门之风,本宫瞧着便觉得喜欢,你也不必太拘束了,只当本宫是你自家长辈就是。” 潘缨缨闻言抬起眼来,只见他眼眶微红,双眼水光汪汪:“多谢顺仪主子。” 说话间,便到了扶玉殿,厉朝霰牵着潘缨缨进去时,正见宛祺立在庭中的梨树下,满树梨花如雪,她一色鹅黄春衫,含笑回眸间,灵动姣美,似雀鸟化仙。 她本要向厉朝霰行礼,看见厉朝霰牵着的潘缨缨却是一愣,道:“父君…父君这是?” 厉朝霰道:“是潘氏的公子——这是二皇女。” 不知是羞是窘,潘缨缨耳朵烧得通红,深深低下头去,别扭行礼道:“见…见过二殿下。” 宛祺拧眉站着,厉朝霰只轻轻责怪地看她一眼,便拉着潘缨缨进了殿去,命人给他重新梳洗,又取来一件云青色缕金姚黄箭袖给他换上,他正是刚抽了条的年纪,并不生得传闻中那样小黑熊似的敦实,而是一身匀称扎实的肌腱,块块分明,穿了箭袖格外显得颀长英武,洗去脂粉的面容虽不娇美,却也生得浓眉大眼,算得俊气,颇有些野兽似的粗莽锋锐。 厉朝霰改用鎏金冠给潘缨缨束起发来,浅笑道:“这样便很好,倒也不必非要那般造作。” 潘缨缨认真看着镜中的自己和同样并不娇媚可人的厉朝霰,定定道:“陛下很疼惜顺仪主子么?” 厉朝霰了然,轻轻抚摸潘缨缨的黑发,淡淡道:“若是我说,不必在意女子对你的喜欢,这话我自己也信不得。如今这世道,容不下这个。只不过有一样我却是知道,装扮作假是不可能一世的,便真是一世,心中也不知多么苦闷。倒不如还做自己,得了便得了,不得也就不得。” 潘缨缨若有所思,微微点了点头。 厉朝霰携他走出去时,宛祺倒还在,瞧见潘缨缨又是微微一愣,旋即收敛神情,吟吟笑道:“宛祺失礼,望潘公子见谅。” 她生得唇红齿白、灵动俊俏的面容,莺羽钗镮轻颤在漆黑发间,仿佛拨人心弦,如何能让人生出怪责之心,见她笑脸,潘缨缨微微一呆,旋即脸涨得通红,慌乱摆手,磕磕绊绊地道:“不不不…呃,原是我…吓着二殿下了。” 却只见宛祺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一垂,眸光沉黑仿佛毫不透光。 厉朝霰心里咯噔一声,暗叹坏了。他最清楚自己这个女儿,他怕是给这无辜的潘公子招惹了了不得的麻烦。 146 只不过潘缨缨这一桩事,很快厉朝霰便顾不得了——阿萝下降,便定在盛夏中的吉日。 阿萝的驸马选定的不是旁人,正是渔芳侯世女的嫡女、阿萝的手麾先生应氏的女儿方磬,一则阿萝口不能言,择选旁的驸马恐难以交流,二则这方磬也争气,虽耳聋不能听,但修得了开口说话、读人唇语的本事,更格外刻苦,前回科举,竟一举中了探花,洪熙帝也对她颇为赏识,给她定了户部辅丞的差事,老渔芳侯见这个孙女如此出色,也是痛下决心,上疏请奏,废除自己不争气的女儿的世女之位,将渔芳侯的爵位直接传给自己这个孙女。 听说洪熙帝准奏后,那为自己的女儿能夺得渔芳侯爵位而不惜毒害方磬的侧室傻了眼,和被废了的渔芳侯世女哭哭啼啼闹了许久,这被废的渔芳侯世女自个儿并没有什么本事,只靠着祖上余荫过活,也是束手无策,她大手大脚惯了,只好厚着脸皮向自己的女儿伸手要钱,方磬还没说什么,她便把侧室和庶女赶到庄子上住了。 厉朝霰同应氏说起这事的时候,应氏不过淡淡笑笑:“都这么些年了,侍身早已不在乎什么恩宠,也早看透了她了——侍身这不成器的妻主心里,原只有玩乐是要紧事,侍身年轻时总督促她上进,她便连侍身的面也不愿见。那侧室原是她的贴身奴才,只一味纵着她玩乐,她便十分喜欢。如今磬儿掐住了她的银钱,那侧室便成了她玩乐的阻碍,她便也一脚踢到一边。这样的人,哪有什么心肝,侍身同她,亦没有什么情分可言。到底是磬儿的母亲,每月拨些许银子养着就是了,老天保佑,别再给我的磬儿添乱。” 厉朝霰听了,也是笑笑,道:“总归是好事。到底本宫的阿萝是要嫁到渔芳侯府的,虽也有自己的公主府,可若是侯府里搁着这样的人,谁知道还要生出什么事端,即便不合规矩,本宫怕是也放心不下、要亲自料理了的。” 应氏听厉朝霰提起阿萝,面上笑意倒是温暖真诚许多:“顺仪主子放心,阿萝极好,侍身必定不会为难亏待了他。” 厉朝霰闻言,亦是含笑,轻轻搁下他挑出来的翡翠螽斯。 147 阿萝嫁与方磬,真真是妻夫和睦。 婚前,厉朝霰也是见过方磬的,彼时她着沉稳的葛色杏花绣衣衫,在含章殿前殿回禀洪熙帝林继后行亲蚕之礼的章程,她君女端方,润润如玉,应答之间沉稳得体,即便她自幼便不曾受到她母亲的慈爱甚至公平待遇,她却不曾走上偏执怨毒的邪路,而是越发温文沉静,洪熙帝看屏风后的厉朝霰一眼,眼神略带问询之意。 洪熙帝自然不是问他林继后亲蚕的仪典如何——虽然这是后宫改制、三位一品顺仪和皇后同行亲蚕礼的第一次,但林继后如此在乎亲蚕仪典,就是为了在内外命夫面前彰显他的地位:即便他是高位宫君中唯一没有皇女在膝下,甚至也不大得宠,他在洪熙帝心中仍是一个得体的皇后。洪熙帝并无意驳斥这一点,不愿给自己或是厉朝霰落下宠侍灭夫的恶名,但仍是点选厉朝霰占林继后之下首位,带领众宫君向林继后行礼——毕竟在三位顺仪都有皇女在膝下的情况下,父君的次序已经不再是父君的次序,而是皇女们在继承皇位上的次序,若是没有特别的安排,厉朝霰是她序齿最长的女儿宛祺的父君,除非她已有意立别的皇女为储,厉朝霰的位次不可挪动。 厉朝霰虽然不喜欢林继后的示威,不过也并无所谓,至于方磬,厉朝霰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方磬虽温和少语,阿萝又略嫌温懦,许是因为都略有缺陷,两人颇能共情,婚后阿萝入宫来,瞧着倒比从前还要开朗些,厉朝霰又问应氏,应氏知道他的担心,笑着道:“侍身那日瞧见,公主向磬儿比划,是否真不在意他口不能言,磬儿说,你不能说,我听不见,岂不是天作之合。若说有什么遗憾,可惜我能听、你能说的时候,我未能听过你的声音。” 厉朝霰微微一怔,脸上微红,打趣应氏道:“你可是教得好女儿,瞧着多沉稳的样子,情话说得倒这样好。” 应氏也颇不好意思,道:“顺仪主子见笑了……原也不是侍身教的…侍身哪里教这样的东西。” 阿萝和方磬的妻夫感情既好,阿萝嫁过去一年便有了好消息,这是洪熙帝的第一个孙辈,洪熙帝高兴,厉朝霰更是高兴极了,甘太后能得见自己的重孙辈,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指了知根底有经验的老宫人前去照顾,竟是一举得了女儿,洪熙帝同方磬商议过,便是御赐“一鸣”一名,为的是期盼这孩子将来能如神凤,一鸣而惊人。 阿萝出了月子,头一件事便是将方一鸣抱进宫来给厉朝霰看过,那孩子生得极好,且哭声洪亮,若摇手鼓,也懂得用一双乌黑眼睛追着看,应氏抱着大红团寿平安襁褓包裹的方一鸣,郑重向厉朝霰道:“顺仪主子放心,磬儿和公主言语不便,但侍身一定好好教导,不会让鸣儿不良于言。” 厉朝霰笑笑,拿出自己备下的长寿金锁,修长手指郑重捋顺金锁上精致的铃铛流苏,挂在方一鸣颈上,珍重道:“我自是信你的。” 148 欢喜虽是欢喜,夜里,厉朝霰却是难以入眠,睁眼看着明红石榴百子的帐顶,望得久了,双眼难免觉得酸胀,如此益发不敢侧首去看身旁躺着的洪熙帝,生怕出了响动扰醒了她。 不枉他费心安排,阿萝总算嫁得良人,成了这世上难得的幸运男子。即便本朝律法驸马不许纳侧室,公主们能得来难得的与妻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机会,公主和驸马也并不都能如阿萝和方磬这般心意相通,驸马多的是寻花问柳、偷藏外室的,更不必说,若是公主及其父君不得宠,因驸马非召不得入,一个小小的教养宫人都能断了公主和驸马的情分——从前便有过这样的事,教养宫人一头斥责公主常常召见驸马是轻荡行径,另一头又不告知驸马公主通传,公主郁郁之下竟上吊自杀,驸马有情有义,竟也随之而去,皇帝后来虽杀了那教养宫人,却也为时晚矣。厉朝霰唯恐阿萝性子柔弱,特意小心挑选教养宫人,更仔细叮嘱了应氏,又教阿萝常常入宫,若有难处只管告诉自己。 公主与驸马之间,另一层隔阂便是公主常常难以生育,更难得诞下女嗣,阿萝如今一举得女,更是幸运之上的幸运。 总算,总算他的心思没有白费。 可是今日阿萝抱着方一鸣来,望着那孩子可爱的笑脸,他虽欢喜,心中却也止不住地疼起来——他忽地发觉,他如今已是三十将半,他的孩子都已有了自己的孩子。 恐怕此生,他真的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哪怕他如今还得宠,哪怕宫中的男子保养精细,他的容颜与他初封承衣时,并无什么两样。 想到此处,禁不住长睫轻颤,泪水滑下眼角,润湿鬓发,聚起冰凉的痒意,他忍了一会儿,不得已抬手去拭,忽听得她叹息一声,翻过身来,探手将他抱到怀中,容他将脸埋在她柔软的胸口,不多时,浸湿她的衣襟。 她开口,温柔又调笑:“便是听得你在那儿,活脱脱一个‘睡不着’梗在那里。” 厉朝霰禁不住要笑,不自觉攥紧了洪熙帝的衣襟道:“是朝霰的不是,扰了梅卿的眠。” 洪熙帝叹道:“是呀,明日早朝,朕若是呵欠连天地,御史台参奏你可怎么办,朕还得忍着——不过怪不得你,想来是朕不够努力,你才这时辰了还醒着。” 厉朝霰微微睁大眼睛,人已被洪熙帝翻倒过去,只见她欺身上来,长眼挑起,艳俊容颜在微微的烛火下慵懒而危险:“怎么?方才不是不想睡?可别这会子又想躲懒了——你同早些年不一样,早不是朕一碰就僵实发抖的样子了,朕可不那么好糊弄,嗯?” 厉朝霰抿起唇,片刻伸臂揽住洪熙帝,微微张口,轻轻咬住洪熙帝的耳尖。 149 白驹一跃,又是一年选秀年。 此回选秀,洪熙帝竟是一个秀子也未留下,言攸禁不住打趣厉朝霰道:“这么些年,陛下简直像被主子迷了心窍似的,什么都看不上了。” 厉朝霰摇摇头,道:“你这小子,可是年岁大了嫁不出去的缘故?嘴上越发坏了——我合该给你找个好些的侍卫配了,撵出宫去,免得听你日日胡说。” 言攸听了微微脸红,道:“侍卫粗鄙,哪比得……” 厉朝霰却是未曾听他说,续道:“她不曾留人,恐也是因为,乌桓使团不日便要入京了。” 