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传》 简介 魏晋风度,虽千载而悠悠;五胡乱华,哀平生尤兴叹。择其间一十七年历史,道尽天南地北,悲欢离合。不争霸、不猥琐、非学院、不种田,情之所至,且燃一抹人性的花火。 后记 长久以来,对魏晋南北朝的历史,特别是五胡乱华这一段极感兴趣。套用狄更斯的话: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汉家儿郎,鲜卑子弟,氐羌雄杰,你方唱罢我登场,每一个都用尽全身力气,在淹没于历史长河之前,燃烧自己。 魏晋的风度,不为流年所老去;个性的张扬,演绎出天然的传奇。我读这段历史,真的觉得是在看一幕幕唯美的舞台剧,鲜血与黑暗、华丽与夸张,不加一丝雕饰,用最直接的方式,狠狠地砸开心房。 进行创作的念头伴随了我很多年,但一直被懒惰这个朋友保护得太好。感谢这段历史给予我的震撼,让我终究提起了笔,试着去回馈它。 这是我的第一次,勇敢和决心是我的武器,发射出来的,却是仓猝与混乱。我写作的方式大约与别人有些不同,甚至没有大纲。简单来说,没怎么想好就动笔了。对此我有自己的解释:感性的散漫总好过理性的懒惰。也许这样也对,生命中总有人歌唱,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好罢,我承认我有些恶趣味,慕容冲姊弟的故事怎么看都是不可多得的写作素材:天生贵胄到亡国娈童,凄美的姐弟同命。骄傲、**、尊严、不甘、隐忍、挣扎、迷惘、疯狂、绝世容颜、飞蛾扑火。。。每一个字眼都催促着我,任意挥霍我的心、我的笔!于是,一切开始了。 畸形的写作方式迫使我遍查有关慕容冲的史料,催生了小说的男主角段随。这其实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在《资治通鉴》里出现过两次,只寥寥数笔。历史上段随接过了慕容冲灿烂人生花火的最后一抹,然后轻描淡写地将之抛在地上,踩了两脚。这听起来实在太过冷漠且悲伤,因此我将他设定为穿越人士,热热闹闹地舒展下人性。 小说提到了《天龙八部》,我偏爱陈世骧先生对这部著作的八字评语: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笔力不足,不妨碍笔者向其致敬:段随冤,从头到尾都很冤,与慕容姊弟、小晴儿、谢道韫的情感纠葛更是孽够了;慕容垂冤,隐忍半世,最爱的妻子与最好的儿子因他而没;苻坚冤,糊里糊涂地丢了家国性命;甚至讨厌鬼慕容麟也很冤,母子卑微,得不到父兄关爱。其他诸如可足浑氏、王猛、桓温、谢安、刘牢之、苻锦、杨定,乃至段元妃姊妹等等,观史书所载,人生轨迹无不应着“因果循环,众生皆苦”的佛理。呜呼哀哉! 本应再多费些笔墨写这篇后记,想起友人尝言:作者的心,读者不应该全懂。反过来说,就是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深以为然,停笔于此,不再累述我的心。 感谢赫连勃勃大王、火焰塔、南冠子、迅发等几位作者,拜读他们的大作给了我太多灵感与启发。感谢燃去时光的一支又一支卷烟!感谢百度! 最后感谢读者的厚爱,你们的陪伴让我度过许多个痛苦的长夜。 是为跋。 2017年3月3日 第一章 怪人 东晋太和四年(前燕建熙十年),正是十月的日头,正午时分烈阳当空,半边天却灰蒙蒙的。呼啦啦一阵旋风袭来,呱噪声不断。瞧清楚了,原来这遮住了大半边天空的竟是不计其数的黑鸦,也不知是被劲风吹动了阵群,还是这帮畜生太多以至于带起了这等风势。 这是燕国的襄邑地界,广袤的平原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首,断矛破盾散落的到处都是。一面黑色大旗倒在地上,风猎猎吹过,卷起来几个大字,依稀可以看出是“平北将军桓”的字样。那是东晋大权臣桓温的帅旗,如今跌落在尘埃里,残破不堪。 四月里桓温自姑孰出发,这是他的第三次北伐,前期凯歌高奏,兵进枋头,都快打到燕国都城邺城了。本欲挟此贪天之功,回建康便可一逞平生之愿,代晋而立。甚至帅旗都用上了黑色,无他,水德尚黑,正可取代大晋的金德。 结果燕国皇室慕容家不世出的战争天才慕容垂派自己的弟弟慕容德断了晋军的粮道,桓温不得已退兵。可慕容兄弟哪容得桓温轻易离去?从枋头到襄邑,七百里路下来,计谋不断,投毒、谣言、骚扰…晋军以步兵为主,到了这里已经筋疲力尽,又饿着肚子;燕军却是清一色精骑,一路尾随,以逸待劳。 慕容垂主力八千精骑与返师的慕容德部四千轻骑前后夹击,桓温大败。一战之下,三万晋军勇士葬身此处。劲风泠冽,天地似乎也在呜咽,哭拜这些汉家忠勇之魂。 一队燕军自东边走来,三两个走在一处,正在打扫战场。突然之间,一个燕军跳了起来,口中叫道:“这里有个活的!”余众闻言纷纷上前,举刀挺矛,当先一个看样子是个小军头,嚷嚷道:“一刀砍了那晋狗脑袋就是,慌个什么?” 先前那个叫喊的燕军小卒子咽了下口水,结结巴巴地道:“这人生得奇怪,穿着也不是晋军打扮。”众人围上来看时,却见道边坑中半坐起一人,既无发髻,也不是鲜卑人的辫发,头发就只贴着头皮薄薄一层。穿的衣服也着实稀奇,不是晋人袍服,更非晋军衣甲,像是上下短打,从未见过的样式。 这人双眼有些发直,众人对其大呼小叫,他倒也不惊恐发慌,只是呆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那军头想了下,说道:“却叫上官来看。”于是便有人骑马去了。 过不多时,数骑疾驰而来,当先一骑上坐着的人约莫是个将官的模样。这将官凑近看了一下,说道:“倒真是有些古怪,且绑起来,交给大王发落”。他嘴里的大王,便是这次燕国大捷的缔造者,燕军的指挥官,吴王慕容垂。其人战功赫赫,在军中国内皆是威名远播,极具声望。 。。。。。。 列位看官,你想的没错,这奇怪的人是个穿越人士。他名字叫作段随,江南一座小城人士,穿越之前就读南京的一所高校,年方十八。 这哥们是个富二代,自小锦衣玉食,念书大约是不怎么样的,强身健体、摆酷臭美倒是相当积极。 段随的老爸可能真是有钱有狠了,又想起自己小时候老是被人嘲笑成绩不好,以至于绝少女同学跟自己来往,好大一块心病。于是吹嘘自己儿子学超他人成了其人生一大爱好。 怎么证明儿子牛逼?简单,上重点大学啊。考不上?没事,要不认捐一个食堂?不行?那捐个图书馆,文化点?还不行?那,您看,一个食堂加一个图书馆怎么样?。。。得,录取了。 今天段随难得跑去他老爸捐的图书馆里“看书”,不出意料想必是被某位莘莘学子刻苦学习的认真劲所感动,跟着进来的。当然这学子多半是个女孩子,样貌必定不差的那种。 然后。。。嗯,然后段随就穿越了。 是的,他穿越了!段大公子迄今为止没想通自己的手为什么那么贱,挑中了那本躺在书架角落里,极其破旧、甚至落满了灰的书册,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的逼格实在太高。 话说看到封面上《资治通鉴》四个字时,段随还是知道这是本什么书的。他随手翻开一页,眼光立刻从莘莘学子身上移到了书页上:似乎有两个字特别耀眼,嗯?“段随”!怪了,这书里竟有我的名字?为什么周边的文字都那么模糊,拭了两遍眼睛还是看不清楚?不对!我的名字好像在发光?哎哟不错噢,我也发光了。。。 段随的穿越终究和一般人有些不一样,上天似乎也比较钟爱这个穿越者,试图让他弄的更明白些,于是穿越用时不免长了些。段随保持着之前的姿态,雕塑般凝固不动,身周闪出光带,像美国大片里的闪电侠般整个人如风后退。或者反过来说罢,一幕幕场景诡异地在段随眼前快进过去。。。 有火枪大炮轰鸣;有辫子戏,一闪而过;有清清爽爽的才子佳人;时间倒退到唐朝的那一刻,段随居然看出来那是天可汗的时代, 因为有人开口说了句:“我,李世民。。。”时间再度定格下来的时候,段随就到了目前身处的坑里。 尸山血海没能把段随这现代人吓着,也许是因为穿来这一路相似的场景看的多了,也许他正忙着发呆,也许他读过的十几本穿越小说终归起到了些镇静剂的作用。。。 “明白了,我穿越了!可他妈的这是为什么啊!”手上,没有了那本破书。 。。。。。。 那将官说完,几个燕卒跨上一步,大伙儿一齐出手,一把将段随拉了起来,站在那里。 大约是自小营养良好,又酷爱运动,段随个子不小,一八几的身高,且颇有些肌肉的样子。这时被众人一拉而起,倒是把几个燕军吓了一跳:好一条雄壮的汉子。须知两晋之时,战乱频繁,人民生活困苦,还真没几个像段随这般高大的。 众人不敢怠慢,将段随捆缚起来,扔上一匹战马,一溜烟去了。 过不多久,前方人马喧哗,想是到了地头。众人跳下马来,几个燕卒跟在那将官身后,推推搡搡的把段随往前面赶。 只见不远处有一人屹立如山,约莫四十岁上下年纪,身量也高,极有气度的样子,身后站了一堆披盔带甲的武将。走近看时,此人眉目疏朗,颌下一部美髯,着一身玄盔玄甲,端的一派大将风度。 不消说,这人便是十三岁就做了先锋官,勇冠三军的大燕吴王慕容垂了。如今枋头大捷,看起来气势更盛。慕容垂的兄弟范阳王慕容德站在边上,其人比慕容垂更高更瘦,额头上隆起个半月形重纹,甚是奇特。 第二章 桃源 段随的眉目随他妈,生得倒也清秀,现代人的皮肤跟这些久经风霜的鲜卑胡人比起来,那是好到天上去了,加上他身形高大,一眼望去,端的是副好皮囊。纵然段随发型衣饰奇怪,身手被缚,慕容垂瞅了一眼,还是暗暗道了声:“好相貌!” 那将官趋身向前,拱手报道:“大王,便是这人。”慕容垂早得了通报,知道抓了个怪人,这时候便朗声说道:“小郎君貌相好生奇怪,瞧着不似晋人啊?你且说清楚,姓甚名谁,怎生会待在这杀戮之地?”他心情正好,说话倒也客气。边上诸军将对着段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话说一般人碰到目前这个情况,多半已经哭天喊地不知所措了,段随的表现可好多了。这哥们自小就是有名的神经大条,虽然现场尸首遍野犹如地狱一般,又面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军人,却仿佛都刺激不到他的大脑。说白了,一路穿越过来时,相似的场景段随实在是看多了几回。 其实段随一向有些光棍脾气,想明白自己真的穿越了的事实,便已经认命,开始考虑接下去怎么应付了。 段随念书一般般,倒不代表他智商情商有问题,好歹哥也是花丛中来,商海里老跟着爹去的不是。 刚才横在马上,一路驰来时,段随灵台平静,那些穿越小说里教科书般的情节哗哗地闪过脑海。慕容垂这个问话,没说的,原本就是段随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最重要的,段随心态极好,老子莫名其妙地穿越过来,按常理说总有些主角光环罢。 段随直了直腰,捆缚得甚紧,又颠簸了一阵,感觉老大不舒服。他扭了扭脖子,作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道:“这位大王,小子,小子有礼了。我名叫段随,本是,哎哟。。。”似乎扯到了脖子,段随脸上一阵扭曲。众人见他虚头巴脑的样子,讲话又忒结巴,一阵哄笑起来。慕容垂与慕容德对望一眼,也是暗暗好笑。 慕容垂缓缓道:“来人,替他松绑。段随,你且好好说来,我没时间与你磨蹭。”慕容垂刚打了胜仗,心情甚好,自身武力惊人,周围又大军环伺,倒是不怕面前这小子暴起伤人。段随装束实在奇怪,弄的慕容垂好奇心大起。 后边有人上来,一刀割断了绳索。段随不敢怠慢,拱手作了个揖,口道:“小子段随。。。”他娓娓道来,众人听得大感有趣。 原来段随言道,自己祖上为避汉时黄巾之乱,率妻子邑人避入一处无名溪谷。这里与世隔绝,温泉遍布,终年春暖花开,于是定居下来。谷里无兵祸,无争执,只有桃花纷纷。谷中不知岁月,也无人进出。说到这里,段随脸色微雯,似乎陶醉记忆之中。 如果这时候陶公渊明在旁,非得吹胡子瞪眼睛告这小子侵权不可,再不济也得索赔个五六斗米。不过话说回来,作为一个鄙视盗版的人,段随的版本确实是有创新的——你老陶是讲的秦朝罢,我这可是汉末的事情了。怎么着?不服?你咬我啊! 事实上,老陶这时候还真在,年方四岁,正在柴桑某处掏鱼摸虾,不亦乐乎。 说明一下,段随编这个故事还是花了心思的。他穿越而来时,明确知道自己是到了隋唐之前的朝代,加上没有看到最熟悉的三国场景,虽然搞不大清楚到底身处哪个时代,也晓得是在三国与隋唐之间。那么自己的故事编在汉末总没错罢。 段随继续。 不想数月前风云突变,谷中突然洪水滔天。段随扒住一截残木,幸喜逃得性命,只是家园尽去,亲人也再无所踪。说到此处,段随脸现悲戚之色,可惜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现场也没眼药水之类的道具,只好作罢。 段随命不好,出谷之后又撞上一路军马,给当场捕获。那路军马见段随奇装异服,疑是探子,故而将他押在军中。 最惨的是,段随还碰到军痞酒后闹事,生生给剃了头发。这一点段随编的不错,古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的奇特服饰好说,毕竟与世隔绝两百年,说他穿的是失传了的旧时衣式,这也讲得通;头发可不能无缘无故剃去,自古以来那都是不孝的行为。 段随随军一路至此,眼看对方大军袭来,他算是见机得早,寻个机会偷偷奔往道边,找了个窄坑倒地装死,逃得一劫。 说完这些,段随长吁了一口气,看众人眼色并无太多怀疑,不禁有些洋洋自得。话说在段随心里,这番演说可谓逻辑清晰,极尽严密。比如刚才有人插嘴问那溪谷何在,段随便推说自小只在谷中生活,从未出来过,后来随波逐流,又行军数月,如何还能知道故居所在? 段随心里想着山洪暴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却不知道这里所处华北平原南端,一马平川,就算有些许小山小谷,哪里有可能发生大规模山洪?何况此时已是深秋,根本不是雨季。 好巧不巧,桓温南来之时,欲以舟兵进击,以存军士之力气,省粮草转运之困苦。故而大肆开辟水道,挖开了巨野泽以通汶水、清水乃至黄河。 燕军众人,自慕容垂兄弟以下,个个都是想这小小溪谷莫不是被巨野泽的滔天大水误伤了罢。这厮倒也命大,大水都淹不死他,然后多半是被挖河的晋军给抓了。 段随的说辞其实还有不少破绽。比如乱军之中装死其实是件极难的事情,燕国铁骑冲阵之时,哪有人能随意躺倒装死,早给马匹或是乱军践踏而亡。总算他穿越而来时,落点极佳,坐在个窄坑之中,这里绝无马匹踏入,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此外段随也不算太傻,历史知识虽然般般,常识总还是有的,晓得古代打仗基本旷日持久。因此他说这变故发生在数月之前,倒是让他赌对了,晋军确实在起兵之初就挖开了巨野泽。前前后后加起来,这惨不忍睹的谎话,居然就这么过关了。 慕容垂盯着段随看了半饷,面无表情,一语不发。段随有些心虚起来,良久听到慕容垂叹了一声:“嘿嘿,好一个世外桃源,有趣,有趣。” 慕容垂何等人物,一世雄杰耳!若是平日,说不得一番手段,非让段随老实交待不可,不过今日有些个变数。 话说回来,这个时代像段随这般,如此境遇下还能冷静沉着,面不改色哈吹一气的实在不多,非真名士不可(最后这句怕是段随自己心里说的)。 确实,这故事一般人可编不来,老陶是有水平的,智商低点的燕军士卒听得津津有味:“先汉人士,举止穿着,自有一番别趣。”“就是发式太难看了些。。。” 慕容垂嘴里说着世外桃源,突然就心不在焉起来。 也许该怪慕容垂的老爹、前燕的开国太祖、文明皇帝慕容皝,在世时太过宠爱慕容垂,引得其他儿子不满。到了慕容垂的兄长景昭帝慕容俊继位,便对慕容垂诸多猜忌不满,日子从此不好过了。现在的燕国皇帝是慕容俊的儿子慕容暐,加上朝中掌权的太后可足浑氏与太傅慕容评,没一个看慕容垂顺眼的。 最可恨的是那臭婆娘可足浑氏,是她害死了我的段儿!慕容垂恨恨地想着。 结发妻子大段妃的影子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那个高傲刚烈,至死不渝的女子啊,那个他慕容垂的一生所爱,只因不愿巴结可足浑氏,竟尔被那婆娘构陷入狱,折磨而死。若是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然携着段儿,千山万水也要找到我们自己的世外桃源。这江山俗尘,关我甚事! 慕容垂的好心情就这么沉下去了。他想到自己的侄儿、大燕国的皇帝慕容暐,被桓温打得直欲迁都,万般无奈下将兵权交给自己时闪烁的眼神;然后眼前冒出来一张阴险的老脸,那是太傅、上庸王慕容评;最后是可足浑氏,害死段儿时她是皇后,现在要叫她太后了呢! 这一次的大捷能让皇帝对自己放心了么?慕容垂没有答案。 “禀告大王,”一骑远远奔来,叫喊声打断了慕容垂的思绪。马上骑士一跃而下,拱手道:“奉皇帝命,中山王殿下前来犒军,车驾已到军前!” 凤皇?犒军?慕容垂面色又沉了一分。抬眼看去,慕容德也是眼色一变。 中山王慕容冲,皇帝的嫡亲弟弟,太后可足浑氏最宠爱的心头肉,皇族里最骄傲的凤凰,他来了!仗才打完,全胜的消息恐怕还没传到邺都,慕容冲就已经未卜先知地来犒军了。 皇上应该还不知晓战果,那是派凤皇(慕容冲小字)决战之前来个犒军,以振士气?这想法慕容垂自己也觉得好笑,何必自欺欺人呢。十余日来燕军紧紧咬着晋军,马不离鞍,人不卸甲,打得就是个随机应变,绝无按部就班的可能。难道决战之前还停下来海吃胡喝一通?晋军早跑远了。 作战方案早已经报到邺城,慕容评那老狗贪财滥权,可也是打老了仗的,没有不懂的道理。唯一的解释就是慕容冲早就上路了,一待战事结束就来个犒军的把戏,真是一刻钟都不能等啊,要的是我手中的兵权罢。慕容垂觉得牙齿发冷,罢了,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娃娃,我也这么担心么? “走,去看看!既然凤皇来了,玄明(慕容德表字),咱们当叔叔的自当照应一下!”慕容垂跳上了马,大手一挥,将军们随后跟上。 领着段随过来的将官叫了声:“大王,这人。。。”慕容垂没有回头,“带上!” 第三章 悉罗 那将官牵了匹马向段随走了过去,倒没有再绑段随的意思,只将缰绳递给他,问道:“会骑马么?” 段随笑了笑,“只骑过牛。”他倒是警醒异常,一个从封闭溪谷里出来的人,哪里去找马骑?可惜段随聪敏的表现似乎没什么大用,那将官压根没有试探的意思,晒笑道:“爬上去,当牛骑好了。” 段随深恨自己狗屁心思太多,后世的他,马场去的不少,骑艺不差,这会儿却不得不卖力表演自己的骑牛术。那将官倒是好心,减慢了速度,与段随并辔前行。 那将官方面大耳,眼睛不大,苍髯如戟。身材不高却极是敦厚,肌肉鼓起,关节巨大,应该是个力气很大的主。棒子脸,段随暗暗念了一句。 段随陪着笑,搭讪道:“不知将军高姓大名?”那将官大声道:“某家悉罗腾,吴王殿下帐下,大燕尚书郎是也!”此人的声音好大,听得段随差点笑出声来,你妹的演大戏呢,跟十一频道那些个大花脸的唱腔一个模子出来的。 段随心想尚书郎应该是个文官吧,怎么这人扮相却完完全全是个武夫,批着一件两裆重铠,不过说话举止还算温和。他可不知道这悉罗腾乃是个大大能干的人物。 悉罗腾本是鲜卑豪帅,相当于某个小部落的酋长,从小聪颖好学,偏生又力大无穷,称得上文武双全。他努力做事,文职做到了尚书郎的位置,一身武勇却没地方发挥。这次为了抵抗晋军攻势,一向被朝廷排挤的吴王慕容垂临危受命,担任了南讨大都督,素闻悉罗腾的英勇,就征召其为将,一同出征。 结果悉罗腾不负众望,在晋军一路凯歌,气势正盛的情况下,先是生擒了带路的叛将段思,然后又亲手击斩晋军大将李述。由是晋军士气大降,被迫与燕军沿黄河对峙。最后拖到秋旱到来,水位下降,晋军最大的依仗——舟船没了用处,于是粮道被断,由胜转负。 可以说,悉罗腾是整个战役相当关键的人物。相交数月,悉罗腾感激慕容垂的知遇之恩,也钦佩慕容垂的为人及战功,虽然知道皇帝不喜吴王,仍然以吴王心腹自居。所以刚才回答段随时,悉罗腾还特别指出自己乃“吴王帐下”,可惜听在段随的耳里,说了和没说实在没太大区别。 一路骑行,段随言自己初涉尘世,毫无所知,絮絮叨叨问了一打问题。悉罗腾一一作答,倒是好耐心。段随再看悉罗腾时,好感增加了不少,嗯,长的还说的过去的棒子脸。 段随终于得知,原来悉罗腾他们是大燕的军队,被打得惨败的则是南来的晋朝军队。燕军主帅就是刚才那个大王,叫作慕容垂,边上那个高个瘦子是他兄弟慕容德。目前所处位置是在黄河以南的襄邑地界,离黄河有些距离(黄河改道频繁,魏晋时期的黄河与现在相比要靠北得多)。 哦,那多半是在前世的河南省地界吧。段随暗暗想着。 悉罗腾告诉段随,汉朝在黄巾大乱之后不久就陷入了混乱。后来曹魏代汉,跟南边的蜀汉国,吴国打得昏天暗地,可谁也没把谁揍趴下。这段历史段随自然是知道的,可他装作不知,不住点头,认真听讲的样子让悉罗腾很是满意。 然后晋国又代了魏国,最后一统了天下。现在晋国已经被赶到南边去了,都城是大江左边的建康城。北边的天下眼下是大燕国坐着,不过西边还有个秦国,西北有个凉国,大燕国的背后还有个小小的代国。 段随些许历史知识还是有的,听到这里,晓得眼下是东晋时期了。建康城,那不就是南京城吗?嗯,得找个机会跑建康城去。北方这会儿正闹着五胡乱华呢,可不是久留之地! 悉罗腾又告诉段随现下是大燕建熙十年,联想起慕容垂的姓氏,熟读《天龙八部》的段随约莫记起北方的十六国里头确实有叫燕国的。嗯,慕容复念念不忘,要复的就是这个燕国罢。 五胡十六国时期中国北方实在是乱成一锅粥。前燕、后燕、西燕、南燕。。。一个鲜卑慕容家就搞出这么多花样。 段随的历史知识实在稀松平常,否则当能知道慕容垂是谁,此人绝对称得上是这时代的一个传奇。 好在无知者无所谓。这会儿段随有些胸闷,原来躺满了战场的尸首都是晋朝的军队啊——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汉族穿越者,他的立场自然而然地偏向晋人一方。 论坛上那些坑子真是害人不浅!在段随印象里,古代胡人都是长得高鼻深目,金发白肤,类似**子的形象。现在看来,这些鲜卑人多半是棒子脸,肤色也不白,金毛更是少之又少。 咦?看不出这悉罗腾倒是一头卷发,发色腊黄,毛毛糙糙的。。。段随乱哄哄的脑袋里闪过三个字:杀马特。 晋人燕人,其实光从长相上来看,差别并不大。但这会儿段随搞清楚了谁是谁,便觉得双方似乎真有几分不同。 身陷敌营啊!段随挺了挺胸,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一些,右手丢开勒水缰,在空中虚虚一握,便仿佛有了几分苏武持节的味道。 正分神间,斜刺里闯出一骑,马上骑士骂骂咧咧,说得不清不楚,估摸着是鲜卑土语。段随愕然,那人却不依不饶,手上马鞭扬了起来。悉罗腾骑在右边,瞪了那人一眼,那人遂放下鞭子,加速而去,远远地还叫了一声:“晋狗!”却是一句汉话。 怒了!我真的怒了!段随这么想着,就听到了悉罗腾的声音:“你马头别过去了,挡了他的道。你骑马不行,还单手持缰?怨不得人家骂你。” 靠!不就是挡了道吗,王八蛋。我就爱单脱手,我就挡你的道,怎么样嘛!段随有些恨恨然。不过右手还是收了回来,双手驭缰。 开玩笑,哥可是能屈能伸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我们要坚持民族大团结。段随这么想着,又给自己能屈能伸的本领加了两分。 说到底,后世的段随可不是个“皇汉”主义者,至多算个油滑的愤青。记得有个姓佟的少数民族美女演员,那可是长期占据了段随那台手提电脑的屏幕啊! **的平原上,一面旗帜将自己只剩半截的旗杆斜斜插入大地母亲的深处。疾风卷起一抹惨淡的白色,有一个字在飘扬,晋。 刺鼻的血腥味提醒着段随,这是华丽的血时代! 第四章 凤皇 地平线上旌旗招展,骏马嘶吼,轰隆隆的马蹄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响。那是慕容冲的马队,不过数百骑,却都是高头大马,马上的骑士也是个个身材魁梧。人马皆披重甲,声势浩大。排好方阵的重骑兵队伍呼啸而来,仿佛一个咆哮怒奔的钢铁巨兽。 队伍正中,八面青色大棋环伺之下,一个金盔金甲的骑士端坐在一匹白马之上。极神骏的一匹马,周身上下找不出一根杂色毛发,好似移动着的白色祥云。仿佛在呼应它主人的高贵,白马缓缓踏步而来,步步生烟,如载着天神下凡。 马上之人身形不大,面相更是稚嫩,可这真是一张俊美到极致的脸。肤色莹白如玉,双眸深深的凹进去,如同挂在苍穹上的两颗星星,眼神清澈却锐利。这时候阳光高高洒落在他身上,纯金的盔甲闪闪发光,仿佛是他的身躯正在流离出丝丝耀眼的金色光芒。 这就是大燕的中山王,皇族里名副其实的凤凰儿,官拜大司马,小字凤皇的慕容冲。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连他的坐骑都是俾倪天下的神气。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出场,怎不叫人目眩神迷?可惜这里没有摇旗呐喊的疯狂少女,或者依依不舍的师奶粉丝团,有的只是粗豪的军人和段随。 军人们见怪不怪,至于段随——“小屁孩!装什么十三啊。”这是段随的评语。好罢,我承认段随没有嫉妒,绝对没有。 两边人马已近。慕容垂右手微抬,哗哗哗哗,后面的军将心领神会,纷纷下马。段随的自觉程度差了点,动作不免慢了半拍——可能是一拍半也说不定,因为别人都是前下式,脱了马镫直接跳了下来,深受天朝古装片影响的段哥儿则采用了最正统的方式,左脚踩镫,右脚一个大回旋。。。 悉罗腾职位不低,所以两个人的位置还甚是靠前,这下段随的动作便显得特别突兀。当老大慕容垂也终于跳下马来时,段随居然还保持着双手把住马鞍,左脚踩马镫,右脚刚踩到地的状态。 对面自慕容冲以下,明明看到慕容垂等都已下马,却都端坐马上,毫无动作。于是高高在上的慕容冲便看到对面有个个子很大,穿得奇奇怪怪的白脸小子居然比慕容垂还大牌,整个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很多年后,慕容冲还能清晰地记起这一幕,这是段随给他的第一个印象。 慕容垂也看到了段随的动作,不禁有些好笑,真是个不谙世事的混小子! 慕容垂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姿态,心里却在骂慕容冲太过狂傲。好歹我和玄明是你叔叔好不好,又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我们下马多时,你却毫无反应? 慕容垂不说话,且看慕容冲怎么反应,感觉自己已经被扫了面子,再主动搭讪未免太说不过去。看看身周自己的几个儿子,个个也都面现怒意。慕容德一向性子清淡,这时还未现愠色。 慕容冲俊美的面孔仍然无甚表情,只听他淡淡地说了声:“五叔(慕容垂),七叔(慕容德是文明帝慕容皝幼子。老头子十几个儿子,排那么大号码实在不方便,权且排个第七罢),接旨罢。”身后闪出一个宦官模样的人,举起一幅圣旨叫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南讨大都督,吴王慕容垂;征南将军,范阳王慕容德接旨。” 慕容垂面色极其不豫,本指望凤皇这小子识相点先和自己打打招呼,哪怕纯粹配合一下,两人装着叙叙叔侄之情也行,没想到慕容冲直接请出圣旨,摆明了不给自己面子。 情势所迫,慕容垂也没办法。单膝跪了下去,拱手听旨。慕容德也是如此,其他人更无二话,齐齐单膝跪地。这时候我们的段大郎君又牛逼了一把,一片跪下去的人丛中,他直直的站在那里,不得不说,相当的卓尔不群,风姿绰约。 要说段随存心显摆可真是冤枉了他。明哲保身的道理段随如何不懂,况且身处一支嗜血的胡人军队中,面对的是那么一个高傲冷酷的亲王。 实际上段随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壮举”了,所以一直在专心观察着场中情势。一听到“接旨”两字,段随是全场第一个高举双手的人,弄得边上的悉罗腾还有些莫名其妙。 要说还是得怪那些害死人的辫子戏!段随想当然的觉得接圣旨嘛,不就是双膝跪地,磕头行礼?他可真没什么心理负担,毕竟小命重要不是。他不知道武将身着甲胄,军中可是只行单膝之礼的。 眼尖的段随发现大家整齐地以同一个姿势拜下去后,老天作证,他真的努力想要纠正自己的错误,回归低调,与其他人动作一致。但是大伙儿很不给面子,动作也未免太快了些,段随只来得及将自己弯了一半的膝盖收回来,双手也刚好落到原处。。。 如果这时候慕容冲还没反应那他就不是凤皇了。慕容冲本来很满意慕容垂的配合,小小的虚荣心大感满足,却发现还有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居然敢悖自己的面子,在大燕国的圣旨前昂首站立。 咦?居然又是他,刚才那个无礼之徒? 慕容冲厉声道:“大胆,你是何人?圣旨在此,还不跪下!”段随真心悔得不轻,就算刚才直接趴倒也比现在这状况好点罢。 段随无言以对,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配合他的夹克衫,牛仔裤和小平头,落在微微侧身的慕容垂眼里,真是个纯真而无知的先汉美少年! 慕容垂对段随的印象很好。特别是段随花了大力气描绘的桃花源美仑美奂,生生激起了慕容垂一层道不明说不清的心境。 罢了,这小子居然姓段,也不知是不是段儿念我思念之苦,托他的口来告诉我这世间还有桃源之美,缓我苦楚。我且保他一保。慕容垂这么想着。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段随不经意间接连两次不给慕容冲面子,看在慕容垂和他的亲随子侄眼里,着实暗爽不已。 慕容垂开口道:“凤皇!”蓦然想起自己是来求情的,改口道:“大司马!这人不懂礼数,却真是情有可原的,容我接完旨,细细讲来。还不跪下!”最后这句却是朝着段随叫的。段随啪嗒一下,模仿众人的样子拜倒。孺子可教也! 大约是慕容冲第一次听到慕容垂这么正式地称呼他的官职,而不再唤他小名,冷峻的面容不自觉的显现出一丝柔和,说道:“既是五叔这么说,且先听旨。” 纵然是天生贵胄,慕容冲到底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好奇心不小。他撇了段随一眼,心道:“这人看起来还真是好笑,待会且听五叔怎么说。” 终究不出慕容垂所料,这圣旨来的是这么“及时”。大意是吴王不负国望,大败敌军,劳苦功高,着即刻回京受赏。大军就地休整,回转邺城再行犒赏,暂由慕容德节制。 慕容垂深受猜忌,慕容德因为性子寡淡稍微好些,不过显然也不为朝廷那帮掌权者青睐。因为皇帝的庶兄,深得皇帝信任的乐安王慕容臧日前已经启程,走在接收大军的路上了。 慕容暐终究还算顾及慕容垂的面子,先派自家小弟弟过来打个前站,然后才是正主过来接收兵权。慕容垂这么大名气,总不好和小孩子发脾气罢。 第五章 六步 慕容垂接了旨,干干脆脆地交了虎符。他对慕容冲道:“凤皇,为叔与你说,左中右三军。。。”慕容垂忠心国事,哪怕身受委屈,仍然想好好交待下军务,免得慕容冲年纪太小,万一与慕容德不睦,误了正事。 不料慕容冲手一抬,“五叔,军务自有专人接手。陛下思念五叔,催得甚急,我们不要耽搁了。呃。。。对了,方才那厮到底何人,如此狂悖?” 慕容垂给慕容冲气得不轻,心中骂道:“黄口小儿,不知轻重。我既然乖乖交上虎符,又如何不知你们的心思,可没想着捣乱。你说不能耽搁,正经事不听,却恁地猴急来问这等小事!” 慕容垂心中有气,脱口道:“他名唤段随,是我外侄,自小长在山野之中,不知礼数,但请大司马治罪!” 慕容垂原本想和侄子分享下这桩奇人轶事,这时心中怒起,就存了个腹黑的想法,“我偏说他是我外侄,你若不给面子,定要治罪,要打要杀,我可不在乎这人生死。回头我吵到朝里,还叫皇帝欠我一个人情。你若看我面子,放过了他,就算你这小凤凰还有些人情味,我也不与你这小毛孩计较。” 既然慕容冲不想搭理自己,慕容垂也懒得和这小子废话什么桃花源了。 可怜段大公子还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棋盘上的小棋子。怪只怪他姓什么不好要姓段。 慕容垂元配是大段妃,后来因为不肯连累丈夫被可足浑氏折磨而死。之后慕容垂续娶了大段妃的堂妹小段妃,也是情深意重(慕容垂娶小段妃的时间或有出入,小说情节需要,读者见谅)。虽说目前家中正妃乃是太后可足浑氏的妹妹长安君,那是被迫娶来的,慕容垂对其可没有半分情意。 在慕容垂心中,妻家自然就是段家。一念所至,脱口而出,段随同学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外侄子。至于慕容冲以后会不会知道真相,慕容垂还真不在乎。这点小事不值得大家翻脸。 场中众人听得分明,但谁都没有出口拆穿。这其中有悉罗腾这样的,对当权者譬如太傅慕容评贪财揽权不满,而对慕容垂赫赫武功佩服不已的,不愿意去拆穿;有的是脑子打浆糊,跟不上节奏的;有的则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皇家的事情,关老子屁事;当然也有的已经在考虑,一俟慕容垂离开,就向中山王殿下告密,少不得捞些好处。 至于慕容德,他与慕容垂自小兄弟关系就极好。而且慕容德的正妻段季妃恰是小段妃的嫡亲胞妹(慕容德娶段季妃的时间或有出入,小说情节需要,读者见谅),可谓亲密无间。故此无论慕容垂张口说什么,慕容德可不会反驳。 所谓上阵父子兵,慕容垂几个儿子可不是打酱油的,虽然没完全明白老爹在耍什么花枪,那也不能干坐着不是。 于是有向慕容冲拱手致歉的:“大司马,表弟他流离在外许久,不懂礼数,就放过他一回罢。这不都是亲戚嘛。。。”有摇头晃脑,作痛心疾首状的;有满头大汗,诚惶诚恐的;慕容垂的长子慕容令一把拖过段随,哭喊道:“表弟啊,你千不该万不该冲撞了大司马啊,表弟。。。”情真意切,好不感人。 还别说,慕容家的基因真是不错,男子多是高大英俊,皮肤白皙。慕容令与段随站在一起,确有几分相像。 可惜一家子的精湛演技也换不回小金人,因为我们的段大公子这时候怔怔地看着慕容令,轻轻说了声:“表兄。”四两拨千斤,这才是最佳男主角的范儿啊。 慕容冲愕然,俊脸涨得通红,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慕容冲心里盘算,直接杀人太不给慕容垂面子,皇帝哥哥不是说了不要节外生枝嘛。可是骄傲的凤凰也不能丢了面子,慕容冲不接话,冷冷地盯着段随看,心想无论如何得让这人吃点苦头,顺便再下下慕容垂的脸面。 慕容冲沉思了一会,突然脸上展出一丝笑意来,朗声道:“五叔,既是你的家人,这事好说。不过见圣旨如见陛下,本王要是就这么放过他,回去皇兄那里须不好交待。这样罢,本王听说魏时曹子健七步成诗,文帝便赦免了其过错。不如让段随也效仿先贤,就以我鲜卑故事作七步诗。段随若真有此才,陛下圣明,当不会再怪罪于他。” 众人哗然,这一帮子骄兵悍勇的,会写字的就了不得了,还七步成诗?(七步成诗的典故出自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这时候还没诞生。假设曹植真有这么一出,慕容家虽然是胡人,但立国多年,皇族肯定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知道这些典故当不足为奇。情节需要,读者见谅) 慕容冲暗暗得意,看段随的打扮,上下短打,怎么也不像个文士。他接着道:“如若不成,五叔也不必在意。你到底是王叔,家教不严而已,难不成陛下还非要治你个忤逆之罪?” 慕容冲少年人心性,讲这番话不过是要嘲笑慕容垂家教不严,所以子侄行事荒悖,倒真没上纲上线的意思。 可慕容垂受打压太久,连老婆的命都送了,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到了他耳里,就好像是说他慕容垂故意指使段随抗旨不逊一般。这是非要把矛头指向自己啊! 慕容垂素来忠心事国,刚正不阿,却饱受排挤。这时候不禁悲愤莫名:“大燕!我慕容垂哪里对不住你?”不知不觉间,生平第一次对大燕国有了些许反感。 情绪波动之下,慕容垂对着段随大喊一声,“蠢贼,来来来,你给我速速作诗。作不出来,不用凤皇多说,我自己先要了你的小命!” 声如雷下,倒把慕容冲吓了一跳。 。。。。。。 一步,两步,三步。。。 四步,五步,六步。。。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段随半抬着左脚,第七步终究是没有踏出去。 。。。。。。 天高日远,清风徐徐。慕容冲轻轻嗅了嗅鼻子,空气中隐隐有青青草香流动;慕容垂只觉得心胸酣畅,豪气顿生;慕容德这么清心寡欲的人,也是眼神大亮;不懂诗文的大头武将们,摇头晃脑,附庸风雅。 这首北朝的鲜卑民歌《敕勒川》,境界开阔,粗犷雄放,语言明白如话,不论它能不能称之为诗,却最是对了这些鲜卑人的胃口。 敕勒川作为北朝民歌,承的是北魏的衣钵。敕勒川这个地方,在这个时代正是位于北魏的前身拓拔代国境内。代国是燕国的北邻,都是鲜卑出身,双方皇族一直通婚,此时关系不错。 慕容冲的题目是“鲜卑故事”,说实话段随还真是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诗句,总不能来句“不教胡马度阴山”罢。前世有个光头说的好,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首《敕勒川》比较靠谱,虽说段随有些担心,因为不确定这首诗歌是否已经面世,但没办法就是它了,哥哥我可只有七步路的时间啊。 燕国诸人,此时心中所想,乃是大燕光寿元年(十二年前),时为抚军将军的慕容垂率领步骑八万,兵出塞北,大破敕勒(即丁零,又叫高车)。俘斩达十万余人,获马十三万匹、牛羊无算。从此北境安宁! 六步成诗,质量上乘,点题应景!悉罗腾捋着自己的大胡子,笑而不语。。。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慕容令这个便宜大表哥,“妙!妙!表弟这首诗真真正正大气磅礴,我听了直想纵马天边,那叫一个快活!”众人纷纷称是,连慕容德也抬眼远眺,目光热切。 慕容垂神色不定,看着段随不由自主地想道:“他一个没出过小溪谷的后生,竟能仓卒之间,语奇如此,仿佛身临其境。他又没去过草原,难道仅仅是家藏典籍丰厚?还是天可怜见,段儿你真的显灵,借段随的口要我振作?”双手微微颤抖,激动不已。 慕容垂还真是相信段随的故事,一来是因为段随的衣物他亲自检查过了,确定都不是当世之物;二来实是他自己内心作怪,不愿桃花源的美梦破灭罢了。 终于使出了穿越必杀技第一招——盗用诗文,段随负手而立,神态潇洒已极。对于诗词,段随是花过心思的,原因嘛,文化人去泡妞总是有点优势呗。这一下发现此招管用,段随顿时底气十足,这时代可是在那诗词大爆炸的唐宋之前啊!一句话,要的! 苍穹之下,金色的慕容冲目光灼灼,看着段随半饷,嘿然道:“段随,我记住你了。”拔马而去,自始至终未曾下马。甚至没和慕容垂慕容德打个招呼。 他是高傲的凤凰,输了就是输了。死缠烂打的,那叫野鸡。 第六章 胡汉 残阳如血,疲惫的日光照在萧瑟的黄河滩上,向东拉出一列同样萧瑟的人影。慕容垂一行正走在北还邺城的路上。 人数不是很多,除了慕容垂的一部亲兵近随,主要就是他的子侄。嫡长子慕容令,四子慕容宝(其实此时慕容垂的正妻是太后足可浑氏的妹妹长安君。但在他心里,自然只有段妃的儿子才是嫡子),庶子慕容农,慕容隆,慕容麟等都在队中。 段随换了一身当世的袍服,心安理得地混在队伍里面。慕容垂对他不错,没把这个便宜侄子扔下,送给慕容冲解恨。段随开始是想找机会跑去南边的晋国,可转念一想,这兵荒马乱的,还是不要乱跑,小命要紧。一般来说,初到宝地,有人引路总比瞎撞要好。 天色将尽,大家下马休息。慕容垂看着几个儿子,有些意兴阑珊。他几个儿子都是文武全才,天生贵胄。可是跟了个倒楣老爹,自然也都混得不如意。 慕容垂回想起日前离开大军时,多数将官顾忌慕容冲,前来送行的寥寥无几。慕容垂如此大功,却受这等对待,明眼人哪里看不出些门道。 纵然有慕容德、悉罗腾等几个忠勇之士还敢不避嫌疑,人数终究太少。这泱泱大燕,真的已是污秽满朝了吗?慕容垂极为沮丧。 正叹息间,却见那边段随和慕容令两人,勾肩搭背,聊到高兴处,居然手舞足蹈,慕容垂不禁汗然,这两小子还真是无忧无虑啊。摇摇头,轻轻念起《敕勒川》来。 段随与慕容令确实很合得来。慕容令素有见识,段随则想法新奇,两人一路行来,聊兴不断,颇有些好基友的味道。 自从穿越以来,特别是自己改编桃花源记的成功经历,让前世本来就不懒散的段随越发坚信“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这句话。 段随长了个心眼,一有机会就与人聊天,什么天下格局,人物故事,山川大海,什么都行。有句老话说的好,多多益善耳。慕容令是当世大国燕国的皇族子弟,所见所识自然不凡。和慕容令瞎侃,那就是开了外挂,上了私服,经验值飙升啊。 拿今天的话来讲,慕容令就是话痨一枚,好不容易碰到个投机的,那还不聊个痛快!和段随讲话还特别舒服,这主要归功于段随他老爸。段总商海沉浮,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自然是一流。儿子虽然只学了五成,忽悠奉承一下慕容令,还真是小菜一碟。 只见段随有时高瞻远瞩,有时候却装傻充愣——毕竟他只是个小溪谷出来的嘛,虽说家学渊源(这是段随自己介绍的,什么先祖好学,搬家时藏书就拉了好几牛车云云),那也踏空了快两百年不是。 慕容令非常享受这个感觉:段随说的真好,他是“读万卷书”,却不如我“行万里路”。对方才是高了,我也不差啊。要说起当世人物故事,还是得靠我啊。于是滔滔不绝,口沫横飞,不亦乐乎。 就在此时,慕容垂的小儿子慕容麟突然怪里怪气地说道:“段随,你是汉人罢,那也就是晋人咯?” 慕容麟出身低微,母亲本是慕容垂的一个侍姬。自己也素来不为老爹所喜,对最受宠的嫡长子慕容令天生就有股子敌意。这时候看段随与慕容令打得火热,慕容垂又好像很欣赏两人的样子,忍不住发个声,少不得阴两人一把,也好解解气不是。 慕容令脸色一变,“贺麟(慕容麟小字,其表字是道麟,那是跟着兄长们一路下来的,比如慕容令表字道全,慕容宝字道裕,慕容农字道厚等),此话怎讲?”他自然知道慕容麟的意思,晋人那可是他大燕的死敌,刚刚还打了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段随身长脸白,不似一般晋人。他又姓段,那是鲜卑的大姓,与众人一番交往下来,甚是愉快,大伙儿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个问题。 慕容农是个厚道人,开口道:“贺麟此言差矣。段随先祖自汉末就遁入世外,他最多是个汉人,无论如何也不是晋人。” “不错,”慕容令接口道:“我瞧段随模样,是我鲜卑人也未必不可能。”他是真喜欢段随这个朋友,心中只怕早就认了这个“表弟”了,也不枉段随喊他一声表兄。 慕容令转头看向自己老爹。他知道慕容垂颇为欣赏段随,这时候满心希望老头子发话。却见慕容垂一言不发,只是老神在在地看着段随。慕容麟瞧在眼里,一阵心喜。 段随一愣,心里先把慕容麟这小兔崽子骂了一千遍一万遍,这其乐融融的,你小子没事找事啊。他在那吱吱唔唔的,慕容令有些着急,叫道:“段随你倒是说话啊!” “嘶。。。”只听段随语气深沉,缓缓道:“道全兄,段家先祖在上,我实在不是鲜卑人。我是汉人,照贺麟的说法,非要算作晋人,那也没错。”小愤青习气爆发——我堂堂大汉民族,绝不假装胡人! 段随说完,抬头看向慕容垂,一副视死如归的派头。 慕容令为之语塞。慕容麟则暗暗欣喜,看到慕容令吃瘪的样子,真是比夏天喝到冰水还舒服啊。 冷场!绝对的冷场! 半饷,慕容垂哈哈大笑起来,众人莫名其妙。 只听慕容垂道:“恶奴(慕容农的小字)说得不错,段随先汉之人,怎么也算不得晋人。况且我大燕治下,国人(指鲜卑族人)汉人,都是燕人,何分彼此。贺麟无知!”心中却在想,段随这小子不错,不欺祖,不谄媚,不怕死,算是有气节的了。 慕容垂说的倒是实情。他爷爷慕容廆在棘城(今辽宁义县西北)时,收容汉人士族和流民数万家,人数比慕容部多了几倍,由此慕容部汉化较深。 前燕向来采取安辑流民,设置侨郡,发展农业生产的政策,早期还接受东晋封号,与残暴的羯族、匈奴等族比起来,算是与汉人处得比较和睦的。 而且鲜卑族也自认为黄帝后裔,对汉人还是有很大认同性的。到了后来拓拔鲜卑建立北魏,统一了中国北方,孝文帝拓拔宏更是直接来了出迁洛化汉的好戏。 以慕容垂的眼界,自然知道只有与汉人和睦共处,才能维持安稳的统治,进而发展国力,甚至一统天下。西边的秦国就是如此,日益强盛。因此大骂慕容麟无知。 慕容令顿时高兴起来,连声道:“耶耶(魏晋时喊自己父亲为‘耶耶’,一说‘爷爷’)说得是,说得是!” 慕容麟脸色灰暗,悻悻道:“父王恕罪,儿臣知错了。”他可不像慕容令那般随意,只敢口称父王。偷鸡不成蚀把米,心中恨意更浓。“慕容令!段随!我必报此仇!”便是望向慕容垂的眼神,也写满了怨毒二字。 暮色垂垂,无风无云。 第七章 切磋 慕容垂一行轻骑简行,过了黄河,两三日里,已近邺城。 秋高气爽,天空不时有北雁南飞。雁群或人或一,倒也阵式俨然。 慕容令兴致起来,转头对段随道:“段郎,你自幼居在谷中,可曾习得武艺?射艺如何?我听说你们汉人有个神箭手,唤作养由基的,能够百步穿杨。你且看看我比不比得上他!” 也不待段随答话,取过长弓,搭上一支羽箭,弯弓指天。那弓叫慕容令曳地满满的,只听“嗖”的一声,羽箭穿空,势若流星而去。 一声悲鸣,头雁应声而落,雁群霎时大乱,四散而去。慕容令这一箭射得端的潇洒,众人大声叫好。慕容令洋洋得意,又问段随道:“如何,可比得上那养由基?” 段随没好气的瞪了慕容令一眼,算了,这是古代,又是乱世,难道还和这厮说什么动物保护的大道理?要真论起来,养由基百步穿杨,毕竟射的是死物。慕容令一箭能射下头雁来,这准头、力度没得说,统统都是绝顶高明的。 段随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道全此箭,射艺超绝,且深蕴兵法,想必不在养由基之下。”段随说此话倒是真心,毕竟弯弓射雁这等场景对他来说,以前只存在小说之中。 慕容令一愣,自己射雁之前,可没想那么多弯弯绕。反正是射,总是射头雁最出彩罢,段随居然还能看出自己深蕴兵法?他那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说得真好。回想起来,战阵之上,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只听慕容令讪讪道:“正是这个理儿。我一箭取了那头雁,这雁阵就全破了,哈哈,哈哈!”倒是一点不谦虚。 慕容垂眼睛一亮,慕容令的箭法如何他是知道的,并不惊讶。段随这两句话说得精辟,暗合孙子兵法之意,倒是让他称奇。其实他们这些人打老了仗,道理是懂的,却不曾用一两句话就能言简意赅地表达出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两句,语出杜甫《前出塞-其六》。孙子兵法三十六计里也有“擒贼擒王”这一计,不过原句是:“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龙战于野,其道穷也。”可没老杜这两句通俗易懂。 “随哥儿,听你说得在理。莫不是熟读过兵法?”慕容垂问道,段随总是能带给他惊喜。 慕容麟见缝插针,“想必段兄武艺也是不俗。”他可不相信段随一番鬼扯,以为慕容垂有些起疑,忙不迭地添柴加油。 段随朗声道:“大王见笑了。小子在家时,悠游闲居,全靠读书为乐。确实读过些兵家故事,可哪里称得上熟读兵法。方才那些话,原本是家中老人所说。”他说得含糊,反正一古脑推给自家那藏书丰富的老祖宗就是。 慕容垂心道:“段随祖上必然是个官宦人家,幽居谷中多年,后辈见识依旧不凡。”汉末黄巾大乱,湮没的高门大族多了,倒也不甚稀奇。 这就是人的主观情绪作怪了,慕容垂对段随满心好感,所以段随说什么,他只顺着杆子往下推,倒不再多想。 这边慕荣麟不依不饶,“段兄家学渊源,身手定然也是不错?” 段随真的很想扑过去撕了慕容麟的臭嘴。说的多错的多的道理段随是明白的,所以他打定注意少说多听,免得露了破绽。只怪自己命不好,穿到个战场中间,被迫编了个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的故事。 老话说的好,讲一个谎话,就要用十个谎话来圆。老子可算小心了,一路陪笑,你这小王八蛋就是不肯放过我?段随看着慕荣麟那苍白的笑脸,觉得甚是堵心,怒意大起。 其实段随的身手还真的不错。他家境优越,身体素质又好,从小舞枪弄棒的事情没少干。老爸怕段随走了歪道,索性请了不少名师教他,说起来那可是从小就筑得了好基。段随年纪渐长,在泡妞大业的指导下,又没有案牍之累(有他老爸保送他的学业),少不得练一身精装肌肉,气力不俗。 一时怒从心起,年少气盛、打得一手好军体拳的段随终于没压得住情绪,来了句:“谷中农事并不繁忙,家中男丁也都练些拳脚,消磨时间,顺便强身健体,只是无曾习得兵器。贺麟兄弟,来来来,咱们且切磋下拳脚。” 这是段随看慕容麟身材矮小,形容猥琐,又这般阴损,想教训教训这小子了。众人倒是一呆,段随一向平和风趣,这会儿居然要打架? 慕荣麟脸色一变,摆手道:“不成不成,要说切磋,大兄武艺最高,段兄尽可向他讨教。”他确实是众兄弟里头武功最差的一个,气力也不长。搞不清段随的深浅,慕容麟可不想冒然应战,丢了颜面。 慕容令晒然一笑:“贺麟,你不是怕了罢?又不是真刀真枪,段郎说了,他只会些拳脚功夫,你们且比试一番,须伤不着你。”这是在笑话慕容麟。之前与晋军决战,慕容子弟个个争先,唯有慕容麟躲在阵后,还非要晃个羽扇,真以为自己是诸葛武侯转世? 慕容麟的人品有够差,加上大哥发了话,这会儿众兄弟都不出声帮他解围,慕容垂也不发话,于是比试就这么定了下来。 气势上得了先机,段随感觉自己俨然是个笑傲江湖的大侠了,中规中矩地摆个起手式,说了声,“请。。。”就看见一双拳头已经到了眼前,速度奇快。慕容麟可没有说废话的习惯。 不错,慕容麟是家中的异数,身量确实小了点,这可能也是他老爹不喜欢他的一个原因。可慕容家马背上取的天下,又有哪个子弟没点身手?金庸金大侠笔下,慕容氏的家传武功,那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 慕容麟力气不大,那是相对他那几个兄弟来说的。这一下要是打实在了,非把段随的门牙给崩出来不可。总算段随有够敏捷,一个侧翻滚了出去。站起身来,灰头土脸的,好不狼狈。 慕容垂暗暗好笑,段随这小子还真是隐士的派头呢,打架之前不忘装逼。 慕容麟倒是没有痛打落水狗,不是他不想,他确实有些“学艺不精”,没这方面的意识。 这时代的武将,包括其他慕容兄弟在内,学的都是大开大阖的招式,最重兵刃功夫,弓马也要紧,拳脚那是末节。试想战阵之上,千军万马,谁有空和你拳脚往来,闪躲腾挪?特别是北方胡人,骑兵为主,一击不中,那就直指下个目标罢。 像方才段随那样,躲是躲开了,到了战场之上多半要丢性命。是骑兵的,跌下马来等于死了一大半;若是步兵,最倚仗的乃是阵法,是周遭兄弟的掩护,哪个敢擅离职守?所以慕容麟脑中,那就是硬碰硬的对打。 慕容麟没想到段随来了招“懒驴打滚”,小不在意就慢了半筹,偷袭也没能抢得先机。段随跳起身来,蹂身而上,专心格斗。这下段随脑子不发烧了,终于想明白这些都是古代的名人啊,你当隔壁胡同那些小混混呢! 只见场中段随一会儿“长拳”,一会儿“咏春”,时不时还来几下泰拳散打,肘击膝顶的,倒是把慕容麟弄个手忙脚乱。 其实以段随目前的身手,若是双方在马上对战,估计几个回合慕容麟就能把他打下马;或者单纯比试兵刃,虽说段随练过刀剑,打久了多半也不是慕容麟的对手。 拳脚可是段随最能拿的出手的了。只听他大呼小叫,拳来脚往,搞得慕容麟头昏脑胀,不觉间手脚慢了下来。段随瞅准时机,使了个警用擒拿术里的绝招“含胸切腕”,陡然抓住慕荣麟右手,双手发力,一拖、一压、一拧! 慕容麟踉跄了一步,手腕吃痛,不由得单膝跪地。 段随可不会浪费机会,松开双手,跳开一步,拱手道:“承让!”俨然大将风度。慕容令在旁大声叫好! 慕容麟气个半死,这就算你赢了?你若不放手,我便拼着手断,蹂身撞进你怀里,非撞断你几根肋骨不可。我后招还没来得及使,你这混蛋居然就不玩了? 这时候慕容垂开口说话了:“随哥儿这拳脚功夫倒也新奇。贺麟打不过他。” 慕容麟闻言,闷哼一声,差点吐出一口鲜血来。他面色惨白,一言不发退了开去。 第八章 武道 慕容令走上来,大笑着拍了拍段随的肩膀,说道:“看不出来,段郎好拳脚啊。你得教教我,可不能藏私哦。” 虽说段随打得确实花俏,也勉强赢了慕容麟。可如果是慕容令出手,就是单论拳脚,段随也不是他十合之敌。慕容令这么说着,心里可真没这么想,主要还是客气话,捧捧段随的场。 不料段随立刻接口道:“好说,我必然倾囊相授,决计不敢藏私。倒是道全兄的射御之道,让我大开眼界。小弟我斗胆请教,你也不能藏私哦。”说着嘿嘿奸笑不已。 段随算是赖上慕容令了,射是箭术,御是骑马之术,两个都是君子六艺之一,这两项正是武将的根本。段随与慕容麟打了一场,赢得侥幸,算是知道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功夫,在方今世上还真不够看。 生逢乱世,还是学身武功最踏实。慕容令明显是个高手,正愁怎么开口跟他学呢,这下好了,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啊。段随乐不可支。 慕容令呆了一下。他哪里想得到世间还有这等厚脸皮的“小人”,说起来要学的还是“君子”之艺呢。慕容令只当段随不谙世事,听不出自己说的是客气话。 不过话已出口,不好收回,慕容令大大咧咧地道:“好说,我去与父王讲,到了邺都,段郎就与我待在一处,也好互相切磋。”说得情真意切,段随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心道:“哥们真心不错,这朋友我认了。” 慕容令意犹未尽,说道:“段郎,你根基不错,气力也不凡,人高马大的,不是我说,最适合修习我慕容家的武功。”段随的功夫还真是不差,要说慕容麟弱,那是和慕容家这帮小子比。拿到外边,一般的大头兵可差得慕容麟远了。 段随愕然,这是要教我慕容氏的家传功夫吗?看了那么多武侠小说,个个都说家传武功不可外传的啊?段随本意只是跟着慕容令尽量学些弓马,可真没想过这等好事能落到自己头上。 “最好像金大侠写的那样,学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可威风死了,”段随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以致于口水滴下来都没察觉到,浑忘了要是真有这样的玄功,他能在慕容麟手下走上一招半式? 段同学一副猪哥模样,幽幽地对慕容令说道:“道全兄,慕容家的内功心法,像我这般年纪,还能修习吗?” 慕容令不解地看着段随道:“内功心法,那是什么?” 一盆凉水浇在了段随的头上。段随期期艾艾地道:“就是那种修身练气的功夫啊,我听说练成内家功夫的,能开碑裂石,伤人于无形啊。” 慕容令失笑道,“哪有这等功夫,那不成了仙人了。你说的修身练气,那是道家修行的法门罢,只听说有练了能延年益寿的,可从没听说那帮牛鼻子还能上阵杀敌的。” 不待段随接话,慕容令开始讲授武学之道,语速飞快,滔滔不绝,“我力气比你大三分,你便架不住我的槊;我速度比你快三分,战阵之上便是我先戳死了你;武功嘛,不外乎如是尔。” 段随的心又冷了一分,老大你把武道说得也太糙了吧。 慕容令接着道:“段郎你也习武,当知我说得轻松,却非一日之功耳。我们自小就打磨力气,勤练不辍,可不敢一日偷闲。不过你根基不错,是个武将的料。” “当然,我慕容家世代相传,射箭骑马,舞刀击槊,总还是有独到之处的。来日方长,我与你一一讲授。”听到慕容令这句话,段随总算有了笑容。 慕容令说的是正理。武学一道,最根本的还是自身身体素质。自古说“穷文富武”,便是这个道理。若是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力气去打斗?何况刀枪剑戟,样样昂贵,穷人要学也学不了,学了也学不好,因为他们不能保证长期训练所需要的气力。 当然招数窍门还是有的,要不然大家也不要打仗了,专找些大力士,比掰手腕得了。对战之际,气力不如对方而能获胜的,比比皆是。招数技巧,甚至气势运道,都是会影响实战的。 这世间既没有那种金刚不坏,落叶伤人的内功心法;也没有包打天下的神功招式。强身健体是根本;功夫招数本身是死的,多加练习才会熟能生巧,运用得当方可克敌制胜。至于两军交战,个人武勇有时也挺关键,终究是兵法韬略更重要些。 所以慕容令说要教段随慕容氏的家传武功,说穿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慕容一族传到今日,亲贵都已成百上千,哪家没几个家将忠仆,跟着学的多了去了,终究还是要看个人造化。 唯一的好处,慕容垂一脉属于嫡系,招数上必然精妙一些;慕容令本人又是武道大家,得他相授肯定比一般人强。 有关武功一道,笔者曾看过中国武术留下的最早实战影像——一九五三年吴氏太极宗师吴公仪迎战白鹤派拳师陈克夫。说真的,丢脸都丢到太平洋去了。什么高深的内功是不指望了,连个花拳绣腿都不曾看到。直如两个莽汉当街斗殴,还是两个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莽汉,拳脚无力,章法杂乱。据说这两位好大的名气,武学宗师一般的人物。。。 段随沉浸在武道的幻想与现实之间不能自拔,本着乱世求存的实用原则,学武的念头在他脑中一发不可收拾。 说起来,段同学也真是够悲催的。你看到有几个穿越了之后,还要苦哈哈地学武练艺的?怪只怪他千辛万苦穿过来的是这么一个冷门的时代。穿越者两大基本优势——预知历史与知人善用,于段随而言,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君不见其他人穿越后,要么跟着世民,匡胤这样的明主,主角远见卓识,每说必中,立下天大的功劳;要么来到妇孺皆知的时代譬如三国,主角老是能慧眼识人,虎躯一震,王八之气爆发,美女、英雄尽入彀中矣。 段随跑来这里,识人之明那是不要再谈了,连慕容垂这号人物他都不晓得。 预知历史?这个稍微好些,好歹段随知道西边那个叫苻坚的秦国皇帝会统一北方,然后发动淝水之战。 归功于“投鞭断流”、“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等成语,段随对淝水之战的大致过程还是了解的,当时他就觉得好笑,打仗竟然能打成这样?更搞笑的是,那么大一个帝国,苻坚只是莫名其妙地输了一仗而已,居然不久后就身死国灭了? 虽说知道这些,段随也没办法去唱大神。单说一点,他压根不晓得淝水之战什么时候开打啊。眼下众人嘴里,说的都是各国的年号,根本没法搞清楚。 不过就是给段随开挂,让他知道这会儿是公元几几年也没用。哪个闲得无聊会去背历史书,还能清楚记得淝水之战是哪年哪天发生的? 鬼知道其他穿越者在时间点这个问题上怎么能拿捏得那么准! 段随开始神游:想来离淝水之战还有些年头罢。除开燕国,北方还有代国、凉国不少国家,秦国一统北方应该没那么快。话说回来,北方真不是久留之地啊。什么燕国、代国,还有凉国,统统都是亡国的料,这得打多少仗啊! 秦国也好不到哪里去,淝水之战后没多久也灰飞烟灭了。至于秦之后是个什么世道,段随脑中是一片模糊。。。 算来算去,只有一点可以确认,就是东晋那边还算安稳。加上段随自己是汉族,潜意识里跑去晋国才是康庄大道。 只是眼下形势,南渡晋国这事有点飘渺。段随和慕容垂一家子混得不错,看情形算是暂时安顿下来了。这会儿又有机会深造武艺,那就随遇而安罢。听说晋朝最重门第,自己可没那块敲门砖。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们的段同学虽然不是史盲,但身处这个时代,他所知所晓,也实在有限得很。 啥也不说了,这该死的穿越!这该死的世道! 第九章 活宝 秋风飒爽,慕容家的儿郎们风尘仆仆,快马加鞭之下,邺城已然在望。 邺城,自古天下名城也。曹魏以降,历石赵、冉魏,到如今的前燕,已是四朝都会。西晋八王之乱后,河洛残破,如今的北方,邺城实为天下中枢耳,城池高厚,襟带八方。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就只有前秦的都城长安。 慕容兄弟们兴致勃勃,憧憬着此次大胜立下的战功能让自己一家子扬眉吐气。 “大兄,你阵斩七员敌将,皇帝陛下总得封你个龙骧将军当当罢!”这是慕容农的声音。 “恶奴你也不错啊,桓温的帅旗都叫你砍断了;嗯,还有贺隆(慕容隆小字),率部斜插那一下真个精彩,晋人的重甲戟士直接给冲散了阵型。。。”慕容令神采飞扬,侃侃而谈。 段随听着有些郁闷,这杀的都是晋军罢。不爽归不爽,段随对晋朝的归属感也只一般,又是两军作战,并非屠杀平民,故此他心理负担倒也不重,只是闭口不言。 五胡乱华之时,真正悲惨的是北方的汉家平民。自匈奴刘渊起兵,到羯胡石赵立国,胡族攻掠中原,其统治惨无人道,汉族百姓流离失所,经常被杀得血流漂橹。西晋本身也是一塌糊涂,因八王之乱丧命的军民不比倒在异族刀下的要来的少。 赵之后的前秦、前燕等相对好很多。可能定鼎中原日久,汉化较深,这些政权更热衷于彼此攻伐,对境内的汉人则多数采取笼络的做法。说到底,强盗抢劫的时候是比较凶残的,抢完了之后,东西都是自己的了,哪里还有乱来的道理? 倘若此战是在晋朝国境里打的,恐怕段随看到的就是另一番景象了。真要看到汉人惨遭屠戮,段随这等“热血青年”少不得要拍案而起,与慕容一家“拼命”,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慕容兄弟纵马扬鞭,兴高采烈。这边厢慕容垂却是眉头紧锁,闷闷不乐。 自家事自家知道。说到封赏,慕容垂爵位已是亲王,升无可升;财帛?毫无意义;朝廷这么急地拿回兵权,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会给自己授予实职;虚衔,那有何用?眼看西边的秦国日益强盛,自己却报国无门啊! 烟尘陡起,有一队人马自邺城方向疾驰而来,看其势正是冲着慕容垂一行而来。 “前头可是吴王殿下?”来人大喊。 “正是本王,来者何人?”慕容垂应道。 来人到了跟前,跳下马来。领头的是几个中官,身后甲士,则是羽林监的装束。 为首的中官抢上一步,尖声道:“太后懿旨在此,吴王接旨。”不待慕容垂答话,展绫说道:“吴王慕容垂,南讨有功,念其劳苦,着即刻回府休沐。待三军回返,一并封赏!期间无需上朝,以示优容。又诏,方今天子垂拱而治,体恤民力,着吴王自建春门入城,无以扰民。” 慕容垂面色惨白,心中实是气苦:“叫我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却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这叫念我劳苦功高?”胸中怒意翻滚,形于言色。 这道懿旨最后那段更是阴险,建春门是邺城东门,进门便是城东贵族聚集区“戚里”,慕容垂的府邸也在此处。而邺城百姓所居,那是在南城。正常来说,自河南而来,肯定是从南边三门入城。所以可足浑氏这意思就是:慕容垂你给我静悄悄地回家去待着,别指望在百姓面前显摆了。**裸地打脸啊! 大约也知道这旨意有点过分,来人说完,纷纷上马,匆匆离去,留下一众慕容兄弟们呆在当场,浑没了方才的意气飞扬。 段随也有点发懵:吴王这大腿看起来不是很粗啊!也罢,我段随是个讲义气的。。。他倒没想想,就算他想换只大腿来抱,人家也不给啊。 场中还有一人未走,之前没注意到他,是个文官打扮,长的獐头鼠目。这人鬼鬼祟祟地趋前躬身,对慕容垂道:“吴王殿下,小人散骑侍郎李凤。太傅(慕容评)有言于大王,国家战乱不息,府库枯竭,此次封赏三军实在力有不逮。故此,还需吴王相助,规劝诸君以国事为重,轻贱财帛。自然,吴王这里,太傅必然重重有谢。。。” “滚!”一声暴喝。慕容垂双肩颤抖不止,显见气愤已极。李凤吓得连滚带爬,上马便走。 太傅慕容评当年也是久经沙场的好汉。做了几年摄政,把脑子都做坏了。他贪财无度,这手竟然伸到将士的封赏上面来了。还把别人想的都和自己一样,几个臭钱就想买通慕容垂帮他贪墨。简直无脑至极,无耻之尤! “妇人弄权,奸佞当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慕容令亦是愤恨不已,脱口而出。 “大兄噤声!”慕容宝谨慎,连忙出言制止。却发现慕容垂铁青着脸,不发一言,竟然没有斥责慕容令这番违逆之言。 。。。。。。 时间倒回去两日。 邺城皇宫,显阳殿里,大燕国的实际掌权者,太后可足浑氏与太傅慕容评正密商着如何对付慕容垂。 慕容评道:“此番道明(慕容垂表字)大胜而回,恐怕再也压他不住。我老矣,只恐太后与陛下孤儿寡母,日后受他欺侮。” 可足浑氏害死了大段妃,与慕容垂算是死仇。她也是个狠人,恨声道:“王叔兵权在手,怕他怎的?要哀家说,直接取了他性命又如何。” 慕容评道:“道明素有名望,又挟大功而回,这般杀了他须不好与宗室、众臣交待。便是邺城百姓口中,如今也传吴王功业呢。” 可足浑氏听得更是不安,皱眉道,“计将安出?” 慕容评冷笑道:“其一,隔绝廷议,无使慕容垂蛊惑陛下、宗室、众臣。” 皇帝慕容暐承他父母影响,一向不喜慕容垂,可他毕竟年轻,容易冲动。万一慕容垂讲起南讨大捷,天花乱坠地,皇帝一时激动封他个什么实职,让他得了势,可就控制不住了。 干脆下道太后懿旨,把慕容垂困在家里得了。临了还耍了个手段,让阖城百姓无法夹道欢迎他们的大英雄凯旋,省得慕容垂积蓄人气。 “其二,邀道明上书,自弃三军封赏。”慕容评幽幽道。 可足浑氏闻言一愣,“这是何意?慕容垂又如何肯听王叔的?” “嘿嘿,天下口舌,俱为我们掌握,我说是他上的书,便是他上的书。我已遣散骑侍郎李凤去邀道明。成或不成,陛下那里,李凤都是个见证。军中一旦知道此乃道明之意,众人怨恨之下,道明再无军中基础耳。”慕容评早就想好说辞,侃侃而答。 确实是个损招,不过慕容评可不光是为了陷害慕容垂。他小算盘打得如意,这是为自己贪墨这笔财帛打埋伏呢,回头真要是论起来,太后应准的不是。至于具体如何贪墨,那不是问题。按照慕容评的逻辑,钱要是发出去了,那可真就没有了。 要说慕容评绝对是个奇葩,嗜钱如命,估计心理有问题。拒绝封赏有功将士这事听起来很扯,但历史上可足浑氏与慕容评真的这么干了。慕容评贪财的毛病后来越发夸张,可以说直接导致了前燕的灭亡,之后也会提及。只能说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人物真的是个性十足。 可足浑氏想了一会,点头说道:“王叔好计!”这妇人阴狠乖戾,一昧针对慕容垂,这方面倒也果断。大节上却实实在在是个笨蛋,也不好好想想,这么做丢掉了军心,真正倒楣的是她的儿子,大燕国的皇帝慕容暐。 慕容评暗暗得意,奸笑不已,继续推演:“其三,我们不断施压,道明又不是个泥人,必生怨气。我会派人暗中观察,他但有行止不端,便告他个谋反。哈哈,到时要杀要剐,再无后患。” 说到此处,两人齐声大笑。 一对活宝。男的贪佞,女的蠢毒,干起自毁长城的勾当来,配合默契,得心应手。 第十章 夜话 吴王府里,演武场内,段随和慕容令刀来槊往,哥俩练得正热闹。其他慕容兄弟也多在场,有的叫好,有的发呆。慕容垂奉旨在家“休沐”,多事之秋,少不得关照儿子们老实呆着。 慕容兄弟都是没挂职的闲人,这会儿困在府里,走马飞鹰不得,一身力气用不完,争着抢着在段随面前显摆自己的功夫,真是便宜了他。 段随的身体素质、运动天赋以及武学基础样样不差,练得也勤奋,他又不是莽夫一个,脑子也够用。如今得名师指点,王府之内马匹器具完备,旬日之间,段随的弓马功夫“突飞猛进”,颇觉得摸到些门道,好不得意! 慕容垂偶尔经过,瞥眼看到段随这“外侄”,不觉想起了大小段妃。大段妃固然已经仙去,小段妃也被长安君逼着回了娘家。真是好生思念。。。 段随的身份有些尴尬,家仆不是家仆,门客不算门客,慕容垂始终不置可否。好在这人够机灵,你且看场中,慕容令蹬着耐克鞋,夹克衫套在慕容宝身上,慕容农的蓝色牛仔裤分外夺目。。。 这些段随口中,由谷中特产“木棉”所制的衣物,穿将起来还真是别样舒适。用段随的话讲,这些权且当作送给兄弟们的见面礼了,敢情这厮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连日来,练武之外,段随又鼓捣出不少新鲜花样。比如暮色降临之时,吴王府的新时尚,篝火夜话便开始了。左右无事,众人围坐演武场中央,生起一堆篝火,饮酒纵谈,天南地北,端的快活! 慕容令自诩文武双全,欣然评价:“昔年晋国王右军在兰亭修禊之时,曲水流觞,时人引为佳话;如今我等在邺下纵酒夜谈,也不失为雅事啊!哈哈!哈哈!” 真是一帮能折腾的主!好在这是王府,墙高院深,换作平民家里,怕是早被金吾卫捉去,审讯深夜纵火之罪了。 夜谈之际,段随尽力汲取这时代的知识。作为回馈,《西游记》就这么提前面世了,在段随口中,自然是家中古籍所载的奇谈。东土大唐就东土大唐好了,段随都懒得去改,哪个晓得这大唐是何朝何代。 魏晋时期佛教兴盛,这故事又大是新奇有趣,众人听得欲罢不能,慕容兄弟们固然天天不拉,慕容垂也跑来很是听了几回。 每当段随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酒酣耳热的慕容令都要大呼小叫:“表弟,意犹未尽啊。来来来,我等且满饮此盏!表弟你再来一回,再来一回罢。。。” 这时候便有几个胆大的侍婢,装着上去斟酒,却不住偷眼去瞧段随,心中想到:“这表少爷生的俊俏,待人和气,偏生还这么风趣,才华横溢。。。”想着想着就歪了去,不知不觉耳根已是通红。 好在吴王府名义上的女主人可足浑氏长安君早早被太后姐姐喊到宫中小住去了(多半也是慕容评的主意,免得对付慕容垂时投鼠忌器),否则让她看到这段家来的“外侄”,非要闹翻天不可,哪容得段随这般潇洒,火爆王府? 于是慕容评的案头便多了不少密报,无不提到自吴王返邺,王府校场夜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安排去监视吴王府的探子颇为尽职,冒着被金吾卫抓捕的风险日夜值守(古时夜间皆有宵禁,闲人不得外出)。他们也着实不容易。慕容垂待人甚厚,硬是没让他们从吴王府里发展出个把内应来。探子们进不得府,慕容垂一家子又不出来,白天毫无进展,个个急得跳脚。天幸候到晚上,居然有所发现,探子们忙不迭地上报太傅大人。 其实这报告含含糊糊,语焉不详,探子们也就这么点发现不是。慕容评倒是颇为高兴,“果然不出老夫所料,竖子坐不住了,也不知在筹划甚事。”屁颠颠地去找太后可足浑氏商量。 场景再拉回吴王府。 校场上突地爆出一声好来,原来是段随射出一箭,不偏不倚,正中靶心。一时间场上掌声雷动,叫好纷纷。更有美婢环伺,秋波流转,衣袂韫香,段随只觉得飘飘欲仙,再也看不见那箭靶四周,掉了一地的箭头。。。 便在此时,一人跑了进来,大声道:“南讨大军已至城外三十里,明日陛下要在铜雀台犒军。父王有令,今日校场夜话暂停,亦不得私自饮酒。明日一早,大伙儿都去城西。” 大家定睛看时,原来是慕容麟这老小子。这厮最近踪影不见,只偶尔在夜话时出现,还老是阴着一张脸,这时候却兴冲冲的,气色不错。 “扫兴!”慕容令啐了一口。大家摇头散去。 。。。。。。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杜牧的这首《赤壁》,讲的便是邺城西边,凭借城墙加高筑成的铜雀台。平时供皇室、贵族游览,亦有检阅城外军马演习之用,战时则作为城防要塞,易守难攻。 日出东方,巍峨的铜雀台气象万千。此时不是春日,二乔也早已仙去,但尚有左右二桥高挂在长空之中。左桥连着金凤台,右桥接着冰井台。宫阙连绵,流光溢彩,邺三台俯瞰着滔滔东去的漳水,依稀还记得建安十五年的那一场醉。 今日是南讨大军北返的大日子,按常例城中早已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这会儿却静悄悄的,了无生息。平头百姓该干嘛干嘛,有几个消息灵通的倒是听说了,宫里上谕节俭,这次不设庆典,只在城西的铜雀台阅兵。之后大军便要解散,各归本部。 慕容兄弟们披挂整齐,一大早就跑去西城之外等候大军了。吴王慕容垂则应旨去了铜雀台,一同观瞻仪式,搞的他老大不高兴,这南讨大都督一转眼倒成了个旁观者。 不消说,自然是慕容评在捣鬼。万事从简,这是要制造气氛,配合他的计谋。金明门(邺城西门)今日戒严,闲杂人等不得通行;西门之外,大军铺陈,百姓亦不得擅入。段随可无军职,虽说也想见识下古代阅兵的大场面,却不得不留在府中。 段随每日寅时就起床练武,到这会已经两个时辰,大汗淋漓。想起今早慕容垂撤了对府中人等的进出禁令,不禁心痒痒起来。少年人心性,当下打定主意出去逛逛,今日不能去西边,那就在东边、南边欣赏下这邺城风情罢(北边可不行,那是宫禁重地)。 于是段随赶紧沐浴,这事儿最近他干得不亦乐乎。只需一声吩咐,便有贴心的婢女帮他打水更衣,洗头擦身,还一副心甘情愿,含情脉脉的样子,让尚是初哥的段随大呼受不了。难得段随还能保持灵台清明,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以至于他自己都忍不住夸了自己一句:禽兽不如! 段随如今表少爷的地位稳固,慕容兄弟日日夜夜“表弟表兄”的喊着,厮混得那叫一个亲热;慕容垂态度含糊,可也从没说过不对。家仆们自然讨好有加。段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想到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又重新干起了富二代这个老本行! 段随拾掇干净,换了一身文士衣衫,众人眼前都是一亮,好个俊俏的翩翩公子!慕容兄弟个个卖相不错,但多作武士打扮,段随这造型府上还是少见,顿时又惹得一帮小娘羞呼不已。 这一刻段公子光芒万丈,兴抖抖地出了门。 戚里巷陌纵横,行人却不多见。达官贵人今日该去铜雀台的去了铜雀台,该办公的自去衙署办公,南城的寻常百姓也不会跑来瞎逛。便只有段随一个,如没头没脑的苍蝇一般,在戚里四处乱撞。 第十一章 阅兵 铜雀台下,旌旗招展,乌压压的军阵排列整齐,军士们昂首挺立。枪林戟雨,一派肃杀之气,不愧是得胜之师。阵前三骑一字排开,正是慕容臧,慕容冲与慕容德。 左边的是中山王慕容冲,一脸冷峻。中间的是乐安王慕容臧,此刻一张肥脸好似春风拂面,止不住的笑意。右边的范阳王慕容德冷眼旁观,大是鄙夷:瞧慕容臧的模样,倒好像是他率军打了个胜仗回来。 事实上慕容臧这厮确实参与了本次大战。初时桓温高歌猛进,首任南讨大都督下邳王慕容厉带领两万大军前去迎战,被打得只剩下慕容厉本人单骑逃回。慕容臧“临危受命”,集结各路大军阻截晋军。结果嘛,不消说,慕容臧大败特败,桓温兵进枋头,离邺城不到百里。皇帝慕容暐和太傅慕容评惊地都准备跑路去辽东了。 这时候慕容垂挺身而出,毛遂自荐,慕容暐与慕容评万般无奈,也只得让其重新出山。慕容垂不负众望,于是便有了本书开头那一幕。 这时候大英雄慕容垂正站在铜雀台上,看着皇帝缓步向前。慕容暐经过他时,朝他笑了一下,说道:“吴王功高,更一意为公,朕心甚慰。稍顷且至太武殿一叙。”态度温和,倒叫慕容垂有些受宠若惊。 慕容垂拜谢,抬起头时却瞥到天子身边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似乎也在躲避他的目光,遮遮掩掩,但终究被慕容垂认了出来:这不是那日来劝他的散骑侍郎李凤吗?慕容垂心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三军见驾!”高台之上,华盖九重,天子的身影现了出来。与胞弟慕容冲比起来,天子的长相略微平庸。慕容臧等三人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身后大军一起跪倒,山呼万岁,气势恢宏不已。 “平身!”慕容暐倒也中气十足。三军起身,接着便是慕容臧上前,大声汇报南讨战事。慕容臧可没什么不好意思,这次南讨,前后封了三个大都督,他乐安王好歹也是其中一个不是。 身后慕容德只装看不到,转头去看别处。军阵之中,慕容兄弟一脸不忿,窃窃私语:不让慕容垂上,那也还有慕容德,哪里轮得到慕容臧这个败军之将。悉罗腾朝他们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弟兄几个这才安生下来。 高台之上,不少宗室重臣也略感奇怪,不过瞧见吴王慕容垂正在台上,或许天子特旨优容,别有深意罢,不复多想。 慕容臧说完,台上有中官喊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这是要例行封赏三军有功将士了。之后便是大军操演,天子检阅。 慕容臧甚是兴奋,满脑子想着待会的阅兵。为了讨天子欢心,他可是费了老大功夫。先是召集众将商议了好几个方案,接着还全军操练了两回,硬是耽误了不少时日。弄得慕容德与他吵了好几次,连慕容冲似乎也不是很支持。 那又怎的?操演的好,露脸的可是他乐安王。。。 沉醉其中的慕容臧被一阵哗然突然惊醒。 。。。。。。 邺城,戚里。 段随目瞪口呆,瞳孔之中,一个黑影越放越大。 那是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并没有人骑在上面,不知如何被惊到了,在长街上疾驰而来。好在这街上空空荡荡,倒是不虞撞到行人。 正晃悠着的段随先是吓了一跳,不过迅即冷静下来。以他的身手,避开奔马不难。。。 骏马驰过,只听得“砰”的一声,一个相当高大的人影被生生撞地倒飞了出去,衣袂飘飘,宽袖大袍,不是段随又是哪个? 不错,段随肯定是避得开这匹惊马的,毕竟看到马匹时距离尚远。可要是某人自觉武功大进,非要效仿一些小说中的狗血情节,比如“力阻惊马”,那就两说了。 话说段随潇洒地侧开半步(正面硬撼疾驰的骏马,那是项羽,或者白痴),伸手一搭,扯住了勒水缰。。。不晓得是不是今日穿的长袍迟滞了他的动作,还是那匹马实在神骏,未待他发力,马身已经疾冲而过。宽大的马臀摆动处,段随应声而飞。 这厮身体也够强悍,黑马与他撞了一下,去势顿缓,又冲了几步,只听“嘶”的一声,居然停住了。 黑马打了个响鼻,踢踏踢踏地转过身来,望着墙根下躺倒的段随,马眼里写满了无辜。 巷子转角处人声、脚步声大起,段随听到有人在喊:“哎呦不好,撞到人了!” 。。。。。。 铜雀台上,中官口中的谕旨初时并无异常,大力夸赞三军用命,为国建功。接着道:“南讨大都督,吴王慕容垂,忠公体国,以国家多事之秋、府库不盈,领三军之愿,特请免受封赏。。。” 台上台下一片哗然。 台上显贵,不明就里的,心想自古辞官辞赏的不少,但多是清高之辈的个人所为,这吴王竟然豁达、能干如斯,领三军一起辞赏,古来未闻。这大头兵的工作可不好做啊,能臣!贤臣啊! 台下的骄兵悍将不干了。老子何时说过不要封赏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还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多弄些军粮赏钱?一阵骚动,自铜雀台上看下去,军阵渐次混乱。 慕容暐眉头大皱,转头狠狠地看了慕容垂一眼,怒意明显。他可不糊涂,看到城下乱相,也猜着军士们恐怕并不知情。 可是日前李凤随中官颁太后懿旨回来时,言之凿凿,说吴王进言,三军齐心,一起辞赏云云。此前慕容评早就不断灌输给皇帝国库空虚的说法,故而慕容暐一听有这等好事大感兴趣,心道你吴王也终于知道要讨好朕了。本想即刻召见慕容垂,太后可足浑氏不晓得犯什么毛病,死活不同意,只是推说懿旨已下,优容吴王,岂能出尔反尔? 皇帝拧不过骄横的太后,便叫来慕容评问个虚实。慕容评一番天花乱坠,什么皇帝天命所在,三军沐浴皇恩,人心思古。。。只说得慕容暐自觉英明神武,远迈前代,竟没想起吴王真要这么干,总得上道正式的表奏不是。 不过可足浑氏与慕容评摄政多年,忽悠小皇帝惯了,这等细节上的纰漏只是小事一桩。皇帝真要追查起来,太后哭闹一回,准保不再追究。 慕容暐自然不傻,可是在他心里,敬爱的母后是不会骗他的;兢兢业业的太傅也不会骗他;随侍身周的李凤更是不敢骗他;那么唯一可能骗他的,只能是自小就被父皇母后说得很不堪的五叔了。 “哼,真是奸佞,要讨好朕,居然把主意打到朕的大军上去了,这是要置朕于何地?”慕容暐越想越是恼怒,可这是在大典之上,终究无法当场发飙,“且回宫中,看你如何解释!” 慕容垂先是脑中一片空白,被皇帝瞪了一眼,更是惶急。抬眼看到李凤,这厮头垂得更低了。再看场中,其他人多现惊讶之色,太傅慕容评的脸上却古井不波。 联想起那日李凤所言,慕容垂顿时明白自己被陷害了。可他也没法自辩。慕容评这招是个阳谋,慕容垂不接也得接下。总不能当着三军、宗室、众臣面前大喊:“我没说过!”那意思就是皇帝为了省钱故意坑你咯?慕容暐准保当场翻脸,以大不敬之罪砍了慕容垂的脑袋。 慕容评这招确实够狠,吃定了慕容垂。须知以慕容垂一心为国的心态,即便事后他也绝不能跑去和军中将士解释。宁可众军怨恨自己一个,慕容垂也舍不得军心涣散,对国家失去忠诚。 西风泠冽,大旗飘扬,斗大的“燕”字晃过慕容垂的眼角,他只觉痛彻心扉,“这就是我为之奋斗了半生的大燕吗?”竟是这般陌生,这般冷酷。一颗心不断下沉,怨气冉冉积聚。 宣旨的中官不受丝毫影响,继续读旨,大意是天子仁厚,仍自内帑取财帛若干,分赏三军。算将下来,估摸着也就够众人喝几顿酒罢了。 铜雀台下,慕容德与悉罗腾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他二人身居高位,晓得庙堂里头的弯弯绕,加上深知慕容垂绝不能这么短视,便猜到有人搞鬼了。权倾朝野的太傅慕容评肯定是有份的,其他人就不好说了。 慕容兄弟毕竟年轻,大为焦急。聪明点的如慕容令、慕容麟猜到事有蹊跷,不曾言语。慕容宝等几个则直喊:“父王怎的如此糊涂?” 可是场中最焦急的还不是慕容兄弟,而是头昏脑胀的慕容臧。眼看着军阵松动,他是真急了。心中大恨慕容垂:这老东西沽名钓誉,却把我给误伤了。 眼巴巴得候到圣旨读完,慕容臧急吼吼地冲着传令官大喊:“擂鼓!操演,起!” 传令官还算尽职,可是令旗所到之处,鼓声稀稀拉拉,队伍走得松松垮垮,枪林散了架,戟雨也实在小的可怜。。。 慕容臧欲哭无泪,偷眼看到铜雀台上,皇帝拂袖而去,走得甚急,九重华盖摇摇欲坠。啪哒一声,慕容臧跌坐地上,肥脸抽搐不已。 第十二章 大骊 段随其实伤得不重,不巧的是脑袋碰到了墙,鲜血直流,白袍染红了一片,样子看起来甚是吓人。 头昏眼花之际,几个人拢了上来,看衣着多是家丁打扮。现场乱哄哄的,有人急着去牵马,其他人则凑过来看段随,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哎呀,不知道这是撞了哪家的公子爷。”有人喊道。戚里住着的非富即贵,段随衣貌光鲜,这几个家丁有些着急。他们家主人不是很显贵的那种,可不要撞了惹不起的人。 “这公子爷流了恁多血,咱们府上不远,要不赶紧抬将回去,求主人发落。”有个头脑清醒点的家丁说道。“正是,正是!”其他人纷纷应声,心想赶紧回去罢,叫这公子家里人看到,万一来个浑不讲理的,大怒起来打死几个小小家仆,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家丁们七手八脚,将段随抬起,呼啦一声就跑。 段随大怒,心想:“有你们这么抬伤员的吗?我要是真伤了哪里,这么一抬一颠,没事也搞成残废了。”正要跳将下来,突然转念一想,又老实不动了。他学过跌打,知道自己只是外伤,根本没事,索性享受起这“四抬大轿”来。 原来段随见衣服污了一大块,想着就这么回去无法解释啊,随便出个门就搞成这样。若老实说是被惊马撞了,定然要被慕容兄弟嘲笑。想想不如装得惨些,这几个家仆看着不是跋扈人家出来的,少不得去他们主家府上,弄套新袍子换换。。。 觉得自己心思缜密,演技上佳,段随一时心情大好,泥血交加的脸上荡漾出迷人的笑容。 。。。。。。 阅兵大典以闹剧的方式收了场。天子拂袖而去,临了发话:太傅慕容评,吴王慕容垂速至太极殿奏对,其他人尽皆散朝回家。大军即刻解散,咸归本部。 军中诸事已由慕容臧接手,慕容德拱手与悉罗腾等交好的将士拜别。他急着回家沐浴更衣,然后去老丈人府上接爱妻回家。自慕容德出征,段季妃便回了娘家小住,顺便陪陪幽居家中的胞姐小段妃。 慕容德清淡之人,只带了三两个随从,催马往回赶,城门口看到慕容兄弟一个个无所适从的样子,他呵斥道:“速速回家去。别给你们父王添乱!”兄弟几个唯唯称是,拔马去了。 大臣亲贵们也各自散去了,场中最忙的依然是乐安王慕容臧,哭丧着一张大脸,强打精神指挥各路军马散场。 至于慕容冲,那只骄傲的凤凰,在天子转身而去的那一刻,他就自顾自地打马而去。太后早已遣人来信,仪式一毕,即刻回宫。这么多天看不到心肝宝贝儿,可足浑氏大是难受。 范阳王慕容德赶回府中,卸甲沐浴,换了便装,出门向东而去,老丈人段仪的府邸在戚里靠东一块。说起来段仪也是名门之后,老爹是赫赫有名的鲜卑段部首领、晋封辽西公段末波。 段部一度是鲜卑各部里最强盛的一支,也是相对最忠心于晋室的,前期一直和石赵打仗。段末波的族兄、渤海公段匹磾战败被俘后,既不参拜羯赵皇帝石勒,还常常身着晋朝朝服,持晋节,游说附近的豪强以及投降的段氏鲜卑族人反抗羯胡。事情败露后,段匹磾与其弟段文鸳皆被杀害。 后来段部内讧不断,对北边悄然崛起的慕容部却疏于防范,最终在石赵与慕容部两面夹击之下被灭了国。因为同是鲜卑人,段部余众多归燕国。 作为鲜卑贵族,段家后人富贵自然不虞。但段氏部众甚多,慕容家深忌之。十年前段仪的兄长段勤造反被杀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故而像段仪这样的,在朝中只是挂个右光禄大夫的虚职,无兵无权。两个女儿倒是嫁了慕容皇室,可两个女婿却俱是不得志的。 慕容德跑到段府,敲门进去,发现府里有些乱糟糟的。开门的家人说道:“姑爷请自往西厢去罢,老爷与两位小姐眼下都在那边。”慕容德心中大奇:“来了什么要紧的客人么?怎么会在厢房,不坐正厅?” 慕容德性子清淡,虽然心中觉得奇怪,也不愿与下人多费口舌。自顾自快步跑到西厢,果见其中一间房门大开,有不少人在里面。厢房门口有家人看到他,喊了起来:“老爷,小姐!姑爷来啦!” 一个女声传了出来,“大王到了?那敢情好,他认识的人多,且来帮着瞧瞧这是哪家的公子。”声若黄莺出谷,清脆好听,正是慕容德妻子段季妃的声音。 慕容德迈步进了屋子,老丈人段仪,夫人段季妃,大姨子段元妃(就是小段妃。史载元妃、季妃是两人的字,并非封号)果然都在。慕容德与段仪,元妃见完礼,被季妃一把拖了过来,只见榻上躺了一个人,头上包着一圈白布,长袍上沾了不少血迹,闭着双眼,昏迷不醒的样子。 慕容德定睛一看,脱口叫道:“段随?”那人蓦然睁开双眼,“范阳王?”两人同时喊道:“怎么是你?”只见这榻上之人头发甚短,身躯高大,不是段随又是哪个? 段季妃喜道:“范阳王与这位公子认识?那太好了。咦?公子醒了?” 原来段随被抬进府里后,家人先送他到厢房里躺着。有婢女给段随包扎了头上伤口,抹净了脸孔,可总是不见他醒转。原因无他,没人替他换干净衣服啊,目标没达成怎么能够收工? 过了一会,主人段仪到了,元妃因为出事的马匹是自己的,担心不过也来了,季妃自然陪着过来。魏晋时候人物旷达,又是北方胡朝,倒也没那么多男女之防。 人越来越多,段随有些做贼心虚起来,索性闭了双眼装死。不料被慕容德喊出姓名,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么“醒”了。 段随讪讪然说不出话来。慕容德问道:“究竟何事?”季妃大概说了一通。原来那黑马正是段元妃的爱马,早间几个马倌家丁遛马回来时,黑马不知为何受了惊吓,长街疾驰起来,撞倒了段随。。。 这时候段元妃娉婷上前,柔声道:“公子醒了,又与姑爷是熟识,这便好说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我替那黑毛畜生与你陪个不是。”她音色酥沉,气若幽兰,看着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长相极为端庄姝丽。听她口气,倒是很在乎那匹黑马。 慕容德听元妃这么说话,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段仪及段家二姝摸不着头脑:姑爷平时不是这么个热闹性子啊。 只听慕容德揶揄道:“嫂嫂(他这是认元妃为慕容垂的妻子)无须赔罪,这小子可是你段家人,说起来还要喊你声姑姑才是。” 段元妃大奇,段仪更是一呆:“老夫何时多了这么个孙子?”段季妃急道:“大王,这到底是怎生回事?”她说话伶俐干脆,显然是个急性子,倒是与慕容德正好配一对。 慕容德便把段随的事情说了,真是个曲折的故事,众人听得唏嘘不已。更想这天下的事情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自家的马儿受惊,居然撞回来个“侄子”。 慕容德又给段随介绍了下众人,说到元妃时,顿了下,道:“元妃本是吴王夫人。。。”这故事段随倒是听慕容令酒后抱怨长安君的时候说过,当下讨好道:“现下我正寄居在吴王府中。听道全说,吴王可是思念夫人得紧啊。” 段元妃闻言眼睛一亮,问道:“随哥儿,吴王近来过得可好?”不待段随回答,蛾眉轻蹙,淡淡道:“他这人刚直不阿,总是过得不如意罢。这次立了大功,但愿就此好起来。” 慕容德叹了口气,说道:“只怕不能如嫂嫂的愿了。兄长这次,处境不是太妙啊。”屏退下人,将操典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众人听得大是愤怒,段仪骂声不断,段季妃愤愤不平,段随这个搅屎棍也在旁边不住帮腔,反倒是段元妃一直没有说话。 众人望向她时,只见段元妃有些出神,悠悠道:“大骊四岁了。。。” 见段随一头雾水,心直口快的段季妃替他解惑:“大骊便是撞了你的黑马,是姊姊那年回母家时,吴王赠她的礼物,当时才生下来呢。” 时光如梭,一晃四年,初生的小马驹已经长大,一双有情人却还在遥遥相望。 众皆默然。。。 第十三章 奏对 邺城,皇宫,太极殿,东堂。 大燕的天子慕容暐此刻正在大发雷霆,御案上面空空如也,奏章、笔砚散了一地,几个中官侍女跪在堂下,瑟瑟发抖。 一个中官跑了进来,慕容暐喝道:“可是太傅他们到了?”那中官道:“是太后到了。”慕容暐一愣。只见可足浑氏大踏步走了进来,后面只跟了寥寥几个宫人,想是来得匆忙,都未曾使人先来通报。 慕容暐上前,“拜见母后。”可足浑氏挥了挥手,说道:“哀家听闻今日阅兵大典闹了笑话,皇儿召了太傅与吴王来。可有此事?”慕容暐有些不悦,悻悻道:“母后明鉴,儿子正要好好问问那慕容垂,何事乱朕大典!” 可足浑氏听到慕容暐话里矛头直指慕容垂,心里头舒坦了许多,说道:“如此,哀家自去垂帘之后。”这是要堂后听政的意思。 慕容暐十岁登基,向来是帘后可足浑氏、殿前慕容评两人摄政。虽说他年纪渐长后已经亲政,看见母亲如此,倒也没说什么。 可足浑氏来时心情极差,好端端地正在宫中坐等凤皇,陪在她身边的,是慕容冲的亲姊,天子的胞妹,清河公主慕容燕。这一只凤凰加一只燕子是可足浑氏最宠爱的一双儿女,自小不离身边,相互感情最好。 本想着母子三人开开心心地相聚,慕容评派人急报,说是皇帝召他和慕容垂奏对。慕容评的意思,今日大典之上,两人的计策已经成功了一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时还需太后坐镇,以防慕容垂欺天子年轻,来个绝地反扑。 可足浑氏老大不情愿,气鼓鼓地来了,一路咒骂慕容垂。时间太紧,都没来得及起凤驾。只见她走到堂后一屁股坐了下去,宫人随即将帘子放下。 过了一盏茶时间,下面来报太傅与吴王已到殿外,此时殿中已经收拾整齐,慕容暐点点头,便有人引着两人进来。 两人见到皇帝,行礼,然后起身。慕容评抬眼看到堂后的垂帘,知道太后已经到了,心中大定,神态放松起来,闭嘴不语。 慕容垂却立得笔直,仿如一杆标枪。他奉谕前来,未及更衣,身上是全副盔甲,脸上是止不住的怒意,整个人看起来相当凶狠。没等天子发话,慕容垂大声道:“不知陛下相召,所为何事?”实在是气坏了,他一改以往隐忍状态,双目圆睁,其状如噬人猛虎。 慕容暐被慕容垂的气势所慑,居然有些发堵,一时没说出话来。心中顿时大恨:混账吴王!竟敢如此失礼!作为一个年轻的君主,慕容暐觉得又羞又怒,自己是天子,居然被个臣子吓到——慕容垂不经意间揭到了他的逆鳞。 “今日操典,三军紊乱,吴王是南讨大都督,可有什么要说的?”慕容暐强忍着怒意说道。 慕容垂答得干脆:“臣奉旨回邺已十日有余,三军事务当日便已交割。操典之事,恕臣无话可说。”他固然恨别人陷害自己,可最痛心的还是朝廷居然罔顾军心,短视至斯。 慕容垂倒是不相信皇帝会参与到陷害自己的小动作里来,可是皇帝短视的做法确实让他失望透了。他怒气盈脑,回答起来便都是血气之言,语调冰冷,毫不客气。 旁边响起慕容评幽幽的声音:“吴王是自家人,何必弄虚。今日操典本来好好的,分明是听到吴王辞赏那一段,三军才起了骚动。。。” 慕容垂不怒反笑,不待慕容评继续,大声抢道:“太傅说得不错,我正想问问,我何时上过表要替三军辞赏?”他不好直接质问皇帝,慕容评插话正中他的下怀,顿时喝问起来。 慕容暐一愣,想想确实未曾见过慕容垂的表章,只是李凤一面之辞,于是朝着一个中官喝道:“去!把散骑侍郎李凤给朕唤来。”心想且看你吴王如何与李凤对质。慕容评见状,脸色有些尴尬。 “不必了!”便在此时,一个尖厉的声音自后堂传出,垂帘掀开,太后可足浑氏走了出来,“陛下,此事与李凤无干。”她是真坐不住了,看到慕容垂咄咄逼人的样子,只觉得胸中怒火中烧。 可足浑氏接着道:“那天哀家宫里那传旨的小黄门回来说,吴王当时感戴朝廷特旨优容,口称不敢再求他赏。哀家想起自南贼来犯,国家残破,府库空虚,实在是拿不出什么财帛了。吴王既有此心,索性便借他之口替三军辞赏,此皆为国家生息耳。李凤所言,皆是哀家所教。” 说到这里,可足浑氏转过身来,朝着慕容垂道:“今日哀家听说操典出了乱子,皇上召太傅与吴王问话,便跑来这太极殿,想着总要替吴王分辩罢。诶!倒是哀家这老婆子多事了。”云鬓乱颤,她举帕拭眼,一副又羞又气的样子。看不出来,这婆娘也是金马奖级别的。 慕容暐哭笑不得。他是生气,可他还能治太后的罪不成?嗯,这么一说太后之前的反常表现也说得通了。 慕容评听得大喜过望,太后够意思啊,这下自己算是撇得一干二净了。最佳拍档此时再不出手,更待何时?只见他正了正身子,厉声道:“道明,汝为天子亲叔,国家多事之秋,难道不应该为皇上分担一二?” 慕容垂叹了口气,叩首道:“太后如此,皆为国家生息耳。微臣忝为宗室,自应一力承担,责无旁贷。是微臣鲁莽了,请皇上赐罪!” 到了这会,慕容垂已经冷静下来了。现在可以确定几件事了:其一,太后可足浑氏与太傅慕容评已经勾结到一起对付自己了;其二,皇帝确实不知情,可皇帝是个笨蛋,被太后太傅二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没指望了;其三,自己急糊涂了,跑来宫中大吵大闹,算是把皇帝彻底得罪了。 脑子飞快运转,慕容垂得出了自己目前最好的对策——跌软。得理不饶人只会激起皇帝更大的反感,现下最要紧的是能平安回去,找亲随子侄们商量下一步动作。可别冲突得太厉害,直接弄个血溅当场。 慕容垂的做法没错。慕容暐听他这么说,舒坦不少,温言道:“都是误会,吴王无罪。既然如此,太傅与吴王且先回府罢。” 又是一场闹剧,皇帝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打发两人先走罢。想了一下,补上一句:“吴王身无杂务,回府之后且再多休沐些时日,无需上朝。”总之是不想在朝上看见此人了。 慕容评满心欢喜,这次可谓大获全胜:慕容垂不但乖乖生吞了得罪军中将士的苦果,还狠狠地顶撞了皇帝,有他好受的。 慕容评眼见事事都按照自己的计划顺利进行,便不再作声,拜辞而去。反正肉已经在砧板上了,何必急着动刀,这会儿慕容垂声望太高,杀他没来由得罪一大拨人。 慕容垂更不迟疑,匆匆离开。 慕容暐看两人离了殿门,叹气道:“如此倒是朕委屈了吴王。。。”话音未落,只听可足浑氏尖刻的声音又响起来:“委屈?哀家只看到那吴王目无君上,跋扈至极,若不是在殿前解了剑,只怕他已经拔剑砍了我母子两个罢!” 慕容暐面色立沉,想起自己畏惧慕容垂的样子,顿时心中只余滔天怒火,不可遏制。。。 第十四章 策划 邺城戚里,吴王府。此处不算偏僻,但人情世故所致,一向门可罗雀。今日安静如常,偶有几个路人走过,神色匆匆。 突然之间响声大作,数骑倏然而至,却是慕容兄弟回来了。弟兄们心情不佳,马鞭抽得啪啪作响,吃痛的奔马轰隆隆地踏过青石板路面,震得地面颤抖不已。 府门之前,两个路人闪避不及,愣在了当场,眼睁睁地看着奔马冲向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跑在最前面的慕容令陡地提缰勒马,坐骑顿时前蹄腾空而起,长嘶声中,一人一马高挂半空,直如飞将军下凡,英武异常。双蹄落处,正砸在那两人足前三寸,吓得两人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身后其他兄弟也是马术极佳,纷纷止住冲势。 “咦?此人好生面熟。。。”说话的是慕容农,他为人精明,有过目不忘之能。瞥到其中一人,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他盯着两人努力回忆起来。那两人现出慌乱的神色,挣扎着想起身离开。慕容兄弟见状心知有异,打马上前将两人围作一团。 “啊,是了,早上我们离府的时候见过你,就站在那边巷口。”慕容农恍然大悟,指着其中一人说道。那人战战兢兢,正欲分辩,边上慕容隆又指着另一人叫了起来:“不错,我也想起来了,这人早上也在,蹲在斜对门阳府的石狮子边上,我还觉得奇怪来着。”那两人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兄弟几个对视一下,哪里还不知道这两人有问题。慕容令抬首看了下四周,长街里人影憧憧的,确实比往日热闹不少,不时有人往这边注目。 “先带进去,看看什么来头。”慕容令冷冷道。众兄弟应声下马,将两人扭了进去。 不消说,这两人正是太傅慕容评派来的探子。来的人可不少,只怪这两位命不好,正好叫慕容兄弟撞上,又被看出了端倪,落得个素手就擒。其他探子见状,聚在一处商议了一下,赶紧遣两个机灵的回太傅府里报信,其他人四处散开,依旧卖力监视。 慕容兄弟不含糊,进去后将两人分开审问。几鞭子下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喊道:“大人饶命,小人今日碰巧自吴王府前经过,冲撞了各位公子,是小人不对。哎哟!”却是慕容兄弟见彼等油嘴滑舌,又是狠狠一顿鞭子。 不过慕容评这批探子确实尽职尽忠,两人直到被抽晕了过去,还是咬紧牙关只拣些不要紧的乱扯。 慕容兄弟有些气沮。慕容宝叫道:“我瞧门外生面孔不少,多半与这二贼是一路的,把他们都抓进来。我倒要看看,是不是个个骨头够硬!”众兄弟想想不错,喊上家中壮丁就要出门抓人。 大门开处,慕容垂铁青着一张脸大步走了进来。他看到慕容兄弟的架势,怒道:“你们又要作甚?”慕容令道:“父王,有奸细监视王府,我们抓了两个,可惜贼子的嘴实在太紧。我们正要出门将剩下的奸细一网成擒,问个清楚!” 慕容垂此时冷静异常,不用猜也知道是慕容评派来的探子。可叹自己一味隐忍,人家却从来没有放过自己之意。 慕容垂抬手道:“不必了,此事我自有计较。”眼下慕容垂与皇帝翻了脸,慕容评没了顾虑,已经不用再偷偷摸摸。既然慕容评大可以明着来,抓几个探子又有何用? 看几个儿子不服气的样子,慕容垂摇摇头,大声道:“你们几个与我去内堂,其他人都散了罢。”家丁一哄而散。 进得内堂,慕容垂道:“将周遭闲杂人等尽数遣开,闭门说话。我有要紧的事情。”他神情严肃,兄弟几个不敢怠慢,依言而行。 “父亲,发生了什么事,如此慎重?”慕容令是嫡长子,最受其父喜爱,此刻气氛紧张,只有他敢开口。 慕容垂挥手止住了他,望了一下场中五子,慕容令、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隆、慕容麟(史载慕容垂多子,为行文计,此处只写这几个名气大的),嘿然道:“儿郎们,为父的处境,你们想必有数。今日操典之上,你们也看到了,居然构陷于我。我父子为国拼命,其心昭昭,天地可鉴,可朝廷是如何对待我们的?” 弟兄几个没有接口,脸上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 “不瞒你们,今日之事,是当今太后与太傅合谋,要致我于死地!”慕容垂缓缓说道。 “啊?”“什么!”众兄弟大惊失色。慕容垂受猜忌他们是知道的,可怎么也没想到,一场胜仗下来反而是这么个结果。慕容垂的话太过直接,太过残酷。 慕容宝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慕容麟抢道:“陛下呢?父王,还有陛下。。。”他还指望天子为他们家作主。 慕容令冷笑道:“陛下?你还指望皇帝能帮着父王,反了自个老娘?” 慕容垂一笑,坦然道:“那罗延(慕容令小字)说的不错。况且今日太极殿上,我出言不逊,恐怕那小子对我也起了杀机。”索性称皇帝为小子,那是完全翻脸了。 慕容麟颓然坐下,慕容宝也是一脸沮丧,慕容农与慕容隆两个倒还冷静。慕容令深解父意,大声道:“事已至此,但请父王示下,儿子们自当追随!父王不必多虑,这鸟气,我等早已受够了!” 慕容垂大笑一声道:“好!好!好!今日我父子便好好策划一番,总不能伸长了脖子叫人来砍不是。”语言豪迈,说得慕容兄弟振奋起来,就只慕容麟这个老小子,还是一副阴恻恻的死脸。 就在这时前门声响大作,过了一会有人来报,说是太傅府上来人了。慕容垂冷笑一声:“来的倒快!走,先去看看。回来再商议。” 来人是慕容评的孙子慕容懿。这人年岁不大,为人却很平和,不肆生张。估计慕容评想了半天,也只能派这个人缘不错的孙子来吴王府了,两家实在已经水火不容。探子不救也不行,万一挖出口供,总归不好看。 “吴王在上,请受小侄一拜。”慕容懿很有礼貌。 慕容垂对慕容懿一向有好感,见他礼数做足,微笑道:“贤侄此来何事?” 慕容懿拱手道:“听闻我府中两名贱奴冲撞了诸位兄长,懿心中惶恐,特来告罪。”他说得温文尔雅,并不直接提出要人,可也说明了这两人乃是太傅府上之人,不能随意处置。说白了这长街又不是你吴王家的,走路也犯法吗? 慕容令想要说话,慕容垂一抬手止住了他,哈哈一笑道:“我当何事。这两人鬼鬼祟祟,那罗延(慕容令小字)他们只当是什么偷鸡摸狗之辈。既是太傅府上之人,想必是个误会。来人,将他二人放了。贤侄,这两人着实挨了些鞭子,倒是我的不对了。” 慕容懿再也不曾想到慕容垂这么好说话,满腔腹稿尽数用不上,赶忙躬身道:“区区贱奴,又冲撞了府上,打了便打了,吴王如此说话,折杀小侄了,折杀小侄了。” 事情解决得太轻松,慕容懿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临走时低声嘱咐了一个手下几句。那人呼哨一声,长街上、胡同里,顿时窜出不少人来,俱是慕容评派来的探子,人数当真不少。那人作了个手势,探子们一哄而散。原来慕容懿“君子病”发作,下令把探子全给撤了。 慕容兄弟有些咂舌,没想到府外已经撒下了天罗地网。慕容垂冷笑道:“看到了罢,你们抓那了两人,于事无补,反而打草惊蛇。形势紧迫,我们时间无多了。” 慕容令道:“现下没有探子,不如。。。”慕容垂道:“慕容懿谦谦君子,你以为个个像他?我没料错的话,探子们不过走得远些,不会真个撤走。”顿了下道:“虽说紧急,也要从容布置,此事怎能冒失?大家回去议出个章程再说。” 众人再回内堂,这下大家都知道没了退路,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起来。 慕容令胆大,建议联合朝中、军中忠义之士,先下手为强,除了慕容评,掌握朝政。慕容垂苦笑道:“一者,如今阖府已在监视之下,如何沟通?二者,此议牵连过大,若是盟友背叛,恐怕死无葬身之地;三者,此时邺城附近各军,恐怕恨我者多矣。” 慕容垂还有个原因没说出来,他虽不愿束手待毙,却也着实不想同室操戈,导致大燕内讧,终究还是心系燕室社稷。 慕容宝建议西投秦国,说道:“听说秦主苻坚仁厚,以父王的名声与本领,必得大用。”慕容垂沉吟半饷,说道:“再商议一下,实在走投无路,便去长安。”心中还是有些舍不得燕国。 慕容令又道:“不如我等潜去辽西,占据龙城故地。慕容暐在辽西毫无根基,父王却素有名声,故旧不少,当能成事。若是慕容暐能体谅父王,铲除奸佞,我们便仍奉他为天子。再不济我等也可扼守龙城天险,自保无虞。” 众人皆道此计不错,慕容垂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点头道:“便是此议了。既然如此,我们再合计下如何避开监视。”众人点头。 慕容垂喝了口水,正欲说话,只听堂外有仆人喊道:“段家少爷回府。。。” 第十五章 定计 这是邺城北部,靠近宫城的一处府邸。高高的门头上挂着一幅巨匾,“上庸王府”四个大字金光闪闪,刺得人眼睛生疼。 屋宇鳞次栉比,里外雕梁画栋。行走屋内,俯仰见稀世珍宝;穿行廊间,随处有奇花异草。 太傅慕容评欣赏着这一切,有些志满意得。坐在他下首的正是他的心腹,散骑侍郎李凤。美婢环伺之下,两人对饮着杜康好酒,欣赏着丝竹之乐,说不出的舒畅。 慕容懿不负使命,虽说临走时撤走了探子,慕容评并未怪罪于他。慕容评是真喜欢自己这个孙子,好言宽慰,让慕容懿下去休息了。 李凤讨好道:“慕容垂再是奸猾,碰到世子仁厚之人,也只得乖乖放人。”慕容评笑道:“这孩子就是太厚道了。不过无妨,儿郎们没出戚里,都守着要紧的道口,出不了差池。” 大口喝下一盏杜康,慕容评喊过边上一名随从,说道:“吩咐下去,从今日起,”突然心中一动,觉得还是要照顾下慕容懿的面子,改口道:“从明日起,莫说慕容垂与他那几个儿子,便是他府中下人,若是有出府的,上天入地也给我看住了。哪个跟丢了的,脑袋不保!”那人应声去了。 李凤想了一下,进言道:“太傅英明。不过朝中那些与慕容垂交往甚密的,也须着人监视,以防万一。” 慕容评点头道:“然也,总是仔细些好。来人!” 抬手又喊来一名手下,吩咐道:“加派人手,监视范阳王慕容德,郎中令高弼,尚书郎悉罗腾。。。对了,慕容垂之前娶的是段家的丫头罢?嗯,还有右光禄大夫段仪!” 李凤酌了一口酒,谄言道:“太傅如此安排,慕容垂翻不了天了!” 慕容评哈哈大笑:“原本想抓他个图谋不轨,如今看来,却只需盯着他,防他走脱了。我已安排好一切,慕容垂若是异动,弹指便可扑灭。哼!将死之人耳!” 说到此处,慕容评放低声音道:“太后那边传来消息,天子杀心已起。只待南讨大捷的风头过去,便是他慕容垂脑袋不保之时!” 。。。。。。 “段随?”慕容垂眼睛一亮。众人商议得热闹,浑忘了还有这么号人物,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话来。 “父王!此事非同小可,就是对府中下人也不能漏出一丝口风。段随来历不明,万万不可带上此人!”还是慕容麟反应快。 慕容令不干了,辩道:“府中下人皆有牵绊,确实得瞒住他们。段随无根无基,孑然一人,不跟着我们还能怎的?他身手不错,到时候也算是个帮手。” 两人互不相让,眼巴巴看着慕容垂等他决断。慕容垂脸色阴晴不定,想着段随前后种种,终于下定决心道:“那罗延,你去喊他进来。我意已决,段随与我们一起走。”终究是个厚道人啊。 慕容令大喜,开门出去,过不多时同着段随一起进来了。却见段随头上包了一圈白巾,样子怪怪的,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素色长袍,看来这厮在段家还是遂了愿。 慕容垂皱眉道:“出了甚事?”不待段随回答,又道:“那罗延,你来说。”慕容令一口气把事情说完,追问段随道:“段郎,你是何意?” 段随从段家回来,这时候早已清楚慕容垂朝不保夕的处境,倒是不意外。如今听到慕容垂一家子要拉自己入伙,慕容令又是一副急切的样子,段随心中反而觉得暖洋洋的。 其实段随没得选择,一来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慕容垂的“好侄子”;不认识他的,他也不认识人家,却到哪里去换粗大腿抱?二来他进了这内堂,那就是箭在弦上,想说不从那也可以,留下脑袋就成。 自从穿越之后,一向“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的段随霎那间热泪盈眶,呜咽道:“我自谷中大难以来,九死一生,幸蒙大王收留。大王既然不弃,我自当追随鞍前马后。各位兄弟对我也是照顾有加,道全!你何需问我,好兄弟讲义气,我段随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好家伙,这一大通能把现代人说到吐的肥皂剧台词硬生生地震住了慕容父子! 慕容垂连连颌首,众兄弟听得热血沸腾,最夸张的自然是慕容令,抱着段随大叫:“好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恨不得要掏心窝子。 大伙儿落座,继续商议如何逃去辽西。慕容垂道:“随哥儿,你回来时可曾看到有探子窥伺王府?”段随回忆了一下,答道:“我自东边回来,一路确实看到三三两两的闲人在街中徘徊,不过靠近王府的两条街巷,并无动静。” 慕容垂点了点头道:“我料的不差,探子不会撤走的。没别的法子了,只能推说出城打猎,寻机逃走。” 慕容宝道:“打猎声势太大,不如我们分头行动,约个地方碰面。” 慕容令摇头道:“探子必然认得父王还有我们兄弟。咱们有一个人出去了没回来,老贼(慕容评)不傻,多半能猜到我等想法。与其被个个击破,不如待在一起拼一拼,机会大些。” 慕容农接口道:“大兄说的不错,外面已是天罗地网,取巧不得。到时候实在摆脱不了跟梢,还得硬拼,人多自然好些。可惜以打猎为名,只能带上骑弓腰刀,缺了甲胄长槊,真是头疼。马匹倒还好说,到时候让家丁下马,自行回去就是,我们可以一人双马上路。” 慕容隆“嗯”了一声,说道:“甲胄长槊是不要想了,若是披挂整齐,恐怕都出不了城门。且选府中良驹,自建春门(东门)直出城东,一人两骑,到时候我等只靠轻装快马取胜!”去辽西大方向自然是往东北,但先是往北走。不过北门广德门就在宫城之畔,守卫重重,此外吴王府也是离着建春门最近,所以选东门出城最好不过。 这时段随插嘴了:“大王,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慕容麟哂笑道:“你能有何好计?”慕容垂道:“随哥儿不要婆婆妈妈,有话便说。” 段随道:“我以为,直出东门不妥。一来我听说打猎多去西山,东门之外是沃野千里,以行猎为名走东门恐怕会被人识破。到时候就不是跟梢,而直接是追兵在后了;二来我们纵然轻装快马,不得休息的话,时间长了,怕还是跑不过追兵。故此我们不如走西门,就去西山行猎,老贼麻痹之下,多半只派探子跟梢,人数不会太多。” 段随顿了下,续道:“西山广袤,我们人少,极易遁走。大队追兵来时,我们已经跑远。他们又不晓得我们要去辽西,多半以为我们西投秦国去了。到时候我们饶个圈子,潜行向北。想我们不过区区几骑,那时便如游鱼入海,追兵却到哪里去找人?” 段随侃侃而谈,倒不是他小宇宙爆发,这种反追踪的桥段小说电影里看得多了,不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嘛,反了再反的也不稀奇。以慕容垂父子的智商,慢慢推演下去,多半也是这个路子。不过段随先讲出来了,就算他人品爆发罢。慕容垂父子听得惊喜不已。 “此计大妙!”这次第一个发话的居然不是慕容令,而是慕容垂,段随确实让他刮目相看。众人也觉得此计大善。 慕容垂哈哈笑道:“就按随哥儿之计。如此万事俱备矣。。。”突然间神色大变,叫了声“哎哟不好!” 段随与慕容兄弟面面相觑。慕容令问道:“父王何事?” 慕容垂欲言又止,磨唧了半饷终于还是开了口:“此一去,也不知还回不回的来。为父,为父放心不下你们姨娘啊。”原来是老帅哥突然念起了段元妃。 想到此去生死未卜,只怕真的是后会无期了,慕容垂只觉得心上一阵绞痛。 慕容兄弟俱都默然。非是他们与段元妃不亲近,此次行动机会就只一次,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去带元妃走,真的太行险了。 慕容兄弟肯定是去不了,目标太明显;派下人去也不成,一来段元妃离开多年,熟识的下人不多了,二来此次计划本来就不准备告知家中奴仆,毕竟这些人都有牵绊,说不准藏着一两个奸细。。。所谓一朝不慎,满盘皆输啊。 慕容垂正惆怅间,段随又立了起来,只见他期期艾艾地说道:“此事,或许,或许我能帮忙。。。” 慕容麟实在没忍住,抢白道:“段兄知道父王说的是何事?没大没小!”慕容令喝道:“贺麟,你说甚么?姨娘的事,我与段郎说过,他现在不是外人!” 慕容垂叹道:“随哥儿有心了。那罗延的姨娘是个精细人,你贸贸然去,怕是连门都进不得。”慕容麟嘿嘿冷笑,嘀咕道:“还真当自己无所不能。” 段随看了慕容麟一眼,心道:贱人老是喜欢自己抽自己嘴巴子。叹了口气,不疾不徐地把早间的事情说了一遍,完了还不忘煽情一下:“大王,夫人对您,那是日思夜想啊。” 慕容垂父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段随仿佛面前是一个怪物。 慕容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段随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碰到此人回回吃瘪。慕容令哈哈大笑,摸着段随的白头巾打趣。 慕容垂真的是激动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段儿,此子必然是你遣来助我一臂之力的!” 第十六章 舞槊 增加了段随这个还没入探子们法眼、又与段元妃相熟的角色,慕容垂父子的计划就大大完善了。 大家商定,趁着眼下探子们稍退,今日段随便离开吴王府,跑去与段元妃联系上,先在段家住下。 眼下不是太平盛世,可没什么“家中不许私藏甲兵”的规定。段府里头几副盔甲,几把长槊总是有的。到了约好的西山行猎之日,段随便赶上一辆马车,带上一批盔甲与长槊,载着元妃前往约定的地点与慕容垂等人会合。彼时大伙儿全副武装,北去之路当更增胜算。 事不宜迟,段随立马动身。临行前慕容垂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声:“随哥儿,万事小心!” 这边吴王府内,也开始全力准备。细心的家丁发现这两日公子爷们饮酒作乐少了,却常常跑去马厩检查马匹,还特意叮嘱马倌要小心照顾;演武场上,公子们自顾自磨了钢刀,绷紧了骑弓,破天荒地没叫下人去弄;更奇怪的,几位公子有时一人,有时三两人,每日总要鲜衣怒马出去晃一遭,回来路上更是趾高气昂的样子,恨不得全邺城都知道他们回府了。 。。。。。。 段随原路返回,一路上颇是撞见几个探子。段随是什么心理素质?只见他旁若无人的哼着小曲,大摇大摆的过去了,弄的几个探子腹诽不已:“这是不方才打这过的西番吗?也不知骗了哪家小娘子,这般得意。。。”段随白白的脸孔包着头巾,落在这几个鲜卑人眼里,居然成了西域胡人。 托慕容懿的福,今日段府门前的探子尚未到位,段随轻而易举进了府门。 见着元妃,段随赶紧将事情细讲了一遍。段元妃看起来如此温柔端庄的一个如水女子,听完段随所述,居然呼的一声站了起来,转身便跑,脚步踉跄,显然心神激动。段随愕然,也不知她是同意一起跑路呢,还是另有他意。 过不多时,段元妃扯着段仪来了,神情甚是愉悦。远远看到段随,她张口喊道:“随哥儿,阿爷已经答应助我等脱身了。”原来元妃只听得两句,心中已是千肯万肯,她是真个儿对慕容垂一往情深。只是从此就要离别,还要带上车马甲兵,总得与老父亲说一句罢。 段仪爱极了两个女儿,本就不愿元妃幽独一生,此次虽然前途未卜,瞧元妃的样子也知道是拦不住了,还不如助她一臂之力。他倒是不虞慕容评秋后算帐,鲜卑贵族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若非不死不休的局面,多半不会牵扯太多。 段随听元妃喊得大声,赶忙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段仪捋须点头,赞道:“孺子可教。”段元妃会意,一伸手捂住了嘴,嘴角笑意不减。段随看着元妃,突然有些失神。 次日段随还是起了个大早,跑到段府的演武场练武。离约定之日还有几天,又需安静待在段府,段随可不愿浪费时间。也亏得他身体强壮,昨日才叫大骊撞了,头上还缠着白巾,这会儿却跟个没事人一样。 段随先练石锁打磨力气,然后耍了一阵刀法,接着跑到场边拣了一支长槊,像模像样地端起来练习刺击。 刺了几回,突听得场边一人说道:“这使的什么烂槊,慕容垂教你的?”段随转身看时,却是段仪。 段仪年纪大了,起得也早,正在府中散步,不意在演武场碰到了段随,看这小子身板不错,槊法却实在不怎么地,不过看得出来是初习的缘故。 段随道:“老丈也会使槊?” 段仪哈哈大笑,答道:“慕容家的箭法最是厉害,可要说到使槊,天下哪个不晓得我段家?”也不废话,拿过一根长槊舞将起来。看不出他胖胖的身躯,长槊使得如此精妙,远攻则刚劲有力,近身居然能把丈八长槊挥舞如风。 段仪舞完,自矜道:“我段家槊法如何?” “段家的自然是最好的!”天地良心,段随这句话绝对是语出真心。 对于这个桥段,段随可是太熟悉了。只见他故伎重演,满脸堆笑,夸得胖老头大笑不止,然后便是一句:“还请老丈不吝赐教!” 笑容可掬的胖脸嘎然僵住,老段先是瞪了小段一眼,随即脸色又缓和下来。段仪心里头想道:“罢罢罢,这孙子到底姓段。” 于是场中烟尘滚滚,一老一少练得不亦乐乎。不得不说,段家槊法确有其独到之处,段随受益匪浅。 老段毕竟年纪大了,再练了一刻便收手而去,临走时说道:“马槊马槊,舞槊之外,还需精研骑术,待会我叫人牵匹马来,你接着练。”段随点头称是。这些贵族府邸占地都不小,演武场上尽能跑马。 老段可谓雷厉风行,不一刻工夫,段随的马便到了。马倌负手立在场边,这是段仪吩咐的,倘若段随不满意,尽可换马。段随脑中想的却是:随意换马?换那大骊才好,你敢撞我,我就骑你! 段随也只是这么一想。他可不愿浪费时间,于是趁热打铁,骑着马舞了一阵槊,天赋好就是不一样,起步虽晚,精进得却快。然后又射了几轮羽箭,步弓还行,有以前学射击的底子在;骑弓毫无基础,总算慕容令教得好,不至于箭箭落空。 马倌等得无聊,走过去坐在兵器架下打起呵欠来。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夺”地钉在一面方盾之上,离那马倌头顶不过三寸,箭尾犹自颤抖不已!马倌吓得一筋斗翻到地上去了,心里想道:这包头公子箭法好生厉害,怕不是看到我偷懒了要教训我?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精神抖擞不已。 骏马自马倌跟前疾驰而过,段随自己也给吓了一跳:我明明瞄准了靶子啊,就算这大仰身反手出箭难度是高了点,偏得也太多了点罢,奇怪奇怪。 感觉有些歉意,段随驱马朝那马倌跑去,对他说道:“此马甚好,你先下去罢。” 马倌闻言一溜烟跑了,动作甚是麻利,生怕呆在这里一不小心又惹到这酷爱舞槊射箭的包头公子。 段随兴致盎然,看看离晌午吃饭时间还早,想着要不然出门跑跑马罢,闲着也是闲着。 说干就干!出得府门,还没跑将起来,眼尖的段随便瞥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仔细一瞅想起来了,这人昨日在吴王府门口来回见过两次,颇为面熟,定是慕容评的探子无疑! 这人正与另外三人站在一旁窃窃私语,看到段随从段府中出来,纷纷朝他张望过来。段随把头撇过一边,不声不响地调转马头,故作镇静之态,缓缓踱回了府门。 探子们并没有认出段随来,主要是距离有些远。那个与段随照过面的探子倒是记得昨日见过一个包头西番,可惜段随换过了衣服,早上嫌包头不够拉风,扯下扔掉了。。。 段府也被监视了,这下麻烦大了! 第十七章 离府 一灯如豆,段仪、段元妃、段随三人围坐在老段的书房之内,窃窃商议。倒不是段家小气点不起牛油大烛,府中人多口杂,这当口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哼!慕容评好大的手笔。元妃回来段家都这么多年了,他还不忘遣人来盯梢。想必朝中但有与道明交好的,个个都逃不了。”段仪气鼓鼓地道。 “午后我已派家中机灵之人四处留意了一番。除开随哥儿说的那四人,倒是未曾发现更多贼子。”昏暗的烛光里,段元妃一双明眸闪出明亮的光辉,整个人有些亢奋。 几个家人探查的结果没错,慕容评在这里布置的确实只那四人。毕竟网撒的太大了,人力有限,不可能处处都像吴王府那么办理。 吴王府是重中之重,而且已经撕破了脸,眼下布置的那叫明梢。就是要你知道,你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看着。你不高兴?没用,吃定你了!官司打到太后、天子那里,人家还得夸我办事得力。 其他监视对象可不能这么乱来,怎么说都是朝中显贵,明目张胆的容易惹众怒。这种情况就得用暗梢,人数不会太多,最要紧的是不能被人识破。 段仪看着元妃,叹了口气。听说有人盯梢,他是有些担心的。但元妃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区区几个贼子而已,挡不住她勇往直前的决心。元妃是铁了心了!好罢,那也只能奋力向前了。 于是段仪道:“随哥儿,既然定下来两边要同一日出城,到时候道明他们会大张旗鼓地去西山打猎,这样的话我们这边可不能太招摇了。”同一天里两家都来个大肆出城,瞎子都看出有问题了。 可两边出发的时间确实也不能隔得太久,最好是同一天里差不多的时间。如果隔得太久,比如先走的一拨日落不回的话,绝对会被探子发现,那就把后走那一拨给坑了。所以当初定计时说好的就是同一日跑路,要走一起走,这样到了会合点,也不耽误时间。 段元妃“嗯”了一声,说道:“我的意思是,随哥儿骑大骊,我坐马车。到时候只需带一名车夫就够了,这样当不至引人注意。”她和段随可都不会驾车,肯定得带个车夫,此外大骊肯定是要带上的。 段仪点头,又问道:“车马跑不快,今日看来,探子带了马匹,你们打算如何脱身?” 段随不语,过得半晌,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他狠狠咬了咬牙,朗声道:“探子应该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他们。这几天我们正常进出,与平日无异,让其放松警惕。一共只有四个贼子,到时候跟梢车马的,只会更少。敢问老丈,以我的身手,对付这几个探子如何?” 段随这是准备接受血与火的考验了。自从穿来这乱世,段随是做好心理准备随时厮杀的,要不然他费那么大劲习武干吗?好在前世打斗经验并不少,又赢过慕容麟,段随算是自信满满。 段仪笑道:“就这几个蟊贼,随哥儿轻松就打发了。”他仔细想了想,也没别的招,那就这么办罢。 元妃插嘴道:“阿爷,马槊太长,要挑几支短些的,马车要用家中最长大的那辆。还有,随哥儿这两日便把大骊骑将起来,也好熟捻熟捻。”一如慕容垂所言,元妃真是个精细人。 段随大喜,这下真的可以骑那畜生了,一时想入非非起来:画面里段随玄盔玄甲,骑在大骊之上,威风凛凛,沿途不知多少如花少女前来送花献果。。。其实段随梦里这事儿一百年前真有个哥们干过,此人的别名叫作潘安。 段仪又道:“既然慕容评连咱家都派了人来,想必也关照过邺城各门的城门卫了。光是你二人还好说,这盔甲马槊放在车上,到了城门口怕是出不去。”魏晋时期的马车可不像明清时期有那种全封闭的,除了车底板之外,只有一个顶盖。 这事简单,段随道:“家中可有木匠?” “有的。” “那便好办,这马车得改一下。底板上加个隔层出来,内里塞进盔甲马槊,上覆草席,夫人坐在上面,应该能蒙混过关。” 还是这个道理,现代人咨询发达,这些情节司空见惯,段随随口讲着,连大脑都不用经过。古人信息闭塞,记载在书里的也多半是军国大事,这等取巧的法子有是有的,可总要先“穷思竭虑”,再“妙手偶得”罢。 段随张口就来,看在老段和元妃两人眼里,真是年少才高。段随穿越而来,虽说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是对于这时代的人来说,他那些现代人习以为常的普通认知,却都是超前的。 更妙的是这厮整天嬉皮笑脸,自恋自大的无赖脾气,混在这魏晋十六国的无尽风流里,反而成了备受推崇的“洒脱”之意。 。。。。。。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又是三五天,不知不觉已到了约定之日。今日天高气爽,是个跑路的好日子。 这期间段随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死活拖着老段教自己槊法,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就要靠自己琢磨了。习武是个长期艰苦的过程,好在段随执行得一贯不错。 马车已经改装好了,匠人的手艺相当不错,夹层已经做到尽量薄,覆上草席基本看不出异状。 段随与大骊的磨合不出意外的一波三折,从第一天的互不顺眼,到第二天的扭扭捏捏,再到第三天的亲密无间、心意相通。大骊的确神骏,段随只觉闪跃腾挪,无不如意。骑着好马,刀槊舞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 府外的情况变化不大,探子们也聪明,每日都换一两个新面孔,但总保持着四个人的编制。他们发现府中并无异常,两个正主段仪、段元妃时常进出,也没看到什么希奇之处。 计划里段随与元妃是从南门先出城,半个时辰后慕容垂他们再出发。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段随选了一身精干的短打,结束停当,牵出了大骊。马车已经停在廊下,车夫是个貌相忠厚的老把式。 今日元妃也着了短袖束腰的袴褶,外面却虚虚地罩了一袭宽袖长摆,到时候褪去外罩就可骑马。东去辽西千里,又要赶时间,坐马车可不现实。元妃这等鲜卑贵族女子,骑马不在话下。 这时候元妃正挽住老爹段仪依依泣别,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段仪轻轻抚了下她的发髻,叹道:“乖囡,为父真是舍不得你啊。。。罢了,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速速动身罢。” 段仪转头对段随道:“瞧你刀法不错,这把刀带上,也好对付那几个贼子。若是元妃出了什了岔子,须放不过你。”递过一把环首刀,精钢淬制,锋利异常,是把好刀。 想了想,段仪又取来一副弓箭,说道:“段随,今日你算是护卫身份,挎刀带箭倒也说得过去,不至于令人生疑。虽说你骑射本事差了点,带着总比没有好。” 段随无语,翻了个白眼。 元妃与段随就此拜别段仪,骑马的骑马,上车的上车。出了府门,车夫扬鞭赶车,段随则骑马跟在车子左侧,常速前行。 四个探子早就看到了他们,先是不动声色,然后其中两人跨上坐骑,远远地跟了上来。另两人则依然守在段府门外,还有老段要盯着呢。 话说之前段随给段仪、元妃讲了个狼来了的故事。。。 前几日元妃、段随还有那车夫大着胆子,已经坐着马车,骑着大骊出南门跑了三次,一次比一次跑得远。所幸见过段随的那个探子来了第一天便调走了,这几次试探都没出什么岔子。 第一次试探弄得探子们紧张不已,甚至派了一人跑回太傅府中报信;第二次便安生许多;到了第三次回来,探子们议论纷纷:听说这美貌女郎是给休回家中的,大约是闷坏了,日日跑到城外散心。那骑马的白脸汉子看起来与她甚是亲密,怕不是她的小情郎罢。。。 瞧,今天又来了!两个探子满心龌龊,一路嘻嘻哈哈地跟着段随与元妃他们。 段随与元妃到了南门,看起来连城门卫士都见怪不怪了,挥挥手放了他们出城,都没人上前问话,更没人留意到隔层。老天保佑! 看到敌我双方一如既往地配合默契,段随大是兴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能这口气实在太长了点,以至于段随呼到一大半的时候,生生给憋了回去。原因无他,段随忍不住的回头一瞥,映入他眼帘的却是风云突变! 第十八章 搏命 两个探子今天不晓得发了什么神经,停下来与城门守卫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 也许确实是慕容评已经交待过各门守将协助探子,也许纯粹是兵大爷受了打过鸡血的探子们蛊惑,开小差去满足自己猎奇的心理。。。 于是乎,中规中矩的彩排在转变为正剧的这一刻不失时宜地迸发出充满戏剧性的色彩:三个全副武装的守城甲士似乎不甘心自己的龙套身份,硬生生挤上了舞台中央——他们与两个探子并辔而行,缓缓地跟在段随一行身后。 这一刻段随恨死了自己:狼来了的故事一再强调事不过三,自己好端端地非要画蛇添足,少排练一次会死啊! 段随有勇力,可生死相搏对于他而言还是第一次。对付两个单薄的探子问题不大,再加上三个训练有素的骑士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段随心里完全没底。 也没有可能等到慕容垂他们来接应,会合点太远,跟梢不会笨到跟着自己一直走下去。而且不能早早绕道向东,五个敌手只要跑了一个,自己的真实路线就被暴露了。 所以段随只剩下一条路:一路往南,然后在足够远的地方与敌人交手!只有那样,哪怕有敌人逃脱,他还能有足够的时间往东绕行。要是对手醒悟得早,他就必须全歼敌手了!段随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汗水从他的脑门一滴滴落了下来。 段随甚至开始自嘲:想这么细干嘛,说到底能不能打赢五个对手还是个未知数。 元妃也发现了身后的异常,随即看到了段随沮丧甚至有些畏惧的神情。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段随看向她的时候,对着段随展颜一笑。 很多年后,段随依然记得这一笑的风情:那是一个何等决绝的笑容,美的让人窒息,却分明在说四个字“我-不-后-悔”! 如同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这笑容的正能量于一瞬间让段随的心中明亮起来,有一股火焰在他胸中腾腾燃起,战意盎然! 。。。。。。 向南的官道越走越窄,行人渐渐稀少。等到最后一间农舍消失在身后,眼前一望无垠的平原上出现了一条小河,沟通两岸的是一座简易的木桥。 现实总是残酷的,在段随一行踏上小桥的那一刻,敌人发动了。两个探子加快马速追了上来,高声叫喊着要段随他们停下来。在段随的计算里,这里还不够远,敌人跑回邺城搬来救兵很快就能追上自己的马车。所以一切变得简单起来,段随现在只有一个法子:搏命!搏自己的命!搏掉全部五个对手的命! 探子们其实并没有完全生疑,只是一来今天确实又跑远了许多,二来那三个兵士盔甲沉重,这会儿看到河流,想要休息饮马。 所以眼下三个甲兵已经踱到河边,下马休整。只有两个探子追上桥头,想喊住段随他们,以城门卫的身份,盘问恐吓一下。最好目标被吓得乖乖返城,今天的差事就算没被耽搁。 老天关上了段随的门,但也没有耍赖,窗子应声而开。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却是最好的地形。小河很长,只要守住木桥,元妃的马车就能从容跑开,段随的顾忌就少了许多。 两个探子还在喊着,段随凑近元妃的车驾,低低道:“就当没有听到,不要回头,原速前进。待我一动手,你们就全速向南,一直跑到看不到这里的地方,先折去东边,再往北找吴王他们会合。记住,不要回头!” 这次是段随咧开了嘴,露出一个坚定且分外灿烂的笑容,然后调转马头而去。元妃没有回头,背对着段随的精致面孔上,两行清泪慢慢地流成小溪。 大骊马快,几个跨步就把两个探子堵在了桥面上。其中一人催马上前,开口道:“我等乃城门卫。。。”迎接他的是一抹雪亮的刀锋。段随没有耐心等他说完,拔出锋利的环首刀猛力向外一挥,深红的鲜血自探子的胸膛里激射出来。 伤口很深,以至于鲜血猛烈地四溅,不少溅在段随的脸上、手上,湿湿的,粘粘的,有些不舒服。预想中的呕吐感并未出现,但也没有天生杀人狂里陶醉的自在感觉。这一刻内心中的平淡让段随自己都不能相信,我就这么杀了一个人? 另一名探子惊呼一声,拔马就跑。他已经做得很好,猝然遇袭到调转马头一气呵成。可是段随有大骊,还不用转向,所以在探子坐下马匹的前蹄踏出木桥的一瞬间,他的后背被斜斜地拉出一道长口子,惨叫着落马死去。 三名甲士确实训练有素,一下子反应过来,跳上马匹挥刀杀来。段随勒僵,大骊缓缓地倒退了几步,立在桥中央。狭小的桥面能帮助段随免受三面夹击,最多只能两骑上来与他正面交手。 三个甲士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木桥跟前停住,互相望望,有些犹豫,更有些后悔没带上几副弓箭,双方就这么对峙起来。段随有些得意,元妃的隆隆马车声已经微不可闻,不用回头也知道跑远了。敌人待得越久,自己就越能放得开。 其实这时候三人中只要有一人回马向邺城方向跑,段随就非得冲下桥不可。但鲜卑武士的血性让他们觉得三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不应该向一个布衣少年低头,所以就这么杵在这里,双眼喷火盯着段随。 终于甲士们忍不住了,大吼声中,两骑一齐冲上,后面一人紧紧跟随。 段随举刀,大骊如箭跃出,慕容令告诉过他,骑兵冲来时,你最好也冲上去对攻,充分利用马匹的冲击力与速度,立在原地可就吃了大亏。 三马交错,段随猛一低头,让过身左第一个骑士的横削,在身右骑士高举的长刀没有劈下之前,借着马势顺手一送,钢刀直直地贯过这名甲士的胸膛,那人一声未吭,呼啦一下倒了下去。 速度太快,段随来不及拔出自己的武器,面前已经出现了第三名甲士狰狞的面容,他手中的长刀,正掠向自己的头颅。 这是段随的第一战。他的力量强大,他的速度迅捷,他的招式精妙,他的马匹神骏,可即便如此也不足以弥补他的经验缺乏。如果是慕容令,刚才那一刀不会直捅,借着马速,平持着刀轻轻掠过,就可以在对手的身上割出一道致命的口子,然后正好举刀对付后面的甲士。 可是段随这会儿手中空空如也,无法架开对手的刀;为了躲避第一个甲士的横削,他几乎已经趴在了马背上,再也无法更低。对手很聪明,长刀对着他的头颅,早就算计清楚。 段随低吼一声,左手猛拉缰绳,双腿使劲一夹,大骊会意,猛地人立而起,马身向左急偏过去。。。于是这一刀便没能削中段随的头颅,但还是在他的腹部拉出一道血沟,鲜血泊泊地流了出来。亏得大骊往左偏过去不少,拉开了点距离,伤口不至于深到致命。 没等大骊双足落地,段随已经瞥见左边那第一个甲士又扬起了马刀。段随已经受伤,再闪避下去又能支撑多久?右边那第三名甲士想必也快作出第二击了罢。 拚了! 段随顺着大骊向左落地的势头,双手高举一跃而起,猛地扑向左边这骑士。那人只见一道雄健的身影如山压了下来,手中长刀堪堪在段随的左臂上划了一道小口子,便被对手撞入怀中。 木桥狭窄,只听“扑通”一声,两人纠缠在一起翻下了桥,跌入水中! 第三名甲士愕然,驱马上前往桥下看,似乎能看到有人在水里挣扎搏斗,但河水绿黝黝的,瞧不真切。 过了良久,水中咕噜噜地冒起一串气泡,一个人头浮出水面,戴着头盔。桥上的甲士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同伴赢了。没等他招呼同伴,段随的人头也冒了出来,那甲士这才发现同伴的面孔苍白扭曲,那是一张死人的脸。 原来那落水的骑士身着重甲,下了水就乱成一团。段随是江南人,水性极佳,忍着伤痛勒住了那人脖颈,他力气又大,对手无法挣扎,最后也不知是被勒死还是淹死了。 段随游到岸上,累得够呛,左臂与腹部的伤口火辣辣得痛。他站起身来,腰杆挺的笔直,脸色狰狞,一步步向桥上走去。 段随失血很多,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气势吓人。这时候打的是心理仗,桥上甲士如果真的纵马杀过来,段随赤手空拳,机会不大。 但人就是这样,眼看着同伴个个横死,就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桥上的甲士真的害怕了,这大块头少年凶狠强悍得不像话。 段随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到对手的心上,咚!咚!咚!咚!直到将那甲士的信心完全击垮。终于在段随踏足木桥的时候,那人提起马缰,掉头就跑。 段随冲上两步,心里想着只要杀了此人,至少可以多争取几个时辰,那这次就算大功告成了。大骊适时地跑了过来,往他身上蹭。段随抓住马鞍想上马,却觉得一阵发虚,他快没力气了,勉强上马多半也撑不了多久。 段随眼角扫处,临走时段仪给自己的弓箭正悬在马臀之上,当即取了下来,张弓搭箭,指住正狂奔中的敌人。眼前有些发黑,步子略显浮夸,弓弦仿佛有千斤重,但终于叫段随拉出了一个满月。 “嗖”!箭如流星,划过天际。。。马上骑士应声而落! “老段,你服是不服!” 第十九章 畜生 射杀了最后一名敌手,段随再也支持不住,啪哒一声跌坐在地上。 段随大口喘着气,捡起身边一把遗在桥上的长刀,呲呲割下几幅布帛,紧紧地把腹上的口子包扎好。左臂的伤口不重,却是管不得了。然后他仰面躺在浸血的桥面上,静静地恢复力气。 这地方到底离城里有点路途,过得好久都没个人影出现,段随正好安心休息。要不然这满地尸首的,又都是官军装束,来几个路人把段随当作强人抓起来或者当场打死可就冤大了。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段随摇摇摆摆地立了起来,穿越后益发强悍的身体帮助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恢复了些许气力。 终究不敢久留,段随勉力跳上大骊,上半身就趴在马背上,双手抱着马脖子,任由大骊自行跑动。这会儿没人盯梢了,无需再绕远,直直朝着东边方向跑就行,大骊有灵性,让段随省心不少。 饶是如此,段随也觉得辛苦不堪,主要还是腹上的刀伤厉害。强忍着伤痛一路颠簸,会合点就在前方。 虽说段随之前没去过会合点,不过慕容垂还有元妃都与他再三讲解过,算是比较好认的地方。再行了一段路,前面果然有个小林子,与说好的会合点相仿。他纵马上前,却忽然听到林子里一声惊叫,声音尖厉,是个女声。 段随心中一紧,打马往声音处奔去。只听那女声叱道:“畜生!你,你疯了么?”声音颤抖,满是惶急之意。 大骊转了个弯,前方豁然开朗,这是林子里的一小幅空地,停着一架马车,车上一男一女正在纠缠。 女的头发散乱,仍不掩清丽颜色,可不正是段元妃!此时她伸出双手,正拼命阻止那男的侵犯。 段随大怒,这一刻完全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大骊驰过,他飞身扑下,将那男人狠狠撞下了马车,自己也重重跌在马车之上。 元妃一滞,低头看时发现来人竟是段随,不禁惊喜交加!喜的是段随脱了险,在这危急关头出现;惊的是段随跌在车上,脸色痛苦,腹部缠着的布帛渗出血来,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元妃“啊”的一声,上前抱住了段随,要把他扶起来。段随只觉鼻间淡淡幽香,更有元妃长发垂在他耳际面颊,痒痒的好不舒服,一时头晕得厉害。。。便在这时,有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段姨娘,你两个好生亲热啊!”正是被他撞下马车的那个男人在说话。 段随一惊,清醒过来,定睛看时,那人身材偏小,长相阴鸷,竟然是慕容麟。这时站在场中,看着两人满眼恨意。 段元妃冷哼一声,喝道:“贺麟,你还敢乱说!当随哥儿与你一般是个畜生吗?道明若是知道,定然饶不过你!” 元妃心情激动,怒目看着慕容麟,抱着段随并无顾忌。一来她行得正,段随又受了伤,这时还管什么男女之防?二来段随今日等于两次舍命救她,元妃心中实在感激不尽,况且要说起来段随还算她“侄子”。 倒是段随暗叫一声“惭愧”,赶紧收起心中的胡思乱想。他四下扫了一眼,只见马车后面躺着一人,正是那面相老实的车夫,此刻仆倒在地,身下一滩鲜血,显然已经死了,身旁地上还插着一把带血的钢刀。 。。。。。。 原来今日慕容垂一行大张旗鼓,自西门出城行猎。偏巧慕容评被皇帝拉住讲话,一时脱不开身,这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已经晚了。 城门卫看不出异样,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也放了行。探子们调不动军队,只好跟着出城。 慕容垂他们筹划已久,先是跑到西山胡乱射了一通弓箭,差点射中几个探子,吓得探子们再也不敢靠近。 然后父子几个一人双马,觅个空档,往西边山中便跑。家丁们则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四处乱窜。 探子们慌了手脚,还好有眼尖的看到慕容垂父子一行六人正往西边跑,于是高声叫道:“这些只是吴王府中家丁,大家不要乱。聚拢过来,一起追正主!” 慕容垂父子六人,除了慕容麟个个身材高大,看身形就是前面马上的六人,决计错不了。 若是连家丁也个个追捕,分去追慕容垂父子的人手就不够了,毕竟他父子武勇过人,没个几十号人还真不敢追,此外还要分出人手赶回去报信,于是探子们索性放过所有家丁,直取正主。 慕容垂父子本就没想过能偷偷溜走,这时看只有数十个探子追着,心中大定。 父子几个放马狂奔,但有追得紧的探子,便是一阵弓箭射过去。他慕容家的箭法实在厉害,几轮下来,射倒了不下十个探子。剩下的探子远远跟着,再也不敢逼近。 慕容父子哈哈大笑,他们都是双马,完全不惜马力,过得一刻便换马再跑。探子们的马匹可吃不消了,渐渐便被他父子扔在了身后,最后全然不见了踪影。 慕容父子并未立刻转北,而是继续向西拉开距离,这是为了麻痹敌人,以求万无一失,避免泄露自己的真实意图。此议是他父子出发前商定的,不过这样一来圈子不免兜得大了些,到达会合点的时间就得大大推后了。 慕容垂害怕元妃担心,大家商议下来,让一个身材相仿的家丁扮成慕容麟,与他们一起跑。慕容麟则混在家丁里找机会脱身,先去会合点见元妃。 其他几兄弟身材高大,太过醒目,这差事确实是慕容麟最为合适。当然若是一出城就碰到大队骑兵跟梢,那此计只好作罢,慕容麟自然也是跟着父兄一起跑路,家丁们就只得自求多福了。 今日可谓顺风顺水,慕容垂一行固然轻松摆脱了探子,慕容麟更是屁事没有,一个人屁颠屁颠地跑到了会合点。他反而是第一个到的,等了好一会,一辆马车进了林子,正是元妃与她的车夫到了,段随却不见人影。 慕容麟上前打招呼,看到元妃两眼含泪,梨花带雨的样子,实在动人,不禁心中一动。 慕容麟本是个色中饿鬼,年纪不大,却坏了不少好人家的女儿。一众兄弟之中,小可足浑氏长安君和哪个都互不对付,偏生对他另眼相待,这事上帮他摆平了不少后患,否则慕容垂正人君子一个,晓得的话早就狠狠惩戒这厮了。 自从随父兄南征,到后来困于府中,慕容麟已是数月未近女色,腹中邪火实在旺盛,不好控制。 慕容麟问将起来,才知道段随舍命断后,如今生死不知。 慕容麟又是暗爽,又是嫉妒:如此看来,段随这贼厮鸟多半已经丧命。哈哈!好事好事。咦?段姨娘你竟然如此伤心,莫非跟这小子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事情?哼!才这么几天就勾搭上了! 慕容麟自己心理阴暗,却把别人都想的和他一样,这时候看着段元妃的眼神便有些不一样起来。 不像慕容令、慕容宝两个与元妃天生亲近,有着小辈对长辈的尊敬,在自小与元妃并不熟捻的慕容麟眼里,元妃此刻楚楚可怜,一如梦中的美娇娘。不知不觉间,他腹中邪火升腾起来,满脑子全是邪念,渐渐忘了元妃的身份。 元妃一路颠簸而来,这时候头发散乱,香汗淋漓。想着待会要见慕容垂,那是期待了多年的场景,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便索性脱去已经脏乱的外袍,靠在车边,把长发放下来准备理一理。 在她心里,一来事急从权;二来面前两人,一个是自小就跟在府中的老家人,另一个则是子侄而已。要知道元妃离开吴王府时,慕容麟还只是个小毛孩,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再也想不到他已经变得如此好色。所以元妃自顾自的弄着,毫没在意。 虽说这是旷达的胡朝,可一个绝色美女在自己眼前又是脱衣、又是搔首,这等场景还是少见。 慕容麟心中邪念已起,不可收拾,这时看到元妃妖娆妩媚的样子,再也忍受不住。只听他嘴里“呵”“呵”怪叫两声,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元妃,人还站在车外,脸已经凑了过去就要亲她。 元妃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她可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赶忙一把推开慕容麟,喝道:“贺麟,你作甚么?” 慕容麟色迷心窍,情不自禁,但这时候被一把推开,也是出了一身冷汗。豁然省起面前元妃乃是自己父王的爱妻,不由自主地双膝跪下,颤声道:“段姨娘,我,我,我中了邪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段元妃冷冷地看着他,心中气极。她是慕容垂的妻子,慕容麟怎么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比较起来随哥儿就重情重义,两人真是天上地下。 段部与慕容鲜卑汉化较深,对于草原胡人比如匈奴“父死,妻其后母”的习俗可是大大的不以为然,元妃心中感到极大的侮辱。 元妃是个聪明人,不想这时候就把话说死,免得激怒慕容麟;可叫她虚与委蛇,实在也做不出来,于是僵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赶车的老把式看到异常,冲上来站到车边。元妃还在车上,他这是要挡在车前,保护她的意思。 慕容麟最是精明的人,看这架势,一猜就晓得元妃不打算原谅自己,只是拖延时间罢了。眼见车把式上前,恶向胆边生,突然站起身来,拔出腰刀,狠狠地捅进了老车夫的胸膛。 元妃大惊失色,尖叫了一声,这时候段随已经到了林子边上,正好听到。 然后慕容麟拔出钢刀,插在地上,狞笑着跳上马车,开始动手动脚。这时候他已经精虫上脑,压根儿没听到段随的马蹄声。接下来发生的,便是段随看到的那一幕了。 红颜祸水,可这事真的怪红颜吗? 第二十章 逆子 慕容麟看着元妃与段随两人靠在一起,颇为亲密的样子,直恨得双眼发红,仿佛要喷出火来:又是这个段随,坏我好事! 慕容麟的佩刀插在车边上,这会儿手上没有武器,他有些忌惮段随的拳脚功夫,犹豫着不敢上前。又见段随伤口有血渗出,摇摇欲坠的样子,便存了个心思,单等段随撑不住再捡便宜。 慕容麟可不急着逃命,本来他计划心愿得逞之后,杀人灭口,再嫁祸给车把式。现下也是一样,杀了段随让姓段的来背黑锅就是。 元妃看着段随的惨样,也是暗暗着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过得盏茶时间,段随双膝一软,向后便倒。元妃扶不住,眼睁睁看他跌了下去。 段随躺在车底板上,右手撂在车外,双目紧闭,死活不知。元妃大急,连声呼喊段随,只是不应。 慕荣麟哈哈大笑,终于没叫他白等。他满脸狞色向车子走来,身形一展,已是跳上车来。 刀光一闪! 慕容麟惨呼一声,跳下车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爬起身来,左手鲜血淋漓,无名指与小指已被削去! 马车之上,段随高大的身影站得笔直,右手持一把钢刀,嘴角扬起得意的笑容。 原来段随自知无法支撑太久,索性装死昏倒,让慕容麟放松警惕。他早就算计好了,倒下去时把右手伸到车外,悄悄把慕容麟插在地上的刀给拔了出来。 慕容麟果然中计,段随挥刀猛削,一击得手,若非气力不足,早把这畜生一条左胳膊给卸了。 慕容麟脸色惨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又悔又恨。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突然脸上又现出狞色,嘿嘿道:“差点被你吓住了。姓段的,我瞧你还能装多久!” 慕容麟受了伤,本已萌生退意,转念一想段随真有力气的话,又有钢刀在手,早该逼上来才是。 慕容麟不愿轻易放弃,毕竟这时候逃走,就等于背叛慕容垂了;真耗死了段随,他还能翻本。 段随笑容一滞:慕容麟这小子不糊涂啊,早知道就装摸做样再逼上去几步,说不准就把他吓跑了。 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一分一毫地流逝,段随笑不出来了,转头对元妃道:“夫人助我!只要一息尚存,段随绝不叫此贼轻侮了夫人!”凛凛正气,倒也威风。 段元妃走过来抓住段随的左臂,用尽全力撑住了他,目光到处,两人相视一笑。 慕容麟看着两人,又是一阵干醋。眼下他带了伤,真不敢赤手空拳往车上跳,段随手里的刀子可不是吃素的。好在段随与元妃二人都不会驾车,倒是不虞他们跑路。 双方这般对峙许久,段随硬挺着就是不倒,段元妃只觉肩上、手上压力越来越重,咬紧牙关撑着,一声不发。 慕容麟渐渐烦躁起来:也不晓得慕容垂他们到哪里了。这么想着,心中有些慌乱,脚步不自觉地向着自己的坐骑移去。目光抬处,慕容麟忍不住大骂自己是个傻瓜,原来马上正有一副弓箭,自己居然忘了。 段随看他一动,警惕起来,顺着他目光瞧过去,顿时看到了挂在马身上的弓箭,这下给惊得不轻。要是慕容麟取了弓箭来射他,他可没法子躲。当机立断,手中长刀如虹飞出,直取那闲在一边低头吃草的战马。 钢刀锋利,斜斜插在了马屁股上。那马吃痛,疯了一般跑起来,烟尘滚滚,直跑出林子去了,远远还能看到刀子在它屁股上摇晃不已。 慕容麟目瞪口呆,转头看到段随乐不可支的脸,再也压不住胸中怒气,向马车狂冲而去,一跃就跳到了上面,挥拳便打。 段随这下笑不出来了,勉强与慕容麟打了几个回合,手脚无力,动作缓慢,被一记重脚踢得飞了出去,躺在远处,再也无力爬起。 眼瞅着段元妃奋不顾身,扑上去抱住了还想跳下车追杀自己的慕容麟,段随心中焦急无比。 元妃也是舍了性命,死死抱住慕容麟不放。慕容麟急切间挣脱不得,狂性大发,索性回转过来将元妃压倒在身下,动手撕扯她的衣服。 纠缠中只听哧的一声,慕容麟右手抓起一幅碎布,元妃左首香肩已是裸露风中。慕容麟双眼赤红,口中哈哈狂笑,段随看得目眦欲裂。 就在绝望之际,一箭破空而来,噗的一记把慕容麟的发髻给打散了,足见来人箭法之神。慕容麟吓得呆了,愣在那里,元妃趁机一脚,将他踢开。 马蹄滚滚而来,当先一骑,身形如山,眉目疏朗,此刻面色震怒已极,正是慕容垂到了!他身侧一个少年郎英俊潇洒,右手持缰,左手拿弓,却是方才射箭的慕容令,身后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隆一个不缺。假扮慕容麟的家人,中途已经回返。 众人赶到此处时,正撞上慕容麟兽性大发,慕容令当即一箭解围,但也没有直接伤了慕容麟性命,总得由慕容垂发落。 元妃脱困,向慕容垂跑来,慕容垂赶紧跳下马去迎她。许久未见的心上人居然在这等情状下碰面,本应百感交集的慕容垂现在只剩下满腹怒气。连带后面几个兄弟也都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慕容麟面如死灰,这下被逮个正着,就是狡辩都没机会。他也不敢爬起来逃命,自己总跑不过慕容令的羽箭罢,傻在当场,瑟瑟发抖。 慕容垂将自己的披巾给元妃系上,遮住玉肩,然后轻轻抚了下她的长发,将她揽在怀里。 元妃并未急着说话,只是静静地与慕容垂拥在一处,心中好生温暖。。。忽然想起来什么,叫道:“哎呀,快瞧瞧随哥儿,他受了重伤!” 慕容令大呼小叫跑了过去。段随看到慕容垂等人赶到,心中大定,心情放松之下只觉全身虚脱,对着跑过来的慕容令勉强挤出个笑容,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 慕容麟跪倒场中一言不发,这会儿看着很是平静,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慕容垂与元妃将各自经历互述了一遍,慕容垂越听越气,再也想不到自己儿子竟然干出这等丑事。他走上前冷冷道:“逆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慕容麟不答话,垂着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慕容垂扬起马鞭,刷地在他肩上抽了一记。慕容麟吃痛,抬起了头,却仍然不吭声,反而咬牙切齿的样子。慕容垂大怒,又是一鞭打在他脸上,登时起了一道血印子。 慕容麟口中喃喃,就是不说话,气得慕容垂手上不停,鞭子劈头盖脸地抽过去。 见慕容麟如此死硬,慕容垂呛的一声拔出佩刀,喝道:“好好好,你既求死,我便成全了你。” 冷冽的刀锋直凑到慕容麟颈上,他打了一个激灵,终于害怕起来,哭喊着开了口:“耶耶饶命,贺麟知错了!”抱着慕容垂的右脚,眼泪鼻涕一大把。 慕容垂看着他只觉满心厌恶,抬头望见元妃冰冷的面孔,心里一狠,喝道:“逆子,竟敢欺母,须饶不了你性命!”作势扬刀。 慕容麟一惊,知道父亲动了杀心,把心一横,大声叫道:“你杀吧,你杀吧!反正自小到大,你又何曾管过我死活?”侧头对着慕容令、慕容宝等大喊:“你们又何曾正眼看过我,就是对段随那小子,也比对我亲热!” 慕容麟摇头大哭,继续喊道:“耶耶你拼了性命,也要带走段姨娘。那我娘呢?她怎么办?你可还记得我娘?”慕容麟的生母只是个侍妾出身,与儿子一样不为慕容垂所喜,这次压根就没考虑过带上她。 慕容农、慕容隆心有戚戚,他们也都是庶子。不过慕容麟的所作所为实在无可饶恕,他们也不敢插嘴。 慕容垂无语,他确实没怎么管教过慕容麟。 至于家中那些姬妾,倒不是弃她们不管,一来千里潜行,带着她们实在不方便;二来姬妾的身份,于彼时人而言,并不比婢女丫鬟高到哪里去,谁也不指望拿她们来做文章,其安危倒是不虞担心。 慕容麟声嘶力竭,哭喊不已。只见见他披头散发,面孔扭曲,脸上满是血印子,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他伸着左手,血淋淋的掌上缺了两根手指,看着又着实可怜。 慕容垂手臂颤抖,刀子缓缓递出,竖在空中半天,终究没有砍下去。。。 元妃叹了口气,朝着慕容垂轻轻点了下头。 慕容垂长叹一声,转过身去闭目道:“你滚,我慕容垂没有你这个儿子!” 第二十一章 从石 天色垂垂,段随悠悠醒转,道路两旁的树木在昏暗的光线里一帧帧向后退去。 慕容垂一行风驰电掣,往北急赶。他们不敢耽搁,慕容垂一时心软放走了慕容麟,可谁也不敢保证这阴鸷的小子会不会跑去告密。 父子几个已经取出衣甲马槊,披挂整齐;段随躺在马车之上养伤,元妃在旁照顾他;赶车的是慕容令,他倒是好本事,这个也会。 段随觉得腹部伤口处凉凉痒痒的很是舒服,再无疼痛之感。他支撑着想要起来,元妃“啊”的一声,惊喜道:“随哥儿你醒了,这可太好了!你不要起来,且先躺好。”将段随轻轻按倒,扬声朝慕容垂道:“大王,随哥儿醒了!” 慕容垂闻言,扯马跑了过来。众人也都缓下来,向马车靠拢。 慕容令拉住缰绳,停下马车,转头叫道:“段郎你可醒啦,这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看见段随正在摸自己的伤口,脸上迷惑不解的样子,慕容令哈哈一笑道:“放心吧,你的刀伤已无大碍!那可是军中最上乘的金创药,顶顶管用,我瞧伤口已经结疤了罢。段姨娘担心你,可是抹了半瓶都不止。” 元妃白了他一眼,“就你话多!”慕容令吐了吐舌头,顿时一脸肃然。 元妃看着段随,柔声道:“随哥儿,这次多蒙你舍命相救,累你受了重伤。。。” 段随腾地坐了起来,抢着道:“夫人不必多礼,能保护夫人周全,受点小伤,我甘心情愿,我,我。。。”讲着讲着有些结巴起来。 段随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他心底对元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大概年少的男子总是很难抵挡成熟美女的魅力,这是自然而然的仰慕之情,倒不可与慕容麟那般兽行相提并论。 慕容垂与元妃对视了一眼,朝着段随朗声道:“大恩不言谢!随哥儿,你孑然一人,如今跟着我等亡命天涯。既如此,自今日起,你便是我慕容垂与段元妃的亲侄儿!” 元妃连连点头,脸上笑意盈盈。 慕容令乐了,向着段随竖了个大拇指:“表弟,你可好了,有段姨娘罩着你,我弟兄几个往后可就都指着你咯!”慕容宝几个也纷纷过来和段随打招呼,好生亲热。 段随有些发懵,他穿越而来后,虽说也算历经生死,但一直还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一切。这时候看着周遭众人,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已经真真切切的生存在这个世界了,是时候考虑怎么融入这个时代了。 慕容垂一家子待段随一向不错,特别慕容令与他可谓情投意合,故此让他认这几个做兄弟、认慕容垂为叔伯倒是没什么抵触,就是大美人段元妃一眨眼真成了自己的亲姑姑,到底有些小别扭。 “那我以后碰到老段岂不是要喊他爷爷?”段随有些哭笑不得,转念想想老段对自己那也真是没说的。得了,不矫情了,干干脆脆的应下来罢。重重点头,口称姑父姑母。 慕容垂看看元妃,又看看段随,心情不错,总算把慕容麟的事情扔到了脑后。他抚了抚长髯,问道:“段随你可有表字?”见段随摇了摇头,便对元妃道:“夫人,你是他长辈,又素有文采,何不给他取个表字?” 元妃应了一声,仔细想了片刻,正声道:“晋人里头有个大大的英雄,文武全才,唤作刘琨刘越石。他与我段家渊源极深,恩恩怨怨的那是说不清了。可过了这许多年,我段家最为敬佩的,还是这位刘越石。段随你是汉人,也是我段家人,名字叫随,我给你取个表字,从石,你看如何?” 段随拜谢道:“多谢姑母赐字。”他挺喜欢这个表字,古朴雅致。刘琨刘越石段随是知道的,碰巧还是他颇为欣赏的一个人物。 前世因为喜欢刘琨所作《寄赠别驾卢谌》里的一句“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段随百度过刘琨的资料。这人的确是个传奇人物,说他是晋人中的大英雄毫不为过。 刘琨,字越石,汉代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贵族出身,年少时醉生梦死,豪放不羁。他与贾谧、刘舆(刘琨之兄)、石崇(金谷园主人)、潘岳(即美男子潘安)等并称“金谷二十四友”,俱都是日夜享乐、声色犬马的主,但又个个文采俨然,才华横溢。 就是这么一个人,后来却发奋图强起来,“闻鸡起舞”讲的便是刘琨与祖逖早起练武的故事。 西晋八王之乱将国力消耗殆尽,匈奴刘渊趁机起兵,掀开了五胡乱华的序幕。光熙元年,刘琨出任并州刺史。其时中国北方多已沦陷,胡寇猖獗,汉族平民流离失散,十不存二。 刘琨只带着沿路招募的千余人马,一路搏斗进击,竟然让他打到了晋阳。然后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让已是一座死城的晋阳恢复了生气,生生在敌后重新建立起好大一片晋人河山。 其后刘琨坚持抗击各路胡寇长达十余年,保卫汉族人民,直到最后兵败身死。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乃是“胡笳退敌”:当时晋阳城被数万匈奴精兵围困,在外无援军内无粮草的困境下,刘琨独自一人,一袭白衣,乘月登楼,在城墙上以一曲胡笳,吹奏出中国审美史上的千古绝唱——明月当空,楼上仙人白衣飘飘,笳声凄哀愁远,城外群胡竟然听得泪眼迷离,几万人无不心生怀乡思旧之情,就此弃围而去。此一役,魏晋风度体现得淋漓尽致。 刘琨与鲜卑段家之间的恩恩怨怨可谓剪不断理还乱。哥哥渤海公段匹磾一心事晋,与刘琨歃血为盟,约为兄弟,共同抗击石勒;可最后迫于东晋大权臣王敦的压力,杀害刘琨的也正是他。弟弟辽西公段末波(即段元妃的爷爷)曾被石勒俘虏后放还,从此与之交好,而与段匹磾、刘琨交恶,相互攻伐;可刘琨身死之后,却是段末波收留了其余部,包括刘琨世子刘群、从事中郎卢谌(刘琨那句脍炙人口的诗句就是赠的此人)等等。 无论如何,正如段元妃所言,段家对于刘琨,那是极其尊敬与推崇的。 (刘琨的故事扯得有点远,但一来他是笔者特别推崇的一个人物,二来他毕竟是主角表字甚至小说书名的由来,费点笔墨也未尝不可。读者见谅) 慕容垂颌首道:“此字甚好!随,从也。越石,晋之柱石也,又曾与你段家盟为兄弟。从石从石,夫人当真好见识,这字取得没话说。” 慕容令又来耍宝。他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见过从石。”段随也不示弱,打趣道:“见过大兄。”慕容令摆摆手,说道:“不妥不妥,你还是叫我道全,或者那罗延,听来舒服。”段随便道:“见过那罗延。”两人哈哈大笑。 这二人自顾自的见来见去,实在有够无聊。慕容宝与慕容隆装着有事要聊,忙不迭地跑去一边。连慕容垂与元妃都听不下去了,摇摇头走开。 元妃见段随已无大碍,便下了马车,骑上大骊与慕容垂谈情说爱去了。大骊颇为兴奋,精神抖擞,昂首阔步。之前两个熟悉的主人都坐在马车上,就是不带它玩,叫它好一阵不开心。 这边厢段随与慕容令看众人纷纷跑开,也觉得有些无趣,忽然发现慕容农还杵在那里,看着两人,欲言又止的样子。 段随道:“恶奴(慕容农小字)有事?” 慕容农憋了一会,期期艾艾地说道:“那个,那个,从石啊,此事扰我久矣。我是想,那孙悟空既能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何不背了他师傅唐僧,翻一个筋斗便到了西天,却要去趟那劳什子的八十一滩浑水。。。” 段随与慕容令面面相觑,同时喊道:“我-去!” 第二十二章 韩延 已是快入冬的时节,西风裹挟着落叶与飞尘呼呼地刮过,吹得草色枯黄的荒原沙沙作响,天地间一片萧瑟寂寞。 慕容垂擦拭着手中长槊,有些意兴阑珊地看着身侧被压得东倒西歪的长草丛,那里头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首,皆着燕国士兵服饰。斑驳的血迹昭示着这场战斗的酷烈。 慕容麟没叫大伙儿“失望”,才过了广平,踏上襄国地面,第一拨追兵就到了,人数不多,也就二三十骑的样子,轻装而来。慕容父子甲胄齐备,战斗力超群,先用弓箭射倒一半,然后长槊齐舞,轻易溃敌。 算上这次,慕容垂父子前前后后已经打退了七拨追兵。好在人数都不算多,应该只是大队之外的斥候小队,父子几个英勇,倒是没什么损伤。但是行踪明显已经败露,脚程也被拖慢了许多。 段随的伤势基本已经完好,那金创药确有奇效,他本人年轻力壮恢复又快。击退第一拨追兵之后,段随便弃了马车,与众人一起快马赶路乃至迎敌。一路杀来,倒是以他最为兴奋,实战经验大增不说,还有高手在侧可以随时请教。 如今段随舞起马槊来,连慕容令也开口叫好。连日嗜血厮杀,他身上更是多了一股子骠悍的杀气,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就是不同。若是今时今日再对战当日那三名城门卫,决计用不了一时三刻就可轻松胜出。 段随斗志昂扬,慕容兄弟却兴致不高。众人已经被迫拣些偏僻小路行进,还是碰到这许多追兵,可以想见,官道大路上早已满是成建制的队伍了。此时变成是他们在饶远路,追兵反而跑到前头去了。 慕容垂更是闷闷不乐,百余燕军勇士没有倒在战场上,却在内耗中丢了性命。只有段元妃骑着大骊跟在队伍之中,脸上笑容依旧,但凡能与慕容垂一起,其他皆为身外之事,没什么打紧的。 这儿是范阳地界,再往北百多里就是幽州驻所蓟县,过了蓟县,就要由北转东而行了。慕容垂一行自邺城北来,已经跑了千里路途,可是龙城实在太过遥远,到如今也不过走了一半路程而已。 又是一阵狂风袭来,直吹得大伙儿睁不开眼睛。慕容垂招呼了一声,众人围拢上来,只听他道:“如今行踪泄露,此去龙城之路,怕是难走了。” 慕容宝道:“父王所言极是,所幸迄今未曾遇上大股追兵。最怕到了龙城,老贼早已布置完毕,我等反而自投罗网。” 慕容农也道:“不错,天子在辽西无甚根基,可他毕竟占了名分;何况老贼在辽西也颇有些故旧。可恨,贺麟这小子,当真无情无义!”他的意思很明显,如今不要说此去龙城之路坎坷难行,既然慕容麟已经投敌,慕容评想必已经知晓他们的计划,不会傻到没有防备的。 这会儿慕容令有些尴尬,出主意去辽西的是他,后来明知行踪败露还坚持往北,指望抢在敌人前面赶到龙城的也是他。如今路只跑了一半,敌人却已经追上来了,着实难堪。 到底不是一根筋的二愣子,慕容令颓然道:“是我想的不周。为今之计,只有西去,投奔秦国了。”众皆默然。 事已至此,慕容垂轻咳了一声,说道:“就按那罗延所言,去投苻坚。”他算不得耳根子软的人,但这次任由儿子拖着往东往西,主要还是因为反出大燕,内心彷徨无依。 转头看到元妃依旧明亮的眼神,慕容垂倍感温暖,歉然道:“夫人,累你跟我受苦了。”元妃笑而不语。 大伙儿吃了点干粮,喝口水继续赶路。这次还是反其道而行的老法子,不往西走,而是向南直奔邺城而去。 想必是慕容评的大网果真撒去了西边和北边,一路往南未曾遇阻,众人快马加鞭,数日之内,已到邺城。 大燕国的都城伫立眼前,依然威武雄厚。慕容垂停下马,定定地盯着那高厚的城墙看了半饷,深吸了一口气,打马而去。 身后,漳水迢迢,无语东流。 。。。。。。 “下雪了!”段随抬起头,喃喃道。雪花打着旋儿,慢悠悠的布满了阴霾的天空,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建熙十年的第一场冬雪姗姗而来。这个时候,慕容垂一行刚刚绕过邺城,沿着漳水向西行进,远远地还能看见铜雀台巍峨的身影。 呜咽的北风渐渐高亢起来,将原本优雅的雪花吹得在空中狂舞,却徒劳无功地发现大雪愈下愈密。渐渐的天地一色,到处白茫茫的一片。 段随努力望远,却叫漫天的风雪迷乱了眼睛,十丈之外不可见物。大伙儿一骑紧跟着一骑,辨着方向缓缓前行。 艰难行进了半个时辰,风雪收敛了不少,四处的景致收入眼底,银装素裹,好一派北国风光! 远远的正前方,纯白色的天地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看清楚了,竟是一个个纵马而来的骑士!对方显然也发现了慕容垂一行,向着他们打马狂奔,速度奇快。 众人面色大变,近千里路跑下来都没出事,此刻天气恶劣,又是去往西山的偏僻路上,居然会有大队人马出现? 大伙儿早已人困马乏,瞧对方的架势却是龙精虎猛,跑是跑不掉了,把后背让给对方,只怕死得更快。慕容垂苦笑一声,招呼大家结阵以待,只盼是哪家贵人出游或是商队路过,那便相安无事。 呼啦啦的马蹄声中,骑士们转瞬即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是一支将近百人、全副武装的骑兵队伍。领头的一个军官,三十左右的年纪,瞧着极为精悍,双颊如同被刀子削过,深深地凹了下去,眼神似鹰隼般犀利。 见慕容垂等并未暴起发难,那军官大手一挥,骑兵们训练有素,聚拢上来,将慕容垂一行人团团围住,长矛大戟举起,对准了中间。军官在圈外扬声道:“在下中山王府典卫令,韩延,见过吴王殿下。” 慕容垂听得中山王几个字,心已经沉了下去。这时又是一愣,“你认得本王?”那叫韩延的军官答道:“吴王殿下威名著于天下,小人自然是知道的。”说得恭恭敬敬,脸上却露出一副戏虐的笑容。他将马匹让过一边,身后现出一个人来,脸上神情有些畏缩,更多的还是怨毒,赫然正是慕容麟。 “逆子,是你!”慕容垂气往上冲,冲着他大喝了一声,慕容麟吓得不由自主双手用劲,坐下马匹嘶吼着往后退了两步。 慕容麟一抬头,正好看到韩延眼中轻蔑的眼神,顿时面红耳赤,嘶声叫道:“慕容垂,你背叛大燕,罪大恶极!中山王殿下正在此处,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慕容垂气得须眉乱颤;兄弟几个握紧了手中长槊,咬牙切齿,只待死战;元妃看着慕容麟的眼神一片冰冷;段随护在她的身侧,异常警惕。 