说着,眉目微凝,好一阵,方才迫着自己舒出气来。 洪熙帝算得高瞻远瞩,早知道乌桓渐渐已成北方劲敌,先前派商贾暗探潜入,后来又挥军直上,几番折腾,终是在乌桓诸位王女中,扶持了对中原最为友善的楼斑王女继承乌桓王位,从此,乌桓便是凌朝属国。此次乌桓入朝请见,便是为定下友好协约。 为此,楼斑王带了无数上贡的西域珍宝,也带了十数位乌桓舞郎,更有一位乌桓王子,听说是乌桓最著名的美人。 厉朝霰并不在乎乌桓王子,更不在乎那些舞郎,楼斑王此次前来,是有意求娶,而皇子之中适龄宜嫁的,只有梓珍。他心有不舍,洪熙帝亦然,正是因此,洪熙帝才并未应允赐嫁,也有意从皇室贵族之中择选合适的宗室男子,册封公主和亲乌桓。为此,陈留王君还专意进宫了一趟,在甘太后、林继后和厉朝霰处都小坐闲聊,奉上重礼,话里话外便是他的独子莫庭兰一则已经说亲甘氏养女昭琼英,二则也是早已倾心昭琼英,三则陈留王府手握重兵,不愿惹上里通外国的瓜田李下,总之是不愿让莫庭兰和亲远嫁。 宛祺年满十六时,受洪熙帝册封齐王,出宫建府,如今已上朝办事,是皇女中的第一人,更不必说,她刚得了犒赏三军的军功。厉朝霰与宛祺说起此事时,她方下早朝,来扶玉殿请安,一身杏红亲王朝服,虽仍是一张灵动可爱的娃娃脸,却已有了天潢贵胄的气度,含笑道:“祺儿知道父君担忧,父君既舍不得,祺儿必不会让珍哥哥和亲,不嫁就是了,小小乌桓,又能如何?” 宛祺虽如此说,厉朝霰却清楚,她是哄着自己,洪熙帝早先同他提过,乌桓地远偏僻,不便农耕又难以管理,便是打下来,也是难以守住,还不如与乌桓交好,换得边界太平,百姓安乐。如此,和亲是势在必行。 果然宛祺顿一顿,故作云淡风轻道:“只是今日早朝,林氏已经提出,愿意将敬延公主远嫁,父君怕是须得筹谋着些。” 厉朝霰为宛祺倒茶的手微微一顿。 林继后倒当真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算来,林继后当真是个棘手的对手,如今林继后亲生的敬延公主才不过十岁,他倒真下得了这样的狠心,愿意用他的远嫁和亲来换取自己后位的稳固。 从前的夏皇后再如何,也比他更心疼自己的儿子。 厉朝霰要开口,宛祺已经探手扶住厉朝霰手中茶壶,避免了厉朝霰走神将茶水倒溢,含笑道:“父君只管放心,祺儿好得很——怎好劳父君为祺儿倒茶。” 厉朝霰顺着她手搁下茶壶,却是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别打量着父君不知道——是因为潘家那个小子去征乌桓了,你才向你母皇求了犒赏三军的活儿去了乌桓,他受了伤,你是用自己的亲王车架从乌桓把人接回来的是不是?前些日子你寻了借口去潘府探望,唬得潘崇老将军把自己两个孙子打了藤杖,还敢教人瞒着父君,是不是?” 宛祺眼睫微垂,撩衣跪下,道:“父君恕罪…祺儿不过是看不上那些闺阁里绣花弹琴的娇公子欺侮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 厉朝霰岂会被她这话蒙骗过去,只淡淡道:“潘家那小子的身子你穆叔叔去看过了,倒是没有大碍,只是他如今也二十有余了,又伤了腹部,往后怕是难以生育了。何况人家自己好端端在外头做着将军,未必肯剪了翅膀嫁到你乌糟糟的后院里头去。你可给我消停些,不许再去招惹人家。” 宛祺微微顿了一顿,垂首道:“是。” 150 乌桓使团进京,前朝后宫都忙得陀螺一般,厉朝霰既是协理六宫,便得日日在林继后的坤成殿陪着张罗,他瞧出宛祺和梓珍近来都有些兴致不高,然而问了,两个孩子都不肯说,他大抵也猜得出,宛祺是为了潘家那小子,梓珍是忧心和亲的事,他诸事缠身,便也只得暂时搁置。 是以这日魏顺仪身边的含香求见的时候,厉朝霰方得了个空沐浴,实在是疲累,可谓是万般不愿意,言攸却垂眸道:“含香说,魏顺仪命不久矣,才要求主子去一趟蕙馥殿。” 厉朝霰微微一顿,旋即下榻,叹道:“倒是不得不去了。” 倒不是因为他同魏顺仪有什么交情,而是魏顺仪如今膝下可是有位皇女,倘若他真的香消玉殒,按例,这孩子就要交给林继后抚养,林继后若是得了嫡女,那这后宫和皇储的形势就要大变了。 是以厉朝霰匆匆披了宫侍的深蓝斗篷,深夜悄至蕙馥殿。 这些年来,魏顺仪不再是洪熙帝的宠君,但到底是曾经的第一宠君,出身名门,又有皇女在膝下,一时宫中也不敢怠慢,如今正是盛春,他殿中的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盛开如烟霞,哪怕如今是深夜,因他在庭中置了许多红烛,令小宫侍们看守,海棠仍是盛放如昼。 厉朝霰自偏门躲开耳目进入蕙馥殿,便是见魏顺仪一袭水红寝衣,坐在窗下赏花,室内与庭中一般的红烛映照他的面容,依稀是冠压海棠的温婉艳美。 他坐在魏顺仪对面,淡淡道:“你想见我。” 魏顺仪微微含笑,只是离得近了,厉朝霰便能看得出,他一张桃花面下已见了灰败,倒比他这个今日劳累得纤瘦了几分的人更憔悴。他端详厉朝霰片刻,细细看进厉朝霰素衣青衫,看进他沉静清俊并不出彩的相貌,开口说道:“我已将死,死前有些话想亲口说给你听,也有些事想亲耳听你说。” 厉朝霰指尖轻轻转动手上的珍珠戒指:“你说。” “你看着我的眼睛——”魏顺仪定定看着厉朝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你信我一句,当年你的孩子,不是我做的。” 厉朝霰微微一顿,道:“我信你。” 魏顺仪神情微微意外,仿佛他已准备好了长篇大论与证据,厉朝霰却轻易相信了他,聪明如他,即刻明白厉朝霰早已知道不是他下手:“可你…你自那一年起性情大变,断我恩宠,你…” 厉朝霰只道:“你说完了?” 魏顺仪略略迟疑,旋即苦笑道:“我当真是看不开。无论如何也看不开。宛禟…我自己的亲生女儿,竟同我并不亲近。而你,到头来,我争宠争不过你,做父亲也比不过你,我想得都魔怔了,还是想不明白,为何我竟是不如你。” 魏顺仪所出的宛禟,相貌上倒是清艳出尘,但才智上,说得好听些,是个中规中矩的孩子,即便魏顺仪本人聪慧博学,又时常敦促宛禟上进,她却始终不得什么进益,洪熙帝倒是从未显得失望,只说孩子们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命数,然而对于魏顺仪来说,难免觉得失望,长此以往,宛禟益发温默,并不亲近魏顺仪,反而因为洪熙帝带着,同宛祺、宛祾姐妹更亲,尤其是有些不务正业、专擅风雅的宛祾。按例,皇女们年及十岁就要改居延祚殿以避后宫嫌,然而宛祾十岁的时候,七岁的宛禟便也跟洪熙帝求了跟着去住,洪熙帝干脆下了旨,把宛福也一并挪了过去,魏顺仪长年郁结于心,身子自那时起便不大好了,便也只得依了。 厉朝霰淡淡笑笑,抬起眼来,神情悠远,若白雾青山:“陛下曾说,紫禁城中很难黑白对错分明,我以为不错。但在这高墙之中,输赢从不曾模糊,赢者直上青云,输者一败涂地。可是即便如此…有时候赢了也不过是惨胜,为了赢,失去的东西有时远比不上得到的。顺仪想赢,一开始想生下皇女,于是失去了陛下,后来想要争储,于是失去了女儿。有得则有失,等价代换罢了。顺仪虽然是输了,但并不是输给我,是输给自己。” 他说着,看向魏顺仪:“其实顺仪如今认输,也算有风度。” 魏顺仪苦笑道:“我命不久矣,宛禟还小,不是托付给你,就是托付给林氏。林氏做下的孽债,远远不止肖氏的性命和疯了的邵氏,我怎能放心。至于你,当初夏皇后如何对你,你同他之间如何仇深似海,我都看在眼里。他的孩子,你尚且肯这般善待,更何况是我,我从前虽有过要害你的时候,但我从未动过你的孩子,我也只求你能在我死后,看在宛禟和你的宛祺、宛祾交好的份上,善待他些许。” 魏顺仪这般心高气傲之人,如今肯为了宛禟低头求他,可见宛禟虽不是他理想的女儿,虽不再与他亲近,但他终究爱这个孩子爱到了极处。 厉朝霰定定看他,片刻道:“她终究不是我的孩子。前朝后宫,总有许多无奈,我永远要先考虑我自己的孩子,但倘若她不会伤及我的孩子,我便不会伤她。” 魏顺仪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你不骗我,也是好的。” 说着,将两本册子从桌下取出,推给厉朝霰:“这里一册是我多年积攒的眼线,一册是我为宛禟做下的打算,这两本给你,你便明白,我已放弃让宛禟继储。求你看在这些助力的份上,代我照顾我的孩子——照顾她的孩子。” 151 踏出蕙馥殿,厉朝霰不由得微微顿步回眸,望向灯火通明的蕙馥殿,清肃面容染上红烛光辉,生些艳色,也生些怆然,片刻,淡淡道:“他应是命不久长了,才这般舍不得长夜,要点烛长看海棠花。” 言攸轻声问道:“四皇女可知道么?” 厉朝霰微微摇首,道:“他是想着瞒一日是一日,让我保住他身后四皇女的安宁。但我瞧着,皇后早已知道,才舍得将年仅十岁的敬延公主远嫁,他是要用这个儿子换得陛下将四皇女交于他膝下抚养,再用乌桓这一臂之力将四皇女推向储位。” 言攸微微咋舌,道:“早些年争后位的时候,林家和魏家结下的梁子可不小,皇后倒是敢用魏顺仪的女儿?” 厉朝霰微微冷笑,道:“这便是他林皇后的厉害之处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绝不是魏顺仪那样在意恩仇、心结难解,养不了自己仇人的女儿的小男人,他心中只有利益,也懂得,没有永远的敌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任何人都可以是盟友,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敌人。” 说着,他垂首,若有所思。 言攸静等了一会儿,轻声催促道:“主子?此地怕是不宜久留。” 厉朝霰轻“嗯”一声,临走,却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蕙馥殿的匾额,言攸不解,又轻声道:“主子?” “没什么,”厉朝霰轻声说道。 