慕容麟也郁闷,他可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地撞上慕容垂一行。 那日慕容麟心中怨恨,确实是跑去太傅府告密了。慕容评立刻调兵遣将,往北追杀。可老财奴看不上慕容麟这小子,完事了把他晾在一边不理不睬。 慕容麟心中生气,但也乐得轻松,否则派他追去辽西,正面父兄,也是个苦差事。还是小可足浑氏长安君出面,把他安排到亲外甥中山王慕容冲那里,且先做个跟班。 慕容麟现下过得不易,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背父”之人,时人的宗族观念强烈,对他不免鄙夷,就是中山王府里头也鲜有人与他交好。资格老点的,比如韩延之辈,更是对他冷嘲热讽。总算他能屈能伸,又善于花言巧语,想着法子去讨人欢心,慕容冲对他还算客气。 今日又是慕容麟撺掇,中山王大驾西山行猎。可足浑氏担心自己的心肝宝贝,直接派出三百精锐甲士护送。 冬日已至,天气阴沉,这时候出去打个甚么猎?家将奴仆,兵丁护卫,个个有些不悦,暗暗咒骂出主意的慕容麟。 队伍浩浩荡荡走到一半,鹅毛大雪漫天纷飞起来,吹得大伙儿东倒西歪,叫苦不迭。幸喜还未进山,于是折返而回。一路上众人看着慕容麟的目光,恨不得把他给吞了。慕容冲兴致全无,脸色很是难看,弄得慕容麟一路惴惴。 回城路上,斥候来报,前方发现数骑冒雪而来,慕容冲命韩延领百骑前去查看。慕容麟心想这当口最好少在中山王面前晃悠,于是自动请缨跟着韩延去了。结果一眼看到来者竟然是慕容垂等人,不由暗暗叫苦。他悄悄躲到队伍之后,只盼不被看见,总算没有丧心病狂到直接跳出来乱咬父兄。 韩延不久之前铜雀台阅兵之时真是见过慕容垂,这会儿认出了是他,不禁大喜:这天大的功劳居然砸到了自己头上,回头真该去佛祖面前烧一柱香才是。他也是个阴狠的角色,这时候还不忘揶揄一下慕容麟,顺便祸水东引,果真慕容垂父子暴怒之下,矛头全都指向了慕容麟。 慕容麟躲又躲不过,两面受气,这时候也顾不得别的了,把心一横,大声斥责父兄。既然站了队那就站好,总还有荣华富贵可期。 韩延暗暗好笑,朗声道:“麟公子所言极是,中山王殿下片刻即到。吴王殿下,尔等还是放下武器,莫作无谓反抗。”他打了个哈哈,接着道:“都是贵人,我瞧就不用行那捆缚之事了,且等中山王殿下发落罢。” 反正大局已定,韩延存心卖好给慕容垂。都是宗室,哪个晓得回头有没有变数,没道理平白得罪人。 不觉间又给摆了一道,慕容麟脸色涨得通红,方才他大喊着让慕容垂“束手就擒”,比较起来,倒是韩延这外人还讲些人情。 一时间慕容麟只觉得身周到处射来鄙夷的目光,他不敢看四周,也不愿直面父兄,眼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段随身上。 这个混蛋居然还在!慕容麟心中郁闷至极,无处发泄,脸上一副要杀了段随的表情。 韩延的话说得漂亮,慕容垂想了想,恨恨地看了慕容麟一眼,将手中马槊掷于地上,跳下马来,又解了腰刀,余众纷纷照做。 大约是最近拼杀多了,段随有些犯愣头青,居然视面前明晃晃的刀戟不见,握着手中长槊一副不舍的样子,这厮胆子够大的!元妃又好气又好笑,重重打了他一下。段随看向元妃,只见她朝着自己摇了摇头,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扔掉了武器。 早有兵士走上前来,拿走武器,牵去马匹。慕容垂闭上双目,静静养神,余人则垂头丧气,长吁短叹。 现下慕容垂等人赤手空拳,不足为惧,更无马匹脱身,看这样子众人也都已经认命,韩延大为满意。他喝令众军散开,排了个迎接的阵势,单等慕容冲到来。 风雪渐止,远处慕容冲的大队冉冉而来。 第二十三章 射雁 段随见众人唉声叹气的,正有些百无聊赖,忽然一个激灵,只觉背后凉飕飕的。上过沙场的人毕竟不同,他清晰地感觉到人群中有两道目光锁住了自己,转头一看,不是慕容麟还有哪个? 段随见慕容麟双眼赤红,杀意盈眶,基本达到了“倘若目光可以杀人,那人已经死了一百遍”的程度,不禁又是一个冷颤,心里想道:“糟糕,慕容麟恨死了我。我又不姓慕容,待会那中山王一到,他只须进言两句,怕是第一个就砍了我的脑袋。哎呀,中山王慕容冲,不就是那个小屁孩!” 想起当日慕容冲临走时说的那句“段随,我记住你了”,段随只觉得冷汗涔涔:这下死定了! 不行,终归要搏一搏!段随实在不甘心就此受死:眼下赤手空拳,硬拼那是找死,只有来个擒贼擒王,抓了那小屁孩,才是活路。 段随可没指望自己一个人就能成功,话说回来自个儿有没有机会接近慕容冲还是两说,当下想与慕容父子来个眼神交流。 抬眼望去,慕容垂闭着双眼一言不发;元妃满脸平静的看着丈夫,对于周遭一切不闻不问;几个兄弟或在发呆,或是嗟叹。似乎人人都已放弃了反抗的打算,就此认命了。 段随大急,可是这会儿众目睽睽,休说与人交谈,怕是走两步也会被人当作异动,更何况还有个疯子死死盯着自己。 段随强自镇定,不敢露出异状,心里却翻江倒海,拼命想着法子。 。。。。。。 白龙马载着自己的主人,缓缓出现在视野之内,一张翠碧无瑕的青貂裘将慕容冲裹得严严实实,他神情倨傲,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凤皇。 韩延与慕容麟一左一右,忙不迭地迎了上去。白龙马还待向前,韩延拉过自己马头,不动声色地止住了其步伐。 段随冷眼旁观,注视着慕容冲的一举一动,看到此节心里咯噔一下,姓韩的心细如发,真是个难缠的人物!这下麻烦了,慕容冲离得有些远,没法招呼大家一拥而上,乱中取胜了。 慕容冲得到禀报,说是擒获了叛贼慕容垂。慕容冲自然是不喜欢这个五叔的,可他自小极尽受宠,性子高傲,加上年纪还小,也不像慕容评、慕容臧之流热衷于争权夺利。于他而言,这些都是些俗事罢了。 慕容冲淡淡地开口道:“五叔已经就擒,那很好。韩延你跑一趟,送五叔他们去有司罢。”语气平淡,就像做了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琐事。韩延应了一声,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这桩大功终于是自己的了。 慕容冲高高在上惯了,这么随口说着,却惹得对面众人大是不爽。慕容兄弟们嘿嘿冷笑,慕容垂更是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事已至此,谁也不用给谁好脸色看。慕容冲似乎也不在意,作出要离开的样子。 便在此时,不出段随意料,慕容麟凑过去,附着慕容冲耳边说了几句。只见慕容冲蓦地抬起头来,眼中精光一闪,看向了段随。段随暗暗叫苦,心道这下玩完了,下面就应该是“推下去斩了”的戏文罢。 不料慕容冲突然哈哈一笑,说道:“段随,本王记得你,六步成诗的那个罢。来来来,你且过来,本王有话问你。”他说得莞尔,一向孤傲冷峻的中山王竟然在众人面前笑逐颜开,倒把周遭之人震得不轻。 段随几次冲撞慕容冲,又身负六步成诗之才,的确给慕容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本来慕容冲对他极为生气,后来得知段随居然是个先汉遗民,遭遇奇特,不禁好奇起来。偏偏慕容垂又扯出什么“外侄”一说,弄得慕容冲更是大惑不解。 慕容冲从来都是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当日因为段随之事在慕容垂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头不免就惦记上了。这时候一眼看到段随,仿佛情景再现,慕容垂却已经成了自己的阶下囚,慕容冲有些感慨世事无常,不自觉地乐了起来。 到底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好奇的天性在那摆着,这世间让他觉得有趣的事儿又实在不多,慕容冲忍不住叫了段随过来,想要问个明白。 慕容麟看着笑容可掬的慕容冲,觉得莫名其妙:这算哪门子事?本指望慕容冲下令当场格杀段随,谁晓得中山王撞了什么邪,居然是这么个态度;慕容兄弟们来劲了,转头来看段随;慕容垂霍然睁开了双眼,显然也有些惊讶;元妃望向段随的目光,满是关切之色。 段随看到众人目光皆投向自己,心念电转之间,已然得了主意。只见他越众而出,朝着慕容冲而去。经过慕容令时,突然哎呀一声,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摔倒在地上。 段随的脸朝着慕容令,迅速眨了两下眼睛,口中叫道:“怕是崴了脚了,那罗延助我!” 慕容令会意,虽不晓得段随到底要耍什么花招,终究配合默契,上前一把搀起了段随,两人一瘸一拐地向慕容冲走去。片刻之间,已经走过了好几个燕军兵士。这些兵士既无指令,便也没人上前阻拦。 韩延面色一变,却见慕容冲对此毫无反应,反而一脸期盼的样子。 “也罢,无谓扫了中山王的兴致。这二人手无寸铁,一个还伤了脚,又能怎的!”韩延这么想着,终于没有说话。 韩延盯得很紧,从头到尾并未发现二人有何异常,两人甚至未曾交谈。 终于他二人走到慕容冲马前,停了下来。段随抬头,作了个揖,恭恭敬敬地道:“不知大王要问段随何事?”语气恭顺,身体松弛,毫无暴起的征兆。至于慕容令,更是一脸茫然。韩延松了口气,心道却是自己多虑了。 慕容冲突然收起笑容,厉声道:“段随,你到底什么来头?五叔说你是段家子弟,本王听到的却大不一样啊。你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话,本王须饶不了你。”慕容冲孩子气上来了,这是在装摸做样吓唬段随。 段随这厮好生配合,居然吓得一个哆嗦跪了下去,瑟瑟发抖,口中连称不敢。看他样子狼狈,边上的护卫家将们一起晒笑起来;韩延哑然失笑:自己居然担心这么一号人物;慕容麟欲言又止,心想这小子又在装蒜了;慕容令没能拉住段随,呆呆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慕容冲得逞,再次大笑了起来,只听段随继续说道:“小人段随。。。” 突然之间,段随的声音拔得老高,他大叫一声“射雁!”尔后飞身扑了出去。 段随本就跪在地上,这么直直地往前猛扑,正撞上白龙的前蹄。只见他双手死死抓住马脚,用尽全身之力往后一拉,白龙悲鸣一声,跪了下来! 慕容冲猝不及防,登时被甩了下来。白龙向前跪倒,他自然也是向前飞出,砰的一声撞在一人怀里。那人动作奇快,左手接住慕容冲,右手在他腰间一抹,呛的一声拔出了慕容冲的佩剑,剑光流离冷冽,稳稳地架在了慕容冲的脖子上。 这人长身玉立,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可不正是慕容令! 慕容令跟段随混在一起久了,眼下也是个演技派。心知段随必有动作,慕容令看似浑浑噩噩,实则全神贯注。段随大喊“射雁”,别人不晓得什么意思,慕容令可是明白,那不就是擒贼擒王? 两人配合妙到毫厘,一击就制住了慕容冲! 这几下兔起鹘落,护卫们着实反应不及,眼看着中山王落入敌手,眼珠子掉了一地。有几个莽撞的侍卫还待上前,慕容令手上微微用力,慕容冲玉琢般的皮肤上沁出几颗血珠来。韩延暴喝一声:“退下!”顿时场中为之一空。 韩延这时候肠子都悔青了。他千算万算,没料到段随这厮如此阴险狡诈,卑躬屈膝演得那么逼真,竟然是为了趁机袭马。 倘若段随跳起来去攻击坐在马上的慕容冲,以韩延的身手,手中长刀一挥之下,便可将赤手空拳的段随斩作两段。纵然是慕容令与段随齐上,韩延长刀在手,也可轻松将二人逼退。现下却是这个结果,正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段随哼哼唧唧地爬起身来,方才那一下他给白龙马压得不轻,好在慕容令没让自己失望,这次偷袭大获全胜。 倘若慕容令不明就里,慢个半筹,没能一下子制住慕容冲让其跑了,或是压根儿没接住慕容冲,那段随这会儿也不用爬起来了,直接等死就好。 慕容冲眼神中一片冰冷,怒目瞪着段随,寒声道:“段随,我必杀你!”段随翻了个白眼,心道:“吓唬谁呢!” 慕容垂等人也是目瞪口呆,周遭的甲士反应迅速,举起长矛大戟,对准了他们。韩延对着慕容令沉声道:“放了中山王!否则便将吴王格杀当场!” 慕容垂眼中精光暴射,放声长笑:“本王就没想过今日还能活着离开!没奈何,只好带只小凤凰作伴了。那罗延!从石!做得好,不愧是我慕容垂的子侄!” 慕容令大声应和,“父王,儿臣省得了!”作势就要刺向慕容冲,吓得韩延连连摆手,大叫“不可”。真个伤了慕容冲,他韩延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可足浑氏砍的。纵然杀了慕容垂又有何用? 到底是天潢贵胄,慕容冲本人反倒没那么惊慌。他是凤皇,绝不能害怕求饶,但也没必要和慕容垂来个玉石俱焚。于是他一言不发,冷眼旁观,弄得韩延一时间手足无措。 这时候慕容麟讲了句人话,“韩将军,事已至此,还是放了他们去罢,中山王的性命要紧。” 韩延看看慕容麟,又看看慕容冲,一个脑袋两个大。罢了罢了,这功劳不要了,可不敢拿中山王的性命开玩笑。韩延对慕容垂道:“吴王!尔等且放了中山王,自行离去。我等绝不追赶!” 慕容垂微微一笑道:“韩将军快人快语,本王也不与你来虚的。我等西去秦国,路途遥远,少不得还要凤皇帮忙。你放心,到了地头,我慕容垂自然还你一个毫发无损的中山王!” 韩延失魂落魄,知道此事无法善了了。慕容垂等人此时可以说是烂命一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韩延咬了咬牙,说道:“小人自然信得过吴王,只是中山王殿下千金之躯,不能有丝毫闪失。这样罢,我带十骑,随在吴王之后,待到了秦国,也不劳吴王费心,我等自行护送中山王殿下回去。” 韩延说完,先去看慕容冲的反应。慕容冲对着韩延点了点头,貌似甚为满意他的表现,韩延松了口气,脸色好了许多。 慕容垂也不愿耽搁时间,朗声道:“韩将军忠心护主,本王自无不可。” 韩延倒不磨唧,指挥军士撤了围,迅速点出了十名精干的手下。看见身边副将还在发呆,上去一脚将他踢了个筋斗,怒喝道:“还不快快滚回邺城禀报皇上、太后!”副将爬起身来,唯唯诺诺的走了,数百骑士尾随而去。 慕容麟踌躇了一下,催马跟上。经过慕容垂时,却见慕容垂面色缓和不少,低低对他说了一句“好自为之”。 慕容垂等人也不客气,各自取回马匹武器,拥着慕容冲往南而去。手中有了慕容冲这张王牌,慕容垂等人心下大定。天气恶劣那就不走并州山路了,改道向南,往河阳渡口去。在那里过了黄河就是洛阳,再折向西去秦国。 韩延带着十名骑兵,远远地跟在慕容垂等人身后,滚滚烟尘里隐隐传来慕容垂爽朗的笑声,“好个段随,好个射雁!” 第二十四章 天王 邺城琨华宫里,皇帝慕容暐觉得脑仁痛得厉害,太后可足浑氏在他耳边哭天喊地地闹了已经半个时辰了。慕容暐有些不悦:“倘若慕容垂掳走的是朕,老娘怕是不会这么起劲罢。凤皇儿这小子,尽给朕添麻烦!” 前番桓温北伐,邺城震动,慕容暐情急之下,曾经遣使向秦国求援,答应割让虎牢以西的土地作为报偿。虽说后来是慕容垂出山打退了桓温,但秦国的确派出了大将苟池、邓羌率领两万大军来援。 今日早间秦国使者石越在朝堂之上开口索要割地,已经弄得慕容暐老大不高兴。在燕人眼里,燕国是上国,此次打败晋军也全是燕军的功劳,秦国区区西陲小国,竟然大言不惭,铁了心想要虎牢以西的洛州之地,真是僭越。朝议不欢而散。 回到寝宫也没个清静,慕容垂这个叛贼居然潜回了邺城,还抓住了中山王慕容冲,挟持着凤皇要西投秦国。又是“慕容垂”!又是“秦国”!慕容暐听烦了这两个字眼,震怒之下,就要派出铁骑去追赶慕容垂,格杀勿论! 结果这事被太后可足浑氏知道了,跑来大吵大闹,说什么“凤皇还在慕容垂手中,乱军之中要是有个好歹,哀家也不要活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搞得慕容暐心烦意乱,只好暂缓派兵,先遣人去叫太傅慕容评前来商议。 慕容评一到,未及说话就被可足浑氏拖到了边上,又是一通要死要活。慕容暐站在一旁看着,无可奈何。 老狐狸慕容评胸有成竹。他处心积虑要搞死慕容垂不过是怕后者当权,如今慕容垂已经叛国而去,于自己再无威胁,死活倒是不那么重要了。既然如此,何必为此得罪太后? 于是慕容评奏道:“皇上,中山王性命要紧!叛贼慕容垂不过跳梁小丑,何须挂齿。如今秦使来要洛州之地,依臣来看,不如放慕容垂西去,苻坚若是接纳于他,我大燕便以此为由,将那秦使赶将回去。岂不妙哉?” 可足浑氏听罢连连称好。慕容暐冷静下来,想想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况且他对弟弟慕容冲还是很有感情的,于是开口道:“太傅老臣谋国,此议大善。吩咐下去,着武威王好生接应中山王,万万不可有差池!” 武威王慕容筑是燕国的洛州刺史,镇守洛阳,其辖地正是燕秦边界,按照慕容垂所走的路线,自然是在洛州交还慕容冲。 一时间琨华宫里母慈子孝,其乐融融起来。 。。。。。。 长安,未央宫,前殿。 大秦天王苻坚静静地坐在上首,他的脑袋很大,脖子粗而短,面相有些粗豪,脸上的笑容却甚是温和。他是有名的宽厚君主,眼看着殿下群臣吵成了一锅粥也不以为忤。 苻坚虽是氐人,却推行教化,信奉汉家文明,加上他即位后自降帝位,改称大秦天王,由是得到大量汉族士人归心。苻坚重用汉人王猛,他二人君臣相得,励精图治,与民生息,把个秦国治理得日益强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西陲小国,可笑燕国上下到现在还做着上国正朔的美梦。 场中嗓门最大的正是王猛,这人面相清隽,一看便是个读书人,又自有一股英迈之气,不愧是文武全才的辅国将军。只听他道:“慕容垂父子,人中龙虎也,怎肯久居人下?此等人物来投,天王三思。” 一个面色黝黑,瘦瘦长长,武将打扮的人闻言出列道:“慕容垂穷途来投,辅国将军怕是多虑了。天王待人一向宽厚,别人不说,我姚苌自入秦以来,举族深沐天恩,敢不效死?”越说越是激动,黑黑的面孔居然生生涨出一抹红色来。他是羌人首领姚苌,其兄姚襄兵败被斩之后,姚苌率部众请降于秦国,苻坚即位后封他为扬武将军。 王猛白了姚苌一眼,心道:“你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人,最擅作戏,倒是会讨君上欢心。”王猛想得没错,姚苌外表憨厚,内心着实精细。慕容垂不是氐族国人,也不是汉人,算是与姚苌境况相似。姚苌这时有心帮慕容垂一把,未尝没有私心。 姚苌说完,边上一人接口道:“扬武将军所言有理!我大秦国势日强,第一个就要扫平伪燕。慕容垂此来,可谓上天助我大秦,正可厘清燕国形势,增我日后用兵之胜算!”这人面色阴鸷,双目深沉,乃是侍中权翼。 权翼本是姚襄帐下参军,后来跟随姚苌降了秦国,此后出谋划策,屡次立下大功,此时反而位在姚苌之上。不过两人皆为羌人贵族,同气连枝,在朝中一向互为奥援。虽说权翼本人其实不喜鲜卑人,此刻还是帮着姚苌说话。 左卫将军、西县侯苻雅与王猛交好,抢着道:“只恐燕人无信,以我大秦接纳慕容垂为由,不肯交割虎牢以西之地。” 王猛闻言摇了摇头,虽说苻雅是替他说话,就事论事也算见识明达,却大是高估了燕国眼下的实力,低估了秦国攻灭燕国的决心。 果然有个沉稳的声音缓缓道:“西县侯此言差矣。燕国奸佞当道,已失人心,被区区几万晋军打得一败涂地,偏生还要自毁慕容垂这等柱石。如今他乖乖交出虎牢以西,我还容他残喘片刻。如若不然,我大秦挥军东进,当尽取关东、河北、幽燕,何虑他肯是不肯?” 说话的人长得普普通通,年纪也不是很大,可是气度沉稳,威严有加,乃是阳平公苻融。 苻融是苻坚的幼弟,最得兄长信任,在朝中屡任重职,极有人望。说起来苻融一直跟随王猛学习为政之道,有师徒之谊,此时却出声反驳苻雅,显然是对事不对人。他发了话,群臣的嘈杂之声立时小了许多。 王猛苦笑,苻雅这次算是帮了个倒忙。 原来秦国派去燕国的使者石越遣人来报,燕国拖着不肯交割虎牢以西之地;此外燕国吴王慕容垂叛出了邺城,正要来投秦国。 苻坚是个求才若渴的人物,对慕容垂也是久仰大名,听说他来投奔不禁大喜,急不可耐地在今日朝会上提了出来。说也奇怪,一向与苻坚想在一处的王猛这次竟然口口声声反对接纳慕容垂。 听到这里,宝座上的苻坚终于开了口:“孤正要吸纳四海英雄,慕容垂如此大才,若是拒绝于他,怕是寒了天下豪杰的心啊。孤要的是全天下,又怎会容不下一个慕容垂!他只管来投孤,孤不负他也!”苻坚这番话说得王霸之气十足,群臣躬身称是,姚苌更是“热泪盈眶”。 苻坚顿了一顿,厉声道:“吾意已决,命石越即刻返回长安,无谓再与燕人啰嗦。着辅国将军王猛,建威将军梁成,建武将军邓羌,领步骑三万,东进攻燕,先取虎牢以西,教训一下出尔反尔的燕人。明年开春,孤自当起全国之兵,一举灭了伪燕!” 第二十五章 洛州 洛阳,燕国洛州刺史府。 大燕国的洛州刺史、征虏将军、武威王慕容筑大清早起来头痛的厉害,右眼皮跳个不停,弄得他心慌意乱。数日前邺城来了旨意,说是中山王慕容冲不幸落入叛贼慕容垂手中,将在洛州燕秦边界处来个“交割”,皇帝钦命他慕容筑前去接应,不得有误! 接到旨意慕容筑就有些心烦气躁,这混账王八蛋慕容垂好好的吴王不做要做叛贼;叛贼就叛贼罢,还劫持了中山王,那可是太后的心肝宝贝啊;最后还非要从洛州跑路,弄个烂摊子砸自己头上。 心情不好,慕容筑几天没怎么睡好觉了,晚上只得一个人喝酒解闷,甚至没召个把家妓作陪。 慕容筑坐在床头,越想越窝囊,取过几案之上昨日喝剩的酒盏,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头痛得越发厉害了。 便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在外面急声喊道:“大王!大王!探子来报,叛贼慕容垂一行已到洛阳城外。目下正绕城而过,往西急赶!” 慕容筑闻言腾地跳了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显然酒劲还在。他强撑着过去开了门,大声吩咐道:“速速叫傅颜将军点齐三千轻骑,尾随慕容垂。记住,紧紧跟住就行,切不可轻举妄动!本王随后就来!”转头对着门外一名小婢吼道:“还不快快与我洗漱!” 右眼皮还是跳个不停,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慕容筑双手合十,心里念叨:“老天保佑,让我把凤皇这小祖宗安安生生地给接回来,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 今日天气晴好,冬日里的阳光虽不强烈,却让人感觉分外温暖。慕容垂一行说说笑笑,心情也是格外的好。已经过了洛阳,不出意外,今日晚间便可踏足秦国地面,从此不用提心吊胆。 队伍里头有一个人很是不高兴,自然就是中山王慕容冲。 此时的慕容冲依然面无表情,一副平静的样子,可死死盯着段随的双眼出卖了他——这小子定是在盘算着什么。慕容冲悄悄朝身后瞟了一眼,远远看到韩延的队伍正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如今慕容冲已经确定段随乃是慕容垂与段元妃的亲侄子:一路上段随口口声声姑夫姑母的,喊得那叫一个亲热;大伙儿则唤段随“从石”或者“石头”,一样随意自然,显然与他关系亲密。 慕容冲心中大骂那个向他告密,谎称段随是奇遇之人的家伙,恨不得一回去就砍了那厮的脑袋。就是那厮胡编乱造,害得自己好奇心起,落得个失手被擒,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啊! 段随可没看到慕容冲盯着自己的眼神,此刻他老神在在,正想着去了秦国是帮着苻坚避免淝水大败呢?还是不管不顾?到底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向着南边的晋人政权的。 作为穿越者,段随对身处的时代也就了解这么一小段历史,不用真是浪费啊! 想象着自己羽扇纶巾,谈笑间成就王侯霸业的风姿,段随这二货忍不住傻傻笑了起来:嗯,要不然就帮着东晋打败秦国,顺水推舟的事儿,听着却更牛逼!不过眼下看来,自己多半要在秦国混下去,没机会去晋国了,再说去了也说不上话啊! 段随正胡思乱想着,后面慕容宝突然大喊起来:“父王你看,洛州的骑军追上来了!”众人抬眼望去,果然洛阳城的方向烟尘大起,一彪军马呼呼地朝着他们的方向冲来,当先一面大旗,上书“护军将军傅”五个大字。 慕容垂淡然道:“是护军将军傅颜到了,倒是个有本事的。不去理他!倘若可足浑氏那臭婆娘下得了狠心,休说跑来洛州,我等须过不了黄河!” 果然那彪军马赶上韩延的队伍后,双方聊了几句便混在了一处,只是紧紧跟在后面,并不进逼。大伙儿放下心来,不紧不慢地继续前行。 晌午时分,后面的军阵突然起了一阵骚乱,停止了前进。傅颜的将旗边上竖起另外一面青色大旗,上面是“征虏将军慕容”的字样。慕容垂笑了一下道:“正主儿来了。”只见一支小队人马脱离军阵,加速追了上来。 慕容垂招手让大伙儿停了下来,不多时那支队伍已来到近前。当先一个将领,脑满肠肥,气色很差,正是慕容筑;身侧的傅颜貌相方正,一脸刚毅之色;韩延与部下十骑也在队中,上来先和慕容冲打了个招呼。 慕容筑停下马,喘了好大一口气,开口说道:“吴王。。。”想起天子已经下诏革去慕容垂一应爵位,改口道:“道明(按辈分慕容筑与慕容垂同辈),你要去投苻坚,我不拦你。凤皇年纪小,你就不要难为他了。要不这样,现下便让他随我而去,我带人掉头就走,绝不回头!” 慕容垂想了一想,洛阳至秦燕边境不过两百里,虽说只是驭马踱步,早上到现在两个多时辰也已经走了七八十里,剩下不过百二十里路程。如此短的距离之内,加上马力未损尽可放马狂奔,即便慕容筑变卦,他大队人马决计追不上自己这边精挑细选出来的好马。 既然有恃无恐,慕容垂脸上便不吝笑意,说道:“武威王爽快!也罢,我不让你难做。”不忘回头揶揄一下慕容冲,“凤皇,看来咱叔侄俩要就此别过啦!” 慕容筑闻言大喜。他没料到慕容垂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答应了,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用力搓着双手,说不出话来。 慕容垂冲着大伙儿招呼了两声。只见慕容令当先开路,向西而去,虽未纵马狂奔,却明显加快了速度;慕容宝、段随两个护着段元妃,紧跟而上;慕容农与慕容隆则一左一右立在慕容垂身边断后。 慕容垂轻轻拍了下慕容冲坐骑的屁股,那马咯哒咯哒地向慕容筑等人走去。慕容垂长声道:“后会有期!”三人调转马头,打马而去。 慕容筑这时候满心欢喜,困扰他多日的**烦总算圆满解决了,今晚上非大开宴席、饮酒作乐不可。嗯,那个叫绿奴的家妓长得当真是貌美如花,少不得要召来泄泄火。。。 慕容筑这么想着,满脸堆笑,却见慕容冲铁青着一张俊脸,一言不发,直直走到了自己身侧。咦?气氛有些不对啊! 只听慕容冲狠狠说道:“请武威王下令!即刻追杀叛贼慕容垂一行,格杀勿论!”慕容筑的笑容顿时僵住:你小子也忒狠了点吧,这是标准的翻脸不认人啊。人家慕容垂总算说到做到,饶了你的性命,这样做不是让我慕容筑言而无信? 时人还是比较重信誉的,慕容筑有些犹豫。况且上谕只说接应好中山王,可没说非要追杀慕容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慕容筑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主,这时候满脑子都是回城享乐的念头,呆在那里讲不出话来。 呛啷一声,慕容冲竟然把慕容筑的佩刀给拔了出来。他大喊一声:“武威王,这是太后口谕,你看着办!你不追,我追!韩延,跟我来!”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驱马冲了出去。韩延是中山王的家将,自然不含糊,带着部下十骑追了下去。 慕容筑给吓坏了,虽说慕容冲满口太后口谕定然是在胡扯,你小子被人逮了还能接收旨意不成?可中山王慕容冲是什么人,他说什么太后还会不认?无端端给套个抗旨不尊的罪名,我冤不冤啊! 最重要的是这会儿已经没时间让慕容筑考虑得失了,慕容冲这小祖宗已经拔刀追了出去,万一有个闪失那才真叫死定了。慕容筑不再考虑自己的信誉问题,大手急挥,属下会意,晃动令旗。 不远处的大部队立刻发动起来,隆隆马蹄声中,三千骑兵全速追击! 第二十六章 郁闷 慕容垂有些哭笑不得,万万没有想到慕容筑话说得如此痛快,一转身却翻了脸。敢情这厮要么是个棒槌,要么就是奸诈到了极点,毫无信义可言!好在自己这边个个马快,双方之间本就有些距离,脱身应该不难。 慕容冲发了狠,拼命打着马向前冲。韩延追到他的身侧,只听慕容冲高声叫道:“给我杀了段随,其他人无所谓!”韩延打了个冷战,心道姓段的怕是把中山王得罪狠了。看慕容冲长刀所指,可不正是段随的背影! 一方拼命地跑,一方玩命地追,都是全速前进,一刻钟下来已然跑出了好远一段距离。洛阳往西不再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地面,渐渐的山势连绵,岔路多了起来。 慕容垂想着自己是主要目标,便高声招呼了一下,领着慕容农、慕容隆找了条岔路而去,意图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方便元妃等人脱身。没料到追兵居然对他这个正主不闻不问,闷着头在大路上死死追赶其他人等,甚至没有分兵。 不一会慕容宝与元妃两个也跑上了一条岔路,结果追兵的反应一如既往,死盯着大路上的慕容令与段随穷追不舍。 一马当先的慕容令此时自我感觉好极了,想不到自己名气这么大,所有的追兵都盯着自己不放。他速度不减,只是微微一扯缰绳便跑进了左首一个斜谷,果然骑术精良。 慕容令洋洋得意,心道:“石头,有哥哥我在,你可没事啦!”然后他便目瞪口呆地看到:先是段随的马奔过去了,接着是大队骑兵哗哗哗哗地自谷口跑过,愣是没一个正眼向他看来。 。。。。。。 段随真是郁闷坏了,想不通追兵怎么就和自己死磕上了:老子叫段随,不叫慕容随,更不是慕容垂! 慕容筑也很郁闷,大好的心情一扫而空,骑在马上不住地哼哼唧唧。原本身体就虚,还非得跟着全速骑马,把个武威王爷累得够呛。 在慕容筑看来,慕容冲绝对是发了神经,眼瞅着正主慕容垂跑了也不管,死命追杀前面那人。也不知那厮什么来头,惹得这小祖宗这么玩命。不过管他呢?就当陪着中山王游山玩水了!想必慕容冲跑累了这事也就结了。 总算前面那厮也挺配合,只走大路,要不然几千骑兵全速冲入狭谷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慕容冲死死追着段随跑在最前面,韩延紧贴着慕容冲,傅颜处在中军位置指挥着部队,慕容筑实在是没力气跑那么快,远远地拖在了队伍最后面。不过慕容筑也没闲着,他传令只跟着中山王跑,不得擅自行动。令旗到处,众军乐得不要当出头鸟,也不去乱趟那小路绝径。 又跑了一刻,远处出现了一个长长的缓坡,慕容冲毕竟年纪小,体力不支慢了下来。韩延与慕容筑一个心思,保得慕容冲平安就好,追杀段随根本就不是个事,见状赶忙拉住慕容冲的马头,将之停了下来。 韩延讨好道:“大王千金之躯,且休息片刻。” 慕容冲点了点头,大口喘气,他是真跑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段随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那缓坡之上,慕容冲大是气恼,猛地一下把手中钢刀掷在了地上。没办法,段随胯下坐骑可比慕容冲眼下骑的这匹好了太多,比起大骊也不遑多让。 其实这会儿全军都已快力竭,就是人没事,马匹也吃不消了,速度本就在减慢之中。慕容冲一停,众军顺势就停了下来,倒没有撞个人仰马翻。大伙儿纷纷下马休息,有过分的直接躺在了地上。 队伍最后面,慕容筑喘得比慕容冲还厉害,连人带马东倒西歪,不过脸上乐呵呵的,老天保佑,小祖宗终于玩累了,该消停了罢。他整了整有些歪斜的头盔,重新摆出大将军的仪态,准备骑马上前去会合慕容冲。 便在这时,前军突然骚动起来。慕容筑遥遥望去,前方长坡上一骑狂奔而下,朝着这边驰来,马上骑士狼狈不堪,连头盔都掉了。 慕容筑一怔:看打扮这不是刚才拼死逃命那小子吗?怎的又跑回来了,难不成今日个个都发了疯? 阵前慕容冲更是惊讶万分,段随这小子想干吗?当自个是楚霸王重生要来个单骑冲阵? 韩延同样呆在当场,心道不带这么玩的,段随兄弟你当这是在过家家啊,认真点好不好! 傅颜百战老将,嗅出了一丝不妥,大声喝令全军戒备。可惜这时候众军已是强弩之末,人的生理特性就是这样,没停下来也就罢了,一旦泄了那股子气就再也不可收拾。 虽说军令如山,众军勉强呼应,可是个个都懒洋洋的,拖拖拉拉完全不成体统。前军嘻嘻哈哈地看着段随,互相打趣。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前方坡顶出现了几个黑点,须臾间又拉成了一条长长的黑线,黑线快速移动,渐渐变成了一个整面。这时候大伙儿终于明白段随患了什么失心疯了,被一支由清一色重甲骑兵组成的队伍追杀,换作谁都得发疯! 玄色铁骑犹如洪流,滚滚而下,势不可当。青色的大旗在阵中迎风招展,大大的“秦”字赫然在目! 燕军轰的一声炸了开来,有抢马欲逃的,有手足无措愣在当场的,有哭喊着乱冲乱撞的,还有光着脚丫子撒腿就跑的,再也没有人注意段随。 慕容筑的笑容再次僵住,胖脸一抖一抖的,抽搐得厉害。他也是带兵的将领,心里再明白不过这仗是没法打了,逃得慢点怕是连命都要送在这里。虽说中山王的性命重逾千金,可也比不上自己的不是?怪只怪这小祖宗冲的太猛,如今身处全军之前,自己也管不得了,逃命要紧! 这一刻大燕国的武威王不再是个虚弱疲乏的胖子,他调转马头的动作灵敏脱俗,他驭使马缰的双手沉稳无比,生生从全军之中脱颖而出,在众多回头奔命的燕军之中硬是跑出了个第一名! 傅颜还算镇定,可是他也弹压不住乱军。一咬牙,忠诚的大燕国护军将军指挥着自己的亲兵队伍逆流而上,迎向秦军! 韩延到底有些本事,手下十骑也是挑选出来的精锐,训练有素。只见韩典卫令一马当先充作锥尖,两边各排五骑,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锥行阵,将慕容冲护在阵中间,呼啸着破开乱军,朝着洛阳方向奔去。 段随马快,转瞬即至,正愁眼前乱糟糟一片,没有空子可钻,突然看见斜前方为之一空,大喜之下不假思索跃马过去,正好落在了小锥形阵之后。 段随抬眼一看,大叫晦气,眼前一骑上面坐了个身量偏小之人,不是慕容冲还有哪个?幸喜慕容冲忙着逃命,压根顾不上去看后面跟了谁人。 管他呢!段随死里逃生不是一次两次了,神经有够大条,这会儿有人开路,没道理不搭顺风车,先跑出乱军再说! 现场乱成了一团! 第二十七章 悍将 前秦建元五年(前燕建熙十年)年末,秦国辅国将军王猛,建威将军梁成,建武将军邓羌,率领着步骑三万,自长安汹汹而来,直取洛阳。 秦国有数的悍将梁成作为前锋,带领着最为精锐的一万重甲铁骑当先开道。进入燕境不足百里,先是发现了一名燕军斥候。众军一阵弓箭过去,不料那斥候身手极好,马匹也是上佳,俯仰之间,居然一箭未中,只掉了个头盔便返身逃走。 梁成是个狠人,对自己的部队信心十足,毫不在意前方是不是有埋伏,挥军猛追。翻过一道山坡,果然遭遇到一支约三千人左右的燕国兵马,梁成当即发动了攻击。 这场遭遇战打得莫名其妙,预料中的伏兵一个没有出现,更可笑的是秦军甫一露面,双方还没接触,燕军就崩溃了。于是梁成轻易获得一个大捷,此刻洛州西部的山区里,到处都是秦军追杀燕军溃兵的景象。 战报传到中军,向来足智多谋的王猛也被难住了,燕军这是唱的哪一出?若是侦得秦军来袭,想要野战迎敌,区区三千人不是送死那是什么?偏偏燕军也没来个设计偷袭或者埋伏突击,战力更是令人啼笑皆非。 王猛挠破了头也没想通燕军的意图,只好传令梁成多派侦骑游弋,加倍小心。 。。。。。。 燕军里头那个身手出众的斥候此时正跟在一个小小的锥形阵之后,努力突破着重重乱军,他自然就是咱们的段随段大公子。 想起方才遭遇秦军的那一幕,段随着实心有余悸。天幸段公子没傻到对着冲锋而来的秦军挥手致意,迎上去解释自己是来投奔秦国的,要知道他一身装束,活脱脱就是一个燕军低级将领。 上万重甲骑兵冲过来的威势当真不可想像,天晓得段随当时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没给吓软了手脚,毫发无伤跑了回来。 还有为首的那个秦军将领,简直让人不寒而栗。照面不过几眼,段随便清晰地记住了他的相貌,实在是此人太过醒目: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双眼里头凶光毕露。纵然骑在马上,也能看出此人身量远超段随,得有两米高的样子,并且出奇的魁梧,罩上黑色的重甲,完全就是杀神下凡的形象!身后将旗之上,依稀记得是“建威将军梁”的字样。 仗着前面有人开道,如今骑术精湛的段随偷空回头观察形势,就见那杀神将军左手持一把长刀,右手挥舞着一根巨大的狼牙棒,犹如一台重型推土机撞入了燕军之中,所到之处,望风披靡! 那个叫傅颜的燕国将军冲上去和他对战,似乎只挡了几棒子,手中的长槊就飞上了天,怕是凶多吉少了罢。 一片混乱之中,小小的锥形阵不经意间成了汹涌波涛中最明亮的灯塔,不少心思灵活的燕军抱着与段随同样的心思,跟在了阵后,渐渐地队伍越来越大,汇成一只巨舰。 杀神将军梁成不是个莽夫,注意到这个情况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击沉这只巨舰——驱杀没头没脑的乱军最是舒服,他可不想让对方组织起像样的反抗。于是梁成一马当先,挟万夫不当之勇,向着这边冲来。 梁成显然过虑了,这只巨舰形成的初衷根本不是聚众结阵,而是抱团逃命,所以在被他盯上之后,只一阵冲杀便散了架。 眼看着梁成越来越近,段随暗暗叫苦,转回头一看,倒楣的事情还不止这一桩:慕容冲被身后的杀喊声惊动,正朝后面张望,这下两人大眼瞪小眼,撞在了一处。 慕容冲想砍段随,却发现手上没有武器,四处乱摸,才记起来方才自己盛怒之下已经把长刀扔掉了,倒是段随手中举着一把钢刀。慕容冲大声喊叫起来,命令韩延及麾下十骑停下来去杀段随。 眼看就要冲出重围的韩延被迫停了下来,这一刻他的心中满是苦涩:小祖宗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停下来去砍人?姓段的也真是阴魂不散,这当口冒了出来!老子多半是前世欠了你们两个的,倒楣透了! 段随的逃命经验丰富,轻轻扯马一跃,已经移了开去,也不用他动作太大,大量的溃兵争先恐后地向前冲,一转眼就填补了段随与慕容冲之间的空隙。韩延与其部下根本不可能接触到段随,气得慕容冲哇哇大叫。 韩延一停下来,这小锥形阵就散了,现场越发混乱。 哈哈狂笑声中,梁成的身影出现在身侧,段随手忙脚乱,一矮身趴在了马背上。“呼”的一声,梁成手中的狼牙棒自段随的头顶扫过,带起强劲的罡风,把挡在段随前面的一个燕兵直接砸成了肉酱。 死里逃生的段随惊喜地发现梁成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打算,而是呼啸着继续向前冲击,将一个又一个的燕国士兵砸飞了出去。 段随直起身子,反手一刀快逾闪电,将身后一名正要攻击自己的秦军骑士斩断了脖子! 梁成的目标是慕容冲,中山王的穿着太过华贵醒目,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左砍右砸,眨眼间就到了慕容冲身后,信手就是一棒子。这下子慕容冲吓坏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巨大的狼牙棒影子越来越近,竟然吓得手足无措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韩延挺身而出。不过韩典卫令也不敢硬扛梁杀神的棒子,他刷的一刀砍在了慕容冲的马腿上,马匹悲鸣声中,慕容冲滚下马来,逃过一劫。这一刻韩延有些感激段随,正是当日段公子偷袭白龙马的桥段给了他灵感。 梁成的棒子落了空,却不怒反喜,眼前这精悍的凹脸汉子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对手,他丢下慕容冲,向着韩延杀了过去。 韩延叫苦不迭,仗着精妙的刀法与梁成周旋,口中连声呼唤麾下十骑帮忙! 慕容冲滚下马来,总算是回了神。他个子小,很是灵活,连钻带爬地居然避开了好几个秦军的刺击,抬眼忽然看见个燕军打扮的骑士,想也不想大叫道:“救我!我是中山王!” 那骑士先是滞了一下,但还是伸出猿臂一把将慕容冲捞上了马,放在身前。慕容冲惊魂未定,转头向那骑士说了声“多谢!”然后便呆住了:只见这骑士长得颇为俊俏,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赫然竟是段随!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段随仗着马快刀利,连着砍倒了三个秦兵,眼看就要抢出重围,面前突然跳出个小小的身影来,朝着自己大喊救命。定睛一看,居然是慕容冲! 段随犹豫了一下还是救了慕容冲:一来慕容冲到底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如今满是惧色,身为现代人的段随看在眼里,实在不忍心纵马将他撞开;二来段随也不知接下去是个什么局面,因此存了个扣押人质的想法。 慕容冲默然转头,乖乖地坐在马上一动不动,这时候再发飙那真是叫自作孽不可活了。段随同样不说话,只顾打马狂奔,跑着跑着突然眼前一空,原来已是冲出了乱阵! 段随大喜,瞄了一眼发现溃兵多数还是在大路上乱跑,便赶紧挑了条岔道,扬长而去。。。 那边厢韩延麾下的十骑冲了上去,只一个照面就被梁成砸飞了两人,剩下的人大声叫喊,拼命缠斗!韩延松了口气,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四下一扫,却发现没了慕容冲的踪影。 韩延咬了咬牙,突然加速,拔马就跑! 跑出重围的韩典卫令最后回望了一眼:血色大地之上,梁成的身周布满了秦军铁骑,忠勇的十骑只剩下最后两人,兀自大声呼喝,死战不休。。。 第二十八章 胡饼 这是冬日,天黑得甚早,月色倒是皎洁,洒将下来,山谷里头一片静寂。 一块巨石之后,段随与慕容冲二人饥肠辘辘,冻得发抖。害怕引来秦兵,他两个也不敢生火。好在段随本是在逃亡路上,身上带着干粮,摸索了半天居然翻出一张胡饼来,只见慕容冲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看着慕容冲欲言又止的样子,段随暗暗好笑,他将胡饼撕成两半,递了半个过去。慕容冲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接了过来,拿起来便啃。 锦衣玉食的中山王想是饿得狠了,那胡饼冻得硬邦邦的,他竟然三口两口就给吞了下去,看得段随两眼发直。 慕容冲吞得太急,一下给噎住了,他口中“嗬嗬”作声起来,双手卡着自己脖子,脸上扭成了一团。 借着月色段随看得清楚,顿时哭笑不得:真的假的?堂堂中山王吃个破饼子吃成这样?好在碰到了段哥我啊。 段随快步绕到慕容冲身后,双臂环住他腰间,使出哈姆立克急救法,重重几下子上去,慕容冲噗地吐出一团碎饼,脸色立马缓和下来,喘息不已。 段随看慕容冲渐渐平息下来,不安好心地递过另外半张胡饼。慕容冲盯着这半张饼看了半晌,突然高声大笑了起来,指着段随道:“你这厮的确有趣,哈哈哈,哈哈哈。。。” 段随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了慕容冲的嘴,喝道:“作死么?怕别人听不到是不是?”见慕容冲不再发笑,段随没好气地收回胡饼,自顾自啃了起来。 慕容冲看着段随,缓缓道:“段随,今日你救了我性命,咱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照顾段随的面子,慕容冲倒是没再自称本王。 商二代段大公子闻言,跳起来得有一米多高,大声道:“中山王殿下,你也太会算计了罢!今日先是在乱军之中我救了你一次,方才要不是我,你多半也交待在这荒山野地里了。这么算来明明是救了你两命,怎么就算扯平了?”眼神炯炯,盯着慕容冲不放。 没料想碰到这么个二愣子,慕容冲顿时无语。两人气鼓鼓地对视片刻,慕容冲如何敌得过段随这个厚脸皮,败下阵来,只好讪讪道:“也罢,倘若你能助我平安回到洛阳,你的救命之恩我便记下了!”还行,没忘了讨价还价。 段随心下暗喜,他也不确定走出这山谷是在秦国境内还是又回转到了洛阳地界,慕容冲这句话说出来,自己的小命算是有了一半着落。看着慕容冲无奈的样子,段随心里暗爽不已:嗯!小屁孩眼下老老实实的,看着顺眼多了。 一时高兴,段随道:“别说我不照顾你,喏,这里还有小半张饼,归你了。慢慢吃,可别再噎着了。” 慕容冲默默接过饼子,该死的肚子不争气啊。 这段随为人还算不错,就是说话行事奇奇怪怪的,不过挺有意思。慕容冲重新给段随贴了标签。 折腾了一整天,段随与慕容冲早已筋疲力尽,当下偎着段随的马沉沉睡去,一马在抱,暖和了许多。好在今日天气晴朗并无雨雪,两人一个身体强壮,一个穿着厚厚的皮裘,虽说寒冷倒还不至于要了人命。 天明时分,业已习惯早起的段随先醒了过来,踢踢慕容冲,这小子悠悠醒转,一脸迷糊。 说起来这哥两也够没心没肺的,居然在荒山野岭里放心大胆地睡了一宿,运气不错,愣是没碰到个大虫、野狼之类。秦军也不知去了哪里,并未在左近出现。 今日天气阴沉沉的,段随辨不出方向,只好带着慕容冲在谷里瞎转悠。害怕撞上秦军,段随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静静地牵马走路。 这么走了一阵,绕过一道浅浅的小涧,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开阔之地。清晨之际,薄雾轻笼,若即若离,段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心旷神怡,没被污染过的空气确实不一样。 慕容冲学着段随的样子也深吸了一口气,没感觉有什么特别的,正要说话,段随的大手又捂到了他嘴上。 “噤声!附近有人!” 慕容冲眨眨双眼,表示知道了。 段随弯下身来,轻轻抽出钢刀,朝着前方一堆乱石慢慢移了过去,慕容冲有样学样,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快接近石堆的时候,段随止住脚步,伸了一下左手,那是叫慕容冲停下来不要轻举妄动的意思。结果只听得后面脚步声大起,慕容小王爷大吼一声,猛地自段随身后跳了出来,手中还挥舞着一根粗树枝,也不知他何时捡来的。 段随顿时傻了眼。 这事须怪不得慕容冲,他又没看过《我是特种兵》,看不懂段随的手势也属正常,只当段随是在招呼自己一起上,不知怎地脑袋发热就冲了出去。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段随者二,这话一点没错。中山王慕容冲与段随待在一起不过十天,“亲密接触”更是这两日里的事情,冰凤凰已然变成了火凤凰。 “呔!秦狗,我与你们拼了!”乱石堆后一声暴喝,有个人冲了出来,瞧着气势汹汹。 段随的眼珠子掉了一地:这人衣甲不整,双手紧紧握着的,居然也是一截粗树枝。。。 。。。。。。 “傅将军?” “殿下?” 场中两人,一大一小,各自举着一根树枝,面面相觑。边上半蹲着个段随,傻在原地,作声不得。 乱石堆后藏着的原来是护军将军傅颜! 昨日傅颜奋勇迎战梁成,激战中被砸飞了手中长槊,形势危急万分,幸得手下亲兵死忠,舍命把他抢了回来。 傅颜深陷敌阵,要想杀开一条血路是不大可能了,被逼无奈之下,纵身跳下了一处矮崖,好在并不是很陡峭。梁成看傅颜跳了崖便不再理会,带领大军继续追杀燕军而去。 傅颜侥幸逃得性命,可也摔得浑身是伤。他找了根树枝当拐棍,一路跑到这里实在是没力气了,躲在石堆后面休息。听到声响,初时以为被秦军发现了,没曾想撞上了段随与慕容冲。 “这位是?”傅颜瞧着段随面熟,放下树枝问慕容冲。 “他叫段随,是本王的表亲。段随,这位是我大燕护军将军傅颜,昨日你见过的。”慕容冲神色自若,淡淡作答,也不解释太多,倒是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段随松了口气,这小子还算有良心,没有翻脸不认人,上前拱手道:“小子段随,见过傅将军。”心里纳闷:怎么姓慕容的动不动都爱认个表亲? 傅颜回了个礼,心道:是了,定是韩延那队人马里头的一个,怪不得面熟。姓段的表亲?那是文明皇后家里人了。 文明皇后段氏同样出身段部,不过与段元妃那一支有点远。她嫁给了文明皇帝慕容皝,生子景昭帝慕容俊,慕容冲正是她的嫡亲孙子,所以慕容冲这么个说法并不突兀。 其实慕容冲心里压根没考虑那么多,只不过想着既然段随是慕容垂的外侄,那就这么顺着说下去罢,绕来绕去也都算得上表亲不是? 三人聊了一会各自经历,傅颜道:“殿下没事那可太好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赶回洛阳才是!” 慕容冲点点头:“傅将军受了伤,这马你来骑罢。”经历过生死,中山王的脾性似乎好了许多。 傅颜不敢托大,推辞再三,最后决定与慕容冲一起骑马。段随嘛,自然是步行了。 段公子大是不忿,敢情眨眼的功夫自己成了慕容冲的跟班? 不忿归不忿,段随可不敢翻脸,这傅将军一看就颇有勇力,即便受了些外伤,段公子还是没把握赢他,只好耷拉着脑袋跟在马屁股后面生闷气。 段随自然是想去秦国,只是眼下兵荒马乱,他也不敢冒险,看这情形弄不好就是个枉死的下场。 罢了罢了,就去洛阳便是,要不然秦国没去成,先饿死在这荒郊野外了。回头仗打完了,寻个机会再去找姑夫姑母。说起来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段随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好久。 看起来傅颜方向感不错,带着两人左转一下,右绕一下,天色将尽的时候已是出了山区,估摸着离洛阳城不过二十里路。 大清早开始一直走到现在,不下七八十里的山路,又饿着肚子,段随就是铁人也快累趴下了。看着慕容冲与傅颜悠哉悠哉地骑在自己的马上,段随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想说话都觉着没力气,只好作罢。 一刻钟后,段随突然精神抖擞起来:天色还未全黑,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宽广的平地,四处倒毙的燕军尸体昭示着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激战,尚未死绝的战马躺倒在地上低声哀嘶,看来这场战斗结束了并没多久。 傅颜看了看,叹口气道:“是洛州守军。”不消说,燕军战败了。 三人加快速度前行,路上碰着好几拨秦军斥候,幸喜他们目标不大,藏在夜色中险险避开了。 洛阳城终于出现在眼帘之中,城头竖着的还是燕国旗号,傅颜松了口气。三人弃了马匹,潜到城下,高声叫喊起来。有人在城上喊话:“城下何人?” “我是傅颜!快快放下吊篮!” 城上扔下一个火把,傅颜捡了起来。城头守军看得真切,确实是傅将军站在下边。 城下统共不过三人,倒是不虞有诈,守军当即放下两个吊篮来,先把傅颜与慕容冲拉了上去,气得段随又在骂娘:多放一个会死啊! 。。。。。。 孤灯之下,武威王慕容筑愁眉苦脸,心事满腹。陪伴他的,依然只有平生挚友——杜康。 昨日慕容筑一口气跑回洛阳城,惊魂未定之下,想起中山王还陷在乱军之中生死不知,顿觉手足冰冷。今日一早,敌情都没侦查清楚,慕容筑就领着两万兵马急匆匆地出了城,幻想着能找回慕容冲。 梁成素来以长途奔袭作战闻名,昨日他获胜以后,居然又强行突进了快百里,出了山区才扎营休息,随即派出侦骑四处查探。早上获知燕军出城,当即出兵,抢先拦在了燕军前行的道路之上。 就在段随他们方才看到的战场,严阵以待的一万秦军铁甲精骑向着准备不足的燕军发动了突袭。慕容筑再次临阵脱逃,士气本就不高的燕军就此崩溃,逃回洛阳城的不足五千。 慕容筑在洛阳本有三万兵马,昨日去了三千,今日又少了一万五,如今阖城上下不过一万出头的守军,当下紧闭四门,再也不敢出城野战,只遣快马前去邺城告急。 梁成并未就势攻城,他手上只有一万人马,又都是精心打造的重骑兵,用来攻城可就太浪费了。 一万人马也不够围城,梁成便退了十里扎下营寨,只等王猛、邓羌的后军到了再行攻打城池。由是段随三人得以从容潜回洛阳城。 慕容筑喝着闷酒,直欲放声大哭:丢了两万人马事小,中山王的生死才是大事。那个叫韩延的王府典卫令倒是跑回来了,问将起来却说中山王下落不明。他都说不清楚,这么看来小祖宗多半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了。 咕嘟嘟又是一大口烈酒下肚,直烧得慕容筑愁肠百结,迷迷糊糊中耳边蓦然传来一句: “大王,大喜啊!中山王殿下回城了!傅将军也回来了!” 说话的人一副公鸭嗓门,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这句话落在武威王慕容筑的耳朵里,不啻天籁之音,让他一把丢开了酒盏,撒腿就跑。 第二十九章 奇葩 慕容筑终于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中山王——慕容冲身前杯盘狼藉,嘴里还咬着一只鸡腿,全无一分仪态;傅颜吃的不多,大约是身上伤痛难忍,胃口不好的缘故;下首一人更是夸张,嘴巴都鼓成小山了,双手还在不停往里塞着食物。 慕容筑心情大好之下,可不会在意这些小节,赶忙上前和慕容冲套近乎。 想起这厮昨日舍弃自己及大军逃命而去,慕容冲懒得理他,自顾自地啃着鸡腿。 慕容筑微觉尴尬,转而与傅颜说话。 傅颜是慕容筑副手,虽说也对他不满,总不好太驳他的面子,而且傅颜已经知晓今日燕军大败,城中守备不足,便与慕容筑讨论起城防的事宜来。 慕容筑显然没什么心思在这上面,随意聊了几句便道:“子彦(傅颜表字)勿忧,眼下业已探得秦军不过一万骑兵,如何上得了洛阳城?本王已经派出快马去往邺城告急,想必旬日之内,国朝天兵一至,秦人自当退去。” 慕容筑说得轻松,似乎打了两个败仗,折了两万人马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傅颜为之气结,装出伤痛难忍的样子不再说话。 慕容筑也感无趣,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凤皇与子彦各回馆驿好生休息,明日一早,本王挑一队得力人手,护送凤皇回邺城。”他是真心实意想把慕容冲早早送走,再也不愿节外生枝了。 慕容筑告辞而去,心想无论如何今晚终归能睡个好觉了罢。心理素质好就是不一样,譬如傅颜这种差点的,这会儿就满脑子忧心忡忡。家将赶来接傅颜回去,他还想了一路如何加固城防,如何分配兵力。。。 酒足饭饱,段随与慕容冲两个跟着侍者回了馆驿。一进大门就见韩延冲了过来,倒头便拜,口称死罪。 慕容冲道:“起来罢,韩典卫令的忠勇,本王看到了。”可惜了那自邺城一路而来的十骑,血洒沙场却再也无人提起。 韩延战战兢兢,直起身子,看慕容冲神色温和,终于放下心来,心道殿下怎么改了脾气? 韩典卫令长舒了一口气,霍然发现慕容冲身后站着的居然是段随,顿时跳将起来,就要去拔腰刀。 慕容冲喝止了韩延,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这次是段随救了本王一命。。。”突然背上被段随拍了一下,回头一看这厮伸长了两根手指在那比划不已,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继续说道:“嗯,是两命,本王已经赦了他的死罪,眼下他跟着本王做事,你二人日后多亲近亲近。” 韩延听得莫名其妙,也不敢多问,心道段随这小子倒是机灵,多半是贪慕荣华富贵,事到临头舍了慕容垂改投中山王门下了。 段随心里头咯噔一下:难不成这小子真把我当成他的跟班了?我擦,早知道就不跟着来洛阳了。打了个饱嗝,顿时又觉得来了也没错,再怎么说总比冻死饿死强得多罢。 段随不好反驳,他如今好比入了虎穴,却发现老虎全家都在,生死只在慕容冲一言之间,且由着这小子去瞎吹罢,等到战事结束,边界平静,总有机会脱身。 慕容冲这么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我真的想留下段随? 答案是肯定的。 慕容冲出身帝王之家,自幼丧父,亲哥哥当了皇帝自然对他不假颜色,太后可足浑氏对他百依百顺,除此之外余人无不恭恭敬敬、唯唯诺诺,若说这天底下还有一个奇葩存在,舍段随其谁? 第一次见面段随就给慕容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人看着糊里糊涂,却颇有才气;第二次碰面导致慕容冲失手被擒:这大大咧咧的家伙居然还会使诈!身手也不错;其后慕容冲被挟持来洛州,一路上发现段随这厮嘻笑怒骂皆成文章,端的有意思;最后这两日相处下来,慕容冲也不恨段随了,反倒觉得但有这厮在旁,日子便不复单调乏趣之苦。 人性本“贱”,更何况慕容冲正处在叛逆的年纪。慕容冲对周遭人等的毕恭毕敬大是厌烦,这时候段随横空出世,以一种平等甚至满不在乎的态度对待他,不知不觉便把他吸引住了。 恐怕在慕容冲的内心深处,他自已也没想明白段随到底是个什么角色。救命恩人?理想玩伴?抑或另有其他? 这是很微妙的心境,反正段随不提,慕容冲也没想过要让段随走人,一如慕容垂碰到段随时候的想法。这大约就是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魏晋风流罢,却老是让段随这无赖家伙钻了空子。 。。。。。。 倘若票选本周最不如意的人物,大燕武威王慕容筑得到的票数定然数一数二,他睡个好觉的愿望终究落了空:天蒙蒙亮的时候,卧房的大门叫人撞了开来,睡梦中的慕容筑登时被吓醒,然后就被告知秦军已经列阵洛阳城下,眼看就要攻城。 俗话说得好,将熊熊一个,兵熊熊一窝。在慕容筑的英明领导下,洛阳派出去的斥候多数开了小差畏缩不前,然后跑回城里谎报军情;少数深入敌后的,也不幸被秦国精锐的游骑包了饺子。 所以当睡眼惺忪的慕容筑被众人拥上城头的那一刻,他惊恐地发现原本只有一万骑兵的秦军变成了三万之多,并且攻城器具齐备。 秦军不是小打小闹,这是真想拿下洛阳城啊! 四门尽皆被围的消息传到慕容筑耳朵里时,他捶胸顿足,就差没当场大哭起来:老天爷!我只是想安安稳稳地送走中山王而已,为什么总是不让我如愿? 在家养伤的傅颜坚持上了城头,却发现主帅慕容筑失魂落魄地躲在城楼里面,一个劲地在那自怨自艾,就是不肯出来。 傅颜没奈何,拖着伤势未愈的身体离去了,大把的事务等着他处理:军心要鼓舞,城防要加固,还要组织机动兵力以为后备。。。总之是指望不上慕容筑了。 慕容冲起了个大早,却被告知秦军围了城,回邺城的计划取消了。他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下首韩延急得直跳脚。 一旁早起苦练刀槊的段随暗暗窃喜,他正在发愁到底跟不跟慕容冲走,现在可好,不用花费心思去编独自留下来的借口了,静待战事结束就成。 慕容筑与韩延的噩梦还没有结束,百无聊赖的中山王慕容冲最近被段随撩拨得性子大变,孩子脾气上来,吵着闹着非要上城头“督战”。须知慕容冲正式的官职乃是大司马,也就是名义上的大燕国三军总司令,他要“督战”,说起来天经地义。 大约早已被气傻了,慕容筑听到这个消息居然无动于衷,坐在城楼里喃喃自语,仿佛老僧入定;韩延默默地给慕容冲套上三重厚甲,以他对中山王的了解,多说无益,还不如多做点准备工作;这下轮到段随傻眼了,果然一时三刻之后,段公子作为大司马、中山王慕容冲的左右护法之一,站在了洛阳城的城头之上。 第三十章 围城 洛阳城西阳门之外,号角声连绵不断,空气中充满了烟尘之味,一个又一个的秦军方阵依次排列开来,远远看不到头,壕桥、云梯、撞木、冲车俱已到位,战旗猎猎飘扬,肃杀之意弥漫了整个战场。 王猛,邓羌,梁成三将昂然驻马军前,此刻正在纵论形势。 “此次征战洛阳,元功(梁成表字)当推首功!两战两胜,破敌无算,燕人只得龟缩城中。更皆一夜之间,已将攻城器具制作完备,今日我大军会合,正可威慑敌军!哈哈哈,元功真上将军也!”说话的人是王猛,他是本次东征的主帅。 梁成出身氐族豪门,其父梁平老不但是秦国开国元勋,更是帮助苻坚发动政变杀死独眼暴君苻生,夺取帝位的最大功臣之一,故而梁成本人可以说是苻坚的嫡系爱将。他为人慓悍好战,但对王猛倒是敬重有加,听到对方称赞自己,心下甚喜,口中连连谦虚。 那边厢建武将军邓羌听着有些不是滋味:邓羌乃是秦军宿将,在苻生时代就已威名远播,彼时王猛还隐居在华山未曾出仕;苻坚即位后,邓羌在征姚襄、讨张平,平定秦国五公爵内乱等役无不战功赫赫,军中称之为“万人敌”。只因他为人过于耿直而且孤高,晋升得反而不快,如今位在王猛之下不说,连梁成这等新晋将领也隐隐有凌驾其上之势。 话说回来,正是因为邓羌刚直不阿,当年苻坚重用王猛为京兆尹整肃法纪、打击豪强的时候,特意挑选了邓羌担任御使中丞与之配合,两人有过合作之谊。可是今日王猛夸赞梁成的话落在邓羌耳朵里,却让邓羌感到分外刺耳:你王景略(王猛表字)是主帅,他梁元功是首功,合着就我邓羌是个无事佬? 王猛一番激励梁成之语无意间刺激了性子孤傲的邓羌,只听邓羌冷冷说道:“王将军!既然器具齐备,我等为何在此逡巡不前,何不速速攻城,取了洛阳也好早日向天王报喜!” 王猛笑道:“定之(邓羌表字)将军勿急,今日我无意攻城,只是威吓一下城中守军罢了。洛阳乃天下重镇,燕人岂会轻弃?我料得不差的话,燕国援军不日就到。我以洛阳为饵,打的却是燕国援军的主意。待破了其援军,慕容筑贪生怕死之辈,多半就会倒戈投降。我军人少,强行攻城必有损伤。兵法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梁成听得连连点头。 “慕容筑草包一个,这洛阳燕军不过土鸡瓦狗耳,何必弄那些个弯弯绕!”邓羌百战老将,何尝不晓得王猛说得在理,只是自尊心作怪,一下子杠上了。 梁成一怔,心想老邓你这话也太煞风景了罢,你说洛阳燕军是杂碎,那不就是说我的胜仗都是捡来的?碍着邓羌是军中前辈,没有发作。 王猛有些生气,但也不想计较,面前这老军头的桀骜不逊在整个秦国也是出了名的独一份。当下王猛不接话,反正自己才是主帅,如何用兵难道还要他邓羌说了算? 邓羌见王猛不理会自己,梁成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心中越发觉得没有面子,大声叫唤起来:“辅国将军!也不用出动大军,我邓羌只带三千人,即刻把这洛阳城西阳门夺下来给你,如何?” 王猛有些不耐烦,敷衍道:“邓将军乃国之柱石,岂能以身犯险?”话说得也没错,到了他们这个级别的军中高级将领,指挥作战才是主要任务,一般不会身先士卒。 这时候边上有个年轻将领高声叫道:“不用我父出马,给我三千甲士,一样夺了这城门!”这人长得五大三粗,原来是邓羌的长子武猛校尉邓景,见乃父语塞,大剌剌地跳了出来。 邓景长得粗壮,也颇有些武力,但和他老爹相比还是差得太多。苻坚授他武猛校尉一职,主要还是照顾邓羌的情面。邓景却洋洋自得,自以为能够比肩典韦了(三国猛将典韦的官职就是武猛校尉),殊不知别人多半是忌惮他老爹的臭脾气,不与他计较罢了。 邓羌脸色一变,邓景有几斤几两他还不清楚?喝斥道:“放肆!” 王猛是个治世大才,但为人并不宽厚。邓家父子今日确实过分了,全不给自己这个三军主帅面子,王猛心中恼怒,当下嘿嘿冷笑起来,不置可否。 愣头青邓景看着王猛的表情,感觉自己受了辱,顿时失了分寸,大叫道:“辅国将军!我甘愿立下军令状,夺不下西阳门,拿人头来见!” 此话一出,邓羌的心沉了下去,军中岂有戏言? 王猛也火了:“既然如此,贤侄且去一试,成了自然最好,不成也无妨,平安回来就是。军令状一事再也休提!” 梁成恼邓羌方才出言不逊,这时乐得在一旁看热闹,也不上前劝解。 军中最重血性,到了这时邓羌若是还不让儿子上阵,邓景日后也不用在军中混下去了。 只怪老邓平日太过纵容爱子,眼下没了退路,只好上前对儿子叮嘱再三,心中不住宽慰自己:儿子武艺虽然比不上自己,倒也有可取之处。或许燕军便如前几日那般,一触即溃。。。 邓景倒是信心十足,手中铁槊一挥,三千甲兵出阵! 。。。。。。 段随跟着慕容冲上了城头,一眼看到城下秦军排山倒海的阵势,心中凉了半截。他可不想做中山王的哼哈二将,这狗屁战事关他段公子何事?当下打定主意找机会开溜。 慕容冲没事找事跑上了城头,这可苦了傅颜。好在城防安排得差不多了,军心看着也还可用,傅颜便放下手中事务,亲率一队健卒护卫在慕容冲身侧。 趁着慕容冲与傅颜相谈正欢,韩延则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目不转睛盯着城下,段随悄悄地向外移了几步。发现果然无人注意,他又不动声色地继续移动,渐渐脱出了这个圈子,双眼已经瞄向了远处的登城马道。 便在这时,城下迟迟未动的秦军突然发起了攻势! 秦军不愧为训练有素的精兵,快速冲锋至城壕边上,后队纷纷开弓放箭,一时间乌云蔽日,箭如雨下,城上竖起一面面大立盾,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人中了箭,惨叫连连。 开了小差的段随只跑到一半,便被一个燕军什长逮了个正着,呼喝着叫他立刻蹲下——段公子就这么被编入了该位什长的战斗序列。 秦军的第一轮箭雨随即扑面而来,段随身边一个燕军藏身不严,先是一箭钉在了他脚面上,他大叫着跳将起来,然后就声息全无,只见一支羽箭正中他张开的大嘴,此人仰着面,直挺挺地坠落内城之下。 段随吓了一跳,不禁有些感激那位什长,若非自己听话及时蹲下,怕是已经落了个同样的下场。远远看去,慕容冲那边更是箭矢横飞,仆倒了好几个。段随又暗暗庆幸起自己的英明来:那么多人聚在一处,秦军焉有不重点照顾之理? 趁着城上守军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秦军前队指挥民夫迅速架设起壕桥或是平铺云梯,不过一刻功夫,竟然已经突破了城壕! 洛阳本是大城,可惜自西晋八王之乱,八十年来累遭兵祸,残破不堪。当年的天下中枢,如今却成了频繁易手的边境之地,燕国也不过是在四年前才从东晋手里攻占了洛阳城。 慕容筑庸才一个,就没怎么经营过洛阳城,以至于护城河都没挖全,城壕太过窄浅,三千秦军一个猛冲,这第一道防线即告失守! 箭雨不停,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云梯如林立起,秦军甲士举盾护头,蚁附而上;身手灵活的取出索钩,直接抛上城头,快速攀爬;数十个秦兵齐声呐喊,抱着一根撞木直取城门! 傅颜一声令下,指挥守军开始反击! 长长的拒杆自城垛后面伸出,将架得不甚牢靠的云梯一一推落尘埃;不少云梯的抓钩勾住了城垛,推之不动,便有燕军打下滚木礌石,被打中的秦军惨叫着自空中坠下;许多勇敢的燕军将士伸出头来,有的挥刀去斩索钩,有的引弓与秦军对射。 城门之内,大量守军以血肉之躯紧紧顶住城门,“轰”的一声,不少人被强大的冲击力撞翻在地,有的口角留下了鲜血。大门稍稍晃动了一下,坚耸依旧。城门上几十个守军箭手盯着正欲发动再次冲击的秦军撞木队拼命攒射,几轮箭雨过去,撞木队死伤殆尽,粗大的撞木颓然落地。 远处王猛看到攻势受挫,脸色不豫。邓羌更是着急起来,城中燕军并非想象中的不堪一击啊! 不过秦军着实精锐,仗着甲厚刃利,个个悍不畏死,呐喊声中依然强攻不辍。城下羽箭穿空,不断将露头的燕军射倒。武猛校尉邓景身披重甲,挥舞着家传长槊,看准了一处防守明显薄弱的城墙,冲了上去。 到底是当世猛将邓羌的儿子,邓景三步并作两步,几下就冲到了城头。他的盔甲当真坚实,身上挂了五六支羽箭,随着他身体的起伏,上下左右晃荡不已,却没有一支能够透甲而过。 邓景猛挥手中长槊,将迎面两个燕军扫下了城头。他大喝一声,一跃而起,生生从云梯上跳到了城头里面,长槊到处,又是几个燕军被砸飞,场中顿时空出一大片,秦军纷纷冒出头来,不住地往城墙里头跳了进来。 武猛校尉邓景先登了! 秦军发一声喊,士气大振。远处邓羌老怀大慰,抚着长髯大笑不已。 第三十一章 袍泽 洛阳城头之上,段随陷入了苦战当中。 初时还好,那什长颇有些本事,指挥得当。段随与身边的燕军三个一组,但有秦兵跳上来,一个蹲在前面挥刀去砍对方的下盘,另外两个站在后面一起用长矛狠刺对手。招式虽然简单,功效却是不凡,秦兵本就站立不稳,遭到攻击后多半手忙脚乱,不是被砍倒就是被戳下城去。段随有心,倒是学了一招。 结果邓景一跳上城头,形势立变。他撕开了缺口,秦军蜂拥而上,向着两边不断突进,缺口越来越大。 邓景登城的位置正好处于傅颜中军与段随之间。傅颜那边人多,秦军急切间杀不过去,反而被傅颜投入的生力军反扑过来,节节后退。 邓景当即指挥一部分秦军结阵,死死顶住了燕军,他自己则带领甲士向着段随的方向猛扑过去,想从那边打通下城之路,进而夺取城门。 邓校尉冲杀在秦军最前面,长槊挥舞如风,当者披靡。一个燕军将官挺刀来战,未及三合,长刀被打飞,胸口被搠了个大洞,倒地而亡,普通士兵更是鲜有一合之敌。城下邓羌看着,越发高兴起来:燕军无人,儿子这次要立下大功了! 有邓景作为箭头,秦军突进得极快。堵在另一边的傅颜心中大为焦急,但秦军的防守阵势相当严密,急切间难以突破,自己伤势未愈,又连日操劳,想要亲自上阵竟是有心无力。一时间守军形势岌岌可危! 段随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被什长喊走,跑过去迎战邓景,这下段公子压力大增,从闲庭信步似的三对一变成了乱战。好在如今段随的功夫当真不俗,又占着地利,左一刀,右一刀,但有秦军士兵跳上他防守的那两个城垛,转瞬之间皆被砍倒。 “小心!” 只听得一声惊呼,段随愕然转头,却见那什长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 原来不觉间邓景已经杀到,一槊直取段随。那什长真是个好人,见状大呼一声,合身扑上。“扑哧”一声,长槊透胸而过,鲜血四溅,什长颓然倒地,竟然牺牲自己,救了段随的性命。 一霎那间,“局外人”段随的眼眶湿润了,这就是生死与共的袍泽之情么?如此简单,直接,惨烈,汹涌,以鲜血铸就。 段随默默地紧了紧手中长刀,在城上城下数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迎上了勇悍异常的邓景! 邓景随手一挥,满以为面前这人会被直接扫飞出去,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槊头竟然被对方一刀荡开,震得自己双手发麻。 这厮好大的力气! 对手不是杂鱼,邓景不敢托大,使出家传的槊法,虎虎生风,步步进逼。 城墙之上地形狭窄,不利于游斗,段随的短兵器吃了大亏,只得一刀接一刀的硬扛,十几槊接下来,钢刀已经折了个弯,虎口裂了一道,血丝密布! 城下的邓羌见段随勇猛,先是一惊,随即放下心来,儿子到底占了上风;城上的傅颜认出了段随,先是一喜,却见段随渐渐露出颓势,眼见得顶不住了,不由得焦急万分;慕容冲在远处大声给段随加油鼓劲,他倒是好兴致,也好安全——高手韩延紧紧护在身旁,一堆健卒举着大盾将其遮掩得水泄不通。 激斗中,只听邓景大喝一声,由着长槊的韧性,使出一招“凤凰三点头”来,槊头急速连砸三下,犹如三股激浪扑来,一浪更比一浪凶猛! 当当当!段随勉力挡住两击,终于没顶得住第三下,虎口迸裂,钢刀脱手而去!邓景满脸狞笑,长槊对着段随胸口狠狠刺出。 一瞬间仿佛空气都凝固住了,秦燕双方个个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二人。邓羌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不少燕军闭上了眼睛:这扛了好久的勇士终究要死在秦将槊下。 说时迟那时快,段随双腿猛然发力,一个箭步侧滑开去,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这致命一击!随即欺身而上,动作极快,瞬间抢到了邓景身前。邓景顿时慌乱起来,他近身功夫可不怎么样。 段随右手一搭抓住了槊杆,左手一记手刀,又快又狠,正中邓景右腕,邓景吃痛,“哎哟”一声松开了右手。段随持住槊杆的右手猛发力,忽的一下,竟尔一把夺过了长槊! 段随也不调转槊头,握紧长槊直直捅了过去,其势如电,只听“噗”的一声,尖锐的尾鐏深深扎进了邓景的咽喉! 城上城下一片哗然。兔起鹘落之间,形势竟然完全逆转,段随反败为胜,武猛校尉邓景则死在了自己的槊下!邓羌的笑容立时僵住,眼前一黑,差点跌下马去;傅颜,慕容冲等人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段随心神激荡,眼前浮现出段仪胖胖的笑脸,这一手空手夺槊精妙无比,正是段家槊法中死中求活的绝招。段家槊法,果真天下无双! 亏得段随死缠烂打,天天拖着段仪学槊。有一日段仪心血来潮,以空手对敌段随的长槊,结果轻而易举地夺槊而胜。段随心痒不已,再三央求终于学得此绝技。此外段公子在学武的道路上确实勤奋,即便在奔波途中也是日日勤练不辍,这才有了今日的一鸣惊人。 段随双手持槊,傲然立于城墙之上,端的威风凛凛。对面的秦军为其气势所慑,竟然无一敢于上前。 段随静静地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什长,眼神之中亮起坚毅之色,长槊缓缓指向秦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 士气这东西来得快,去得更快。眼见武猛校尉邓景战死,秦军立刻失了锐气,在城头之上乱作了一团。 傅颜岂会坐失良机?当即又投入一拨生力军,燕军士气高涨,发一声喊,猛冲了上去。另一头的燕军在段随的带领下,更是如狼似虎,勇往直前。两边夹攻之下,秦军纷纷败退,很快就被赶下了城头。 远处秦军大阵之前,邓羌只觉得心如刀割,爱子竟然惨死自己眼前!如同一只被激怒了的狂狮,邓羌疯狂嘶吼:“大队随我出阵!我要杀了那狗贼!我要杀光燕人!” 邓羌暴跳如雷,纵马欲出,这边厢梁成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的马缰,硬生生止住了马势。王猛厉声道:“邓将军!你眼里还有没有大秦的国法军法?”声色俱厉,忍无可忍。 毕竟是百战老将,邓羌闻言瞳孔一缩,冷静下来,但心中郁郁,犹自高声强辩:“辅国将军!燕人已经疲弱,此时出动大队人马攻城,定能一鼓而下!” “我如何不知?然则燕人纵然疲弱,军心尚在!他们占着守城之利,此刻强行攻城,要想全取洛阳的话,我军损失当不下一万!” “打仗如何能不死人?” “今日若是以惨胜之势拿下洛阳,来日如何抵得住燕国援军?大举攻城势必令城池残破,百姓遭殃。邓将军!我三人受天王之命,要的是洛州之地,洛州之民,可不是一座破落不堪的洛阳城!”王猛也很激动,他考虑的是苻坚的王图霸业,可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 邓羌老泪纵横,哽咽道:“景略,我邓羌不敢耽误天王大业,但有一事相求!” “定之但说无妨!” “来日取下洛阳之后,全城燕人皆可饶恕,独不能赦了那杀我景儿的狗贼!” “邓校尉为国尽忠,血洒沙场,我三军上下有目共睹!就是邓将军不说,我王猛也要取下此贼头颅,以祭邓校尉在天之灵!”王猛说得斩钉截铁。 邓羌终于不再言语,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城上段随的身影,恨意无限。 这时候梁成说道:“眼下我军如何动作?还请辅国将军示下!” “鸣金收兵!我军正可将计就计,暂时示之以弱。且退后三十里下寨,元功你多遣游骑监视城中动静及燕国援军动向。我必报此仇!”王猛从容回答,顿了顿又道:“明日派使者入城,要回邓校尉遗骸,顺便打探下那贼子的来头!” 当下秦军大阵中金鼓声大作,洛阳城下正没了主意的败军流水般退去,转眼一个不剩。眼见秦军大阵松动起来,明显是退兵的势头,城头之上燕军欢声雷动,山呼大燕。 第三十二章 校尉 立下大功的“勇士”段随被簇拥着来到了中军。傅颜对他颔首示意,开口说道:“段郎君好本事!今日击退秦军,你是首功!” 作为段随名义上的领导,慕容冲与有荣焉。傅颜这么一说,四下里燕军又纷纷附和,慕容冲顿时感觉大有面子,上前道:“段随,做得好!今日你立下大功,本王重重有赏,说罢,你要什么封赏?” 被众人围得头晕眼花的段随一听来了劲:封赏?那敢情好!回头到了秦国,先做个富家翁也不错啊!可怜段公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秦军的黑名单,想在秦国混下去,难度不是一般的高。 段随正想说话,突然发现周遭气氛有点不对,傅颜脸色尴尬,众人议论纷纷。 原来慕容小王爷又摆了个乌龙,他打赏下人大手大脚惯了,却不知这军中惯例是先记下功劳,回头上报朝廷再作封赏。战事还未结束,哪里有当场发钱的道理?况且今日全军苦战之下方才获胜,你中山王单单封赏自个手下,纵然段随立了头功,这事做得须不好看。 也就是他中山王慕容冲敢这么张嘴就说,如傅颜这等级别的将领,论功行赏之事还轮不到他们说话。 韩延了解里面的门道,拼命给段随使眼色。段随倒是看到了,心想韩延这是什么意思啊?脑中灵光一现:是了!慕容冲这小子一路被挟持而来,身上何来一文钱?真是满嘴跑火车,不负责任。我是要去秦国的,又不跟着他回邺城,难道他还会给我打欠条不成!韩延定然是怕慕容冲这小子当众出丑,这才提醒于我。 蓦然看到城墙根还躺着一具没被抬走的燕军尸体,段随顿时想起了刚才那位什长,心中黯然,当下打定了主意,开口道:“此次全仗中山王坐镇,傅将军指挥得当,三军用命!小子这点功劳,不值一提!”花花轿子大家抬,段公子深谙此道,话讲得相当漂亮。 段随见众人错愕,继续道:“段随不求封赏!若是殿下执意要赏,便赏给今日死伤兄弟们的家眷罢!”说着流下了两滴英雄泪,倒确实是为死去的袍泽所落。段随的意思,你慕容冲忽悠我,我认了!少不得让你出点血,补贴补贴这些可怜的厮杀汉。 段随会错了意,却歪打正着,这番话说出来,既恭维了长官,又体恤了袍泽,还显得自己不贪财,不矜功,重情重义,好一个铁骨铮铮! 一时间场中静了下来,众人看着段随的眼神里满是敬佩崇仰之情,此人忠义至斯! 便在这时,一个温吞水般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真好汉也!该赏!重重该赏!”众人转头望去,慕容筑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此刻笑容满面,神采飞扬,好一个生龙活虎的武威王! 失魂落魄的武威王在听到燕军获胜,秦军败退,洛阳城之围已解的消息后只用了一秒钟便恢复了生气,一跃而起,回神速度之快令前来报信的心腹都觉得诧异莫名。 慕容筑跑来路上正好目睹了方才那一幕,他有心讨好慕容冲免得其尴尬,更欲借此机会强势宣告自己的归来,因此大声应和,赞同封赏段随。 慕容冲正有些着恼众人反应冷淡,虽然懒得理会慕容筑,但好歹这件事情上慕容筑算是顶了自己,于是说道:“武威王,段随该当如何赏赐?”慕容冲不是傻子,从众人的反应里也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话怕是有些不妥,正好让慕容筑出头。 慕容筑一愣,心想不是你要赏赐吗?怎么又把难题踢给了我?他自然是知道军中规矩的,不过看到慕容冲搭理自己,这等攀附的好机会怎能错过? 慕容筑脑子动得飞快,一会儿功夫脸上就笑开了花,显然得了主意。只听他说道:“既然段郎君轻财重义,钱帛之物就再也休提。这等好汉,自应报效军前,大司马何不赏其军职,以酬其功?”一句话就把段随转给死伤燕军家眷的赏赐给抹去了,这是变着法子讨好慕容冲呢。 慕容冲是大司马,整个大燕国的三军总司令,倒确实是有阵前提拔将领的临机之权。还别说,慕容筑的脑子的确够用,不动声色,只轻轻一句“大司马”就提醒到了慕容冲。 慕容冲想了一下,将军封号肯定是不行的,用来封赏一个籍籍无名之辈那也太夸张了,怕是母后也不会由得自己乱来,于是说道:“本王方才听俘虏说到,你今日所杀的敌将唤做邓景,乃是秦国的武猛校尉。这样罢,本王便提拔你为我大燕的武猛校尉,如何?” 慕容筑长出了一口气,他是真怕慕容冲不分轻重乱封官职,到时候朝廷追究下来少不得烧到自己头上。这武猛校尉听着气派,实则是个第九品的中低级武职,与司隶校尉或是辅国将军(皆为第三品)这等官职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下接口道:“妙!真妙!我大燕的武猛校尉阵斩了秦国的武猛校尉,大司马此议当真妙不可言!”又是一记马屁狠狠拍了上去。 慕容冲微微得意,他确实有这个意思在里面,难得慕容筑识趣说了出来。 韩延在一旁颇为失落:这小子命真好,转眼得了中山王青睐,居然混了个校尉之职。 归功于段随方才一番精彩的表演,傅颜及其他燕军将士这时候倒是没了意见,对于段随得授武猛校尉一职,他们是心服口服。有几个胆大的便叫了起来:“段校尉!段校尉!段校尉。。。”渐渐地四下里喊成了一片,便是傅颜也不住点头。 段随有些恍惚,自己一心想跟着慕容垂投奔秦国,如今却与慕容冲混在一起,眨眼间更是成了燕国的武猛校尉? 神经大条的段随很快调整了心态:秦国还是要去的,姑夫姑母也是要找的,不过先弄个校尉当当也不错,哥哥我穿越过来,好歹也混到了个一官半职! 慕容筑见现场气氛热烈,正了正嗓子,朗声道:“今日三军用命,大破敌军,诸位的功劳本王看到了,自有军中文书登记造册,记录在案,待退了秦军,本王一并向朝廷请赏!今日当杀鸡宰羊,犒劳尔等!” 慕容筑此人虽说贪生怕死,但确实会说话,会做人,一番话讲得冠冕堂皇,俨然洛州之主的风度。慕容筑的心腹抢先叫好起来,底下的厮杀汉听得有酒有肉,轰然应和,一时间倒把傅颜这个真正的大功臣冷落了不少。 慕容筑洋洋得意,偷眼去看傅颜,却发现傅将军双眉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慕容筑顿时冷哼一声,心道:我武威王才是这洛州之主,哪个也抢不来的! 这便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傅颜此刻心事重重,全因手中的一份军报:今日一战,秦军不过派出了三千甲士,竟然一举登城,还差点成功破门。秦军的战力强横到可怕,此战虽然失利,只损失了五百多人,而己方以守城之利,战死者居然过千。 倘若秦军全军压上,这洛阳城还守得住吗?傅颜不敢想象。 这时候慕容筑又缠上了慕容冲:“凤皇,秦军业已撤围而去,不如趁此机会,速回邺城?” 慕容冲这几日有惊无险,可谓大开眼界,只觉有生以来就数这段日子最是刺激有趣,如何舍得就此离开。 “本王不走,身为大司马,当与我大燕将士共存亡!” 慕容筑脑中“咔嚓”一声,晴天响起了霹雳。 第三十三章 栋梁 “启禀三位将军,邓校尉的遗骸已经送回寨中。”得益于慕容筑“万事留一线,江湖好相见”的处事原则,前去洛阳城讨还邓景尸首的使者不辱使命而归。 秦军大寨,中军帐内,王猛,梁成,邓羌三人高坐上首。闻听此言,邓羌猛地站起来就要往帐外冲,突然一个趔趄,差点跌到,显然心神激动。 王猛与梁成一起喊道:“邓将军节哀!”邓羌闻言,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霍地转过身来,脸色狰狞,问那使者道:“可曾探得那狗贼姓名?” 使者答道:“业已探明,此人名叫段随,出身鲜卑段部。” “段随?没听说过,他现居何职?” 使者有些慌乱:“此人,此人。。。” 邓羌发起怒来,叫道:“做什么吞吞吐吐的,有话便讲!” 使者哭丧着脸,期期艾艾地道:“此人,此人才授了武猛校尉一职。。。” “什么?”三将一起大吼起来。 王猛与梁成面面相觑,燕人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邓羌若是借机发作,他二人也真拉不下脸面硬行阻拦。 出乎意料之外,邓羌并未当场发作,只是嘿嘿冷笑:“段随!好,我记住了。”朝着王梁二人拱拱手,朗声道:“两位将军尽可宽心,我邓羌心中记着天王大业。先走一步,去看看我那景儿。”大踏步出了军帐。 梁成摇了摇头,低声道:“邓将军真男儿也!这段随,我梁成也记住了!” 王猛沉声道:“传令下去,军中赶制百面白旗,上书‘誓杀段随’四个字。”传令兵应了一声,就要下去。 “慢着!”王猛想了想,又道:“还是加上‘余者皆恕’这四个字罢。” 。。。。。。 武威王慕容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四天,每日看着慕容冲出入军营,兴致不减,弄得他愁眉不展,衣带渐宽。这期间秦军毫无动作,伤势好转的傅颜则忙里忙外,不断加固城防,拓宽河壕,倒是让慕容筑安心不少。 新晋燕国武猛校尉段随这几天很忙。除了例行的练习武艺,已经被安排至傅颜帐下的段随忙着学习各种军营操典——傅颜很看好忠肝义胆的段校尉,适逢自己的亲兵队主日前战殁于洛阳西山,索性提拔段随做了自己的亲兵队主。 傅颜晓得段随是个新手,又碍着慕容冲的情面(这小子整日价赖在傅颜与段随身边不走),便不辞辛劳,手把手教授段校尉行军打仗的门道。 这下可把段随乐坏了,武艺不过是十人敌、百人敌的本事,兵法韬略才是万人敌的本领。哪个男儿没有建功立业的志向?纵然惫赖如段随,如今一朝得授官职,手底下又有了几百号人马,也不禁豪情万丈。想象着自己跃马山河的风采,段校尉悠然神往。 不过段公子并没有得意忘形,找机会西投秦国的计划不变,一来这一世自己认下的亲人应该已经身处秦国,二来谁晓得燕国哪天就灰飞烟灭了,自己可不想留下来陪葬。不过多一技傍身总没坏处,能学到多少算多少罢,日后去了秦国乃至晋国,保不准能用得上。 一向随遇而安的段随可不像其他穿越者,动不动就吵着闹着要争霸天下,但是乱世求存的动力足够大,使他对于学习各种当世知识有着异于常人的狂热。 所以当傅颜看到段校尉竟然如此谦逊好学,更皆刻苦认真,一丝不苟,不禁大为感动,教授起来越发尽心尽力。 年轻有为,国之栋梁。 这是傅颜对于段随的八字评语,倒是让中山王慕容冲得意了好久:我这大司马也不是白给的,随便一出手,就从慕容垂手底下挖回来这么大个人才! 西阳门之战后的第五天,六百里加急快马自邺城而来,带来了武威王慕容筑期盼已久的好消息:卫大将军、乐安王慕容臧业已率领十万精兵驰援洛阳,大军日夜兼程,不日即至。 慕容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张着大嘴半天没有合拢,直到书记官念起另一封书信。那是太后可足浑氏所写,大意就是中山王慕容冲身处险地,迟迟未归,你慕容筑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慕容筑大感委屈:小祖宗自己不肯走,我有什么办法? 幸好慕容筑未曾耽搁,在秦军撤围的当天午间就派出了快马,将慕容冲平安回到洛阳的消息送去邺城,比告急文书只晚了一天。要不然可足浑氏闻听洛阳告急而慕容冲又音讯全无,非得发疯不可。 武威王爷难得发了回脾气:哼!懒得去催那小祖宗。反正乐安王的大军指日可待,那可是十万精兵啊!秦人还不得夹着尾巴逃回去?到那时也不用我出马,他兄长(慕容臧是慕容暐与慕容冲的庶兄)一到,小祖宗自然乖乖走人。 。。。。。。 慕容筑接到邺城来信之后,只几个时辰,一份有关燕国援军的详细军报已然摆在了秦军主帅王猛的案头。 大秦天王苻坚所图甚大,经营多年,早已在各国布下一张巨大的情报网。慕容臧十万大军出动,声势浩大,哪里能瞒得过有心人的耳目?更何况燕军本就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因此燕军前脚开拔,后脚王猛这里就已得了消息。 当下王猛召来梁成,邓羌共商对策。邓羌一脸戾色,日前他已收敛了邓景尸首送去长安,眼下心中伤痛日减,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腔恨意,求战之心高涨。 中军帐内,舆图高挂,三人指指点点,商讨不止。 王猛的手指按在图上,自洛阳向东缓缓移动,滑到一处时蓦然停住,只听他叫道:“便是这里!”梁成与邓羌凑上前去,只见王猛手指所在,舆图上写着“荥阳”二字。 “荥阳?” “不错,正是荥阳!军报所载,燕军日夜兼程,向南急行。你们看!慕容臧想要赶时间,其路线必然是从邺城南下汲郡,由新乐渡河直抵荥阳,再西奔洛阳。这条路最是平坦,也不绕远。”王猛就着舆图,虚虚画出一条斜线。 “理应如此!”梁邓二人都是老行伍,看得明白。 王猛继续:“燕军十万之众,倘若任其赶来洛阳,里外会合之下,我军赢面不大。故此,我打算在荥阳突袭燕军,先打得慕容臧肉痛,将其赶回河北去!待我等取了洛阳,慕容臧无能之辈,必然不敢再行渡过黄河,如此洛州稳矣。” 梁成道:“策是好策,然则计将安出?” 王猛哈哈大笑起来:“问得好!这事便着落在你梁元功头上了!” 第三十四章 霹雳 这两日慕容筑睡得很沉,心情随之放松不少,甚至于部下急匆匆赶来报告秦军突然出动,业已大军压城,武威王居然也没乱了阵脚,来了句:“慌什么!与我披挂整齐,上城迎敌!”倒叫人刮目相看。 于是一如几天之前,城下秦军浩浩荡荡,阵势俨然,城上守军众志成城,严阵以待。唯一的区别就是慕容冲身边多了个武威王慕容筑,此刻正在指点江山,笑傲江湖,好一派洛州之主的气象! 护军将军亲兵队主、武猛校尉段随紧挨着傅颜,两人一起站在慕容冲的右侧,与慕容筑左右相对。 慕容筑还在滔滔不绝,直说得口沫横飞,慕容冲听着心烦,撇过头去不理他,却一下子被城下秦军吸引住了。 “咦?那是什么?” 慕容冲喊了起来,众人纷纷凝神望去,果然发现秦军有些异常。只见城头之下,秦军阵中,忽拉拉扯起一面面白色大旗,足有百面之多,分布得四处都是。 慕容冲使劲去看旗帜上绣着的大字,口中念了起来:“誓。。。誓杀。。。誓杀段随?” “啊?”“什么?”“誓杀段随?怎会这样?”这会儿众人也都看清楚了,白棋上确实写有这四个字,一时间惊诧莫名,全场眼光无一例外落到了同样大惊失色的段随身上。 段随面色发白:“弄错了吧?” 慕容筑眼尖,叫道:“旗上还有字!余。。。余者皆恕!”说完这句,武威王爷心中没来由地一松。众人越发错愕起来,只有慕容冲愤愤不平:怎地不是本王大名写在旗上? 段随真是懵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洛阳城里一大把慕容王爷,高官名士不杀,偏偏要杀我段随一个?哥是抢了你老婆还是杀了你老爹? 想到这儿段随心里咯噔一下:糟糕!怕是日前杀了那秦将,惹出祸事来了! 城上众人也都想到了此节,当即提来秦军俘虏审问,果然不出所料,段校尉所杀的秦将邓景,正是秦军主将之一邓羌的爱子! 原来如此,大伙儿恍然大悟,看着段随的眼神复杂起来。有同仇敌忾的,有不屑一顾的,还有幸灾乐祸的,更多的则陷入沉思:余者皆恕,我不就是余者? 还是慕容筑开口打破了冷场:“段校尉无须担心,邺城的十万大军旦夕可至,秦人实乃跳梁小丑,弹指可灭,哈哈哈。” 傅颜拍了拍段随的肩膀,沉声道:“从石!用心做好自己的事,不必理会!”语重心长,师长本色。 段随茫然点头,脑中一片空白。慕容冲看着段随,心中突然生起一股快意:这下段随再也回不去慕容垂那里了罢! 向来大大咧咧的段随这次是真的慌了神,慕容垂、段元妃、慕容令。。。一个个熟悉的身影自他脑海中晃过,段随蓦然心中一痛:难道真的要后会无期? 段随穿越来此,从第一天开始就和慕容垂他们混在一起,极为投缘。再后来相交日笃,又一起历经生死,大伙儿都动了真感情。要不然以段随这样趋利避害的性子,如何肯跟着亡命天涯? 段随仿佛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在这世上无根无蒂,千辛万苦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如今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离他而去。 天地茫茫,该我何往? 段随黯然神伤的样子弄得大伙儿讪讪无语,慕容冲多少明白些其中缘由,张口来了句:“段。。。段随!待退了秦军,你且随本王回邺城,来日方长,你也不必想得太多。” 这句话说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也没人会去指摘大司马话里头的毛病。段随倒是听懂了,眼睛一亮,这小王爷还挺有人情味的。淡淡笑了一下,说道:“多谢殿下!”心中略添温暖。 慕容筑在旁听着,暗暗不满:段随这小子忑也滑头,邺城大军将至,秦军如何伤得到他一根毫毛?偏生装出这般惨相,小祖宗被他唬得不轻。 城下腾起了一路烟尘,两骑自秦军阵中驰来,跑到河壕前停下。 只见这两人一个擎着写有“誓杀段随”字样的白色大旗,另一个掏出一幅帛书,大声念道:“大秦辅国将军王猛,建威将军梁成,建武将军邓羌,谕告燕国洛州刺史慕容筑!前者我大秦助燕退晋,燕国许以洛州为酬,此次我大秦兵发洛州,只取虎牢以西之地,是为践约也!城中诸军,除名曰段随者外,可不伤一人性命。限期五日开城归降,如若不然,实乃燕国无信,我大军入城,鸡犬不留!” 话音刚落,慕容冲咆哮起来:“欺人太甚!快!快给本王射死这两个混账玩意儿!”便有弓手放起箭来,可惜准头实在不怎么样,那两骑调转马头,转眼跑远了,气得慕容冲跳脚大骂不已。 远处号角声陡起,紧接着秦军阵中擂起了战鼓,随着鼓声大作,数十架霹雳车被推了出来。轰隆隆的鼓点声越敲越急,霹雳车也越走越快,眨眼功夫到了离城二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秦军这几日也没闲着,除了派出大量侦骑监控四处形势,又砍伐山中大树,赶制了一批霹雳车。霹雳车就是投石机,魏晋时期的投石机没有配重装置,属于纯靠人力的杠杆式,杀伤力实际并不大,但威慑力惊人。 曹操在官渡大战时就使用过霹雳车,但此物实用性不佳,之后就很少见了。王猛确实是个大才,连这方面也有涉猎,趁着秦军有暇,居然把霹雳车都给鼓捣出来了,倒是很适合他的作战计划:不以强攻,专为震慑。 城上燕军几乎没人见过霹雳车,几个有点见识的将官倒是叫出了“霹雳车”的名字,但也多是在典籍里读到过而已,对此物并无切身体会。 段随自然看得出那是投石机,赶紧提醒众人小心防范。结果慕容筑以为段随又在装死,忍不住大声喝斥起来,叫他休再扰乱军心。便是慕容冲与傅颜也觉得段随有些大惊小怪了,那霹雳车离城二百步之遥,何时听说过能打到如此远的武器?段随无奈,索性闭了嘴巴,在一旁冷笑不已。 于是满城守军依然各就各位,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着秦军装弹、牵拉炮梢。。。 “轰!” 数十架霹雳车同时开炮,破空之声大作,泥弹、石块、火油瓮、灰瓶漫天横飞,声势骇人至极!城头上的燕军张大了嘴巴,浑然忘了闪避,怕是吓得傻了。 三分之一的弹药落在了城外,更多的越过城墙直接打进了城内,砸坏了不少民房,有些火油瓮炸了开来,迅速燃起了熊熊大火。约莫十颗炮弹正中城墙范围之内,对于单纯依靠人力控制的霹雳车而言,这等精度已经是闻所未闻,也不知道王猛是如何办到的。 一颗泥弹砸进了人堆,化作一片弹雨,五六个燕军惨叫着被打下城去;一块巨石正中城头,直接削去了半截子城垛;西阳门上的城楼被火油瓮炸得窗棂横飞,火势蔓延得很快,藏在城楼里的预备队抱头鼠窜冲了出来;一个燕兵已然烧成了火人,犹自四处乱跑,哭嚎声直叫人心头发颤。 慕容筑业已瘫倒在地,双眼紧闭,面色惨白,也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叫灰瓶砸到了头。两个心腹赶过来扶起了他,猛听得武威王爷大吼一声: “援军到了哪里?” 第三十五章 荥阳 前燕建熙十年(前秦建元五年)十二月,洛阳告急,燕国卫大将军、乐安王慕容臧率领十万大军自邺城驰援洛阳。 大军行至新乐渡口,接到了秦军再次猛攻洛阳的紧急军情。慕容臧担心秦军抢先攻入洛阳,当下将行动迟缓的步兵及一应辎重留在黄河北岸,带领三万骑兵抢渡黄河。 适逢暖冬,黄河冰层太过单薄,非但不能跑马,反倒给渡船带来极大的麻烦。待三万骑兵尽数渡过大河,天色已经迟暮。慕容臧催着大军行进,但也只跑到荥阳郡的石门地界,天色就已完全变黑。夜间无法快速行军,慕容臧与幕僚商议之后决定就地扎下营寨,全军即刻休息,待第二日一大早,全速进军,争取一日之内赶到洛阳城下。 无论是从洛阳传来的军报,还是斥候带回来的消息来看,秦军眼下正被拖在洛阳城下,远在两百多里之外。洛阳与荥阳之间的两座重镇——偃师与巩县目前还控制在燕国驻军手里,秦军绝无可能出现在左近。于是寒冷的冬夜里,三万燕国大军毫无戒备地进入了梦乡。 结果睡到半夜,寨中火光大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秦军骑兵从各个方向涌入燕军大寨,四处纵火杀人。不少燕军在睡梦中就被砍去了脑袋,惊醒的燕军衣甲不整,睡眼惺忪,完全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陷入了极度混乱之中。 这场屠戮一直持续到清晨,燕军的寨子化作了一片焦土,超过两万五千名士兵糊里糊涂地丢掉了性命,剩下的也都跑散了,多数窜入了嵩山山区。 慕容臧在亲兵队的护卫下逃得一条性命,他一口气跑到黄河岸边,仓惶北渡而去。乐安王前脚刚走,后脚秦军追兵就已赶到。燕军的渡船仍然停泊在黄河南岸,正待天明之后赶往北岸继续运兵,这下子尽数被秦军缴获。如此一来北岸留守的七万燕军要想渡河可就麻烦了,光是搜集船只就得费老大功夫。 原来当日王猛定下计策,准备在荥阳突袭燕国援军,秦军之中最擅长途奔袭作战的梁成当仁不让接下了此次任务。一万铁骑卸下重甲,轻装兼程,趁夜出发。一夜之间梁成竟然跑出去一百五十里路,于夜色中直接越过了偃师,巩县二城,到天明时分已经进入荥阳境内,当下偃旗息鼓,藏入嵩山密林休整。这个时候慕容臧的军队刚刚到达黄河北岸的新乐渡口。 精锐的秦军游骑不断将燕国大军的行踪汇报至梁成军前。当燕军在暮色中扎下营寨的时候,梁成也终于敲定了自己的作战计划——业已休息了一整个白天,可谓以逸待劳的秦军在黑暗的掩护下,鬼魅般出现在燕军营寨的四周,静静地等待着深夜的到来。 丑时三刻,万籁俱寂,燕军陷入了完全的沉睡之中。黑暗里面,随着一个个火把的耀起,一万秦军骑兵高高擎起长刀,呼啸着开始了他们的死亡收割之旅! 。。。。。。 燕国援军遭遇夜袭,大败于荥阳石门,三万骑兵尽没,乐安王只身逃回河北! 消息传到洛阳城,业已被霹雳车连续打击搞得神经虚弱的洛州刺史慕容筑再也禁受不住,彻底崩溃。与此同时,两封出自秦国主帅王猛之手的信件被送入洛阳城中,一封是给慕容筑的,一封则送去了洛阳城里的世家门阀手中。 王猛文采过人,一封劝降信叫他写得声情并茂,让慕容筑一时恍惚不已:自己到底是燕国还是秦国的洛州刺史?字里行间却又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压,不停提醒着慕容筑,他最大的倚仗已经荡然无存。 于是乎,在五日大限的第三日里,武威王慕容筑认真地考虑了开城投降这个问题。同日洛阳城中的大小世家连袂来访,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举城老少皆支持慕容筑献城的想法。城防军队中多有本地世家子弟把持要位,一时间军心动荡,全城上下已无战心。 身为燕国皇族的慕容筑维持了最后的体面:容我再考虑一晚。 大小世家拜别而去。当晚慕容筑其实一件事情都没做,甚至懒得开动脑子,早早躺下了,这一觉睡得出奇的香甜。 第二日慕容筑召集了洛阳城中的各级将领至刺史府,这里面包括了傅颜、段随,甚至也请来了中山王慕容冲及其家将韩延。 武威王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阐明了自己准备开城降秦的想法。 场中并没有炸开锅,除开少数国族(鲜卑族)将领,大多数人都以沉默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对洛州刺史的支持。慕容冲不出意外咆哮了起来,傅颜制止了他,这一刻在洛州守军眼里,大司马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无上的威严不复存在。 慕容筑自嘲地一笑,淡淡道:“凤皇,我知道你此刻心中大骂我是个胆小鬼。不错,我是怕死。你不怕死,可眼下死了就可以保住洛阳城吗?你尽可问问傅将军!”口中已然不再自称本王。 傅颜叹了口气,朝慕容冲摇了摇头。他自然知道秦军战力几何,即便没有霹雳车,全力攻城的话,破城也不过是一两日的事情。慕容筑多半是在给自己的贪生怕死找借口,可这借口一点毛病没有。 如今傅颜算是明白了秦军为何示弱退兵,根本就是下了一盘围城打援的大棋局啊。傅颜不是没有想过此节,只是自己都觉得援军有十万之众,秦军又要围洛阳,如何还敢分兵前去主动进击?如今看来,秦人的强悍远在自己的估计之上,仅以少数兵力长途奔袭,居然就大破了数倍于己的燕军。 慕容筑见慕容冲哑口无言,继续道:“如今再不投降,恐怕洛阳阖城上下,都要付之焦土!大秦天王苻坚素来待人宽厚,辅国将军王猛亦已来书,再言无伤一人性命,诸君尽可宽心。”见场中众将纷纷点头,他声音蓦然抬高了八度:“武猛校尉段随,罪不可赦!当缚于军前,任凭秦军发落。来人!”擒下段随,这是王猛信里专门要求的。 话音刚落,数十名埋伏已久的甲士持刀冲了出来,将段随团团围住。“呛啷”一声,场中段随,傅颜,慕容冲三人拔出了佩刀,其他人俱未动作。慕容冲大声喊道:“慕容筑,你要杀段随,须先杀了本王!”韩延见状无奈,当下也拔出长刀,护在慕容冲身侧。 段随这两日一直有些精神恍惚,今日又遭此变局,心头苦涩已极。此刻听慕容冲如此说话,不禁笑了一下,心道:“慕容冲,你小子有种!不枉我救你一命。”对之好感大增。 慕容筑不去搭理慕容冲,朝着傅颜喊道:“子彦,替我劝劝凤皇。你也不想无谓伤了中山王罢!” 傅颜正想大骂,突然发现慕容筑拼命朝着自己使眼色,胖胖的大脸扭来扭去,显得颇为滑稽。到底两人配合已久,傅颜心知有异,冷静下来,对着慕容冲道:“殿下稍安勿躁,万事有我!”又轻声对段随道:“从石,你若信得过我傅颜,且放下刀来,绝不教你受了委屈!” 段随看看场中形势,硬拼也不过多拉几个垫背的,并无太大意义,索性全指望傅颜了,当下抛去长刀,束手待缚。慕容冲还待上前,傅颜一把夺去他手中钢刀,抱住了他。韩延察言观色,见是傅颜出手,料想对中山王无害,遂收了佩刀站在一旁。 当下几个甲士上前,取出绳索捆住段随,牵了下去。 慕容冲犹自激动不已,站在那里破口大骂。段随颇为感动,转过头大声喊道:“多谢殿下仗义!此情,我段随记下了!” 第三十六章 洛阳 是夜,月黑风高。 洛阳城大牢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一袭黑衣,蒙面持刀。 今日大牢门口的守卫不知为何被调走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心不在焉,全没看到有人翻墙潜入。蒙面客顺利地破入大牢,发现内里的狱卒不是喝多了醉倒在地,就是一个照面,哼也不哼,被自己的“拳风”打昏了过去。 昏黄的灯火之下,关在甲字七号牢房里的要犯段随手脚完好,连甲胄都未曾脱去,蒙面客一刀砍开牢房大门,将之拉了出来。 “从石,是我傅颜,这就救你出去!” “傅将军?” “还有我!”一个小个子的蒙面客拉开面罩,露出一张笑得相当灿烂的俊脸,赫然正是慕容冲。 “殿下?你跑来这里作甚?黑灯瞎火的。。。”段随心情激动,有些哽咽,“哎哟,老韩你也来了?” 边上一个精瘦的蒙面客嘿嘿干笑了一下,正是韩延。他可没那么好心,主动请缨跑来救人,只是慕容冲吵着闹着要来劫狱,他又怎能置身事外? 众人拥着段随向外急奔,有人不小心碰上了墙边一个烛台,咣当一声烛台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老大的声响。段随吓了一跳,停了下来,却见众人神色如常,恍若未闻。 慕容冲哈哈笑道:“段郎不必惊慌!这牢里的狱卒不经打,早被我等放倒在地。有本王与傅将军出马,你且宽心好了!”语气里头压抑不住的兴奋之意。他是真个亢奋不已,这“劫狱”一事原来如此刺激有趣,特别是自己亲手打倒了两个看守,亏得没听韩延的话呆在馆驿里傻等。 傅颜闻言赧然,此次“劫狱”根本就是事先安排好的,否则如何能够顺利至斯?不过中山王虽说年少骄矜,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居然不惜以身犯险,跑来大牢里做这厮杀汉的买卖。 一时三刻之后,众人出现在洛阳城东阳门之下。马匹、干粮、清水、毛毡、甲弓都已准备充足,百余骑立在场中,整装待发。这些都是不愿意跟随慕容筑投降秦国的国族将士,人数当真寥寥。 段随与慕容冲加入进来,正要上马,却见傅颜陪着一人走了过来。夜色中看不清楚那人样貌,瞧身材是个胖子。那胖子缓步而来,走近看时,不是武威王慕容筑还是哪个? 慕容冲吃了一惊,段随倒是并不惊奇,今日之事多半是这武威王安排,否则也太过蹊跷。 傅颜先开了口:“殿下,整件事全是武威王一手安排。从石,日间耳目众多,大王只好先将你下狱,不然回头须叫人抓了把柄去。你是条好汉子,些许委屈,当不会放在心上。” 段随哈哈一笑:“将军说笑了,武威王委曲求全,那才叫不容易。这点小事,我段随岂有二话!” 慕容筑听段随这么说,微微有些尴尬,嘴角却不自觉地咧到了耳根:段随这小子说得中听,不枉我安排了这么一场。其实日间他是真想绑了段随送给王猛,只是碍着慕容冲竟然如此决然,心下一松,便临时安排下这“劫狱”之计,既不得罪慕容冲、傅颜,日后到了王猛那里,也能说得过去。 武威王慕容筑就是这么个胆小怕事之人,处处秉持着“万事留一线”的原则。事到如今,想要保命只好降了秦国,但也全没想过绑了慕容冲、傅颜等人去王猛那里邀功。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好,何必急急卖了他等?更何况大伙儿毕竟都是同胞故友,情面上也说不过去。 故此慕容冲、傅颜等人决定趁夜偷出洛阳城,逃回邺城,慕容筑不但不加阻拦,反而大开方便之门。段随只是其间的一个小小变数,慕容筑心头只斗争了几秒钟,就放弃了置他于死地的想法。不得不说这人其实心肠不坏。 傅颜朗声道:“大王,不若与我等一同上路,先回转邺城再说,何必困守洛阳?” 慕容筑惨然一笑:“子彦,天子将洛州交给了我,可谓守土有责。如今为保洛阳父老平安,我只得拱手将洛阳交给秦人,哪里还有脸面回去?我且留在城中,待秦人入城,便与那王猛交涉,促其守诺,无以扰民,如此城中局势当不致生出变化。” 这话说得真真假假。其实慕容筑主要还是考虑回去邺城的话,必然要被追究失土之责,反正王猛已然承诺自己在秦国的一方刺史之位,自己习惯了主政一方,何必回去受那个气!如今秦军已然兵进荥阳,又封锁了黄河渡口,说实话真跟着傅颜他们亡命,慕容筑还怕自己没那个命回到邺城呢! 不管怎么说,这番话听着总是大义凛然,傅颜也不好辩驳,拱手道:“大王的苦心傅颜记下了,想来中山王殿下也会在皇上那里为大王辩解一番罢。大王,后会有期!” 慕容冲此刻瞧着慕容筑胖胖的肥脸也挺顺眼,说了声:“武威王叔,就此别过。此间事情,本王自会与皇兄分说。”言罢上马而去。 段随、韩延等人也纷纷向慕容筑拱手致意,纵马而去。 黑暗之中,慕容筑看着远去的马队,久久没有离开,亦未说出一句话来。身侧的火把阴晴不定,照着他的脸却始终不甚分明。 。。。。。。 两日后,前燕建熙十一年(前秦建元六年)正月初一,农耕的中华大地踏入了新的一年,普天同庆。这一日燕国洛州刺史、征虏将军、武威王慕容筑率领洛阳阖城军民,大开四门,列阵向秦军主帅王猛投降。 秦军入城,出榜安民,果然如之前所承诺的,未伤一人性命。只有邓羌遍寻段随不着,暴跳如雷。追问之下,终于查出段随本已下狱,却被中山王慕容冲与护军将军傅颜带人劫走,眼下已然向东逃往荥阳方向去了。 秦军占领了洛州州治洛阳,梁成又已取下洛州东端的荥阳,虎牢以西只剩下偃师与巩县还在燕军手里。邓羌既着急寻找段随的下落,又眼馋梁成屡建大功,当下自请率军前去夺取两城,并一路向东搜捕段随、慕容冲、傅颜以及散落在石门附近山区的燕军残部。 王猛自无不允,他听说燕国大司马、中山王慕容冲之前也在洛阳,如今正与段随等一起逃亡,倒是大感兴趣,当下调拨了五千精兵给邓羌。邓羌只怕走了段随,心急如焚,带领着五千人马即刻出城,全速向东。 偃师与巩县城小兵寡,又知秦军占领了东边的荥阳,慕容筑也已献出了洛阳,当下更无迟疑,邓羌大军所到之处,沿途各城传檄而定。邓羌在偃师与巩县各留了一千五百秦兵驻守,自己则带领着剩下的两千人,马不停蹄,继续追击段随。 由此秦军已然全取虎牢以西,顺利完成了苻坚所托,此外还大败燕国援军。而整个洛州之役,秦军自身的损失极小,全军上下折损不到千人,战绩可谓相当辉煌。 前秦建元六年,正月里,洛阳城中王猛东奔西走,忙着收取洛阳士民之心,实实在在地为苻坚巩固着洛州这片新国土;梁成在荥阳及黄河渡口不断修缮工事,囤积粮草,小心防备着黄河北岸及荥阳以东的燕军,同时也堵死了段随等人的北上或者东进之路。 这样一来,被邓羌盯得死死的段随等人被迫跟随燕军残部的脚步,同样躲进了嵩山山区。邓羌带领着两千精兵,在进山搜寻无果的情况下,索性在石门下寨。眼下天气寒冷,积雪结冰之下山道极其险阻,燕军难以翻山而过,逃往豫州;山中缺吃少穿,且看这伙燕人能撑多久! 第三十七章 阿浑 胡老二缩在众人身后,忙不迭啃着手中的胡饼,实在是饿得狠了。 他是魏郡人,家离着邺城并不太远,早早就投军了,因着骑术好,编在邺城的骑营里。眼看着都要过年了,朝廷却突然大点兵,军令所至,一两日里便开拔了。 听营里的长官讲,这次是秦人攻打洛阳,大军前去救援。长官语气颇为轻松,说此次派出了十万大军之多,估摸着跑去洛州走个过场,秦人就该退去,说不定还能赶回来过上元节。 胡老二倒是没什么怨言,上头发了话,此次出征粮资赏钱加倍。想着出去晃一圈便能到手不少钱,胡老二还挺喜滋滋的。要是命好再捞个军功什么的,赏钱足够的话,出了正月里就能去阿秀家里提亲了。 可是一切在渡过黄河之后都走了样。 想起那一夜的惨状,胡老二犹自心有余悸。火光中,秦人仿似地狱里冒出来的恶魔,狞笑着将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砍倒在地。飞溅的鲜血,满地的残肢、头颅,瘆人的惨叫声,这一切交织出来的画面,迄今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 跑上山有几天了,能吃的早已吃完,附近的兔子,獐子遭了殃,都叫挖出来裹了腹。好在山上枯枝众多可供生火,倒是不虞冻毙。胡老二这拨子人聚在此处,正好有个藏身的大洞,附近多有逃散的燕军残部会合过来,渐渐地人数竟然超过了五百,隐隐成了这山上燕军的大本营。 终究缺少食物,眼看已然撑不下去。巧的是今日一早来了一队人马,约莫一百多人,说是从洛阳城来的燕军贵人,居然甲胄齐全,连马匹都牵上了山,这些人倒真是好本事。更让大伙儿惊喜的是,马背上驮了大批干粮,当下人人都分到了一两块胡饼肉干,可谓喜从天降。 胡老二蹲在地上大口嚼着肉干,有一搭没一搭听长官与那几个贵人交谈。长官唤作费连阿浑,鲜卑国族,因为同乡的缘故,平时很是照顾胡老二,那晚也亏得阿浑拖着他跑上了山,逃得一命。 “阿浑,如今这山上便是以你官职最大?”说话的人稚声未脱,正是中山王慕容冲。傅颜,段随,韩延等人俱都在场。 “启禀大。。。大。。。大司马!目下,目下确是如此。”费连阿浑有些紧张,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骑营队副,因缘际会之下,成了这些燕军残部的话事人,如今面对着大燕国高高在上的中山王,居然有问有答,这场景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我瞧此处聚了有四五百人罢?”傅颜问道。 “昨日已过了五百之数。山里头应当还有不少兄弟,我已派小队四处搜寻,且先聚拢了来,再想下山的办法。只是吃的越发稀少,走兽早没了影子,山左倒是有个大湖,可惜冻得太过严实,打不上鱼来。若非殿下与将军来此,怕是撑不过明后了。”听得出来,费连阿浑有些本事,残局收拾得不错。 “费连队主做得很好了,我甚是佩服。”傅颜和颜悦色。 “傅将军折煞小人了!噢,对了,阿浑忝为队副,可不敢称队主。”费连阿浑赶忙说道——此人倒是相当知礼。 “什么队主!本王瞧你尽可做个幢主才是!”慕容冲说道。 费连阿浑一愣,却听傅颜道:“的确如此!阿浑还不拜谢大司马的提拨之恩!” 阿浑名号里带个浑字,人可不浑,大司马金口一开,那还能有错?赶忙跪了下来,拜谢不已。 慕容冲眼下封起官来驾轻就熟,轻轻一句话就连升了费连阿浑三级。傅颜在一旁起劲撺掇此事,其实大有深意,主要是看中费连阿浑在军中隐有声望,收拾残部之事还得倚仗此人。果然费连阿浑喜不自禁,连连招呼部属过来分派任务,按照傅颜的指示去聚拢更多燕军残部。 众人坐了下来烤火,商量如何突围下山。 “邓羌那厮在山下隘口扎下了营寨,怕是难以硬闯啊!”韩延道。 “那也没办法。山口冻住了,南边爬不过去,要想活命,只得下山去。总得搏一搏罢。”段随接道。 “不如化整为零,寻小路潜出去。”还是韩延。 费连阿浑插了一句:“兄弟们试过,到处都是秦人的游骑,见一个抓一个。” 慕容冲神情严肃:“段郎,邓羌这是铁了心要抓你啊!”段随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只怕是听说殿下在此,姓邓的这才发了疯。”两人互相望望,哑然失笑。 傅颜沉声道:“总有办法,先尽量收拢人手再说。” “傅将军,人太多的话,只怕我们带来的干粮撑不了几日。”韩延提醒道。 “都是袍泽,总不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在山里。万事尽力而为罢。”傅颜答道。 韩延吱吱唔唔半晌,红着脸道:“干粮总会吃尽,不如。。。”他欲言又止,大伙儿都不糊涂,晓得他是想说不如下山就擒,总比冻毙在这荒山野岭里强。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待干粮将尽,人手也聚得差不多了,大不了一起杀将下去,能活一个算一个!”段随抢着叫了起来,他是黑名单上的第一号,倘若就擒可没半分侥幸。 “说得好!人死鸟朝天,哈哈,哈哈哈。。。”慕容冲叫段随这句粗话逗得大乐,没心没肺地在那大笑不已,这下子韩延说不下去了,蹲在一旁讪讪不语。傅颜与那百余鲜卑勇士自然也是不肯投降的,要不然当初留在洛阳城中就行,何必费这么大周折。 说话间远处嘈杂声大起,有人向着他们跑了过来。 当先一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众人跟前,对着费连阿浑叫道:“阿浑哥,我们去寻散在山里的弟兄,转了几个坳子,那些个汉人,羯人都不肯来,吵着闹着要下山去,说是山下秦人立了大旗,写着投降不死!” 众人面面相觑,邓羌这招够毒。这么下去,别说聚拢人手,怕是除了少数忠心的鲜卑将士,其他人都得跑光。 那报信之人顿了顿,又道:“秦人旗上还写着‘献段随人头者,赏万钱’。我问了段家兄弟,咱营中没人叫段随啊,奇了怪了。” 又来了!大伙儿眼光齐刷刷地看向段随。 段随郁闷不已,这下麻烦大了,真要是人都跑光了,自己如何趁乱突围?不行,得赶紧想办法,要不然睡到半夜,不用秦人上山,说不得就有人摘了他的脑袋去换钱。 段随憋在那里,脸涨得通红,感觉自己正被架在大火上烧烤,好生难过,真想跳到冷水里凉快一番。凉快?冷水?蓦然间灵光一闪,他大叫了起来:“阿浑,你方才说什么?什么什么大湖,被冻了起来的?” 费连阿浑吓了一跳,喃喃道:“段校尉,我方才是说山左有个大冰湖,上了冻,没法子抓鱼吃。。。” “那冰湖在哪里?” “就在山后,很近。” “快快带我过去!” 第三十八章 胡二 看到费连阿浑口中的冰湖时,段随大叫了三声“天助我也”! 这冰湖像极了他记忆中好莱坞大片《亚瑟王》里的场景,在那部电影里,亚瑟王与其同伴正是依靠一座冰湖吞没了成千上百的萨克森追兵。 段随的计划正是利用邓羌心中对于自己的滔天大恨,将之引来冰湖,然后像电影里一般,砸开冰面,淹没敌军。如此寒冷的冬天,只要落水,不被淹死也冻死了。 话说回来,此刻的段公子可比亚瑟王优势大得多——亚瑟王就那么几个人,最后还得依靠个人蛮力拼死砸开冰面,差点就失了手。段随这边却有几百人手,除了可以在湖边埋伏,还可攀上两边的山头,直接扔下大石块来破冰,成功率绝对大大增加。 其他都好说,如今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取信于邓羌,顺利将之引来冰湖。此人毕竟是百战老将,虽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可也不见得就会轻易中计。巧的是眼下邓羌竖起了招降大旗,又重金悬赏段随的人头,这里面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段校尉侃侃而谈,大伙儿眼睛一亮,此计当真可行!当下议论纷纷起来,群策群力之下,计划不断完善。 这里头就数中山王爷最是亢奋:水淹七军?好玩!真是有段随的地方就不缺乐子啊!只见慕容冲手舞足蹈,不时插嘴,浑忘了这是打仗不是看戏,更忘了自己那尊贵的亲王身份。。。 计策已然定下,接下来最关键的就是跑去邓羌处演戏的人选了。为了把戏码做足,需要两个人选,一个鲜卑人,一个汉人。鲜卑人选自然就是费连阿浑,此人有勇略,有头脑,又刚升了官,忠心毋庸置疑,实为不二人选。汉人的人选就比较麻烦了,既要心中有数,外表却要看着木纳,还要忠诚可靠,临场不犯怵,要求实在很高。 段随想来想去,感觉这等“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恐怕只有自己这个影帝级人物才能胜任,但也仅仅只是想了一下,他还没傻大胆到真去自投罗网。何况天底下除开慕容垂他们,几乎人人都当他是段家的鲜卑儿郎,这个人选实实在在与他无关。 费连阿浑轻咳了一声,伸手拉出身边一个人来,可不正是胡老二? 阿浑道:“此人名唤胡二,是我同乡,平日里最是要好。他是汉人,诸位大人且瞧瞧,还算合适不?” 段随朝胡老二看去,只见此人长相绝对符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汉族农人形象,满脸写着忠厚老实,外观是没得挑了。 韩延道:“此人是否可靠?”就属他最怕出纰漏。 “胡二跟了我不少年头,日前秦军夜袭,还是我救了他性命。大人放心,他娘老子还在河北,反不了他!胡二,你自己和大人们说,这事你办得了否?” 不料胡老二耷拉着脑袋就是不说话,费连阿浑恼将起来,上前就是一脚,叫道:“你这浑厮,却给老子丢人!” 看胡二还不说话,阿浑拉开老拳,又待上前。 傅颜一把抓住了费连阿浑的拳头,笑道:“阿浑稍安勿躁!我瞧这胡二倒是不错。胡二,你可是有话要说,只管说来。”傅颜眼光老辣,看出胡老二正是那种瞧着木纳,实则有些心机的人物,倘若忠诚可靠,倒是上好的人选。 果然胡老二呐呐道:“贵人们在上,小人不敢扯谎。这事办得不好,怕是要叫秦人砍了脑袋。。。” 费连阿浑以为他害怕,怒道:“贼厮鸟,这般怕死,现下就要了你脑袋!” 傅颜摆摆手止住阿浑。 胡老二嚅嚅诺诺:“既是阿浑哥要我去做,我便掉了脑袋也要去做。”费连阿浑大是受用,转怒为喜。 “只是不知这差事办得好了,贵人们可有赏赐?”胡老二话锋陡然一转,直把费连阿浑气个半死。这混蛋居然敢乘机要胁大人们!这当口来要赏赐,也不看看眼前都是些什么人物。 傅颜哈哈大笑,不怕此人开口索要赏赐,就怕此人贪生怕死,胡二如此做法自己反而放心了。当下道:“差事办得好,赏赐定然是有的。胡二你要什么?尽管说来。” “他还能要什么!不就是要些钱帛,好去找楼子里的婆娘干那些腌臜事!”费连阿浑气急败坏。 这下胡二也急了:“阿浑哥休要胡说!我胡二最是老实,要些钱帛赏赐,那是想开了春就去阿秀家提亲!” “你最老实?去年在邺城全乐班里,是哪个搂着王福娘一夜日了三次?” 众位“贵人”想笑不能笑,面面相觑: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服了这两个浑球。 慕容冲到底年纪小、面子薄,实在听不下去了,赶忙打断两人:“胡二,赏赐必然丰厚!便是你的亲事,也自有本王为你做主!” 胡二甚是机灵,当即跪倒,给慕容冲磕了三个响头,大声拜谢。跳起身来,又对傅颜道:“大人,我听邻人说,成亲的男人须得有个表字。我那村子不小,却没个读书人,大人要是不嫌弃,还请赐小人个表字罢。” 费连阿浑为之气结。 傅颜倒是不以为忤,抚须道:“胡二可有大名?” “小人单名一个晶字。” 段随再也忍受不住,“扑哧”一声喷了出来,大笑不止,前仰后翻,那夸张的模样,就差没当场岔了气去。众人错愕之间,只听段公子道:“可是三个日字的那个晶?” “正是正是!小人虽不识字,也曾听俺耶耶说过,正是三个日字的那个晶。” “你这字好办!你唤作胡晶,又是个一夜日三次的好汉,表字何不就叫‘三日’?” “胡三日?嗯!听着好生亮堂,多谢大人了!”胡二喜不自禁,今日名利双收,夫复何求。 场中已然笑作了一团,众位“贵人”就差没有满地打滚,便是一向老成持重的傅颜,此刻也是忍俊不禁,眉开眼笑。 (谨以此章献给我的一位友人) 第三十九章 冰湖 山脚,秦军石门大寨。 寨子门口架起了十口大锅,火势正旺,喷香的米粥咕嘟咕嘟地在锅里翻腾。饿了许久的燕国降兵们直勾勾盯着看,不停吞咽着口水,恨不能扑将上去,分而食之。因着这十口醒目的粥锅,两日里竖了白旗逃下山来的燕军越来越多。 秦军在大营门口划出一片区域,打下栅栏,搭了军帐,用于安置燕人,顺便做样子给山上的燕人看。早来的几批降卒已然喝过粥汤,此刻闲极无聊,有的躺在帐子里捉虱子,有的呼呼大睡,更多的则靠在栅栏之后,口中乌里乌拉,拿栅栏外新到的降兵打趣。 大锅周遭围着最新到来的一批降卒,早被缴了甲兵,此刻正眼巴巴等着能喝上米粥。身侧全副武装的秦军士兵面无表情,按步就班地维持着秩序。 突然之间,栅栏之后一个降卒雀跃不已,朝着那批新来的燕兵大喊了起来:“阿浑,是你吗?你也下山了?” 无人应答。 那人又叫道:“阿浑,是我啊!我是胡二!阿浑!” 依旧无人答话。有秦军士兵不耐烦起来,大声喝斥栅栏之后那降卒。不料那人不依不饶:“阿浑,遮莫你耳聋了?” 秦兵大怒,隔着栅栏就是一记鞭子,将那降卒抽倒在地。人群中登时有些骚乱,嗡嗡之声四起。 那被抽倒的降卒抱头蹲在地上,嘴里犹自发着牢骚:“死阿浑,还说碰着那些贵人就大富大贵了。富贵个屁!还不是憋不住,下山来了。不理我?定是没脸面见我!” 建节将军杨猛是邓羌的副手,此刻正在场中。他是秦国重臣镇南将军杨安的胞弟,本是前仇池国的王子,后来遭遇逆臣篡位,遂与乃兄一起投奔了苻坚,算是氐人中的贵族。 杨猛见那降卒一而再,再而三出声呼唤,却总是无人应答,本已起疑,加了个心眼去观察这人。此刻听这降卒说出这番话来,顿时觉得其中大有文章。 贵人?大富大贵? 杨猛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当即喊过几个手下,将那栅栏后的降卒拎了过来,可不正是胡二! 一番审问之下,躲在人丛中一直不肯作答的费连阿浑被揪了出来,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看着就是心里有鬼。 杨猛一挥手,押了两人去见邓羌。 邓羌闻听消息大喜过望。前前后后他抓了不少燕人,这两日下山投降的更是过了千人,细细询问下来,却毫无段随的消息,甚至无人认得这厮。正气沮间,杨猛这里就来了好消息。 听杨猛说完前因后果,邓羌心中有了数,再看看场中两人:胡二老实巴交的样子,一眼即知是个汉人,多半不明就里,乱喊乱叫把费连阿浑扯了出来;阿浑则明显是个鲜卑军官,躲躲闪闪,定然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看来有戏! 审讯开始。段随他们真是托付对了人,费连阿浑端的演技精湛。先是咬牙不讲,直挨了好一顿打,才哭哭艾艾地说山里去了一队贵人,许以厚赏,要他们一起下山拼命。 结果贵人说得好听,却也拿不出吃食来,阿浑饿得实在不行,便觅了个空子偷偷跑下山来。原本只想混些吃的,可不愿招惹是非,却叫胡二这个夯货给坏了事。 “什么贵人?” “中山王殿下,傅将军,段校尉。。。” “段校尉?此人可是唤作段随?” “只知他官职是武猛校尉。” 邓羌压住心中激动之意,沉声道:“可晓得他们的藏身之处?” 费连阿浑嚅诺着不说话,邓羌抬手就是一鞭子,叫道:“想死么?” 阿浑哭喊开来:“非是小人不说,叫那些贵人晓得了,日后怕是要诛了小人的九族啊!” 邓羌不怒反笑:“什么狗屁贵人!你只管说出来,老子上山将他等一一剁了喂狗。这事你办得好,赏你不死,日后老子给你找十个八个婆姨来。如若不然,定教你尝尽世间苦楚而死!” 费连阿浑吓得瑟瑟发抖,居然还坚持磨了一阵,最后终于答应带领秦军上山,抓捕段随等人。那边厢胡二早已瘫软在地。 邓羌也够谨慎的,又提来几个俘虏询问,果然这二人姓名身份并无作假,正是同乡熟识。这下邓羌再也不疑有他,长身而起,喝令集结军士。 邓羌点齐一千五百精兵,带上费连阿浑,即刻开拔上山。杨猛率剩下的五百兵士留守营寨,胡二也给扔回了战俘营。 。。。。。。 秦军出动的消息被迅速传上了山,冰湖之畔,段随等人已然做好了准备。 两边山头之上,石块铺了一地;湖岸边,人头攒动,百余燕军弓手各就各位;一簇篝火燃了起来,段随,慕容冲,傅颜,韩延等人围坐了一圈,大张旗鼓地喝酒吃肉,单等着秦军从冰湖对面出现。 慕容冲尤其兴奋。为了稳住“大本营”的燕军残部,防止泄密并且提升己方战力,昨日高高在上的中山王兼大司马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文稿由段随操刀,吸收了大量影视小说中战前动员的精华,着实精彩新颖,一举点燃了这些河北汉子们的血气。 当数十匹战马被放倒杀死,慕容冲的一句“与诸君同吃肉,齐回乡,共死生”更是博得了满堂彩,卑下低微的厮杀汉们心中生起别样的感激之情,不约而同地高吼起来:“中山王!中山王!中山王!”声彻山谷,久久不息。为此慕容冲脸上的笑意已然高挂了整整一天零一夜。 邓羌带领着秦军如约而至,远远看见湖对岸一众人等,只怕又跑了段随,顿时把谨慎小心一股脑抛到了身后,带头冲了上去。一千五百秦军大步流星,踏上了冰湖,脚下虽偶有喀嚓之声,瞧得出来,冰层厚度足够行军。 虽说路滑,秦军推进得依然很快,眨眼间邓羌已经到了湖心,绝大多数秦兵也已上了湖面。埋伏在湖岸边的燕军弓手跳将出来,站直了身拼命放箭,段随等人也加入帮忙。 邓羌先是一惊,发现敌人人数并不是很多,又放下心来,指挥秦军继续前进。因着段随等人并未开跑,邓羌缓了下来,以躲避弓箭,减少死伤。 冰上湿滑,秦军不好躲闪,虽说燕人弓手不多,依然射倒了不少秦兵,秦兵略显混乱。倘若仔细观察,可以发现燕人的箭矢总是盯着一侧射击,几轮下来,秦人纷纷往另一侧靠去,不自觉间,那一侧的人数加倍,湖冰所承压力大增,喀嚓之声变得频繁起来。 秦军又推进了一段,此时全军都已踏足冰面之上。一支鸣镝飞上了半空,呜呜声中,两边山头的燕军终于发动。大大小小的石块如雨点般落下,借着重力狠狠地砸在冰面上,一瞬间就让平滑如镜的冰面变得伤痕累累,一道道裂纹凭空出现,张牙舞抓地向着四面八方头也不回而去。 邓羌大惊失色,心知中了燕军诡计。大军同样慌乱起来,向着两岸急速快跑,步伐越发杂乱。上千人没头苍蝇般四处乱跑,带来的共振终于摧垮了已然脆弱不堪的冰面,细纹变成了大缝,喀嚓声连绵不绝,冰面纷纷断裂! 秦军惨叫着掉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没有人能够抵挡这般刺骨的寒冷,落水的秦兵只来得及扑腾几下子,就再没了声息,直挺挺沉了下去。一些秦军及时冲上了岸,可是湖两岸都有燕人的伏兵,张弓搭箭,将上了岸的秦军一一射死。 早有准备的费连阿浑一听到鸣镝声就撒腿开跑,边跑边脱去了外衣,露出醒目的炎色内衬,果然没有弓箭去招呼他,当下第一个跑上了岸。 一时三刻之后,偌大的湖面平静了下来,湖水几乎吞噬了一切,尸体,兵器,旗纛均不可见。一片死寂之中,邓羌与几个亲兵站在一块足够大的浮冰之上,居然未曾落水。燕军向他们射了几箭,离得太远,箭矢多半直接落了水,便有够得着的,劲力已然不足,被邓羌他们一一打飞。 同样载着人的浮冰还有一些,但放眼望去,秦军十不存一。见射不到邓羌,段随与傅颜大声招呼四下里的燕军前来集结,赶紧进行下一步的行动,他们可没时间浪费。 邓羌脸如死灰,眼睁睁看着燕人将死在岸上的秦军剥去衣甲,换在了自己身上。邓羌心知燕人这是要冒充秦军去赚山下的寨子,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眼下他可不敢划着浮冰靠岸。 近百名出自洛阳城的燕人勇士换上了秦军衣甲,在右臂上缠了一道白绸以为标记,在武猛校尉段随的带领下率先下山。傅颜则指挥大队燕军随后跟来,韩延护着慕容冲,自然也在大队之中。 几日来聚拢在此的燕军已达八百之数,此刻浩浩荡荡,全数下山而去,踏上了北还之路。 第四十一章 军报 新乐城里,临时被辟作大军帅府的一处大宅里,灯火通明,美酒佳肴流水般被送了上来。乐安王慕容臧正大开筵席,给弟弟慕容冲压惊,顺便探探他口风。 情况比预想中的还要好:不但凤皇平安归来,带回了两千人马之多,而且还在石门打了个大胜仗,歼灭秦军估计得有两千人,最后更是俘获秦军大将杨猛,夺回十余艘大船及船上水手数百。鲜于斤眼珠子一动,觉着里头大有文章可做,忙不迭地对乐安王附耳细语,慕容臧听得连连点头。 酒过三巡,慕容臧与慕容冲及傅颜聊起慕容筑一事,大意就是慕容筑勾结秦军导致自己中伏云云。不过话说回来,此次洛州失陷确实以慕容筑责任最大,慕容臧则是属于庸才碰到了高手,不败才怪。 慕容冲不置可否,他也明白兄长慕容臧是想推卸责任,只是实在懒得去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既然如此,两不相帮就是。傅颜忠义之人,离开洛阳之时还想着回朝后能替慕容筑说些好话,这时听出慕容臧的意思,回话时就不免生硬了许多。慕容臧听着大为不悦,皱起了眉头。鲜于斤适时走过来,又低低说了两句。 于是乐安王慕容臧转过身去,一把握住了正在大块朵颐的段随之手,嘘寒问暖起来,好生亲热。按照鲜于斤的意思,此次石门大捷正是这位新晋武猛校尉段随的手笔,而且段校尉在洛阳时还曾立下格毙敌将邓景的功劳,既然你傅颜不配合,那就另外树个楷模出来,配合咱家的计划。 “段校尉果然年少了得,实乃我大燕的栋梁之材啊!” 又一次被人称作栋梁,段随此时却没半分受宠若惊的意思。他急忙把手抽了出来,被个男人握着手不放,还连摸带揉的,段随相当不爽,敷衍道:“乐安王过誉了,段随哪里敢当。日后还得多倚仗大王指点。” 现代人段随随口敷衍的一句话,听在慕容臧耳朵里可比傅颜讲话顺耳太多了。慕容臧哈哈大笑,说道:“年少有为,谦逊识礼。好,好,好。来,饮酒!” 段随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这时代所谓的烈酒于他而言,也就是口味重点的啤酒而已。慕容臧大为满意,觉着此子甚是听话,当可好好利用。 “段校尉可是段部族人?”慕容臧笑容可掬。 段随一愣,正不知如何回答,慕容冲先开了口:“慕容垂的续弦段元妃,便是段随的姑母。本王遭慕容垂挟持,段元妃也在其间,段随本是与他们一道的。” 慕容臧笑容顿时一僵,只听慕容冲接着道:“不过段随心向朝廷,对慕容垂等只是虚与委蛇。他一路对本王多有照拂,日前乱军之中,更是多亏了他,本王才逃得性命。其后段随连番死战秦人,那是已经与慕容垂等人决裂了。对我大燕可谓忠心不二!” 慕容冲本可随意敷衍过去,却偏偏讲得如此详尽。他心中所思甚是微妙:纵使段随与邓羌结下了死仇,暂时去不得秦国,可如今既然逃离了险境,天下之大,段随何处不能去?以慕容冲的权势,强行留住段随自然不难,可他的心中竟然未曾生出半分相应的念头。 不知不觉间段随已然在慕容冲心目中份量颇重,慕容冲这么说着,内心深处就是不愿段随离自己而去,只盼他待在燕国作伴。 傅颜在旁听着,想道:原来从石是段大夫(段仪)孙辈,辽西公(段末波)后人,并非文明皇后家里人。不过他段家与皇家世代联姻,怎么地都能绕出个表亲来,倒是不稀奇。 慕容臧脸上多云转晴,大笑道:“如此更显段校尉之忠心,果然是我鲜卑豪杰。慕容垂等人叛国叛族,段校尉决裂得好,好啊!”说完上前去拍段随的肩膀,显得越发亲密。 段随有些无奈,但也绝不愿附和慕容臧去说慕容垂的坏话,淡淡一笑,一言不发。心中只是在想:接下来怕是要在邺城混一阵了。既然慕容冲这么说话,自己回头只好将错就错,和老段打个招呼了,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叫老段爷爷了。想起老段慈和的胖脸与神乎其技的槊法,心中不禁一暖。 酒席在愉快的气氛中落了幕。众人各回馆驿休息,慕容臧要留慕容冲,没想到这小子非要与段随等人待在一处。慕容臧倒不强求,自己也有事情要做,还要与鲜于斤商量其后的安排。 第二日依然是大摆酒席,欢声不断。段随一时间成了新乐城里的红人,各级将官纷纷前来打招呼,鲜于斤更是忙前忙后,刻意结交,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告诉段随:只要不胡乱说话,少不了你段校尉的好处。 段随淡然处之,他又不是喜欢做出头鸟的人,毫无心理负担。鲜于斤看出段随无意捣乱,大喜过望。 到得第三日晌午,大河对岸来了一拨秦国使者,献上秦军主帅王猛所写的书信。慕容臧与鲜于斤看完,相视大笑,运气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 原来书信里言道:此次秦国东征,只为践约,如今已然取得虎牢以西之地, 绝不会再多取燕国一分土地。眼下寒冬腊月,双方将士苦苦对峙,毫无意义。故此派出使者,带上礼物,前来谈和,不日会另行送回千余燕军俘虏,以示诚意。 慕容臧与鲜于斤筹划了两天,给邺城的军报已然拟好大半,罪责那是早已推得一干二净,恨不得还要上报自己指挥援军立下了大功。可是就算朝廷不问罪,对面的秦人虎视眈眈,自个怕是要给耽误在这黄河边上了,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到邺城繁华之地。 本以为是个捞功劳的轻松差事,没想到却是个烫手山芋(请不要与笔者辩论魏晋时期有没有山芋这种问题,只是行文措辞而已。倘若是文中人说话,笔者自然会用“棘手”二字),眼下慕容臧只想回转邺城,这劳什子的南讨大都督,朝中爱派哪个来做就让哪个来做,反正自己是不想再做第三次了。 如今秦国有意谈和,岂不正是大好的脱身之机?想睡觉了有人送来枕头,这等好事哪能放过。慕容臧当下吩咐好生招待使者,自己与鲜于斤一头扎入修改军报的工作中去了。 其实秦人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可是燕国的掌权者譬如慕容臧之辈却纷纷选择做驼鸟,来了个视而不见。 史书所载,秦国攻取洛州之后,燕国不少有识之士指出秦人怕是不仅仅要虎牢以西之地,而是想吞并整个燕国,当全力加强河北及并州各边境重镇的防卫,结果皇帝慕容暐丝毫未予采纳,权当天下太平,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笔者每每看到此节,只得无语。 第二日一大早,一封新鲜出炉的加急军报自新乐城送出,直往邺城。 军报大意如下:武威王慕容筑贪生怕死,一战失利之后,竟然勾结叛贼慕容垂,暗中投靠了秦人,致乐安王援军遭袭,不得已退守新乐。忠义之士段随,于洛阳城格毙秦军猛将邓景,死战保得中山王逃至石门,与乐安王安排在此的伏兵一起大败秦军追兵,歼敌五千之众,并擒获秦军大将杨猛,最后胜利渡河北返,中山王安然无恙。秦军胆寒,再不敢窥伺河北之地,已然派出使者前来求和。 另外一封密信则送去了上庸王府,慕容臧下了血本,大手笔送出一批奇珍异宝。慕容评与自己关系不差,再加上这笔钱财,当可将自己的军报糊得严丝合缝。可巧眼下秦人也不想打仗了,就请慕容评以大军久屯、糜费钱粮为由,顺便把自己调回邺城花花世界去。 整封军报里,愣是没有提到护军将军傅颜一句。 第四十二章 祖孙 军报呈上去不久,一切尘埃落定,结局可谓皆大欢喜。 先是秦国那边,王猛与梁成班师回了长安,邓羌被任命为秦国的洛州刺史,只带一万秦军驻扎在洛阳西北的金墉城。长安城里苻坚再次派来了石越为使,这次石越言语恭敬,还带来了大批礼物及千余燕人俘虏。种种情况看来,秦人是真心想要谈和。 慕容评收到了大批贿赂,相当满意,其活动成绩自然也不凡。在他的带领下,燕国朝野上下的驼鸟派纷纷鼓噪,皇帝慕容暐在满耳“国库空虚,开春再议”的碎碎念中竟然就默认了失去洛州这个事实。所有罪责不出意外都挂在了慕容筑与慕容垂的身上,慕容臧以功过相抵,着调回邺城另用。 太后可足浑氏终于盼回来了凤皇,心花怒放,加上慕容冲添油加醋,连段随这个慕容垂之侄也看得颇为顺眼。作为此次征战中立下大功的关键人物,段随得封宣威将军一职,这是个第八品的杂号将军。 韩延也升了官,如今是中山王国都尉司马。费连阿浑坐实了幢主的位置,胡老二则坐了火箭,直接弄了个队主。耿直不阿的傅颜不但没有论功,还差点要被追查丢失洛阳之责,慕容冲求了情之后,因着洛州护军一职已然名存实亡,他平迁为奋威将军(看着和段随的宣威将军只差一个字,这奋威将军却是实实在在的第四品高级武职,五威将军之一),留在邺城听用。 最后轮到杨猛这个倒霉蛋。亏得苻天王宽厚,未曾忘记了他。石越来时另行厚赠了慕容评一堆财宝,果然上庸王金口一开,轻轻一句“上国天子宽仁为怀”,杨猛就给放了回去。 。。。。。。 邺城,戚里,右光禄大夫段仪府上。 自打回了邺城,段随便住进了段府,这是题中应有之意,谁叫他眼下乃是段仪的孙子呢。他虽然封了宣威将军,但还未曾调得实职,与着那几千北返的燕军一起,“沐浴皇恩”,正在休假之中。 段元妃一到长安便写了封信,托可靠的人送给段仪,告诉老父一切安好。信中特别提到了段随,说是段随救了自己性命,大伙儿情投意合,自己与慕容垂已经认他作了侄子。不料后来出了岔子,跑散了段随,如今也不知他身在何处,还请阿爷帮忙打听。 这倒是省了段随一番口舌。那日段仪见着他时,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怒喝道:“混账东西,旁的不学,却学你那不肖的姑姑跑去秦国。如今晓得回来了?看我打不死你!”胖脸气得一鼓一鼓的,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字样。 同来的慕容冲、傅颜与韩延赶忙上前劝解,段仪兀自生气:“都怪他爹死得早,这小子流离在外久了,最是不明事理。”说着有些伤感起来。段仪眼下无子,仅有的一个儿子段伦十七八岁就得病死了,倒是正好能套上去说成是段随他爹。 段随相当不高兴:胡说八道!我老爸活得好好的,在。。。在一千多年以后。蓦然想起自己前世的家人,顿时泄了气,鼻子发酸,眼眶发红,一脸沮丧的神情。 段仪看段随动情,心里头百感交集:本以为此生只得孤老,不料元妃却给我找来个便宜孙子。嘿嘿,这孩子看着着实还不错!一时间老怀大慰,面色转为慈和,口中轻喝道:“还不给我滚回府去!”全然一副爷爷教训孙子,嘴硬心软的模样。 段随悻悻然走了进去。慕容冲等人忙不迭告辞而去,心道段随他祖父好大脾气,这小子有的苦头吃了。 关上府门,段随将离开段府之后的经历一一道来,什么城南搏命,斗慕容麟,擒慕容冲,乱军逃生,洛阳退敌,冰湖大捷,智返河北。。。一桩桩,一件件,说到惊险处连段仪这个老江湖都觉得心有余悸。 听到段随空手夺槊死中求胜,老段大为得意,连声说要督促段随苦练武艺,换了自己何需如此狼狈,三两下就可打翻邓景。 老段越看段随越喜欢,关怀之情溢于言表。段随颠沛流离了好久,如今感受到老段的舐犊之情,同样大为感动。几日下来,两人言谈举止,俨然已是一对真正的祖孙。 说来也巧,段随后世的老爸名字正叫段伦,这么一说起来,不由得让这对祖孙觉得,诸事早有上天注定。 。。。。。。 此刻段随趴在床上,睡得很沉,居然破天荒地未曾早起练武读书。 他是真累坏了,昨儿个与费连阿浑作为胡老二家的男方代表,陪着胡老爹一起上了阿秀家的门。慕容冲不晓得怎么知道了,吵着闹着也要去凑热闹。中山王殿下跑去帮个小队主提亲?这玩笑开大了。段随费尽口舌,最后答应胡老二成亲那天喊上慕容冲,这才劝了回去。 到了阿秀家里,胡老爹是个不善言辞的主,费连阿浑碰到这茬子事,变得只会呵呵傻笑,段将军反倒成了男方的话事人。没奈何,段将军粉墨出场,摆出将军大人的架势,一会儿大赞胡老二英雄好汉,前程似锦,一会儿猛夸胡家忠厚本分,名闻乡里。好说歹说,阿秀父母终于点了头。 回到胡家,听闻事情成了,此次全靠段将军出力,胡老二恨不得当场给跪了。一帮子乡里乡亲,军中好友已然赶来,家里摆了好几席。众人衷心敬佩段将军重情重义,又不端架子,当下频频敬酒,直把段随喝了个七荤八素,最后还是费连阿浑与胡老二将他抬回了段府。 一个时辰过去,段随悠悠醒转,只觉一身酒气,口干舌燥,正寻思着找些水喝,居然便有人递过一只盛了水的水杯来。段随吓了一跳,抬眼看去,段仪不知何时到了他屋里,此刻端着一杯水,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段随跳将起来,喊了声“大父”,却被段仪压了下去,示意让他坐好。段仪道:“随儿不必多礼,先喝些水,我瞧你这会儿渴得紧。” 段随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只听段仪缓缓道:“长安又来信了。。。” 第四十三章 来信 这是封长信,元妃在信中细细叙述了慕容垂父子到长安之后的经历。 苻坚这人真可谓心胸宽广,听闻威震天下的慕容垂父子来投,居然亲自率领文武百官跑到长安城外,来了个倒履相迎,可把慕容垂他们感动得不轻。随即赐下豪宅,奴仆,重赏。 几日之后,慕容垂就被拜了冠军将军之职,那可是与王猛的辅国将军同为第三品的高爵。便是慕容令也终于遂了他的将军梦,得封第五品的鹰扬将军。这还不算,苻天王每次上朝必定要把慕容垂拉出来,当着百官的面夸奖一番。用慕容垂自己的话说,弄得他好不尴尬。 段随哈哈大笑:“那罗延这下该高兴了罢。”真是世事难料,阴差阳错之下,本是大燕皇族的好兄弟慕容令如今当上了秦国的将军,自己却跑回邺城做了燕国的将军。 按照元妃的意思,苻坚算得上明主一个,慕容垂父子到了长安,过得确实不错,颇有些春风得意的意思。 但是信里头也模模糊糊表达出两个隐忧。 一是秦国的尚书左仆射、辅国将军王猛攻取洛州后回到了长安,此人乃是苻天王手下的第一号重臣,不知怎么长安城里都传他对慕容垂敌意甚重。不过慕容垂已然与他碰过面,倒是很客气,没看出什么异样来。 二是苻天王似乎有些个好色的毛病,第一次在长安郊外看到元妃,便发了好一阵呆,此后跑来慕容垂府上,看到元妃时,也总是目不转睛。元妃凭着女儿家的敏感有所察觉,和慕容垂说起来时,慕容垂却笑她想的太多。如今元妃但闻苻坚来访,便避着不见,只望别惹出什么祸事来。 段随看到这里,全没了对苻坚与秦国的好感,大骂了起来:“王八蛋,死色狼!” 段仪吓了一跳,须知元妃在信中写得甚是隐晦,整封信看下来还是以报喜为主,也不知段随这浑小子看出什么来了,发这么大脾气。话说“王八蛋”倒还能听懂,“死色狼”?那是什么狼? 信件最后还是关于段随的。邓羌在秦国的名气实在太大,其子邓景战死洛阳的消息传到长安,段随的名字也被提了出来。慕容垂父子与段元妃都是大吃一惊,先以为是重了名,多方打听那敌将段随的体貌特征,发现与自家侄子基本无差,猜到多半就是他本人。 这下子大伙儿可谓又惊又喜。喜的是段随未死,惊的是这小子居然莫名其妙成了秦国公敌,这可如何是好? 段随回到邺城之后,段仪赶紧写了封信送去长安,告诉元妃已然找回段随。但元妃写信之时,想必还没有收到老父的信件,也不知段随下落。故而在信中拜托老父,万一段随跑回燕国,务必照顾一二。倘若看到他与燕国权贵待在一起,那也是他年少不懂事,还请阿爷多担待,就当是您老的孙子罢。 信中渗满了慕容垂与元妃对段随的关切之情。 慕容垂与元妃听说段随当了燕国的武官,还与慕容冲混在一起,猜到发生了不少变故,但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段随会见利忘义,背叛自己。只怕段仪不高兴,便专门写在信里,对段随的维护之意显而易见。 段随读到此处,忍不住掉下泪来,哽咽道:“姑父姑母。。。”抬头去看段仪时,只见老段佯怒道:“道明与元妃两个也忒小看老夫,老夫是那么迂腐的人吗?设身处地,随儿不与那慕容冲打好交道,还有命回来么?” 段随连连点头,其实在他心里,可没觉得慕容冲有什么不好,交往多了,已然有了感情。 段仪道:“现在好了,待元妃他们收到我的信,当可放心。随儿,眼下你是去不得秦国了,且安心待在家里罢。如今你做了我燕国的官儿,逢场作戏,那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你守住本心,我自会与道明元妃讲清楚,毋须多虑。” 这下段随是拼命点头,老段金口一开,自己以后行事就不用拘束了,该和谁混就和谁混呗。以段随趋利避害的性子,要他太过正经那可就要愁死了。至于守住本心,段随的字典里还真没有一心为国,刚正不阿这些字眼,于他而言,不去坑害别人就算不错了。 如今尘埃落定,大伙儿俱都安然无恙,唯一的遗憾就是短时间内怕是见不到姑父姑母还有那罗延他们了。但无论如何,这份亲情已然根植段随心中,再也割舍不去,这也算是“守住本心”罢。 。。。。。。 邺城,皇宫,显阳殿的偏殿书房。 中山王慕容冲一脸不耐,看着站在上首的教课博士满口之乎者也,却一个字都听不进耳朵里去。呆在宫里三天了,日日读书,或是陪母亲姊姊聊天,实在是闷得发慌。慕容冲的心早就跑到了宫外,也不晓得段随那混蛋这几天在忙些什么,这厮正在休假,想必又搞出不少好玩的花样。。。 慕容冲早就有了自己的府邸,但他老妈实在太过疼爱他,以他年幼为由,时常把他召回宫中,一待就是许久,算是宫里的异数。慕容冲十三岁(刚过了年,古时自然算虚岁)的年纪,正是最好动,最叛逆的时候,哪里能坐得安稳,整日里长吁短叹,叫苦不迭。 教课的博士早已看到慕容冲心不在焉,他可不敢造次去教训中山王,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地在那里诵书,只待时辰一到便可走人。慕容冲越听越烦躁,霍然站了起来,倒把那博士吓得不轻。 “凤皇!你这又是要做什么?”一个轻柔的女声响了起来,听着如涓涓泉水,沁人心扉,全然不像是质问慕容冲的语气。 “阿姊,我实在是闷得发慌,听不下去了!” “你总是这般调皮,叫母后知晓了,又要不悦。还是乖乖坐下罢。” “我不管!再这般坐下去,脑袋都要坐坏了!”这句话多半是学自段随。 “你又讲甚么胡话!”那女子闻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弟弟自打洛州回来,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这女子正是慕容冲的胞姊,清河公主慕容燕,比慕容冲大着两岁,自小便亲密无间。她也是太后可足浑氏的心头肉,尚未婚嫁,住在宫中。此刻书房之中,便只她与慕容冲两人在听老师讲书。 见慕容冲杵在那里就是不肯坐下来,慕容燕晓得凤皇的牛脾气又犯了,当下转头对那博士道:“金博士见谅,既是凤皇无心再听,不若今日就到此为止。母后那里,自有清河去说。还请博士不要见怪。”她年纪不大,说话却好生温婉动听,又极有礼貌,叫人推托不得。 那姓金的博士正不知该如何应付慕容冲这个小祖宗,哪里会去反驳,如蒙大赦而去。 慕容冲顿时眉开眼笑:“就数阿姊对凤皇最好!” “你呀,整日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你是我大燕的中山王,怎能不知书?”慕容燕巧笑倩兮。 “阿姊,这金博士的课太也无聊,你若真想听书,嘿嘿,我认识的那个段随,讲得比金博士好上百倍!” “你说的便是那个宣威将军段随罢?段随段随,听得我都烦了。他一个武夫如何能与金博士相较?又来诓我。” “凤皇焉敢欺骗阿姊?”慕容冲吐了吐舌头,大声把《敕勒川》念了出来,然后道:“如何?那段随不过走了六步,便作了这首诗出来。” 这下慕容燕吃惊不小,她虽是个胡族女子,可生在皇家,自小也爱读书,算得上是个饱肚诗书之人,自然听得出这首《敕勒川》不凡。 见慕容燕沉吟不语,慕容冲大为得意,忙不迭又把前几日刚听来的《西游记》讲了一小段。慕容燕听了,也是大感有趣,不禁说道:“这石猴的故事倒是新鲜,也不知这段将军怎生想出来的。” “就是说啊!孙猴子打死了白骨精,反被那唐僧赶回了花果山,却不知后来又怎样了。。。”慕容冲想起三天前段随在众人面前口沫横飞的样子,顿时有些着急起来:这厮不会等不及自己,已然开讲了吧,记得费连阿浑与胡老二那日临走时还一直央着段随多讲些来着。 “阿姊,不如我两个现下就出宫,找那段随讲这西游的故事?”魏晋时期人物旷达,皇子公主出游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两个又是在太后面前有恃无恐的主,因此慕容冲脱口而出。 “胡闹!不说母后关照我等好生待在宫中,凤皇你是男的,跑去段随家也就罢了,阿姊我如何能去?” “阿姊,段随的大父乃是右光禄大夫段仪,就住在戚里。不若我喊上韩延,偷偷带我两个过去,不让母后知道就是。”慕容冲脑子已经发热。 慕容燕给他气得不轻,轻叱道:“凤皇你真个是脑袋坏了!给母后知道,你我固然挨骂,韩司马怕是要受重责!”这女子处处为他人着想,倒真是个良善之人。 慕容冲还不死心,妄图勾引清河公主下水:“好姊姊,不是凤皇瞎说,段随他自称前知八百年,后晓一千年,胸中故事无数,既有我辈男儿爱听的英雄豪杰,也有小女子最喜欢的儿女情长,嘿嘿,这个,嘿嘿。。。” 慕容冲果然烧坏了脑袋,情急之下居然把段随喝醉酒后的胡言乱语拿上了台面。小小毛孩在那大谈“儿女情长”,真是给段随带坏了。 这下子清河公主对段将军的印象可谓一落千丈:只道这段将军与那些武夫有些不同,不料却是这么个浮夸之辈。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快赶上白云观那些个胡吹一气的牛鼻子老道了。 话说回来,若是仔细推敲,段将军的酒后之言,似乎真个没有撒谎。。。 第四十四章 屯骑 慕容冲到底没能说动自家阿姊,没奈何,又在皇宫里闷了两日,就见他整日里拉着一张脸,却把那金博士倒腾得不轻。第三天终于放风出来时,中山王大呼小叫,拉着候在宫门外的韩延就往段府跑。 “段随,你那石猴子的故事讲到哪里了?”一进门就看到费连阿浑与胡老二两张热切的脸庞,慕容冲大急,这厮多半开讲了。 “自殿下离去,还未曾讲过。” “那便好,那便好。咦?傅将军也在此间?”慕容冲蓦然发现傅颜也在场。 “见过殿下。”傅颜颔首致意,他还是挺感激慕容冲为自己说话的。 众人聊了一会,原来朝中下了旨意,因着三万邺城骑营葬送在了荥阳,着宗室重臣,左护将军西平公慕容强新建屯骑,之前捡回性命的几千骑营残部尽数编入新军,没处安排的傅颜与段随也算了进去。 众人都接到了消息,三日后城北厩门外报到。这几个最近打得火热,于是今日齐聚段家喝酒,顺便商议商议日后之事。 慕容冲有些不悦,自个身为大司马却连新建屯骑的事情都不知晓,哥几个喝酒又不喊自己,当下脱口而出:“段随,今日喝酒聚会,怎么不喊本王?” “殿下不是待在宫中么?我等如何敢去叨扰?” “说的也是。哎呀!你等都进了屯骑,日后怕是没时间厮混了。。。” 真是被慕容冲打败了,大燕国的大司马满脑子想的居然都是这等细枝末节。段随几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聚会开始,好酒好肉供着,先是一段《西游记》,然后便是天南地北。喝到酒酣处,段随来了兴致,什么猜拳,掷骰,把后世酒吧夜店的玩意儿一股脑推了出来。 于这帮军汉而言,这些可比那斯斯文文地行酒令对胃口太多,登时段府之内气氛热烈,嬉闹声一片。便是老段也耐不住寂寞,跑来凑热闹,结果连输了几回拳,灌了不少酒,悻悻然睡觉去了。 “胡二!你家阿秀到底生得什么模样?瞧你整日价乐呵呵的,想来不错罢?”韩延喝高了,肆无忌惮起来。 “阿秀?我。。。我见过,那可。。。可真。。。真是个。。。俊俏婆娘!”费连阿浑舌头都大了。 胡老二不说话只是傻乐,傅颜摇头哂笑不已。 “要说美貌,我姑姑说自己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这是段随,他酒量比大伙儿好点,可也明显上了头,把元妃都抬了出来。 “胡说八道!大燕国美貌第一的,乃是我的阿姊!”慕容冲喝的不多,可他酒量差,这时酒劲上来,也不甘示弱。 “你阿姊又是哪个?”段随浑忘了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中山王。 傅颜赶忙轻咳一声,提醒段随不要忘形,却发现场中各人包括慕容冲在内毫不在意,只好出声道:“从石,殿下的亲姊乃是清河公主,身份尊贵,尔等不可造次!” “清河公主?好!我知道了,改日定要亲眼去瞧瞧,我大燕的第一美女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扑通一声,段随翻到在地,却是傅颜实在听不下去,抬腿将他从踢倒了去,随即呼噜声大起,这厮居然躺在地上睡着了。众人哈哈大笑,中山王慕容冲更是大叫起来:“回去我便和母后说,我也要去屯骑。。。” 傅颜无语,突然端起酒盏,一口灌了下去。 。。。。。。 三日后,城北屯骑军营。 屯骑军营就设在邺城骑营原址,费连阿浑与胡老二熟门熟路,陪着傅颜与段随而来。两三千骑营旧部如今成了新军的核心班底,其中多有认识傅颜与段随的,费连阿浑与胡老二两个更是熟识多多,大伙儿见了面,纷纷打招呼致意,倒是让段随感觉相当不错。 接下来是主官训话,校场之内,高台之上,西平公慕容强居然没立在最中央,傅颜也上了台,站在慕容强另一侧。段随仔细看去,站在最中间那人穿着极为显眼的金盔金甲,顾盼自雄,不是中山王慕容冲还有哪个? 段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子真跑来屯骑了?蓦然发现慕容冲比之自己初见时候高了不少,之前大伙儿老混在一起,倒是没注意到这方面。如今慕容冲站在高台之上,与边上身材偏矮的将领已然平齐,看着更是玉树临风,不得不说慕容家的基因真是好。 那日慕容冲回去后,第二日真个跑去宫里央求太后,准他加入屯骑。可足浑氏那是一万个不愿意,倒是皇帝慕容暐听说了,觉着自己弟弟终于懂事明理了,表达了支持之意:“凤皇身为我大燕的大司马,如今又长了一岁,也该磨练磨练。”可足浑氏拗不过这两兄弟,只好答应,条件是倘若大军出征,慕容冲不得随行。 慕容冲欢天喜地跑了过来,却让慕容强尴尬不已:中山王莫名其妙跑了来,这不是纯粹给自己添堵吗?强打精神,说了一番例话,开口请大司马示下。 慕容冲在冰湖一役就有过精彩的表演,此刻驾轻就熟,只听他大声喊道:“弟兄们!” 台上台下一片哗然。 慕容强目瞪口呆,中山王居然叫这帮厮杀汉“弟兄们”?在此高门大族与平头百姓泾渭分明的时代,这句话听得实在是惊世骇俗。可是台下军汉们分明来了精神,比之自己训话时昏昏欲睡的模样,那可像样的多。 “今日站在尔等面前的,不是大燕国的大司马,也不是大燕国的中山王,是我,慕容冲,你们的兄弟,你们的袍泽!”台下轰然叫好,气氛瞬间就被点燃。 “我看到的也不是你们自己,而是我大燕国的希望!”慕容冲越发得心应手。傅颜等人听过一次,见怪不怪,段随干脆闭上眼睛,暗暗偷笑。 慕容冲侃侃而言,最后以一句“与诸君共勉”结了尾,台下众军如痴如醉,恨不能立刻上阵杀敌,报效国家。慕容强错愕不已,从没想过还带这么玩的。 下面便是宣布军职。 此次屯骑三万,分为十军,每军三幢,每幢三队。 屯骑大都督自然是慕容强来当,皇帝到底没有乱来,只让慕容冲领了个“监军事”的临时职位。这安排其实挺搞笑的,相当于国防部长跑到二炮干了个政委。 慕容冲显然出了不少力,傅颜本不为朝廷所重,眼下却当上了屯骑副都督,兼领一军之主,不过凭他第四品的高爵与其深厚的资历,倒也当得起这个副都督之位。段随等人自然都安排在了傅颜这一军,段将军后门开得大了,直接搞到了军副的职位,费连阿浑是本军三个幢主之一,胡老二不出意料之外在他手下当了队主。 高台之上,高级将领譬如正副都督,监军事,十军军主互相寒暄不已。台下,稀里糊涂当上了军副的段将军向慕容冲望去,却发现这小子正朝自己看过来,挤眉弄眼,得意洋洋。 段随大叹:上头有人就是好啊。 第四十五章 带兵 鲜卑人马上得的天下,骑兵是燕国的看家法宝。如今入主中原久了,国土广袤,城池万千,步兵终究占了大头,但骑兵依然是野战主力,比例上远远高过秦国。至于南边的晋国,几乎就没什么整编的骑军。燕人最重骑兵,这也是燕国如今国库空虚,却还是急欲复建一支京畿骑军的原因所在。 骑兵的训练远远复杂过步兵,人马的配合,阵势的变幻,战机的把握,方方面面要求都极高。单兵方面,需要精湛的骑术,射术以及相对步兵更快的反应能力。。。亏得慕容冲没直接把段随弄成军主,三千骑军的管理、训练、后勤根本不是段将军这个只在洛阳学过几天兵事的水哥能够操持得下来的。 傅颜就不同了,即便每日要花上多半时间协助慕容强,回到本军时,三下五除二就整得井井有条,让段随大为叹服,当下认认真真,虚心学习。 好在这一军里塞了不少骑营旧部,洛阳城里出来的那一百多人也都在此军中,大伙儿都晓得段随是半路出家的底子,倒也没人笑话他,更何况还有威望颇高的幢主费连阿浑与人缘极佳的队主胡老二死顶段军副。 这两个都是骑营的老军伍了,经验丰富,帮了段随不少。一段时间下来,大开眼界的段军副渐入佳境,这才知道前世看的那些小说没道理极了:主角穿越到古代,个个无师自通,带兵打仗无往不利,动不动弄个长矛大阵就能横行天下,简直是在侮辱老祖宗的智商。 傅颜见段随已然上手,便将更多重心移至屯骑全军的事务中去,甩手把本军交给了段军副。 段随可不敢胡乱更改操训章程,无非在军中竖些高矮桩子让士兵拉伸下手脚韧带,增加柔韧性;加一些负重长跑的项目以增耐力;单脚跳那是改善身体平衡性;最后用上简单的俯卧撑、仰卧起坐练习力量。 以上种种,段随也是用了心的,自己体能超绝,可不就是这些看似简单的体锻之法所致?无论如何,段军副也算是推陈出新,拿出了自己的东西。 监军事慕容冲大人每日在中军帐熬过例会之后,必然要去各军巡视。各军军主无不毕恭毕敬,小心伺候。机灵点的便想趁机烧上中山王这柱高香,只要监军事大人一到,卯足了劲操练各种花妙的阵势,结果个个失望地发现,大司马不管巡视几个军营,都是走马观花,最终必然去了段随那一军,一直待到晚间才离开。 九大军主很不服气:段军副整的那都叫啥玩意儿?实在看不出丝毫稀奇之处,跑跑跳跳就能打仗了不成? 慕容冲自然不是去观看军士训练的,跑去段随那里,无非是听听书,打打屁,偶尔兴致来了,也会跑跑马,总之比闷在宫里有趣。 有一日慕容冲实在无聊,尝试了一下段随的练兵大法,几个仰卧起坐下来,他便大叫不已:“段随,这也太过无趣了罢!”当下就有费连阿浑,胡老二等人凑过来大吐苦水,段随发明的训练方法确实单调枯燥,还把人整得疲累不堪。 段军副狠狠瞪了阿浑几个一眼,对慕容冲道:“监军事大人休要小看我这炼体之法。这样罢,天气已然转暖,何不组织各军前往西山围猎,一者可以松动下筋骨,二者可以来场比赛,且看各军操练成效如何,到时各位再来评判段某的方法不迟。” 慕容冲双眼顿时放出亮光,鲜卑人纵横关外之时,确实常以围猎替代练兵,如今到了中原农耕之地,这古法已然用得少了,一般只有天子才会组织围猎大典。一想到三万骑兵围猎比赛的壮观场景,慕容冲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急吼吼找慕容强与傅颜商量去了。 段随暗暗好笑,他撺掇围猎一事,主要也是想放放风,透透气,整日价在军营操练,自个都觉得烦了,何况慕容冲?果然慕容冲兴抖抖地去了,只要这位监军事大人开口,此事多半没问题。 段随敢夸下海口,也是有些把握的。与其他军主比起来,段随的带兵经验差了不少,让他摆阵势,比花样,或者硬碰硬对战,多半要认输。可是这一阵艰苦训练下来,他军中士兵的单兵能力提升极大,力量、耐力、平衡性等身体素质已然高了其他军一筹。 段军副的想法是到时候在比赛规则上再做些手脚,保证本军能够拔得头筹,如此一来,其他军主固然不敢小看自己,阿浑那帮兔崽子也该老实了罢。 慕容冲的提议让屯骑都督慕容强吓了一跳:小祖宗,你当过家家玩呢?王畿重地,几万大军哪能随意出营,弄个不好,天子还当我们扯旗造反呢!况且西山不比塞外草原,一下子涌进几万人马,别说围猎,怕是连飞鸟都要跑绝了。 慕容冲不依不饶,慕容强只想安安生生,两个僵在那里。 傅颜打了圆场:“既然只是为了检验各军操练成果,不若每军各出一百人马,好好比试一番。西山确也容不下几万大军。” 慕容冲没意见,有的玩就好。慕容强算了算,如此不过出动千余人马,倒不至于惊动皇帝,当下也答应下来。 围猎一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 暖风习习,吹得人好生舒服,远处西山已然转绿,春意盎然。 段随端坐马上,左手是费连阿浑,右手的胡老二擎着一杆大旗,上面是“骁骑”两字,这是他们这一军的名号。再往旁边看去,“越骑”,“骠骑”,“车骑”。。。一面面军旗飘扬,十一支参赛队伍已然整装待发。多出来的一队挂着“中军”的旗号,乃是挑选各军精锐组成,领头的赫然正是监军事大人,中山王慕容冲。 屯骑副都督傅颜大声宣布比赛规则:此次围猎,十日为期,然各队只取三日干粮进山。十日后,以各队猎捕所获评出胜者。 这当然是段随想出来的法子,通过慕容冲之口定了下来,美其名曰“考校诸军奔袭之能”。在食物不足的情况下钻进深山老林里十日之久,类似现代的野外生存训练,个人身体素质较好的骁骑军小队自然会占便宜。 此外对猎物分了等级。譬如一头黄羊獐子便能抵十只山鸡野兔之流;一头狼或是野猪又可顶得上十头獐子矮鹿;再上去乃是豹子;倘若捕到一只猛虎,恭喜你,相当于打了一万只野鸡。 段随的这个设计是为了防止对手守在外围,专门打些易得的猎物,以量取胜。大伙儿都是一百人马的队伍,若是只盯着黄羊獐子下手,十日之后你能拖出去多少?捉两只豹子便完胜你了。 如此一来,逼着各队往大山深处去寻觅猛兽,毕竟运气好真能撞上一头老虎的话,多半便赢了比赛。可是想要跑得更远、更深,对身体素质的要求自然就更高。 时辰已到,屯骑大都督慕容强一声令下,几千只马蹄陡然踏出,隆隆声中直震得大地都在颤动,留下一地烟尘。 第四十六章 围猎 之所以叫围猎而不是狩猎,自然是因为这个“围”字,说白了,围猎就是大型的狩猎活动。 古时北方胡族可汗多喜围猎。近一点的譬如以残暴闻名的羯赵皇帝石虎,为了自己享乐,竟然划定过方圆达一千里的猎场,驱赶生民,在中原大地上生生造出了一个巨大的无人区。每次出猎都是声势浩大,光是狩猎车就超过千辆,最夸张的一次,因为寒流突袭,无人区又没有粮草屋舍,居然冻饿而死一万多士卒。 屯骑各军的围猎规模可就小了太多,可毕竟也有一千多人马,这一下扑进西山里头,顿时弄得狼奔豕突,混乱不堪。 因着比赛规则,除非打来填饱肚子,各军基本没正眼瞧过山鸡黄獐之流,至少要野猪豺狼的级别才会费心追捕。 各军都卯足了劲往深山里突进,渐渐地便分散开来。段随的骁骑军仗着体力好,直直往正西而去,那边的山势最是高险,出现猛兽的机率相应也高。 多数队伍都怀着同样的想法,初时这个方向居然挤了八队人马,你争我赶,互不相让。 过了一两日,有的队伍觉着这条路线竞争太过激烈,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改道别处去了;有的队伍在途中撞到了几头花豹,大喜过望,追着追着便偏了方向。 再过两日,又有队伍想着这么赌下去,万一毫无所获落得个两手空空,可就得不偿失了,不如实在些,能打到什么就打什么罢;还有的干粮吃尽,无奈去打猎寻食,动作慢了点,便被甩在了后面。 如是到了第五日,还在这条线路上玩命往深山里钻的,除了段随的骁骑军和慕容冲的中军,就只剩下了越骑军。 越骑军军主名唤杨璩,是个心胸狭窄的主。这厮数次想讨好慕容冲无果,顺带着就记恨上了段随。眼下死死盯着骁骑军,多半是存了搅局的想法。 至于慕容冲,他就是出来玩儿的,其实不大在意最后的胜负。抱定段随必然有什么阴谋诡计还未施展出来的想法,监军事大人传令:骁骑军去哪,中军就跟去哪里。 段随哭笑不得:慕容冲与杨璩这两小子算是和自己死磕上了。罢罢罢,老子倒要看看你等有什么本事。发起狠来,下令直趋西山主峰。山势越走越陡峭,人马难行,三军都是叫苦不迭。 走到一半,段军副又发了神经,下令自一条岔路掉头往峰下走,慕容冲与杨璩咬咬牙,还是跟了下去。快到峰底时,段随的命令再次更改,重新爬峰。费连阿浑腆着脸想上前说话,被段将军怒目瞪了回去,胡老二倒是乖巧,起劲挥舞大旗,骁骑军发一声喊,牵马而上。 这下越骑军不干了,纷纷上前围住杨璩,恳求不要再跟着骁骑军瞎折腾。杨璩再也想不到段随是这么一号浑人,爬上爬下,满山乱窜,可就是不出手打猎,自己想捣乱也无从下手。只好长叹一声,就此作罢,目送骁骑军远去。 中军的将士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监军事大人只淡淡说了一句:“跟上!”便无人再敢争辩,只得闷头前进。慕容冲自然是不怎么劳累的,再险峻的地方他都不用担心,就算无法骑马,也有人背着他过去。 。。。。。。 未时已过,日头开始西斜。 骁骑军与中军的参赛将士围坐在一处开阔之地,喝水休息。他们已然越过主峰,进入了更西边的大山深处。到了这个时候,大伙儿都已疲惫不堪,直勾勾看着段随,就怕他一拍脑袋,又闹出什么妖蛾子。 段随此刻心里也没了底,原以为古代生态好,就算不是虎豹熊狮满天飞,到了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总能撞上个把猛兽,不料时至今日连根虎毛都没见着。更可气的是,在慕容冲的带领下,中军不依不饶,到现在还没将之甩脱,十日之限却已过半。 慕容冲也是大失所望,跑出来几天,虽说是解闷了,可也没什么大惊喜。段随这厮一味发疯,把个围猎生生整成了无趣而艰苦的山区行军。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中山王爷实在气不过,站起身来走向段军副,准备臭骂他一通时,山林里遥遥传来一声巨响,“嗷”。。。紧接着林子里呼啦啦飞出一大群惊鸟,打碎了满山的沉寂。 慕容冲呆在了当场,对面的段随极为缓慢地朝着他点了两下头。 “是大虫!”两只参赛队伍顿如打了鸡血,纷纷跳将起来。没错,若非百兽之王,岂有此等一啸之威! 两百多人马循着虎啸之声奋力追去,可是山林广袤,一时之间哪里能够找到。直追了半个时辰,天色已然开始转黑,还是毫无老虎的踪迹。 再往前时,蓦然发现眼前已是一处断崖,无路可走。精疲力尽的两军将士顿时泄了气,一个个跳下马来,跌坐地上,大口喘息不止,便是那两百多匹精挑细选出来的战马,此刻亦已到了极限,不住晃动尾巴,原地走起了旋步。 可恨那失了踪的老虎偏在此时又吼了一声,听声音正是来自断崖之下。段随猛地站了起来,大声道:“骁骑军的勇士,可有胆量跟我攀下崖去,擒了那百兽之王?”他也是被逼得没辙了,要是抓不到这头老虎,骁骑军时间无多,多半要输了比赛。 慕容冲有样学样:“中军勇士,你等怎么说?” 众将士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站出来应和。费连阿浑嚅嚅道:“段军副,我等乃是骑军,这断崖如此险峻,马儿如何能下得去?” “马匹下不去,人还下不去吗?队中不是都带了绳索?” 中军的一员将官接了话:“西山围猎,锻炼的是骑射的本领。弃马攀崖,岂不有违本意?” 段随哈哈大笑:“你这厮也太过迂腐。譬如行军打仗,若是我率一队骑兵长途奔袭至敌军后方,发现敌军粮草都屯在一处城池之中,难道便只能掉头离去?自然是弃马攀城,一把火烧了敌人粮草。照你意思,骑军缺了马便不能打仗了?” 慕容冲满脑子都是勇擒猛虎的画面,当即大声道:“段将军言之有理!我屯骑军上马能冲杀,下马能攀城,如今下崖擒虎,也是应有之能!” 慕容冲发了话,将士们不再言语。段随见众人仍自犹豫,又高声叫道:“捉了这头老虎,我军笃定能赢下比赛,诸位可别忘了大都督应下的赏赐!” 此次围猎,头名的奖赏确实丰厚,人丛中有些骚乱起来。慕容冲趁热打铁:“擒下猛虎,夺得头名,赏赐加倍!包在我的身上!” 此言一出,顿时许多将士站了起来,当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 段随抬眼一扫,场中站起了百人左右,倒有七八成是骁骑军队员,中军不过二三十人。他连日来的体能锻炼终于显现出了成果,即便中军队员都是各军精锐组成,到了此时,还能奋力一搏的也远远少于骁骑军队员。 慕容冲的脸色很是难看,他下了重赏,中军依然只有这点人应和,恐怕难以抓到老虎了。段随心念一动,开口道:“监军事大人,老虎怕是只有一头,两军都想捉它,回头须伤了和气。