蕙馥殿的匾额多年未易,仍是洪熙帝亲手所写,如今看来,倒想起许多旧事。从前夏皇后虽然得宠,却自洪熙帝登基起便是逢场作戏了。在洪熙帝不记得厉朝霰是谁,甚至从不多看厉朝霰一眼的那些年里,是魏鹓曾经得到过洪熙帝真心的宠爱。那些年里,他就像最得阳光雨露眷顾、风霜雨雪怜惜的花朵,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妆饰,轻易就有那样清艳柔媚的风情,胜过这宫中的所有人。如今… 厉朝霰长舒一口气,这些年增添的岁数并未夺去他的风采容貌,却仿佛洗练出来的玉、酿造正好的酒似的,使他有了轻易压倒六宫的清贵华艳。 “想我曾经兴许是恨过他的,如今是他恨我了。” 152 魏顺仪逝世,恰是在乌桓来朝之前,为此,也只得仓促置办了他的丧仪,洪熙帝便是追封他为惠襄顺仪,令林继后主持举办国宴招待,厉朝霰处置魏顺仪后事,四皇女宛禟眼下虽服丧于延祚殿,但已有传言,她即将归于林皇后膝下抚养,如此坤成殿风头更盛,亲近林继后的四皇子生父李充容和林才人都提了位分。 新封的林充容品级上得了提升,衣饰上便也比从前做才人时花哨了许多,国宴上穿一身锦红缕金百花争春衣衫,明艳的脸容微扬,颇是得意的样子,潘顺仪宴席上坐得无聊,又瞧他不顺眼,悄悄向厉朝霰埋怨道:“陛下年岁长了,论理当成熟些,从前倒是知道她偏爱容色艳丽的男子,可从前的夏皇后也罢,夏顺仪也罢,魏顺仪也罢,哪一个是这样浅薄的。” 说着又看厉朝霰:“先前你同陛下两情相悦的时候,我还以为陛下就能收了性儿呢。便是还有宠幸旁人,不是我,就是李修华这些乖巧的。谁料还有林充容这样的。” 厉朝霰笑笑,修长指尖抚着甜白瓷盏细腻的釉质,淡淡道:“我如何能算得上与陛下两情相悦?不过是几个孩子得力,陛下看在苦劳的份上,多眷顾几分。”说着抬眸看向潘顺仪,目光柔和,滑过他脂光粉艳却天真落寞的脸,“你膝下有宛福,宛福是个聪明孩子,将来必也得陛下看重,到时也是一样的。” 提到宛福,潘顺仪笑得骄傲,道:“福儿确是个聪明孩子,听太傅们说,不逊于宛祺当年。” 他这话其实说得客气,皇女宛福的功课在太傅处得到的评价要稍好于宛祺当年,只是宛祺当年同厉朝霰无奈寄于温恭皇后篱下,有心藏拙,哪里比得了宛福是养在身为一品顺仪、将军之后的生父膝下这样无忧无虑,厉朝霰也只不过笑笑,道:“宛福好学,陛下也时常夸奖。便只有祾儿,每日只知玩些风花雪月的琴棋书画,不务正业。” 潘顺仪含笑安慰他道:“三皇女有情致也不是坏事,到底陶冶情操。” 厉朝霰笑笑,向潘顺仪一敬酒作罢,目光则悄悄落在了那位楼斑王身上。 楼斑王一身枣红缎面胡服,料子瞧得出是中原送赏的珍品,边镶黑貂绒,乌漆漆的长发编作发辫,饰以赤金珊瑚,如此金宝重彩,反倒益发显出她气度沉静,浓眉大眼,俊朗出众,倒不是十分粗俗的样子,也不算胡人女子中身姿魁梧的类型,瞧得出是位智将,果真她开口,中原官话竟说得颇是熟练:“楼斑远道而来,承陛下盛情,得见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十分拜服。本应更加恭敬守礼,不过有一问,实在想请教陛下。” 洪熙帝今日一袭明黄龙袍,格外是帝皇风度,淡淡笑道:“请说。” 楼斑握拳抵胸为礼,垂首道:“我乌桓的男子,强壮即是美丽,如果他是一位伟大的战士,那么不论他的眼睛是大是小,是一只还是三只,他都是乌桓最美的男人。陛下您是贤明的君王,听说贤明君王的后宫中,男子不仅贤德,而且美貌。楼斑想知道,中原男子美丽的标准是什么,谁是陛下心中,后宫中最美的男子。” 153 洪熙帝薄唇微抿,并未立时作答,忽听一道清亮稚嫩的声音道:“母皇心中,最美的自然是我父后。父后是母皇亲封的正宫嫡夫,是宫中唯一有资格与母皇有妻夫之情的男子,其余宫君,皆不过是母皇侧室,不配在母皇心中担一个‘最’字。” 开口说话之人正是林继后嫡出敬延公主,只见他一身玫红宫装,小小的脸孔白皙似玉,十分清秀,面上神采傲然,确是嫡公主的风度。 他话说的不错,只是实在不好听,在座宫君许多脸色都不好看,厉朝霰倒是神色淡淡,目光却是稍稍略过宛祺,只见她虽面上云淡风轻,双手却俱藏于桌下袖中。 楼斑王方才一番以强为美的说辞,不必说,便是有几分暗指潘家那小子——毕竟如今凌朝男子中,最强战士便是他了。瞧宛祺的样子,约莫是潘缨缨出征乌桓时有过些许交集,楼斑王对潘缨缨不无兴趣。不过潘缨缨是有品有级、曾领兵作战的武将,若是嫁入乌桓,难免会漏了军机,洪熙帝必是不会允许的。 瞧宛祺的样子,怕是还未放下潘家那小子。 敬延公主作答,林继后温温淡淡斥了一句“敬延,不许胡说”,然而并不介意敬延公主此言代他警示宫君,且敬延公主在国宴上出头,想必也是他的授意,以便促成和亲。 只是敬延公主脸上还未扬起得色,已听一人冷冷道:“你父后不过是母皇继后,在我父后灵前尚要恭执侧室礼节,前几日才跪过的,今日便忘了么?便是来日皇陵之中,你父后也只许附葬我父后灵侧偏位,敬侍我父后与母皇双对伉俪,有什么资格与母皇论妻夫之情。敬延弟弟学礼的日子也不短了,怎么连元配和继室填房的分别都搞不清楚,反倒教人笑话。” 正是梓珍。 他穿明红牡丹晓月宫装,一色赤金红宝头面,那与夏皇后肖似的面容明艳不可方物,灯火辉煌之中,仿若熠熠花神,一张口,便将敬延公主比得好似珍珠旁的鱼目,平平无奇,毫无光彩。 林继后闻言,脸色便是铁青,敬延公主气得小脸紫涨,然而却无言以对,只得咬牙切齿道:“我父后如今也是永怀哥哥你名正言顺的父后,永怀哥哥如此岂不失敬。” 梓珍只冷笑,一张脸越发明艳:“难道不是敬延你和你父后对我父后不敬在先?你不懂事,难道继后也不懂?竟也不纠正了你的胡言。” 厉朝霰脸色微白,然而他并非梓珍养父,身为侧室,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出言指摘嫡公主,且许是因为乌桓入京,梓珍也明白和亲之事于他已是如刀悬颈,近来不大爱到扶玉殿来,亦不肯与厉朝霰说话。一时之间,厉朝霰也是无措。安顺虽能以梓珍哥哥的身份劝止,可他口不能言,梓珍对他的手麾视而不见,他便只得是平白着急,还是宛祺笑吟吟道:“楼斑王见笑了,温恭父后祭礼才过,永怀哥哥伤心,多喝了几杯,本王敬你一杯,代我这哥哥赔罪。” 此时节,却听得洪熙帝微微一笑,道:“其实所谓最美不过是偏爱。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朕么,还是觉得无忧无怖的好。” 说着又道:“朕的两个儿子都被朕惯坏了,让楼斑王见笑了。” “楼斑倒是觉得,两位皇子都是真性情之人。”楼斑王抬起一双棕眸,“陛下既无明确标准,不知对我乌桓的王子怎么看呢?” 154 说着击掌,只见一位一身红色舞衣的男子在数十粉衣舞郎的簇拥下踏入殿中,众人一见,不少都面红耳赤,微微咋舌,只因那乌桓王子红纱遮面,尚且看不清相貌,然而通身舞衣只一片抹胸、一条灯笼裤子,双臂双足并大片胸腹都裸露在外,只见一片诱人的蜜色肌肤,舞衣边缘绣金缀珠,手足皆戴有金色摇铃,随他有力又奔放的舞步,炫目地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楼斑王献美之心昭然,洪熙帝面上却除了淡笑并看不出什么。 胡旋舞渐入高潮,那乌桓王子越转越快,铃声灿灿连成一片,忽地见一方红纱飘落,露出他俊朗的面容,五官深邃,双眸明亮,确也是难得一见的明艳美人。 舞毕,那乌桓王子行礼道:“楼璧拜见陛下,愿我乌桓与贵朝结百年之好,百姓丰衣足食。” 楼斑王亦行礼道:“楼璧是楼斑唯一的弟弟,同父所出,亦如同楼斑的掌上明珠。不知陛下觉得可好?” 洪熙帝淡淡笑道:“平身。朕也愿两族能如乌桓王子所说,共享太平盛世。” 林继后轻施一礼,向洪熙帝道:“乌桓王子身份贵重,陛下如有意,臣侍当以二品修华之礼迎入宫中,不知可妥当?” 洪熙帝看林继后一眼,道:“朕有意与乌桓联姻,嫁一位公主为楼斑王夫,这般,楼斑王便是朕的儿媳,朕如何还能纳取她亲弟,岂不乱了辈分。” 楼璧傲然扬起明艳的脸庞,道:“在我乌桓,母亲死后,她的男人便由女儿娶,姐姐死后,她的男人便由妹妹娶,并不在意什么辈分。” 洪熙帝一笑,道:“此地不是乌桓。” 楼斑王亦沉声道:“楼璧,入乡随俗,不可冒犯陛下。” 楼璧王子这才垂首退下。 林继后则含笑垂首,道:“是臣侍思虑不周。既如此,便是要为楼璧王子在皇女和年轻一辈的宗室中择选合适的女子了——要说皇女之中,与楼璧王子年纪相仿的,便只有二皇女了。二皇女如今正是议婚的岁数,臣侍听说,厉顺仪已相看了几位公子。” 两族交好,楼璧王子必不能为人侧室,而皇女若是娶了异族男子为正君,大概率便与皇位无缘了。林继后此言便是试探洪熙帝是否有以宛祺为储之心。 洪熙帝瞧他一眼,稍饮杯酒,淡淡道:“王子的婚事,朕会慢慢思量。” 林继后垂首应是,楼斑王亦微微垂首,便是问道:“方才陛下提及,将指一位皇子和亲,不知陛下是否定下,要将哪一位皇子嫁给楼斑?” 洪熙帝笑笑,随手比向席间:“朕的儿子中,算得上适龄未嫁的,便只有永怀和敬延。俱是朕的嫡出,朕的宝贝,一时之间,朕也难以决断。楼斑王此次入朝三月,不如容朕想想。” 楼斑王只是再度行礼道:“悉听陛下吩咐。” 155 楼斑王入朝后,洪熙帝倒是也收了一位乌桓舞郎入后宫,那乌桓舞郎也是明艳相貌,极擅作胡旋舞,受封了四品才人,因他胡名乌丽珠,便是称为乌才人,一时也颇得宠,只不过洪熙帝再宠爱他,也还是指了教习宫人教他移风易俗,除在自己宫内或为洪熙帝作舞时,不许再穿乌桓服饰。 许是因为这位新封的乌才人,洪熙帝近日很少来扶玉殿,厉朝霰惦记着梓珍远嫁之事,难免心焦,然而几次去含章殿,洪熙帝总是不在或是有朝臣觐见不方便相见。 厉朝霰知道,这便代表着,洪熙帝已经下定决心要让梓珍和亲。 金充容看着厉朝霰这几日着急上火,一面是用上好的菊花换着法子做了甜汤蜜冻给厉朝霰送过来,一面是安慰厉朝霰道:“顺仪主子放心,陛下那头,臣侍劝过了,必不会让永怀公主远嫁。” 