不如这般,我两军通力配合,若是真抓到了那畜生,也算两军一齐的。此间还有两百匹战马需要照看,这事便要多劳烦中军的弟兄了。” 骁骑军人多,抓到老虎的可能性更大,段随这么说话,明里让人觉得是在讨好慕容冲,其实段随存了这么个心思:老子可没钱加倍奖赏军中弟兄,拉上你中山王,虽说要分一杯羹出去,得到的奖赏怕是只会更多。 慕容冲顿时眉开眼笑,心中大赞段随:老段你总算没忘了咱俩这么好的关系。当即表态:“倘若擒下猛虎,无论名次如何,我自个出钱,两军队员全部按头名奖赏。” 场中欢声雷动,这下子目标简单明了,再不用理会其他九军的成绩,只要抓住老虎,两军就相当于都拿到了头名。若是运气再好点,其他军猎获不足的话,便是双份奖赏到手。 段随这番话说得漂亮,既保证了两军的奖赏,还给了中军那些无力下崖的兵士台阶下。一时间大伙儿纷纷赞好,向着段军副竖起了大拇指。 第四十七章 擒虎 趁着日色未尽,百余屯骑军将士在段随的率领下攀下了断崖。幸喜这断崖落差不大,大伙儿攀木挂树,顺利爬了下来,只个别军士有些擦伤,其他人都完好无损。 千金之躯的慕容冲吵着闹着也要下去,可巧碰上段随这么个浑不吝,居然也不开口阻止。好在段将军还算有心,把慕容冲捆在自己背上,还包了条毛毡,用长绳缒下了崖。 接着吊下武器装备,待万事俱备,夜色已然深沉。总算今日白天时候天气晴朗,此时天空繁星点点,月色皎洁,并非伸手不见五指。段随只怕走了那大虫,喝令点起火把,矛叉弓矢并举,十人一队,散开了往那林子里搜寻。 动静倒是整得挺大,黑暗中只见簇簇火光飘来远去,分分合合,却连一只兔子都没惊起。想想也是,百兽之王刚刚造访过此地,该跑的想必早已跑走。 这山林大了去了,一时间却到哪里找那老虎?况且月色再好,毕竟是在夜间,远了便瞧不分明。漫天火光亮起时,那老虎纵然就在左近,怕是也吓得跑路了。众人折腾半夜毫无所获,直把满腔热血化作了一肚子怨气,段随没奈何,只好找了片稍显开阔的地方下令休息,等待天亮再作打算。 不多时鼾声大作,累了一天零半夜的将士们躺倒在地,纷纷进入了梦乡。慕容冲初时兴致还不错,逼着段随讲了一回《聊斋》,说到一半,居然在鬼气森森中就这么睡着了。段将军强打精神又撑了一会,终于熬不住也睡了过去,身侧费连阿浑与胡老二早已口水沾襟。 这马大哈带兵就是不一样,夜宿山林,连个站岗放哨的都没安排。全军上下,整齐划一,睡了个不亦乐乎。 天色渐渐发白,倒是苦了留守在断崖之上的军士们,一夜没怎么好好休息,翘首以盼,可是崖下林深树密,百余人钻了进去,哪里能看得到一丝踪迹?当下皆摇头叹息:攀下崖的弟兄们真个辛苦了,那可都是为了大伙儿的福祉啊!却不知密林之中,段随、慕容冲一众人等酣睡正浓。 山里的清晨好生寒冷,昨夜生起的火堆都已熄灭,只余淡淡青烟隐约飘散,好在大伙儿装备齐全,都带上了毛毡裹住身子。疲乏之下,些许寒冷也顾不得了,只一味贪睡。 骁骑军队员董伢子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这大清早的一泡尿是多年来的习惯,睡得再沉也能准时起身。他跌跌撞撞走到了人丛外围,寻了棵大树,掏出家伙什开始方便。 寂静的林间陡然传出咔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踩碎了枯枝,董伢子一个激灵,倒是清醒了不少。他眼睛瞪得老大,只觉密林之中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顿时冷汗涔涔,生生把半泡尿憋了回去。 “呼拉”一下,平地卷起了一阵狂风。 “是大虫!”董伢子鬼哭狼嚎,顾不得系上腰带,转身就跑。 “嗷!”似乎是被董伢子的叫喊声所激怒,密林之中疾风呼啸,一头猛虎咆哮着跃了出来,声如雷霆,势若惊鸿,果然是云从龙风从虎。 人丛如同炸了锅一般纷扰起来,乱成一团,有慌忙逃窜的,有伸手寻摸武器的,也有缩成一团的。段随跳将起来,定睛看去,那老虎已然扑倒了三五人,好生凶猛,众军却毫无章法,哭爹喊娘不已。段随大声呼喊,指挥大伙儿操起武器上前进击。 这片所谓的开阔地其实也是树木纵横,猛虎在里头如鱼游水,扑腾之间好不如意,众人却跌跌撞撞,受地形所累组织不起围攻,反被伤了多人。段随气急,本以为治军已经有些日子,自己好歹练出了一支“虎狼之师”,没料到撞上区区一头真老虎,竟尔乱成了这等模样,百十人个个成了羔羊,看来前路还是漫漫啊。 段随赶忙叫胡老二护住慕容冲,那小子不知是睡糊涂了还是吓傻了,坐直了身子,双眼发愣,盯着猛虎一言不发。段随自己先是捡起一副弓箭,想想林中太过混乱,只怕一箭过去没射到老虎却伤了自己人,当下把弓箭背好,操起一杆长矛,拉上费连阿浑等几个幢主冲了过去。 这几位好歹都是军中的中级武官,手上功夫不差,脑子也相对冷静,组成个小阵,对着老虎一顿猛戳,虽未伤着老虎,也将那大虫逼退了几步,一下子压住了这畜生的气性。边上众人反应过来,纷纷举矛结阵,围将上来。猛虎前后左右四处乱窜,却总是给赶将回去,垂头丧气不已。 这头老虎正是昨晚声震山林的那只,先是叫大伙儿的火光吓得跑远了,只是实在饥饿难耐,到了早上居然又晃悠过来,正寻思着扑倒个“猎物”叼回去,没曾想这些两只脚走路的活物如此难缠,这会儿只求能脱身便好。 纠缠间猛虎一声大吼,如同晴天霹雳,吓得一侧几人忙不迭倒退了下去。那老虎倒也机灵,瞅出空档,一个飞扑冲了出去。段随大急,扔掉长矛,一把操起背上的强弓,抽出一支铁箭挂了上去。 段随这些日子没少花功夫在射术上,这会儿拈弓搭箭,一气呵成,姿态颇为潇洒。 “万万不可射死了此虎!”一个声音突然大叫起来。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铁箭已然破空而去。段随的力气真是不小,箭势如虹,眨眼功夫赶上了猛虎,扑哧一下竟尔射穿了老虎的右后腿。那畜生去势正急,这一下顿时崴倒,重重翻在地上,伤得不轻。再爬起来时,一瘸一拐的,已是无法急奔。 段随愕然,转头看时,却是慕容冲在那大喊:“段随,你瞧清楚了,这是头白虎,那可是圣兽啊!” 段随再去看那老虎,果然觉得毛色有些不同。林子里天色昏暗,大伙儿又是仓猝“应战”,谁都不曾注意到。慕容冲发了一阵呆,原来是看出眼前此虎不同寻常。 说话间慕容冲已经跑了过来,叫道:“阿浑,那白虎跑不动了,你等速速将之擒下。记住,万万不可伤了此虎性命!”费连阿浑得令,喊上一队人奔了过去。 “好在我喊的及时。瞧不出,段随你箭术大有长进啊,居然能一箭中腿!”慕容冲满脸笑意,拍了拍段随的肩膀。 段将军一头黑线:老子明明是冲着虎背而去的,天晓得怎么射中了虎腿! 两人说说笑笑,那边厢费连阿浑已经指挥众军团团围住了老虎。猛虎龇牙咧嘴,状极凶恶,可是这会儿哪里还能吓得到人。早有机灵的拿过猎网,满天撒了下去,七八张网叠在一处,饶是百兽之王也吃不消,况且此虎已然受了伤,登时被放倒在地。众军收紧网绳,缚得那猛虎动弹不得。 又有人上前用长绳捆住了老虎四脚,头上就用网绳套紧,如此便可替老虎拔箭上药。不多久收拾停当,这便大功告成了。六个挑选出来的精壮兵士扛起了老虎,众人吆喝着往回走,算算日程,十日之限,赶回去问题不大。 遭遇猛虎,两个倒霉蛋伤重不治,另有三四个伤势严重,余人连董伢子在内并无大碍,慕容冲当场表示重赏死伤者,倒是让大伙儿安心了不少。乱世里头,又是吃兵粮的,军汉们早惯常了生死,只要自己活着就好。 几百斤重的大老虎被吊上断崖时,崖上崖下闹成了一片。军汉们不曾见过白虎,也不大清楚圣兽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既然擒到了虎,此次围猎多半便赢下来了。一时间满山坡欢声雷动,经久不息。 “还真是头白虎啊!”此时日光正强,段随瞧得分明,那猛虎身上灰白相间,看着与黄黑皮老虎大相径庭。 “那是自然,我的眼力,岂会看差?段郎,白虎乃五灵嘉瑞,大吉啊!”一向目空一切的中山王慕容冲居然也有些心神激动。 “五灵?嘉瑞?”段随似懂非懂。 慕容冲翻了个白眼:“五灵者,麒麟、凤凰、龙、神龟、白虎。嘉瑞,王者之祥瑞。这等天佑大吉之兽现世,怕是要震动邺城了!”中山王满脸得意之色,说起来他慕容冲也是亲身擒虎的一员。 “小样!说白了不就是一只生了白化病的老虎?”自然,这句话段随是不会说出口的。 第四十八章 祥瑞 邺城确确然震动了! 祥瑞年年都会“出现”,总有官员士绅变着花样讨上面的欢心,真真假假也都无所谓,大伙儿心知肚明就行。五灵嘉瑞可就不一样了,典籍里个个皆有详细记载,大伙儿可谓耳熟能详,哪个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拿些个假五灵来瞎忽悠? 因此当白虎被送入屯骑军营时,大都督慕容强当场石化。在慕容冲的提醒下,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慕容强甚至没有考量其他九军的猎获,直接宣布:骁骑军与中军同为此次围猎比赛的胜者,平分奖赏。 段随等人欢呼雀跃,九军将官们虽有些不快,但面对白虎也算心服口服。如杨璩这等心胸狭窄之人自然是不会服气的,平添了不少羡慕嫉妒恨。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大都督已经急不可耐地喊上监军事大人与副都督回转中军帐,商议祥瑞之事去了。 当天一封奏表就被呈入了邺城宫中,说是屯骑军西山练兵,霞蒸雾罩之间,白色神虎于风云中闪现,众军有幸得之,不日进献邺城。年轻的天子慕容暐大感惊喜,当即召集群臣商议。 这大燕国朝堂之上最不缺的就是马屁精,一听说圣兽白虎现身,什么“国运昌盛,天子洪福”之声顿时嗡嗡四起,不绝于耳。慕容暐心情大悦,前番范阳王慕容德倡议复建王畿骑营时,不少人反对,连太傅慕容评也以国库空虚为由推托,亏得自己力排众议,坚持设立了屯骑军。这才过了多久?屯骑军就给自己弄回个天大的祥瑞来,长脸啊!看来自个真是天命所在。 最近老实了不少的乐安王慕容臧抢先跳了出来,这大好的拍马屁机会岂能浪费?只听他大声道:“启奏陛下!白虎,即驺虞,仁兽也,君王有德则见。足见当今天子仁德无双,仁德无双啊!” 话音刚落,下面的赞美阿谀如同开了闸,大臣们争着抢着表现,一个赛一个的肉麻,唯恐落了后。 慕容暐微笑颔首,转头去看太傅慕容评,却见其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禁眉头一皱,说道:“太傅,白虎现世,此为祥瑞?抑或凶兆?”因着慕容评之前推托组建屯骑军一事,眼下又表现异常,慕容暐以为慕容评还在耿耿于怀,不由得有些不悦,话里头不免带了刺。 慕容评确实是在想心事,日前屯骑军都督慕容强跑来找他索要钱粮,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回去。如今屯骑军进献白虎嘉瑞,天子一高兴,恐怕这钱袋子又要开几个口子了。在慕容评的眼里,大燕国的国库便是他上庸王的私产,少一个子儿都肉痛。 突然听天子开口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慕容评吓了一跳,却也同时让他灵机一动,想了个招出来。只听慕容评说道:“自然是祥瑞!当今天子圣明,方有五灵嘉瑞现。臣奏请举办进献祥瑞大典,为大燕国贺,为天子贺!”他打的主意是以举办大典为由,继续克扣屯骑军乃至其他军队的钱粮,到时候随便花几个门面钱,大头就又落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散骑侍郎李凤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大喊道:“臣附议!”轻轻松松把皇帝与太傅一并讨好了。 殿中自然又是一阵歌功颂德。附和之声越来越大,慕容暐坐不住了,正要点头同意,突然想起当初建议组建屯骑军的范阳王慕容德还没发表意见,当下又去看慕容德。没想到老叔一点不给面子,别着头与身边的郎中令高弼不住交谈,愣是不看自己这个“真命天子”一眼。 慕容暐大为不悦,他不想直接开口斥责慕容德,便提高声音道:“高郎中,大典一事,你如何看?”群臣有些诧异,郎中令高弼因为与慕容垂私交甚笃,素来不为天子所喜,怎么皇帝今日会向此人征求意见? 高弼与慕容德算是朝中正直之辈,正摇头叹息举办大典糜费钱帛,毫无意义,料不到向来不愿正面看自己一眼的天子会问起话来,这问题又不好回答,一时愣在了当场。 政敌李凤最善抓时机:“高弼!天子问你话,怎敢在此装傻充愣!” 眼见慕容暐的眼色已然不对,高弼一咬牙,脱口道:“白虎者,亦为岁中凶神也!不若任其自由来去,不管不顾。大典一事,臣,不敢附议!”终究不肯违背本心,明确表达自己不支持举办进献大典。 高弼是个聪明人,没直说大典空费钱帛,推说白虎既可为吉兆,亦是凶神,籍此想说动天子放弃大典。可惜这话若是讲给唐宗宋祖听大约是有用的,对着慕容暐讲却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一时间慕容评,慕容臧,李凤等人对着高弼恶语连连,什么“僭越”,“荒谬”,“对圣人不敬”,一股脑抛了出来。慕容德帮着高弼辩了两句,可惜他一向性子清淡,这嘴里实在说不出什么花样。 慕容暐面色铁青,陡地站了起来,大声道:“高弼出言不逊,革去其郎中令一职位,着即刻回家思过!”大袖一挥,扭头便去,把一众大臣晾在了殿上,可谓风度全无。 朝中忠义之士暗暗摇头:因言获罪,国之不幸哉。 第二日慕容暐压根没有上朝,气还没有消。到了第三日,天子却又兴冲冲地出现在了宝座之上,极为干脆地敲定了大典一事——慕容评办事的确有一手,一日之间,已然制定出大典章程,花样百出,送到慕容暐手上一览,果然龙颜大悦。 随即昭告天下,大意就是“圣人出,神兽现”,一时间邺城的大街小巷,酒肆茶馆议论纷纷,叫好者有之,心忧者有之。 平头百姓们虽说该忙什么还是忙什么,却也多半存了个瞧一眼神兽的念头,相互见面时不免聊上几句祥瑞之事,市井之内一下子热闹了不少。俱都是俗世凡人,可别指望大伙儿能像高弼那般。 一句话,天下有没有被昭告到不晓得,但邺城这地儿被白虎现世一事弄得沸沸扬扬,那是肯定不虚的。 大典定在十日之后,一来可以从容布置,二来到时那白虎的腿伤也痊愈了,正可威风凛凛地出场。否则叫众人看到一头瘸虎,岂不笑话? 进献嘉瑞的屯骑军军官人选已然定了下来:大都督慕容强,监军事慕容冲,副都督傅颜,段随没得说肯定有份,另外有几个军主也入选了,其中就有走了路子的越骑军军主杨璩。费连阿浑,胡老二等人级别太低,可进不得宫。 慕容强显然心情不错,宣布军中放假三日。 段随想着有些时日没见老段了,乐滋滋地收拾了一下,骑马而去。慕容冲本想跟上段随前去鬼混,宫中早有人来,接着他便走,顿时又只剩下了一张臭脸。。。 第四十九章 高弼 段随自广德门入了邺城,打马向段府而去。 长街空旷,转过一道巷口时,迎面驰来两骑,没待段随看清楚,那两人先叫了起来:“那不是段小子么?”“段随!” “啊?范阳王?悉罗将军?好巧!” 两人正是慕容德与悉罗腾,当下三人拉住马匹聊了起来。段随回转邺城,已经见过慕容德,与悉罗腾倒是首次碰面。 段随住进段府后,慕容德得到消息,带着段季妃跑了上门。他是兴师问罪来了,责怪段随背弃慕容垂与段元妃,靠上了慕容冲这棵大树。 本来慕容德还奇怪老丈人段仪发了什么毛病,居然接纳了段随。待老段将前后原委细细讲来,又把元妃的信件给他夫妇两个看过,这下登时消了气。几杯酒下去,段随又多了一对姑父姑母。 悉罗腾亦已知道段随之事。因着段随慕容冲等人回来邺城时动静不小,悉罗腾当时听说,也吃了一惊,后来碰到慕容德,才知悉了其间来龙去脉。作为少数知道段随真实来历的人物,他两个倒是不会多嘴,只是奇怪中山王慕容冲如何也口口声声为段随遮掩。 悉罗腾与慕容德交好,今日两个是约了一同去刚刚失了官职的高弼府上喝酒。 “从石,你这是要回段府?”慕容德问道。 “正是!屯骑军放假三日,总要回去瞧瞧大父。” “算你有心!如何还叫我范阳王?前两日你姑母还和我嘀咕,待你放假,拉你回我府上叙叙。” 段随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嚅诺道:“待见完了大父,明后日便去姑父姑母处。” 悉罗腾哈哈一笑,看段随时,头发已长,俨然一派燕国贵族打扮,插口道:“大王,何必待到明后日,不若喊上段随一起去老高那里喝酒。真说起来,老高这壶闷酒,与这小子大有干系呢!”在他二人心里,段随不是外人,去见高弼倒也无妨。 慕容德哑然失笑。白虎祥瑞乃是慕容冲与段随两人亲手捕获,这事已然传的邺城上下皆知,别人不晓得段随是哪个,他慕容德听到之时可又是大叹了一番:这小子跑到哪里都能惹出一番事来。 仔细说来,高弼丢官一事,还真与段随有莫大干系,少不得拎着这小子去给老高陪个不是。当下慕容德应道:“说的在理。小子,且晚些回去,先随我去见个朋友。”不由分说,扯过段随马缰,将之掉了个马头。 段随无可奈何,跟着两人一路疾驰,不多时便到了高弼府邸,直接敲门进去了。都是老朋友,倒是无需繁文缛节。 高弼早已置下美酒佳肴,在厅中候着。这时见慕容德、悉罗腾带了个年轻后生进来,微感诧异,开口道:“大王,悉罗,这位是?” 慕容德脸色沉静:“我外侄段随。” 后面悉罗腾大笑起来:“老高,他便是那力擒白虎的宣威将军段随。大王想着你今日光喝闷酒未免无趣,特地将他带来,随你处置。” 段随耷拉着脑袋,他已然知晓高弼是何方人物,还因着白虎一事丢了乌纱,这时候便作出一副乖宝宝的模样:“小子段随,见过高大人。今日跟着姑父与悉罗将军赔罪来了,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高弼丢官一事说起来与段随擒虎有关,实则乃是朝争所致,须怪不得段随,这点大伙儿焉能不知,权当开玩笑了。高弼是个旷达之人,听悉罗腾这么说话,不由得一乐,佯怒道:“原来你就是段随!既是赔罪,先喝了这一盏。”倒了满满一盏酒,递了过去。 段随一言不发,接过高弼递过来的酒盏一饮而尽。只听高弼道:“来来来,喝完这一盏,还有三盏。”段随一愣,这台词怎生如此耳熟?容不得多想,又是三盏酒下了肚。 连干四盏酒对于彼时人而言,已是豪饮,这下轮到高弼吃惊了,心道:这小子不赖啊!盏到酒干,豪爽大气,谦逊识礼。对段随好感大增。 其实这四盏酒于段随而言,不过一瓶多啤酒的量,他是浑不在意的,喝了便喝了,只当是解渴。边上慕容德与悉罗腾暗赞了一下段随酒量不错,一副敢作敢当的派头。慕容德有些心疼段随,赶忙道:“老高,如何?” “哈哈,大王莫要折煞高弼了。你这侄儿当真不错,是个好男儿。国事如此,高弼如何会怪到他头上?”言罢,几人哈哈大笑起来,当下各自坐定,饮酒聊天起来。 初时还好,不过聊些个风花雪月,解解闷而已。待酒过三巡,一个个酒力发作,这话讲着讲着便激愤起来,直指大燕国的朝堂。 “秦人磨刀霍霍,如今连洛州都夺了去,可叹满朝上下,还做着那天朝上国之梦!”别看慕容德性子清淡,喝高了话也不少。 “不错!自桓温来犯,我大燕四处残破。我听说并州边境之地,兵力空虚,城池老旧,钱粮匮乏,怕是当不住秦人进击。已然如此这般,不知巩固边防,却要办这劳什子的进献大典。老高不过直言两句,竟然就给罢了官,诚为自欺欺人。”悉罗腾闹将起来。 “朝中奸佞当道!吴王被迫远走,范阳王您也不过空居闲职。他日秦人真个打过来,是指望他慕容评还是那老打败仗的慕容臧?”高弼心中憋屈,直接指名道姓骂了起来。他最初本是吴王府典书令,后来才入的朝,一向为慕容垂心腹,犹自为慕容垂鸣不平。 悉罗腾最是仰慕慕容垂,闻言道:“哎!若是吴王还在,何至于失了洛州?对了,听说吴王到了长安,苻坚竟尔倒履相迎,他倒是个有眼力的。” “我也听说苻坚励精图治,好生厉害。从石,你是经历过洛州一役的,这秦人的战力,究竟几何?”慕容德问道。 段随不晓得如何评价,只把自个的经历一一道来,众人听得唏嘘不已。 “从石,瞧不出你倒是有勇有谋啊。”这是悉罗腾在打趣段随,不过段随冰湖一战的表现确实精彩。 慕容德自然不便夸奖自家侄儿,缓缓道:“如此说来,秦国当真兵强马壮,上下一心。王猛一介汉人寒士,苻坚竟然重用至斯,如今兄长跑去他那里也得到如此重视。我大燕却浑浑噩噩,这么下去,只怕。。。”停住了没直言出来。 悉罗腾见慕容德说不下去,便插嘴去岔开话题,朝着高弼道:“老高,接下去如何打算?” 高弼似乎喝了不少酒,两眼发直,半饷没有答话。 “老高?喝多了么?” 高弼直直看了悉罗腾一眼,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悉罗,我没喝多,清醒的很。我算是想明白了,嘿嘿,这大燕国怕是没指望啦。” “你胡说些什么!”悉罗腾有些尴尬,赶忙打断高弼,偷眼去看慕容德,毕竟这大燕国姓慕容。 慕容德淡淡一笑,说道:“不过几句牢骚话,老高你但说无妨。” “大王,悉罗,你二人俱是忠直之辈,我高弼也不瞒你们,这两日我已打算好,待准备妥当,便带了家小跑去秦国,投奔吴王。” “什么?老高,你要叛国而去?”悉罗腾叫了起来。 “悉罗,我不是去投苻坚,我只投吴王。你若真觉得我是叛国,我也不与你争辩。我倒是不想走,可如今这大燕国的天下,还有我高弼的容身之处吗?”高弼说完,咕噜一口吞下去大半盏烈酒。 悉罗腾无语,也端起酒盏,闷闷喝了一口。 其实不光是高弼有这等想法,慕容垂在秦国得到高就,备受关中朝堂乃至百姓追捧的消息传来之后,已有不少在燕国不得志的鲜卑族人跑去投奔于他。比如吴王府的心腹家将金熙,在吴王逃走后身份全无,时常受到欺侮。终于在上个月,因着新婚妻子被人调戏,大怒之下拔刀杀了对方,带着妻子跑路去秦国投慕容垂了。 高弼幽幽道:“其实眼下吴王在关中孤掌难鸣,我等去的多了,未必不能助他成就大事。” 悉罗腾眼睛一亮:“你是说。。。” “氐人本是小族,人口不多。苻坚确实大气磅礴,可谓来者不拒,想必是能成就一番大事的。然而如此一来,秦国内部各族混杂,势力众多,若是他苻坚一路高歌猛进,自然无妨,但受大挫,怕是不难分崩离析。”高弼的眼光相当的毒,历史上规模空前的大帝国前秦就是在淝水之战失利后,由于国内的各族势力纷纷叛离,终于导致了亡国。 “不错!苻坚能容得下全天下,却偏偏容不下氐人本族。前番秦国五公爵之乱便是明证!”悉罗腾连连点头,似乎抓住了什么要点。 这其实真是个两难之事,如若像其他国家这般只重用本族之人,国势便不会起得这么快,这么猛;可本族之人毕竟是根本所在,苻坚做得未免过了些。如此种种,只能说是小族的悲哀吧。 高弼续道:“倘若他日秦国有什么异动,吴王手下有人有势,也好取事。悉罗,我再说一次,我投的是吴王,不是他苻坚。” “好!如此我无话可说。老高,我且敬你一盏,愿你一路平安。到了长安,替我向吴王问好!”悉罗腾举起酒盏,不待高弼说话,自顾自喝了个满盏。喝完笑了一下,说道:“说不得再过几日,我也来长安寻你等。哈哈!” 高弼端起酒盏并未就饮,看着慕容德不说话。 慕容德端起酒盏,一字一句道:“老高,慕容德身为燕国宗室,不到生死存亡之际,不便就此背弃母国,可你的话我听进去了,愿你顺利去成长安罢。兄长心中定然是有大燕的,再有你等相助。。。好!好!好!”连叫了三个好字,一口喝光了盏中酒。 高弼长笑道:“多谢大王与悉罗兄弟相知,痛快!”也是一饮而尽。 三人放声大笑,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日子。转头看时,只见段随不住点头,貌似若有所悟,端着个酒盏晃来晃去,也不知要喝还是不要喝。 慕容德道:“从石,今日厅中之言,可不得漏出去半句!” 段随大感委屈:“姑父何须教我,我自个还想跑去秦国找那罗延他等呢!这不是去不得嘛。。。”说着一口干了盏中之酒。 酒足饭饱,众人各自离去。 段随脚步跄踉,跌跌撞撞回了段府,少不得被老段骂了一通。听说是半路被慕容德拉了去喝酒,老段又转而骂起了范阳王,当真还是孙子比女婿亲啊。 祖孙两个亲近了三日,其间慕容德带着段季妃又来聚了半天。第三日下午老段依依不舍送段随出门,回转屯骑军营。 白虎进献大典不日即至,作为大典重要参与者的段随可耽搁不得。 第五十章 余蔚 穿着一身崭新盔甲的宣威将军段随此刻趾高气昂,连胯下的骏马也披上了大红花,走在队伍的中间,身侧是前来参加大典的屯骑军军主以及一些禁军将领。 段随前头四骑,分别是屯骑军大都督慕容强,监军事慕容冲,副都督傅颜以及殿中将军艾朗,他是禁军头领。身后四匹高头大马俱都蒙上了眼睛,拉着一架平板马车,车上置着一只巨大的铁笼,由小儿手臂般粗细的精铁栏杆围成,看着坚固无比。铁笼之内,白虎阴沉着一双凶狠的眼睛,来回踱步,不时呲出锋利的獠牙,发出“嗬嗬”之声,令人不寒而栗。 再往后面,一千禁军披红挂绿,组成一个二十乘五十的大方阵,步履整齐,长戈如林,自厩门直入邺城,这便到了邺三台与皇宫之间的铜雀园。 铜雀园也称西园,乃是皇家禁苑,屯着粮食、武器,马厩等等。园中有双渠环绕,遍植嘉木,风景秀美,自曹魏以来,一直都是皇室贵族夜游宴饮,吟咏集会的所在。 今日园中旷地之上搭建了一座高台,用于置放白虎铁笼。围着高台三面都是观礼台,中间自然是天子、太后以及宗室专享,两侧则是达官贵人、外邦使臣的位子。此刻观礼台上人声鼎沸,大伙儿议论纷纷,只等神兽现身。 清河公主慕容燕坐在中间的观礼台上,面色恬静。上首的太后可足浑氏却显得有些心急,不住抬眼远眺。燕国乃是胡朝,宗室女眷尽可抛头露面,甚至骑马射箭,可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过得一会,进献队伍仍未出现,可足浑氏越发心烦气躁,低头对慕容燕道:“凤皇这孩子也真是的,只说去军中走一遭而已,现下倒好,竟然跑进深山亲身抓虎,却让哀家担心不已!”顿了顿又道:“你那当皇帝的兄长也真是狠心,不管不顾他兄弟的安危,反而大声说好,还让他继续留在军中。” 日前慕容冲回宫时,因着在野外待足十日,整个人黑瘦了不少,太后可足浑氏看着心疼无比,又听说猎虎之事,大惊失色之下就想把慕容冲留在邺城,不再回去屯骑军。慕容冲哪里肯答应,转而向皇兄求助。慕容暐对于慕容冲猎获白虎嘉瑞一事极为赞赏,寻思着小凤皇乃是自个的福星,慕容家的男儿自当多多磨练,日后成了才也可助自己一臂之力,当下满口答应下来,却把太后气得不轻。 可足浑氏这几句话说得大声,她这是不满皇帝答应慕容冲留在屯骑军里,故意说给身侧的慕容暐听。慕容暐有些无奈,只好尴尬一笑,装作未曾听见,转头去和身边的慕容评说话。 眼见母后按捺不住想要发作的样子,清河公主赶忙一把抱住可足浑氏的腿脚,柔声道:“母后毋需担忧,凤皇他福大命大,焉能有事?便说这次好了,那白虎乃是灵兽,轻易见不得的,却叫凤皇他猎得,不正说明母后仁慈,皇兄帝德隆厚,凤皇他福泽深远吗?” 清河公主说话不紧不慢,音色甜美,听着说不出来的舒服,焦躁如可足浑氏这般,也觉着胸中气顺了许多,慕容暐在旁听着暗暗点头:自家这妹子最是温柔可人,说话也中听。 可足浑氏叹了口气,声音不再高亢:“日前凤皇回宫时,你也瞧见了,当真瘦了不少,人也黑了。。。” 清河公主扑哧一笑,掩嘴道:“清河倒是觉着小凤皇长高了,精神了。待会且瞧他披盔带甲的模样,定然神气极了,保准母后满意。”可足浑氏想象了一下,也咯咯笑了起来,花枝乱颤,雍容华贵的粉脸上娑娑掉下来不少脂粉。 小儿子不知不觉已然长大了呢。 。。。。。。 秦国使者石越坐在西首观礼台里,自洛州之战后,他便常驻邺城,明里暗里干着刺探燕国军情国事的勾当。石越身边外邦使臣扎堆,有代国使者,凉国使节。。。还有不少臣服大燕的小国人质,比如扶余人,高句丽人,丁零人等等。 此刻石越嘴角微扬,一脸嘲笑之意,一想到燕国大权臣、太傅慕容评平日里有事没事便向自己夸耀燕国是如何富有,邺城的宫殿如何奢华,军队如何庞大,他便觉得好笑。 石越在燕国久了,深知燕国已然腐朽不堪,可谓坟中枯骨。秦国冉冉升起,天王发了话,今年便要一举灭了燕国。可笑燕人还在这里歌舞升平,自欺欺人地摆弄什么祥瑞的把戏。 想到此处,石越不禁自语起来:“白虎祥瑞?谁知道是真是假?纵然是只真白虎,嘿嘿,只怕是个天大的凶兆也未可言。” 石越声音低微,却还是叫身旁一人听了去。那人转过头来,冲着石越咧嘴一笑,低低道:“石兄何出此言?也不怕叫人听了去?” 这人宽脸高额,一对招风耳甚是夺目,乃是扶余国质子扶余蔚(《资治通鉴》所载为余蔚)。他是质子们里头的异数,其他质子多半在邺城里过得灰头土脸,战战兢兢,他却混得风生水起,不但交游广阔,还深得皇帝慕容暐欢心,居然坐上了散骑侍郎的位子,与李凤一同常侍天子身边。 石越见是扶余蔚,吃了一惊,暗暗责怪自己太不小心,勉强笑道:“石越并未说话,不知扶余侍郎此言何意?” “石兄!扶余蔚听得分明,你何苦不认?要不然我大声重复一遍,你且瞧瞧我说的对是不对?” 此言一出,把个石越吓得不轻,慌忙拉住扶余蔚,连声道:“扶余侍郎息怒,扶余侍郎息怒,石某出言无状,实乃无心之举,无心之举啊。。。” 扶余蔚好生痞赖,见石越跌软,瞬间又换上一副笑脸,凑过来贴着石越耳朵道:“石兄,苻天王何时兵发上党啊?” 石越叭哒一下跌坐在了地上。苻坚攻打燕国的计划,正是先取并州,然后再长驱直入,往东夺取邺城,并非自荥阳渡黄河北上。上党郡治壶关,正是并州的门户。听扶余蔚话里意思,竟像是早知天王不日就要出兵,还清楚的指出了进兵路线,这还了得?他可是燕国高官啊。 扶余蔚看石越手足无措,暗暗好笑。秦人意图攻打并州,朝堂之上不少有识之士早已说烂了,他不过是随口借来一用,却真个把石越吓住了,看来此议非虚啊。可笑燕君慕容暐却对此置若罔闻,毫无反应,只怕这大燕是难逃一劫了。 扶余蔚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动作可没停,一把抓住石越,轻轻一提将之扶正。四处一望,见大伙儿正翘首以盼白虎到来,并未注意这边,当下又凑了上去,正色道:“石兄莫慌,我扶余蔚仰慕苻天王久矣!”说着连连挤眉弄眼。 石越惊魂未定,迟疑道:“扶余侍郎,你?” “实不相瞒,这燕国算是烂到根子上了,我扶余蔚看得清楚,可没想着给它陪葬。” “哦?那你的意思是?” “扶余蔚早有投效苻天王之心,只恨无人引荐,今日幸喜碰上石兄,还望不要推辞!” “扶余兄弟果真有此心思,万事皆在我石越身上!” 扶余蔚眼光轻轻掠过远处的天子慕容暐,那人虽然昏庸,对自己却当真不错。 “只待秦国天兵到得邺城之下,且看扶余蔚如何立功!”扶余蔚收回目光,说得斩钉截铁。 石越又惊又喜,还道是场祸事,没曾想平白找来个内应。当下两人交头接耳,谈了个不亦乐乎。 不得不说扶余蔚果然是号人物,眼看燕国多半靠不住了,当机立断,抓着机会就贴了上去。如今他算是早早投效了苻坚,日后自可混得更好。 第五十一章 清河 望眼欲穿的可足浑氏终于盼来了进献方阵,心爱的小儿子雄赳赳气昂昂行进在队伍的最前方,玄盔玄甲,姿容俊美,异常夺目,直看得老妈欣喜不已,连连对着清河公主点头。慕容燕笑意盈盈,远处的阿弟目不斜视,正经是个军官的模样,看了着实让人高兴。 这进献方阵步子走得齐整,将士无不精神抖擞,瞧来确实威风凛凛,惹来三面观礼台上阵阵彩声。 慕容燕望着这些神采飞扬的军汉,突然想起日前慕容冲回宫时,一个劲地向自己鼓吹,说是那会做诗文、会说故事、又力擒白虎的宣威将军段随今日也在阵中,不禁心中一动:也不知这段将军究竟是何等人物,凤皇三句话离不了他。长的须不会太难看罢。。。呸呸呸,怎地我会去想这等事! 又想起慕容冲那日所言的“儿女情长”云云,慕容燕心中微愠:多半是个登徒子,丑八怪,哼!幸进之徒,懒得去管。 每次讨好皇帝,慕容评都是不吝功夫,这次自然也不例外。铜雀园里头张灯结彩,奇珍异宝四处展列,宫人、内侍、礼官如花蝴蝶般穿梭往来,供侍瓜果酒水,再加上气势不凡的进献方阵,好一派盛世大国气象。 今日日间自然是嘉瑞进献大典,到了晚上铜雀园里头还有一场助兴的夜游宴饮,彼时美酒佳肴,歌舞彩戏,比武弄文,定然热闹非凡。 如此种种,宾客们无论真心假意,总是称赞有加,高高坐在上首的天子慕容暐看在眼里,龙颜大悦:太傅,真能臣也! 方阵踱到观礼台前不远处停了下来,千余人动作整齐划一,说停便停,又是博得一阵喝彩。紧接着在礼官的指引之下,八名身量极为雄壮的军士大步上前,齐齐发一声喊,猛然将那大铁笼给抬了起来,缓步上了高台。 方才进得铜雀园之时,铁笼之上已然罩上了青色大幕,遮得严严实实。此刻满园皇亲贵族,达官贵人,宾客侍者,人人目不转睛,盯着那巨大的方形物事,想来内里就是传说中的白虎嘉瑞了。 八名军士走到台顶,吐气开声,重重将那铁笼夯在了台上。还未走开,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被青幕罩住的大铁笼整个平移出一步,将一名军士直直撞了开去,随即青幕之内传出低沉的嘶吼。观礼台上大伙儿吓了一跳,这困在笼内的白虎竟然还有如斯之威! 慕容暐倒是相当满意,这才符合兽中之王的本色嘛,况且还是一只灵兽。他面带笑容,转头对慕容评道:“太傅,开始罢。” 慕容评点点头,长身而起,大声宣布进献大典开始。当下礼官宣读了一篇洋洋洒洒的美文,文中的大燕国自然是四海来朝的中央之国,皇帝慕容暐则直追尧舜禹汤,帝德隆厚,泽被苍生,方有了今日神兽现世。 礼官读毕,鼓乐齐鸣,慕容强与慕容冲大踏步上了台,一人扯住青幕一角,往后猛力拉开,呼啦一声,巨大的铁笼呈现在众人眼前,里头的白虎赫然在目。 “哗!”观礼台上爆出一阵惊呼声,人人瞧得清楚,那白虎通体毛发只灰白两色,体型巨大,摇头摆尾,端的让人称奇。 “果然是嘉瑞现世啊!”白发苍苍的老学究老泪纵横,没想到此生还能亲眼见着这等神兽。 “天佑大燕!”“天子仁德!”场中闹成了一片,不少笃信天地的亲贵直接趴在了地上,神情极是虔诚;一堆马屁精跑去向天子与太后叩头祝贺,慕容暐顿时觉得飘上了云头,兴奋之下站了起来,下令摆驾上台,近距离观看那白虎嘉瑞。 石越虽说轻视燕国,真看到一只白虎活生生立在眼前,倒也啧啧称奇,反而扶余蔚满脸不屑,讨好般对石越道:“装神弄鬼!石兄所言极是,白虎亦是凶神,嘿嘿,燕人愚昧,大祸临头还假作是祥瑞!” 皇帝慕容暐这么一起身,身边的亲贵如慕容评,慕容臧等人纷纷跟上。太后可足浑氏倒是没那么大兴致,再说以太后之尊随意走动也不大好看,便坐着没动,突然觉得脚跟有人轻挠,低头看时却是慕容燕在拉扯自己的裙脚。 见慕容燕一副小女儿状跟自己撒娇,可足浑氏如何不知这是宝贝女儿也想上台近观?轻叱了一声“死妮子”,当即喊住慕容暐,要他带妹妹一同上台。 慕容暐也甚为喜爱自己这个妹子,哈哈一笑,唤过清河公主,让她站在自己身边,一行人缓步走上了高台。 慕容燕虽说温婉,却并不扭捏,反倒颇有主见,行事也落落大方。观礼台上女眷不少,便只有她一个主动央得太后的同意,来到了高台之上,于一众男性皇亲国戚之间,显得分外瞩目。 段随这时已然下了马,立在一旁正百无聊赖。闹哄哄中有人在说天子上台观虎了,段随不禁抬头看去,果然一堆人踱上了高台。 突然之间段随眼前一亮,高台之上,人丛之中,一个身着长裙的宫装女子出现在了眼帘之内,正是清河公主慕容燕。慕容家的基因好,清河公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出落得相当高挑。 段随所在与那高台距离颇近,可惜清河公主背对着他,瞧不见模样。但是她外罩一袭淡蓝色的薄烟纱罗,内里配着逶迤拖地的乳白色百褶长裙,体态优美,随意走动便是风姿绰约。慕容燕并不瘦弱,虽说今日特意身着汉人式样的宽裙,依然看得出她身材高挑健美。这般身姿若是放到南边的晋国,大约并不能服众,因为魏晋推崇女子“瘦骨清象,气度高古”,可在这北方胡朝,慕容燕今日胡女汉服的大胆搭配,端的称得上是一等一的曼妙。 段随两眼发光,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这等凹凸有致的“国际化”身材最是对了他的胃口,平日里所见,要么是水桶腰,要么是瘦麻杆,如何及得上眼前这女子万一。 只听得身后嗡嗡骚动,段随转头看去,一帮子泥腿子军汉两眼发直,张大了嘴巴,显然也被台上那女子吸引住了。段将军啐了一口,心道真是一帮土包子,看美女就看美女罢,何至于连嘴巴都合不拢。愤愤然掉过头去,“正直无邪”的目光继续紧盯高台之上的慕容燕。 蓦然间慕容燕转过头来,映入段随眼帘的乃是一张精致到极处的美丽脸庞,与慕容冲有着六七分相像,但是更为柔和秀丽。肌肤嫩白又不失健康的血色,湖蓝色的双眸不似慕容冲凹的那般厉害,却依然充满异域风情,几根金线轻轻巧巧在她头上结出个垂鬟分肖髻,那是未出室少女专用的发式,此外再无珠钗、花簪之类的头饰,看着反倒清新自然,出尘脱俗。 纵然两世为人,慕容燕绝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最要紧的是,她身上散发出一股莫名熟悉之感,极是亲切,段随心间如一道闪电击过,生平第一次相信所谓一见钟情,并非虚言。 段将军浑忘了自己方才根本就是五十步笑百步,此刻嘴巴张得比哪个都大,咕嘟又咽下了一嘴口水。其实鲜卑人汉化已深,慕容家又是入主中原日久的皇室,穿衣打扮特别是女眷常常偏爱汉人式样。倘若让段随看到慕容**日里编着小辫,穿着紧身胡服,骑马射箭英姿飒爽的样子,保管段将军当场就能跳起来。 “咕嘟,咕嘟。。。”口水声不断。段随大奇,自己明明只吞了一口口水,何来这许多声音?四下里一望,军汉们一个个露出猪哥模样,要多滑稽便有多滑稽,离着自己最近的越骑军军主杨璩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段随心里头莫名火起:王八蛋,我准你看了吗? 殿中将军艾郎看到了手下众军的丑态,大是尴尬,却也不好当场发作,别过头去只当没看见,脸上憋得通红。 便在此时,台上慕容燕不知被何事逗乐,咯咯笑了起来。这一笑绚烂如花,映衬得她那绝世容颜愈加美丽不可方物,淡淡的阳光投在她发上,脸上,身上,一瞬间让段随与身后的大头兵们沉醉其中,每个人的心脏都在剧烈跳动。。。 当啷一声,一名禁军手中的长戈掉在了地上,那人满脸茫然,紧接着又是几记金属撞地之声传来,好几人中了邪一般,也丢掉了手中兵器。清河公主慕容燕一颦一笑之间,竟尔有着如斯魔力! 第五十二章 因果 邺城铜雀园里,清河公主慕容燕华丽出场,登时把满园老少爷们的眼光都给吸引了过去。 观礼台上还好,燕国的宗室大臣,达官贵人们多半是见过清河公主的,早知其美貌无双,虽说也不住偷眼望去,终归还算镇定。外邦使臣与小国质子们的表现可就差多了,个个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不管平日里胆子大小与否,此刻都是直勾勾盯着慕容燕的倩影不放。 秦国使者石越年纪已然不小,却也在那里啧啧叫好,转头一看,扶余蔚眼光里头热切无比,呼吸急促,全没了之前镇静机智的样子。石越暗暗好笑,低声问道:“扶余兄弟,此女何人?” “嘿嘿,此女身份尊贵,乃是燕帝慕容暐的胞妹,清河公主慕容燕!当真是个绝世美人啊,可惜,却不是我辈能够奢望的。” 石越恍然,心道:人言白虏(秦人对鲜卑人的蔑称)女子貌美,果然如此啊。脑海中随即泛起一事——天王苻坚有一日与心腹喝酒,大醉之后言道自己对慕容垂之妻段元妃的美貌垂涎不已,酒醒之后又大为后悔,一脸懊恼地下令众人万万不可吐露出去,免得伤了慕容垂的忠心。可是言语之中,苻坚对段元妃的爱慕之意表露无遗。 石越嘿嘿阴笑起来:今日便给天王去信!这燕国的清河公主竟尔如此貌美,比之那段元妃更为年轻尊贵,真正是奇货可居啊!来日灭了燕国,正可将这清河公主进献天王,定然是大功一件!嗯,还得想个法子办妥此事,不然大军入城之时,乱糟糟的叫这小娘子跑了,或者弄个香消玉殒,那可不成! 苻坚励精图治,兼待人宽厚,是个不可多得的明主,可好色的毛病却着实不轻,手下一班心腹人人皆知,时常进献美女讨他欢心。 石越这么想着,忍不住一把拉过扶余蔚,一字一句道:“扶余兄弟,有桩大大的功劳,若是办得好,天王那里定必另眼相看,却不知你做得做不得?” “石兄只管吩咐,扶余蔚在所不辞!” “爽快!”石越凑过脸去,两人耳语不断。 。。。。。。 再说禁军军阵那边,几个军士实在不够镇定,在慕容燕的绝世容光照射之下,手中长戈丢了一地。艾郎大怒,再也忍受不住,大踏步走过去,举起皮鞭将那几个掉了兵器的士兵一顿猛抽,方阵顿时骚动不已。台上慕容暐发现了异常,脸色不豫起来,慕容评眼尖,赶忙大声喊道:“何事喧哗?” 艾郎也知失礼,恶狠狠看了那几个兵士一眼,说声“回头看老子怎么收拾你等”。赶忙收了鞭子,跑到台下,拱手道:“陛下息怒!儿郎们连日操演大典阵势,风吹日晒,多日未曾睡得好觉,有几个不争气的站不齐整,却扰了皇上清静。全是艾郎治军不严,还请皇上治罪!”此言一出,边上的段随便知此人嘴狠心慈,其实挺照顾麾下将士的。 慕容暐脸色转晴,大笑道:“艾将军无罪!既是将士辛苦,大典一毕,且放假三日。”好一派仁德君主的气魄。 乐安王慕容臧乘机拍马屁:“皇上仁厚,我大燕军民有福啊。”不料慕容暐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慕容臧顿时惶急起来,想着莫不是天子对自己成见已深?那可大事不好,且再加把力,多多讨好才是,可应该从何说起呢? 慕容臧彷然无计,禁不住四下张望起来,一眼便看到了段随——这小子卖相很好,杵在人丛里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倒是不难发现。 乐安王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厚着脸皮又凑到慕容暐跟前,说道:“凤皇这次力取神兽,可说是少年英雄啊!此皆皇上栽培有方耳!”绕着弯子讨好慕容暐。 慕容冲听到,得意是得意了,终究有些不好意思,嚅诺道:“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劳,宣威将军段随出了大力的。”对于段随,他自然是不吝赞美之言。 “是了,宣威将军段随本是叛贼慕容垂的外侄。。。”说到这里,慕容臧故意停顿了一下。 果然慕容暐神色一动,似乎想到些什么。慕容臧赶忙接口:“可是帝德实在浩荡,这段随晓了大义,阵前倒戈救下凤皇,终于得皇上封为将军。如今沐浴了皇恩,更是福泽深厚,协助凤皇猎得白虎。前后种种,因果循环,都是陛下仁德所致啊。”说着眼中泪光连连,感怀不已。 慕容暐笃信佛法,这下真是被慕容臧说动了:若非自己天命所归,段随都跑过洛阳了,怎会无缘无故背弃慕容垂而去?直接跟着跑去秦国享福就是。此后他更是连连立功,不但保着凤皇从洛州死地逃出生天,还帮着弟弟把白虎嘉瑞也擒了来。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实乃圣人临世,泽被四方。佛法总说前因后果,自己便是那“因”了罢。说不得,这段小子还是朕命里的善果呢。 想到此处,慕容暐脸上露出灿烂笑容,脱口道:“宣威将军段随功劳不小,宣他上台,朕要好好看看我大燕的年轻俊杰!” 皇帝笑得灿烂,乐安王慕容臧更是乐开了花,忙不迭跑下台去,一把抓住段随,亲自将他拉了上去。 。。。。。。 段随叫乐安王慕容臧拖上了高台,观礼台那边顿时议论纷纷。 “那是何人?竟然要乐安王亲自请上台去?” “瞧着甚是年轻啊!是禁军将领还是哪家的世子?” “想起来了,这人是新晋宣威将军段随,右光禄大夫段仪之孙。据说颇受中山王殿下赏识,此次便是他与中山王殿下携手猎得神兽!” “这厮倒是福大命大!才从洛州逃回来几天,居然又撞了大运。哎唷!你瞧,皇上正与他说话呢!” “不过又是个幸进之辈,哼!” 西侧观礼台上的石越与扶余蔚两个正自窃窃私语,突然听到“段随”两字,石越眼睛一亮,赶忙朝着中央高台望去,果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军官站在天子慕容暐跟前,垂首拱立。 “扶余兄弟,那是何人?” “宣威将军段随,无名小卒耳!” “无名小卒?那他如何能独得慕容暐青睐,上了高台?” “不过命好而已,这厮在洛州救了中山王慕容冲的性命,这次又跟着慕容冲那小子擒得白虎。”扶余蔚有些不耐烦,语气之中颇是看不起段随。 果然便是那大闹洛州的段随!石越暗暗点头,心想少不得要写封信去洛阳向邓羌卖好,告知段随的下落。 第五十三章 晴儿 居中的观礼台上,太后可足浑氏也看到了段随。平日里慕容冲老是在她跟前絮叨段随的好话,可足浑氏又不知小儿子其实正是被这厮“带坏”的,对段随一向颇有好感。 前番段随救了凤皇性命,此次又一起擒虎,深信佛缘的可足浑氏不免觉得段随此人不简单,莫不是凤皇命中的善缘?心里这么想着,嘴里便不自禁说了出来:“这段小将军看来是个有本事的,凤皇倒是可以与他多往来往来。” 话音未落,早恼了身边的妹子长安君,只听她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作生气状。这也怪不得长安君,虽说与慕容垂夫妻不睦,可自家丈夫远遁秦国,带上了一众儿子,又带上了早已休掉的前妻,偏偏把自己这个正妻留在原地,说出来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故此长安君对段元妃一家那是恨之入骨,此刻听到姐姐居然说段家子侄的好话,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太后可足浑氏有些着恼妹妹给自己脸色看,鲜卑贵族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太后本人也只是嫉恨大段妃一个,可不会针对整个段部各家。如今大段妃固然香消玉殒,慕容垂与段元妃也离开了燕国,段随更是“大义回归”,又何必纠缠些许小节? 怜惜妹子如今守了活寡,太后倒也不便当场责怪。气氛尴尬,太后轻咳了一声,对着下首一个少女说道:“小晴儿,你瞧那段小将军如何?”并不岔开话题,显然心中也还有气。 坐在下首的少女瞧着年纪比慕容燕小些,一头如瀑黑发自脑后直洒到腰际,耳朵两边各自晃动着数根小辫,额前戴着一挂半月形的晶亮珠帘,鼻子小巧而挺拔,身上穿着窄袖齐膝的胡服,足上则蹬着一双高筒皮靴。 闻听太后发问,少女先是一呆,继而面色红晕起来,突然又嘻嘻一笑,顿时玉齿半露,小嘴上翘勾出了一道弧线,一双浅碧色的明眸更是笑成了天边的月牙儿。她名字叫晴,似乎该与太阳有关才对,可一笑之下小脸上却分明是四道弯月:珠帘、双眼、小嘴,瞧着极是俏丽。 “太后问你话呢,却傻笑个什么?”长安君没好气地说道。可足浑氏目光炯炯,也盯着晴儿等她回答。 “太后,姑姑!晴儿,晴儿。。。那段小将军,好像,好像在偷看清河姊姊呢!” 太后可足浑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仪态全失,长安君也是乐不可支,再不复恼怒状。原来这可爱少女唤作可足浑晴,其父豫章公可足浑翼正是太后与长安君的嫡亲兄弟,她亦是自小深得太后宠爱,今日跟着两位姑姑一同前来观看嘉瑞。 “死丫头,满嘴胡言乱语!莫不是看上了姓段那臭小子?”长安君作势要打,晴儿慌忙朝着太后挪动,姑侄三人嬉笑成了一团。 便在三人斜下首处,有一人恨恨地将目光从三人身上撤回,死死盯住了场中高台之上的段随,他双拳紧握,脸色铁青,目光怨毒,不是慕容麟还有哪个? 可足浑晴身份亲贵,加之活泼漂亮,慕容麟早已将其列为自己的目标,一旦得手,自个便是后台牢固,再不复眼下无人搭理,惶惶然之惨状。不料段随这阴魂不散的浑蛋又冒了出来,还引起了可足浑晴的注意,长安君的一句笑言更是令慕容麟嫉妒得快要发疯。 慕容麟真的想不通,这段随到底有何魔力?人人都说他的好话。 慕容麟不是没有攀咬过段随,可是如今大燕国上下,忠直一点的看到慕容麟扭头就走;权贵们比如慕容评、慕容臧根本不会正眼看他;便是有耐心听他说两句的,多半也就是完事呵呵而去。 再去纠缠段随曾经追随慕容垂一事已然没了意义,故此前些日子慕容麟转而向慕容冲进言,说段随并非段家子弟,实为汉人。结果慕容冲听完付之一笑,回了句:“段大夫早已言明,段随正是他自小失散在外的亲孙。你何苦纠缠此节?” 休说慕容冲深信段随乃是段仪之孙,便是真知道段随确系假冒,那又如何?如今段将军在中山王的心里,正是天底下最好的伙伴,万万离不得的。 慕容麟满心酸楚,自怨自伤,这时耳畔又传来可足浑晴银铃般的笑声。。。 “段随!我与你不共戴天!” 。。。。。。 段将军到底是个识礼数之人,这会儿低眉顺目,恭恭敬敬地聆听天子教诲。 他垂着头一动不动,目不斜视,其谦恭之状令在场的天子及显贵们颇为满意,可此时若是有人仔细观察,沿着他目光直直顺下去的话,不难发现这目光所及,乃是一袭乳白色百褶长裙。不消说,这厮的双眼就没离开过清河公主。 段随已然晓得眼前这绝色女子便是清河公主慕容燕——甫一上台,皇帝慕容暐便和颜悦色地给他介绍了一番台上的众位贵人。 说到慕容燕时,慕容冲挑衅似的朝着段随眨了眨眼睛,段随默默点头:慕容冲这小子真没吹牛,他这姐姐绝对当得起大燕第一美人的称号!对不住了姑姑,只好委屈您排第二,要怪就怪我做人太过实诚罢。 此刻慕容燕也正自打量着段随,这“传说”中的段将军终于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瞧着倒还顺眼,举止也算斯文,可也就是这样了,并没看出什么特别来。 清河公主自幼便得名士教授,一向崇羡汉家文化,骨子里就喜欢斯文人物,鲜卑人里头喊杀喊打的粗豪汉子见得多了,她可素来不喜。不过慕容燕亦不失胡人女子的洒脱率真,真来个王衍(魏晋有名的清谈大家,把钱说成“阿堵物”的那位)式的人物,估摸着也要倒了她的胃口。 这么说来,我们的段将军文武双全,年少英俊,风度翩翩,正符合清河公主的审美标准。可惜拜慕容冲所赐,段随给慕容燕的第一印象实在不怎么滴,已然被划作了“幸进之徒”。 慕容燕只打量了段随两眼,便把目光移走了,又饶有兴趣地看起白虎来——白虎本好好地卧在笼内,这会儿不知为何有些焦躁,站起身来不停踱步,龇牙咧嘴,喉腔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咕噜声。 此时礼官在旁叫道:“时辰到,请皇上行饲虎之礼!”这也是慕容评想出来的新花样,让皇帝亲自喂食老虎。鲜卑人崇佛,这是仿效佛祖饲虎之意,有意无意间把皇帝慕容暐与佛祖给联系了起来。 慕容暐哈哈大笑,伸出双手,一手牵着慕容冲,一手拉起了段随,大踏步向铁笼走去。他心情正佳,又有意显示自己的仁厚,对段随便特别优容。 段随被天子拉着一起走,引得观礼台上一片艳羡之声,可段同学本人心中却殊无受宠若惊之感,一来是因着慕容垂与段元妃的缘故,他对慕容暐的感观实在只是一般般,二来段将军今日绝对是鬼迷了心窍,一颗心全扑在慕容燕身上,这会儿还不忘偷眼去瞄她。 “嗷呜!” 第五十四章 接触 一声巨响,晴天响起了霹雳! 铁笼中的白虎豁然发怒,朝着向它走去的慕容暐三人狂啸不已,带起一阵阵腥风扑面而来。三人顿时变色,但好歹都是见过大场面的,还不至于被当场吓坏,皆站定了不动。 “啊!”只听一声娇呼,后边的清河公主慕容燕猝不及防,被白虎凶暴的啸声正面波及,到底是女流之辈,顿时花容失色。 她鼻间闻到一股恶臭的腥风,立时头晕眼花站立不稳起来,随着惯性倒退了几步,不觉间竟尔到了高台边缘,突然之间半只脚踩了个空,整个人登时摇摇欲坠! “哎呀!”“不好!”惊呼声四起,眼看慕容燕便要跌下高台,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迅捷的黑影猛地窜出,一伸手扯住了清河公主的纱罗一角。众人定睛看去,却是宣威将军段随! 这厮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慕容燕,眼见美人晕头转向,陷入险境,他立刻挣脱了众人梦寐以求的天子之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去,堪堪抓住了慕容燕的衣角。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轻薄的纱罗呲拉一声裂了开来,清河公主应声跌下了高台! 完了!高台总有个两三丈罢,公主的娇躯就这么直直掉了下去,那还了得?可足浑氏只觉眼前一黑,萎顿在了座上。 “砰”,一声闷响,那是身体猛烈撞击大地的声音。众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慕容燕风姿太过绰约,没人愿意看到她鲜血四溅的场面。 天子慕容暐呆在了当场,慕容冲发了疯似地冲到台边,一眼望去,却见慕容燕缓缓站了起来,大约是撞得有些发懵,一脸茫然,但显然并无大碍,身上也不见异常。 怎会如此? 眼见慕容燕无碍,慕容冲长出了一口气,再仔细看时,终于找到了答案:段随四仰八叉地仰倒地上,脑后沁出丝丝鲜血,慢慢流散开来,显然受伤不轻。 原来千钧一发之际,段小将军竟然毫无迟疑地纵身一跳,奋不顾身追随着美人而下,于半空中一把抱住了清河公主,腰臂同时发力,生生把她转到了上面,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了一道坚实的肉盾。 安然无恙的清河公主这时也清醒过来,如何还不知是段随舍身相救?赶忙俯下身去,不避嫌疑按住段随胸膛,焦急喊道:“段将军!段将军!” 段随有些神智不清,迷迷糊糊中眼前出现了那张已然将自己深深折服的绝世容颜,他瞳孔一缩,想要说话却怎么也没有力气。众人只见他眼神渐渐涣散,嘴角却莫名上扬,突然眼睛一闭,昏死了过去。 倘若段随还能说话,众人当可听到这么一句: “第一次亲密接触,感觉不错喔!” 清河公主慕容燕怔在当场,眼中泪光涟涟;台上慕容冲张口大喊:“快!快传御医!”太后可足浑氏快步移来,抱起慕容燕,道了声“阿弥陀佛”。 观礼台上,众人目瞪口呆;石越与扶余蔚拍额相庆,清河公主没事就好,段随嘛,死了便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慕容麟高兴地差点跳将起来;可足浑晴大眼忽闪,看着远处不省人事的段随,忽然檀口一张,贝齿咬住了下唇。 铁笼之旁,大典的主角慕容暐给晾在了当场,饲虎之礼才行到一半,却生了这等变故,如今这礼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正尴尬间,慕容评与慕容臧一左一右走了上来,两人变戏法似的,一个取出一只羊腿,一个默默递上一把金刀。 慕容暐叹了口气,接过刀子轻轻一划,片下一扇羊肉,投进了铁笼之中。边上礼官立时大喊一声:“礼成!”人声嘈杂,几乎没人注意。 慕容暐自嘲地笑了一笑,抬眼见那白虎大口吞下了羊肉,然后懒洋洋地蹲在那里打哈欠,其间居然冲着自己点了点头,倒是让他开怀了不少。蓦然省起:这白虎自段随与慕容燕跌下高台之后便平息了不少,紧接着慕容冲也跑开了,只自己一人站在它近前,那时起白虎便安安静静,不复狂躁之态,并非得了吃食才如此安生。 一念至此,慕容暐大是欣慰:倒是朕莽撞了!此乃神兽,饲虎一事,只合朕这等天命之人所为,强拉着凤皇与段随上前,怕是唐突了神兽!神兽通灵,故而发怒。不错,定是如此! 慕容暐越想越有道理,笑容一瞬间回到了他的脸上,让惴惴不安的慕容评与慕容臧好歹也放下了提着的心。 白虎低低咕噜了两句,又打了个哈欠,侧倒下来,竟尔鼾睡了过去。若是这世间有人能读懂兽语,定然会将英雄救美的段随拎起来暴打一顿,因为这起意外的罪魁祸首根本就是段将军本人——全是因为段随靠近铁笼,让白虎嗅出此人正是伤了自己的那个,如何不暴起发飙? 。。。。。。 因着这场意外,日间的献瑞观虎大典草草收了场。白虎被抬去了铜雀园里新辟的“圣虎苑”供养,禁军士兵们收队回营,但是前来观礼的屯骑军将领都留了下来,与其他达官贵人、宾客使臣一起,等着参加晚间的宴游。 几个御医完成了手上的工作,此刻正惊诧于段随强大的身体素质与恢复能力——初时这厮躺倒在地人事不知,脑后鲜血长流,看着极是瘆人,连匆匆赶来的御医们都不敢贸然下令将之抬动。事急从权,只好在现场替段随止血上药,包扎伤口。有个御医观察了半晌,大着胆子上前将段随扶起,半坐在地上,在他背上轻敲按摩。过不多时,段随突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乌血来,吓了大伙儿一跳。还别说,这一口淤血吐出来之后,段随顿时觉得呼吸通畅,神志渐渐恢复,手脚也有了力气,晃晃悠悠居然立了起来。 原来那御医确实有些名堂,看出段随内伤症结所在,以按摩手法催出了积聚他胸中的淤血,硬是把段随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不过即便医术高超如此人,也绝想不到段随这厮身体强悍至斯,吐完血便恢复了七七八八。 第五十五章 姊妹 段随醒转且站起了身来,这下可乐坏了慕容冲,上前一把扶住了他;远处可足浑晴的俏脸上又现出了四道月牙儿;慕容麟颓然倒地,痛骂老天为何如此不公?这样都摔不死段随;清河公主慕容燕却已不在当场,太后可足浑氏心疼她受了惊吓,死活拖着她回寝宫休息去了。 皇帝慕容暐不动声色中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天命——清河无碍,段随活了,大意外变成了完完全全的虚惊一场。当下和颜悦色地对段随说道:“段卿舍身救主,真忠义之士也!来人,且先送段卿回府休养,待伤势痊愈,朕必然重重赏赐!” 身体虚弱但头脑清醒的段随此刻正满场搜寻慕容燕的踪迹,却怎么也找不到那道倩影。色心不死的段将军闻听皇帝此言不由得大急,赶忙挺了挺身子,露出一脸坚毅之色,大声道:“皇上仁厚,臣感激涕零,敢不效死?臣忝为屯骑军帐下骁骑军副,都督们平日里谆谆教诲,今日有幸伴驾,正要做皇上的千里马!些许小伤,臣敢请不离皇上!”用力过猛,忍不住弯腰咳嗽了几声。 段随这厮为了能留在铜雀园里以求再见到慕容燕,真是把什么肉麻奉承话都给掏了出来,好在满场多是他的同道中人,除了嫉妒此人年纪轻轻拍马屁功夫却已一流之外,倒是不会来个口诛笔伐。对这类话语反感的忠直之辈今日基本都被慕容评排挤在了大典之外,譬如悉罗腾,又比如段随自个的祖父段仪,根本就没有收到邀请,范阳王慕容德则称病没来,省得自寻不快。 此言一出,慕容暐动容不已,连声道:“好,好,好,朕便应了你这千里马!赐段卿坐,就坐在朕的身边!”慕容冲笑嘻嘻地拉着段随往中间的观礼台而去,他是真心为段随高兴。 屯骑大都督慕容强听到段随主动讲自己的好话,惊喜莫名:没看出来啊,段随这小子当真有情有义!副都督傅颜人品不差,可却是个燕室死忠,当即庆幸自己收了个忠心耿耿的好徒弟;殿中将军艾郎比傅颜还要愚忠,闻言眼睛一亮:此人不错!慕容臧一向自认与段随关系不错,顿感与有荣焉;只有慕容评皱起了眉头:这小子一口一个屯骑军,皇上心情正佳,多半都听了进去。哎!老夫辛辛苦苦办的这场大典,怕是要给慕容强做嫁衣裳了。 观礼台上,石越嘿嘿冷笑:原来这段随也不过是个幸进之徒!扶余蔚此刻倒是高看了段随一眼:脸皮够厚,有前途!慕容麟心中破口大骂慕容垂:老头子,你瞎了眼了!段随这贼厮鸟如此下作,你居然要他不要我? 不谙世事的可足浑晴哪里晓得朝堂上的丑恶?只觉得这段小将军讲话铿锵有力,真是好忠诚!好勇敢!好。。。男子汉! 远处段随在慕容冲的搀扶之下,缓缓向着可足浑晴这边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正握着可足浑晴柔荑的长安君突然说道:“晴儿,是不舒服么?怎的手上生出这许多汗?” “没。。。没有!” 。。。。。。 傍晚时分,南风轻轻抚过铜雀园,奇树异木随风摇曳,招展出千姿百态。火红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亮堂起来,渐渐恍如天上繁星,点缀得满园绚烂。 随着太后可足浑氏携清河公主慕容燕归来,皇帝慕容暐大声宣布开筵,拉开了大燕建熙十一年三月中这场夜宴的帷幕。 诸多高台皆已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置满了美酒佳肴的矮几,众人跪坐草席之上,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有美食盈口,有丝竹充耳,有佳舞悦目,人生之美好不出其外也。 段随换了一身宽松的袍子,来时所穿的盔甲沾满泥尘,甲上还落了斑斑血迹,实在不好看,皇帝慕容暐特赐锦袍一件,段随穿在身上,衬着他伤后略微发白的脸孔,倒是显得文气十足。 众人眼里,段随今日算是出尽了风头,大得天子欢心。所谓人红事多,此刻段随跟前人影不断,人人都要来结识一下这位少年英雄,敬一杯水酒。虽说拿了受伤来做挡箭牌,并不曾喝下太多酒水,可大伙儿实在太过热情,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段随只觉得头昏脑胀,烦不胜烦。 又是一盏酒被举到了段随眼前。。。段将军懒得抬头,有气无力地道:“多谢这位仁兄!小弟有伤在身,这酒么,只得浅尝则止了,还望莫怪。”不待对方发话,抢先啜了一小口。 来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声若黄莺出谷。段随不禁错愕,抬头看时,却见清河公主慕容燕娉娉婷婷地站在自己身前,脸上笑意盈盈,左手举着酒盏,右手一伸,将垂下耳际的长发捋到了脑后,嗔笑道:“怎么?遮莫段将军眼里,清河长得像个男人?” 这胡朝气象果然不同,清河公主落落大方,全然不避嫌疑,径直跑来敬酒。段随一时看得痴了,喃喃说不出话来。人比人气死人,段随眼里,此刻慕容燕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风情万千,同样的语气动作,倘若换个庸脂俗粉来做,便成了搔首弄姿,东施效颦。 见段随呆在那里一副傻傻的模样,慕容燕脸上笑意更甚:“今日承蒙救命大恩,清河无言以谢,特来敬段将军此杯。”言罢扬起粉颈,咕嘟咕嘟竟尔将一整盏酒全数喝了下去。 段随目瞪口呆,慌忙举起手中酒盏,张开大嘴猛灌,手忙脚乱之下,盏中之酒固然洒了一半,还把自己呛得咳嗽不止。 “姊姊,这段将军耍赖!一盏酒喝了没几口,却洒了大半!”清脆的笑声自慕容燕身后响起,可足浑晴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此处,一脸俏皮地伸出头来。 “晴儿妹妹?” 慕容燕先是有些惊讶,继而笑靥如花,拖过可足浑晴的芊芊玉手,柔声给段随介绍:“段将军,这是我的妹妹,可足浑晴。” 姊妹两个站在段随跟前,眉飞色舞,明艳动人,直看得他眼花缭乱,语无伦次:“是,是,是耍赖了,我喝,我喝!”抢过几案上的酒壶便要往嘴里倒。 慕容燕动作甚是敏捷,劈**过段随手中酒壶,不经意间两人之手轻轻一碰,段随只觉得心神一荡。慕容燕浑然未察,对着可足浑晴正色道:“段将军有伤在身,原本喝不了太多酒,妹妹休要胡闹!” 可足浑晴有些不服气,噘起小嘴娇声道:“姊姊敬他酒,一口便喝了;晴儿的酒却喝不得么?我瞧啊,是段将军偏心,眼睛里便只清河姊姊一个!” “晴儿!”慕容燕佯怒道。 “晴儿随口一言,姊姊休怒。”可足浑晴吐了吐舌头,一脸无辜地向慕容燕眨着妙目。 慕容燕无奈摇头,可足浑晴咯咯乱笑,突然凑身上前,对着段随吹气如兰:“段将军,是晴儿说错话了,可莫要见怪!” “不怪,不怪。。。” 一向潇洒不羁的段同学今日算是彻彻底底败给了这对姐妹花,八尺男儿毫无反抗之力,全然任其摆布。 便在这时,一名中官扯开嗓子大声喊了起来,宣布夜宴进入下一个环节——夜游铜雀园。慕容燕与可足浑晴朝着段随福了一福,娉婷而去,空留下段将军一个,犹自如梦如醒。 第五十六章 夜游 曲声悠扬,羯鼓霍霍,铜雀园里人声鼎沸,气氛正佳。 天子慕容暐陪着太后可足浑氏走在最前头,众人随着他们鱼贯而出,沿渠绕行。慕容评布置得相当别致,渠边树上皆都挂上了灯笼,过不得几步便设有一处小憩之所,宾客可随时取饮瓜果美酒,并有歌姬旁侍,抚弄丝竹,轻吟漫唱。 一路行来,眼前明暗交错,水影粼粼,耳畔琴笛悠悠,好生惬意。暖风不住袭来,再啜上一口美酒,人人都觉得妙不可言,几个老夫子兴致所至,忍不住念出三两句工整句子来。 虽说慕容燕国立国日久,也不抗拒汉化,但终究是个胡朝,换作旁日多半已经有人跳了出来,少不得笑话这几个酸儒一番。此刻场中却无人作怪,反倒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叫好之声。心随境动,权贵们也多是读过诗书的,只觉今夜此情此景,真正是风骚雅致,正合吟词咏赋,当下嚷嚷起来,也要效仿那三曹做一回风流人物。 皇帝慕容暐如何不肯答应?这正是泱泱天朝该有的气象呵!当即下旨,大伙儿回转酒席之处,以文会友,雅集风流。 待人人坐定,慕容暐发问:“众位卿家,今日之文会当取何等形式?” “自然是陛下定题,大伙儿一个接一个说呗!”有人应道。 “不妥!”一个武官打扮之人立时叫了起来。 “如何不妥?难不成皇上不出题,却叫你孟将军来出?” 原来这武官乃是左卫将军孟高,实打实的大老粗一个,叫他吟诗作对怕是比杀了他都难受,听闻个个都要作诗,登时大急起来,忍不住叫了声“不妥。”此刻他黑脸涨了个通红,嗡声道:“孟高不是那个意思,题目自然是皇上来出。此间人数众多,一个个轮着来,怕不要念到天明?” 边上几个穿文杉的都知道孟高的老底,晓得他是怕自个儿作不出诗赋当场出丑,闻言一起放声大笑起来,有人故意戏谑他:“老孟说的在理,倒也无须人人出场。只是老孟你一向文采俨然,总不能少了你这一场罢?” 孟高气得脸上复又转黑,对着那人怒目而视,那人也不甘示弱,睁大了眼睛回瞪他,场上笑作了一团。 慕容暐也觉得按人头轮流太过费时,况且场中不乏粗豪武夫,却是不用强求他等做此文雅之事了,当下乐呵呵地道:“既然如此,不若分作数队,各自推举文采好的出来吟咏便是。” 天子一锤定音,场中分成了七队:宗室们一队,使臣质子们一队,士族高门组了一队,文官们自觉胜之不武,硬是拆了三队出来,最后轮到一众武将,却哪里敢托大?老老实实的聚在一处,算作一队。女眷自然是不参加的,围拢着太后可足浑氏坐了一圈,等着看热闹。 文官们今日意气风发,有人觉得一队队轮着来依然不够刺激,出列讲起了晋国王羲之曲水流觞的兰亭雅事。对于文官们而言,这种被点到再出场的方式大有好处:自个队伍出场机会多了,露脸的机会自然也多;若是运气不好,那也不用着急,正好坐看那些土包子的笑话。 使臣质子、武官粗汉们全没意见,反正场中共有七支队伍,如此一来,只需运气稍稍好一些,便可乐得清闲。七去其五,剩下的宗室队与士族队都是有些实力的,岂能示弱?见状也应了下来。 慕容暐巴不得越高雅越好,当即准奏。可一来这会儿是晚上,水面黑漆漆的看不分明,二来园中水渠远比兰亭溪涧来的宽阔,水流却甚是平缓,故此照搬曲水流觞定然是不成的,还得另想法子。 有人便提议投壶,却遭到了大伙儿的一致反对。若论投壶,文官们如何能赢得了武将?到时候文官队伍个个没机会发挥,武官们却要连连赶鸭子上架,那可不成!总不能让武官故意放水,来个屡投不中罢,那也显得太过怯弱了。 又有人说要下棋,登时被骂成是本末倒置,一局棋下来,那得费时多久?还要不要作诗了?此外还有射覆,藏钩。。。到后来连掷骰子都被提了出来,皇帝慕容暐要么觉得了无新意,要么斥为俗气冲天,总之就是不满意,心中微慍:我泱泱大燕,济济一堂,怎生就拿不出个好主意?大是不满被那南边的晋人比了下去。 场中纷纷扰扰,总是没个定数,可足浑晴大感无趣,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却见宗室队里头中山王慕容冲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宣威将军段随,前番你曾与我说起,弄过什么篝火夜谈,还说可堪媲美晋人的曲水流觞,何不细细说来!”慕容暐正没主意,听慕容冲说得言之凿凿,心想这段随可称福将,或许有些歪招也说不定,当即下令,宣段随出列。 正躲在武将队里头闷声发财的段随大为郁闷,他可毫无出风头的想法,忙着偷窥慕容燕都来不及。不料慕容冲一句话又把自己给卖了,看来以后得少在这小子面前吹牛打屁才是。 段随无奈出列,想了一想,躬身奏道:“启奏陛下,篝火夜谈并不适合今夜清雅之意。微臣倒是另有一议,请陛下定夺!” “速速讲来!” “可在场中围置七席,以为七队。取红绸一幅,结作花状,依次传递。场外命人敲击羯鼓,覆住敲鼓之人双目,鼓声停时,红花在何队手中,便由此队吟诗。此所谓‘击鼓传花’是也。”(击鼓传花之戏古已有之,唐代《羯鼓录》记载了唐玄宗李隆基“击鼓催花”的典故,此后用作酒令,遂改为“击鼓传花”) 慕容暐眼睛一亮,此议大是新奇:红花风流,羯鼓慷慨,妙哉!抬眼去看太后,可足浑氏也正自点头不已,当下不再迟疑,大声道:“段卿此议大善,便是这‘击鼓传花’了。” 场中众人回过味来,既然皇帝与太后已然首肯,何况此议确实不错,那还犹豫什么?纷纷叫好起来。慕容冲得意洋洋:就知道段随这家伙肚子里有货。 可足浑晴来了精神,对着身边的慕容燕道:“段小将军好生厉害,想出这‘击鼓传花’的雅行来,可把在场的大夫们都给比下去了。”一脸的向慕之色。 慕容燕道:“此人确实有些急智。” “嗯?什么急智?姊姊说来听听。”可足浑晴紧追不舍。 慕容燕见她焦急的样子,暗暗好笑,便把段随六步成诗的事情说了一遍。可足浑晴听完,妙目流转,不住地去瞧段随,口中喃喃自语:“段小将军竟然还有这般文采,真正是文武双全呢!”浑没察觉自己犯花痴的模样尽数落到了慕容燕眼里。 晴儿妹妹虽说生性活泼,可也从没见她大胆到主动跑去与陌生男子搭讪。。。联想起夜宴时候可足浑晴的蹊跷表现,慕容燕顿时醒悟过来——这小妮子吃醋了!当下一把抱住了可足浑晴,凑在她耳边说道:“晴儿妹妹,你老实说,是不是看上了那段小将军?” “姊姊,你胡说什么!我才看不上他呢!”可足浑晴又羞又急,挣扎着想摆脱慕容燕的怀抱,可满眼的慌乱出卖了她,谁都看的出来她分明是在扯谎。慕容燕用力箍住了她,咯咯乱笑。 “妹妹莫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若真有此意,我去和母后说,将你指给段小将军。他是段家嫡裔,倒也说得过去。”慕容燕轻轻松开了双臂。 古时十三四岁嫁作人妇的比比皆是,胡人更是提早,以姊妹两个目前的年纪来说,嫁人实属正常不过。 “要嫁你嫁!姊姊你自个儿喜欢段小将军,别以为晴儿看不出来!” “你!” 第五十七章 传花 清脆响亮的羯鼓声霍然响起,透空碎远,人人精神为之一振。 赤着上身,蒙住双眼的精壮鼓手力透檀杖,越敲越快,鼓声也益发急促激烈,催得参赛的各队传花手不由自主加快了手上动作,柔软的绸花此刻俨然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叫人拿捏不住。 文官队明显更加“耐烫”,那红花总能在他等手上盘桓片刻,见鼓声并无停息之意,才恋恋不舍地在空中划出个高高的抛物线,落入下一队的手中;士族高门人才济济,可也不像文官队伍那般着相,不慌不忙的接花、传花,风度俨然;宗族们传花的速度比着士族们快些,神情肃穆,不失上位者的贵态。 到了使臣质子与武将这两队,事情就全然变了味道。 武将队这里,孟高气不过,索性跳出来做了传花手,队中倒是没人要抢他这差事。他也不傻,又没哪个规定非得传花手出来作诗。眼见排在他前面的文官队传花手慢慢吞吞,欲传不传,孟高急得破口大骂:“兀那穷酸,磨磨叽叽,磨磨叽叽,没吃饭么?”不少人听得笑了出来。 总算接过了红花,孟高一刻未作停留,甩手将之扔了出去,又急又猛,柔软的绸花叫他生生掷出了一道笔直的虚线,正撞在使臣质子队传花手身上。后者猝不及防,探手一捞却捞了个空,红花啪哒掉在了地上。 那人急忙俯身去捡,一只手刚触到红花,场中突然一静,鼓声竟然停了!这人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满脸通红愣在了那里,突然身子一动,眼看着便要直起身来,并未捡起地上的红花。 孟高勃然大怒,冲上两步大吼道:“贼厮鸟,想耍赖么?”那人平日里就是个胆小怕事之辈,要不然也不会被推出来做传花手,眼见孟高满脸凶色,他一哆嗦还是把红花捡了起来,顿时惹来一阵笑声。孟高转怒为喜,得意洋洋地朝着身后一众武将直挤眉毛。 晋国自恃正统,又是燕国死敌,自然不会派出使者来此。满眼看去,使臣质子队伍人数不少,却尽是些偏邦小丑,化外蛮夷,不少人连话都说不明白,如何能吟诗作赋?便是扶余蔚与石越两个,虽是足智多谋之辈,却也都是武将出身。他两个身份超然,既然不愿出丑,便坐定了不说话,倒是无人敢扰。一帮子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这倒楣的差事还是落在了那传花手头上。此人抖抖霍霍地站在那里,满脸无辜,引得场上又是一阵好笑。 第一轮的题目是“铜雀”,今日夜游铜雀园,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那传花手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咬牙道:“金凤戏铜雀,铜雀饮冰井。冰井起双渠,双渠绕桂园。桂园栖金凤,化作双飞燕。”这传花手来自西陲凉国,是个汉人,虽说墨水不多,好歹拼凑出一首打油诗来。魏晋时候的诗歌并不讲究押韵,这诗可谓工整,又把邺三台与铜雀园的佳木、双渠都说了进去,还顺便恭维了燕国,也算是点题应景了。 这诗太过浅显,文官士族们自然晒笑不止。可这毕竟是在胡朝,场中大老粗占了多半,听着这诗反而觉得颇为顺耳易懂,性子直爽者比如孟高居然就大声叫起好来,一下子把文官们本就不高的笑声压了下去,倒是让使臣质子们惊喜不已。 孟高力压一众文官,算是报了方才的一箭之仇,自我感觉顿时大好,回头又去卖弄,却发现一帮子武官对着自己怒目而视,人人均想:你这浑厮,却叫个什么好!如今连使臣质子队都作出一首不赖的诗来,我等岂非就要垫底,活活叫人笑话!在这伙武人耳里,这打油诗已然算得上乘之作了。 皇帝慕容暐微笑着勉励了两句,第一轮就算这么过去了,预想中的大规模嘲笑讥讽并未出现,只有几个自恃才高八斗的文官暗自叫屈:这等好题,却被一首打油诗糟蹋了,可惜了自己腹中佳句! 鼓声雷雷,吟咏继续。 因着文官们极力表现的欲望,以及急欲将功赎罪的孟高不停耍赖斗狠,武将队奇迹般逃过了一轮又一轮。这其实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文人们终于吟咏出自己的作品,粗人们乐得轻松自在,便是天子慕容暐,今日本就是求个“雅”字,何必非要让武将们出丑?全场之内,只有心事重重的可足浑晴有些失望,她可是盼着亲眼看到段将军文采飞扬的样子呢。 意外总是在不经意间就这么发生了。孟高又一次耍宝似的将红花猛力掷向使臣质子队,这次方向偏的厉害了些,直直飞向了秦国使者石越。对大燕国上下充满鄙视的石大使可不吃孟高这一套,居然一跃而起,抬腿来了个飞踢,准准地将红花踢还了回去。这厮倒是好本事! 毫无防备的孟高顿时愕然,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红花,便在这时,急促的鼓声嘎然而止。。。 “浑贼!你!”孟高暴跳如雷。石越却闭上了双眼,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孟将军!”一声断喝,这是太傅慕容评的声音:“今日天子欢宴,不得无礼!如今便只你队一诗未作,怎敢推辞?” 皇帝慕容暐点了点头,心道还是太傅老臣谋国啊,秦国使者毕竟不同他人,何必为了些许小事翻脸,坏了今夜大好的气氛。他却没有发现,夜色中石越霍然睁开了双眼,不为人觉察地向着慕容评微微颔了一下首,心中暗自得意:昨夜送去上庸王府的一双玉璧到底没有白给。 位高权重的太傅发了话,皇帝也点了头,孟高只得闭上他的大嘴巴,悻悻退了下去。终究是躲不过去了,武将们大眼瞪小眼,突然发一声喊,极为默契地推出一个人来。可足浑晴“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接着在慕容燕暧昧的目光逼视下,羞红了脸蛋,垂低了双眼。场中之人不是段随还有哪个? 孟高看着脚步踉跄的段随哈哈大笑,这厮既能想出“击鼓传花”的雅行,又是场中官职最小的武将,不推他出去简直没有天理。越骑军军主杨璩此刻嘿嘿偷笑,方才就属他推得最狠;便是一向忠厚的傅颜,此刻也左顾右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段随并不慌张,方才说出“击鼓传花”之时他便有了准备,这帮子粗胚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够吟诗作赋之人,这事多半要落在自个头上,没办法,谁让自己一向木秀于林呢? 其实段随不但不紧张,反而颇有信心——几轮下来,他已然有了数,这儿毕竟是胡朝,满园的文官士族说穿了,不过就是些附庸风雅的二三流文人,翻来覆去就是些平平仄仄的四律五律,也不见特别出彩,以自己唐诗三百首的功底,还怕输给他等? 若是时间倒退个一百六十年,便在这铜雀园里,三曹咸在,七子云集;或者如今身处建康城的南渡大族们随意派来十个八个子弟,不消说,此刻必然已是骈赋美文满天飞,鲜花少女排成行,打酱油都轮不到段随。 这一轮的题目乃是“明月”。此时明月高挂,一袭宽袍的段随傲立月下,南风带起他的裾袖,飘飘欲仙,好一个潇洒文气的少年郎! 可足浑晴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便是慕容燕的目光再度来袭,也只是让这可爱的少女将脸蛋扬得更高。慕容燕笑着摇头,转而去看段随。 只见段帅哥极为浮夸地做了一个甩头的动作,朗声道: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这是李白的《月下独酌四首-其一》,段随大约是分不清诗歌好坏的,可既是诗仙的作品,又能差到哪里去?且随便挑一首与月亮有关的便是。 (对古诗词一道笔者并无研究,比之段随还要不如,也看不出什么优劣,只好弄些个打油诗将就对付。可穿越文里怎能少了盗用名家名句此节?那无疑少了许多乐趣。万望读者以轻松的心态阅读相关章节,切不要追根究底,见谅见谅) 第五十八章 情怀 这首咏月诗自然是极好的,清幽寂远又放浪形骸,深谙魏晋风度,百转千奇却不离其宗,不愧为诗仙出品。 宗室与士族子弟们到底气度不凡,段随话音刚落,已然拍手称善;文官们先是错愕、惊讶、不敢相信,待段仙人不辞辛劳地做足全套——举盏向月、一饮而尽、酒湿胸襟及至怆然独坐,他等再也不敢相轻,默然点头。一个痴迷于诗文的老儒越众而出,遥遥向段随一拜:“段将军大才,老夫受教了。” 同样被震得不轻的皇帝慕容暐此刻满脸讶色,去看乃弟慕容冲时,却见凤皇一脸平静,显然早有所料。此人当真才高如斯?哈哈,天降嘉瑞,地生贤才,上天终究眷顾于朕!慕容暐是个识货的,心情不错,当下开口道:“段卿此诗,清奇飘逸,不拘常律,实乃咏月佳作也。妙哉!”今日夜咏以来,这大约是天子给出的最高评语。 全然摸不着头脑的武将们这下子明白了,段小子作了首好诗,把一众文官酸儒都比了下去。场中顿时炸开了锅,武将们轰然叫好,边上的使臣质子们为众武将气势所慑,惶惶然跟风拍手。 孟高放声长笑,上前一把扯起犹自深陷戏中不能自拔的段随,大声道:“好小子,有你的!今日你给老孟长了脸面,来日但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来,老哥我认你!” “孟兄爽快!小弟也不客气,今日我有伤在身,改日定当一醉方休!”顺着杆子往上爬一向就是段随的特长,须臾功夫,他两个已然称兄道弟,好生亲热。 传花之戏继续,四下里嗡嗡之声依然不断,段将军今日实在是大放光彩,令人称奇。段随回转武将堆里,眼神早已飘飘忽忽钻进了女眷丛中,直取清河公主。 少女情怀总是诗。 诗是好诗,少女更是美丽动人。情窦初开的可足浑晴满眼星星,目光就没离开过段随的身影。夜色朦胧,暖风熏醉,恍惚间段将军似乎也在回望,可足浑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咦?可足浑晴瞧得分明,他那飘忽的目光曲曲折折,却终于无一例外,俱都滑向了自己的身侧。。。 可足浑晴黯然,香肩微微颤动,继而垂了下去,无声无息。 倘若换作是我跌下高台,你也会舍了命救我么? 两轮传花过后,因着信心百倍的孟老哥关照,段将军当仁不让,又出现在了场中,这次他撞了大运,题目居然是“塞外”。遥望宗室队中,慕容冲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哥两目光一对,各自呵呵笑了起来。不消说,《敕勒川》一出,谁与争锋? 出身勋贵,年少英俊,文武全才,天子宠臣,还有比这些更能博眼球的吗?全场雷动之中,偏偏可足浑晴的目光游离,竟尔没有落向那满园的焦点。 良久,可足浑晴突地一动,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脸蛋,极为快速地偷看了一眼身侧的慕容燕,却见清河公主状似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长安君聊些琐碎杂事,甚而打了个呵欠,目光始终没看过段随。 莫非清河姊姊真的瞧不上段将军?可足浑晴心头小鹿乱撞,脑子里乱成了一片。。。 突然间四道月牙儿浮现出来,可足浑晴展颜一笑,勇敢地昂起了头:我为什么要害怕清河姊姊?段小将军,我就是欢喜你,那也有错么?倘若方才是我跌下那高台,你不救我,总也怨不得你;你若舍命相救,这一生一世我都会记着你的好,千山万水都随着你去。哼!总好过我这没良心的姊姊! 慕容燕似乎困了,又打了个呵欠,缓缓背过了身去。可足浑晴自然没有看到,清河公主的双眸蓦然间回复了神气,闪耀出晶莹的光芒,狡黠的笑容挂上了她精致绝伦的脸庞。 死妮子!偏生这般嘴硬!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儿。罢了罢了,既是小妮子动了真心思,姊姊我且帮你一次,回宫便讲给母后听。哼!我喜欢段随?我如何就喜欢了段随?不知所云! 两道飘忽却又灼人的目光不期而至,慕容燕余光扫处,顿时娥眉紧蹙,倏然将脸庞扭得愈加偏过去:又来了!死段随!登徒子!亏晴儿妹妹对你芳心暗许,你,你到底要做甚么?没来由一阵心烦意乱。 。。。。。。 夜宴渐至尾声,不少女眷或是年老体弱者已然乏得不行,年轻的皇帝慕容暐依旧神采奕奕,心情愉悦,今日的大典虽说出了点插曲,终归有惊无险,晚间的筵席、夜游与吟咏皆大获成功,天朝气象尽显,四方来宾臣服。 可惜纵然千般不舍,万般不愿,看到太后可足浑氏呵欠连天,无精打采的模样,慕容暐也只得大声宣布今日到此为止。 太后携宫中女眷率先离场,慕容冲垂头丧气跟在女人丛中,低了头不敢去看段随。 香风掠过,段随目送慕容燕远去,大感气沮,日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筵席之时的浅言轻笑,俱都历历在目,可谓气氛正佳,怎的到了吟咏之时,明明自个光芒万丈,她却若即若离起来,此刻更是未有丝毫眼神交流。她身侧的胡服少女倒是笑得明丽,嗯,那是她的表妹,记得没错应当叫作可足浑晴罢。 虽说心情不佳,段将军始终都是全场焦点,天子起驾之前,独独喊他上前,颇是聊了几句。 屯骑大都督慕容强徘徊在旁,欲言又止。他是想趁着天子心情正佳,当场讨要些粮钱。骑军所费甚巨,眼见已然不支,老财迷慕容评的态度明显,就是拖着不给。倘若今日没个结果,明日回到屯骑军营按着规矩来,恐怕自个的奏折只会如之前那般,石头沉入了大海。 不远处慕容评阴鸷的脸上阴晴不定,死死盯着慕容强不放,忽然间他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转身走开。夜色深沉,谁也没有注意到咳声一起,黑暗中便闪出一个人影来,快步趋向慕容强。 皇帝终于结束了与段随的谈话,慕容强急忙起身,正欲说话,那人影直撞过来,莫名其妙地拦在了他与皇帝之间,一脸惶急道:“大都督,营中急报,几个士卒高热烫手,上吐下泻,怕是患了温病!”慕容强定睛看时,却是越骑军军主杨璩。 “闪开!此事回头再说!”皇帝已然转身而去,慕容强顿时又急又气。 “大都督,此事早做定夺啊!”杨璩不闪不避。 “混帐东西,还不闪开,休坏了我大事!”慕容强一把扯住杨璩便要将之推开,不想这厮下盘好生牢固,一推之下竟尔分毫未动,倒让用力过猛的慕容强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慕容强稳住身形,怒目看了杨璩一眼,绕过他再往前时,两排禁军轰然拦住了屯骑大都督的去路:“天子驾起,回避!” 慕容强颓然止步,夜色中金銮华盖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眼帘之中。 。。。。。。 高挂的灯笼一盏盏暗淡下来,铜雀园失却了日间的喧嚣,一片死寂。 三五个禁卫慢吞吞地巡逻而来,转过一片桃林时,齐齐吓了一跳——一个孤幽的身影静静立在渠边,月色倾泻在他身上,照得他浑身惨白。 “什么人?竟敢在禁园里装神弄鬼?”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满脸落寞,冲着禁卫们冷冷一笑,带着十二分的不屑。 几杆长朔向他招呼而来,这高傲的怪客突然尖叫一声趴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满脸的落寞与不屑瞬间化作了痛哭流涕: “军爷饶命!