厉朝霰苦笑一声,抵着额角道:“你倒是肯为我尽这样的心力,可是我却知道,她恐怕是心意已决。你再说,只怕只会碍了你自己的宠爱。” 金充容浑不在乎地笑笑,随手扶一扶臂上的金钏道:“臣侍不在乎什么宠爱。” 厉朝霰看他片刻,叹息道:“终究是劳你替我说话。言攸,把我那对金累丝蝴蝶簪子找出来,送给金充容罢。” 金充容低下头,并不应话,厉朝霰心中沉重,只一手支额,也无心与他多说什么,言攸走了,殿中一时只有他们两人,和烛火静静燃烧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金充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见梓珍缓缓走了进来。 厉朝霰见到那一抹鲜红的裙摆划过地面,忽地抬起头,只见那面容明艳逼人的少年向他走来,明红缕金凤凰牡丹的华服,一色赤金红宝钗环,宝光熠熠,于烛光下为他的美貌更添几分锋利,恍惚之间,厉朝霰几乎以为是从前的夏皇后在向他走来。 他是真的很像他的父亲。 梓珍走到厉朝霰面前,轻而坚定地道:“顺仪,母皇已吩咐礼部拟旨,将我下嫁乌桓楼斑王,我是来辞行的。” 厉朝霰微愣,有关梓珍的神情或者语气,总之有什么令他感觉到了不安,他仰着头,望着这个最得他疼爱的儿子,迟滞片刻,说道:“乌桓…珍儿,若你不想远嫁,我也总有法子为你另择如意娘子。楼斑王……未必是良配。” 梓珍微微冷笑,道:“顺仪,我是公主,婚事本就不由自主,从诞生的一刻起,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那就是用自己,用自己的婚事,换来王朝的繁荣昌盛,百姓的安居乐业。我从未想过要抗拒这样的命运。倘若以我一身,能换得边境百年平安,换得无数将士和百姓的生命,顺仪,梓珍有何缘故不肯。” 厉朝霰微觉身上发冷,不禁紧咬银牙,片刻方道:“珍儿……要远嫁乌桓,并不是非你不可。” 梓珍点头道:“不错,敬延也可以嫁。只不过到时,乌桓变成了林后的助力,他过继宛禟为女,便可与宛祺妹妹有一争之力。更不必说,他不识大体,两境和平指望不得他。” 厉朝霰摇摇头,道:“并不到了要将你的婚事赌上的地步,总还是可从宗室…” “我已说了,母皇已着礼部拟旨,此事已不可转圜。厉朝霰,你不是我父后。”梓珍面上聚起怒意,这怒意使得他的面容越发明艳,他的眼中却有亮光闪烁,他一句全名,将厉朝霰喊得愣住,厉朝霰怔怔的目光之中,却是梓珍落下泪来,“更何况,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父后是谁杀的。” 156 厉朝霰默然无语,还是金充容抬起一双艳眸问道:“公主是如何知道的?” 梓珍红唇微勾,笑容惨淡:“孤那时虽年幼,却也知道父后并无重疾在身,总不会那么巧,姨母造反父后便暴毙了罢?我原以为,父后是为了保住我嫡公主的身份而自裁,但我知道父后的死法之后便起了疑心,便是父后要自裁,为何要选择那般奇怪痛苦的死法。你是禹州人,所以你是为了报你全家葬身水中之仇,才使父后溺死,是不是?我自幼是你照顾,同你亲密更胜过同父后,但他毕竟是我父后,从来不曾亏待过我,从来不曾因为我是男儿身而嫌弃过我,到了最后,他还用他的命保全了我,他是真心疼爱我的。” 厉朝霰只觉如鲠在喉,半晌,才道:“他为后位,曾使我的父兄葬身水中,禹州数千百姓的性命亦背在我肩上。我与他之仇,不得不报。” “原来是真的。”梓珍微微睁大眼睛,泪水益发倾泻而下,“我原本只八分把握,我原本还希望不是你做的…原来真是你逼死我父后。” 厉朝霰抿唇片刻,道:“我不愿骗你。” “也好,也好。”梓珍抬袖拭去面上眼泪,冷冷道,“你与我之间,如今是杀父之仇了。但你终究如父亲一般照顾我,十数年如一日,处处为我殚精竭虑。更何况,宛祺妹妹从不曾对不住我,我亦认为她担得起那个位置,她愿向前一步,我便助她一臂之力。” 他说着,端正身姿,向厉朝霰拜行大礼:“父亲,这一拜,是孩儿梓珍向您辞行,梓珍从未唤过您父君,但在梓珍心中,您曾经就是梓珍的父君。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一拜罢了,往后你我就是一世的仇人了。只不过梓珍远嫁乌桓,再不回头,有生之年绝不踏足中土,这杀父之仇便不是不想报,而是不能报。养育之恩不能侍奉膝下来还,但杀父之仇怀而不报,就算作还您多年恩情。” “珍儿…”厉朝霰觉出自己视线模糊,极力睁一睁眼,却还是感觉到面颊湿了。 不知何时,宛祺和宛祾已在门外候着,梓珍向外走去,宛祺只淡淡含笑:“珍哥哥,有宛祺在一日,凌朝便是你的依靠。” 宛祾则轻声道:“珍哥哥,祾儿已向母皇请命,祾儿会亲自护送珍哥哥入乌桓王都。” 厉朝霰低下头,抬手捂住眼,不多时,仍是泪流满面。 从前同临死的夏皇后说,来日梓珍知道是自己杀他,找自己寻仇也欣然接受的时候,厉朝霰虽知道或有一天会心碎,却不曾料到竟痛得这样厉害。好在,好在梓珍这孩子原也是同他父亲一样暴戾不仁的性情,如今面对这般恩仇,他最惦念的,还是天下百姓的福祉,他做他父亲这些年,也不算失职。 归根究底,厉朝霰明白,若要结百年之好,没有比梓珍更好的和亲人选。 临离开之前,梓珍侧首淡淡道:“顺仪也不必想太多了。我不知道是谁引导我查出当年真相,但想来,不过是那二人之一。他不怀好意,我绝不会让他得逞,不过如此罢了。” 金充容不知何时悄悄退下,宛祾许是陪着梓珍走了,厉朝霰感觉到有人握住他的手,抬起眼来时,便是看到宛祺坚定的目光,她明明生得那样稚嫩无害、单纯可爱的面容,此时此刻却确乎是一个值得依靠的女人了:“父君,您还有祺儿,还有祾妹妹,还有阿萝哥哥。珍哥哥为祺儿做到这一步,祺儿…祺儿无论如何不能辜负。” 157 厉朝霰病了,前朝后宫一同为梓珍备下奇珍异宝、绫罗绸缎,又备下书文万册、种实千样时,厉朝霰都在扶玉殿中养病。 他所能做的,至多是让言攸赏过乌才人,以来日庇佑乌才人为交换,教乌才人偶尔去陪梓珍说话,在鸿胪寺的乌桓礼俗之外再讲些乌桓的风土人情,但愿能帮上一二。 梓珍即将离京时,言攸跪在了厉朝霰面前。 “我知你这病并非外因,而是心病。”言攸平声说道,他一身一品顺仪殿中大尚侍的青蓝衣衫,益发显出他的沉稳和静——多年过去,他也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话唠的少年,“夏皇后虽是你死仇,但你对梓珍视如己出。” 他说着,又微微一笑:“其实对梓珍视如己出的不止你,还有我。你放心不下,我也放心不下。朝霰,我视你如兄友,所以这些年来,你几次想赦我出宫给我找个好归宿,我都拒绝了,我不舍得把你一人留在宫中的漩涡之中。但如今,是时候放我走了,让我去乌桓吧,有我在,有我替你守着你的儿子,你就可以放心了。” 厉朝霰咬住下唇,半晌才一笑,道:“乌桓可真是个好地方,你们一个两个的…都非要去。” 言攸忽地一笑,眼中却有晶莹:“你若疼我,就让冯太医也跟着一同去。我瞧着,她似乎是个好欺负的。” 厉朝霰眸中闪光,却是不禁笑了:“阿攸,谢谢你。” 158 洪熙帝来时,厉朝霰的身子才好,夏末的日光暖而不烈,他便是在红黄杂错的树下稍晒。休养数月,他原本就白的肤色更是白得将透明一般,微微晒了,便生出淡淡的粉泽,他穿一色乳白水蓝的薄裳,半眠半醒,慵懒中格外宜人。 洪熙帝走上前,轻声道:“晒得久了总是不好,去凉亭里坐坐如何?” 厉朝霰睁开眼,洪熙帝垂手牵他,将他修长瘦削的手握在掌心,片刻,轻轻问道:“永怀和亲,你是否怪朕。” 厉朝霰微微苦笑,道:“陛下是为朝霰和朝霰的孩子考量,才定了珍儿和亲,朝霰若是责怪陛下,岂非不知好歹,恩将仇报。” 洪熙帝双掌将他手合在掌心,双眉蹙起,刻出一道深痕:“朕定了永怀和亲,林氏有所不满,希望朕可以将四皇女给皇后抚养,皇后也来向朕倾诉了一番,说了许多他这些年来的不易,又说自己是正宫嫡后,合该抚养宛禟。但一旦如此,宛禟便沾了嫡,往后…宛祺居长居贤,宛禟若是居了嫡,难免要生事端。” 厉朝霰轻轻道:“朝政之道,在于制衡,陛下难道不想…” 洪熙帝摇摇头,道:“何必。宛禟并无出众才干,真要与宛祺相争,也只是闹得一团乌烟瘴气。宛祺…宛祺已经很好了。” 厉朝霰侧眸看她,道:“陛下…下定决心了?” 洪熙帝抬眸,定定看厉朝霰良久,道:“早定下来,也好少些纷争。至于皇后,他想要抚养宛禟,朕就让他抚养宛禟。乌桓那位王子婚事未定,便定为宛禟的正君,如此,一则他不能正位中宫,二则,宛禟年幼,他已年长,皇室之中若有乌桓血统的孩子,只怕也难过,还是免去的好。” 厉朝霰沉默良久,覆手在洪熙帝手背:“陛下圣明。” 乌桓一行离京,是在格外晴朗的蓝天丽日之下,南飞雁刚回,也从扶玉殿的窗前掠过,厉朝霰半伏在窗下,泪水再一次自眼角滑落。 今日的京城离去了一位公主,却是离去了一个他自幼一餐一饭、一针一线照顾大的孩子,那孩子曾用纯净的眼眸看他,曾用明亮的笑容向他,曾在他怀中温热又沉甸,曾给他触摸和亲吻。那是他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的,他的孩子。 从今往后,他同那孩子之间最后的联系,便是这一来一往、从不失约的鸿雁了。 159 楼璧王子赐为四皇女正君的旨意,林皇后是抿紧了唇接下来的,前些日子得宛禟在膝下的喜意一荡而空,坤成殿来来往往的热闹也似从未存在过一般销空如烟。 他再去向洪熙帝倾诉,洪熙帝只是自奏章中淡淡抬起眸来,道:“皇后做过的事,如肖氏,如邵氏,朕并非不知。只是林家得用,朕又念着敬延,所以不与皇后计较。皇后若是聪明,今后好自为之,便能将皇后这个位置永远安稳地坐下去。” 林继后银牙紧咬,压着颤抖低低应是。 宫玶将这话传到厉朝霰耳中的时候,厉朝霰拿着扶玉殿的库房书册选看,看得累了,顺手拿了玉轮抵在眉间,平声问道:“清源县主近来可好?” 