我乃慕容麟,也是宗室子弟,可不是贼人。今日席间贪多了几盏,这会儿竟尔迷了路。军爷莫急,我这便走,这便走,可千万莫要伤了我!” “怂样!” 第五十九章 柴曲 邺城,皇宫,寿安宫。 昨日的大典与夜宴着实有些累人,太后可足浑氏今日起得晚了些。宫人来报说是清河公主求见,可足浑氏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清河来了?叫她进来罢。”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清河公主慕容燕走了进来,今日她穿着一身紧凑的胡服,曼妙身姿展露无遗。 “母后休息得可好?” “还是有些困乏,总是哀家上了年纪,这身子骨大不如前了。” 慕容燕轻笑道:“母后春秋鼎盛,何来此言?昨日晴儿妹妹还说,母后看着如同二十许人,精神奕奕,她自愧不如呢!”也就是清河公主敢在太后面前如此说笑。 “你两个死妮子恁地嘴贫!怎敢拿哀家打趣?”可足浑氏佯怒作势,心里头却乐开了花。其实她也只三十来岁年纪,自古至今,又有哪个女人不爱别人恭维自己长得年轻呢? 慕容燕与可足浑氏又说了一阵闲话,绕来绕去总不离可足浑晴。太后又不是蠢人,听出女儿话中有话,当下说道:“清河,你可是有话要说?且说来哀家听便是。死丫头,何时学了这些弯弯绕?” 慕容燕嘻嘻笑着,凑上前将可足浑晴相上段随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晴儿?段随?”可足浑氏眼睛豁然一亮,看向女儿,慕容燕忙不迭点头。胡风如此,并不忌讳女子主动相中男子之事。 可足浑氏沉吟半晌,缓缓道:“段随倒也不差,只是。。。晴儿是我可足浑家的嫡女,总是嫁与皇家才好。” 慕容燕大急:“母后!女儿瞧晴儿妹妹的模样,真是喜欢段小将军得紧!” “你休要乱嚼舌根!哀家知道你的心思,段随救了你的性命,你是想报答于他。此事哀家知道了,少不了他的封赏!” “母后!” “行了行了!纵然晴儿她真个相上了段随,此事总要和豫章公商议了再说,哀家自有分寸,你不必多言!” 。。。。。。 这是大燕建熙十一年三月里的一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魏郡魏县下头一个叫作柴曲的小村子喜气洋洋,村中有名的老好人胡老爹站在自家大门外头,乐呵呵地与每个经过跟前的村人打招呼,他身后鼓乐连天,响戏队吹奏个不停。 胡老爹素来老实和善,邻里关系极佳,村人见着他,也都上前问候两句,道一声恭喜,原来今日正是他儿子胡老二娶亲的大好日子。 “待会可莫忘了来吃杯酒水!” “哪用老爹关照!小二娶媳妇,撵我等走也不走!” 瞧不出这胡老二好生出息,出去当了几年大头兵,听说如今手下也带上了好几百号人马。今日他风光大娶,颇见排场,十余个精壮的兵士忙前忙后,任劳任怨,据说屋里头还坐了几位将军上官,素有名望的乡老里正急急赶来,正陪着说话。 一大早胡老二便由族中叔伯伴着,吹吹打打前往邻村的女家接新娘子去了,算算日头他等也快回转,故此胡老爹立在院外守候,满脸写着期盼。 “来了!来了!”几个黄毛小子自村口跑来,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胡老爹踮起了脚尖张望不已。 锣鼓声隐隐传来,渐次愈响,继而与胡家院中的鼓乐连成了一片,迎亲队伍出现在了全村老少的视线之中:胡老二一袭长袍十字披红,像模像样地扎了帻巾,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当先而来,身后的大红花轿极为惹眼,四名换了平装的军士将之高高抬起,走得那叫一个风风火火。 迎亲队伍快步而来,柴曲村叫笑成了一片,拍手声、嬉闹声此起彼伏,三姑六婆少不得评头论足一番,垂髫小儿四处追逐打闹,直乐得胡老二不住抱拳致意,喜笑颜开。 胡老二族中排行老二,实乃家中长子。盼了许久的长媳到底给迎了回来,胡老爹大是激动,不意脚步一个踉跄,站立不稳之下,登时向前扑倒。便在这时,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探了过来,一把拉住了胡老爹,抬眼看时,来人身材高大,面相周正,正是儿子的顶头上司段将军。 因着那日段随在铜雀园里的表现,再加上慕容冲与傅颜的关系,近来屯骑大都督慕容强对段将军颇为亲善。他也晓得段随,费连阿浑,胡老二等人私交甚笃,故此日前不但批准胡老二告假回乡筹办亲事,还特意让段随与费连阿浑带同十余名军士前来协办婚礼,给足了面子。 “老爹当心!”段随笑嘻嘻地松开了手。 “哎呀,多谢将军,多谢将军!前番提亲全仗了段将军操持,这两日又烦劳将军与各位军爷忙前忙后,将军真是我胡家的大恩人哪!老朽,老朽。。。”胡老爹语音哽咽,实在说不下去,只是点头躬身不已。 段随轻轻将他扶起:“老爹毋需如此!三日与我等那是共过生死的兄弟,他的事便是我等之事,何分彼此?来来来,轿子近了,这大喜的日子,可莫让三日兄弟想多了。”边上的费连阿浑听得连连点头。 胡老爹赶忙收起老泪,满是皱纹的老脸挤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心中在想:不晓得小二前世做了什么善事,摊上这么好一个上司,对我胡家那是恩重如山呐!回头可得叫这小子好好做事,总要报了这大恩才是! 轿至门外,两个妇人上前,掀开轿子将新妇接了进去,沿途遍撒草料,大约是当地的习俗。新娘子阿秀已然罩上了大红盖头,一袭嫁衣虽说并不华丽,穿在她身上倒也婀娜多姿,别有风味,直看得胡老二大嘴又咧上了耳梢。 新娘子进了里屋,静候吉时一到,便可拜堂成亲。 胡家父子站在门外,与前来凑热闹的乡亲们不住交谈。段随与费连阿浑两个懒得与乡老们瞎掰,村人又畏畏缩缩不敢靠近他二人,闲得无聊,看看吉时尚早,便信步往村口而去,且瞧瞧这乡间景致,也好打发打发时间。 “这村里的梨花倒是好看!”段随边走边赞,沿途尽多梨树,这时节花儿正当怒放,虽没有千树万树梨花开那等盛况,倒也随处可见,雪白簇簇,漫卷轻扬。 “嘿嘿,咱魏县素来产梨,梨树梨花自然少不了。”费连阿浑亦是魏县人,听段随赞叹本乡景致,心下不无得意。 “倒是托了胡二的福,偷得几日闲来!”景色别致,天气也好,又是来参加喜事,段随的心情相当不错。 “哪里是胡二的本事!头儿,我心里头清楚得很,大都督全是看了你的面子,胡二才请下假来。他能讨到阿秀作婆娘,前前后后头儿你帮了太多!” “自家兄弟,有什么你帮我、我帮你的。闲着也是闲着,嘿嘿!” “头儿,你待我等兄弟真是没话说,我阿浑算是跟对人咯。” 两人说说笑笑,不觉已经走出里许,才上了一片矮坡子,就听见远处有人扯开嗓子大喊起来:“段随!你这混厮,我待你如兄弟,你却是如何待我的?” 段随与费连阿浑面面相觑,这又是怎生一回事? 第六十章 梨花 数骑如风而来,段随看得清楚,当先一人衣着华贵,满脸的气急败坏,赫然竟是中山王慕容冲。他顿时想起当日曾答应胡老二成亲之日带上慕容冲前来凑个热闹,那本是推脱之言,也从没指望慕容冲会当回事,谁曾想这小王爷竟尔真个跑到这小小村子来了。 段将军心中咯噔一下:糟糕,怕是兴师问罪来了。突然又省起:咦?他方才说什么?当我是兄弟?虽说段随与慕容冲两个关系的确不错,可这话从高高在上的中山王嘴里吐出来,听着还是怪怪的。 慕容冲跳下马来,皮鞭指向段随:“当日你信誓旦旦,胡二成亲之日定会喊上我一道,如何却食了言?你说!”自打在屯骑军发表过那番精彩的演讲,慕容冲倒是很少以“本王”自称。 “殿下!大都督体恤属下,两日前便已命我等来此帮忙,殿下又迟迟不归,我却到哪里去找殿下?” “你。。。”慕容冲登时语塞。献瑞大典之后他一直被留在宫里,直到昨日方才以中山王府有要事处理为由脱了身。今日一早他兴冲冲跑回屯骑军营,却被告知胡二成亲,段随与费连等人一起去了。慕容冲顿时火冒三丈,这等好玩的事儿居然没喊上他,况且还是之前早就说好的,当下喊上护送他返营的韩延与麾下王府卫士,问清了胡二老家所在,快马加鞭一路赶了过来,可巧正撞上段随与费连阿浑两人。 段随所言不无道理,他又离不得军营,更进不得皇宫,如何能传话给慕容冲? 慕容冲火气稍退,终究还是气愤难当,脱口道:“总是你做得不对!莫要抵赖!” 段随暗暗好笑:怎么听着像是任性的小弟弟在向大哥哥撒泼?难怪这小子说待我如兄弟。罢了罢了,既然你认我做哥哥,我也不与你计较。当下嬉皮笑脸凑上去说道:“自然是段随的不对,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段随发誓,再不敢有下一次!” “你还敢有下一次?” “不敢!” “罚你六步成诗!” “怎么少了一步?” “还敢多嘴?现下是五步了!” “殿下。。。” “四步!” “北风卷地白草折,塞外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路尽是盛开的梨花,此情此景,便是只给段随一步,他也能蹦出这几句诗来。只不过段随记得不全,生生把唐代大诗人岑参的一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切去了大半,只留了开头四句。这厮还算聪明,不忘把“胡天”改作了“塞外”,免得犯了什么忌讳,他倒是越发融入这世道了。 段随乖乖认了罚,慕容冲也就消了气,道了声:“此地梨花着实好看,这诗嘛。。。作得还算对付!”盏茶功夫,哥两已然勾肩搭背,好得如胶似漆,直把边上的韩延看得满心羡慕忌妒恨。边上费连阿浑跟他打招呼:“韩司马也来了?这可太好了,胡二昨日还与我说到你呢,哈哈哈!”韩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了句“呵呵”。 “段随,不是说今日便是吉日吗?你两个不在胡二家待着,怎生跑来此处?”慕容冲问道。 “新娘子早接回家啦!只待吉时了。左右无事。。。哎哟不好,怕是吉时就快到了!” “那还不快快回去!”这等民风民俗平日里想看也看不到,生怕漏了什么有趣之事,慕容冲连声催促起段随来,看着比哪个都要急切。 “殿下。。。” “又有何事?” “殿下千金之躯,大驾跑来这小小柴曲村,若是宣扬出去,只怕太后与皇上那里。。。” “你不说,我不说,哪个会晓得?” “既如此,待会到了胡二家中,还望殿下莫要露了身份。要不然大伙儿一齐跑来参拜殿下,胡二这亲事也不用办了。” “我省得!你这人真正啰嗦!” “最好一言不发。。。” “你。。。” 。。。。。。 吉时已到,胡老二与阿秀叫众人簇拥着到了天地爷位前,这是要拜天地了。胡老二只觉得迷迷糊糊,如坠梦里,一来他的确兴奋,阿秀那俏生生的模样真是越看越欢喜,二来高不可攀的中山王竟然大驾光临柴曲村,还让段将军告诉自己不必上前拜见,免得耽搁了自己的亲事。 虽说也曾在段将军府上与这位大王喝过一回酒,胡老二可不认为自个儿已经入了中山王的法眼,多半还是看段将军面子前来捧个场罢了。说起来段将军待自己当真不薄,前前后后张罗不算,今儿竟然请来一位大王参加自个的婚礼,这天大的脸面却到哪里去找?胡老二志得意满。 早有司仪大声宣布开始拜堂。。。不一会功夫三拜礼成,胡家顿时锣鼓喧天,阿秀给送入了洞房,外屋、院子里外则吵成了一片。自家酿制的粗劣水酒,昨日新杀的猪羊肉菜流水价一般端了出来,四邻八舍、亲里亲戚上了席,主攻肉食,这是平日里不可多得的享受;忙了数日的军汉们得了段随的首肯,狂呼对饮,宣泄着男儿的豪气;胡老二叫大伙儿呼来喝去,满场乱窜,每到一处总少不了水酒一碗,不多久便已脚步发虚。 慕容冲,韩延,费连阿浑坐在里屋,一边喝酒一边频频点头,面前的段随已是三碗烈酒下了肚,眼下正口灿莲花,滔滔不绝讲着他“周游四方”的奇异见闻,什么肤色纯黑甚至辨不清口鼻的野人;什么长得比人都高大的巨鼠,胸前竟然还开了缝,能将幼仔装入;什么高耸入云的楼宇。。。虽说大有吹嘘之嫌,倒也让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慕容冲更是暗暗计划寻个机会也去见识一番,少不得叫段随这厮带路。 一通酒直喝到月上树梢,可谓宾主尽欢。胡老二早已人事不知,他是叫人抬进洞房的,可怜这漫漫花烛夜里,新娘阿秀只得伴着一坨烂泥度过。 第六十一章 犯浑 段随又升官了。 宫中下了旨意,因着他进献嘉瑞以及勇救清河公主之功,段随赐爵关内侯,虽是个虚爵,倒也直接摸上了第六品。屯骑大都督慕容强顺水推舟,去了他那个“副”字,扶正他做了骁骑军军主。消息宣布出来,屯骑营里一片喧哗,此人当真红火得紧! 新晋骁骑军主段随此刻兢兢业业,狠命操练着部下军士,前番围猎的情状历历在目,不满意呐!狗腿子费连阿浑虎着一张脸,不断发号施令,也算尽职尽责。 正自大汗淋漓,传令兵跑了来,召令骁骑军主段随至中军议事。段将军屁颠颠跑了过去,才进军帐就听得监军事大人慕容冲在里头咆哮:“混账秦人,欺人太甚!皇兄怎的不当场斩了那帮狗贼!”边上一众高级军官纷纷点头称是。 段随愕然,傅颜轻轻将他拉过,说了一通。 原来秦国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突然遣使来邺,为秦主苻坚求娶燕国清河公主慕容燕。不消说,这是石越的密信起了作用。石越在信里直把清河公主夸上了天,又说已经找好内应,待秦军攻邺时,必将拿住此女进献主公。 没曾想苻天王早已犯下了不轻的相思病,他对段元妃可谓朝思慕想,却苦于无法启齿。一听还有比段元妃更加美丽年轻的清河公主存在,苻坚顿时来了劲,哪里还能等得下去,当即派出使者前来求亲,又遣五百精锐重骑随行,想要一展秦国军威,来个以势压人。 朝堂之上,秦使大言不惭,说是大秦天王苻坚渴慕燕国清河公主久矣,此番双方结为亲家,可保两国长久和平。苻坚配慕容燕其实并无不妥,可他早已立了皇后,如此明摆着就是想讨清河公主回去做个小小妃嫔。此外秦使说是前来求亲,其实态度倨傲,言辞不逊,一副居高临下之意,随行的五百铁甲重骑一路上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整个没把燕国上下放在眼里。 年轻的燕帝慕容暐当时就气炸了,虽说秦国日益强盛,可燕人骨子里还是觉得自己才是上国,慕容燕身份何等尊贵,岂容秦人如此轻贱?当即就要把来使赶走,结果却被太傅慕容评出言阻止,说是两国交往,总要有礼有节,可不能乱了分寸,丢了大国风度。老家伙好处收到手软,全忘了自个也是姓慕容的。 慕容暐怒气稍歇,不料秦使并不干休,反而得寸进尺,扬言已经陈兵两国边境,倘若燕国不从,就是置两国邦交不顾,那便要发兵攻燕,还说秦国精兵个个便如这五百重骑一般精锐,要燕国自个掂量着办。 这下子不但慕容暐与燕国满朝文武再度暴起,连老财奴慕容评也觉得大丢面子,可真赶走了秦人还有谁能源源不断给自己塞钱?没奈何只好厚着脸皮居中调停。秦人早有准备,当即提出方案:燕国同样派出五百精兵,与秦国的五百重骑较量一番,倘若燕国赢了,求亲之事再也休提,若是秦国赢了,燕国便乖乖送上清河公主。 慕容暐怒气勃勃,但瞧着秦使眼中轻蔑的目光,他终究不甘示弱,脑子一热竟尔一口答应下来。边上的慕容评吓了一跳,赶忙大声道:“秦使不得无礼!胜负未分,清河公主之事比试之后再议。”他这是先打个伏笔,到底清河公主乃是太后的心头肉,皇帝最钟爱的妹子,真个要是比武输了,找个宗室旁支女送去秦国便是,绝无可能答应秦人的非分之想,否则便是逼着太后和自己翻脸了。 秦使嘿嘿冷笑:“无妨!那便先打了再说!”当真嚣张已极。 秦人乃是重骑,邺城禁军自荥阳惨败之后尚未恢复,眼下只以步兵为主,若是从禁军里头派人,五百步兵对阵五百重骑兵,获胜之机太小,故此朝中下令,由屯骑军急调五百精骑前来应战。眼下营中升帐,正是商议此事。 傅颜讲完,那边慕容冲兀自怒骂不休,这边段军主突然爆出一声大吼:“**!苻坚你个王八蛋,老子跟你不死不休!”情急之下,现代人的粗口都爆了出来。 这一声大吼当真生猛,直震得场中众人耳朵嗡嗡作响。大伙儿错愕不已,连慕容冲都停了咒骂呆呆看着段随,心想这厮怎生比自己都要生气? 慕容冲想的没错,段随的确比他还生气,苻坚这王八蛋不但对段元妃不怀好意,如今更是欲图染指慕容燕。一个是段随仰慕亲近的姑姑,一个则是他一见钟情的梦中之人,苻坚焉敢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慕容强轻咳了一声,说道:“从石果然忠直!来来来,我等且好生商议,此番如何应战。” 慕容冲怒气未消:“十军各出五十名最精锐之士,批甲对冲便是!” 傅颜摇了摇头:“秦军重骑极为难缠!我军成军不久,本就操练不足,此时再从各军挑人组队,只怕反而讨不到便宜,莫若单从一军里选出五百人来,配合倒更默契些。” 慕容强点头道:“不错,两日后便要比试,定然磨合不及。我意亦是如此,却不知哪一军自告奋勇?” 自打进了中军帐后就满脸义愤填膺的众位军主忽然安静下来,齐齐倒退了半步,简单干脆地把骁骑军军主段随推到了前排最显眼的位置。越骑军军主杨璩阴恻恻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方才是哪个说话来着,要与秦人不死不休?” 场中目光齐聚段随身上,只见这厮仰天大笑三声,重重吐出一个字来: “我!” 不要说五百秦军重甲骑兵,就是苻坚来了也要斗他一斗,谁也不能抢走我的清河公主! 说段随精明吧,他确实精明,趋利避害的道理这小子比哪个都明白,平日里插科打诨,吹牛拍马,常常毫无气节可言。可真要犯起浑来他也绝对够胆气,苻坚这是踩到段随的底线了,这浑厮全然不介意为此拼命,反正穿越以来,拼死拼活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好!好!好!从石,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 月色朦胧,四下里轻雾弥漫,看不分明。 大燕国的清河公主慕容燕看着窗外惨淡的月色,心情同样低落:那秦主苻坚怎生如此无耻,竟欲强娶自己,好生可恨!还有皇兄,他怎能应下秦使所设的赌局,那可是以自己作为赌注的啊! 明知母后无论如何必会保全自己,当日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慕容燕依然全身骤冷,生平第一次生起无助之感。此刻夜凉如水,那刺冷的感觉莫名涌回心头。 “姊姊!睡不着么?”身后少女半坐而起,睡眼迷离,却是可足浑晴在说话。太后可足浑氏担心爱女胡思乱想,特意喊来晴儿作伴,这两日便睡在慕容燕房里。 “嗯!姊姊心里乱得很。” “姊姊不必担心,明日段小将军定能打败秦人!”可足浑晴犹在半梦半醒之间,可这句话说得好生干脆响亮。 晴儿妹妹心里,你那段小将军怕是无所不能罢? 慕容燕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轻笑了出来,稍减了几分愁容。论起来这段随确实胆色过人,听凤皇说,屯骑军十个军主,九个都怵了秦人,偏他这个愣头青跳将出来,口口声声要和秦人拼个你死我活。 蓦然间忆起自己不慎从高台跌下,段随舍命相救,结果两人叠在一处的情状,慕容燕脸上微微发烫,朦胧月色下看得不甚分明,似乎已是绯红一片。。。 第六十二章 草包 铜雀台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大燕国的天子太后、宗室百官乃至此次燕秦比武的主角清河公主慕容燕全都到齐了,官职次一点的官员以及外邦使臣质子们则待在金凤台、冰井台上。唯一的例外是秦国的石越,作为比试一方的代表,他立在了铜雀台上,冷对一众燕人毫无怵色。 台下辽阔的大地仿似巨大的棋枰,棋子自然就是双方各五百人的骑军。 距离铜雀台远侧的是秦军,五百骑个个膀大腰圆,披着重甲跨在同样高大的马上,一色玄甲,一般姿势,自然而然生出一股肃穆萧杀之气。先前那嚣张跋扈的秦使如今换了一身重甲,跃马横槊立在军前,瞧不出此人能文亦武,居然就是五百重骑的主将,难怪敢放狠话。 反观近侧的五百燕军,虽说也披了甲,但皮甲居多,铁甲寥寥。仔细看去,无论盔甲、马匹乃至兵士本身皆高矮不一,规制不谐,一比之下着实有些寒酸。好在站队总算齐整,打头的宣威将军段随高大厚实,面相周正,倒是一副好卖相。 两军这么一亮相,三台之上燕人的声息小了不少,这看着压根不是一个等级的啊! 天子慕容暐脸色骤变,甚至没留意到身侧太后可足浑氏不无怨尤的眼神;屯骑大都督慕容强心中大骂慕容评:跟你讨些钱粮甲兵,左一个没有,右一个容后,眼下营中只得苦苦支撑而已,连铁甲都凑不齐,瞧瞧这下可怎么办!范阳王慕容德今日也到场了,不住与身边的老丈人段仪交谈,看得出来老头子满脸忧色;清河公主慕容燕强颜欢笑,反过来安慰昨晚还大言不惭的可足浑晴:“晴儿妹妹勿忧,不过比试一番而已。你且瞧城下,人人手中不过木槊一杆,伤不了你那段小将军!” 慕容燕这话说得毫无底气,须知这场比试可不是正常的两军作战,不过一片开阔的平地,双方又都是骑兵,什么偷袭,埋伏,包抄。。。一样都做不来,除了硬碰硬真个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骑兵对冲何等猛烈?哪怕不使铁制兵器,只要被撞下马来,依然难逃死伤。瞧这架势,硬碰硬的结果一望即知,燕军不妙啊! 号角声响起,一队燕国士卒走了出来,捧着一捆捆木槊走向秦军,这是要换却秦军手中的铁兵。不料秦人不为所动,个个紧握手中铁槊,只把燕人晾在一边不理。台上下燕人错愕间只见秦将纵马而出,跑到阵前朝着铜雀台上大声叫道:“我大秦勇士顶天立地,要比就真刀真枪比试一番,可耍不得那破木棍,当这是农人群殴不成!无论何等兵器,你等只管取来,我大秦勇士就靠手中这一杆铁槊!”这厮张牙舞爪,不改嚣张本色。 秦将身后,五百秦军纷纷持槊敲击胸甲,大声应和,一时间声势大作,惊得边上那队送木槊的燕军慌乱不已,进退失据。关中秦风自古剽悍,可谁也不曾想到,就这么一小撮秦人便敢在燕国土地上凶横至斯。孟高跳将起来,抡起老拳作势要打石越,石越毫不理会,轻飘飘来了句:“我秦国将士素来如此。陛下若是无意比试,那也无妨,我等再谈公主婚事便是,莫要伤了两国和气。” 脸上早作酱紫色的慕容暐再也忍耐不住,大喝道:“打开武库,着双方将士挑选兵器,各取所需,绝不教你秦人吃了亏!我大燕的勇士也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今日场中五百勇士个个重赏!但有死伤者,抚恤加倍,不!三倍!” 台下秦将听得真切,又发声喊道:“我已说了,无需再取武器,但凭手中长槊而已。”哈哈大笑声中纵马而回,气得慕容暐瑟瑟发抖。 倒不是这秦将托大,他算计得清楚,五百秦军重骑已然全副武装,实在不需其他装备,不过故意卖乖而已。其实能想到的其他装备不外乎弓矢,可是两军不过相距几百步,快马全速冲击之下,燕人就算取来弓矢也射不了几轮,何况秦军人马俱披重甲,并不太畏惧弓箭。燕人真要执着于弓箭的话,秦人反而要笑掉大牙了,因为距离实在太短,而骑兵对战若是不主动迎上,丢了机动性的话那就真个完蛋了。 比试变成了生死相搏,台下的五百燕军似乎也被吓到了,阵列有些松动,将士们窃窃私语起来,看得台上大伙儿愈加没了底气。慕容燕脸色有些发白,一伸手揽住了脸色更加苍白的可足浑晴;中山王慕容冲握紧了拳头:段郎,你可得赢啊!段仪深深吸了一口气,皓首轻颤,这孙子到底惹出祸事来了! 这会儿正主段随正和费连阿浑讲着话,高台上的诸位自然听不到,否则当可将悬着的心放下来不少。 “头儿,大喜啊!秦人大言不惭,说什么任凭我等取来何等武器皆可。如此说来,我等正可用上那玩意儿?” “那是自然!还不赶紧安排下去!”段随满脸喜色,仿佛中了什么大奖。 “得令!”费连阿浑一挥手,胡老二带了一队人纵马而去。 过不多时,胡老二带队而回,瞧着也没什么异常,不过取来一堆铁槊,换下了五百燕军的木槊,总算没带回来一堆弓矢短刀什么的,恁地让场中场外的行家们笑话。 。。。。。。 春色盎然,绿意浓浓,可便是在这片景致如画的开阔地上,即将要展开的却是一场激烈的厮杀,性命与鲜血的挥洒。 燕军这边,费连阿浑领着胡老二那队人马此刻立马最前线,神色木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主官段随反倒立在靠后几排,躲进了阵中,引得秦人一阵哂笑,台上燕国权贵们摇头不已,这厮也太不长脸了。 战鼓终于擂起,咚!咚!咚!咚!秦军动了! 鼓声越来越快,秦军随着鼓点的节奏几下就跑出了速度,马蹄声大作,五百骑踏出了几千人的声势。其阵形依然严密,毫无破绽,平端的长槊森森向前,挟着令人恐惧的威势呼啸而来! 燕军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的,反应明显慢了一拍,这时候才慌慌张张动了起来。这一动可谓惊世骇俗,只见主将段随一马当先,扯过马头调头就跑,全军五百人纷纷效仿,忙不迭跟了上去。场中顿时乱作了一团,场外则眼珠子掉了一地。 慕容暐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慕容燕手上一沉,却是怀中的可足浑晴站立不稳;石越强忍笑意,心道:燕人竟尔胆小如斯,哈哈,且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骑兵对战,最忌讳的就是把后背让给对方,那就是放弃抵抗,等着被痛宰了,更何况燕军身后,里许之外就是滔滔漳水,正如石越所想,能逃到哪里去? 草包!大草包一个!此刻在燕国上下的心目中,段随无疑就是草包的代名词。 段仪似乎已经看到了接下来血肉横飞的场面,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霍然又睁开,颤抖着说道:“竖子,如此不堪!” 慕容德先是不语,看了半晌突然插口道:“老爷子,您是关心则乱!我瞧从石必有安排!” “此话怎讲?” “您瞧,从石的队伍看着是在逃窜,其实阵形并未散乱,兵士们也不见慌乱之色!” 第六十三章 英才 慕容德不愧为兵之大家,一眼看出了关键。高台之上懂兵事的人不少,渐渐也看出了花窍,议论纷纷,石越的面色沉了下来,再也笑不出声。可惜身处台下的秦军无法居高临下看出端倪来,此刻快马加鞭,正欲一鼓作气摧垮燕军。 费连阿浑与胡老二带领的那队燕军落在最后,若是仔细观察,当可见每一骑都负了一个大大的包裹,此刻不住有物事自那包裹里娑娑落下。时值春日,草长莺飞,包裹里的物事掉落下来,顿时隐入长草之中不见。包裹渐渐变小,待跑出百步左右,终于空了。 又跑了一刻,燕军离着漳河已然不远,领头的段随忽地吐气开声,一把拉住马头,生生停了下来,五百燕军果然早有准备,见状纷纷停住。段随一声令下,全军齐齐调转了马头,片刻功夫,前后军倒置,已然排出了进攻阵形。 那边厢秦军将将突进到燕军方才所在的阵地,领头的秦将也发现了燕军的异常。 “直娘贼!晓得没路跑了么?”秦将啐了一口,他可不担心燕军还能耍出什么花样,秦军速度已经跑了起来,此刻正得了全速,可谓雷霆之势,眼下双方只三百步之距,仓促之下燕军最多跑到半速两军就会撞上,到那时,嘿嘿。。。 轰! 咦?秦将突然发现眼前景致起了变化:怎的失却了燕军的踪影,只见一地长草?满眼的翠色越来越近,秦将终于醒悟过来,自己马失了前蹄,此刻正扑向地面。 嘭的一声,秦将重重摔在了草地之上。这一下摔得极重,可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秦将只觉周身剧痛,犹如万刃入体,鲜血泊泊而出,抬眼看时,只见周身上下插满了黑黝黝的物事,直透入体内,疼痛难当。此刻他瞧得分明,草丛里撒得密密麻麻,到处都是这玩意儿,三足撑地,另有尖尖的一头朝天竖着,说不出的狰狞。 “铁蒺藜!无耻燕人,竟然用此阴招!” 秦将嘶声怒吼,可眨眼功夫他的喊声就嘎然而止,紧随其后的秦军重骑践踏而过,将他踩作了肉浆。高速冲锋的铁甲重骑根本不及收势,而且也不敢轻易拉缰,此时贸然停下来,多半会撞上后队,跌下马那就是死路一条。 费连阿浑与胡老二幸不辱命,将铁蒺藜撒得够密,秦军铁骑纷纷中招,不断有人掉落马下,前军倒下来又阻扰了后军的路线。秦军相互倾轧,近百步距离的草地化作了一片恐怖的死亡地带,哭喊声、叫疼声与马匹的嘶吼声搅成一团,不远处的燕军变得遥不可及。 英俊雄伟的宣威将军、关内侯段随策马来到了全军之前,忽然举起了长槊,大声喊道:“我为清河公主而战!” “我为清河公主而战!”五百燕军骑士一齐大吼起来,呼啦一声将长槊平端了起来,催动马匹稳稳向前踱进。燕军并未发力冲刺,他们可不想撞进这铁蒺藜阵里,自讨苦吃。 哗啦!三台之上顿时喧哗一片,人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清河公主,这等大胆的说辞倒是新鲜。 慕容冲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厮花样就是多!可足浑晴眼光迷离,对着慕容燕幽幽道:“姊姊,段小将军对你,那可真是好。。。”却见慕容燕早红了一张粉脸,嚅喏道:“这人,这人总是这般讨厌!” 胜负已分,段随只是率队上前围住秦军残部,并未出手杀戮。几个侥幸突出铁蒺藜阵的秦军不甘受挫,怪叫着冲杀上来,看来都是军中悍不畏死的角色。段随舞动长槊,单骑上前,使出段家槊法来,几合功夫便搠翻了五个秦兵。得段仪悉心指教,如今他的本领当真是突飞猛进,看得台上段仪不住抚动长髯,兴奋之意溢于言表。 余下的秦军发一声喊,跳下马来跑了回去,再也无人敢于上前送死。 燕军齐声大喊:“投降免死!” 扑通!扑通!还能站着的秦军纷纷跪地请降,受了伤的则躺倒地上,**不止。 大燕国的天子慕容暐此刻笑逐颜开,嘴中只剩了一个“好”字,这口恶气出得实在太过痛快。 石越铁青着脸越众而出,大声道:“陛下,说好是两军堂堂正正的比斗,如何使出暗器伤人?” “咦?方才是哪个大言不惭,说道但凭手中一杆铁槊,无论我燕人取用何等兵器的?噢对了,那厮已然说不出话来了。”乐安王慕容臧不失时机跳了出来,说得慕容暐频频点头。 “不错,你秦国出了五百人马,我燕国亦是五百人马,可曾多了一个?怎么?输了便要耍赖不成?”孟高虎着脸道。其实大伙儿也都明白,若无铁蒺藜阵,真个硬碰硬的话,燕军多半要输,可眼下赢了便是赢了,难道还帮着秦人说话?更不用说秦人实在太过嚣张,巴不得他等死光光才好。 “此次比斗自然是我大燕赢了。我大燕天子仁厚,虽则赢了,并未多行杀戮,秦使不得无礼!”老财迷慕容评出来打圆场了。 “哼!”石越拂袖而去,眼下是说不过燕国君臣了。也罢,回去禀告天王,必报此仇!一众燕国小丑,当我大秦是这么好欺负的么? “赏!重重地赏!段随,五百勇士,屯骑军,统统重赏!”慕容暐一扫连日来的不悦,心情畅快已极。 来了!屯骑大都督慕容强听得真切,天子要赏屯骑军,哈哈,此番算是大功告成了,笑意顿时堆到了脸上,浑没注意边上的慕容评牙关咯咯作响,低低发出一声: “屯骑军!好生红火啊。。嘿嘿,等着瞧!” 。。。。。。 邺城,戚里,右光禄大夫段仪府上。 牛油大烛点亮了夜色,将段府映照得通红。此刻府上济济一堂,中山王慕容冲来了,范阳王慕容德来了,屯骑大都督慕容强、副都督傅颜来了,尚书郎悉罗腾到了,左卫将军孟高到了,殿中将军艾郎到了。。。此外便是段仪的一班老友,以及段随的军中好友,自然也少不得此次比斗的功臣,费连阿浑与胡老二。 “段兄弟,我老孟瞧得分明,秦人重骑着实精锐,却叫你赢得如此轻松,痛快,痛快!”就数孟高的嗓门最大。 “正是!段郎,此次你当真了得。来来来,且细细说来,却是如何想到这等妙计的?”慕容冲下了几杯酒,醉态可掬。众人纷纷应和。 美酒佳肴固然少不了,可大伙儿最关心的还是段随如何能够想出铁蒺藜败敌之计。须知铁蒺藜并非稀有之物,行军打仗总少不了这玩意儿,可多半是用在野外扎营之时,撒在营外阻挡敌方骑兵偷袭,从未有人使在两军对阵之时。 试想两军对阵,哪个给你时间从容布置,遍地去撒铁蒺藜?战场广大,你又有多少铁蒺藜够撒?真个你能撒满,那也是白费功夫,我绕过去打你就是,须知这玩意儿可分不清敌我,到时候你也一样丢了正面战场,还是得在我选的地方交战。碰到步兵,这铁蒺藜更是毫无用处。 一句话,铁蒺藜在实战里头,特别是野战时候作用实在不大,此次却被段随使出这等奇效来,当真令人称奇。 原来段随当日接到任务之后,便急急跑回骁骑军挑选精锐,顺便商议如何破敌。他是亲身体验过秦军重骑威势的,深知单凭自己手下这支衣甲不整的队伍万难取胜,如今大话也说了出去,帐下众人七嘴八舌却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方案,直把他急得跳脚不已。 当晚段随一夜未眠,穷思竭虑,总算让他想出了使用铁蒺藜一计。他倒也不是异想天开,须知这种比斗,讲究的是堂堂国威,一千骑兵挤在漳水边对冲,肯定不会迂回包抄,多半就是一条直线冲到底,来个硬碰硬。这便给铁蒺藜提供了绝佳的表演舞台。 亏得段随这厮是个穿越者,可没什么堂堂正正的念头,纯往阴的方面想去了,铁蒺藜之计就这么跳了出来,换了别人压根不会生出多余的想法,死战而已。 天还没亮,段随便叫起费连阿浑、胡老二以及其他军官商议,这几个也是没心肝的,管他阴招还是阳谋,弄死敌人总比自己去死来得好。当下出谋划策,几个臭皮匠好歹把诱敌之计完善了出来。紧接着便是将五百燕军拉出来,按照计策操练了一整天,其间段随胸脯拍得震天响,说是妙计在手,当可轻松获胜,倒是让军心大振。 不料今早来到铜雀台下,却叫禁军收去了长槊与铁蒺藜,说是只用木槊,免得死伤太重伤了和气,段随顿时颓然,敢情这两日白费功夫了。不过用了木槊毕竟能大幅减少死伤,倒也不算坏事,段随心下释然,就是怕赢不下比斗了。 罢了罢了,到时候战鼓一响,只管狠命往前冲就是,总不能在清河公主面前丢了脸面,听天由命罢。 段随这么想着,那秦将却适时跳了出来,死活要用真家伙,还来了句“无论何等兵器,你等只管取来”,这不是中了大奖还是什么?本来段随还怕靠铁蒺藜取胜会遭人诟病,这下可好,你自己说的,可怨不了我。 事情原委便是如此。 段随洋洋自得,端着一盏酒在那里口沫横飞,直把自个夸上了天。他可不会说自己急得一夜睡不着觉,满脑子歪念头才想出此等损招,并且早早作了安排,就是奔着去阴人的。他口里说出来的,乃是眼见秦人嚣张,忍无可忍,正好秦人挑衅,遂灵机一动,想出了铁蒺藜一计,又得帐下军士用命,配合默契,此乃平时操练得法云云,惹得众人一阵阵叫好。 “英才!段将军智勇双全,实乃我大燕的英才啊!” 段随笑花了双眼,浑没看见费连阿浑与胡老二两个垂低了脑袋,正拼命往口中填塞着食物,免得自己吃吃笑了出来,戳破了段将军的牛皮。 第六十四章 姻缘 可足浑晴不停摆弄着手中的玉白羊,有些心神不定。 日前自皇宫回豫章公府时,清河姊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又提了一遍自己与段小将军的“姻缘”,自己不无幽怨地回敬了一句“段小将军心里,便只姊姊一个”,不料清河姊姊立马涨红了脸,连声说要再找太后撮合此事。 这两日晴儿的心情便如那天边的雀儿,一忽儿上一忽儿下。打心底里她自然希望清河姊姊能帮着自己玉成此事,可偏偏段小将军对清河姊姊的心意是如此明显。。。这感觉好生别扭,便好似小时候央着阿姊将心爱的狸猫让给自己,阿姊倒是给了,那狸猫却大是不服气,狠狠抓了自己一把,平白叫自己伤心了许久。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一个魁伟的身影走了进来。 “阿爷!怎么是您?”心神不属的可足浑晴吓了一跳,脱口叫道。 “怎么不是我?哎哟哟,我家乖晴儿这是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嘿嘿!不是我,难道还有哪家小子敢进你这闺房?那可不成,阿爷我非打断他双腿不可!”来人高大威猛,嘴里说得戏谑,脸上却尽是慈蔼的笑容,正是可足浑晴之父,豫章公可足浑翼。 可足浑晴又羞又气,娇嗔道:“阿爷好没正经,晴儿不理你了。” “哈哈哈哈!”可足浑翼放声大笑起来,晴儿撇过头去假作生气,不一刻又嘻嘻呵呵转过脸来。父女两个显然极为亲密,说话间毫无顾忌。 “阿爷此来,可是有急事?” “怎的?阿爷没事便来不得?” “阿爷又说笑了,晴儿自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阿爷总忙于公务,平日里这当口可见不着您!” “嘿嘿,公务固然要忙,可事关我家乖囡终身大事,那可要紧的太多!” 啪嗒一声,玉白羊跌在了地上,幸喜不曾跌碎,可足浑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阿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清河姊姊她真的。。。 可足浑翼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咧开嘴道:“今日太后把我叫去。。。” 可足浑晴的猜测没错,慕容燕赌了气,当真跑去太后那里重提了一回段随与晴儿之事。出乎意料之外,这次太后居然没有一口否决,反倒于今日早上召来可足浑翼,两个好好商议了一番。此事一是靠了慕容燕推动,二是因为段随连番表现叫人刮目相看,可足浑氏终于也有些心动。 太后可足浑氏最是护短,除了宠爱慕容冲姊弟,对娘家也极为上心。去年便是她做主,将可足浑晴的胞姊可足浑敏嫁与了皇帝慕容暐,如今贵为皇后。 可足浑氏的原意是将本家的嫡女统统嫁给慕容皇室,也好愈加巩固娘家及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可慕容燕三番两次说起此事,不由得她不上心。毕竟胡朝风气迥异汉家,父母之命虽说重要,可年轻男女看中了心仪对象,自己作主的比比皆是,并不兴棒打鸳鸯之举。而可足浑晴深得太后欢心,也是自小惯到大的,总得遂了她的心意才是。 豫章公可足浑翼贵为当朝国舅皆国丈,为人却相当低调,听了太后所述赶忙说道:“姊姊,我可足浑家已然荣倾朝野,正该取养晦之道。晴儿再嫁与皇室,依愚弟之见,反倒过了。” 可足浑氏点头:“吾弟言之有理,那么这段随。。。” 可足浑翼正色道:“段随此子,愚弟瞧着不错。年纪轻轻便屡立大功,称得上文武双全。此子忠于王事,又与凤皇交情匪浅,当可好好栽培一番。”他倒是不吝赞美之词,不消说,段随早已入了他的法眼。 “可他段家。。。”可足浑氏沉吟不语,两家有些私怨,倒是不可不提。 可足浑翼微微一笑,说道:“段部乃是我鲜卑大族,段大夫一家更是辽西公嫡裔。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可足浑家已然与皇家两代联姻,设若再与段家成了亲家,岂非左右逢源,国中地位更加稳固?” 可足浑氏眼睛一亮:“不错!正是此理。这么说来,吾弟是同意这门亲事了?” “嘿嘿,同不同意我说了可不算!”可足浑翼笑了起来。 “你说了都不算?那还能有谁说了算?” “自然是我那宝贝晴儿!我这便回去,问问她的意思。” 可足浑翼爱女心切,一口气跑回家中,正撞上可足浑晴在屋中发呆,当下把事情说了个明白,却见可足浑晴螓首深垂,一言不发。可足浑翼叫了她好几声,小晴儿只低了头不应。 “哎呀!看来是阿爷多心了,我家晴儿定然没看上姓段那小子,也罢,我这就回去答复太后,回了这事便是。”可足浑翼作势要走。 “阿爷!” 可足浑晴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了可足浑翼的衣角,抬头看时,却发现老爹根本就没有走开的意思,正满脸笑容看着自己,顿时一抹红晕自面颊直烧到了耳根。 “哈哈哈哈!”满屋子只剩下了可足浑翼爽朗的笑声。 。。。。。。 屯骑军大营里,已是三军焦点的骁骑军军主段随不小心又出了回头彩:一大早监军事大人慕容冲便在他帐外大喊:“段随!好事!大好事啊!”说罢一头钻进了段随的军帐,引得周遭一片羡慕忌妒恨。 睡得四仰八叉的段将军叫慕容冲一把推醒,差点没跳起来骂娘,好在迷糊中看得还算分明,眼前乃是中山王殿下,可不是什么亲兵随从,只好爬将起来,口齿不清地说道:“殿下。。。” “打住!往后可不用叫我殿下了。嗯,既是一家人,你叫我凤皇便是。” “嗯?”段随倏然清醒,这是怎生回事? “段郎,我慕容冲早就视你如兄弟,不料此番当真成了一家人。哈哈,往后我也唤你石头!”慕容冲自顾自说着,兴高采烈,他这是想起了当日慕容令给段随起的小名,听着好生亲热。 段随如坠五里雾中,搔搔头不知如何接口,敢情这小王爷发了高烧? 慕容冲白了段随一眼,道:“是了,石头你还不知道罢,嘿嘿,你好事近了!” “好事?什么好事?”一听说有好事,段随的精神又壮了几分。 “便是你的终身大事!母后不日就会颁下懿旨,替你指婚!” “什么?指婚?指什么婚?把谁指给我?” “都说了你我就快是一家人,这指给你的么。。。自然是我的姊姊咯,哈哈,美人一个啊!” 段随双眼圆睁,小心脏不争气地剧烈跳动起来,慕容冲的姊姊?美人?那不就是清河公主慕容燕!我擦,没做梦吧,段随猛地咬了一下舌头,痛的他闷哼一声,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这下发达了,美梦成真啊! “殿下,噢不,凤皇,呵呵,清河公主她。。。”这厮脸皮当真厚得可以,给根杆子就能顺着往上爬,立马进入了“姐夫”的角色。 “嗯!说起来你这桩好事真是多亏了我阿姊帮忙,若非她从中撮合,你与晴儿姊姊的亲事可万万成不了!” “你说什么?晴。。。晴儿姊姊?” 第六十五章 有病 消息,特别是八卦消息总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邺城:最近红得发紫的宣威将军、关内侯段随再得恩宠,太后要将可足浑家的千金嫡女可足浑晴指婚给他了! 全城上下一片哗然,这是何等的宠幸?那可是可足浑家的嫡女呵!不要说可足浑晴貌美如花,纵然是一只母猪,只要她姓可足浑,也会有大把年轻才俊争抢不已。 偏偏正主儿段随看着兴致不高,这两日躲在自己营里狠命操练士卒,从头到尾摆着一副死脸,让屁颠颠跑来贺喜的军官们无不悻悻而去。越骑军军主杨璩牙咬得恨恨的,啐道:“贱人就是矫情!” 段随那是见过可足浑晴的,端的是青春貌美,若说段随毫无感觉,那绝对是说瞎话。须知穿越之前的段随家中虽然有钱,说穿了也就是个暴发户出身,贵族气质段同学大约是没有多少的,**丝习气倒是一点不缺,绝对属于见了美女挪不动窝的那一类。倘若回到现代,有人说要将可足浑晴这等级别的大美女嫁给他,怕是段随睡着觉都能笑醒过来。 怪只怪清河公主慕容燕太过惊艳,生生把可足浑晴比了下去,段随早已情难自禁。这厮又有个一厢情愿的坏毛病,老觉得经过那次亲密接触,清河公主对自己已经芳心暗许,如今听得居然是慕容燕在背后撮合自己与可足浑晴,顿时大为失落: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这时代倒是可以多娶几房妾室,可我若是娶了可足浑晴为正妻,以清河公主的身份,哪里还能有戏? 好嘛!敢情这厮并非因为用情专一而抗拒晴儿,纯粹是得陇望蜀,担心自己再也无法追求慕容燕。 不过段随也不是全无心肝,慕容燕毕竟是他心头所爱,可不愿就此放弃。故此日前听完慕容冲所言,他便急急告假回了段府,想通过老头子段仪替自己挡驾——可足浑家与段家不是有私怨么?老头子多半不会同意,那便正好拿来说事。 进了家门,老段一见到他便揪住不放,神神秘秘地说道:“今日朝上,豫章公与我提起了一件大事,与你有关。正要使人去找你,可巧你倒回来了。” 段随没好气地道:“莫不是豫章公要将女儿嫁给我?” “嗯?你都知道了?那省得我啰嗦了。嘿嘿,我家随儿了不得啊,居然能劳动太后那婆娘替你指婚!” 听段仪称呼太后为“那婆娘”,段随一喜,这下看来有戏!胸脯一挺,正气凛然地说道:“大父!随儿可不是贪慕荣华富贵之辈,他可足浑家的女儿,我不稀罕!” “胡说八道!太后是太后,豫章公是豫章公!豫章公为官正直,多有正声,教出来的儿女自然不差。大父我见过当今皇后,是个贤淑模样,想必她妹子也差不到哪里去。这门亲事我已然应了,你且早做打算罢!” 不可否认老段这次有些“功利”,但也怪不得他。自打认了段随这孙子,老段的脾性变了不少,一门心思为之着想,时常出动为段随介绍故旧,如今段部里头,人人都知道辽西公一脉出了个有本事的后生。此次有机会能娶到可足浑家的嫡女,于段随的前程总是大有裨助,何必纠结往事?若是一味推脱,反倒愈加得罪了可足浑一族,连带着天子那里也说不过去。再说豫章公名声确实不错,与他联姻,并不至堕了段家的清名。 这下子段将军傻了眼——太后指婚,两家家长又都乐见其成,这事还能推得了?即便真的推了,也不要妄想日后还能娶到清河公主了。这可怎生是好? 段随闷闷不乐回了军营,心情好生低落,素来好脾气的他瞬间变得生人勿近。只可怜了一众骁骑军将士,连日来被他当成了出气筒,魔鬼训练一波接着一波,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 段随心中实在不舍清河公主,可惜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好办法,只好以军务紧要为由,躲在军营里头不出,每日神伤不已。 同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有可足浑晴,这小妮子素来好动,最近却俨然成了娴静淑女,只偶尔与前来窜门的慕容燕等姊妹说说闲话。 外面已然热闹非凡,右光禄大夫段仪与豫章公可足浑翼最近走动极为频繁,天子也破例单独召见了老段两次。虽说太后的懿旨还未颁下,一向门可罗雀的段府如今却已门庭若市。 段家真个要复起了!一时间段部故旧云集,嗅觉灵敏的投机客们也纷纷上门贺喜,把个老段忙得不亦乐乎。 既然是太后指婚,纳采向名那就不必了,直接纳吉纳征,之后请个佳期便可亲迎。如此算将下来,只待太后懿旨一下,旬日之内,段随便要跟着老段上豫章公家的门,此后至多一两个月,他便是个有妻室的人了,从此清河不波,此生无缘。 消息不断传来,据慕容冲说,三五日内太后就要颁旨。 到底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堪不破一个情字。陷入初恋魔障的段随越想越是气沮,失魂落魄之余便在演武场里玩命舞槊,胯下坐骑叫他打得直欲飞起来,人人都躲他远远的,免得触了霉头。 这厮当真有病!此等好事落到他的头上,这当口不晓得赶紧跑去老丈人家卖好,却在这里发疯! “嗖”,一箭如流星划出,正中靶心!只是无人叫好。 段随怔怔看着箭靶,倒是没想到自个儿箭法也精进了不少。他嘴角似乎露出一丝笑容,仔细看着却带了几分萧瑟。默然半晌,段随忽地一下抛去了手中铁弓,口中喃喃:“就在这三五日里了么?” 便在这时,耳边一个声音叫了起来:“军主!急报!大都督升帐点兵,传令各军主速至中军,不得有误!”却是传令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气喘吁吁,显然事态紧急。 “出了什么事情?” “秦军大举来犯,晋阳告急!” 第六十六章 出征 时间退回数日之前,长安城里,大秦天王苻坚求娶燕国清河公主未果,震怒之余当即下令大举攻燕。 按照计划,秦国本就打算在年内举全国之兵攻燕。在辅国将军王猛的主持下,眼下各项后勤、动员等准备工作皆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估算下来,当在六七月里出兵为宜。 苻坚这么一下令,可把王猛急得不轻,燕国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有通盘策划,后勤完善,战术正确,才能保证一击竞功,这时候仓促出兵岂非前功尽弃? 王猛火急火燎赶回长安,一头闯进宫中,毫不客气地来了句“天王糊涂”!苻坚是何等人物,不过是一时被相思病迷住了双眼,得王猛这位良臣益友当头棒喝,顿时清醒过来,也不着恼,讪讪笑道:“景略骂得好!嘿嘿,却是孤糊涂了。景略莫急,孤这便撤了军令。”这两个当真是君臣相得,但有如此君王,如此诤臣,秦国焉得不兴? 苻坚顿了一顿,嘻皮笑脸道:“只是前番在燕人那里吹了牛皮,说是早已陈兵待发,倘若不弄点动静出来,孤的颜面须不好看。再说孤心中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景略,你还得帮帮孤,想个法子才是。” 王猛看着苻坚,摇头轻笑不已,沉吟了半晌,说道:“也罢!天王可着镇南将军杨安,领本部人马进击晋阳,成了自然最好,便是拿不下晋阳也无妨,正可迷惑燕人。” 苻坚闻言眼睛一亮,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景略果然高明,真乃孤之子房也!” 原来秦国进攻燕国的方略正是突袭壶关,进而平定上党郡,然后便长驱直入攻打邺城。秦国兵少而精,无法将战线拉得太长太开,只有选择这条最短的路线,来个直捣腹心。 然则这样一来,也极易犯孤军深入之险,就怕燕国从南边的洛阳与北边的晋阳发兵来救,倘若被堵在壶关天险,那就陷入了三面夹击,结局多半是大事不妙。 故此前番秦国以践约为名,死活拿下了洛州,此役实为大局所需,可不光光是为了赌气。如今已然断了燕国南边的臂膀,便只剩下北边的晋阳燕军还能威胁侧翼。 镇南将军杨安所部驻扎在平阳要冲,正东对着壶关,东北便是晋阳。按照苻坚与王猛的计划,待到大举攻燕之时,由王猛率秦军主力突袭壶关,而牵制晋阳燕军的,正是杨安所部。 眼见苻天王犯了孩子脾气,吵着闹着非要出兵,王猛便顺水推舟,建议派出杨安所部北上攻打晋阳,无论成与不成,只需将晋阳燕军拖上三五个月,便算完成了战略任务,提早出兵并不会坏了大局。 秦国攻燕的战略布局筹划良久,环环相扣,不可谓不精妙。然则燕国也尽多识得大局的人才,根据秦人之前的做为,再结合两国各自优劣所在,不难推敲出秦人的想法。 比如前番丢却洛州之时,便有左丞申绍看破其中厉害,出班进谏,奏请加强并州防务。只可惜朝中当权的尽是些驼鸟派,要么贪生怕死财迷心窍,要么坐井观天拒谏饰非,拥着一位志大才疏的皇帝慕容暐,一转身就把申绍的奏表丢进了角落。 前秦建元六年(前燕建熙十一年)四月初,四万秦国步骑在镇南将军杨安的率领下,号称八万,自平阳出发,直取晋阳。 秦军在永安(今霍州)稍作整顿,尔后派出轻骑健卒,趁夜潜行,穿过重重山岭,谋划着一场奇袭。结果大出秦人意外,高壁岭、雀鼠谷。。。一路向北,恁多天险都作了摆设,秦军先头部队仿如闲庭信步,预料中的恶仗一场未曾出现,直接开到了介休城下。不消说,燕国上至朝廷,下至地方,个个昏聩无能,玩忽职守。 介休身处并州腹地,卡在晋中平原的南端,正是晋阳的门户,其位置最是要紧。可当秦军出其不意出现在城下之时,守将仅仅思索了片刻,便摇起了白旗,献城投降。杨安闻听消息大喜过望,须知介休到手,再往晋阳便是一马平川,毫无险隘可倚。 杨安当即催动秦军大部开入介休,他留下重兵防守,率领秦军继续北上,很快拿下祁县、阳邑两处重镇,沿路城池望风而降。杨安以祁县为屯粮之所,大军直逼晋阳城下。 其实晋阳城高墙厚,兵多粮足,守城并无虞,可上次丢失洛州的教训实在太过惨痛,以至于如今燕人眼里,秦军个个都是噬人妖魔。更皆介休失守,晋阳门户大开,燕国的并州刺史、东海王慕容庄竟尔方寸大乱起来,甚至没来得及整顿防务,第一件事便是派出快马向邺城告急。 秦人真的出兵了!燕国朝野震动。慕容暐震怒不已,当即召集群臣商议,同时下令搜捕秦使石越,却发现这厮早已溜之大吉。 燕国的兵力其实相当雄厚,远多于秦国,只因幅员辽阔,兵力极为分散,北地、辽东、齐鲁。。。这些都是边境重地,难以调兵。放眼看去,也就是羁绊在新乐城里的七万步军与三万屯骑军可用。 新乐城离得远了些,步军又转运不便,还须防着大河对岸的邓羌,于是增援晋阳的重任当仁不让落在了屯骑军身上。 四月初十,随着屯骑大都督慕容强一声令下,三万屯骑军踏上了征途。 骁骑军军主段随端坐在马上,精神抖擞,神采飞扬,一扫前几日的萎靡。秦人这么一出兵,无意间把这厮救出了“水火”。虽说婚约还在,可毕竟拖了下来,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神经大条的段将军一向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道理,最不济出征这段时日用不着头疼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按着太后的意思,段随自可留在邺城完婚,随意调个官职便可堵住悠悠众口。不料这厮毫不领情,反倒跑去军前一番慷慨陈词,说的那叫一个大义凛然,这下谁也不好开口了,只好由着他去。 段随倒是开开心心地出发了,邺城里头太后可足浑氏暴跳如雷,不是为着这厮拂了她的好意,而是因为心爱的凤皇听罢段随的长篇大论,热血沸腾不能自已,竟然跑去皇帝那里大谈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仿佛不让他出征便是丢了大燕的脸面一般。结果倒好,也不知慕容暐怎么当的哥哥,不但当场大赞乃弟必为国之柱石,更是大笔一挥,允他出征。 可足浑氏还想挽回,慕容冲铁了心,索性跑去她那里以死相抗。磨到最后可足浑氏欲哭无泪,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另将韩延调入屯骑军中,充作慕容冲的亲兵队长。 。。。。。。 春光明媚,和风拂煦,庭院深深的豫章公府里却笼着一层乌云。 可足浑晴静静坐在窗前,凝眉无语,几上的热茶早已凉透,始终不见她举杯啜饮过一口。 良久,可足浑晴转过身来,幽幽道:“别人避之不及,他却宁可跑去那修罗场也不愿留在邺城,想必是恼了我罢?狸猫恼我,他也恼我。。。” “什么阿猫阿狗的!妹妹几时变得这般多愁善感?真个挂念你那段郎君,不若去拜拜佛陀,总好过枯守在这屋里。”温暖而爽朗的声音响起,清河公主慕容燕目光炯炯,盯着可足浑晴双眼不放——好端端一双明眸此刻黯淡无光,仿佛隐入薄雾之中。 “姊姊何必笑话妹妹,晴儿便是担心段郎君。秦人如狼似虎。。。” “若是此番段随借机不肯出征,我倒要劝妹妹悔婚了。遮莫妹妹你情愿嫁给一个胆小鬼?男儿志在四方,你那段郎君到底是个好样的!” 不错!我的郎君是天底下最勇敢的男儿!我等着他立了大功回来,风风光光地娶我过门!薄雾散去,晴儿的双眼神采奕奕。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第六十七章 蹊跷 入夜时分,上庸王府一如既往地灯火通明起来,便是些偏厅边廊,整夜也见不得个把鬼影子,也无一例外点满了牛油大烛,照得仿如白昼。到底是太傅慕容评的府邸,老家伙生命不止敛财不息,端的是富甲天下。 正厅的歌舞正酣,此间主人却撇下了满堂宾客与红袖绿裳,悄无声息潜入了王府西北角一处幽室。四下里一片漆黑,直叫人怀疑这处所在莫不是出了上庸王府? 清冷的幽室昏暗逼仄,瞧不清室内的陈设,几盏忽明忽暗的油灯鬼魅般跳动,将慕容评的身影拉得好长。室内已然候着一人,慕容评背对着此人,冷冷道:“信送到了?” “小人幸不辱命!” “杨璩怎么说?” “杨军主言他深受主公大恩,但有差遣,无有不从,此次必然要叫屯骑军好看。只是。。。” “嗯?” “只是杨军主前番已然恶了慕容强,这次也少不了要做些个手脚,如此一来,屯骑军怕是待不下去了。只盼自晋阳回来,主公能安排一二。” “差事办得好,本王岂能亏待了他?侯恢,你再跑一趟,叫他放心大胆去做,万事皆有本王!”原来室内这人名唤侯恢,乃是慕容评养在府中的爪牙,偷鸡摸狗、杀人越货样样精通,被慕容评倚为心腹,专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喏!”侯恢躬身而去。 慕容评转过身子,阴鸷的脸孔陷入黑暗之中,只听他恨恨自语:“哼!屯骑军,好大的脸面!不过跑趟晋阳罢了,一张口就敢要三年的钱粮!这要是在晋阳城下再赢个几仗,还不得逼死老夫?” 。。。。。。 马蹄滚滚,旌旗招摇,有了荥阳惨败的前车之鉴,屯骑军一路上小心翼翼,广布侦骑,数日之后无惊无险开到了晋阳城下。寨子立在城南十里,与晋阳城互为犄角。 汾水滔滔,纵贯南北。秦军自介休、祁县、阳邑一线而来,本在河东,见慕容庄闭了四门不敢出击,索性渡过汾水,逼近处于河西的晋阳城下。秦军试探着攻了两次城,城中防守颇为严密,皆无功而返。 秦军瞧着并不着急,此后每日间不过叫叫阵,劝劝降而已,绝少真正冲城之举。待到屯骑军赶来,秦人居然干脆撤去了河西营寨,退回河东守寨不出,一时叫人啼笑皆非:到底是哪个进攻哪个? 慕容强本想邀慕容庄合兵一处,凭借兵力远超秦军,来个渡河决战,不料东海王可能是觉着目前这形势并无不好,死活不肯出城,只推说秦人远道而来,粮尽自然退去,何必求险?慕容庄说的也没错,燕军则背靠坚城,粮草无忧,正常来说,应该是秦军求着速战才对。慕容强悻悻而返。 单凭三万屯骑军,人数占不到优势的情况下,慕容强可没有信心战胜威名赫赫的秦军,只好按捺下性子。于是双方隔河对峙,十日过去,晋阳城下无风无浪。 秦人乐得轻松,粮草军资流水般自平阳而来,沿着汾水进入介休,再转运至祁县。杨安暗自偷笑,燕人真是蠢笨如猪,这么拖着挺好,正合我意。 可再怎么风平浪静,这里毕竟是双方重兵对峙的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四月底的一天,一场小规模冲突不经意间发生了。 这一日一队燕军斥候沿着汾水向南侦测,进入了汾水西岸的梗阳乡地界,四下里突然窜出数队秦军游骑来,双方大打出手。燕军人少不敌,且战且退,最后被围在了一处缓坡上,仗着地形死守。一个燕军斥候见机得早,抢先突围而去,快马加鞭跑回去求援。 这队斥候隶属屯骑军十军之一的骠骑军,军主名唤叱干金。可巧骠骑军与云骑军(同为屯骑军十军之一)今日正在左近巡弋,叱干金一听之下来了精神,领着本部人马急急赶来。秦军见是大队燕军杀到,一哄而散。 叱干金素有功名之心,见状便想多砍下几颗秦军头颅,也好回去夸功,当下紧追秦军游骑不放。三千燕军一路南下,深入乡里,没追上几个秦军,倒是弄得梗阳境内鸡飞狗跳,烟尘四起。叱干金还不忘派人上报大营,号称在梗阳发现秦军大部,奋勇将之击败,如今正在追杀溃敌。 屯骑军大营里,得了消息的大都督慕容强,副都督傅颜,监军事大人慕容冲,以及诸位军主,参谋幕僚,大伙儿聚拢在舆图之前议论纷纷,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梗阳并非战略要地,如何会有秦军大部出现? 便在这时,传令兵又冲了进来:“启禀各位大人!秦军数千援军猛扑梗阳,骠骑军敌不过,云骑军已然赶了过去增援,如今交战正酣!” 此事大有蹊跷!须知自打屯骑军到了晋阳,秦人一向避战,还不曾在汾水西岸见过大部秦军,现下不但进驻梗阳,更派出了大量援军,却是何故? “着车骑、飞骑两军急赴梗阳!击退秦军!”虽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慕容强还是立刻下令增兵,总不能让秦军得逞才是! 事情的发展越发出乎意料,不久斥候带来新的消息:汾水东岸的秦军再次派出援军,接近万人的步骑正朝着西南方向快速进发,前部已经在渡河,瞧来也是奔着梗阳去的。 “什么!竟有此事!究竟梗阳有何稀奇之处?秦人死活也要往之?”慕容强喃喃自语。 “大都督,事态紧急,容不得多虑了!既然秦人离了窝,莫若将计就计,正好在汾水西岸决战一场,先吃了这万余秦军才是!”傅颜道。 “不错!正该如此!”慕容强点头称是。 大伙儿急急商议一番,当下决定:屯骑大都督慕容强与监军事大人慕容冲亲赴晋阳,劝说东海王慕容庄出兵,正面牵制汾水东岸秦军大营的主力,若有机会更可渡过河去,一鼓荡之;傅颜率领四军人马,直趋梗阳,加上之前的骠骑、云骑、车骑、飞骑共八军两万四千骑,以优势兵力争取全歼跑去梗阳的万余秦军;段随的骁骑军与杨璩的越骑军则肩负起一个极为紧要的任务,只待这近万秦军渡过汾水,就封锁沿河各个渡口浅滩,如此一来,傅颜无须担忧身后,便可来个关门打狗,全力对付汾水西岸之敌! 第六十八章 郭庆 这边燕国屯骑军全军出动,那边厢秦军营里也是令旗四出,动作不断。 秦营中军帐内,镇南将军杨安正自大发雷霆:“只因这浑厮无状,如今我全盘布局大乱。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坏了此番大计,却叫我如何向天王交代?” 杨安嘴里的浑厮,正是他的宝贝弟弟,建节将军杨猛。这厮上次被燕国放回来之后,杨安怕他再出事端,奏请苻坚将之调去了平阳,留在自己身边,此次亦随军北征。杨猛颇是老实了一阵,可他本是仇池国王子,走马飞鹰惯了,最近两军相安无事,他闲得皮痒,便偷偷带人渡过汾水,跑到了梗阳乡里,只因此地靠着吕梁山脉,他这是春猎来了。 杨猛潜入河西,正撞上燕军斥候。身处敌境本应保持低调,设法避开才是,可这厮大不省心,居然仗着人多主动出击,想着能砍下几颗燕人头颅来,也好回去向乃兄夸耀一下自己的勇略,结果便把骠骑军给招惹了来。 杨猛掉头便跑,叱干金又紧追不舍,双方沿着汾水乱窜,动静可真是不小。所谓无巧不成书,汾水东岸正有数千秦军沿河巡弋,眼见是主帅之弟遇了险,当下奋勇冲过河来,与骠骑军打作了一团。怪只怪这时节汾水水量并不丰沛,多有浅滩可以强渡。 之后的事情越发不可收拾,先是燕国云骑军加入战团,不久车骑、飞骑两军又奉令而来。杨安得到消息后,担心杨猛逃不出来,到底是一母所生的嫡亲弟弟,仇池国灭之后可说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一时紧张之下,竟然派出了大部秦军前往梗阳驰援,想来以燕军之悖弱,定会望风退去。结果探子又来报告,燕国屯骑军全军出动,已在途中。 初时不过是杨猛这个纨绔子弟的一场游猎而已,只因各种机缘巧合,双方又摸不着对方的脉络,自顾自的下猛药,到了眼下俨然变成了双方几万大军的大会战,此间种种,想来真是啼笑皆非。 杨安闻听屯骑军全军出动杀向梗阳,顿时焦急起来,之前太过轻视燕人,倒是没想到燕军竟有此等气魄,这是要在梗阳与自己派过去的万余秦军决战啊!杨安一下子陷入两难:不再增兵吧,身处河西的万余秦军极有可能被人一锅端,损失可就大了;再行增兵吧,又怕主营兵力薄弱,倘若晋阳燕军大举来袭,又该如何是好? 杨安在那里坐立不安,不停怒骂杨猛。座下一将起身道:“将军息怒,事已至此,未尝不是机会。” 杨安道:“郭将军请说!”原来此人乃是游击将军郭庆,素来骁勇善战,且智谋不弱,他又是并州人,熟识风土人情,故而苻坚派了他一齐来。 “我军在河西已有一万多步骑,以我军战力,燕人的屯骑军短时间内赚不到便宜,多半会成僵持之态。他燕人想要决战,那便战!不若再遣援军,以雷霆之势奔袭梗阳,内外夹击之下,必可奏捷!” “再派援军?不知派多少人马为宜?派的多了,只怕主营撑不住啊!” “末将不才,但请八千精锐前往梗阳,必破燕军!”郭庆说话掷地有声。 杨安眼睛一亮,他率领四万步骑而来,在介休留了三千,祁县、阳邑各有一千,还剩下三万五千大军驻在河东大寨。如今梗阳那里有万余人,倘若郭庆领八千人而去,寨子里头就还剩一万五千大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郭庆继续:“将军您亲自坐镇大寨,一万五千大军只需沿河防卫,再多布些疑兵,我料那晋阳城里的慕容庄胆小如鼠,即便真敢出城而来,见了您的旗号,多半不敢渡河。不是末将说大话,给我一日时间足矣。此番决战,正好拔了屯骑军这颗毒牙,此后我军欲战欲息,尽可随意!” 杨安本是帅才,之前全是因为关心乃弟乱了心神,这会儿得郭庆拨开迷津,只略一沉吟便想了个清清楚楚,朗声道:“不错,慕容庄鼠辈耳,人马再多我又有何惧?郭将军,便请你依计行事,此番却是你的担子最沉,我在此静候佳音!” “得令!” 。。。。。。 段随带着三千骁骑军沿河巡视,不断分派任务,井井有条,几个月来到底长进不少。 “阿浑呢?这厮去了哪里?”段随想起一事,正欲分派费连阿浑去做,却发现一向紧跟自己屁股后的费连幢主全无踪影。 “费连幢主他,他。。。”胡老二就在边上,闻言支支吾吾,脑袋却不断向后撇去。 段随大奇,顺着胡老二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费连阿浑正与两人谈笑风生。 “浑账东西,他当这是郊游不成!”段随大怒,策马过去扬鞭就打。 “军主息怒!军主息怒啊!阿浑可不是擅离职守,您且瞧瞧这是谁!”费连阿浑捂着头一脸委屈。 段随转头望去,顿时呆在了当场,与费连阿浑说话的两人一个极为俊美,一个脸如刀削,可不正是慕容冲与韩延两个! “凤皇,你怎会在此?不是随了大都督去晋阳?” 慕容冲嘻嘻一笑,说道:“跑去晋阳那多无趣!石头,你来打仗,怎可少了我?”这小子心里全没把上阵厮杀当作一回事,一心想要跟着段随瞎混,于是谎称身体不适,慕容强又不愿耽搁时间,只好留他在营中,自行去了晋阳。慕容冲当下拉了韩延,偷偷跟了上来,和费连阿浑打个招呼,混进了骁骑军中。 “胡闹!若叫太后得知,多半要砍了我的脑袋!”段随大急,出征前太后特地遣人警告于他,万不可让慕容冲上阵,看来可足浑氏终于也意识到,段随这厮正是导致慕容冲变“黑”的那块“墨”了。 “又来了!老规矩,你不说,我不说,却怕个什么!” “你当这是什么所在!万一伤了你哪里,我也不用回去邺城了!” “哈哈哈,石头你如此关心于我,当真是好兄弟!那日你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嘿嘿!大敌当前,匹夫都要奋勇向前,何况我是大燕国的中山王!”慕容冲侃侃而谈,激情四射,敢情他跑了出来还是段随害的。 “噤声!怕大伙儿听不出是你么?”段随无奈,摇摇头道:“既如此,你两个紧随于我,万不可声张。若是叫人知晓你跑来我这里,我可就遭了。” “我省得!”慕容冲心满意足。边上韩延则满脸木然,正所谓习惯了就好。 这时有兵士上前禀报:“军主!前方越骑军兄弟们过来了。” 段随抬首看了一眼,喝道:“走,迎上去打个招呼。”不忘回头对慕容冲道:“你可不要露面!” 慕容冲翻了个白眼,悻悻退下。 “杨军主!”段随先开了口,朝着越骑军军主杨璩拱了拱手。 “段将军!”杨璩满脸堆笑。 “杨军主,傅都督那里已经打得热火朝天,我两个定当守住渡口,万不可放了一个秦人过去!”段随道。 “那是自然!段将军尽管放心!” “我两军精诚合作,定能取下此功!如此,有劳杨军主与越骑军兄弟了!” “段将军哪里话!出征前听君一席话,才知段将军胸怀广大,忠诚为国,杨某佩服,敢不相随?” 两人一番话说得慷慨荡气,段随心道:“人言杨军主性情狭隘,不好相处,多半只是些私怨罢了。如今看来,杨军主不失公心,我屯骑军个个都是好样的。”他在屯骑军久了,与大伙儿日夜相处,自然而然有了感情。 可惜杨璩心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姓段的,当我是傻子么?有慕容冲,慕容强他等关照你,立了功都是你的,哪里会有我的份?精诚合作?你做梦去罢!你是关内侯,是可足浑家的乘龙快婿,嘿嘿,好生厉害哟!哼!便是太傅他老人家不发话,我也决计不会让你好过! 第六十九章 河滩 秦军游击将军郭庆出得营来,可谓信心满满,当下挥军急赶,很快便到了汾水东岸。结果他一眼望去,不由得暗叫一声苦,原来对岸之上,打着“骁骑”旗号的燕军骑兵往来驰骋,早已有了防备。 郭庆没办法,只得率军继续南下,寻觅良机,对岸的燕军沿河跟着,不疾不徐。过得一刻,又有一彪燕军从上游赶来,打的乃是“越骑”旗号,两支燕军各据南北,虎视眈眈。郭将军大是头痛:不料燕人甚是知兵,只怕援军还会不断赶来,等不得了!况且他等都是骑兵,我这里却是步骑结合,再这么跑下去,先把自己累垮了。罢了,唯有死战而已! 他当即派出斥候,就近寻了一处易渡的所在,准备强渡。老天还算帮忙,此处甚是宽阔,视野里出现两片浅滩,中间隔着里许,正可同时强渡,如此一来,燕人将不得不分兵据守。 汾水西岸,段随摩拳擦掌,心道秦人果然派来援军,瞧着人数还真不少,好在自己不敢懈怠,一早便发现了敌军踪迹,更及时喊来了越骑军助阵。如今双方人数差距不大,自己却占着地利,秦军不渡河便罢,若是真个耐不住性子强渡,到时来个半渡而击,多半便能奏凯。 “秦军要渡河了!”有人大喊。 “此地有两处浅滩,瞧这架势秦军要分两处一起渡河!”骁骑军里头眼尖的不少,更皆光天化日之下,秦军并不遮掩其行踪,形势甚为分明。 段随扯住缰绳,大声喊道:“三军列阵!准备迎敌!去,请越骑军弟兄们据守上游那处浅滩,这边就交给我们骁骑军了!”看着指挥颇为得当。 其实此刻段将军心中不乏紧张,虽说穿越以来历经生死,可指挥大军正面迎战还真是第一次,手心涔涔出汗。忽听得边上慕容冲的声音响起:“石头!秦军冲锋了!” 段随心中一凛,握紧了手中长槊,大叫:“弓箭手准备!”突地转头,厉声道:“韩延,还不带凤皇避去阵后,真个不要命了么!”韩延一震,这厮好大的杀气,不及多想,扯住慕容冲的马头便走,这次不论慕容冲如何叫骂,他终究不曾放手。 段随朝着北边遥遥看了一眼,越骑军也已排开阵势,依稀可以看见杨璩立马阵前,倒是让他宽心了不少。 来吧!苻坚的走狗们,我与尔等誓不两立!段随的眼中燃起腾腾火焰。 因着段元妃与慕容燕的缘故,向来没有立场的段将军俨然成了腐朽没落的大燕国里数得出来的耿耿忠臣,宽厚明达的苻天王则毫无疑问,便是他眼里这世间最邪恶的存在。 。。。。。。 乌压压的箭雨落了下来,河中的秦军无遮无挡,加之齐膝的湍流迟滞了他们的脚步,中箭者甚众,惨叫着滑入水中,荡起片片血红的水花。箭雨不曾停歇,段随大吼声中,燕军弓手倾尽全力抛射着手中的死亡利器,关中汉子们的鲜血流遍了这片水域。 没有一个人后退,秦人剽悍的血性支撑着他们不断前进。身后岸边,主将郭庆面无表情持刀而立,身侧一溜都是督战队,高举着狰狞的鬼头铁刀。对于秦军而言,前进还有活路,后退只能一死。 终于一脚拔出了浑浊的河水,踩在坚实的泥土上,这感觉真是想象不到的好。可是好景不长,冲上西岸的秦军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推进了百步,却发现蹄声隆隆,燕军铁骑呼啸而来,黑黝黝的长矛直直对着自己,耀出森寒的亮光,阵中竖起飘扬的大旗,“骁骑”两字迎风招展。。。 轰! 高速奔驰中的骑兵,其强悍的冲击力令人不寒而栗,被撞开的秦军如同弓了腰的虾米,踡缩成一团斜飞出去;长矛铁槊穿刺而过,在人身上直接爆开恐怖的血洞;一时未死的伤者倒地大嚎,瞬间便被铁蹄踏过,再没了声息。 段随指挥得相当精彩,三千骁骑军叫他分作了六队,每队五百,轮流冲阵。骑队冲至河边三十步处便不再前行,倏然向着左右分开,快速绕回本阵,以作循环往复。郭庆变了脸色,对方主将当真是个硬点子,用兵极狠,这般下去,怕是多少人都不够填的。 上游那处浅滩的秦军动作稍稍慢了一筹,于是有幸目睹了下游这边的惨状。人人面色惨白,一声不吭闷头前进,只等着漫天箭雨铺面而来,还有那狂暴的烈马长槊。。。 半晌过去,想象中的箭雨始终不曾出现,偶尔打在脸上的,不过是被激起的浪花。已然渡过了大半条河的秦军终于壮起胆子抬头张望,映入眼帘的却只是满眼的烟尘。 撤了!燕人撤了! 一瞬间上游这片浅滩上爆发出震天的笑叫声,自忖今日九死一生的秦军疯了似的向前猛冲,仿佛眼前便是佛陀口里的极乐之地,慢了一步就会堕入无穷地狱。 天助我也!郭庆的脸上漾起阵阵血色,好似喝醉了酒一般,久经战阵者如他,此刻也满心绝处逢生之感,站直身来,突然觉得有些脱力。他用力挥了挥手,身侧的令旗高举起来,左右挥舞,上游那边的将领立刻大声叫唤起来,秦军好生训练有素,不过眨眼功夫,渡过汾水的秦军已然结成了防御圆阵,长矛对外,弓手在内,少量的骑兵游弋两侧,全神贯注防备着燕军,这是要巩固滩头阵地。 下游这边,秦军士气大振,变得愈加疯狂,呼号着向前猛冲。有人高举长矛, 迎着燕军的烈马不闪不避;有人直接扑向马腿,拼着被踩踏而死,也要拉倒敌骑;秦军当真悍勇绝伦,舍了命为上游的友军争取时间。上游的秦军也不负重望,在最短的时间里渡过了河,很快转化成进攻阵型,踏着整齐的步伐压向骁骑军。 上游喊叫声大起的同时,段随也发现了不对,空空荡荡的滩头与渐渐消失于眼中的越骑军背影让他目眦欲裂:杨璩他为何如此?他怎能如此?这天杀的王八蛋不久前还在信誓旦旦,如今却不声不响丢下友军而去,简直就是人面兽心! 空门大开,上游的秦军渡过河来,已然成了两面夹击之势,唾手可得的胜利渐行渐远,燕军变得士气低落,不住后退,骑兵失却了机动的优势,被迫与人数占优的秦军混战在一处,败局已露。 是退?还是战? 沉浸在失望与暴怒之中的段随随即想起了尚在梗阳血站的屯骑军八军弟兄,想起了傅颜。。。不!我绝不能做出杨璩一般的畜生行为,我绝不能把八军弟兄的后背让给敌人! 战!死战到底! 可惜段随的对手是郭庆,战阵经验远超过他,他想死战,人家都不给他机会。郭庆绝不愿多作耽搁,燕军眼瞅着就是想拼命的节奏,万一在此陷入泥潭,失却了夹击屯骑军主力之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令旗不断打出将令,秦军主力六千余人马迅速抽身而出,甩开长腿,大踏步向西而去。 秦军渡河伤亡不小,超过千人,如今又走了六千,剩下的不过七八百。这时候才看出秦军战力何等强横,随着各级军官不断吆喝指挥,秦军三人一组,七八百人变化出几百个小三才阵,硬生生把伤亡还不到五百的骁骑军堵在了河滩之上。 段随急火攻心,可是河滩上的骁骑军已然被分割成了无数小块,短时间内无法整队冲杀,发挥不出骑兵的威力。燕军人数是秦军的三倍,各自为战之下,反倒显得捉襟见肘。 段随怒吼一声,手中铁槊舞成了风火轮,当者披靡,费连阿浑指挥着十余骑紧随身后,奋力冲杀。这支小部队仿如一柄巨斧,在乱军中往来如飞,将挡在身前的一个个小三才阵砸得粉碎。 斜阳西去,时间冉冉流逝。 秦军到底吃了人数太少的亏,战到此刻,算算战殁者已然过了半数,剩下的渐渐被逼入几个死角,嘶声力竭,犹自死战不已。 燕军终于整合成形,几个冲杀方阵列队完毕,只待发动最后一击。 衣甲不整的慕容冲重又出现在段随眼前,举着一把长刀大呼小叫,脸有血污,也不知是秦人的还是他自己的;段随抬头看了下天空中已然无力的太阳,眼中明灭不定,横槊立马、陈兵河滩时候满眼的花火不知何时黯淡了下去。。。 第七十章 梗阳 汾水以西,梗阳乡里,燕秦两军几万人正自舍命厮杀。 秦军的强悍远远超出预料。屯骑八军以两倍兵力的优势骑兵不停冲阵,可从午时打到申时,纵然损失过半,秦军依旧没有垮掉,阵势仍然严整。 组建时日不长的屯骑军并不缺乏血性与勇气,他们拼了命,尽了力,奈何对手是一只浑身带刺的刺猬,扎得屯骑军伤痕累累。最早参战的骠骑与云骑两军已然被打残,八军总的伤亡甚至超过了秦军。 连续两个时辰的冲杀让八军疲惫不堪,无论是骑士还是马匹都已到了极限,以步兵为主的秦军依靠大阵原地固守,反而余力尚存。 傅颜大口喘着粗气,指挥着各军整队、列阵、冲锋。这一仗打得很艰苦,很惨烈,但是没有退路,就算磨也要把对手磨死。说到底,秦军虽然勇悍,可他们也是人,也会受伤,也会死,兵力的劣势最终会拖垮他们。 傅都督的右手高高举起,又狠狠挥下,八军勇士们再一次踏上了冲阵之路,秦军凝神屏气,轰然迎上,双方死死纠缠在了一起。。。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四野,一面青色的大旗霍然出现,斗大的“秦”字在风中飘扬,郭庆的六千精兵赶到了! “援军到了!”秦军山呼大秦,精神百倍;屯骑八军脸上露出了怯色,回头张望不知所措;傅颜脸色惨白,一下萎顿在了马上。 郭庆一马当先,六千秦军如下山猛虎,张开獠牙扑了过去。 之前占着优势,打着顺风仗,屯骑八军还能维持高昂的斗志,如今变局陡生,新兵们终于暴露出初上战场的稚嫩,只一瞬间便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兵找不到将,将喊不动兵,到最后人人只有一个想法:跑! 于是屯骑八军败了,败的很惨,败的很彻底。 加上之前的伤亡,屯骑军当场战死一万七八千人,四千多人做了俘虏,剩下的不知所踪,只有少数人逃回晋阳;屯骑副都督傅颜往来冲杀,毙敌数十,最后力尽殉国;八个军主战死六个,包括这场血战始作俑者之一的骠骑军军主叱干金,剩下两个被俘。 秦国游击将军郭庆昂首阔步,一脸肃穆地环顾四周,只听他大声喊道:“将士们,我知道,你们乏了,你们累了,可我郭庆还是要问一句,你们,还能战么?” “战!”关中汉子们声震九天。 “好!不愧是我大秦的勇士!天佑大秦!”郭庆傲然捶胸。 “大秦!大秦!”秦军猛烈地敲击自己的胸甲以作回应。 号角声中,郭庆率领着一万秦军整队向北,在那里,在晋阳城下,在汾水岸边,镇南将军杨安还等待着他回军支援。 残阳如血,映的天地之间一片血色,血色的天,血色的地,血色的梗阳。 。。。。。。 空旷的屯骑军大营里此刻有些喧哗,按着军主杨璩的说法,“主营空虚,奉上令回防”,三千越骑军在即将接战的最后一刻莫名收兵,返回了大营。虽说疑窦重重,可当兵的不正该听当官的话嘛,再说回来了多好,有吃有喝,总比在那河滩上流血拼命强。 独自躲进营帐的杨璩不住唉声叹气:也不晓得梗阳那边怎么样了,若是真个因为那支秦国援军的缘故,招致屯骑八军大败,这事儿可就麻烦大了。太傅他老人家的意思我懂,不让屯骑军出彩嘛,可若是屯骑军真个废了,也不知他会不会保我,保不保得住我。诶!要怪就怪那慕容强,非让姓段的与我一起行事,我却如何能够忍受? 姓段的不知道死了没有,若是没死,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哎呀!不好!他要是活着回来,我可如何是好?杨璩越想越是害怕,心烦意乱之下,索性叫部下取来酒水,借酒消愁。 也不知过了多久,营中突然吵闹声大起,一个心腹亲兵冲进营帐,朝着双眼迷离的杨璩大喊:“军主!大事不好!秦军自南边杀过来了,看着不下万人!” 南边?梗阳?秦军不下万人? 杨璩双目发直,喃喃自语:“败了,真的败了,屯骑军定然没了。。。” “军主,眼下紧急万分,速做定夺啊!”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那亲兵大是焦急,赶忙出言提醒。 “哈哈哈。。。”杨璩突然仰天长笑起来,弄的那亲兵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杨军主道:“传令!大开营门,弃械投降!” 说完这句话,杨璩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精神百倍:姓段的,你奈我何? 燕军开营投降,郭庆毫无讶色,甚至未作停留。也许在他心中,燕人这般表现才属正常罢。 秦人留下少许兵马,看守营寨与降卒。呼啸声中,秦军主力继续北上。 。。。。。。 晋阳城中,屯骑大都督慕容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差没给东海王慕容庄跪下了。 慕容庄大是不满屯骑军擅自出兵,摆了半天脸色,可也不愿落个“罔顾友军”的骂名,最后嘟嘟囔囔,点了三万人马出城,直趋汾水西岸。 汾水东岸,杨安将一万五千兵马尽数沿河排开,营中则遍插旌旗,仿佛仍有千军万马未曾出营。 双方排着整齐的队列,极为默契地隔河相望,谁也没有再向前一步的意思,可谓皆大欢喜:慕容庄纯粹是跑来打酱油的,慕容强与杨安则不约而同地认为成功震慑住了对方,为梗阳那边争取到了时间。 夕阳西下的时候,大约是慕容庄认为已经给足了慕容强面子,突然下令撤军回城。慕容强拦都拦不住,两个吵着闹着,官司从城外直打到了城内,可晋阳的城门终究关了个严严实实。 当郭庆与一万秦军踩着落日最后的余晖,累死累活跑到这里时,眼前没有预想中的血战或是陈兵对峙,远处的晋阳城四门紧闭,汾水两岸则空空荡荡。。。 事后每一次慕容庄想到此节,都不禁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所折服——若是晚走个一时三刻,怕不要落入秦军的两面夹击之中! 派去河东主营的快马带回了杨安的将令,夜色中,郭庆与一万秦军回转屯骑军大营,就地驻扎;死里逃生的杨猛则被责令连夜赶回河东,等待着他的乃是其兄长的雷霆怒火。 郭庆睡进了慕容强的营帐,身体无比疲乏,心情却格外愉快:今日起,无论是汾水东岸,还是汾水西岸,都是秦军的地盘;晋阳城外,再无燕国军队了! 郭将军恐怕是太累以至于糊涂了,此时汾水东岸,正有一支超过两千人的燕国骑兵队伍向南行进着,借着月色,依稀可以看出他们的旗号——“骁骑”! 第七十一章 祁县 日头西斜,骁骑军终于全歼了河滩上的秦军死士。心急如焚的段随朝着梗阳方向打马如飞,把两千多骁骑军将士远远抛在了后面。 大伙儿终于赶到了梗阳战场。落日余晖下,段随仿佛回到了刚穿越来时的那一幕: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一次,他还是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学生,身处地狱却无动于衷;这一次,他早已惯常了生死,却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这些都是朝夕相处的弟兄,曾经活生生地在他眼前笑过,哭过,吵过,闹过。。。如今却只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段随不由得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慕容冲在他身后轻敲其背,默然无语。 秦军早已离开,能走动的俘虏也都已经押走,战场上留下的,除了死人便是些伤重将死的燕军。自他们的口中,大伙儿知悉了发生的一切,也找到了傅颜的尸首。 段随抱起这位谦谦长者浴血的身躯,咬牙切齿:“老师!我段随对天发誓,必将亲手砍下杨璩那狗贼的脑袋,以祭您在天之灵!”大伙儿一齐拜倒。 派出去的几路探子终于浮出夜色,带来了糟糕的消息:晋阳无恙,可是北返晋阳的道路已经被堵死,秦军住进了现成的屯骑军大营,开营投降的正是狗贼杨璩。如今秦人分驻汾河两岸,自东、南两个方向围住了晋阳。 骁骑军仿如被遗弃的孤儿,北边有秦军主力挡路;西边是茫茫吕梁无法逾进;南边已然成了秦国领土;东边太过遥远,倘若想从那边绕个大圈子回晋阳,只怕要饿死在半路上——毕竟事关两千多人马的吃食,寻常村落、农家根本无力供应,这又是战时,有粮的坞堡豪强可没那么好说话,发生争执引来秦军那就完了。 真个无路可走了么?大伙儿搔头抓脑,彷然无计,一起望向段随。 “南下!去祁县!”段随目光坚定。 “祁县?那可是秦军屯粮之所,守军怕是不会少!” “那又如何?难道还多得过北边?左右都是死,何不做个饱死鬼?” 慕容冲笑了起来:“石头,真个要死,也要与你死在一处!” 段随满头黑线,讪讪道:“凤皇,我可没想着带大伙儿去送死!你可还记得当初擒虎之时,你说过咱们屯骑军上马能冲杀,下马能攀城?” 慕容冲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叫道:“我自然记得!我还记得你说过,率领骑兵突袭敌军后方,攀入城池,一把火烧了敌军屯粮!莫非。。。莫非正是此意?” “不错!且搏他一搏,我们趁夜偷袭,真个能烧了秦军的屯粮,秦军必然大乱,若是晋阳军马时机把握得好,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 “干了!”慕容冲恶狠狠道。 郭庆进入梦乡的同时,段随的骁骑军向东渡过汾水,踏上了南往祁县之路。 。。。。。。 祁县的守军还真是不多,虽为秦军屯粮重地,却只有一千兵马防守,非是杨安无能,实在是不需要那么多人,处处派驻重兵的话,反倒削弱了主营兵力。晋阳以南早就尽为秦国所得,秦人游骑又封锁着汾水东岸,燕军如何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打到祁县来? 答案是,段随能。 不得不说,段随还是有些主角光环的。今日一天之内,奇变陡生,乾坤大乱,两军打到天昏地暗,一团浆糊,分散各处的游骑们也被拉去参了战,倒是给段随让出好大空档。而秦军头号功臣郭庆郭将军,只因今日打了太多硬仗,累到头皮发昏,生生把河滩边那支凶狠的燕军忘在了脑后。 两千多骁骑军将士在段随的带领下,怀着满腔热血,一心要烧了祁县的秦军屯粮,为死去的屯骑军弟兄们出一口恶气。纵然满身疲惫,他们依然赶在天亮之前到达了祁县城下。 此刻祁县城中,守军呼呼大睡,便是那站岗放哨的,也多是睡眼惺忪,目光迷离。原因很简单,半个多月来,莫说成队燕军来袭,真真是连一根燕兵毛都未曾看见过,哪个还有警惕之心?何况今日晚间军报传来,郭将军在梗阳大败燕军,眼下燕人已然龟缩晋阳一隅了。 段随亲挑五十名身手矫捷的将士,取出索钩,寻一僻静之处攀上了城头,蹑手蹑脚往城门而去。两个哨兵巡更而来,却被段随与费连阿浑一人一个,拖进黑暗之处,一刀抹断了脖子。 城门缓缓打开,段随出现在门后,大手挥动,早已整装待发的两千余骁骑军将士呼啸着杀入祁县,四处杀人放火。到了天明的时候,祁县城中活着的秦军已然寥寥。 。。。。。。 骁骑军将士们此刻聚在一处,望着眼前香气四溢的食物发愁,肚子便只这般大,到底是啃这只羊腿呢?还是吃那片吱吱冒油的肥膘肉?其实倒也无所谓,只可惜段将军发了话,不得饮酒。 