宫玶不意他竟问起这个,微微一顿,旋即回话道:“县主安好,只是近来京中事多,难免也跟着折腾了些,玉体有些疲累,不过精神倒好,与微臣提了秋来去京郊看红叶。” 厉朝霰闻言微微透出一点儿笑意,道:“累了歇一歇就是,倒也未必都要吃药。选定了哪一日,早些知会我,必在陛下那儿保下你的假来。” 宫玶微微抬眼,看向厉朝霰,他虽照旧是从前常穿的青色衣衫,缕银霜花纹在日光下亦是清冷的水晶光芒,虽是三十过半,容色却未见减,照旧是肤光胜雪,眉眼如墨画,然而细微之处,已是全然不同,许是鬓间水晶钗精致打磨的棱角,许是垂长至肩的南珠流苏,许是洪熙帝特赏给他用的细腻芬芳的一圣朱胭脂,他如今是一品宫君的贵气逼人,宠遇深厚的平和傲然,也是历经百劫的冷淡凌厉。 话虽还是从前那些关切的话,不经意处,却透出些拿捏威胁的意味。 宫玶停一停,道:“顺仪主子似乎同从前很不一样了。” 厉朝霰抬起眸来,清亮的眼眸看她,那眼平静无波,宛若昭昭日光下风波不动的湖面,片刻道:“宫大人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从前?” 是身为宫侍、随意欺凌的从前?是初承恩泽、地位不稳的从前?是未得帝心、如履薄冰的从前?还是膝下无女、来日飘摇的从前?他大仇得报,却也因此与自己视若己出的儿子一世不再相见;他又添新仇,对象是无情嘲弄踩踏他对孩子的希望和对帝王的真心的皇后。 厉朝霰当然不再是从前的厉朝霰。 宫玶不觉笑道:“是微臣糊涂了。”顿一顿,又道,“顺仪主子变了,应是好事。您要保护自己,不能再与从前一样,不管不顾,什么事都将自己也赌进去——不为了陛下,也为了几位殿下。” 厉朝霰微微笑笑,道:“虽不同于从前,但本宫希望,宫大人和本宫之间的信义,能永如从前。” 宫玶含笑应是。 160 阿萝出嫁,膝下孩子还小,应氏总得帮衬,梓珍和亲,宛祾送亲未回,宛祺又时常忙于朝政,一时之间,扶玉殿便空寂了许多,除洪熙帝常来,便只潘顺仪和金充容还偶尔走动,陪厉朝霰说话。潘顺仪这人向来说话得罪人,三人坐在一起,便还是金充容说得更多,厉朝霰偶尔圆场几句,且时不时也要去潘顺仪殿里聊——同为顺仪,总要给潘顺仪几分面子,不好总让潘顺仪请安似的来。 这日便是在翠保殿中坐聊,潘顺仪兴致颇高,拉着厉朝霰道:“我殿中膳房新制了一品核桃酪,是用新鲜核桃,银针挑了皮磨出核桃奶来做的,滋味不错,想来你也能一尝。” 正说着,瞧见外头宛祺跟着宛福进来,宛福一身明红八团喜相逢宫装,看一眼宛祺,圆圆的小脸上便笑意盈盈:“宛福给厉父君、父君请安。今儿个好容易把长姐叫来陪我,听见父君说核桃酪,怎么也得为长姐要一碗。” 宛祺笑眯眯地对厉朝霰和潘顺仪道:“父君、潘父君金安。潘父君,祺儿前来叨扰,万务优容。” 潘顺仪嗔怪笑道:“这孩子。翠保殿同你父君的扶玉殿都是一样的,哪日渴了饿了,缺少衣裳了,只管进来要就是了。” 金充容飞他一眼,道:“人家自己的父君无微不至不说,眼看着也是身边添可心人儿的年纪了,顺仪主子说得好像这般都不妥帖似的。” 宛祺闻言,眼帘微微一垂,好似羞涩似的,厉朝霰顾忌着人多,也不好同宛祺说什么,宛福天真无邪,打趣道:“父君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前些日子您受了凉,还是福儿照顾您的。” 潘顺仪讪讪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小翠,快叫核桃酪上来。” 他着急将尴尬的场景糊弄过去,倒是惹得一片笑声,厉朝霰招手让给两个孩子赐了座,一双清眸看向他,微微含笑道:“便是你这个性子最好,不怕说错做错的,心地好最要紧。” 说话间,上来两个端甜点的宫女,两人走到几位主子面前,眼见着要弯身行礼,动作却是微缓,厉朝霰心底忽觉不对,正要张口,只见那二人手中盘碗落地,自袖中抽出两柄寒刀来,一向着厉朝霰,一向着宛祺便狠狠捅去。 厉朝霰本能便一跃而起向着宛祺扑过去,却被金充容一把拉住,大叫道:“哥哥小心!” 好在宛祺身手极快,翻身躲过那刺客一击,高声叫道:“来人!有人行刺!” 厉朝霰一回眸,却见那向着他来的刺客手中匕首深深插在金充容当胸,金充容一张明艳的脸庞因痛楚死死皱在一起,便是银牙紧咬,也已有暗红血迹留下唇角,厉朝霰心中狠狠一痛,手中已抄过潘顺仪案上的青瓷花瓶砸在那刺客后脑,这一击倒也未能将那刺客打晕,那刺客双眼血红,欲要拔出匕首来再刺厉朝霰,却被金充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握住了双手,金充容双手用力得发白,死死掐住那刺客双手,甚至不惜将那匕首更往他体内插去。 宛祺躲过刺客一击,顺手抄起方才坐着的凳子砸在被金充容拉住的刺客头上,又拿窗下的小几挡在身前将厉朝霰护在身后,此间外头的羽林军都冲了进来,余下的那个刺客见刺杀厉朝霰和宛祺无望,又已无路可逃,忽地脸色涨紫,口中溢血,已是服毒自尽。 161 羽林军将一死一伤两个刺客制住,厉朝霰便推开宛祺,扑到金充容身侧,双手剧颤,上下打量着金充容不敢动他,金充容却伸手抓住他衣襟,咧嘴微笑,甫一张口,便吐出许多血沫:“哥、哥哥……” 厉朝霰知他已命不久矣,回春无力,心一横,伸手将他抱在怀中,轻声道:“我在。” “我的、命,本就是…哥哥救的,今日还给、还给哥哥,哥哥心里不必、不必过意不去。”他说着,不知是蔻丹所染还是鲜血所染的指甲折断在厉朝霰胸口,他素来妩媚爱笑的眼睛涌出大片大片透明的泪水,嘴唇却颤抖着好似要笑,“哥哥不…记得我了?” 厉朝霰抬手握住他攥住自己衣襟的手,含笑道:“那你告诉我。” 金充容握住他的手,又呕出一口血,道:“我从前…在司设处做事,不小心…磕掉了瓷件上的凤尾……” 是了。从前是有这么一回事。有个司设处的小宫侍碰掉了贡给夏皇后的瓷件上凤凰的尾翎,他知道以夏皇后的脾气,错处若是落在这司设处的小宫侍头上,只怕扛不过几十杖,或被活活打死,而若是自己,至多是些皮肉之苦,再者他当时有心报仇,四处留恩,便自告奋勇替他顶这一罪,恰巧那日夏皇后心情不好,拿到瓷件便给摔了,并未有所责罚,厉朝霰自己也就忘了。那小宫侍彼时瞧着也就是八九岁的年纪,大仇得报,这许多年过去,他早已忘了那小宫侍的名姓,只记得那双大眼睛满是惶恐的样子。 所以这些年,金充容一直明里暗里帮他许多,便是为了当初的小小一恩。 厉朝霰抱住他因失血而发抖的身体,笑道:“我记得…原来是你。你小的时候,就很漂亮了。” 金充容极力挤出一笑,道:“哥哥。你…你别忘了我。” 厉朝霰摇头,道:“不会。不会忘了你。” 金充容紧紧攥着厉朝霰的手,双眼极尽全力地看着厉朝霰,像是要将他记住,像是要把没有说出口的话都告诉他,但他没有再能够说出一个字,他费力地喘息着,厉朝霰低下头,将脸颊贴在他额头,不多时,终于再听不到他呼吸。 厉朝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自脸颊滑落。 他仿佛看到许多年前,秋高气爽,坤极殿的金□□丛之中,新封承衣刀人的金充容一色鲜妍的浅色蝶恋花宫装,巧笑倩兮,姗姗地走上前来向他一礼,眼中有些许小心又希冀的神色,当初的他竟不曾发觉,只看得他盈盈笑道:“这位哥哥我认得的。” 162 金充容不过是宫侍出身,多年来虽得宠爱,并未有所出,按例说,追封并不能升品,但厉朝霰提出,洪熙帝便追封他为修华,拟“谊”字封号给他,丧仪诸事,俱由厉朝霰操办。 说定此事时,洪熙帝端一盏热茶在窗下,望着窗外灿灿闪金的银杏,与一袭薄银云烟色衣衫的厉朝霰一时相对无言,良久,才道:“其实他同朕说过,他与你之间是如何相识的。只是他说,你既想不起来了,便也不必告诉你,免得相处起来反而别扭,这就算作是他和朕之间的秘密,朕就也没有跟你说。” 厉朝霰浅浅笑笑,道:“说不说并没有什么干系。在朝霰心中,他早已如亲弟一般。” 他说着,不觉低头。那日金铃儿的血渗进他戒指上的珍珠里,无论如何也清洗不去,他便干脆将那戒指摘了下来,随葬在他墓中——那珍珠是他从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救了他的无血缘的哥哥手上取下,如今长伴这同样无血缘却以自己的性命换他一命的弟弟身旁,想来很是合适。 洪熙帝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一怔,旋即想通来由,见厉朝霰低头不语,薄唇紧紧抿作一道直线,便是长叹一声,道:“朕知你恨。朕叫了洪意来——就是阿良的妻主,让她从那活下来的刺客口中问话,想必不久便会有结果了。” 厉朝霰抬手掐下豆绿花觚中一朵细腻雪白的山茶花朵碾在指尖,片刻抬起一双冷眸,道:“便是那刺客不开口,臣侍也知道主谋是谁。臣侍猜得出来的,陛下也一定猜得出来。如何处置,臣侍悉听陛下,只是陛下自己要想好才是。” 洪熙帝伸手轻轻将厉朝霰的手牵在掌心,指尖轻轻抚过厉朝霰因常年戴着戒指而益浅一色的指根:“到时朕叫他来,你听一听合不合心意,如何?” 163 林继后来时,想必也已想得清楚,一身青色简服,漆黑鬓发柔顺低束,倒是行礼如仪,哪怕厉朝霰安然稳坐,没有半分起身的意思,也只作不见。 洪熙帝轻轻握一握厉朝霰的手,抬眸向林继后淡淡道:“朕曾说过,若你安分守己,便保你皇后之位,你为何不听?” 林继后闻言神色平静,清朗声线略带一丝傲然:“陛下说得轻巧。将来陛下立二皇女为储,厉顺仪身为皇储养父,又得陛下宠爱,臣侍岂有立足之地。” 厉朝霰闻言抬眸望他,淡淡道:“你只是为此么?” 林继后道:“不然为何?” “你该知道,即便不事败,陛下也会猜到是你做的。陛下之所以劝你安分守己,为你保下皇后宝座,为的无非是敬延公主。”厉朝霰缓缓说道,“若我是你,便安安分分等到敬延公主出嫁。我倒想问问,你为何不等?” 林继后薄唇微抿,并未作答,厉朝霰又问:“你也当知道,倘若此事败露,陛下难免要问罪你母家,到时林氏上下亦难保全,你难道也不顾及自己母父姊弟?” 