府库门前,段随望着里面堆积如山的粮草军资发了一阵呆,很快又一个计划在他脑中成形。 “凤皇!你说我们再行南下,去夺介休如何?”段随道。 “介休?听俘虏们说道,秦军在介休城有三千人之多,可不像这祁县,不过一千守军!”慕容冲有些疑虑。 “嘿嘿,我们南来之时,可也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取下了祁县。不试试如何知道不行?” “也是。然则取下介休之后呢?再去哪里?” “不走了!”段随的眼光遥遥看向南方,似乎打定了主意。 “石头,咱们拿下祁县,大不了放把火,拍拍屁股离去便是,秦人失了粮草,急于退兵之下,多半不会费时费力来追我等。介休可不一样,真个占住了介休,那便是断了秦军的后路,秦人非找咱们拼命不可。”瞧不出慕容冲年纪轻轻,也颇有些战略眼光。 “我正要在介休城里等着他们!” 骁骑军将士们消消停停地进食,喂马,休息。。。段随一早就派人堵住了四门,并不曾跑了一个秦军,不虞走漏了消息。大伙儿乐得不慌不忙,尽量恢复气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再次饱餐一顿后,两千多骁骑军将士踏上了南往介休之路。而早在几个时辰之前,由段随亲自带队,十几个燕军换上了秦军衣甲,挑出二三十匹好马,一人双马,来了个先行一步。 身后,冲天的火光将祁县城照得通红一片,连几十里外的阳邑都能看见。 第七十二章 介休 段随与十余名部下一人双马,一路狂奔,快到介休城下时,换过了马匹,然后继续前行,直达城下。 不同于祁县的是,介休城的守军相当尽职尽责,夜色来临,城头之上灯火通明,巡逻队伍来来回回,一刻不停。段随暗暗庆幸自己未曾得意忘形,来个如法炮制,而是制定了新的计策。 早有城上守军发现,大声喝问来者何人。段随高声应答,言道自己乃是祁县守军,不曾想城中的鲜卑豪强富户作乱,大伙儿出其不意之下,死伤惨重,如今被迫困守衙署府库一线。自己等十几个兄弟正好驻防南门,算是见机得早,抢得马匹逃了出来,连夜赶来介休求救。 城上守军不敢怠慢,喊来了长官。那守将看着城下狼狈不堪的十几个骑士,将信将疑,沉吟不语。 到底祁县乃是屯粮重地,干系实在太过重大,若是城下这些人所言非虚,定然是要去救的;何况昨日的军报写得明白,燕军已然大败,尽数退回了晋阳,如此说来,倒是不虞燕军偷袭介休;说来也巧,昨日才从平阳运来一批军马,本就要解往前线,如今正可用上。。。 想到此处,守将终于下令:“点齐两千人马随我出城,速速赶往祁县!”忽然又转头,对着城头的一名将校说道:“尔等且瞪大了双眼,仔细守好这介休城,我不曾回来,哪个也不许开门!”倒是个相当谨慎的人物。 只怕救援不及丢了祁县,那将官催促得甚急,众人拼命打马,一口气跑出去好几十里,人马都累得够呛,速度不自觉缓了下来。 那将官正想出声,让大家停下来休整一下,却听段随喊道:“哎呀不好!那不是祁县的方向?”大伙儿不禁抬头望去,果然东北方向隐隐有火光闪现。 影帝段随瞬间作痛哭流涕状:“将军!事情急了,还请将军下令,速速救援祁县啊!” 那将官面露难色,这当口的确是人困马乏,总得休息一阵才好,正犹豫间,忽听得段随怪叫一声,猛地一鞭抽在自己的马屁股上,那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跑了出去。 “弟兄们,咱们走!回去和那帮白虏拼了,大不了就是一个死!”段随边跑边喊,与他同来的十余骑发一声喊,一齐策马奔出。 秦人最重血性,见段随他们这般举动,均想:好汉子!他等都跑了个来回,尚且不说辛苦,我等怎能吝惜力气,见死不救?一时议论纷纷,反倒开始埋怨起那将官的不是。 那将官给气的不轻,心道:一帮浑厮!且让你们追去,倒要看看你们何时累的不行了,开口向我求饶。于是下令全军提速,急趋祁县。 隆隆马蹄声中,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秦军不论人马都已到了极限,兀自咬牙坚持,这又是摸黑行军,当真是难为了这两千秦军。 扑通一声,一个秦军累的实在禁受不住,松开缰绳跌下马来;又有一匹军马脱了力,失却前蹄跪倒了下来,直接把马上骑士掀飞了出去。那将官勒缰减速,高声呼喝下令就地休整,众人忙不迭地跳下马来,大口喘气,大口喝水,有的偎着马匹半坐着休息,有的干脆直接躺倒。 那将官冷笑不已:一帮蠢才!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不过话说回来,祁县来的那帮小子可真是体力惊人。。。哎呀不对!这一来一回的,便是人没事,马儿也决计受不了,这里头有诈! 那将官一个激灵,赶忙转头去寻段随他们,却见夜色之中,那十余骑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起身!赶紧起身!上马!上马备战!”那将官大急,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可惜应者寥寥,气的他连抽带踢,依然见效不大。 一点火光亮了起来,接着是两点,三点。。。秦军惊恐地望着满天飞来的火光,却发现自己手脚麻软,避之不及。火光撞入人群,哧哧声不断,那是利刃入体的声音,瞧清楚了,原来那点点火光都是浸了油脂,点着了的火箭。 几轮火箭射过,许多秦军被直接射倒在地,没被射中的则抱头鼠窜,人与马互相冲撞,乱作了一团。几千支火箭插在地上,照的场中一片雪亮,什么都瞧的清清楚楚。外围的黑暗中,八千多只马蹄轰然响起,借着火光,埋伏许久的骁骑军发动了他们的绝杀。。。 一个时辰之后,全歼了敌军的骁骑军将士摇身一变,变成了凯旋而回的介休秦军。他们不作一刻停留,立即出发赶往介休,一来是怕有什么漏网之鱼,走漏了消息,二来大伙儿之前已然休息了好几个时辰,这会儿精神气好得很。 其实骁骑军将士的士气一向很高,自打跟了用兵如神的段军主,大伙儿擒白虎、败秦骑、取祁县、巧设伏。。。平日里粮饷不曾被克扣过,赏钱更是得了不少,这等好头儿却到哪里找去? 用兵如神的段军主此刻正在发愁,那秦军将官曾经交待过介休守军,若非他本人回去,绝不可擅开城门,只是眼前么。。。这秦将实在是死的不能再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费连阿浑二话不说,将那秦将受创破损的甲盔仔细整饬了一遍,又拭干净了其脸庞,朝着段随咧嘴一笑:“头儿您瞧如何?” “这是作甚?”段随傻傻在一旁看着,心道:丫洗得再干净也说不出话来啊。 “只待靠近介休,便把这厮竖将起来,坐在马上,想那城上守军也瞧不分明!也不用他说话,直接喝令城上开门便是!”费连阿浑言之凿凿。 这样也行?也太粗线条了罢!段随脑门上顿时起了好几条黑线。不过既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那便凑合着先用罢,瞧那秦将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倒是省了大伙儿一番手脚,不用费心去撑开他的双眼。 骁骑军不抢时间,太早赶回去反倒解释不通,于是缓缓踱行,尽量节省体力。行到离介休城十里左右,大伙儿跳下马来,取出干粮清水,吃喝拉撒,作最后的休整。费连阿浑将那秦将尸首摆弄停当,还别说,这厮坐在马上双眼圆睁,一脸不怒自威的样子,远远看着真个瞧不出破绽来。 。。。。。。 介休城下,来自现代的商二代,深谙虚张声势之道的影帝级人物,段随段将军再次粉墨登场。他先是大声喝令守军开门,只说是阳邑秦军抢先一步到援,祁县叛乱已然平定,故而回军介休。一去一回,又是连夜奔波,大伙儿累到不行,亟需休息。周遭的骁骑军将士们相当配合,闻言立时鼓噪起来。 不待城上守军回话,段随打了鸡血似的,霍地将声音拉高了八度,满口粗话,喋喋不休,仿佛城上守军晚一刻开门便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城上守军直听得目瞪口呆,莫名不知所措,便在这时,城下闪出了那秦将的身影,端坐马上,怒目圆睁。。。 一连串的心理攻势收到了极好的效果,城头秦军内心本已松动,只在苦苦坚持,在看到秦将的一霎那,所有的心理防线顿时被一扫而空。守军放下心来,施施然开了城门。 段随打头,骁骑军将士大喇喇进了城。守门的秦军小校看着眼前不断晃过的身影,心中疑惑大起:这许多人马过去,怎的个个如此眼生?一个认识的都不曾见着。 待秦将经过时,那秦军小校上前致意,却发现上官的脸色好生僵硬,大不自然,于是大着胆子伸手去抓秦将的缰绳。。。结果啪嗒一声,秦将一个倒栽葱扎在了地上,依然动都未动,显然早已死了。 秦军小校大惊失色,但也仅此而已,因为下一刻,两杆长槊狠狠刺出,将他钉在了地上。骁骑军将士齐发一声喊,或拔刀出鞘,或催马挥槊,在介休城里展开了一场新的屠杀。 依着段随的意思,大伙儿先安安静静地入城,待控制了四门再行翻脸。须知这会儿是白天,可不像在祁县那晚,守军都在呼呼大睡,纵然先烧杀起来,也还来得及去封锁四门。 结果只因那守门的秦军小校多长了一个心眼,骁骑军不得不提前发动了攻击,虽说获胜无虞,介休城也很快到了手,终究还是有不少秦军开门逃窜而去。不消说,晋阳城下的秦军主力很快就会得到消息,至少会比晋阳城里的燕军知道的早。 知道便知道,我早已说过,正要在介休城里等着他们! 因着段军主少有的强势坚持,再加上一顿慷慨任气的大酒,一番令人动容的说辞,两千多骁骑军将士已然定下心来死守介休,可以想见,数日之内,这小小的介休城便要直面几万秦国大军的雷霆之怒! 第七十三章 谋事 介休城头,董伢子嘿然开声,与身后的同伴一起发力,将肩上一根粗大的檑木卸了下来,堆在一边。数日来骁骑军将士们将府库里的守具搬了个精光,尽数堆放在城头,瞧着蔚为壮观。秦军本就极为重视介休城防,物资准备的相当充足,这下却尽数便宜了骁骑军。 董伢子直起身,瞥了眼城下,一排排的据马阵沿着护城河竖起,尖锐的枪头恶狠狠地对着外面,看来段军主真是铁了心要和秦军死磕了。 “头儿,胡队主巡视过来了!”身边一个小卒低声道。 头儿?谁是头儿?董伢子豁然反应过来,这小卒是在喊自己呢,奶奶的,还真是有些不习惯!数日前骁骑军攻入了介休城,军中做了一些整合,董伢子给提拔为伍长。不过军中最最底层的一个官职,却叫他着实得意了好久,如今正编在胡老二队中。 有心在手下人面前显摆自己与队主关系不菲,董伢子一个箭步迎了上去,张开笑脸凑到胡老二跟前:“二哥!您来啦!” 胡老二一眼看到是董伢子,笑了起来:“这不是伢子嘛,嘿嘿,出息了啊,都当上官了啊!” 胡老二这是在揶揄董伢子,两人根本就是老熟识,都是老骑营出来的,实际上这次董伢子升伍长,正是得了胡老二的推荐。 董伢子大是不好意思,嚅喏着说不出话来,胡老二哈哈大笑:“伢子,哥哥与你说笑呢!能做伍长,那是你有本事。话说回来,当了官了,活儿可得办的更好,待秦人打来,也让他等瞧瞧,我燕赵男儿不是好惹的!” “那是当然!二哥你且瞧着,大不了不要这条命,总不会丢了哥哥的脸!”董伢子胸脯拍得震天响。 “哥哥可没要你去送死!段将军神机妙算,嘿嘿,有他老人家在,管保秦人捞不到好去!” “正是正是!”董伢子满嘴应和,心里却在想:这么听着,二哥话里有话啊,难不成段将军没打算在介休城里与秦人拼个你死我活?那为何又费了老大劲搬弄这些家伙什,带了干粮跑路就是,秦人可追不上咱们骁骑军。想不通,真想不通啊。。。 骁骑军一把火烧掉了秦军粮草不算,如今还占着介休城,硬生生阻断了秦军退回霍州、平阳的归途,几万秦军别无他法,只有拼了命夺回介休才有生路。董伢子级别虽低,可也是老军伍一个,且多次与秦军打过交道,自然知道秦军的厉害。数万秦军主力一到,又怀着决死之心,那将是何等凶猛之势?即便晋阳城里的燕军尾随出击,那也要看骁骑军能不能先顶住秦军的攻势不是?无论如何,骁骑军都将正面对抗秦军狂暴的攻击,那还不得拼命? 董伢子实在是想不明白,也懒得再想,反正段将军说怎么干,咱们便怎么干! 。。。。。。 今儿个天气好的出奇,艳阳当空,白云朵朵。 介休城北门,段随,慕容冲,费连阿浑,韩延,胡老二以及军中各级军官齐聚门楼之上,正自商议着对策。几名斥候送来了紧急军情,秦军日夜兼程,快速向南而来,不出意外,今日晌午便能赶到介休城下! “来的好快!”费连阿浑伸了伸舌头。 “秦军来的如此之快,用的可是那长蛇阵?”段随问那几个斥候。 “正是!” 段随摇了摇头,对着慕容冲道:“还是叫我等猜中了,慕容庄那厮胆小如鼠,坐失此等良机!” 长蛇阵最适合行军,速度快而战斗力弱,秦军敢放心大胆地使用此阵,固然是因为粮草不济,不得不快速南撤,那也说明背后没人追赶。不消说,晋阳城主将慕容庄再次来了招以不变应万变,却把死守介休城的骁骑军逼进了绝路,他们将独自面对数万疯狂的秦军。 慕容冲恨恨道:“都是些酒囊饭袋!可惜了,要不然尽歼秦军于介休城下,何等快意!” 段随嘿嘿一笑,说道:“凤皇,事已至此,不说也罢。”转头又问斥候:“秦军阵中可曾见有我军俘虏?”这是他事先加意嘱咐,要求斥候们特别注意的一节。 “有的,俱都去了甲盔,缚住了双手,数十人系在一处,只得随着秦军向前,却是难以走脱。人数甚多,怕不有好几千人。”这斥候活儿干得不错,探查的甚为仔细。 “秦人好大的胃口!都如此这般了,还不忘带上这许多俘虏!”慕容冲冷笑。 前前后后,秦军俘虏了七千多名屯骑军将士(包括三千越骑军),若是不想浪费粮食,自可把这些俘虏直接扔还给燕国,然则几个月之后苻坚便要大举攻燕,那不成了平白给燕国送兵?此外杨安也不能杀俘,苻天王要的是天下,可万万不能坏了他的名声! 秦军向来少而精,这次杨安率领四万步骑自平阳而来,虽说在梗阳大败了屯骑军,自己的损失可也不小,加上祁县与介休被歼的守军,已然折了超过一万人,叫他着实心疼不已。而这些屯骑军战俘都是上过战阵的,只需关上一阵,再打散了编入秦军,差不多便可将之前的损失给补回来。 存了这些个心思,虽说被迫退兵,手头粮草更是极为紧张,杨安还是咬牙决定,带同俘虏一起回去。 段随正色道:“眼下的情状,想必大伙儿都很清楚了。晋阳未曾出兵,而秦军则已离的不远。。。既然如此,诸位且各回本部,一切,依计行事!” “诺!”众人轰然散去。 段随叹了口气,对着慕容冲道:“凤皇,你真个不走?秦军转瞬即至。。。” 慕容冲虎起了俊脸,冷声道:“石头,你若是再赶我离开介休,那便是看不起我!我慕容冲这一辈子,还没有被人看不起过!” “当我没说。”段随一伸手,搭住了慕容冲的肩头,两人眼中浮现温暖的笑意。 良久,慕容冲开了口:“石头,你说,这次能成么?” 段随抬头仰望晴空,悠悠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第七十四章 买卖 喧天的鼓号声回荡在汾水河畔,从介休城的北面城墙向外看去,一队接着一队,一波接着一波,秦军源源而来,仿佛无穷无尽。矛如林,刀如山,阵容齐整,军威雄壮,哪里有一丝饿兵的模样? 城上的慕容冲不禁变了脸色,去看段随时,这厮倒是镇定,一脸跳脱之色,还来了句:“切!死撑!” 杨安遥遥指着介休城头正自飘扬的“骁骑”大旗,沉声道:“无贺(郭庆表字),你且瞧瞧,可是他们?” 郭庆咬牙切齿:“正是这帮贼子!只怪郭庆无能,竟至惹出这般祸事来!” 祁县与介休失守的消息传到秦军大营,杨安急得差点没吐出血来,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天兵天将?后来听说干了这“好事”的乃是一支不过两千出头的骑兵队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杨安当即喊来郭庆一问究竟,郭无贺一开始也摸不着半点头绪,当听到这支骑兵的旗号为“骁骑”时,郭庆如遭雷击,顿时想起了河滩边那支凶狠的燕军骑兵,自己竟然犯下这等粗劣的失误? 杨安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事不宜迟,当下召集众将布置退兵事宜,当天夜里便走了个一干二净,可笑晋阳守军对此毫无反应。 郭庆恨死了自己,也恨死了骁骑军,本来大局已定,自己的功劳也是铁板钉钉,现在倒好,形势急转直下,秦军失了军粮狼狈撤军,更过分的是,这骁骑军竟敢以区区两千人马横亘身前,堵在介休城中耀武扬威,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安道:“无贺不必自责,你既有心,便着你夺下介休便是!” “郭庆敢不效死?” “倒是不可大意,这骁骑军虽不过两千之数,却屡战屡胜,甚而夺下了祁县、介休,必然是强军一支。你瞧城上城下,防守相当严密,此军既敢阻我前路,便已有了玉碎之心,决计不好对付。。。”杨安说着说着,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声音便低了下去。 他心里有数,秦军仓促间撤退至此,根本不可能携带重型的攻城器具,如今手头不过是些索钩以及草草赶制的云梯而已,说白了就是纯粹靠人命堆。反观介休城头,檑木多的都高过了城垛,可以想见,这一战下来,又得有多少关中子弟再也回不得秦川故里。可是营中确实已无甚存粮,再难也要强行攻城! “郭庆唯有一死而已!”郭庆面红耳赤而去。他如何不晓得形势严峻,说起来全是自己大意所致,一时间只想快快投入攻城之役,哪怕战死城头,也算是以死明志了。 “吱。。。呀。。。” 悠远厚重的木轴转动之声清晰地传入了数万秦军的耳朵,连郭庆也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难道是燕军开城门了? 没错,视野里介休城的北门正自缓缓开启,甚而门外的吊桥也被放了下来。。。难不成燕军乱了么?可城上守军看着并无慌乱,依旧屹立如山。 秦军正错愕间,一骑自门中飞驰而出,擎着一杆大旗,旗上所书,正是“骁骑”两个大字!一时间秦军几万双眼睛无一例外盯在了这一人一马身上。 那骑士冲过吊桥,又跑了一段方始停了下来。马上那人呼了口气,高声喊道:“小子段随,忝为燕国骁骑军军主,未知可否请大秦镇南将军杨使君上前一叙?” 全场一片哗然,这人瞧着年纪不大,竟然就是这城中骁骑军的一军之主?城外几万秦军环伺,他竟敢单骑出城? 惊叹声不绝于耳,连郭庆都觉得这厮好生有胆色,赶忙跑到杨安身边,开口道:“不过是个轻狂后生,将军毋需理会。。。” 杨安一抬手止住了郭庆,嘿然道:“这厮倒也有趣!难道我大秦的镇南将军还比不得他燕国一个小小的军主?”双手一抬缰绳,策马而出,哒哒哒迎了上去,身后的将校、亲兵大惊,纷纷跟上,却被杨安厉声喝退。 “请问可是杨使君当面?”段随大声道。 “正是某家!”杨安不愧为当世名将,气度俨然,不慌不忙。 “呼”的一下,段随猛然将那面骁骑军大旗插在了地上,朝着驰来的杨安拱手致意:“久仰杨使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小子佩服!” “你叫段随?” “然也!” “洛州那个段随?” “小子确曾去过洛州,侥幸生还。” “原来是你!难怪视万军如无物。”杨安放声长笑,朝着郭庆叫道:“无贺!祁县与介休丢的不冤,这小子不简单,连老邓都曾栽在他手里!嘿嘿,还别说,我这心里好过多了。” 不待郭庆回话,杨安又转头问段随:“你这小子真个是胆大包天,就不怕我大军乘势杀入城中?” 段随嘴角向上微扬,轻笑道:“不敢相瞒,瓮城内门早已封闭。” 杨安皱了皱眉头:“封了瓮城内门?那你自个不是无路可逃?”见段随笑着不说话,杨安啧啧道:“啧啧,倒是我着相了,你既敢孤身前来,又怎会怕死。说罢,你找我何事?” “却是要与杨使君谈一桩买卖!” “买卖?某家可不是什么买卖人!” “使君自然不是,可小子却是。”段随嬉皮笑脸,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你若是想拖延时间,某家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杨安面色冷峻。 “小子不敢!既然如此,我便长话短说。杨使君,你如今要的,乃是顺利通过介休,回转平阳,是也不是?” 见杨安未曾答话,段随继续:“我直说了罢,杨使君若是肯将你阵中燕军俘虏尽数释放,我便立刻下令,放秦军通过!” “哈哈哈哈”,杨安听的不怒反笑,这厮莫非得了失心疯?说出这般大话来。当下厉声道:“这买卖不谈也罢,你这便回城,且看我大秦勇士如何破城!” 段随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杨使君,小子只问最后一个问题,不知贵军之中,到底擒了多少俘虏?” “总有七千之数!”杨安忍住怒气,懒得编什么瞎话。 “介休城中,我骁骑军将士共计两千一百三十七人,滚木礌石早已积满城头,强弓硬矢无算。。。”段随自顾自念起数字来。 “小子!你到底何意?”杨安心中一动,大约猜着段随的意思。 “杨使君,咱们都不是弄虚之人,这么说罢,大秦勇士自然勇猛绝伦,可惜眼下没什么趁手的攻城器具,而我骁骑军,如今怀必死之心,占守城之利,若是真拼个玉石俱焚。。。嘿嘿,杨使君,我自信能够以一换三!大秦勇士想要介休,可以,先留下六千条性命来!”段随的语气陡然变得森寒。 “放肆!”郭庆不知何时纵马跑了过来,闻言大怒,呛的一声拔出自己的佩刀来,作势要砍。 刀风凛冽,段随不躲不闪,面不改色朝着杨安大声道:“拿七千悖弱的俘虏去换六千大秦勇士的性命,杨使君!这买卖当真做不得么?” 第七十五章 成事 “住手!” 一声暴喝,杨安喝住了郭庆。他是方面大员,可不单单是个领兵作战的武将,所思所虑自然更为全面,段随用最直观的数字深深刺激到了他,此刻他脸上阴晴不定,坐在马上沉吟不语。 郭庆恨恨道:“将军!这厮根本就是大言不惭,理他作甚?” 段随嘿然失笑:“大言不惭?嘿嘿,倘若小子命好,侥幸多守上几天,又或者晋阳那边来个兵贵神速,只怕六千还是少的!” 郭庆大怒,又想去拔刀,却再次被杨安一句“够了”喝退。 几万人众目睽睽之下,大秦镇南将军杨安这时却忽然来了出闭目养神,郭庆在旁大为焦急,好几次欲言又止;反而段随静静坐在马上,一身的云淡风轻,虽万千强敌环伺,我只一人耳! 杨安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买卖人,此刻心中,却是算盘打得啪啪作响:粮草已尽,若是被拖在这介休城下,一鼓而下倒也罢了,否则不出两日,军心必然溃散;更别提晋阳燕军真个追来,那就是个全军覆没之局;强攻的话,瞧这架势,丢下六千秦军性命实属正常,而所得几何?不过是两千多具燕人尸首,毫无意义。 天王大业为重,来日方长,这一时的意气,不争也罢! 打定主意的杨大将军顿时觉得一身轻松,霍然睁开了双目,盯着段随道:“然则我怎知这不是你设下的计谋,待我军过到一半,突施偷袭?” 秦军若想越过介休进入汾水河谷,要么穿城而过,要么就是通过城墙与汾水之间狭窄而冗长的区域。入城显然不可能,唯有走那条狭长的通道。倘若燕军有心偷袭,只需待秦军通过时,在城头上将檑木弓矢一齐打下来便是,管保叫对方损失惨重。 段随不说话,在那里长笑不已,郭庆冷哼道:“怎么?答不上来?心里有鬼?” “杨使君,若是您真个下令放了我这七千弟兄,我段随立马率城中两千人出城!您与麾下大军尽可穿介休城而过,如何?”段随一字一句说道。 咝!场中诸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厮到底什么路数?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啊。郭庆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刚说段随不够坦荡,结果人家直接把内裤都扒掉了给你看。 杨安盯着段随双眼不放,目光如鹰隼般犀利,想要挖出些什么,却发现段将军目光清澈,不避不让。 良久,杨安突然大笑了起来:“你就不怕我趁机夺了介休城?” “杨使君磊落之人,当不至于此。”段随不忘一记马屁上去,其实他心里清楚的很,秦军无粮,巴不得早早赶回去,蹲在介休城里喝西北风么? “果真如此,某家便同你做了这笔买卖又如何?”杨安哈哈大笑,仿佛两个老友相逢,言谈甚欢。 “小子恭敬不如从命!”段随端端正正打了一个稽首,抬起头来已是春风满面。这一刻段同学仪态潇洒,气度不凡,倒是没有侮了他“从石”的字号,差可比拟刘越石胡笳退敌的绝世风采了。 城上城下突然就欢声雷动起来,杨安瞥了一眼,原来身后将士,一样的欣喜若狂。 。。。。。。 两千多骁骑军尽数开出了城外,离着城门老远列开了阵势,静静地目送秦军离开。 不顾郭庆的劝阻,杨安一马当先入了介休城,足见其坦荡。数万秦军自北门入,南门出,浩浩而去,无一人俳佪主街之外,不愧为脊梁如铁的关中汉子。身后,段随默默拱手,遥送一程。 七千屯骑军俘虏浑浑噩噩,仿如看了一场扑朔迷离的大戏,直到最后一名秦军消失于介休城门,这才意识到自己真个得救了,顿时又哭又笑,闹成了一团。 “肃静!”段随策马而上,一脸肃容。 段随眼下是何等威势?场中渐次安静下来,人人看着面前这位少年英豪,不知他为何板起了脸孔。 “狗贼杨璩!你给我滚出来!” 声若洪钟,震得大伙儿耳朵嗡嗡作响。人群中骚动起来,半晌过去,一个抖抖索索的身影被推了出来,两腿打颤,脸色惨白,可不正是叫段随恨之入骨的杨璩? 杨璩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不过苟且了数日,竟尔落入了段随之手。这厮方才就慌了手脚,一把跪倒在秦军跟前,大喊自己并非小小俘虏,而是主动投诚的高级军官,不料对方毫不理会,反而啐了他一脸,扬长而去。 “好教众位兄弟知道,我屯骑军两万兄弟血洒梗阳,全是拜这位杨璩杨军主所赐!”段随眼中直欲喷出火来。 人丛中嗡嗡之声四起,一传十,十传百,杨璩所为很快人尽皆知,人群轰然炸了开来,哭骂之声不绝于耳,无数人争抢上来,就要撕打杨璩。早有费连阿浑领了一队骁骑军健卒拦在跟前,一一劝了回去,否则这厮怕是已被撕成了碎片。越骑军将士们面红耳赤,个个垂了头不语。 “弟兄们,对不住了,我段随曾在傅颜傅都督灵前发誓,定要亲手宰了这狗贼,为他老人家还有死去的屯骑军兄弟报仇,可让不得给你们!”段随咬牙切齿。 “杀了他!杀了他!”人群中暴发出阵阵喊杀声,杨璩两股战战,脸如死灰,突然抬起头嘶声大吼:“姓段的,你这是公报私仇!我乃朝廷命官,你何以杀我?此处便属我军职最高,谁也杀不得我!” 此话一出,早恼了后边一人,闻言大踏步上前而来。段随在旁嘿嘿冷笑。 “啪”!一记清脆的巴掌括在了杨璩脸上,慕容冲怒气难遏,厉声道:“睁开你的狗眼瞧瞧,我杀得了你否?” “殿。。。殿下?”杨璩看清来人,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脑袋耷拉了下去。 段随手起刀落,一刀斩下了杨璩的脑袋,垂泪道:“老师!死去的屯骑军兄弟们!段随为你们报仇了!” 。。。。。。 天边流云似火,慕容冲与段随两个并排仰躺在一片青青的矮坡上,各自叼了一根狗尾巴草,遥望着天际发呆。 “石头,之前你同我说来了介休便不走了,我还以为你一心求仁,结果你说不但不想死,还要退秦军,擒杨璩,我只当你失心疯了,嘿嘿,那也无妨,陪你发疯就是!不曾想你竟然说到做到。如今看来,你前番所说之话,大是不对啊!” “嗯?” “你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瞧啊,谋事在你,成事也在你!” 第七十六章 忠烈 晋阳城中,刺史府的大厅里,燕国并州刺史、东海王慕容庄心情格外的好,在他的英明指挥之下,晋阳燕军如潮涌出,开入了阳邑,祁县,介休。。。敌军退去,失地尽复,自己却几无损伤,还有比这个更好的结果吗? 屯骑军大都督慕容强脸上也终于现出了久违的笑容。前几日他颜容憔悴,身形佝偻,眼中了无生趣:自己呕心沥血、倾力打造的屯骑军全军覆没,晋阳被围,甚而中山王慕容冲也失陷无踪,当真怀疑自己还要不要活下去。 如今秦军撤了围,尽数退回了秦国,中山王慕容冲安然无恙,更出乎意料的是,屯骑军居然生还了一万余人,虽说三去其二,已然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结果了。再说秦军这次也没落到太大便宜,损伤超过万人,而秦军战力之强横众所周知,可以说,只需一支好笔头,这战报不但不会难看,反而尽可夸耀。 慕容强咧开了大嘴,笑呵呵地看着厅中的段随,心道:幸赖此子大才!我大燕后继有人啊! 大厅中心,一战成名的段随叫前来道贺的晋阳军政大员们围了一圈又一圈,满眼皆是笑容可掬,或钦佩,或羡慕,或谄媚。。。无论如何,眼前这位段将军那是必须结交的,不说他年少功高,单凭他是可足浑家乘龙快婿这个身份,那就不得了。 不过此刻段随本人却是一脸郁郁。这晋阳城里人人面带喜色,热闹的仿如过节,却无一人为客死梗阳的傅颜与两万屯骑军将士落下过一滴泪水,段随当真怀疑,再过得些时日,除了家中老小,这世上还会有人记得他们。 话说回来,这时候段随的面色再是不豫,最多有心胸狭窄之人暗骂一句“武夫骄横”,可不会有人当面出声指责,一来段随这次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风头一时无两;二来百战之后的段将军气度沉稳,身上自有一股肃杀之气,叫人不敢轻侮;三来秦军已退,骁骑军作为来援的客军,想必不日就会回邺,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自讨没趣?不如趁此机会遍邀厅中显贵,觥筹交错间轻织自己的关系网,这才是正理。 其实段将军还是挺好相处的,除了脸上没有笑容,好歹是酒到杯干,从不推辞,喝到酣处甚至哇哇要酒。如是这酒筵连着开了三天,段将军次次都喝到酩酊大醉,由手下抬了回去。 一封精雕细琢的军报自晋阳送至邺城,燕国朝野再次震动,这次却是震惊于晋阳前线取得的傲人战绩:梗阳一战,屯骑军以身为饵,浴血苦战,以阵亡两万人的惨烈代价死死拖住了秦军。待秦军力衰,晋阳秦军大举合围,内外夹击之下,阵斩五万秦军,由是秦军溃回平阳。。。反正秦军号称八万,这么算来,合该杀敌五万才对。 这战果太过辉煌,以至于皇帝慕容暐亲自抢过奏折,一口气连读了三遍,这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朝堂之上,大燕国的显贵们摇头晃脑,说不尽的豪言壮语,这大国上朝的感觉一回来,收都收不住。说到后来,恨不得倒要晋阳方面发兵反攻,一鼓下平阳,甚而饮马长安了。 还是太后可足浑氏眼尖,一眼瞅到奏折上屯骑军阵亡两万的字样,顿觉胆战心惊:这不是凤皇那支骑兵么?三万折了两万?那还了得?当即板下了脸孔:“屯骑军血染沙场,三去其二,始有此次大捷。如今惨胜之余,精疲力竭,徘徊客乡,你等不思将之召回行赏,却还指着他一万残师泣血远征。我煌煌大燕,竟是这般对待有功之臣的么?” 太后如此语气,于是短短三日之后,朝廷的文书便已到了晋阳,急令屯骑军开拔,速回邺城。 前燕建熙十一年五月初,屯骑军踏上了返邺之路。 。。。。。。 魂归故里兮,悲风切切。 铜雀台下,一万屯骑军高高矮矮地站着,看着乌压压的一片。仔细看去,十个里头倒有八个作伤员打扮,或缠了脑袋,或吊着胳膊,或拄着拐杖,独眼龙也自不少;个个甲盔上血迹斑斑,处处是破孔划痕;队伍不算齐整,可人人挺直了胸膛,奋力昂着头颅,虎目里流动英雄泪。 这是段随出的主意,逝者已矣,总要为他等家小多争些抚恤,活着的也要多弄些赏赐,于是现代人的眼球经济叫他搬了出来,全军上下打扮得凄惨绝伦。 慕容冲觉着大伙儿这造型好生悲壮,死活在自己胸前绑上了一幅白巾,其上清晰可见风干的血迹;段随岂能落后,先是缠了脑袋,想了想又吊起左臂,方才一不小心借来了费连阿浑的拐杖,再也没还了他;慕容强自然不会反对,心道也不知段随这小子怎么就长了颗七窍玲珑心,总是花样百出。 悲戚!壮烈!走时三万手足把臂同去,回时萧萧条条,携伤带残。这一前无古人之壮举,只一瞬间便彻底打开了邺城父老的心房。先是围观的邺城百姓哭了个稀里哗啦,继而高台上的仕女贵妇们抽泣不已,士大夫们咬牙坚守着大家风度,却听得台下军阵低低吟唱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声音并不高亢悠扬,反而低沉、单调、晦涩,可不知为何,听来说不出的慷慨悲壮,大约这便是百死男儿的旋律罢!纵然这本是一首秦风,感觉略略别扭,可世间美好之物总是共通的,又何分燕赵?秦晋?齐楚?吴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再也忍受不住,放声大哭;孟高放肆地大叫起来,黑脸涨得通红;段仪与可足浑翼对视一眼,心中不无骄傲;性子清淡的慕容德动容不已,眼瞅着皇帝慕容暐腾地站起了身,高声喊道:“屯骑军!何其忠烈!” 太后可足浑氏分明看到了心爱的凤皇那伤痕累累的模样,却破天荒地没有当场发飙。柔和的目光盯着慕容冲看了许久,她口中喃喃:“阿弥陀佛,孩子们回来便好。” 清河公主慕容燕轻轻揽上了可足浑晴的纤腰,这段日子,小妮子清减了许多。慕容燕在她耳边吐气如兰:“妹妹,听说你家段郎君此次出征,每战必冲锋在前,又妙计迭出,军中推他首功呢!” 可足浑晴摇了摇头,心中念念:我早知道我家段郎君最是勇敢,可若是要我说,只求他安生在家歇着。我愿意守着他,当闲人也好,做穷汉也罢,再不要这劳什子的军功! 可足浑晴闭了眼睛不答话,慕容燕便也没了声响。 良久,慕容燕幽幽道:“金戈铁马,沙场男儿。此番回来,小凤皇瞧着又高大了不少,便是段小将军,似乎也耐看了许多呢。”她声音极轻,若有若无,却叫可足浑晴霍然睁开了双目,心中没来由的一紧! 第七十七章 鬼魅 最近这段时日,段随便如泡在了酒缸里,每每喝到人事不知,叫人抬回段府。 自打回来邺城,这酒筵应酬比着晋阳城更为频繁,人人心知肚明,段将军的前程便如那东升的朝日,眼瞅着就是光芒万丈。有消息灵通的言之凿凿,说道宫里头传出话来,太后指婚与皇帝赏功的旨意已然拟好,下到段府只是这三两日里的事情。 段随本人依然有些郁郁,一者是感怀逝去的屯骑军弟兄与傅颜,二者婚事临近,他不免哀叹自己与清河公主此生无缘,于是借酒消愁,不醉无归。 好在这厮也是个花花肠子,以可足浑晴本人而言,那娇俏的模样段随可没半点不满意,总好过莫名指给自己个丑恶婆娘不是?前日一场筵席之中他跟着老段“巧遇”未来老丈人可足浑翼,段随表现的中规中矩,并未演出譬如琼瑶剧里头的矫情段落,颇有些认命的意思。 夜色深沉,段随的屋子却门窗大开,这是他醉酒之后嫌天气闷热,开了门窗寻那凉快。一阵微风袭来,屋子里头烛光摇曳,疏影婆娑,黑暗处仿佛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魑魅魍魉隐了进来,清减了室内的温度。 凉风袭过,段随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迷糊间只觉得眼前一花,竟然真的有一道黑影奔着自己直撞过来,他赶忙伸手去挡。虽说醉酒未醒,可他如今的身手何等矫捷?一瞬间就封住了自己身前之地。 出乎意料的是,那黑影倏然不见,段随的双手架了个空,顿时酒醒了大半,眼睛瞪得老大,眼前却空无一物。遮莫真个见鬼了? 正困惑间,右肩被轻轻拍了一记,段随顿时吓白了脸,正想破口大喊,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只听背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石头!噤声!是我!” 这声音段随已经许久未曾听到,可依旧觉得熟悉无比,一股亲切的暖流自心间升腾而起。那人见段随不再乱动,一跃跳到了他正前方,昏黄的烛光下只见段随抚掌大笑:“那罗延,真的是你?可想死我了!” 这摸黑进了段随屋子的神秘人,赫然竟是远走了秦国的慕容令! “那罗延你如何回了邺城?姑夫姑母他们呢?” “便只我一人潜了回来,他们都还在长安!” “啊?发生了何事?” “此事一言难尽!你这里可有吃的喝的?这肚子可着实吃不消了!” “稍待!我去去厨房就来!”段随披了件外衣出去,不多时拎回来一食盒胡饼烧肉,顺带着还有一壶好酒。慕容令也不客气,抢过去大吃大喝起来,显然饿得狠了。 段随瞧他吃得香甜,俨然不输街角的乞丐,不禁大是好笑:“那罗延,好好的不在长安做你的鹰扬将军,偏要跑回来扮这副惨状。” 慕容令白了段随一眼,不无埋怨道:“你还说!还不是怨你日日呼朋唤友,好生威风!我一介逃犯,如何敢上前打扰?若非今儿个这肚子实在交待不过去,我才懒得这时候来扰你好梦!” “此话怎讲?” 慕容令边吃边讲,原来他潜回邺城已然好些时日,以他叛贼的身份,可不敢四处晃悠,本想在段府附近静候段随,结果却打听到段随出征晋阳去了。又俳佪了两日,身上盘缠将尽,他这等傲气之人可做不出偷鸡摸狗的勾当,想起当日慕容麟似乎有悔过之心,一咬牙偷偷跑回了吴王府去找慕容麟。 慕容麟自然是大吃一惊,总算让慕容令宽心的是,慕容麟并未当场翻脸,反而招待乃兄好吃好喝。慕容令放下心防,两个好言好语聊了一番。 待听到慕容令打算投奔段随,慕容麟话语间显得极为赞同,言道吴王府里如今长安君在堂,定然是无法收留慕容令的,晋阳那边屯骑军打了胜仗,段随不日就要回来邺城,还是去找段随为好。当下取出不少钱货交给慕容令,让他找间客栈,安心等待就好。 慕容令心道:如此看来,贺麟真个已经悔过,阿爷若是知道,必然开心。既然贺麟有难处,我总不好让他为难,也罢,回去再等便是。于是收下钱货,又打听了一番邺城最近的动向与段随的近况,告辞而去。 慕容麟倒是没有骗慕容令,段随很快从晋阳回转。只是这厮自从回来邺城,每日里应酬不断,身周总是围满了人,接近不得。慕容令又是个大手大脚惯了的主,大吃大喝,转眼间手中钱货用尽,竟然给客栈赶了出来。又捱了两日,慕容令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夜色,翻墙进去寻着了段随的房间,却发现这厮睡得如死猪一般,不得已做了回“鬼魅”,吓醒了段随。 段随哈哈大笑:“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对了。哈哈,那罗延,你早该做回飞贼,也不至落魄成这模样!话说回来,慕容麟这小子还算有些良心,要不然这天底下文韬武略排第一号的慕容道全生生饿死在街边,岂不笑话死人?” “我呸!”慕容令啐道:“不过贺麟看起来当真已然悔悟,要不然若是他想害我,这许多日子过去,早该有人跑来拿我!” “但愿如此!只是我听人说起,贺麟他时常在人后说我的不是,似乎对我大是愤恨。。。”段随随口道。 “此话当真?”慕容令惊道。 “自然是真的。” “此事有些蹊跷!贺麟他与我说,你两个处得不错。。。”慕容令缓缓道。 段随苦笑道:“我与他根本未曾说过话,何来相处得宜?” 闻听此言,慕容令顿时如同被抽去了气的气球,颓然坐倒,抬眼看段随时,段随也正苦着脸看他。两人性子虽然豪爽不羁,却都是聪明人,此刻不约而同想到一件可怕之事:慕容麟不是不想抓慕容令,而是想趁此机会,把段随也圈将进来,一并抓了。 慕容令瑟瑟发抖,他倒不怕自己失手就擒,只是想到此事若然真个是这般模样,却着实害了段随,一时愣在了当场,作不得声。 “喝酒!”段随率先打破了房中的静谧,取过一只酒盏,给自己添了满满一盏,一饮而尽。 “石头。。。我。。。只怕贺麟他。。。”慕容令吞吞吐吐。 “那罗延!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若是贺麟他并无歹意,你我岂不是枉作小人?”段随笑道。 “我自然希望是你我想岔了!只是。。。万一果然如此,必然将你害了,我却于心何安?要不然我这便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然贺麟真个有害人之意,想必你跳进段府之时,这天罗地网便已撒下,这时出去怕是也晚了。那罗延,说起来这偌大邺城,你不躲在我这里,又能跑去哪里?我早说过,你我兄弟,那是两肋插刀的交情!”段随双目迥迥,见到慕容令他是真个高兴,管他什么阴谋阳谋。 慕容令虎目隐隐有泪光闪现,说道:“石头!没说的,便是这句话,你我兄弟,两肋插刀!”劈手夺过酒壶,咕嘟咕嘟一气喝了个干净。 慕容令喝完,一把扔去酒壶,那边厢段随也丢掉了手中酒盏,两兄弟把臂抱在一处,呵呵笑个不停。 第七十八章 金刀 “那罗延!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跑来邺城?如今我睡意全消,我两个正可秉烛夜谈,聊个痛快!”这是段随在说话。 慕容令摇了摇头,一副颇为无奈的样子,只见他自身后拔出一件物事,瞧着长长扁扁,外面罩了一层黑布。慕容令掀开黑布,里面却是一把装饰得极为精美的长刀。 “噌”的一声,慕容令拔刀出鞘,借着烛光,段随只觉得眼前金光乱颤,晃得他几欲闭眼,原来这是把样式古朴,做工精致的金刀。 “石头,可认得此刀?” “这。。。莫不是姑父随身佩戴的那把金刀?”段随答道。 “正是阿爷从不离身的家传宝刀!”慕容令抚着金刀,娓娓道来。 且说慕容垂父子到了长安之后大受苻坚优待,渐渐安定下来。不少故旧听说之后,纷纷逃离燕国,跑到长安来投奔慕容垂,这里面就有高弼以及吴王府家将金熙等人。慕容垂大喜,一一将之安顿。 时间久了,慕容垂府中人数日渐增多,不免招人闲话。到底在燕国吃过遭人嫉恨的苦头,虽说苻坚看来毫不在意,慕容垂听到风声后仍然大为焦急。正头疼间,下人来报,说是尚书左仆射、辅国将军王猛到访。之前一直传王猛对自己父子不感冒,甚而颇有敌意,他竟然会主动来访?慕容垂大为惊讶。 无论如何,王猛可是稀客加贵客,慕容垂赶忙将之请进府中,叫了儿子们出来作陪。结果一顿酒下来,两个越谈越是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借着酒劲,慕容垂向王猛大倒苦水,不料王猛哈哈大笑,言道:“道明何须烦恼!不过是些庸碌之辈嫉妒你的才能罢了。然则你父子新附,未立寸功而得授高位,确实难以叫人心服。不如这样罢,我正要前往洛阳整军,可使道全与我同行,到时立下功劳,也好叫他等闭嘴无言。” 王猛说到做到,第二日便向苻坚奏请以鹰扬将军慕容令为其参军,苻坚乐得见到王猛与慕容垂两个交好,欣然应允。 于是慕容令便随着王猛到了洛阳。初时并无异常,王猛对他也多有照拂,于是慕容令每日里兢兢业业,东忙西忙,不敢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未曾想一日晚上,慕容令帐中窜进一个人来,定睛看去,竟然是府中家将金熙。这金熙一向是慕容垂心腹手下,之前也是因为受慕容垂之累,在邺城屡次遭人欺侮,不忿之下杀了人,逃来投奔慕容垂。故而到了长安,慕容垂待之甚厚,依旧倚为心腹。却不知他为何跑来洛阳,还趁夜钻入了慕容令的营帐。 不待慕容令说话,金熙自身后取出一物,打开遮布正是慕容垂的金刀。这家传金刀慕容垂向来不离身边,如何到了金熙手上?慕容令大是诧异,只听金熙说道:“世子!这刀你是认得的,是大王唤我前来传话,此事甚为紧急,怕你不信,故而赐刀于我,以为信物!” 慕容令听的云里雾里,说道:“却是何事,你且讲来!” 金熙道:“这是大王的原话,金熙虽然愚笨,倒也死命背了下来,世子你且听好——我父子来投秦国,本为避祸。如今我观王猛心胸狭窄,几度欲陷害我父子;苻天王看似礼遇有加,其心亦难测也;如此下去,我等恐遭不测。古人云,狐死首丘,倘若一样是死,我等不若东归邺城。我闻近日慕容暐已有悔意,既然如此,何不回去碰碰运气?我儿见此信时,我等已然动身。事起仓促,不及书信,故而令金熙持金刀传话于你,望我儿不要耽搁,误了你的性命!” 慕容令听完大惊失色,前番还见父亲与王猛相谈甚欢,对苻坚也感恩戴德,不过几日时间,竟然变成了这番模样,怎会如此? 慕容令又惊又疑,实在不愿相信金熙所言。可金熙是跟了多年的家人,向来忠诚,如今言之凿凿,又有金刀为证,不由得他不相信。 金熙将金刀交给慕容令,说自己买通了营中之人,可也不能耽搁太久,否则便让人生疑了,当下告辞而去。慕容令心乱如麻,眼睁睁看着金熙潜入夜色消失不见。 这一晚慕容令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左思右想之下,第二天慕容令还是偷偷开溜了,运气不错,居然让他找到了一条没有守卫的渡船。慕容令逼着船夫渡过黄河,一口气跑回了邺城。 慕容令混进邺城,想方设法四处打听,结果发现慕容垂压根没有东归,这下子他晓得上了金熙的当了,后悔不迭。 慕容令想不明白金熙为何要欺骗自己,也不敢贸然再回秦国,想起慕容垂段元妃与段随一向有书信往来,当下决定去找段随,探听清楚情况再说。话说回来,石头也是好久不见,思念得紧,如今正可一见。 慕容令将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段随听得目瞪口呆,这也太离奇了点。 “石头,我实在想不通,金熙这厮竟然会欺骗于我。依你说,这究竟是怎生回事?”慕容令忿忿道。 段随与金熙不熟,也拎不清秦国朝堂的是是非非,可他到底是旁观者清,思忖了片刻,说道:“那罗延,要我说,你这是中了那王猛的诡计啦!你想,他一向不喜你们一家,怎么会主动跑来接近姑父?又举荐你当参军,那是存心将你与姑父分开。你在长安本来好好的,跑到他帐下便出了事,哪有这般凑巧?小小一个金熙,如何能进得了你的军帐?你又如何能这般轻易逃脱出来?如此种种,多半是王猛做的手脚。” “不错!苻天王待我等不薄,父亲也从来未曾对苻天王有什么怨意,这次定然是王猛这厮捣鬼!嘿嘿,说什么庸碌之辈嫉妒我父的才能,原来是在说他自己!”慕容令气愤不已。 “苻坚也不是什么好人。。。”段随嘟囔了一句,在他心里,苻坚就是天字第一号坏蛋;王猛嘛,最多排第二号好了。 “哎呀不好!王猛这厮太过阴险,恐怕他不光是要对付我,更是要陷害父亲!”慕容令突然叫了起来。他孤身一人潜入邺城,无人交流,脑子一时难以开窍,如今得段随点破,顿时想了个清清楚楚——他慕容令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王猛何必花这么大力气构陷,多半是为了对付自己身后的慕容垂! 段随这时也想到了此节,脱口而出:“不错!王猛这时候多半已经奏报了你‘叛逃’的事情,这下子姑父那里难堪了。” “如此,我还是速速赶回长安,总要去说个清楚。哪怕苻天王将我治罪,也不能连累了父亲!” “嗯!明日一早,我想办法送你出城!” 第七十九章 伤别 段随与慕容令两个猜测的没错,此事前前后后,正是王猛一手安排。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王猛的计策远比他们所想象的更为毒辣,更为高明。 其实王猛为政为人可称得上光明磊落,举荐人才也是不遗余力,只是不知为何,就是对慕容垂看不顺眼。也许是看苻坚对慕容垂宠幸有加,心中不是滋味;也许是深深忌惮慕容垂父子乃是人中龙凤,总之王猛从不曾放过对付慕容垂父子的机会。这次他大展拳脚,巧妙地施下了一条连环计。 先是发动朝野对慕容垂收留鲜卑族人的行径大肆攻击,见慕容垂着急,王猛便主动登门,一顿酒,一席话,轻轻松松赢得了慕容垂的好感。 待到王猛真个将慕容令弄去做了自己的参军,慕容垂可谓感激涕零。到了王猛出发去洛阳的前一晚,慕容垂欣欣然设宴为王猛饯行,一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二来也是托王猛照顾一下慕容令。慕容令这时已然驻在军中,并未回府,对此事毫不知情。 席间王猛大秀演技,喝到酣处激动地拉起慕容垂,要与他结拜做兄弟。慕容垂虽是一代豪杰,到底是鲜卑胡人,论心机深沉哪里及得上在汉人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王猛?情不自禁之下,当即指天划地,与王猛约为兄弟。 王猛顺势说道:“你我兄弟相得如此。为兄此次远走,且留此物与吾弟,也可睹物思人!”说完拿出自己生平最爱的一方镇纸赠与慕容垂。慕容垂大是感动,加之酒后眼花耳热,想也不想就解下自己的家传金刀送给了王猛。 王猛得了金刀,大喜过望,当即进行下一步计策。到了洛阳,他让人诱来金熙,许以厚利,又以金熙妻子的性命要挟,要金熙配合行事。在秦国第一权臣的威逼利诱之下,走投无路的金熙只得就范。 不出王猛所料,慕容令果然中计出逃。不消说,那艘慕容令自以为运气好才找到的渡船,也是王景略的杰作。待慕容令渡河而去,王猛一封奏表急送长安报告此事,不光如此,王猛还派人将慕容令叛逃的消息抢先透露给了慕容垂。 慕容垂听到消息,犹如五雷轰顶,虽然不晓得慕容令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可这下子无疑是祸从天降!要知道眼下正是秦国大肆准备,即将全面攻打燕国的要紧关头,慕容垂父子身份何等敏感,这等降而复叛的举动,可不就是作死? 慕容垂六神无主之下,连辩解都不敢辩解,带着家人仓促出逃,可他自始至终都在王猛的手掌心里,却哪里能逃得掉?结果在蓝田被追兵围住,束手就擒,押回长安。 王猛得到消息,仰天长笑,这番大功告成,终于可以卸下心底重石。 (王猛以金刀计陷害慕容垂父子一事,在历史上大大有名,甚而大史家司马光都对此作了长篇大论。读者如果有兴趣,尽可百度之) 。。。。。。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这一句相传出自李白的《忆秦娥·箫声咽》,讲的便是长安城东灞水之上灞桥的景色。隋唐之际,长安城乃是天下中枢,人来人往,多有在这灞桥之上依依惜别。才子佳人,将军名士,折柳相送,感怀伤别。当然李白咏的是隋代开皇年间所建的灞桥,之前的灞桥位于隋唐灞桥上游三百米处,素来是长安冲要,沟通东西。 今日这灞桥两岸,依然是春风习习,绿柳成荫,然而桥上却是一派肃杀之意。大秦天王苻坚铁青着脸站在桥头,身后人数不多,多是朝中数得着的重臣,桥下亦不过百余甲士在旁护卫。 鹰扬将军慕容令叛归燕国,继而冠军将军慕容垂一家出逃,于蓝田被捕,如今正在押回长安的途中。消息传到长安未央宫,早有对慕容垂父子不满的秦国大臣们跳将出来,气势汹汹,要天王秉公执法,处斩慕容垂一家。 苻坚又惊又怒,然而却未曾当场拍板,反而宣布散朝。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苻坚带着一干朝中重臣、少量甲卫,径直跑出东门,登上了灞桥。苻坚其实极为看重慕容垂,他这是要亲自在灞桥上等来慕容垂,问问慕容垂自己到底哪里对不住他了,竟然弃自己而去。 。。。。。。 五百精锐秦军骑士前后左右围住了慕容垂一家,缓缓向着长安进发。领兵的将领还算客气,并未将慕容垂等人捆缚起来,只是缴去了武器,任由其在军阵中自行骑马。 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隆等皆垂头丧气;高弼等部下跟在后面,不言不语;段元妃静静随在慕容垂身边,依然脸色祥和;慕容垂则面无表情,望着远处陷入了沉思。 “元妃。。。我记得你曾说起,那,那,那。。。”慕容垂突然朝着段元妃说起话来,却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郎君,你要说什么?”段元妃微感困惑。 慕容垂欲言又止,反复了一会儿,终于咬了咬牙道:“元妃,我记得你曾说过,天王对你有意,此话当真?” 段元妃霎那间脸色变得惨白,沉声道:“郎君此话何意?若是郎君躲不过这一劫,元妃必不独活!”她可不认为慕容垂会贪生怕死,指望自己去向苻坚求饶。以慕容垂的性子,多半是自忖必死,不愿意自己陪葬罢了。 果然慕容垂惨笑道:“卿对我的情意,我如何不知?只是这次大难临头,我父子几个多半是性命不保,若是天王真个对你有意,我只愿你能活下去。。。” 话音未落,段元妃冷冷道:“郎君休要再说!郎君若是不相信元妃,元妃现下便可自己了断,倒也一了百了!” “元妃!”慕容垂突然发起怒来:“你听我说,我要你活下去,可不光光为了你我!天王仁厚,除开我父子几个,料想不会殃及他人!如今府中这许多族人旧部,燕国是回不去了,以后如何在这秦国立足?你若进了宫中。。。以你的才智,必能保得他等周全!”他声音不觉大了一点,四周的秦兵离着远听不清楚,可几个儿子以及高弼等人却听得分明,个个惊在了当场。 段元妃双唇瑟瑟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元妃!人活于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为何?人皆有责也!你是我此生至爱,如今却要你去侍奉天王,我何尝不是心如刀割,可我又何忍辜负这些故旧?他等弃了故国,只为跟随于我,你若撒手不管,我死不瞑目!”慕容垂说得斩钉截铁。 元妃已然泪如泉涌。 慕容垂看着爱人满脸痛苦之色,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元妃,我要你亲口答应我,为了我,好好活下去!为了我,照拂好我的族人!” 慕容垂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盯住段元妃的双眸。良久,段元妃幽幽点头,慕容垂长舒了一口气,脸上蓦然现出笑意——他让元妃改侍苻坚,确实是有心为部下打算,可他自个也清楚,这依然只是个借口,如此安排,其实最大的用意还是希望段元妃能够活下去,否则以元妃对他的情意,岂肯独活? 高弼等人听得分明,个个感动不已,放声大哭起来,倒把周遭的秦兵弄得莫名其妙。慕容垂脸含笑意别过头去,虎目里却早已蕴满了泪水,只死死撑着,不让掉落下来。。。 第八十章 元妃 灞水桥头,大秦天王苻坚终于等来了慕容垂一行。 苻坚急不可耐迎了上去,挥手间,五百秦国骑兵整齐划一,向着两边散了开去,露出阵中的慕容垂等人,这时都已下了马,站在场中。 “贱人滚开!”场中蓦然传出一声暴喝,把苻坚与跟在身后的群臣吓了一跳,放眼看去,只见慕容垂冷面对着段元妃,这一声骂人之语居然是他对段元妃说的。 苻坚等人这下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愣在了当场。只听段元妃语气哽咽,垂泪道:“事已至此,郎君何必恶语伤人?” 段元妃站在那里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直看得苻坚目驰神迷,忍不住走上前去,对着慕容垂道:“道明何出此言,却叫尊夫人如此委屈?” 不得不说,段元妃对苻坚的吸引力真是足够大。 “天王!”慕容垂苦笑一声,说道:“此事说来尴尬,家丑一桩,罪臣不说也罢。” 慕容垂这么一说,苻坚越发好奇,大声道:“你且说来,孤偏要知道。” 好嘛!这厮全忘了此来的目的,把之前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全身心投入到慕容垂的“家庭纠纷”中去了。 慕容垂满脸无奈,硬着头皮说道:“我慕容垂无脸见人!今日才知,这女子原来心有旁属。。。” “什么?你说什么!”一向稳重的苻天王居然有些暴跳如雷的迹象。 “这事说来与大王倒也有莫大干系。。。她今日亲口自承,仰慕天王久矣。” 什么?段元妃爱慕寡人?苻坚张大了嘴巴,一时间脑子有些空白,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慕容垂继续道:“罪臣本来不知,此次因着逆子慕容令临阵叛逃,罪臣惊惧之下,惶然出逃长安。路途之上,这女子拖拖拉拉,口出怨言。罪臣怒火攻心,追问之下,她竟然出口顶撞,说什么不愿再侍奉我这般忘恩负义之人,只恨没能嫁与天王这等天下英主!” 这番话说得十分牵强,可听在苻坚耳里,却不啻天籁之音。其实说起来段元妃这么做可是有不守妇道之嫌,但男人总是这般没有底线,若是自家老婆出轨那定然是深恶痛绝,口诛笔伐,若是换了别人老婆喜欢上自己,那多半便忘了节操一词,再也不会做那道德审判。呜呼哀哉! 苻坚不禁朝着段元妃看去,只见她妙目流盼,似乎也在望向自己。苻坚只觉得心脏怦怦乱跳,颇有美梦成真的感觉,这时耳畔传来段元妃的声音:“郎君!那罗延之事,你根本就不知情。我知道你心中惶急,失了主意。其实你大可负荆请罪,试想天王何等宽厚之人,必不至是非不察。妾身苦苦哀求你不要出逃,你却充耳不听,犯下大错。你上负王恩,下负家人,却拿我这苦命女子出气!” “住口!哪个是你郎君?多年之前我便已经将你休去,如今我慕容垂的正妻,乃是燕国的长安君!” 段元妃泪如雨下,摇摇欲坠。苻坚血脉贲张,再也不能自己,大踏步走到段元妃身旁,伸出双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他慕容垂是个傻子,暴殄天物。元妃你莫要伤心,从今往后,自有孤疼惜于你!” 秦国群臣目瞪口呆,这样也行?全场陷入一片死寂,谁都不说话。 如此过了良久,苻坚发烧的脑袋终于降了些温度,霍然想起这次是来质问慕容垂的,怎么正事没办,却把人家老婆给拐走了?微觉尴尬,松开了段元妃,轻咳了一声,对慕容垂道:“道明!孤且问你,慕容令叛逃一事,你果然不知情?”语气相当温和,也不知是不是有些心虚,总之听得出来,这厮心情好透了。 慕容垂惨然一笑道:“不敢欺骗天王,此事罪臣确实毫不知情。若是早有预谋,怎会逃得如此仓促?实不相瞒,犬子叛逃一事,罪臣至今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苻坚“哦”了一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心里有数,慕容垂所言非虚,若是早存叛逃之心,慕容垂应当早早动身,哪会如此愚笨,仓促上路?多半只是畏惧连坐之法,慌了手脚。 其实此刻苻坚心中早没了怒意,一来他对慕容垂可谓是英雄相惜,本就不相信慕容垂会反叛,否则直接传令将之斩首就是,都不会跑来灞桥;二来无意间居然得到了朝思暮想的段元妃,心中实在快活,若是斩了慕容垂,人家还以为自己是为了夺**才行此事,未免大是不美。 慕容垂见苻坚不语,黯然道:“天王有大恩于我,罪臣却犯下大罪,今日唯一死谢罪耳!只是恳请天王莫要株连府中族人,如今大秦正是用人之际,天王仁厚待人,他等日后必然效死!” 苻坚看着一脸颓容的慕容垂,反倒觉得慕容垂说出这番话来,是个真正的忠义之士,当下脱口而出:“卿国家失和,才投靠于孤,贤子也是好人,知道归依故国,倒也不便谴责。只是燕国覆亡在即,他去了又能如何?父是父子是子,孤岂会连坐于你?道明,你弄得如此狼狈,却还不如元妃的见识!此事,就此作罢!” 这下子不光是秦国群臣,包括慕容垂父子、段元妃、高弼等人在内,统统雷在了当场,没弄错吧?这就算没事了? 苻坚突然想起一事,急匆匆道:“道明!你辜负了元妃,此事孤绝不容忍。日后攻下邺城,你自可找你的长安君去。元妃么,自有孤来照拂。”一席话说得莫名其妙,强词夺理,把个色鬼本性展露无遗。元妃这件最大的战利品到手,哪怕群臣目光有异,这厮是再也不愿松手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颇有些弄巧成拙的意思,慕容垂心中翻江倒海,可脸上却是古井不波,没奈何,他总不能大叫方才都是作戏罢?那可就真要了场中所有鲜卑人的命了。这下子自己父子的性命无虞,却把段元妃给弄丢了,真应了他那句话,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段元妃心中同样凄苦,面上却装着若无其事,她向苻坚施了一礼,说道:“得天王垂怜,妾身何其幸运。妾身别无它求,却也不愿做那无情无义之人,只求与冠军将军话别一番,从此无干!” “无妨,孤不是小气之人。哈哈哈!”苻坚尽量表现着自己的大度。 段元妃转过身,背对着苻坚等人,娉娉婷婷走了过去,在慕容垂跟前站定。 “郎君!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妾只一言,妾心此生不变!”段元妃眉目含情,望着慕容垂低声细语。 慕容垂的眼中蓦然腾起熊熊烈火,用只有段元妃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元妃,等着我!终有一日,我要你回来我身边!” 。。。。。。 冠军将军慕容垂叛逃,旋被抓回。结果在灞桥之上,演出了一幕活生生的舞台剧:段元妃与慕容垂闹翻,改侍苻坚!而大秦天王这边,不论是绝代宽容也好,抑或是“投桃报李”也罢,轻飘飘来了一句“父是父子是子”,竟尔就饶恕了慕容垂父子,甚至连任何象征性的惩罚都没有提起。 消息传到洛阳,王猛气得砸坏了一屋子的花花草草,恨声道:“天王糊涂啊!不过一个白虏女子,却换来养虎为患!” 他心里有数,既然段元妃进了宫,往后怕是难以对付慕容垂了。 王景略呆坐良久,最后起身而去,留下喃喃自语:“慕容垂竟然送妻自保,嘿嘿,真乃枭雄也!我不及耳!” 第八十一章 反贼 且说邺城里头,段随与慕容令两个秉烛夜谈,不觉天色微微亮了起来。当下两人洗漱结束一番,到马厩牵出两匹好马,带上几件趁手武器,打算趁早出城。 为免多事,两人连老段都未曾喊醒,偷偷摸摸出了府门。晨风吹过,府门前的长街一片空旷,人影全无。幸喜没有什么埋伏,两个松了口气,跳上马就走,直奔南城门。 城门已开,守军认出段随正是血战晋阳的大功臣、如今燕国的大红人,自然不会为难于他,毕恭毕敬放了他二人出城。段随与慕容令策马出了邺城,终于放下心来,心道慕容麟这小子到底没有泯灭人性。 天气甚是暖和,兄弟两个慢慢踱马前行,聊个没完。说好了相送十里,在邺城城南的长亭分别,可两人心里清楚,这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相见,自然颇是不舍。 然而走得再慢也终有尽时,不多久长亭在望,段随与慕容令对视一眼,跳下马来拥别。段随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酒葫芦,说道:“那罗延,干粮盘缠我都替你备好了。还有这个!不过这一葫芦的好酒可不是让你在路上喝的,我两个一齐,且饮了这酒,就此别过!” “甚好!”慕容令一把抢过葫芦,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又递给段随。 段随哈哈大笑,接过葫芦举起来就喝。便在这时,破空之声传来,“波”的一下,酒葫芦给打得粉碎!溅了段随一头一脸。 段随吃了一惊,那边厢慕容令已然喊了起来:“石头小心,有人射箭偷袭!”原来方才正是一支冷箭射来,还好段随命大,那羽箭偏了一寸,却把酒葫芦砸成了碎片。 呲呲破空声不断,更多羽箭自远处射来,段随与慕容令各自拔出环首刀,将羽箭一一打落。两个动作敏捷,迅速跳上战马,策马狂奔而去。敌人显然早有准备,知道慕容令想要南下秦国,竟尔在长亭附近设下埋伏,堵住了其南下之路,两人被迫无奈,向北而去。 后面响声大作,设伏的敌人见段随与慕容令纵马逃窜,纷纷现出身形,牵出马匹紧追而来。段随撇头望去,怕不有三四十人之多,大喊着“休走了反贼慕容令”,玩命追赶。 段随与慕容令马快,不多久已经跑到了邺城东边所在,后面的敌人给甩开了不见踪影。正想松一口气,西边邺城方向烟尘大起,又是一彪人马杀将过来! 这一回追兵同样也在放声大喊,只是内容略微有些变化,段随与慕容令两个听得分明,“休走了反贼慕容令与段随!”这下好了,段随一瞬间从燕国忠臣被打成了反贼。 “气死我也!”没待段随说话,慕容令先自暴怒大叫起来。原来追兵渐近,当先一人身形佝偻,颜容鄙陋,赫然正是慕容麟。不消说,这厮根本就没有顾及兄弟之情,告了密了,还奋勇作了领头犬,带兵追杀而来。 到底还是被慕容麟这厮卖了,还拖累了好兄弟段随,慕容令怒不可遏!只听他大喝一声:“石头,且看看慕容令的手段!”取出弓箭,侧着身子,就在奔马之上开弓射箭起来! 慕容令虽然双手脱缰,马儿依然控制得极好,并不影响速度。只见他双手如拨琴弦,似乎看都不看敌人一眼,只顾把箭不断射出,直看得段随眼花缭乱。可就是这么邪乎,连珠箭如同长了眼睛,势若雷霆而去,所到之处,追兵纷纷惨叫着落下马去。慕容麟吓得趴低了身子,死死抱着马背,再也不敢冲锋在前,其他追兵也不自觉降减了速度。 慕容令与段随哈哈大笑,打马而去,追兵为之气沮,渐渐也被甩开。 只一个人,一通箭,便将一众敌军打得落花流水,段随大为叹服,喊道:“要说这箭术,那罗延你可真是绝了!你可得再教教我!”慕容令箭法通神,一下子又激起了段随学箭之心。 “那还用说,我自当悉心相授!”慕容令得意非凡,突然想到这次可真是把段随给害惨了,声音顿时黯淡下来:“石头,哥哥这次真对不住你了,也不知这事情如何收场,你那里。。。” “那罗延!我这里还没两肋插刀呢,你待怎的?何况事已至此,先逃了性命再说罢!哈哈哈!”段随发出爽朗的笑声,显然没把成了反贼之事放在心上。于他而言,慕容垂段元妃一家乃是这一世的亲人,慕容令便是他的好兄弟,为了他等,反了又如何?况且段随早知这燕国要亡于秦国,虽然不知道是何时,可这燕国的官儿却也没那么稀罕不是? 两兄弟都是洒脱之人,既然段随如此说话,慕容令哪里会放不开,也放声大笑起来。突然间慕容令脸色一动,俊脸上露出一丝猥琐之意,嘿嘿笑道:“哎呀不好!石头,这下子我把你拐走了,你那可足浑家的小娘子怕是要和我拼命!”他回来邺城日久,早打听到段随被太后指婚的事情,却来揶揄段随。 段随痛心疾首:“只恨结交了你这厮,悔之晚矣!可惜了我那如花似玉的美娇妻啊!”若说他段同学丝毫不为可足浑晴的美色所动,那纯粹是冤枉了他;如今上了慕容令的贼船,近在咫尺的婚事定然是黄了,可一瞬间段随反倒觉得如释重负,颇有些海阔凭鱼跃的意思。真个论起来,多半还是他心里思着念着慕容燕,还存着一番妄想。 两人说说笑笑,全然没把敌人放在眼里。其实他两个心里有数得紧,可不敢放松警惕,抓紧时间下马休息了一阵。果然不出所料,不久之后追兵赶了上来,声势浩大,足有两三百人,两人上马就走。 段随与慕容令两人纵马狂奔,风声呜呜,自身躯两侧呼啸而过。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去年亡命向北的情景犹自历历在目,没曾想今年故地重游,竟然又踏上了这条老路! 。。。。。。 确实是慕容麟这厮出卖了慕容令与段随。 慕容麟绝对是天性凉薄之人,加上混得太不如意,全没慕容令想的那般顾及旧情。他见到慕容令时,当即就想将之告发以图立功,只是忌惮慕容令身手卓绝,没有当场发作。本来想把慕容令稳在吴王府里再行对付,后来听说慕容令要去找段随,顿时计上心头,何不把段随也套进去?须知慕容麟最为憎恨的人便是段随,远甚慕容令,哪里肯放过这等机会?当下甜言蜜语,劝说慕容令去投奔段随。 待到段随一回邺城,慕容麟赶忙跑去告发此事。如今他可谓是无人理会,想来想去只好硬着头皮找到慕容评的心腹、散骑侍郎李凤,说了一番。 李凤将信将疑,可慕容令乃是他等死敌,属于宁可错杀不可枉纵之流,于是便报告给了慕容评。没想到慕容评一听来了劲,连声问道:“果然那段随与逆贼慕容令勾结一处了?好好好,你且如此安排。。。”他不问慕容令之事,反而对段随参与其中大感兴趣。 原来这会儿段随已然入了老财奴的法眼。老家伙思前想后,屯骑军之所以屡得帝心,与这宣威将军段随有着莫大干系,这小子老是坏自己的好事,这次还亲手杀了杨璩。如今段随又成了太后家中的女婿,这以后还能得了?别的不说,就这次屯骑军回邺,皇帝一激动之下赏赐无算,差点又要了自己的老命。只要他段随在,恐怕皇帝还要重建屯骑军,这么下去,不如杀了自己算了。 慕容评正愁没招数对付段随,突然来了这么好一个机会,好比想要睡觉人家送来了枕头,如何肯轻易放过?不过他也害怕情报有误,莫名得罪了可足浑家与段家那总是得不偿失罢。当下也不上奏皇帝,只安排亲信人手盯梢慕容令。 待听说慕容令翻墙进了段府,慕容评仍然不肯轻举妄动。他想即便破门而入,若是段随坚称自己并不知情,只要慕容令不承认,确实也没法将段随定罪。于是索性决定,不在城中动手,只在城外设伏,到时候只要段随与慕容令走在一处,那便再也说不清了。 果然段随与慕容令联袂出城,遇袭后又一同逃亡,一下子坐实了段随私通叛贼的罪名! 第八十二章 男儿 邺城里头一片哗然——屡立战功、即将成为可足浑家乘龙快婿的段随居然叛逃了?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惋惜者有之,气愤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更是不在少数。 段府里头,段仪先是惊怒不已,待听到慕容德说起,段随乃是与慕容令一起逃亡,他一拳砸在了墙上,喃喃道:“无论如何,随儿这小子没忘了本!”慕容德与悉罗腾点头称是;上庸王府里载歌载舞,慕容评欣然听着李凤肉麻的恭维,摇头晃脑不已;皇宫里面,皇帝慕容暐与太后可足浑氏面面相觑,一起看向了不知所措的豫章公可足浑翼,后者苦笑连连,颓然坐倒;一旁的慕容冲脸色发白,默不作声,突然间如风冲出了大殿。。。 豫章公府里,可足浑晴哭成了泪人儿,闻讯赶来的清河公主慕容燕心疼不已,抚着晴儿的柔荑安慰:“事情还没定论,再不然我二人去宫里跪求母后,皇兄。。。” 可足浑晴惨然一笑,缓缓道:“明日便是指婚的大日子,他却头也不回而去,他的心里,终究是没有我。” 慕容燕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背对着可足浑晴,禁不住想道:小晴儿心里,最要紧的便是儿女情长,可她哪里知道,男儿间的情义,亦是无价之物呵。自小到大,那罗延哥哥都是家中最杰出的子弟,段随能与他倾心相交,如今更加舍生取义,这便是男儿本色么?一时间悠然神往。 慕容燕看着一介女流,心中却不乏男儿豪气,最是推崇慷慨悲歌之士,从她平日里的言谈行事也可以看出,此女极为果敢。只是她自己也未曾发觉,不知不觉间,段随在她心中,分量已然不轻。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可足浑晴略显沙哑的声音:“姊姊,你方才说要去宫里求太后,可是真的?不如,不如我们这就去罢!纵然他心里没我,我。。。我都认了他是我的郎君!” 慕容燕眼角一酸,眼前模糊一片,突然有些恍惚——男儿豪情与儿女柔情,孰重?孰轻? 。。。。。。 城北屯骑军大营里,胡老二焦急地问费连阿浑道:“头儿,段将军真个反了?”费连阿浑呸了一声,恶狠狠道:“大人们的事情我管不着,可我阿浑只认定了段头儿,他平日里最是关照弟兄们,还带着弟兄们出生入死,升官发财!胡二,你怎么说?”胡老二愣了一下,拍着胸脯说道:“段将军对我胡二恩重如山,没说的,我这条命给他也无妨!” 帐外突然喧哗声大起,费连阿浑与胡老二对视了一眼,掀开帐子走了出去。只见监军事大人、大司马、中山王慕容冲不知何时来了大营,此刻正朝着面前的屯骑大都督慕容强厉声大喊:“大都督!骁骑军军主段随私通反贼慕容令,如今向北逃亡。大司马令在此,速调一千精骑,随本王追之!” 大伙儿目瞪口呆,段随不是与慕容冲最为交好么?如今竟然连慕容冲都要追杀他了? 看着慕容冲怒气冲天的面孔,慕容强神色不定,思忖再三,突然张口叫道:“费连阿浑何在?” “属下在!”费连阿浑忙不迭冲了上去。 “限半个时辰之内,你幢人马整装待发,追随大司马,围捕慕容令、段随!” “得令!”费连阿浑躬身退下,朝着胡老二打了个眼色,胡老二神色坚毅,重重点了点头。 慕容冲长出了一口气,忽然举起双手,朝着慕容强拱了一拱,朗声说道:“大都督,此情,慕容冲记下了!” 慕容强没有作答,淡淡一笑,拱手回礼。 。。。。。。 邺城之北,段随与慕容令亡命奔逃,身后好几百人马紧追不舍。追兵里头,一马当先之人正是慕容麟,这厮屡受打击,心理早已扭曲,想立功都快想疯了,何况眼下追杀的正是他恨之入骨的段随与慕容令? 段随与慕容令只有两人,目标并不大,胯下都是良驹,骑术又佳,每每可将追兵甩开一段距离。可惜碰到慕容麟这条疯狗穷追不舍,加上慕容评源源不断派来援军四处搜寻,他两个竟尔无法彻底甩脱敌人,渐渐被逼的越跑越北,不但越过了去年折返往南的范阳地界,更转向东北,这下真个是往龙城去了。 幸喜干粮备的充足,两人一路不作停歇,倒也未曾陷入什么苦战,偶尔打发掉几个落单的追兵,还不是小菜一碟,顺手还缴过长槊、箭矢,更增战力。六月初的时候,段随与慕容令抬头远望,龙城已然近在咫尺。 龙城是慕容鲜卑的龙兴之地、燕国的旧都,镇守此处的乃是皇帝慕容暐的庶弟,中山王慕容冲的庶兄,镇东将军、渤海王慕容亮。他早已得到消息,于是龙城附近游骑四出,到处搜寻着段随与慕容令的踪迹。 天罗地网之下,段随与慕容令越走越是郁闷,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人困马乏,干粮也渐渐不支。。。 。。。。。。 咯哒咯哒的马蹄声中,一队燕军纵马而过,行色匆匆。待这队人马渐渐消失,道边的小林子里闪出两个人影来,蓬头垢面,脸色灰白,正是段随与慕容令两人。 “呸!”慕容令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根,恨恨道:“这般下去,真个要饿死在辽西了!”两人被追杀的狼狈不堪,郁闷不已。身上肮脏腻歪,头上满是虱子,干粮已然告罄,还好前日猎到一只小獐,割了不少肉下来,总能将就着对付几日。 “扑哧”一声,段随指着慕容令的面孔笑了出来,原来慕容令躲在林中时,不知在何处沾了些污泥,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成了个大花脸。 慕容令没好气地道:“你这厮真是没心没肺,这会儿还笑的出来!” “不笑,难道要哭么?那也哭不走这帮索命鬼啊!”段随依旧嘻嘻哈哈。 “确实是哭不走他等!既然如此,那便打走他们!”慕容令蓦然眼睛一亮。 “那罗延你脑子烧坏了不成?咱哥两虽说神勇无敌,以一当百,嗯,这么算下来就是两百罢,你且随便数数,这帮索命鬼怕不有上千人!”段同学这时候还不忘自吹自擂。 “石头,我可没有说笑。此去东北六百里,有座城池唤做沙城,乃是我燕国流放犯人之所,不少犯兵犯将放逐在此,不见天日,深怀怨恨。恰巧那沙城县令涉圭乃是阿爷旧部,年前还收到他的书信,抱怨时局,满心愤懑。眼下我两人给赶得走投无路,与其饿死野外,不如去沙城找涉圭,怂恿他组织犯兵犯将一道起事,且与这帮索命鬼争一争!”慕容令神采奕奕,豪气陡生!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段随两眼放光,一副穷凶极恶之状。 “石头真好男儿!”慕容令大声赞叹。 “少说废话,先去沙城饱餐一顿再说!” 第八十三章 沙城 段随与慕容令偷偷潜入沙城的同时,慕容冲率领着一千骁骑军也进入了龙城。 见到慕容冲到来,慕容亮大吃了一惊,当下寒暄一阵,听说慕容冲也是来追捕段随与慕容令的,他心里不免嘀咕:朝中没人了么?竟然要派凤皇前来,也不知太后如何会应允的。 比慕容亮更为吃惊的是慕容麟,他是深知慕容冲与段随两个的交情的,这下子心凉了半截,小祖宗怕不是搅局来了?继而咬牙切齿:不行,必须在慕容冲之前抓到那二人,当场斩杀,以免生乱! 慕容亮虽是慕容冲的哥哥,毕竟只是庶出,地位远在慕容冲之下,他不敢怠慢,将慕容冲与手下一千人马尽数接入龙城,好吃好喝招待着。 而不久之前由慕容麟带来的千余追兵可没这等福分,被慕容亮安排在城外扎营,每日只有粗梗菜汤伺候,苦不堪言。这时候看见后来的骁骑军将士当了大爷,顿时大为不满,纷纷抱怨起慕容麟无用来。慕容麟气个半死,又无法可想,只好塞住耳朵装听不到,心中把段随与慕容令外加慕容冲三个咒了千遍万遍。 段随与慕容令突然失去了踪迹,周边城池也不见有异常来报。龙城里头,慕容冲看着并不焦急,每日与费连阿浑,胡老二等人逛逛龙城,吃喝玩乐;慕容亮也是云淡风轻,他的封地远离邺城是非之地,于他而言,段随与慕容令的死活根本就无关紧要;只有慕容麟气急败坏,每天催着饥肠辘辘的部下们到处乱窜,却总是无功而返,反惹得四下里怨声载道。 。。。。。。 沙城里头,慕容令与段随二人大摇大摆撞进了县衙,把个县令涉圭震得不轻。 一柱香时间之后,两人已经在衙后花厅里胡吃海喝起来,边吃边夸赞涉圭讲义气,重感情。涉圭笑嘻嘻地立在一边,貌似相当开心,可惜慕容令与段随这两个浑货早已饿昏了双眼,否则当可看出这厮根本就是在强颜欢笑。 涉圭可不是什么忠义之徒,确切来说是个投机分子。他混的并不如意,早有调离沙城这苦寒之地的想法。去年慕容垂临危受命,突然红火起来,涉圭便想走旧主的门路,于是投其所好,写信针砭时弊,希望慕容垂看中自己的才华,能将自己调到麾下任用。结果苦等之下,等来的却是慕容垂一家叛逃秦国的消息,涉圭吓个半死,幸喜并无人在意自己这个小角色。 沙城乃是军戊之所,居民寥寥,犯人倒是不少,城中之事多半与犯兵犯将有关,因此沙城里头真正作主的其实是主管军务的牙门将孟妫。说句实话,涉圭这县令根本就是个虚职。今日本来一切如常,不过又是在县衙厮混一天,无所事事罢了,不料却迎来了慕容令与段随这两个丧门星,涉圭又惊又惧,碍着慕容令武功高绝,如今又是亡命徒的身份,只好虚与委蛇,先应付着再说。 慕容令与段随吃饱喝足,当下也不废话,直入主题,邀涉圭一道起事。 涉圭心中恨个半死,脸上却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突然间眼珠子一转,说道:“世子,这沙城里数千犯兵犯将,都在城北石矿里做着苦力,由牙门将孟妫带兵监察。若想成事,须先除掉这孟妫!只是这厮与我不大对付,怕是难以将他喊出军营。” 原来平日里孟妫素来不把涉圭这县令当回事,两人私怨甚重。涉圭心想:既然如今身不由已,倒不如先把孟妫这厮除了,先出口恶气也是好的。 慕容令说道:“此事简单!你且派人知会孟妫,就说擒住了我两人,邀他前来议事,到时候一刀将他宰了便是。” 涉圭点头,派出心腹依计行事。 慕容令与段随叛逃的消息早已传遍了辽西,孟妫一听擒住了他二人,不禁大喜过望,急急就要跑来抢夺功劳。他带了三十名亲兵同行,反正涉圭手下不过十几个老弱衙役,争执起来倒是不用担心吃到亏。 不料甫一走进县衙,孟妫便察觉到气氛不对,慕容冲高坐堂上,哪里是个囚犯的模样?不待孟妫问话,慕容冲一顿连珠箭射来,先射翻了七八人,紧接着他虎吼一声,拔出钢刀冲了上来,刀势如风,上下翻飞间又削倒了六七个。孟妫为之胆寒,拔腿就跑,堪堪跑出县衙大门,却见一骑雷霆而来,马上骑士长槊舞动,当者披靡,正是埋伏在外面的段随杀了过来。 孟妫心胆俱裂,屁滚尿流。段随马快,哪容孟妫逃走,长槊送出,将他直接挑飞了出去,落到地上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两兄弟刀来槊往,砍瓜切菜般将三十名燕兵尽数剁了。涉圭看得胆战心惊,心想幸好自己不曾轻举妄动。 慕容令一刀将孟妫的人头砍下,与段随两个纵马往城北石矿而去,涉圭带着十来个心腹跟在后面,心里头七上八下。 沙城守军不过五百,还要驻防城内城外各处,石矿这里本来由孟妫亲自镇守,也不过两百人马,如今止剩得一百七十人而已。待孟妫的人头被掷在守军面前,一百七十人面面相觑,面对慕容令等人不过十余骑,竟无一人敢于上前,反而一哄而散。 慕容令哈哈大笑,拾起孟妫的人头,策马来到高处。他猛然举起人头,朝着下面矿中的罪囚们大声喊话:“诸君!我乃吴王世子慕容令,今日来此,是要与诸位成就一番大事,只是不知,你们敢不敢与我同去?”言下之意人人明白,那是要造反作乱。 这些罪囚本来就是军中的刺头,多是桀骜不驯之人。眼下发配在此,这辈子是无望回去老家了,每日过得猪狗不如,运气差点的,遭罪死在这矿上也多了去了,根本无人理会。人人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只恨平日里手上脚上戴着镣铐,又无武器在手,反抗不得。如今慕容令杀了孟妫,邀他等一起作乱,左右都是个死,不如拼他娘的!当下矿中喊声震天,一帮罪囚们群情激奋,发狂似地应和:“同去!同去!” 涉圭这时候倒是乖巧,带领手下找出锁匙,忙不迭地替大伙儿打开镣铐。 几千狂暴的罪囚去了镣铐,风卷残云似地冲入沙城里头,四处烧杀抢掠,发泄着胸中的郁气,不免伤及无辜。段随看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慕容令知他心意,沉声道:“石头。。。”不待他说话,段随接道:“那罗延不必劝我,我省得其中道理!” 段随不是迂腐之人,脑子里也没有太多忧国忧民的大道理,总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罢?只是心里头到底有些闷闷不乐,咕哝着咒骂了几句这该死的世道。 守军早就跑了个精光,估计龙城那里很快就会得到消息,事不宜迟,大伙儿先是饱餐一顿,然后打开武库马厩,尽心装备了一番。稍加整顿,一支几千人的虎狼之师跃然眼前。 慕容令与其帮凶段随真个不是常人,他两可没耐心修缮城防,乖乖等着龙城的大军跑来“剿逆”,反而组织叛军主动向龙城进发,可谓胆大包天,或者说,神经有够大条。 罪囚们甫得自由,大是快活,士气极为高涨,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龙城大踏步进军。慕容令与段随两个纵马走在最前面,谈笑风生,涉圭在旁跟着,患得患失了一路。 慕容令与段随杀了孟妫,煽动沙城死囚作乱,夺取了沙城。消息很快传到了龙城,这下子淡定哥慕容亮不淡定了,赶忙派出部将慕容仓,点齐五千人马进击沙城。慕容麟听说,当即自告奋勇,带着本部千余人追随慕容仓而去。 可巧这时候慕容冲带着骁骑军将士跑南边游山玩水去了,待他回到龙城,得知段随与慕容令出现在沙城,慕容仓的大军已经出发了两天。慕容冲又气又急,当即率领麾下骁骑军朝着沙城方向急行军而去。 第八十四章 三箭 横风猎猎,吹卷起燕军阵中的一面面军旗,哗哗作响。 这里是辽西地面,虽说已是初夏时节,却并不见炎热,空旷的草原上风势强劲,不断击打着男儿铁打般的胸膛。慕容仓与慕容麟自龙城出发,直取沙城,不想却在半路上遭遇了沙城叛军,先是吃了一惊,见对方并未设伏冲击,方才定下神来。这会儿双方各自摆开了架势,列阵对峙。 硕大的将旗之下,燕军主将慕容仓回头看了一眼军容严整的龙城军,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叛军,不禁哑然失笑:倒是自己多虑了,那叛军人数估摸着只有自己这边一半,虽说都拿着武器,可是甲盔不整,队形散乱,全然不成体统。本来还担忧叛军据城而守,短期内难以竞功,这下可好,想必野战之下,轻易就可获胜。 在左侧列阵的慕容麟同样心情大好,两边强弱分明,一眼可见,慕容冲又不知身在何处,这下子再也无人能够坏了自己的大事。一想到很快就能手刃慕容令与段随,特别是段随这贼子,慕容麟差点忍不住笑出来,突然间目光落在自己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上,顿时激动得牙关咯咯作响,面色变得狰狞可怖。 叛军这边,气势大不如出发之时。 罪囚们只是长年无处宣泄戾气,叫慕容令忽悠之下,一时血气冲上了大脑,趁兴而来。结果撞上全副武装的龙城大军,仿佛一盆冷水泼在脸上,顿时冷静下来,惧意陡生,不少胆小者已经面色发白,左顾右盼。 慕容令看在眼里,先是冷哼了一声,随即仰天长笑起来。他笑的甚是大声,两下里听得清清楚楚,不论是燕军还是叛军都觉得莫名其妙。段随也摸不着头脑,可眼看有些冷场,总不能丢了腔调罢,赶忙跟着大笑起来,结果反被慕容令丢来一个白眼,只得悻悻闭嘴。 慕容麟嘿嘿冷笑,不置可否。将旗下的慕容仓则啐了一口,说道:“死到临头还装腔作势!”提马向前踱了几步,作出一副不屑之状。 便在这时,慕容令的笑声停了下来。只见他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面向叛军,朗声道:“诸君!站在你们面前的敌军,嘿嘿,在我眼里不过是土鸡瓦狗!”顿了一顿,唰唰唰自箭壶中抽出三支长箭,接着道:“我慕容令只用此三箭,必破敌军!” 慕容令说罢,压低长箭缓缓出阵,经过段随时低声道:“我三箭射完,你立刻带骑兵冲阵!”段随点头答应。叛军在沙城搜罗了五百匹左右的战马,整出五百骑兵来,如今归在段随麾下,列阵左侧。 对面燕军看着慕容令单骑出阵,越发摸不着头脑。忽然之间,慕容令加快了马速,急速抢出数十步,最靠前的燕军已然在他的射程之内。 慕容仓失笑道:“这厮莫不是要单骑冲阵,当自己是力拔山兮的楚霸王么?”突然笑声嘎然而止,原来他看得分明,慕容冲倏然拔出了骑弓,猿臂一展,长箭已然搭了上去。 慕容麟大惊失色,他深知慕容冲箭术何等卓绝,来不及提醒远处的慕容仓,抢先趴倒了下去。不过这厮显然太过看得起自己了,慕容冲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他。 “嗖”!长箭划破虚空,如电袭来,慕容仓摆动身形,同时猛挥手中铁戟。“叮”的一声,箭尖打在铁戟上,偏飞了出去,带起一阵劲风,刮得慕容仓脸上隐隐生疼。 好歹躲过了这一箭,慕容仓长出一口浊气,脸上笑容隐现。可是慕容冲的箭术哪里只是这般简单?慕容仓才笑到一半,第二支长箭已挟着雷霆之势转瞬即至,“噗”的一声狠狠扎在慕容仓的咽喉之上,将他尚未成形的笑容永远定格! 