厉朝霰说着,指尖轻轻拂过桌案上摊开的佛经,眸光淡淡:“我曾问过你,当初你与我说,入宫是为兄长报仇,是否是真话,你答不是。其实,你当初说的是真话,后来否认才是骗我,不是么?” “当初你兄长殒命,惠襄顺仪魏氏是起因,但他并不能料到会致你兄长殒命,所以你也不过从他手里夺个后位罢了,他是否因此抑郁而终,你都随他。温恭皇后夏氏是陷害你兄长之人,所以如果我不劝他自杀,你也会。”厉朝霰说着,感觉到洪熙帝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手背,手掌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尽管在此之前,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自己握紧了洪熙帝的手,“或者应该说,你有意让我做这件事,因为你疑心陷害你兄长,我也有份,你要报复我,首先就要让我与陛下离心。不过陷害你兄长的并不是我,那时我已在御前,未得温恭皇后信任,这等事,他不会交与我做。” “你相信你兄长为人陷害,陛下是知情的,即便如此,她还是夺去了你兄长性命,所以你也恨陛下,是吗?” 164 厉朝霰说到此处,林皇后银牙紧咬,两颊线条已是紧绷,终是再难忍耐,冷冷道:“不错。陛下耳聪目明,如何会不知道我兄长是被冤,但你为了朝政稳固,拖住夏家,不惜将我无辜的兄长赐死。当然,我最恨的不是你,是我那蛇蝎心肠的母亲,我知道是她为了来日的荣华富贵、光耀门楣,把我的兄长送进宫来,又和你达成交易,用兄长的命,换林氏的以退为进。我的兄长,他是天下最好的兄长,天下最好的男子。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没有伤害过一个人,就这样,被他的母亲和妻主害死了。” 他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眸几乎淬出毒来:“所以我恨母亲,她求林氏的荣华显贵,我便给她毁了。我也恨你,陛下,我从来没有一日愿意身在这宫廷,更没有一日愿意睡在你枕畔,敬延?他是你的儿子,是我不得已给我所痛恨的人生下的儿子,我又如何爱他?他在我腹中的每一日,我都厌恶至极,若不是他的眉眼有两分像阿雯,我早已用他性命做局。” 洪熙帝眉心微微一跳,片刻,缓缓道:“你心思藏得真好。却也因藏得太好,朕从未觉得需要向你解释——你哥哥,原是你母亲以你性命为要挟,逼迫自尽,他既已死,朕才不得不应你母亲所求,使林家以退为进,助朕除去夏家。朕虽对你兄长无甚宠爱,谈不上有什么妻侍情分,但却从未想过牺牲他无辜性命。你若对朕有一分了解相信——朕倒也没有资格笑你,算来朕对你的心思,也是一无所知——便该知道这不是朕的行事作风。他原是为你而死,朕不告诉你,是不愿你心有负担,岂知你恨上了朕,倒真是恨错了人。其实朕本不必向你解释这个,朕虽以你为正宫,除尊重外却不曾给过你应给的妻夫情分,原就是朕对不住你,你恨不恨朕,为何恨朕,于朕都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你既恨敬延,朕总该告诉你,你儿子的母亲,并非是害死你兄长的祸首。” 妻夫多年,到头来同床异梦,彼此无一分了解,做成如今孽事。 林继后摇头,又摇一摇头,道:“不…你骗我。” 洪熙帝哑然,片刻无奈道:“朕为何要骗你?你做下的桩桩件件,朕如今还有哪一样是不清楚的?发落你十回有余。同你说这些,无非是为了敬延——即便朕要发落你,也不会不让他见最后一面,为了到时你别说些伤他的话罢了。” 林继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洪熙帝,又看向厉朝霰:“难道…难道十年前我便大仇已报,这十年来,我都恨错了人?” 他说着,时哭时笑起来,涕泗俱下,狼狈不堪,忽地看见一旁修剪花枝用的银剪,扑过去一把抓在手中,洪熙帝脸色一冷,起身将厉朝霰挡在身后,匕首已然出鞘,然而只见林继后抓起自己满头青丝胡乱剪下,剪刀锋利,不多下,便是参差不齐的贴头短发。 他仰首,只发出一声长哭:“阿雯——” 165 末了,洪熙帝下旨,说是皇后受佛灵感召,闭门于檀仁殿为国运祈福,洪熙帝感念皇后为国祈福的诚心,追封从前的废才人林氏为悯修华,又为敬延公主加食邑百户,择了林氏的杰出女郎为驸马,只待成年下嫁,敬延公主不解林继后的做法,几度想要求见洪熙帝和林继后再讨说法,却是两方都不见他,唯有不得不再度抚养无父的嫡公主的甘太后将他抱在怀中,一遍遍温声劝慰。 夜里,洪熙帝躺在厉朝霰身边,忽然一声叹息,厉朝霰探手过去,握住洪熙帝的手,轻声问道:“梅卿?” 洪熙帝反握住他的手,片刻说道:“朕自幼便知道,宫廷是吃人的地方。吃到最后,连母皇也吃进去了,先是吃掉了母皇的信任,又吃掉了母皇的仁慈,最后母皇未泯的良心和愧疚吃掉了她自己,给了她一个痛快,朕倒觉得,是解脱。” 她侧首,看向厉朝霰:“那时候,看着病榻上愧悔难当的母皇,朕就发誓,朕绝对不要成为那样的皇帝。皇帝总有身不由己,总要谋划算计,但朕要保这世上的公理,保这世上的好人,即便朕自己未必能恪守公理,未必能算作是个好人。” 厉朝霰五指紧扣洪熙帝的手,轻声道:“陛下是个好皇帝。” 洪熙帝叹息道:“但朕不是个好妻主。朕的肩上担着社稷,社稷很沉,便将朕的心压得很小,搁下了你,便几乎容不下旁人了。他是朕选定的皇后,朕却从来不知,原来这么多年,他心中的仇恨并未同你一样随着夏氏的覆灭消解,而是愈演愈烈。选定继后之时,朕一则是想看看谁对你更好,想选一个能保护你的皇后,二则是想着握继后的把柄在手中,将来若有万一也好掌控,然而指间稍一松懈,便漏下去许多条人命。朕曾经希望,朕的后宫能比母皇的后宫好上些许,可是到最后,朕连保下你来都是勉强。” 厉朝霰摇摇头,道:“天下之争,财富,权势,声名,都争得太大,谁能甘心旁落,陛下本就是压不住的。” “是啊。”洪熙帝叹道,“现在看来,朕是何等傲慢。自古皆有人叹,莫要生在帝王家,要说朕已算是幸运的,朕的父后是慈爱又懂分寸的父后,给了朕正常的思维和感情,朕这一生,除了夺嫡和掌权的两场血战,想来也没有别的了。——还有你。” 洪熙帝抬手,抚上厉朝霰的脸颊:“自从朕有了你,即便是这满盛阴谋算计的宫城,也不曾让朕觉得冷过。因为有你,朕的孩子与朕之间,也多了许多情意,少了许多算计。朕有时实在是佩服你,能全无芥蒂地对宛祺她们那样好。倘若你有一分私心,一分犹豫,也许就前功尽弃。你虽总说自己也自有算盘,可你自始至终都是全心全意。如果说朕前半生的好运是父后恩赐,后半生的好运便是你带来的。假如没有你,朕每日面对和枕边人的算计,和自己亲生骨肉的算计,该是多么孤独,多么疲惫。” 厉朝霰忍不住侧首向枕,清泪悄然而下,洪熙帝捧住他脸,轻笑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厉朝霰倾身向前,抵住洪熙帝的额头,破涕为笑道:“朝霰总以为,自己是陛下的负担,朝霰没有家世,没有皇嗣,甚至还有旧仇新恨,陛下因为喜欢了朝霰,所以不得不时时想着保护朝霰,因为顾及朝霰的想法,所以不得不承担更多的压力和麻烦。朝霰总觉得有一日,陛下会发现朝霰不值得,所以朝霰总要说服自己,如果只有这一时,便抓紧这一时。” 洪熙帝含笑,拂去厉朝霰的泪:“原说你冰雪聪明的,竟是个天大的傻瓜。” 说罢,低头将他吻住,良久放开,又将他拥在怀里,好一会儿,听得他闷闷说:“从明日起,朝霰不喜欢昙花了。” 洪熙帝益发笑得开怀:“好好好。明日,朕就让人把宫城的昙花都贬到禹州去。” 166 然而秋末的宫廷并未因为万物肃杀而寂静下来,重阳宴当日深夜,初掌凤印的厉朝霰还未及为宴会收尾,听了宫玶差人来报便匆匆赶至含章殿,还未进门,便见一个茶盏砸碎在地上,不由得一惊,脚步一顿,抬眼看去,只见宛祺一身月白衣衫,青丝无饰地跪在下头,上头洪熙帝少见地气得两颊发红,站在紫檀书桌后头怒瞪着宛祺,见了厉朝霰,方才见几分平复。 厉朝霰走上前行礼,还未弯下身去,洪熙帝便皱着眉挽住了他,道:“仔细地上有碎瓷。” 厉朝霰看宛祺一眼,道:“陛下为了什么,生了宛祺这么大的气?” 洪熙帝两颊又泛起红来,伸指戳向宛祺道:“你问她自己!她做下的好事,朕都没法开口对你说。” 宛祺看厉朝霰一眼,拜倒下去,道:“父君,宛祺自知大罪。昨日宫宴上宛祺用的酒似乎有些异样,宛祺往杏林楼去的路上,不知为何竟遇到了林充容,好在儿臣跳进池塘,未曾冒犯,但后来,儿臣遇到了潘将军,情难自禁,便……” 洪熙帝气得将湖笔架子也扔了过去,怒斥道:“你还有脸说!” 宛祺便是闭口不说了。她虽没有说完,但厉朝霰自然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有些扶额的冲动。 说到底,是他低估了宛祺对潘缨缨的心思。然而眼下,潘缨缨到底是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又是有品级有军功的武将,无媒无聘地就将人家清白身子夺了,确实是皇室丑闻,更是不小的麻烦。 “父君,女儿是遭人暗害,强迫了潘将军,但女儿也是真心喜欢他的。”宛祺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一开口,便干脆破罐破摔,将真心话说了出来,“女儿要娶他,不仅要娶他,还要娶他做正君,此生,女儿除了他,也不想再娶别人。” “胡闹!你净胡闹!”洪熙帝气得点着宛祺怒吼,“你做出这样的事来,怎好说喜欢人家?再者,你不是不知道朕对你的期望,潘将军年岁已不小了,先前又受过伤,将来只怕后嗣艰难,做个侧君也就罢了,岂能做正君?难道你不要嫡女嫡子?你还只娶他一个,你若一生无女,这皇位朕又如何给你?你倒是意短情长,你的父君如何?姐妹兄弟又如何?” 她说着狠狠一拍紫檀龙椅,将椅子拍得摇晃,厉朝霰微微一惊,垂首时胸口又有些闷闷。 “母皇!”宛祺倔强抬头,一双杏眼明亮坚定,“别的事情儿臣都可以想办法,只是他曾为儿臣豁出性命,儿臣实在不能负他!他为我朝立过汗马功劳,又是铁骨铮铮的骄傲之人,儿臣如何能以侧室之位辱他!又如何,能让他陷身在后院争宠之中?无论母皇说什么,儿臣都决意要娶他为正夫,绝不另娶他人!” 洪熙帝气得说不出话来,厉朝霰忙上前一步,递上茶水,轻声劝道:“陛下莫急,还是趁天光未亮,先将眼下的事料理了——宛祺和林充容,便都先留在臣侍殿中,免得林充容胡乱说话,也让宛祺闭门好好思过,潘将军也由臣侍照顾,陛下还是早些休息,明日还有早朝。” 洪熙帝将茶水一饮而尽,指着宛祺道:“还不快滚下去!” 宛祺行礼退下,厉朝霰刚要开口劝解,洪熙帝已道:“朝霰,你也退下罢。朕要好好想想。” 厉朝霰抬首,见她伏在龙椅椅背上,已经不算年轻的面容隐隐透出疲惫无奈,想来她也不是不想成全女儿的痴心,然而江山重担,她亦不敢轻放,此时此刻,她已不想多说一字,厉朝霰一时无言,便也弯身一礼退下。 167 厉朝霰出了殿门,便见宛祺等在外头,轻叹一口气,道:“潘将军眼下人在哪里?” 宛祺垂首道:“儿臣怕他旧伤发作,把人抱到穆叔叔和洪意那儿去了。” 厉朝霰点点头,道:“老实去扶玉殿待着。记着,无论是谁害的你,都没有成功,林充容是冲撞了父君,才被父君拘在殿里的,你只不过是趁重阳来向父君请安,才在扶玉殿中。昨夜,你不曾见过潘将军,潘将军是喝醉了酒,被父君送到杏林楼解酒。可记住了?” 宛祺切切道:“父君…” 厉朝霰无奈,道:“父君知道你不愿负了潘将军,父君也为你尽力一试,可好?” 宛祺这才松一口气,郑重拜道:“儿臣不孝,谢父君重恩。” 厉朝霰一夜未眠,赶到杏林楼时多少有些疲累,已是支着额半靠在轿子上,凉儿扶了他下轿,担忧道:“主子?” “无事。”厉朝霰拢一拢肩上紫金千瓣菊纹披帛,淡淡道,“男儿家脸皮薄,更何况是出了这样的事。你也记着,本宫今日是来杏林楼探望醉酒的潘将军的,内情只你一人知道就是了——本宫一个人进去就好,你们在外头等着。” 穆良自夏家覆灭、洪熙帝大权独揽以来,在杏林楼便不再有隐匿身份的必要,近些年来凭着厉朝霰晋封顺仪后的提拔,也已是杏林楼数一数二的主簿医师,有自己单独的药房,厉朝霰从未来过,并不知他在哪里,好在他就守在门外,见了厉朝霰来,便默默走了。 厉朝霰进门时扶了一把门框,恰吵醒了纱帐内的潘缨缨,只听纱帐内一片窸窸窣窣的慌乱,厉朝霰便在门口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极力温和了声音道:“是本宫。” 纱帐内半晌没声,好一会儿才听得闷闷一句:“顺仪主子。” 厉朝霰知他心中计较,便是淡淡道:“宛祺去御前长跪请罪,说她污了将军的清白,陛下动了大怒。” 见帐子一阵惊慌的摇动,厉朝霰才续道:“本宫刚去含章殿把她要回了扶玉殿关着,不过她在御前说,她要娶将军做正夫,且绝不再纳侧室,将陛下气得不轻,怕是一时半会儿放不出来。” 这会儿潘缨缨将衣衫穿了个大概,通红着脸儿从帐子里钻出来,只见他穿一身黑红箭袖,格外英气勃发,只是举动间十分别扭,未理好的领子露出一段脖颈,上头俱是斑斑红痕和咬痕,十分狼狈,他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眸看过厉朝霰,便深深低下头去:“顺仪主子。” 厉朝霰忍一忍脸颊发烫,方才若无其事地开口。 “若是将军不愿,本宫也理解,将军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才终于以男子之身担当将军之位,怎舍得剪去羽翼,困于后院。”厉朝霰说到此处,不免微微怅然,旋即淡淡道,“今日之事,本宫可替将军瞒下,来日,不论将军有何求,本宫都极力满足,将军以为如何?” 潘缨缨沉默良久,叹出一口气,道:“其实…微臣在乌桓一役中受了重伤,提刀上马一时半会儿倒也还可与人一战,但彻夜奔袭领兵作战,或是与高手过招长久鏖战怕是再也支持不住了。微臣下半生,说不得只剩空城计一计罢了。二殿下也是顾及微臣心意未决,又恐乌桓趁虚而入,才不曾上奏陛下,替微臣隐瞒下来,除二殿下与微臣外,便只有穆神医知晓。其实当初微臣挡刀救二殿下一命,不过是尽君臣之义,二殿下听闻微臣因伤今后难以生育,便说要娶微臣,微臣为拒绝,才说微臣不为人侧室,也不许妻主纳侍,谁料二殿下一口答应下来…” 厉朝霰听得微微好笑,只道:“将军说了许多,却未曾说不愿意。” 潘缨缨紧咬下唇,片刻总算下定决心,道:“微臣自愿终生不嫁,无需二殿下报恩负责,还望顺仪主子代为转达,相助隐瞒。” 话未说完,眼睫已微微湿了。 厉朝霰不由动容,叹息一声,道:“原是本宫不好,非要逼迫你到这个份上。其实你细想便知道,东宫之位,她已十拿九稳,并不图你手中军权,若单是为恩情,怎舍得动摇到手的储位,只为不负你。昨日之事,固然是遭人算计,怕也是为生米煮成熟饭,让陛下、本宫和将军都不得不妥协罢。” 潘缨缨微微发愣,厉朝霰便好心解释道:“本宫那女儿本宫最了解,生得一张娇娃面孔,却一副九曲心肠,肯为将军做到这份上,想必是爱到极处了。” 潘缨缨的脸腾地爆红起来,仿佛煮熟的螃蟹一般,口中磕磕绊绊道:“那…那、她说只娶我一人…” 厉朝霰压下几乎浮上唇角的笑意,故意叹道:“本宫明白了。眼下情况特殊,本宫会令本宫的贴身宫侍陪潘将军且先回府,三书六礼,本宫备齐后便择吉日送到府上。” 说罢起身要走,却一阵晕眩——一夜未眠,或许着实是太累了。 168 初冬,将雪未雪的天气灰蒙蒙地,厉朝霰虽不似往年怕冷,却也还是早早被凉儿裹上了一袭火狐斗篷,走在去翠保殿的路上,犹是含笑道:“你这小子越发厉害了。眼瞧着你年纪就要到了,本宫还是赶紧挑个好姑娘,把你嫁出去的好。” 凉儿却是丝毫不怕,娇俏脸儿上神色骄横:“奴才才不怕呢。主子如今正是忙的时候,哪里还忙得来奴才的事。” 他说得也不算错,毕竟厉朝霰刚主持完重阳宴,又赶上宛祺被药一事,这事被压了下去,只当是宛祺并未中药,林充容以冲撞厉朝霰为由关到了冷宫里,但搜查并未停止。更何况,还多出了那事… 厉朝霰听了,含笑去点点凉儿,向黄羽道:“瞧这小子,就他一个聪明人儿。” 说话间便是翠保殿,潘顺仪听说厉朝霰来,忙笑盈盈出来迎他,一面挽着厉朝霰向殿内走,一面道:“天儿冷,陛下请我去跑马我都不想去,正盼着你来呢。如今你持凤印,想来是大忙人了,我可怕你不惦着我这老朋友了。” 厉朝霰由着他拉着自己进殿坐了,手掌抚一抚锦枕,目光扫视过殿内。 这是金铃儿去后,他第一次踏入翠保殿,只见殿内一切如旧,仿佛刺杀从未发生过,仿佛下一刻,便会看见那人笑意盈盈,姗姗进来,听见那把清脆如金铃般的嗓音宛转道:哥哥久等,我来晚了。 潘顺仪打量着他神色,小心翼翼道:“人死不能复生,朝霰,你也别太伤心了。” 厉朝霰含了一点薄薄如秋霜的笑意,侧眸看他:“既然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绮彤,你又为何要让人刺杀本宫和宛祺呢?” 169 潘顺仪脸色倏地煞白,磕磕巴巴道:“朝、朝霰,你说什么呢?我…我不小心放了刺客进来,是我不对,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呀,不是我要杀你和宛祺的呀!” 厉朝霰只是笑笑,道:“今日前朝有人奏请立储,提名了本宫的宛祺,但也有人认为,宛祺和宛祾都是夏氏遗嗣,不宜立为储君,宛禟既娶乌桓王子,也不宜立为储君,最合适的,就是你的宛福,出身高贵,又得潘氏支持,名正言顺。” 潘顺仪睁大双眼,道:“所以你怀疑是我?朝霰,我不会…” “那日行刺之时,本宫第一反应就是去救本宫的宛祺,你为何安坐不动,难道不是因为早就知道,她们不是来杀你和宛福的?”厉朝霰淡淡说道,“不要再装了。” 潘顺仪闻言,忽而侧首妩媚一笑,翠玉潋滟,衬托得他容色那般明艳,仿佛绿叶托出的桃李艳花,只有在很少的时候,在他不再装傻充愣、显露出些许本性的时候,才能发觉,他其实生得一副只稍逊于从前的夏皇后和魏顺仪的好相貌。他慢慢直起身子,道:“到底是被你发现了。想来我还是该多素服几日,也不该这么快搬回这儿,该从檀仁殿请大师来诵经超度个四十九天什么的。可是我这翠保殿究竟比不上你的扶玉殿,偏殿的地龙不好使,实在是冷得紧。” 厉朝霰侧眸瞧着他,总算看得明白——潘家这个素来被人以为蠢笨粗直的二郎,其实最最是冰雪聪明,从前夏皇后在时,容不得旁人与他争锋,潘顺仪遮掩不住容貌,便假作这般不成大事的性子,安稳避祸。后来洪熙帝倾心在厉朝霰身上,他便与厉朝霰交好,果然顺利生下皇女,看在他和厉朝霰的情谊份上,洪熙帝对宛福看重也胜于宛禟,有心扶持她做宛祺的臂膀。他终于熬到了今时今日,熬过了夏皇后、魏顺仪和林继后,熬到了他和宛福的出头之日。 他抬手,捋过鬓边的珍珠流苏,仰首道:“我原以为,你惑于你我多年情谊,不会轻易发现我在林氏的刺杀中掺了一手,你竟发现得这样快,想来是对我早有怀疑。” 厉朝霰淡淡一笑,道:“此地是深宫,是最容易移人性情的地方,你在宫中多年也不算顺遂,固然潘老将军和陛下做了交易,用潘家的忠诚护你在宫中的平安,你也不至于多年下来仍旧天真粗直,半点不见圆滑变通。除非,这本就是你的伪装。” 他说着,轻抚珍珠戒指曾在的指根:“原本我并不在意,宫中人人自有生存之道,倘若你的生存之道就是做这般伪装,我何必非要拆穿你。更何况,我以为你不过是为给自己谋个孩子,有个依靠,宫中众君谁不是如此渴望,天下男子又谁不是这般心思,我不愿断你指望。” 潘顺仪轻笑一声,道:“原来这么多年,你都是看我笑话。不过也公平,毕竟我也一直看你笑话,看你患得患失,看你为几个仇人的孩子殚精竭虑,看你和陛下为了个本不存在的孩子,这些年来不曾说过一句交心的话——想来这些年,你虽然得宠,看着陛下时,心里却没有一刻不煎熬,因为就算再得宠,也生不出孩子,我就算不得宠,也有我的宛福,想想就觉得痛快。” 厉朝霰慢慢将指尖拢在掌心,凉凉道:“当初林氏用药使我假孕,你也推波助澜。” 潘顺仪浑不在意地点一点头,道:“不错。你别误会——我倒也并不喜欢陛下,便是有什么年少绮梦,也早死得干净了。夏氏还在时,我棋错一招,让你得了她的心去,便挽回不得了。不过我得不到的,就这般给了你,我也是不甘心的。所以,你同我说起那方子时,我猜出林氏用意,便帮了他一把——伪造脉象的药,你便是在我这儿吃到的,正因为如此,林氏才以为自己已经将手伸进了我的膳房,才有了此次刺杀。” “你当知道,”厉朝霰缓缓道,“铃儿没了,我绝不会原谅你。” 潘顺仪一笑,摊手道:“你又能拿我如何?母亲如今正受器重,陛下依约,必得护我周全。何况我并没有做什么,不过是容许林氏作乱罢了。他是中宫皇后,我如何能抵挡他威势,受他胁迫被他算计,能算什么罪名?若如此也算罪名,厉朝霰,你昔日曾为夏氏走狗,所做之事怕是不强于我,还是该你先认罪伏法才是。” 厉朝霰微微点头,旋即笑道:“你说得不错,只不过你忘了一件事——你那侄子潘缨缨,即将是我女宛祺的正君了。” 170 潘顺仪脸色忽地一变,道:“潘缨缨?那个狗熊似的丑八怪?他都多大年纪了,不是受了重伤?你果然够狠心,为了赢我,竟让自己女儿娶一个不能生育的男人?” 厉朝霰已然从容起身,由着凉儿重为他披上火狐斗篷,抬手理顺系带处的玛瑙珠络:“今日本宫来,是在圣旨下之前,最后见你一面——我在西南烟瘴之地,为宛福选定了一块封地,不日宛祺册封太女,宛福虽还年幼,但陛下恩重,也破例赐封,便封宛福为,夔郡王。” “郡王?夔郡?”潘顺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伸手来抓厉朝霰的斗篷,“宛福是陛下亲生女儿,年满十六必封亲王,怎能只封区区郡王?夔郡,夔郡是山岭苦寒之地,宛福怎能去那样的地方?” 他死死拽住厉朝霰,尖声道:“我不信,我不信,你怎能说服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潘缨缨不能生,宛祺娶了他,陛下怎会愿意册封他为太女?” “为何?”厉朝霰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他手掌平展,一寸寸抚过那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绣着的祥云麒麟,“因为本宫已有身孕,陛下欣喜非常。缨缨不能生又如何,本宫还有别的孩子,皇位可以传给宛祾,也可以从宛祾的孩子中挑好的过继,又或者,传给本宫腹中的孩子。” 潘顺仪睁大了双眼,瞪着厉朝霰的腹部:“你有孕了?你…你不是不能生吗?” 他目眦欲裂,眼中迸出红丝,状似癫狂:“不可能…不可能……若你能生…我还有什么地方胜过你?” 厉朝霰只是挥开他的手,淡淡道:“潘顺仪,我念在昔年情谊,留你一条生路,好自为之罢。” 潘顺仪忽而大笑,道:“怀了又怎样,你以为就能生下来?生下来就一定是女儿么?我咒你,厉朝霰,我咒你,咒你父…” 凉儿眼疾手快,一耳光抽在潘顺仪脸上,将他打得跌落在地,还要再打,却被厉朝霰抬手止住,只道:“你尽可以说,只是你要记得,你对我女儿下了杀手,我便再没有理由手下留情。夔郡天高路远,宛福就藩途中难免有个三长两短,你说,是不是?若你再兴风作浪,我必斩草除根。” 潘顺仪脸色青白,死死咬住嘴唇,血液流至下颌,厉朝霰看也不看他,说罢便转身翩翩离去,身后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封殿。” 171 潘顺仪被封禁于翠保殿中,对外只说是病了,然而不多时,厉朝霰吩咐守在翠保殿的人便来回报说他疯了。潘老将军素来疼爱这个儿子,纵然知道他是走了邪路,也难免一夜苍老,宛福更是去御前长跪求情,洪熙帝只是不见,还是宛祺前去劝解,宛福愧疚万分,道:“宛福自知比不得长姐,原是父君糊涂,竟做出这等事来,如今却又要长姐来宽慰宛福。宛福不情之请,但求将父君接去封地奉养,还望长姐劝说母皇。” 如此,洪熙帝便赐潘顺仪一个夔郡太后的名号,将他父女配去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宛祺同厉朝霰说起此事时,厉朝霰只拿了片新鲜酸橙吃着,淡淡道:“他也未必就是疯了,不过就算他没疯,也算他服了这个软,只求从我手中乞命。既如此,我也不为难他了。至于宛福…” “宛福到底是祺儿手足,来日或能为祺儿臂膀。若有异心,再料理不迟,祺儿自有计较。”说着莞尔一笑,“缨缨之事,劳累了父君,祺儿十分过意不去。父君养育祺儿多年,祺儿若没有一二本事,岂不是辜负父君。不必事事要父君劳心的。父君只管好好养着,给祺儿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妹妹就是了。” 厉朝霰不自觉抚上腹部,垂首微笑。他于三十过半的高龄怀上初胎,洪熙帝欢喜之余更是万分小心,请了穆良专职照顾,穆良为他诊过脉象平稳,不由得感叹:“若是林继后知道,是他为降低你膝下皇嗣地位、催宫中众君衰老的药为你坐下了这一胎,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 厉朝霰只淡淡笑笑,望向檀仁殿方向:“我倒希望,他如今已不在乎了。” 眼看着便是洪熙帝的生辰,今岁厉朝霰有喜,洪熙帝格外高兴,御笔一挥,册封二皇女宛祺为东宫太女,赐镇远将军潘氏为太女正君,又一想,年初之时,一品以上可掌凤印的宫君还有四位,如今便只剩下厉朝霰一个了,皇后如今又已基本出家,便干脆改制后宫,将洪熙六年增添的后宫员制又减了回去,又将一品顺仪改称贵仪,抬高厉朝霰这位太女养父的身份。 厉朝霰有孕在身,不好操持立太女君的大礼,便是请了甘太后出山,甘太后原本还期盼着太女君本人能帮衬一二,见到潘缨缨后才想起来宛祺要娶的这位是什么人物,来探望有孕的厉朝霰时,不由得叹道:“倒是个不多见的好孩子,只是行兵布阵一把好手,宫务上头一窍不通,将来做了皇后,可怎么好呢。” 厉朝霰笑道:“替他养几个得用的宫人也就是了。再说了,祺儿的后宫里怕是没什么人,想来不难管的。” 甘太后想想,拨一拨佛珠道:“阿弥陀佛,哀家还是多念几遍经,保佑你腹中孩子,再求几个皇太孙女是正经。” 愁罢也还是笑。 想来扶玉殿送礼攀附的人颇多,不过厉朝霰肯见的很少,除了应氏、阿抚、莫庭兰等人,便是难得上门的成尚宫。 成尚宫送了厉朝霰一枚翡翠送子观音的悬佩,说是挂在床头可镇百邪,厉朝霰即刻便教人挂上了,又怕这悬佩耗费她太多资财,命人挑了许多赏赐回赠。成尚宫大大方方接了赏赐,告诉厉朝霰,她实在年迈,干不动春恩司尚宫的活儿了,此次前来是辞行的。 厉朝霰还要挽留,成尚宫则揶揄道:“眼看着贵仪主子您是专房之宠了,东宫里更只有一位男主子,想我春恩司,曾也是个肥差,如今是要倒闭了。我这回来,也是托贵仪主子照顾我那些个干女儿,春恩司没了,也给她们寻些去处。” 厉朝霰微微赧然,成尚宫又温声道:“不急。贵仪主子如今有孕,不该耗费精神。且我老婆子也算看着贵仪主子一路过来,总要等到小主子降生,讨个彩头再走。” 172 秋日,厉朝霰安安稳稳产下一子,是为洪熙帝第五子,虽是皇子,洪熙帝却十分欣喜,依照皇女字辈,取名“宛祎”,那孩子生得极好,相貌艳俊,像极了他的母皇,洪熙帝几是爱不释手,固然穆良私下与厉朝霰说过,宛祎恐怕是他此生唯一的孩子了,厉朝霰也并未觉得遗憾。 产后疲惫,洪熙帝吻过厉朝霰额头后,他便又昏昏睡去。 睡梦中,仿佛又是洪熙四年,他在未央宫门下抬首,望见她耀眼的笑容;夏皇后诞下梓珍,全然不见失望地疼爱地望向梓珍熟睡的小脸,目光仿佛和柳莺哥临死之前看向宛祺的并无什么不同,和他如今看着宛祎的目光也无什么不同;他仿佛看见潘顺仪还是充容时,沐浴在洪熙帝宠爱中光彩照人的面孔,看见他封修华后仍然天真粗莽的样子,看见他失宠又被夏皇后排挤时无措的泪水,又看见他挽着自己时的笑脸,看见他抚着自己腹部的满足;看见失去孩子之后痛苦万分痛哭不止的魏顺仪,他的面容和自己决心将假孕做成小产之后的悲泣面容叠在一起;他也看见林继后提及兄长时眼中雪亮的恨,那是他自己的眼中也曾有过的毒火。 他看见夏皇后沉没在雪水之中的明艳面庞,看见柳莺哥苍白失血的清秀小脸,看见魏顺仪红烛高照下的清艳面容,看见殿门将闭之时潘顺仪绝望扭曲的脸,看见林继后抓起银剪之时脸上决然的神彩。 他也看见宛祺可爱面容上一闪而过的阴鸷,看见她跪在含章殿发愿只娶潘缨缨一人时的坚毅,看见梓珍决然离去的背影,也看见阿萝抱着女儿含笑向他走来,看见宛祾向他一笑,长成霁月清风一般的女郎。 “朝霰。” 他听见有人唤他,抬起头来,看见洪熙帝从烟霞之中降临,含笑牵住他的手,她垂首温柔地吻他,他唇齿间便俱是萦绕不去的梅花香气,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是他耗费半生,才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珍宝。 “哇——” 忽听一声啼哭,厉朝霰睁开眼,只见不远处的婴儿床中,小小的宛祎踢动着肉乎乎的小手小脚,他想要起身,手中却是一动,他抬眸,看见随手合上奏章、松开他的手起身向宛祎走去的她,她那般自然地抱起宛祎,有些笨拙地柔声哄慰: “睡罢…睡罢。” 然而就这样,厉朝霰和宛祎便都带着微微的笑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霜天晓角》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完结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完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