慕容仓身后的燕军目不暇接,先是看见主将猛挥铁戟砸开了长箭,还没来得及喝采,一截带血的箭尖突然自主将的颈后出现,扬起一阵红雾,然后慕容仓便直挺挺地倒下马来,再也不动。 死了!将军死了!燕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咔嚓”!飘扬的燕军将旗一头垂了下来,落入尘土。原来慕容冲的第三箭,射的正是这面大旗的旗杆! “轰”!燕军阵形大乱,士气跌到了谷底。慕容冲三箭之威,竟尔至斯! 早已是一名合格骑兵指挥官的段随自然不会放过这等机会,长槊指处,五百骑兵全速向前奔驰,带起阵阵风雷之声。慕容令长弓一挥,后方重燃了热血的叛军主力齐声怒啸,疯狂冲锋! 叛军杀过来了!失却指挥的燕军愈加混乱,再也组织不起像样的防御体系,眼睁睁看着叛军骑兵狠狠撞了进来,以最快的速度将燕军杀了个对穿,须臾又杀了回来,再一次洞穿燕军大阵。。。 待叛军主力杀到,战场之上已然找不到成建制的燕军编队,燕军嘶喊着朝四面八方乱窜开去,只求自己跑的比身边的同伴快上那么一分,也许身后那一刀便只会砍在同伴身上。。。 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慕容麟愣了片刻,接着疯了似地大呼小叫起来,他实在不甘心就此失败,还奢望自己麾下的那一千人马能上前顶住叛军攻势,进而收拢龙城军,扳回局势。 可惜慕容麟的手下本就对他窝了一肚子的火,这要命的当口哪里肯听他的?仗着个个胯下有马,又远离本阵,呼啦一下掉头而去,留下慕容麟傻傻呆在当场,脸上死灰一片。 慕容麟孤零零一个立在原地,那叫一个醒目,慕容令远远看见,提弓便是一箭。只听慕容麟的坐骑哀鸣一声,中箭跪倒,将他掀翻在地。慕容令招呼手下:“去,将那厮给我绑了!” 这时段随靠了过来,一脸怒容盯着远处的慕容麟。慕容令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石头,阿父当日留了贺麟这小子的性命,总有他的道理,我,我,我也不好擅自杀了他。” 段随知道慕容令还念着兄弟之情,不愿斩杀慕容麟,却把慕容垂拿来作挡箭牌。当下哈哈一笑道:“那罗延,你慌个什么?我有说过非要杀了这厮么?” “石头,就属你最好说话!那个,嘿嘿,多谢!” “少婆婆妈妈!” 第八十五章 涉圭 草原的夜空星星闪烁,映衬着大地上点点萤光,煞是魅丽。清风徐徐吹过,空旷的原野静谧祥和。 大获全胜的叛军就地扎营,陷入了沉沉的梦乡。慕容令与段随两个连日奔波,今日又大战一场,也是累得狠了,此刻睡姿豪迈,鼾声大作。涉圭作为叛军的第三把手,当仁不让担任了今晚的值守之责。慕容令与段随没有道理不信任涉圭,这厮从头到尾表现得配合之至,俨然铁了心跟着两人造反。 涉圭带着十余个亲信手下,满腹心事在营中瞎转悠,不知不觉便逛到了关押俘虏的所在。日间一战下来,超过一千名龙城军跪地投降,如今皆被捆缚了手脚,关在营中。慕容令打算先关他们两日,然后裹挟一处同赴龙城,以壮声威。 “哎呀,这人我认得。他是沙城县令涉圭!” “他也造反了?怪不得慕容令那厮能在沙城成事!” “这厮不得好死,害死咱们这许多弟兄!” 窃窃声四起,俘虏们盯着涉圭议论纷纷,叫他觉着好不自在,脸上一忽儿青,一忽儿白。从头到尾他心里都是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可从没真心要去作那叛贼,这会儿被俘虏们指指点点,感觉如同叫人剥去了衣衫一般,光溜溜地心虚不已。 涉圭铁青着脸,冷哼一声就要拂袖而去,这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涉圭大人,好久不见啊!” 涉圭愕然转身,借着火光,一张阴鸷的脸庞映入眼帘,似曾相识。 “你是?”涉圭皱了皱眉头,突然“哦”了一声道:“莫不是麟公子当面?” “涉圭大人好记性。正是我慕容麟!” 都是旧主之子,如今自己跟着一个作乱,却擒住了另一个,说起来好不尴尬,涉圭站在那里,喏喏说不出话来。 慕容麟霍然扬起头颅,把上身挺得笔直,倒把涉圭吓了一跳。只见慕容麟忽然换上了一副笑脸,低声道:“涉圭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涉圭“啊”的一声,脸上阴晴不定,盯着慕容麟不置可否。慕容麟笑容不变,颇有耐心的样子。 边上几个涉圭的心腹有些不耐烦,走过来想将慕容麟踢倒在地,却被涉圭一伸手拦住,咬了咬牙道:“将此人带到我的帐中。” 。。。。。。 涉圭帐中,两道人影在昏暗的烛光下不断晃动,仿如鬼魅。 “麟公子,不是我涉圭不念旧情,你那兄长是何等人物,你比我更加清楚。今时不比往日,你若是想央求我放你离去,我可不敢答应。”这是涉圭的声音。 “我几时说过要你放我走的?”慕容麟夜枭般嘎嘎笑了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那。。。麟公子的意思是?”涉圭大为好奇。 “我只说三句话,三句话说完,但凭涉圭大人处置。总之涉圭大人放心,今日便是你赶我走,我慕容麟也不会走!”慕容麟说话的时候牙关咯咯作响,显然发了狠。 “如此。。。麟公子请说!”投机分子就是投机分子,总不肯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 “其一,如今我投在太傅门下,甚得器重;其二,太傅深恨这两个反贼,若得他二人头颅,许我赵郡太守以为赏赐;其三,大司马、中山王殿下已然亲临龙城,坐镇擒贼一事!”慕容麟干干脆脆把三句话讲完,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涉圭看着慕容麟一脸笃定的模样,心里头翻江倒海——慕容麟的三句话,说白了就是威逼加上利诱。 中山王是谁?天潢贵胄里的天潢贵胄!他来了龙城,亲自监督此事,慕容亮就是想偷懒也不成了。涉圭从没指望叛军能够节节胜利,本来想着就算造反不成,最多跑去当流寇罢了。如今看来,慕容亮多半不会草草了事,以自己在叛军中的“地位”,估计挖地三尺也要把自己给挖出来。想到这里,涉圭不禁两股战战。 倘若与慕容麟合作呢?赵郡乃是国中有数的大郡,慕容麟真个当上了赵郡太守,又有太傅慕容评这个靠山,那还不得飞黄腾达?慕容麟话中的意思相当明显,这是要招揽自己,恰巧自己早就想回去中原繁华之地。。。以自己眼下一介叛贼身份,这等机会可真是千载难逢啊! 涉圭心中的天平迅速向着慕容麟倾斜过去——说到底他心里明白,跟着慕容令造反下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落草为寇,在这苦寒之地整天过那刀头舔血的日子,直到哪天来个不得善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自己又不是那些罪囚,本就是被裹胁而来,说不得要为自己的前程拼一拼! 主意已定,涉圭一脸谄媚,躬身上前道:“多谢麟公子指点,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慕容麟豁然睁开了双眼,嘴角微微扬起:“涉圭大人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啊!” “然则计将安出?” “嘿嘿!营中现成就有千余忠勇将士,何不率领他等趁夜突袭?” “正该如此!事不宜迟,麟公子且随我来!”一俟打定主意,涉圭比慕容麟还要猴急。 。。。。。。 回到俘虏营,涉圭即刻通知值守的叛军换防,换上了自己的亲信。虽说有些奇怪,并无人上前质疑,到底涉圭乃是叛军的头目,如何会有人疑心于他? 待人走开,涉圭与手下一起动手,解开俘虏们身上的绳索。慕容麟在旁连声与俘虏们打招呼,要他等噤声,一时三刻之后,俘虏们已经纷纷脱困,摩拳擦掌,活动着筋骨。 紧接着涉圭带头,领着五六十人偷偷潜入堆放武器的营房,来回几次过后,千余俘虏人人都拿到了兵器与引火之物。 今夜月不黑,风不高,却不妨碍做个杀人夜!慕容麟一声令下,千余人鼓噪着四散杀出,到处放火,见人就砍。 慕容令与段随倒是安排了一些斥候,可惜都在营外游弋,哪个会想到祸起萧墙?睡梦中的叛军猝然遭袭,顿时鬼哭狼嚎,死伤枕藉。这支队伍本就是乌合之众组成,大乱之下毫无抵抗之力,迅速崩溃,人人只恨爹娘少生了自己一双腿脚! 混乱中慕容麟犹自念念不忘心中仇恨,一把扯过涉圭,满脸狰狞地大叫:“带我去那两个贼子的营帐!”涉圭被他的气势所慑,忙不迭在前带路。 两人带着一部人马直取中军,堪堪到达时却发现慕容令与段随两个已经杀将出来,虽说未着甲盔,可是一个挥刀,一个舞槊,当者无不披靡。慕容麟大怒,大喊一声,率众扑了过去。 眼见又有大队人马杀来,慕容令与段随两个不敢恋战,赶忙往反方向逃跑。恰巧这时候有一名逃命中的叛军骑马斜斜穿出,生死关头慕容令可管不了他是敌军还是自己人,一跃而起将那人推下了战马,自己则稳稳坐在了马上。 “石头,快!”慕容令大声招呼段随。 段随一个箭步上前,槊交左手,右手一搭抓住慕容令伸出的猿臂,借力一跃已然上了马背,慕容令双腿发力,那战马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两人一骑,刀砍槊刺,挟着雷霆之势杀向营门而去! 临近寨门,慕容令猛然一个大弯腰,眼瞅着就要落下马去,下一刻他又如随风扬柳一般抄了回来,稳稳坐定。 段随吓了一跳,叫道:“那罗延,你搞什么鬼?” “运气不错,捡了副弓箭!”慕容令嘻嘻一笑,扬手举起一副弓箭。他倒是眼尖,一眼看到地上不知被哪个丢弃的弓箭,仗着骑术精良,也不停马,一抄手将之捡了起来。有弓箭在手,慕容令胆气为之一壮。 慕容麟远远看到两人跑走,眼中喷火,咆哮不已。这时候还是涉圭冷静,连声提醒慕容麟:“麟公子!马厩就在营后,那两个贼子共骑一马,必然跑不快。我等赶紧追去,须走不脱他两个!”涉圭同样也不愿跑了慕容令与段随,一来可以免除后患,二来自己的荣华富贵还需着落在他两人头上。 慕容麟如梦方醒,当下跟着涉圭赶到马厩,幸喜战马未曾逃散。这时候营中还在处处厮杀,混乱不堪,心急如焚的慕容麟与涉圭来不及召集大队人马,只喊上近前的龙城军,跳上马就走,算算总有百十人,对付两个精疲力尽的贼子应该不在话下! 第八十六章 大泽 薛黎泽,地处龙城东南,横亘数十里,波涛淼淼,苍莽无际。 此刻段随与慕容令两个已然下了马,木楞楞地盯着眼前的无边水天发呆。昨夜两人趁乱杀出重围,黑夜里辨不清方向,一头朝南而来,结果跑到这里,却被茫茫大泽堵住了去路。他两个共乘一骑,狂奔半夜,到了此时马力已尽,想要溯水而上亦不可得。 马蹄声隆隆响起,百余骑自北边疾驰而来,身上龙城军的甲饰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老远就刺得两人眼睛生疼。 来了!段随与慕容令对视一眼,苦笑连连。 虽说手脚酸软,孤立无援,总不能坐以待毙。两人奋力登上一处矮丘,段随举起长槊戒备在左,慕容令取过弓箭,冷冷站在右边。 这矮丘向南直直插入薛黎泽里,三面环水,居高临下,且颇为陡削,奔马难以上行,算是这一带最好的防守地势了。要不然平地之上,百余骑猛冲过来,段随与慕容令两人功夫再好,也只有等死的份。 来者正是慕容麟与涉圭一行,他们循着马迹一路追踪至此,这时候看见果然堵住了慕容令与段随两个,顿时大喜过望。 大伙儿围拢上来,见无法纵马上坡,便纷纷跳下马来,几个莽撞之徒立功心切,急吼吼就要爬上坡去。只听得呲呲声此起彼伏,紧接着惨叫连连,几个爬坡的兵士倒栽葱滚落了下来,横尸当场。 众人定睛看时,那几人个个身上都插着一支羽箭,再往坡上望去,慕容令持弓傲立,这才想起两个叛贼功夫硬扎,尤其是慕容令的箭法,那叫一个出神入化。 “涉圭!果然是你这狗贼出卖我等!”慕容令厉声斥喝,又对着慕容麟怒骂道:“贺麟你这厮狼心狗肺,早知如此,昨日就该一箭将你射死!”说到这里蓦然一举弓箭,吓得慕容麟与涉圭两个忙不迭往人群后躲闪。他二人往别人身后躲避,其他人也不是傻子,纷纷往后退闪,一时间大伙儿推推搡搡,乱作了一团。 慕容麟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这可不是他要的结果,当下大声喊道:“不要惊慌!叛贼不过一张弓,一壶箭,我们这里百余人马,挤也挤死他了!”众人神色稍雯,冷静了不少,当下举起手中兵刃,如临大敌。 慕容令冷眼旁观,这时候踏上两步,哈哈大笑道:“贺麟!你说错了,我根本没有一壶箭那么多。”霍然从箭壶中抽出三支长箭,猿臂猛挥,将箭壶与剩下的箭矢一同掷下了大湖。 坡下众人目瞪口呆,不晓得慕容令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有段随隐隐猜到他的用意。只见慕容令一扬手举起了那三支长箭,朗声道:“好教尔等看个清楚,我便只有这三支羽箭!也不是我慕容令说大话,三支箭,不多不少,只须拿三条命来换即可!” 三箭!又见三箭!昨日战阵之上慕容令的三箭之威犹自历历在目,坡下的百余人闻言,个个变了颜色,忍不住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慕容麟还待发话,却被涉圭摆手制止。他两个定然是不敢身先士卒的,可若是想命令其他人先行冲上去送死,那也是在做春秋大梦。 人人都很清楚,先上前的三人必死无疑,功名固然重要,那也得有命享受不是?况且慕容麟与涉圭两人,哪个也不是龙城军的上官,这要命的当口,那是万万指挥不动其他人的。他两个自己不想送命,却指望别人替死?当别人都是傻瓜么?涉圭相通此节,故而制止了慕容麟,以免生出意料不到的祸端来。 段随在旁大为叹服。他是现代人,自然明白心理战的道理,没想到慕容令也玩得这般得心应手。慕容令摔掉箭壶,只留下三支箭,看着箭矢数量大减,其实震慑力却反而大增。三箭!三条命!这个被具体量化了的数字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上——来了百余人之多,凭什么非要是我去做那三个替死鬼之一? 眼见大伙儿士气低落,无人敢于上前,慕容麟又急又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其实这厮是个极精明的人物,只是碰到段随,脑子叫仇恨烧到发昏,此刻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突然涉圭叫了起来:“大伙儿可曾带了弓矢?一起射箭过去,总把这两个反贼射死了!”结果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原来大伙儿昨日前半夜还都是俘虏之身,后来脱了困,也只来得及取过长矛钢刀,再后来追出营寨更是走得匆忙,居然无一人携带弓矢而来。涉圭颓然摇头。 听到涉圭此言,慕容麟冷静下来,突然间嘿嘿一笑,自语道:“差点被二贼吓住了。”只听他高声叫道:“大伙儿且往后退,谁也不要上去那坡子,我等只管守住反贼的去路。回去几个人,找援军前来帮忙,再带上弓矢,我倒要看看谁耗得过谁!” 这等没风险的事情大伙儿自然求之不得,当下几个兵士跳上马往北而去,余众缓缓退出数十步,挺刀举矛,凝神戒备,以防坡上两人突然发难。涉圭哈哈大笑,连声恭维慕容麟妙计。 坡上的段随与慕容令对视一眼,面色沉重起来。慕容令凑了过来,低声道:“我两人且坐下休息,尽量恢复些气力。待坡下众人懈怠,我们便一鼓作气冲杀下去,夺马逃走!” 段随应了一声,喃喃道:“只盼他等援军不要来得太快。”当下两人大剌剌席地而坐,脸上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端的是傲气冲天。 坡下众人面面相觑,慕容麟冷哼了一声,说道:“不必理会!且看他两个能猖狂到几时!” “麟公子此言大善!二贼死到临头,不过装腔作势耳!有本事他两个就冲下坡来,有麟公子在此,必然是手到擒来!”涉圭一脸谄媚之色,连声附和。 慕容麟哈哈一笑,相当满意涉圭的恭维,突然间他“哎呀”一声,冷汗涔涔。涉圭吓了一跳,颤声道:“麟公子,却是何事?” 慕容麟暗叫一声“侥幸”,心道幸亏涉圭多嘴,说了一句“有本事他两个就冲下坡来”,提醒了自己。要不然慕容令与段随真个拼了命冲杀下来,虽说敌不过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可是以他两的本事,要杀开一条血路也并非不可能。慕容令与段随困在此处全是因为没有坐骑,此刻正有百余匹战马环伺,只需夺得两匹战马,那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想到此处,慕容麟再也不敢耽搁,疯狂大叫起来:“速速将马匹赶走,全部赶走,一匹不留!”百余龙城军傻傻看着他,不晓得这厮又发什么毛病。 涉圭也是个机灵人,立刻想通了其中的道理,赶忙帮腔:“还不快快把马匹赶走!等着那两个悍贼跑来抢马么?”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上前狠刺马股。嘘溜溜的马嘶声四起,一片乱糟糟之中,百余匹战马四散而去。 这下子轮到慕容令与段随两个瞠目结舌——居然叫慕容麟识破了自己的意图,抢先一步赶跑了马匹,如此一来,真个是困死在此处了。 段随恨恨道:“慕容麟,你够狠!”慕容令呆呆看着远方,长叹一声,转头对段随道:“石头,这次怕是不成啦。我一错再错,先是拖累你跟我亡命天涯,继而错看了涉圭这厮,又没能下狠心杀了慕容麟这狗贼。。。”他不说“贺麟”而是称之为“慕容麟这狗贼”,显然心中深恨慕容麟,再也不当其是自己弟弟了。 慕容令顿了顿,接着说道:“今日真个要我归天,我并无怨言,只恨,只恨害了我的好兄弟!”语气沮丧,黯然消沉。 段随忽地一下站了起来,面对茫茫大泽负手而立,此刻天空艳阳高挂,阳光洒将下来,照得他潇洒飘逸。风中传来他爽朗的笑声:“那罗延,说什么丧气话,不到最后一刻,我两可不能认输!要我说,这日头这么好,想必老天爷的心情也好的很。他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得就不想收你我走啦!” 慕容令哈哈大笑,乌云一扫而空。两兄弟嘻嘻呵呵,豪气干云! 第八十七章 骁骑 眼见无马可骑、无路可逃、无法可想,段随与慕容令两个索性在坡上躺倒,闭目养神。段随这夯货更是过分,嘴里头随口哼起了小曲,依稀听得出来,乃是一首《千年等一回》。 远处坡下的追兵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慕容麟阴森着一张脸,哼哼冷笑。涉圭倒是心情大好,不住与身边的龙城军将士套近乎。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已经到了傍晚,时值初夏,天色依然亮堂得很。严阵以待的追兵们早已疲惫不堪,坡上的两位快活神仙却方自大梦初醒。 段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半晌都没有眨一下——北边起了一道大大的烟尘,如黄龙般急速而来。 援军终于到了!坡下的龙城军欢呼雀跃,涉圭仰天长笑,就是慕容麟也展开了笑颜。 慕容令苦笑了一声,去看段随时,却发现这厮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丰富——睁大了眼睛与嘴巴,先是呆滞,继而无奈,随着烟尘越来越近,段随的眼睛与嘴巴睁得也越来越大,突然间他冒了一句“我了个去,真的假的?是他们来了?我没眼花吧?”脸上蓦然露出狂喜之色来。 慕容令莫名其妙,转头去看那条黄龙,只见艳红的残阳之下,一面飞扬的大旗迎风招展,不可一世,上书两个大字——“骁骑”,笔走龙蛇,酣畅淋漓! “凤皇?真的是凤皇来了!还有阿浑。。。嘿嘿,胡老二这厮也来凑热闹!”段随笑得合不拢嘴,转头对慕容令道:“那罗延,来的都是与我出生入死的骁骑军弟兄,哈哈哈,这下好了。看来老天爷真个不想收你我两个啊,哈哈哈。。。” 慕容令同样笑容满面,淡淡道:“石头!既然是你的好兄弟们来了,我心里头的大石总算可以放下。待会儿切记把罪责统统怪到我的头上,你这些弟兄们也好有个说法帮你开脱!你好生记住了,莫要犯浑!” 如同被冰水灌顶,段随的笑容蓦然僵住,这才想起:凤皇怎么可能无端端领兵跑来辽西?当然就是冲着自己与那罗延来的。他着意带了骁骑军前来,意思很明显,多半是要保自己,以自己与他等的交情,最少可以混过眼前这关,可是那罗延呢? 凤皇与那罗延本来就不对付,于公于私都没有必要帮那罗延一把,反而应该将其“绳之以法”才对。那罗延说的没错,凤皇想帮自己,更应该拿下那罗延,将罪责推在他一个人身上,要不然还真不好向邺城那边交代。想到此节,段随的脸色一片惨白,喃喃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啪”的一声,慕容令一掌拍在段随肩上,沉声道:“石头!当断则断!你若犯浑,不过多死你一个,根本救不了我,反而叫我心有不安。” 段随颤声道:“那罗延,你莫要逼我!” 慕容令厉声道:“石头!你非要我走的也不痛快么?” 段随默然半晌,垂头不语。慕容令只当他想得通了,语气缓和下来:“石头,若有来世,你我还是好兄弟!” “我等不到来世!那罗延,你倒是心安了,痛快了,却叫我这辈子如何过?还是那句话,好兄弟两肋插刀,要痛快一起痛快,要不痛快一起不痛快!”段随昂起头颅,说得斩钉截铁。 不待慕容令说话,段随丢却手中长槊,大踏步往坡下走去。慕容令热泪盈眶,呆立半晌,猛然一把拭去眼泪蹒跚跟上,身后的地上,静静躺着三支长箭。 残阳夕照,已然列阵坡下的千余骁骑军将士齐声大喊:“军主!军主!”声震四野,被挤到外围的百余龙城军勃然变色;慕容麟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不明所以的涉圭吃了一惊,瞧瞧骁骑军并无其他异样,终究立功心切,一咬牙向慕容冲那边靠去。他自慕容麟口中得知,来者正是贵不可言的中山王殿下。 慕容冲当先跳下马来,快步上前,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费连阿浑与胡老二两个一左一右跟在后面,想笑又不敢笑,偷偷朝着段随打了个招呼;骁骑军将士纷纷跳下马来,肃立四周,一语不发。 突然间涉圭抢上前来,一下子趴倒在慕容冲身前,几乎将脑袋垂到了地上,大声道:“殿下!叛贼凶顽,殿下千金之体,不能以身犯险啊!”这厮是在博出位了。 “来者何人?”慕容冲的语气相当不善。 涉圭一喜,这下子算是入了中山王的法眼了,忙不迭道:“小人乃是沙城县令涉圭,此次击溃叛军,困住贼酋,略有些寸尺之功!” 不料慕容冲毫不理会,突然又是一句:“来者何人?”语气冰冷,叫人不寒而栗。涉圭大为错愕,悄悄抬头一望,这才发现慕容冲连眼角都没有瞥他一下,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目光所及,正是已然走到近前的段随。 “无耻小人一个!”段随脸色平静,冷冷答道。 涉圭“啊”的一声叫了起来,这才知道慕容冲根本就没有问自己,而是在问段随。这是怎么回事?中山王殿下与叛贼有问有答,却把自己这个功臣晾在一边?这厮不过一个边陲小令,给慕容麟骗得团团转,却哪里晓得段随与慕容冲的渊源。 没待涉圭想明白,雪亮的刀锋霹雳般闪过,鲜血狂飚之中,一颗头颅飞上了天。。。“啪哒”一声,那颗头颅重重跌在地上,双眼睁得老大,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正是涉圭的脑袋! “锵”!慕容冲收刀入鞘,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石头!你说他是无耻小人,他就是无耻小人,该死!”段随的眼角微微发酸,慕容令、费连阿浑、胡老二不约而同长吁了一口气,骁骑军将士们如铁塔般站立,纹丝不动。 哗啦一下,龙城军仿佛见了鬼一般,四散而去。到了这个时候,再不明白的糊涂蛋也晓得眼前这滩浑水有点深,那是万万踩不得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罢。 慕容麟早已不见了踪影——这厮倒是聪明,一见是慕容冲率领骁骑军到来,便已知不妥,心想无论慕容冲真心擒拿段随与否,自己总是捞不着好处了,不如趁早跑路,免得发生意外。于是趁着骁骑军将士下马去迎段随,偷偷牵过一匹战马而去,这时候已经跑出去里许。场中人人盯着慕容冲与段随,竟尔无人注意到他。 “殿下!”费连阿浑凑了上来:“可要追杀他等。。。” “随他们去!无足轻重!” 。。。。。。 原来慕容冲在龙城得知慕容仓的大军已然于两日前出发,前往沙城剿逆,不由得焦急万分,当下带着骁骑军将士纵马狂奔而去。大伙儿上下一心,嘴里不说,其实都关心着段随的安危,紧赶慢赶之下,终于在今日早间来到了叛军扎营的所在,却发现此地狼藉一片。追问此处的龙城军得知,夜里头叛军遭袭崩溃,段随与慕容令单骑南逃,慕容麟与反正的沙城县令涉圭带人追下去了。 于是大伙儿转往南追,路上正撞见那几个回去搬救兵的龙城军士卒,当下便由他们带路,往薛黎泽而来,一路不作停歇,直赶到了矮丘之下。 冒着回去后遭受母后与皇兄雷霆之怒的风险,千里奔波,风餐露宿,终于在大泽之畔追上了段随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慕容冲一肚子的怨气正要发作,却无端端跑来个涉圭自讨没趣。慕容冲一怒之下,拔刀砍了涉圭的脑袋。 这不是慕容冲第一次杀人,上次在梗阳河滩他已经手刃过秦军士兵,这次怒斩涉圭,头颅飞起的那一刻,血气充盈慕容冲的脸庞,强烈的血腥味直钻入他的鼻孔,刺激着他的脑神经,令他没来由的一阵兴奋! 第八十八章 兄弟 百余龙城军亡命逃窜而去,慕荣麟消失无踪,慕容令冷眼旁观。。。此间所有种种,慕容冲统统视若无睹,此刻他怒目盯着段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石头!在你心中,到底是凤皇还是那罗延更加重要? 两人对视片刻,段随不自觉垂下了眼睛,支支吾吾道:“凤皇。。。多谢。。。” 慕容冲怒气稍遏,冷声道:“石头,你不用谢我。你和我说,你是不是被慕容令一路胁持至此?跑来这辽西,其实并非你的本意?”人人心里明白,他这是在给段随台阶下了。 慕容冲言辞里头矛头直指慕容令,其实慕容令这时候已然走到近前,以他的身手,轻轻松松就可以拿下慕容冲作为人质,但是场中骁骑军将士包括慕容冲本人在内,似乎个个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位“危险人物”在场,几千只眼睛尽数盯在段随身上。 慕容令尴尬一笑,朗声道:“凤皇说的没错,确实是我抓了段随跑来辽西,这小子倒是想逃,可惜不是我的对手,哈哈哈哈。。。”双手一摊,意思再明显不过,今日绝无反抗之意,万事皆由他来承担。 眼见慕容令这般配合,费连阿浑与胡老二对望一眼,脸上浮出笑容来。慕容冲神色也见缓和,点点头道:“来人!给我拿下反贼慕容令!” 哼哈二将费连阿浑与胡老二闻声上前,就要捆缚慕容令,后者云淡风轻,甚而主动举起了双手。。。便在这时,段随高大的身影突兀出现,遮挡在了双方之间。费连阿浑与胡老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摇摇头,灰溜溜地退了开去。 段随看着慕容冲,缓缓道:“凤皇!你千里来此,我如何不知你的维护之意?可是那罗延是我兄弟,要生同生,要死同死,段随真个无法躲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你拿住我的兄弟!” 不出意料,石头终究还是石头!慕容令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这时候他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慕容冲显然对石头极好,一干骁骑军将士也都是性情中人,自己若是暴起伤了慕容冲,怕是段随也不同意。既然如此,那便遂了石头之愿,两兄弟同生同死,最多到了黄泉路上,也好相伴一处,纵酒当歌。 慕容冲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之前他强忍怒气率先向段随抛出了橄榄枝,可谓着实不易。说句实话,大燕国的中山王自小到大就没这么憋屈过,真不知段随这几个月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他这般委曲求全。 可是段随的反应真真正正戳中了慕容冲的痛处——石头口口声声那罗延是他兄弟,为了那罗延不惜赴死,更是狠心拂了自己的好意,这么说来,自己算个什么?原来石头心中,自己到底比不得那罗延! 一念至此,慕容冲再也忍受不住,突然间跨上一步,戟指大叫:“段随你当自己是谁?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吗?” 段随定定地不说话。 慕容冲愈加恼怒,大喝道:“来人!将段随拿下,押回龙城!至于反贼慕容令,不必审问,就地斩杀!” 这句话一说出来,段随再也淡定不得,眼珠子一转,突然大踏步向着慕容冲走去,旁人不想伤他,自然就拦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走到慕容冲跟前,面对面站在了一处。 慕容冲昂首怒视,不曾退后一步。骁骑军将士面面相觑,正要上前将段随拉开,只听他缓缓说道:“凤皇,今日我对不住你,要杀要剐本来无话可说。只是当初在洛州我救了你两次,你也承认欠了我一条性命。。。” “你待怎的?” “凤皇你是大燕国的中山王,大司马,你的性命可比我等尊贵太多。今日我别无他求,就用你欠我的那一条命,换取那罗延的一条性命!”段随本来想着既然没有落入慕容麟、涉圭的手中,凤皇与骁骑军弟兄们那里总归好说,且看回头如何脱身就是。不料事情的发展出乎意外,慕容冲大怒之下居然要当场砍了慕容令的脑袋,没奈何,此刻先保住那罗延的性命再说,至于自己,想来凤皇不会那么绝情罢。 段随话音刚落,慕容令霍地睁开双眼,瞠目结舌愣在那里,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上来。不待慕容令说话,慕容冲接口道:“不错,我是欠了你一条命,此刻放了慕容令也不是什么大事。。。”语气冰冷如刀,丝丝切入众人的肌肤,段随与慕容令两个只觉得周身发冷,心头升起一股不详之感。 果然慕容冲的声音陡然升高:“只是本王劳顿这许多将士,千里追拿叛贼到此,如今话已经说出了口,却是不便收回,总要砍下一颗叛贼的头颅才是!段随,你要本王放了慕容令,没问题,那便拿你的头颅来换!” 此言一出,人人慌了手脚。段随脸色发白,再也没有想到凤皇心中恨怒至此,真个开口要杀了自己;慕容令大叫起来:“石头,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命是你救的,换的自然也是你自己的性命,却与我何干?”费连阿浑与胡老二嘴巴张得老大,全然不知所措。 “费连幢主!还不与本王斩下叛贼段随的脑袋!”慕容冲似乎铁了心要斩杀段随,催促甚急。 费连阿浑两股战战,一头一脸的大汗,两条腿仿佛有千金之重,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怎么还不动手?费连幢主,你这是要抗命么?”慕容冲厉声叱喝。 扑通一下,费连阿浑跪倒在地,声音颤抖,满是惶恐:“殿下!阿浑不敢抗命!只求殿下看在段将军屡立大功,在并州领着弟兄们死里逃生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罢!” 哗啦啦一片甲胄撞击之声四起,以胡老二为首,千余骁骑军将士推金山、倒玉柱般一起跪倒,齐声大喊:“求殿下饶了段将军的性命!” 慕容冲不依不饶:“费连阿浑,再敢耽搁,小心你自己的脑袋!” 费连阿浑猛地一头叩在地上,继而连连磕头不止,直砸得地上咚咚作响。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泥血交加,花作了一片,只听他嘶声力竭喊道:“殿下!阿浑贱命一条,若是砍了阿浑的脑袋可以换回段将军不死,阿浑死而无怨!” 边上的胡老二高声大叫:“愿以小人的脑袋换段将军不死!”身后人声如浪,此起彼伏:“愿以小人的脑袋换段将军不死。。。” 段随眼中模糊一片,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声带哭腔,口中喃喃:“阿浑,胡二,骁骑军的好兄弟,我段随何德何能。。。” 骁骑军的袍泽之义令人动容不已,慕容令此刻亦是热泪盈眶。慕容冲看在眼里,往事历历在目,又何尝不是心绪难平?脱口而出:“段随你睁眼瞧瞧,大伙儿都是与你同生共死走过来的,如今更是个个愿意代你去死,可是你呢?一声不吭弃了大家而去,累得大伙儿千里奔波,你却当大伙儿是什么?”双眼死死盯住段随不放。 段随同样在看着慕容冲,他的声音依旧呜咽,然而从他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却极为清晰:“兄弟!我当大伙儿都是我的兄弟!为了兄弟两肋插刀,我段随义不容辞!那罗延是我的兄长,今日你要杀他,我豁了自个的性命也要救他。。。” 说到这里段随顿了一顿,慕容冲眯起双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想石头你这浑厮偏要这般冥顽不灵么?胸中怒气澎湃,无处可泄。。。蓦然间耳畔传来段随沙哑的声音:“凤皇!你身份高贵,我段随不敢奢望你待我如何,可是在我心中,我只把你当作我的好弟弟。倘若今日是那罗延伤了你,我一样与他不死不休!” 第八十九章 驿马 全场陷入死一般的静寂,慕容冲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胸膛不住起伏,脑中乱哄哄的一片,只是在想:原来石头心中,我并不输给那罗延,也是他的兄弟! 大伙儿看得清楚,中山王殿下纠结的脸色分明有所缓和,僵硬的身躯松弛了下来,周身的煞气隐隐消散。。。 晚风拂过波光粼粼的薛黎泽,温温柔柔地吹散了岸边的肃杀之意,风中传来段随平和的嗓音:“今日我段随为了救一个兄弟,死在另一个兄弟手中,实在是死而无憾。凤皇,我对你绝无半分怨意,只求你能够。。。” “锵”!慕容冲腰间长刀再次出鞘,刀光如白练般划过虚空,“夺”的一下直直插入了涉圭那具无头尸身的胸膛,嗡嗡声中,长刀兀自来回摆动不已! 众人一脸惊愕,睁大了眼睛看着仿如天神般傲立的慕容冲,耳畔传来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反贼慕容令胁持宣威将军段随跑来辽西,勾结沙城县令涉圭作乱。今日我慕容冲率领骁骑军一部,在薛黎泽畔亲手擒斩涉圭,救出了不肯事敌的宣威将军段随,贼首慕容令亦被打下大泽,尸骨无存!” 四下里哗啦一下闹成了一片,人人脸上笑容绽放,手舞足蹈。费连阿浑与胡老二带头拍起了马屁:“殿下英明神武,天下无双!”千余人大声应和:“殿下英明神武,天下无双!” 慕容令朝着慕容冲遥遥顿首,抱拳致意。段随腆着脸道:“凤皇英明神武,天下无双!” “呸!”慕容冲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若不是当日那张一塌糊涂的胡饼害我差点丢了性命,今日少不得砍了你两个的脑袋!话说回来,我慕容冲可没食言,好歹砍下了一颗叛贼的头颅!” 涉圭的脑袋滚在一旁,双眼睁得老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可叹这厮醉心功名,时时投机,却在一日之间大喜变成了大悲,不但叫人砍掉了脑袋,还连着死了两回,最后更是以“叛贼”身份收场。 夜色中慕容令与段随依依惜别,独自踏上了漫漫归途。慕容冲在旁不由松了一口气:石头到底还是向着我多一点,没跟着那罗延而去。其实慕容冲大可不必担忧,别说段随忌惮邓羌,根本不敢跑去秦国,只要慕容燕还在邺城一天,就是赶他走他也不会走。 骁骑军就地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整装向着龙城进发,大伙儿说说笑笑,气氛相当愉快。一路上段随不住讨好慕容冲,却不晓得吃了多少白眼,郁闷之下只好拿费连阿浑与胡老二两人当作了出气筒,拳打脚踢,口诛笔伐。几个打打闹闹,不久便到了龙城附近。 城中派出一队使者前来相迎。慕容冲归心似箭,实在懒得进城,便让费连阿浑上去应付了一番。也不废话,只把之前在薛黎泽畔说的鬼话重复了一遍,又催要些补给,然后便极不耐烦地将使者们赶了回去。 龙城里头,渤海王慕容亮听罢使者的诉说,脸上毫无不快之色,反而哈哈一笑道:“便依凤皇所言,送去一应补给。既然他急着回去邺城,我也不好耽搁了他。”顿了一顿,又对着身旁心腹道:“对了,你现下去驿馆找到慕容麟,就说叛贼已然授首,让他速速离开龙城,回邺城覆命!” 其实慕容亮心知肚明此事必有蹊跷,可是对于远离邺城政治漩涡的渤海王而言,反正叛乱已经平定,纵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狗皮倒灶,那也有凤皇兜着,自己乐得轻松。至于慕容令到底是死是活,段随究竟是忠臣还是叛贼,涉圭死了一次还是两次。。。干老子何事? 慕容亮巴不得慕容冲早早离开,凤皇不愿意进城正好遂了自己的心思,索性再把慕容麟这个潜在的麻烦轰走,这下子眼前算是清净了。 。。。。。。 已是七月初的时间,天气炎热,酷暑难当,空气里粘稠稠的,不见一丝风吹来。段随与慕容冲一行人堪堪走到邺城北边约莫百里的地方,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咯哒咯哒的马蹄声远远传来,一匹疾驰的快马迎面出现在众人眼帘里。骏马极为强健,马上的骑士亦是精神抖擞,只是神色匆匆。老远看到这边千余人的队伍,那人似乎迟疑了一下,继而向着东边绕远而去,显然急着赶路,不愿多事。 “怎的这许多驿马往北而去?前几日的不算,光今日已是第三个了!”慕容冲皱起眉头,喃喃自语。 原来这是一匹驿马,瞧着应该是从邺城方向而来。骁骑军走在官道大路上,这几日不断碰到匆忙赶路的驿马,初时并不在意,结果越接近邺城,驿马出现得越是频繁,倒叫大伙儿不免有些惊疑起来。 “不如喊住那厮,问个明白!”段随见慕容冲好奇,脱口而出。 “只怕误了公事!”一旁费连阿浑有气无力地接了一句。这厮蔫不拉几的,显然给烈日烤得不轻。 “无妨!须耽搁不了片刻。阿浑,你带几个人去截住那驿卒,喊他过来问话。万一事关石头,我们也好早做准备!”慕容冲沉声道。 段随投去感激的目光。哥两早已和好如初,此刻段随心中,慕容冲便是自己的亲兄弟,当然,最好是亲舅子。。。 费连阿浑应了一声,强打精神带人追了上去,不一刻便把那驿卒带了过来。那人不晓得骁骑军的来路,难免有些慌张,待听说眼前之人乃是中山王殿下,更加诚惶诚恐,汗出如浆。 “你无须慌张!本王只问你,可是出了什么大事,这许多驿马往北而去。” 眼见慕容冲和颜悦色,那驿卒松了口气,赶忙躬身说道:“禀告大王,本月中秦国起了举国之兵攻我大燕,眼下兵锋已至壶关!小人奉命前往龙城搬兵,此刻不光有快马往北而去,往南、往东皆有使者出发。朝廷更是颁下了征兵令,如今州州郡郡,处处都在大点兵!” “什么?”众皆骇然。 第九十章 惊变 前秦建元六年(前燕建熙十一年)六月,秦国总攻燕国的准备工作进入尾声。六月十二,大秦天王苻坚在灞上为辅国将军王猛送行,六万大军兵出长安,浩浩荡荡往平阳而去。军中猛将如云,譬如并称万人敌的建武将军邓羌与虎牙将军张蚝,锐不可当的射声校尉徐成,此外步兵校尉毛当、屯骑校尉苟苌等等,无一不是勇冠三军的骁勇之士,可谓兵精将勇,气势如虹。 大军开至平阳,按照早已设计好的战略方针,王猛率部向东进攻上党郡治壶关,以求突破壶关天险,然后长驱直入邺城。驻守平阳的镇南将军杨安与游击将军郭庆则带领本部四万人马牵制晋阳燕军,伺机再次北上夺取晋阳。长安城里,苻坚亲自督师,五万大军以为后备,车船运粮,水陆并进,占城收县,抚民安心,使前军不复后顾之忧。 秦国尽起全国之兵十五万,号称三十万,大举来犯。这等规模的进攻再也不是小打小闹,而是真真正正的谋国之战了,消息传到邺城,燕国朝野上下震惊得无以复加。一向叫嚣秦国乃是蕞尔小国的驼鸟派,这时候摇身一变成了主站派,力谏皇帝慕容暐调集全国兵力抗秦。想来也是,真弄个身死国灭,到时候再多荣华富贵也只是浮云。 于是乎一道旨意传檄四方,急调新乐城中的七万大军,北部、东部、南部的边境守军汇合至邺城,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也只得拆东墙补西墙了。此外举国大征兵,一时间燕国境内鸡飞狗跳,动荡不堪。燕国君臣昏庸贪腐,老百姓的日子本就过得结结巴巴,如今更皆横征暴敛,直弄得民不聊生,人心尽失。 升斗小民的生生死死可入不了皇帝与朝中大员的法眼,此刻邺城皇宫太极殿内,大伙儿正为西征大军的统帅一职吵得不可开交。忠直的大臣们一齐推荐范阳王慕容德,于情于理他都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把握朝政的驼鸟派如何肯将举国兵权拱手相让?索性抬出太傅慕容评来,好歹老家伙资历极深,年轻时候也是个能征善战的。更有些和稀泥的家伙,居然推出乐安王慕容臧来,可惜这厮战绩太差,皇帝慕容暐听的直摇头。 争来吵去,终究还是慕容评胜出。在皇帝与太后的心目中,慕容评比之慕容德那是可靠太多了,何况昔年讨灭冉魏之时,老财奴端的是英姿勃发,军功赫赫,并非碌碌无为之辈。 可惜皇帝与太后都忘了时过境迁一词,如今的慕容评贪财怕死,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得授帅职的老家伙在朝堂上强自支撑,表现得大义凛然,一转身回到家里便颓然躺到,长吁短叹不已。 不久心腹李凤来访,慕容评拉着他诉苦,说自己一把老骨头了还要上阵,也不知能不能生还。结果李凤大言不惭,满口阿谀,说什么王猛比之太傅,那就是黯星比之皎月,更皆大燕兵多粮足,秦国根本不是对手云云。 慕容评心绪稍佳,可是依然忧心忡忡,闷闷不乐。直到李凤说起此次数十万大军云集,吃喝拉撒那就是个天文数字,自己作为主帅,便是指缝间稍稍漏得开些,所得那也是不计其数。。。刹那间慕容评一跃而起,眼中精光爆射,全没了老态龙钟的模样,抚须大笑:“国家社稷危亡之际,老夫我又怎能惜身?” 。。。。。。 烈日当空,骄阳似火。 邺城北边的官道上烟尘滚滚,千余骁骑军将士紧跟一马当先的段随与慕容冲,打马向着邺城狂奔,全然无视头顶的烈炎。大伙儿忧心忡忡,没曾想跑了一趟辽西,回来已是惊变陡生! 一路赶回邺城,费连阿浑与胡老二带着千余骁骑军将士自回城北大营,找屯骑大都督慕容强覆命,段随与慕容冲两个则直奔北门。 邺城气氛果然大是不同,城门口戒备森严,盘查甚紧,慕容冲亮了亮腰牌,喝退了正欲上前盘问的守军。两个入得城来,一路上行人寥寥,家家户户闭了门窗,只有一队队禁卫巡逻往复,神情紧张。 慕容冲想了一想,对段随道:“石头!眼下摸不清情势,不如你先回段府待着。我自去宫中转圜一番,你只管在家静候我的好消息!”段随点了点头,两兄弟相拥而别。 段随马不停蹄赶回了段府,只见府门紧闭,四下无声。看着府门前大大的“段”字,段随蓦然一阵激动,到家了!当下一跃下马,用力敲击门环,大声叫喊:“大父!大父!随儿回来了!” 府门开处,段仪迎上前来,老泪纵横,欣喜无限。他一把将段随抱住,口中喃喃:“臭小子,总算还知道回来!” 当晚祖孙两个开怀畅饮,絮叨个没完。先是段随将自己辽西之行叙说了一遍,总是一番惊心动魄,跌宕起伏。老段关爱心切,听到惊险处不免出言怪责段随莽撞,段随唯唯诺诺,连声称是。 一时间段府偏厅内欢声笑语,祖慈孙爱,气氛好生祥和。段随大口喝下一盏酒,正欲再讲两桩趣事,却发现段仪陡然沉默了下来,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段随还道老段年纪大了不胜酒力,脱口而出:“大父若是乏了,今日便早些歇息罢。”段仪勉强笑了一笑,略有些迟疑,却终于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给段随。 “姑姑又有书信到了?”段随兴奋起来,拿过书信拆开便看。段仪叹了口气,怔怔望向窗外。 一时三刻之后,段府偏厅之内响声大作,杯盘箸盏摔了一地,段随疯了似地拳打脚踢,差点没把屋顶都给掀翻掉。 原来段元妃自桂宫(长安城中后妃居住之所)中偷偷送出信来,先转交给慕容垂,再遣人送来邺城段仪处,具言慕容令与慕容垂被人设计以至“叛逃”一事。又写到自己为救慕容垂性命,更皆保得长安城里头鲜卑族人之周全,无奈委身苻坚,可终究心系慕容垂,每日只得强颜欢笑,只盼终有一日能够回到慕容垂身边。幸而慕容垂与自己两心相依,天地可鉴,两人分别时发下誓言,此生不负,因此心中宽慰,但求老父亲念在慕容垂顾全大局的情面上,不要怪罪女婿。 段随读罢元妃的信件,顿时暴跳如雷,大吼着誓杀苻坚。段仪并不阻止,只是叹了口气,悠悠道:“原来盼着元妃去了长安,便可安安生生的与道明一处,如今却又生出这等祸端,哎,这孩儿当真命苦!好在她性子素来坚毅,既然心中还有念想,倒是不至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只是那苻坚的秦国一日强似一日,眼下便是这大燕都有亡国之虞,元妃怕是盼不到与道明重逢之日了。”说到这里心如刀绞,难过得连连捶胸。 “不!大父错了!姑姑定然能够盼到与姑父重逢之时!”段随蓦然停了狂性,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这孩子又说什么气话!我知道你与道明元妃夫妇两个亲厚,听到此事心中必然不忿。可惜此事却不是你我之力能够左右的。。。” “大父!随儿可没糊涂。苻坚这厮急功近利,贪多不厌,国内其实并不稳固。休看他如今顺风顺水,一旦败上那么一次两次,秦国便会如那浮沙上的城堡,轰然倒塌。彼时以姑父的本事,正可大起,何愁夺不回姑母?”历史上苻坚在淝水之战中大败而回,不久落得个身死国灭,别人自然不知,可他段随却是一清二楚,当下脱口而出,唱起了大神。 段随言之凿凿,倒叫段仪刮目相看:“不想随儿竟有这般见识!”其实段同学哪里来这般能耐,不过是把当日高弼所言来个照搬不误,这时候也不说破,只在那里讪讪傻笑。 老段突然高兴起来,抚髯笑道:“终究是老了,胸中豪气竟还比不得你这黄口小儿。随儿说的没错,嘿嘿,他苻坚又如何?我那元妃孩儿终有一天能够心想事成!”顿了一顿,霍然想起一事,呵呵道:“如此说来,倒是要修一封书信给道明与元妃,叫他两个修身养性,低调行事,到时自可苦尽甘来。随儿!笔墨伺候!” “得令!” 第九十一章 混蛋 说来奇怪,之前闹得风风雨雨的慕容令与段随叛逃一事,如今在这偌大邺城里仿佛已经成了尘封往事,根本无人理会。段随回来邺城已然十余日,既无有司上门询问他辽西之事,也没有任何旨意调令到来,仿佛连段随这个人也已经被燕国朝堂彻底遗忘。自然,原先风风火火的太后指婚、加官晋爵等种种好事,此刻更是烟消云散,无人提起。 至于段随本人,便如那热锅上的蝼蚁,每日里坐卧不安,翘首以盼,可惜慕容冲这一去便如那石沉大海,再无音讯。闲极无聊之下,段同学也只有读书练武,消磨时间,心里头却如同有百匹、千匹草泥马儿跑过,吊在半空中好生难过。 而皇宫里头,慕容冲同样也是郁闷不已。 那日慕容冲一回宫中便摆出了“要动段随先动我”的架势,结果太后可足浑氏头也不抬,来了一句“段小子的事情哀家心知肚明,如今局势动荡,凤皇你若是好生在宫里待着,哀家便饶了他,你若再任性妄为,哀家也不妨砍了他的脑袋!” 慕容冲顿时呆若木鸡,一大堆台词硬生生给咽回了肚子里头,悻悻然退了下去,从此乖乖禁足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实话实说,这小子对段随那是真心不错,生生为了段随按捺住了性子。 太后可足浑氏暗暗好笑,如今她也算是明白了,段随与凤皇好的可以穿一条裤子,强行治段随的罪,以凤皇的性子怕是要闹翻了天。反正于她而言,眼下这等兵荒马乱的时候,最要紧的就是凤皇安安生生地待在自己身边,段随的事情其实根本就无足轻重,反倒可以拿来要挟凤皇。不过段小子也忒是闹腾,把晴儿嫁给他暂时是不要想了,且在家里好好反省几日再说。 太后如此处理段随一事,皇帝慕容暐自然不会有意见,实际上此刻他焦头烂额,全身心盯着与秦国的战事,这等小事根本没空理会;休说皇帝,便是有心对付段随的老财奴慕容评,此时也把段随之事抛到了脑后——几十万大军正在汇集,各项工作千头万绪等着他这个主帅去奔忙,更何况还有从中敛财这一崇高事业也需要同时进行。 于是乎段随与慕容冲这两个小伙伴一个“囚”在宫中,一个困在家里,成了一对无头苍蝇。偌大邺城里头,人人都忧心忡忡,打算着如何应付将来的局势,也就只有三数人还惦记着段随,其中一个便是慕容麟,这厮如今惶惶不可终日,躲在家中不出,倒也不忘每日咒骂段随一番。 此外便是清河公主慕容燕与可足浑晴这对姊妹,她两个如今住在一处,却是因为太后宠幸晴儿,担忧城中混入奸细作乱,于是将之搬进了宫中与慕容燕为伴。 婚事没了指望,可足浑晴自然是愁肠寸断,不过听到段随安然无恙回了段府,不免又高兴起来。慕容燕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大骂情之一事害人不浅,弄得好端端一个活泼好动的小晴儿如今日日伤情闺中。只是慕容燕自己也不曾发觉,固然多半是在骂段随这厮混蛋透顶,可从自个嘴里头出来的,十句倒有八句与那混蛋有关。 。。。。。。 七月中,王猛的六万主力迟滞在壶关城下,倒是杨安那边进展不小。 按照朝廷的旨意,燕国并州刺史、东海王慕容庄颇有些不情不愿地自晋阳出兵,南袭平阳,以期夺取平阳,将王猛的大军变成一支孤军。可惜慕容庄这厮志不大,才更疏,都没能摸到平阳甚至永安(今霍州)的大门,便被智勇双全的杨安与郭庆堵在了大山之中。高壁岭一战,三万燕军葬身荒山,慕容庄狼狈逃去,一路马不停蹄跑回了晋阳,就此闭门不出。杨安与郭庆倒卷珠帘,复夺介休、祁县、阳邑等地,再次进逼到了晋阳城下。 来自北边晋阳燕军的威胁被大幅削减了,王猛当下放开手脚,挥师猛攻壶关。燕国上党太守、南安王慕容越的压力与日俱增,一天之内连发三封告急文书到邺城。皇帝慕容暐心急如焚,催促慕容评不已。 八月初,三十万人马在邺城汇合到位,在太傅、上庸王慕容评的率领下浩荡西去,另有宜都王慕容桓带领三万人马进驻沙亭,以为后备。 三十万大军里头有来自各地的边军,有新乐城的七万兵马,有仓促征发的新军,甚至一万屯骑军也被抽去了七千,唯独三千骁骑军给留了下来,与殿中将军艾郎的禁军,左卫将军孟高的卫戍军一同拱卫邺城。骁骑军如今算是单独成了军,以中山王慕容冲为都督,至于原先的屯骑军大都督慕容强则另调他用。在家苦等良久的段随终于也接到了上令,依旧担任骁骑军军主一职,辅佐慕容冲。 这是太后可足浑氏与慕容评商议的结果,两人对于此事可谓一拍即合。可足浑氏心知若是骁骑军与段随参加西征,凤皇多半也要闹着同去,于是索性将段随与骁骑军全军尽数留在邺城,陪凤皇玩儿。慕容评也是一个心思,他可不愿意骁骑军这颗老鼠屎混进自己的大军里,须知骁骑军战力不菲,又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慕容冲撑腰,谁知道又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坏了自己发大财的计划。 这个安排着实安下了慕容冲的心,此刻他正在自己的王府之中招待部分骁骑军将士,一干自洛州开始就厮混在一处的家伙们终于又济济一堂——慕容冲,段随,费连阿浑,胡老二,董伢子。。。甚而韩延也在。 大伙儿酒到杯干,喝得甚是欢畅。终究都是军伍中人,聊来聊去不免又谈到前线战事,便在这时,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举着一份邸报开口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前线战报在此,壶关。。。壶关丢了!” 第九十二章 潞川 前秦建元六年(前燕建熙十一年)八月,燕国太傅、上庸王慕容评统率三十万大军自邺城出发,西援并州。大军进至潞川(今黎城、潞城之间浊漳河东岸)的时候,前方却传来了上党郡治壶关失守,太守南安王慕容越被擒的消息。 原来秦军统帅王猛不欲被慕容评的三十万大军堵在壶关天险之外,亲自督阵,争分夺秒大举攻城,并大兴霹雳车攻之,燕军被打得屁滚尿流,士气全无。秦军趁势强登,一鼓而克,由是夺取了壶关这一攻守咸宜的战略要隘,居高临下对着东边的燕国大地虎视眈眈。 听闻壶关天险失守,老财奴慕容评胆战心惊不已,当即一声令下,大军沿着漳水东岸就地扎营,美其名曰“王猛孤军深入,我军正可以静制动,待秦人粮尽乱起,挥师掩杀,一举竞功。”这厮手握三十万雄兵却不思进取,面对王猛麾下不过六万之数的秦军步骑,既不敢进兵夺回壶关,甚至不愿意多往前一步,只盘桓原地,企图依靠潞川漳水之险防守。 王猛听说慕容评如此反应,不由得哈哈大笑,当即派遣大军四出,前去攻占上党郡的其他县城,以平定整个上党,为之后长驱直入邺城扫除后顾之忧。秦军兵精将猛,来势汹汹,本国援军却屯在百里之外的大水东边做了缩头乌龟,上党郡各城守军毫无战心,旬日之间尽数归降,无一例外。 即便如此,慕容评依然毫无动作,每日只是躲在帐中,与随军参战的散骑侍郎李凤等一干心腹商量个没完。。。内容么,只有天知道了!双方一个屯在潞川,一个驻守壶关,相隔百里,互不侵扰,倒也配合默契。拿慕容评的话来说,这就是“成功御敌,不使进之一步”了。 那边厢王猛算是看透了慕容评这个对手,越发胆大起来。既然无法轻易东进,倒不妨从容不迫,重新布置全局。九月初,恰巧北边杨安攻打晋阳受阻,王景略也真敢行险,留下屯骑校尉苟苌率领半数人马戊守壶关,他自己竟然撇下百里之外的三十万燕军,带领三万人马急行军北上,支援杨安去了。 晋阳城里,并州刺史、东海王慕容庄仗着兵多粮足,城高强厚,一味坚守不出,倒也弄得杨安与郭庆无计可施。慕容庄得意洋洋,有事没事就向手下将领吹嘘自己的能耐,其实真论起来,这厮前前后后就是这么一招:龟缩晋阳不出。 可惜慕容庄没能得意太久,智谋无匹的王猛率领精兵猛将悄悄潜来。登高观察过晋阳的城防布局之后,王猛拉过“万人敌”、虎牙将军张蚝一番耳提面命,张将军点头不止,领命而去。 三日之后,九月初九,一条百余丈的地道自城外秦军修筑的战壕里悄悄伸出,在地下蜿蜒曲折直贯入晋阳城中。城内守军见秦军久无动作,早已懈怠,竟至无人发觉。是夜,张蚝率领三百勇士鱼贯潜入地道,直达城中,一夕破土而出,大呼小叫着向城门口杀去。猝不及防的燕国守军如何是张蚝这等世之猛将的对手?瞬间被他砍杀十数二十人,余者也尽被打散。三百秦军勇士发一声喊,奋力打开城门,举火为号。早已埋伏在城门外的秦军大队一拥而入,四处放火杀人。战到天明,偌大一座晋阳城已然尽数为秦军所控制,便是慕容庄本人也被当场活捉! 拿下了晋阳,秦军至此再无北顾之忧矣!王猛留下步兵校尉毛当领两万人马镇守晋阳,自己则与杨安、郭庆合兵一处,南下壶关而去。此时壶关里头秦军云集,兵力愈加雄厚,士气愈发高涨,王猛的个人威信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骁骑军大营里,慕容冲段随等人整日里长嘘短叹,愤懑不已。前线的战报不断送回来,总是没甚么好消息:先是壶关失守,继而上党全境陷落,再到后面连晋阳这等当世大城都丢了。也不知慕容评怎生当的主帅,顿足不前,眼睁睁看着整个并州就这么没了。 朝堂之上,皇帝慕容暐的心情也一日坏似一日。所谓忠言逆耳,这话可不是瞎盖的,可惜若是碰上个听不得忠言的天子,事情就不那么好看了。昨日里黄门侍郎梁琛弹劾慕容评畏敌不前,反被下狱;今日中书侍郎乐嵩说到激烈处,不慎顶撞起皇帝本人来,结果慕容暐暴怒之下,竟然下令将之当庭仗毙。 从南到北丢了那许多国土,要说慕容暐对慕容评毫无怨言那是假的,可是慕容评的战报粉饰得相当不错,总说前线无忧,只待将来一战大胜,自可全复并州,甚而入侵平阳乃至长安,言辞里头可谓信心满满。慕容暐固然将信将疑,然则此时大军在外,他也只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将所有寄托放在老财奴身上。 。。。。。。 话说回来,慕容评的战略也不能说一无是处,比较而言,燕军的确是兵多粮足,他三十万大军堵在漳水东边,秦军还真不好硬冲。可惜主帅慕容评实在是太过贪饕,甚至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不久他便作出了自毁长城之举——正当王猛回师壶关,整备军务,苦苦筹划如何对付慕容评的主力部队时,这边厢老财奴在军中宣布了一道惊世骇俗的命令:将潞川附近所有山林水源统统封锁,划为自己的私产,军中但有砍柴挑水者,皆须缴纳材钱、水钱! 这便是慕容评与李凤等心腹费尽心机折腾出来的发财大计。老财奴一声令下,三十万大军有钱交钱,没钱扣粮,旬日之内便将他专门划出来堆积钱帛的几座大帐篷塞了个满满当当。这次算是发财发狠了,老财奴笑得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了一道细缝,再也看不见燕军营中冲天的怨气——不待秦军到来,三十万燕国大军的士气已然消失殆尽。 (看到这里,读者多半要骂笔者信口开河,纯属无稽之谈。世间怎么可能有这等贪鄙糊涂,丧心病狂的统帅?可惜慕容评“鄣固山泉,卖樵鬻水,积钱绢如丘陵,三军莫有斗志”的壮举乃是白纸黑字记录在史书里头的,笔者可不敢胡编乱造。只能说历史固然沉重,却也每每不乏令人啼笑皆非的奇人异事,动静之间,竟尔就真个改变了历史轨迹。千载之下,不免叫人悠悠作叹) 慕容评卖樵鬻水以至军中怨声载道的消息传到了壶关之上,王猛看着密报忍不住笑了起来,可能是笑得太厉害了些,以至于差点没岔过气去,连喝了好几口水才缓了过来。其他秦军将领先是莫名其妙,待听说了原委,顿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随即对望一眼,一起哄堂大笑起来——正愁燕军势大,慕容评这厮居然就送上了这么大一份礼物。 十月初十,王猛下令全军开出壶关,东进潞川,与慕容评的三十万大军隔河相峙——燕军坐拥如此主帅,人再多又有何用?慕容评依旧坚壁不出,指望秦军疲惫而退,反正于他而言,多待一天正可多收一天的材钱与水钱,打仗发财两不误,岂不乐哉? 可惜秦军尚未疲惫,燕军却早已斗志全无——漳水东岸,燕军东一处、西一处,松松垮垮,零零落落,全无章法。将军没心思指挥,士兵没力气站岗,连斥候也都开起了小差。王猛派出智勇双全的游击将军郭庆,以五千轻骑趁夜渡河,抄小道迂回至燕军后营屯粮所在。一路潜行而来,拜燕军懈怠所赐,竟然未曾暴露分毫。 郭庆指挥五千骑兵同时燃起上万支火把,疯狂地掷向燕军粮仓。此时已是秋高气爽,天干物燥,熊熊烈火顿时冲天而起,火借风势,很快便将三十万人的粮草辎重烧了个干干净净。火势凶猛已极,点亮了整个夜空,据说那一夜连几百里外的邺城都看到了潞川的火光! 第九十三章 邓羌 秦国游击将军郭庆偷袭燕军粮仓得手,一把火烧光了燕军的粮草辎重。熊熊火光吓坏了三十万燕军,也震傻了他们的主帅——此刻燕军中军帐里,老财奴慕容评的表情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呆若木鸡。 大帐外面先是耳语阵阵,渐渐地人声鼎沸起来,默默积郁心中的怨气被激发出来,大伙儿呱噪声喧天:跑来与秦人打仗,结果先被自家主帅搜刮一空,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还在继续,如今更是眼瞅着连肚子也要填不饱了,还打什么劳什子的仗? 帐内的慕容评焉能听不见?顿时脸色煞白一片,死活躺在榻上再也不肯露面,来了招充耳不闻。李凤等一干慕容评的心腹们拼命弹压,好歹将三军赶回了各自的岗位。到了这个时候谁都看得出来,三十万燕军徒有其表,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士气低到了冰点。 平心而论,慕容评坚壁待守的策略确实叫王猛头疼不已,倘若燕军仗着燕国物产丰饶,官吏们又收刮有道,赶紧从邺城调粮来潞川,并且再加强防备的话,秦军依然无法渡过漳水进逼邺城,甚而真有可能疲敝而退。可惜世事难料,先前一直力挺慕容评的皇帝慕容暐这时候却再也坐不住了。 慕容暐先是听说了慕容评大肆勒索燕军之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对慕容评可谓大失所望。待潞川火起,军粮辎重付之一炬,慕容暐忍无可忍,当即派出使者来到潞川,大骂慕容评,要求他主动出击与秦军速战。 慕容评已然丢了军心,再也不敢丢掉皇帝的信任,硬着头皮点起三军,主动渡过漳水进击秦军。目光所及之处,三十万大军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哪里有半分雄师之状?大约这燕国的确是气数已尽,燕军该主动出击的时候全叫慕容评这老贼耽搁了,如今师老气沮,正该坚守待机,却又急吼吼地爬出窝来,直往秦军口袋里头钻。 。。。。。。 漳水西岸的秦军大营里,主帅王猛看着面前桀骜不驯的建武将军邓羌,气得浑身发抖,只是大战在即,他终究耐住了性子,不曾发作。 原来王猛听说士气低落的燕军主动渡过漳水进逼而来,当真是喜出望外,一早便派出射声校尉徐成前去查探燕军动向。因着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时间尤其紧迫,王猛命令徐成晌午之前必须返回,以便众将官今日午后一齐商议对策,随时出兵决战。 可徐成这厮不晓得中了什么邪,偏偏到了黄昏时分才姗姗来迟,唯恐误了战机的王猛火冒三丈,便要军法处置徐成,喝令将之推出斩首。这下子登时惹急了建武将军邓羌,他与徐成乃是本郡同乡,平日里最是要好,如何肯眼瞅着徐成就此掉了脑袋?当即跳将出来大吵大闹,全然不顾王猛主帅的身份。 “辅国将军!如今大战在即,敌众我寡,你未战而先杀大将,只怕于军心不利!”邓羌率先开火。 “不杀徐成,何以正军法?”王猛冷冷回答。 “将军当战死沙场,如何却屈死自家刀斧之下?邓羌愿与徐成一道,决死赎罪!” 自长安出兵以来,王猛运筹帷幄,智计百出,夺壶关、卷上党、破晋阳、烧潞川。。。一路所向披靡,三军上下无不拜服。不料又是邓羌这个老军头,仗着资历深厚,武勇过人,不依不饶地顶撞自己,若非形势紧迫,天王大业要紧,早该将他一齐正法才是。 这时候镇南将军杨安出来打了圆场:“眼下天色已晚,明日便是决战之时,不若大伙儿各自回帐休息,也好养足精神,决一死战。景略,给某家一个薄面,先将徐成押下去看管,待破了燕军再作处置,如何?” 杨安在秦国地位尊崇,品秩亦不低于王猛,帐中除了王猛便以他为尊。他既然发了话,王猛也不好当场驳了他的面子,阴沉着脸点了点头;邓羌依旧一张臭脸,昂首出帐;余人忙不迭告辞而去,哪个也不想趟这滩浑水。 待众人走尽,杨安轻轻一笑道:“景略以大局为重,不与这老姜头一般见识,某家佩服!” 王猛摇摇头,嘿嘿笑道:“伯全(杨安表字)就莫要笑话于我了。若非伯全相劝,方才我恨不得将这老顽固一并收拾了。王猛可没这般大气。” “景略乃是三军主帅,些许小事,不妨一笑了之。某家观今日之事,反而觉得军心可用。。。” “哦?伯全教我!” “燕军虽然疲弱,终究有三十万之众,五倍于我。明日之决战,非绝世猛将当头不可。如今我大秦的两位万人敌俱在阵中,若得他二人死力,何愁不破燕军?邓羌行事向来叫人头疼,本来还怕他我行我素,在阵上坏了大事,如今徐成这事情一出,某家倒觉得大事定矣!”说到这里杨安故意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偷眼去瞧王猛。 “哼哼,却是便宜了这老顽固,还有那无法无天的徐成!”王猛假模假样叹了口气。 杨安顿时明白王猛早就心中有数,佯怒叫道:“好你个王景略,恁地奸猾!我瞧你早有打算,以徐成之命逼着邓羌拼命,是也不是?却偏生要某家说出来,先前更是平白替你捏了一把汗!” “哈哈哈哈!”中军帐内笑声四起,王猛与杨安两个老谋深算之辈笑得东倒西歪。 。。。。。。 十月二十三,潞川漳水之西,秋风大起,眼望处巍巍雄山耸立,汤汤长河奔流。一片壮阔的大地上,几十万大军列阵对峙,战旗猎猎,人嘶马喊,秦燕决战的时刻到了! 秦军主帅王猛目无表情地端坐马上,冷眼望向远方。今早他歃血誓师,破釜弃粮,全军士气大为高涨,如今前军郭庆,右军张蚝,他自领的中军,个个跃跃欲试,面对三十万燕军毫无惧色。唯有邓羌麾下的左军,瞧着有些过于冷静。 战鼓声声,王猛令旗指处,游击将军郭庆一马当先跃阵而出,前军呼啦一下冲了上去,大呼竞进。 “轰”的一声巨响,双方将士猛然撞在了一处,顿时血肉横飞,惨叫连连。秦军果然精锐,仅仅万余人马,面对十倍敌军居然还能节节趋进,直看得燕军中军大阵里的慕容评冷汗涔涔。 慌了神的慕容评大声命令左右军一齐发动,围剿郭庆所部。秦军不过出动了前军,却已累得慕容评底牌尽出,可见此刻老财奴指挥之拙劣。 郭庆大呼小叫声中,秦军仿佛一部上了发条的精确机器,迅速变阵防守,死死将燕军拖在自己身边缠斗起来。战斗进行得异常艰苦,虽说战力惊人,到底吃亏在人数太少,不少秦军都是被四五个燕军围攻战死,渐渐地郭庆的前军损失惨重起来。即便如此,秦军依旧死战不退,许多人甚至拼着一死也要将手中的钢刀断矛插到对方胸膛里去,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燕军为之胆寒。 秦军本阵这边,张蚝等人有些焦急,不时偷眼去看主帅王猛,却见王景略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发一言。邓羌狠狠咬了下嘴唇,赌气似地撇过头去,故意不看王猛,心中却如打翻了五味瓶,七上八下,不是个滋味。 再过得半晌,王猛突然叫了起来:“时机已到,破敌便在眼前!张蚝,邓羌何在?” 众人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张蚝大声应和:“张蚝在此,右军随时可以出击!”不料接下来却是一片安静,不闻邓羌答应之声。王猛又叫了一遍,邓羌依旧不肯应声,这下子人人心头火起,张蚝甚而打马跃了出来,就要冲上去质问邓羌。 说时迟那时快,一骑马自王猛身后猛地窜出,直趋邓羌。马上人高声大喊:“邓大哥糊涂啊!战阵之上,岂可为小弟戴罪之身置大局于不顾?果真误了大事,小弟九死不得负其罪啊!”众人定睛看时,来人赫然竟是已被关押在营中的射声校尉徐成,此时甲盔齐整,精神奕奕,哪里有半分阶下囚的模样? 邓羌目瞪口呆愣在当场,只听王猛说道:“邓老将军忠义无双,正是我辈楷模。既如此,王猛又何必定要处置徐成,不若遂了你二人之愿,且与燕人死战一场。若得胜,前事既往不咎也!” 哗啦一下,邓羌翻身下马,扑到王猛跟前哭喊道:“邓羌有眼无珠,顶撞了辅国将军,不意将军不以为忤,反而大度如斯。但有差遣,邓羌敢不效死?”老顽固终于服软了。 “死战!死战!”四下里群情激奋,喊成了一片。杨安眯起了双眼,抚髯长笑。 “拿酒来!”王猛豪气干云:“军中本不可饮酒。然则今日阵前,王猛却偏偏要敬诸位将军一杯水酒!大秦的气运,天王的大业,尽在今日一战,万望诸位尽力!”说罢抢过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呯”的一声将那酒杯砸了个粉碎。 邓羌,张蚝,徐成。。。个个饮尽了杯中之酒,“呯呯”声中翻身上马,长槊指处,左右两军呼啸而出,挟着雷霆之势杀向了燕军。 士气无比高涨的秦军生力军撞入了燕军阵中,早已疲惫不堪的燕军如同受了惊的小白兔,四处乱窜起来。其实燕军压根就没什么斗志,将军指挥不动士兵,士兵则各自为战,之前也不过是仗着人多,几十个打一个,才微微占到了上风。如今几万秦军强兵杀到,形势顿时大变。 一些燕军将领还算忠诚,拼命组织兵士对抗,可惜碰上的却是秦军里头的一双怪物。万人敌邓羌与张蚝挥舞矛槊,当者披靡,将敢于上前的燕军将士一一打倒在地,后面的徐成也是舍了性命,狂喝不已,势若疯虎。 邓羌与张蚝两个于万军丛中仿如闲庭信步,旁若无人,杀进去又冲出来,如是竟然连着来了四次,彻底击垮了燕军的斗志。阵中的郭庆也开始组织前军反扑,燕军大乱。号角长鸣,秦军中军终于发动,给予燕军最后一击! 燕军阵中,慕容评脸色死灰一片。事情到了这般田地,再也无法挽回,老财奴不声不响地调转马头,突然纵马而去,连身边的心腹李凤都未曾叫唤一声。。。 第九十四章 邺城 潞川决战,从早上一直杀到正午,燕军大败而溃,当场战死五万余人。王猛乘胜追击,纵兵杀过漳水,直追出百里,又俘斩十余万人。燕军余众尽皆溃散,慕容评仅以身免,单骑逃回了邺城,其心腹干将散骑侍郎李凤则死于乱军之中。 至于屯驻沙亭的宜都王慕容桓,闻听三十万大军作了灰飞烟灭,吓得一刻不敢逗留,带着三万军马连夜逃去了内黄。自此邺城门户大开,秦军眼前再无丝毫阻挡。王猛率领大军长驱直入,仅仅三日之后,十月二十六,秦军团团围住了燕国都城——邺城。 秦军进军途中军纪严明,对燕国百姓秋毫无犯。受够了燕国官僚贵族横征暴敛的百姓们一开始躲闪不及,却惊喜地发现秦军可远比燕军好应付多了,渐渐地便不再抗拒。鲜卑族人还有些心怀怨愤,汉族百姓则直接奔走相告:燕国就快完蛋了,秦军才是真正的王师。 此时苻坚率领五万大军刚刚过了洛阳,正欲渡河北上。听闻潞川大捷,王猛已然围住了邺城,苻天王大喜过望。这厮也是个好大喜功之辈,当即留下阳平公苻融镇守洛阳,对东警戒,同时传令王猛围而不攻,阵前休整,自己则催促大军北上。王猛晓得苻坚的心意,这是摘桃子来了,不过这桃子本来就是他苻坚的,等他来摘倒也无伤大雅,当即遵令而行,只派邓羌率一部人马北上攻打信都(今河北冀县),以牵制幽州及辽地燕军。 。。。。。。 邺城里头已是混乱一片。 潞川之败太过突然,秦军又来得太快,于是上至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走夫贩卒,一古脑儿都给困在了城里。有人惶惶不可终日,有人想入非非——有门道的四处托人,以求城破之后还能保住性命富贵;没路子的关上大门,索性躺倒家中,幻想着真个改天换地之际,自个说不得还能混出点名堂来;城中的泼皮无赖这时候最是起劲,日日聚在一起商议不休,摩拳擦掌只待大干一票。街面上乱象已现,私斗盛行,砸抢之事随处可见。 邺城已无太多军马,左卫将军孟高的卫戍军负责守城,殿中将军艾朗的禁军则护卫皇宫,皆维持城中秩序。好在这两个都是死忠燕国朝廷之人,一时还能压制得住城中形势。 慕容冲与段随的骁骑军先是从城外搬进了城内,继而直接住进了铜雀园。这里紧挨着邺城皇宫,又有厩门直通城外,加上骁骑军全军皆为骑兵,如此安排其实不难猜出皇帝慕容暐早有打算,当真事有不济,便倚仗骁骑军保护,往北逃窜。须知骁骑军的都督乃是中山王慕容冲,军主段随亦是秦军大将邓羌的死敌,之前骁骑军又连克秦军,其忠诚毋庸置疑。 。。。。。。 垂垂暮色之下,散骑侍郎扶余蔚府上大门紧闭,府内却是灯火通明,数十人聚在一处,密谋不已。仔细看去,尽是高句丽,扶余,丁零人的质子及随从,一个个面红耳赤,兴高采烈。这也难怪,这帮子人在邺城给欺压得狠了,眼见燕国大厦将倾,怎能不趁火打劫一番?既出了胸中恶气,又可向秦国示好,一举两得。 扶余蔚俨然带头大哥的模样,一者此人文武双全,在质子中素有威望,二者按这厮所言,他早已效忠秦国,之前那秦使石越更是他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身份可比在场诸位高了不少。此次他身怀紧要任务,故而邀请众人一齐立功发财。 “废话不多说了,此次若是立下大功,我扶余蔚绝不教各位兄弟吃亏。秦王那里,一切有我!” “我等如何敢不信扶余大哥?到底是何任务,大哥尽管说来!” 扶余蔚吐出一口浓痰,恶狠狠道:“任务有二。其一,偷开城门放秦军入城!” “此事好办!扶余大哥本是北门城卫,待到轮值之日,我等赶来一齐动手,想必轻而易举!”有人抢道。 “不错,正该如此!却不知第二件又是何事?”余人纷纷附和。 扶余蔚嘿嘿笑了起来:“此事有些棘手,可若是办成了,功劳比之放秦军入城更大!”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居然还有比偷开城门更大的功劳? 扶余蔚脸上现出**之色:“秦王属意清河公主慕容燕久矣!此番我等若能将其生擒,进献秦王,封侯拜将不在话下!” 众人恍然大悟,想起慕容燕的绝世美貌,一个个淫笑不止。。。 。。。。。。 十月三十,驻扎在铜雀园里的骁骑军军主段随突然接到旨意,让他与慕容冲一齐进宫。两人跟着小黄门一路走到了太极殿,正要往东堂而去,只听那小黄门轻咳了一声道:“两位随我来,今日却是要去西堂!” 段随与慕容冲大为惊讶,须知太极殿主殿乃是召开大朝会的地方,东堂则是皇帝日常办公所在,至于西堂,那是皇帝起居之所,平日里旁人根本不得入内。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要去西堂? 两人也不多想,对望一眼跟了进去。一俟进得殿内,才发现今日西堂里头大是不同,高高低低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定睛看去,皇帝慕容暐、太后可足浑氏、长安君、豫章公可足浑翼都在,甚而右光禄大夫段仪也赫然立在其间。皇帝慕容暐身边站着一个女子,凤冠霞帔,端庄贵气,慕容冲悄悄附耳上来:“此乃皇后可足浑敏,亦即可足浑晴的胞姊。”段随点了点头,心道难怪眉目间与可足浑晴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太后可足浑氏招手先将慕容冲喊到身边,然后对着段随道:“段随,你且上前一步。”难得一脸的慈眉善目,倒叫段随心里大喊吃不消。 段随躬身上前,向太后与皇帝行了礼,接着便听见脚步声自堂后传来,抬头望去,两个婀娜多姿的妙龄少女聘婷而出,可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清河公主慕容燕与娇俏可人的小晴儿?段随先是看花了双眼,喜上心头,继而脑子里咯噔一下,顿时醒悟过来,太后这是要给自己指婚了!千躲万躲,没想到太后却在邺城被围,燕国旦夕危亡之际唱起了这么一出。 “段随,今日召你入宫,却是有一桩天大的喜事。想必你也早知,晴儿乃是我可足浑家的掌上明珠,聪慧美貌。念在你素来忠诚事国,今日便由哀家作主,将她许配与你,你意如何?”可足浑氏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不提前番段随叛逃之事,眼前的危局亦是只字未提,更皆用词随和客气,最后甚至问起了段随的意见,当真叫人难以置信。 想来真是可悲,此事若是早几个月提起,无疑乃是对臣子的无上宠幸,可足浑氏这等骄横之人何至如此屈尊?可惜时移势易,眼下太后与皇帝心知肚明,邺城多半是守不住了,到时候还得指望骁骑军用命才有希望逃生,而段随正是骁骑军真正的当家人。正好小晴儿用情至深,一副非段随不嫁的模样,何不顺水推舟,借此笼络段随? 段随脑子里翻江倒海,慕容燕与可足浑晴的倩影不停在眼前转换,直叫他呼吸急促,口干舌燥,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气氛稍显难堪,太后与皇帝脸色微变,终究没有当场发作,这时候谁也不愿轻易触怒一个手握重兵的军头。 便在这时,段仪重重咳了一声,将段随从自己的幻梦中拉了回来。段随抬头看时,老段满脸怒容,他这是以为段随有了悔婚之心,大为生气。虽说太后此时指婚未免有些尴尬,其心思可谓路人皆知,然则老段素来以忠义持家,又怎能容忍家门里头出来个见风使舵,薄情负心的子弟? 一双如水秋波脉脉飘来,几分哀怨,几分不舍,更有十分无悔。段随循着目光而去,可足浑晴贝齿紧咬下唇,精致的脸孔上神态微妙,眸子里星星点点,写满了期盼之色。 美女出尘,情深意厚,段随这粗胚再也消受不起,忘情大叫:“我愿意!”话一出口,便是段随自己也未曾发现,可足浑晴身边的慕容燕双眸一黯,轻轻放开了扶着晴儿的右手。。。 第九十五章 危城 段随这话答得好生粗糙,也不怪他,这厮情急之下用上了现代人的词语,听起来自然不伦不类。即便如此,此言一出,场中人人都露出了笑容,便是慕容燕也轻启朱唇笑了起来,固然有些勉强的成分在里头,终究是真心为小晴儿高兴。 一瞬间几道月牙儿出现在可足浑晴美丽的脸孔上,这一刻她绚烂如花,光彩照人,直把段随晃得目眩神迷。恍惚间另一张精致绝伦的脸孔在段随眼前一闪而过,那是慕容燕的绝世容颜,叫他目光不自觉又跟了过去。。。 “咳,咳!”老段不失时宜地再次咳嗽,段随倏然警醒,顿时面红耳赤,心道:怎的我这般好色?刚讨了老婆便惦记上大姨子,当真是个禽兽!转念又想:也罢,总比禽兽不如来得好。正了正身子,一个大礼伏拜在地,口中念念有词:“臣段随谢太后、皇上恩典!” 太极殿西堂之内顿时一片和气。段仪与可足浑翼相互道贺不已;太后姊妹拥着慕容燕与可足浑晴说起了笑话,这是多日来未曾有过的景象;慕容冲猛力拍着段随的肩膀,哈哈大笑;皇帝慕容暐与皇后可足浑敏窃窃私语了一番,转过头来对着段随道:“段卿,国事艰难,还望你不负国恩哪!”敢情这厮从头到尾就只惦念着自己那点小算盘。 段随与可足浑晴的婚事这便算是定下来了,惜时局不允,婚礼暂时是不会举行了,亦不曾向外昭告。 。。。。。。 十一月初五,大秦天王苻坚率领着五万大军扫清沿路守军,终于抵达邺城之南。转日(十一月初六),屯在内黄的宜都王慕容桓仓惶北窜,手下的三万大军大多跑散,只有五千鲜卑族人跟随他往龙城而去。至此,邺城内缺守备,外无援军,已然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孤城。 皇帝慕容暐大惊失色之余,于十一月初七日间召见孟高、艾郎及段随等人,制定北逃方案。时间定在初八晚上,由段随率领骁骑军全军三千人,孟高与艾郎则秘密挑选卫戍军及禁军中的骑兵约莫两千人,共计五千骑兵自铜雀园内的厩门北出,保护皇室向龙城转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北逃定在了初八晚上,不意初七晚上却正好轮到扶余蔚值守广德门(北门)。王猛与苻坚已然会师邺城之下,眼瞅着邺城危在旦夕,扶余蔚立功心切,哪里肯浪费机会,当即汇合狐朋狗党,趁夜打开城门,大放秦军入城。 秦军如潮涌入,邺城之内火光四起,到处都是喊杀声。毕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城,街巷繁杂,道路往复,黑暗中秦军不辨方向,只管胡乱向前杀去,有的撞上了燕国守军战成一团,有的冲入民房,血气上涌顿时忘了苻坚禁止扰民的谕令,杀人越货,**辱掠比比皆是。 胆大妄为的地痞贼寇忘乎所以地冲上街道,肆意杀人抢劫,每每手中举起钱帛财货哈哈狂笑时,背后同伙偷偷袭来,杀人者反而成了被杀者;或是撞上乱兵,也不分秦军燕军,反正都杀红了双眼,一声不吭举刀相向,你杀我,我杀你,直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平民百姓躲在家中瑟瑟发抖,只盼这血腥疯狂的长夜速速离去,光明能够早点到来,运气不好的哭哑了嗓子,终究躲不过当头一刀;达官贵人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固然家有高墙铁门,可若是叫有心人盯上了,或者乱兵冲来,不免落得个身死家破;甚而有些人家好端端地住在僻静处,却有那生了歹心的下人从仆迸发邪性,暴起杀死家主,掳人夺财。。。 烽火遍地,今夜的邺城,叫做危城。 。。。。。。 连日来段随与慕容冲以及骁骑军全军一直都处于警戒状态,秦军入城没多久,他们就反应过来,全副武装骑***边的宫城杀去。其实这时候王猛主力驻扎西门之外,苻坚大军远在邺城南边,北边的秦军则多半杀入了城里,倘若骁骑军打开厩门(邺城之西北,秦军入城的广德门在东北),大伙儿正可消消停停地往北逃逸。只是两人心中太多牵挂,绝无自行逃生之念。 铜雀园紧靠皇宫,无须绕去正门,大伙儿直趋皇宫西侧宫门。接连撞开几座宫门,平台偏殿内多半空无一人,间或有几个太监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段随拿住他们问话,都说贼军杀入了宫中,太后皇帝已然逃命去了。段随与慕容冲又急又气,直扑太极殿西堂,这几日情势危急,太后、皇帝、长安君、豫章公、清河公主乃至可足浑晴等皇室近族都宿在此处,方便一齐跑路。 冲入西堂,依旧不见众人身影,倒是有几个满脸狰狞的禁卫,或在翻箱倒柜,或忙着**宫人,显然起了歹心正在趁火打劫。段随大怒,跳过去刷刷几刀尽数砍翻,扶起一个衣衫不整的宫人厉声问道:“皇帝他等去了哪里?” “最后所见,乃是升贤门外!”宫人浑身发抖,呜咽涕流。 升贤门在太极殿以南,看来皇帝一行人当真跑出宫去了,瞧方向推断,他等应该是打算从建春门(东门)逃出城外。 事不宜迟,段随喊声:“走!”拔腿就跑,不料腿上一紧,低头看时却是那宫人死命抱住了自己的小腿,哀声求道:“将军救命!” 女子楚楚可怜,段随心中猛地一抽,停了下来。 韩延见状大叫:“段将军,此时耽误不得!”慕容冲也摇了摇头,说道:“石头你又能救得了几个?” 段随钢牙咬得嘎嘎欲碎,几次犹豫,终于猛力一抽拔出了腿脚,跳上马而去。。。 马蹄隆隆,骁骑军冲向宫外,身后那宫人放声痛哭。哭声凄婉绵长,如根根长针刺入段随耳朵里,叫他心中阵阵悸痛。不觉间段随加快了马速,总也不敢回头。。。 第九十六章 宫城 骏马嘶吼,去势如电,眨眼功夫宫城最南边的司马门已然在望。出了此门便是宫城之外了,心急如焚的段随与慕容冲打马如飞,却蓦然发现此地聚集了大拨人马,围着司马门内一处不大的高台疯狂冲击,台上刀光剑影,拼斗正酣! 台下大呼小叫着进攻的一方人数不少,总有五六百人,衣着杂乱,手中武器也是各式各样,全然不像正规军人;台上不过寥寥二三十人,占着地利死命抵抗,却不断有人负伤倒地,或者惨嚎着死去,眼看已然不支。 “是姊姊她们!”慕容冲陡然惊叫起来。此刻月光皎洁,借着月色段随凝目望去,台上人多作禁卫打扮,居中两个花容失色的美貌少女紧紧拥在一处,可不正是慕容燕与可足浑晴? 一股热血直冲上天灵盖,段随双目赤红,瞬间狂性大发,挥舞长槊暴怒着杀了过去,铁槊指处,台下的群贼给打得鬼哭狼嚎,残肢四飞。 身后的骁骑军大队顺势跟上,群贼本是乌合之众,哪里当得住训练有素、又曾多次浴血沙场的骁骑军纵马冲杀?只一击之下,死的死,逃的逃,四散一空。溃逃的人群中,扶余蔚恨恨回望了段随一眼,咬牙切齿,这个当初全然入不了自己眼界的小人物,今日却强悍至斯,生生将自己唾手可得的大功化作了乌有。 原来这些贼人正是扶余蔚带来的高句丽、扶余及丁零人。扶余蔚一心要活捉慕容燕,早早买通了宫中之人。他带人打开城门之后,又想独自立下大功,于是撇开秦军,带着手下跑到约定的那段宫墙大声叫唤内应。墙上应声放下绳索,一帮贼人奋力攀过宫墙,居然就这么深入到了皇宫之内,自南向北朝着太极殿杀去。 再说秦军自广德门杀入邺城,路线正在高高的宫墙之下。墙上禁卫早早发现,赶忙跑去报告艾郎。艾郎大吃一惊,迅速冲到太极殿内觐见皇帝慕容暐。慕容暐闻说秦军已然入城,顿时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喊上太后等人,稍事穿戴便下令出发。 事出突然,铜雀园里的骁骑军与邺城城墙上孟高的卫戍军那是指望不上了,况且铜雀园孤悬城西,谁知道秦军有没有杀入西门?慕容暐只得让艾郎带上一部禁卫,直趋司马门往宫外而去。按照艾郎的分析,西门南门秦军云集,那是死路一条;北门正有大队秦军杀入,而且绕远,想来也无法突破;只有东门建春门离司马门最近,只需打通两门之间不长的一段距离,便可突围! 太后可足浑氏哭天抢地,哀求慕容暐派人去寻慕容冲,可足浑晴也是如遭雷击,想着段郎君困在城西,这便如何是好?这时候慕容暐哪里还顾得上慕容冲与段随,总是自己性命最为要紧,理也不理,强令大家即刻出城。 才出升贤门就闻杀声四起,慕容暐一行猛地与扶余蔚的贼众撞在了一起。扶余蔚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正自挽手奔跑的慕容燕与可足浑晴,两人身材婀娜,又不着甲胄,倒是好认。今日运气不错,居然这么快就撞上了正主,扶余蔚大喜过望,当即指挥贼众奋力冲杀。 其实禁卫无论人数还是装备都远超贼人,只是军心涣散,黑暗中又不知来了多少敌人,哪敢逗留?慕容暐大声喝令突围,当下艾郎一马当先充作箭头,大伙儿只管闷着头往前猛冲,却不敢停下来硬拼一番。这下子贼众占了大便宜,虽不能正面硬撄其锋,却乐得跟在后面捅刀子,将落在后头的禁卫、宫人一一砍倒。 惨叫声不断在身后响起,贼众仿佛附骨之蛆,怎么也甩不掉。慕容暐心烦气躁,惶恐不已,禁卫队伍亦是越发混乱无章,死伤惨重。堪堪冲到司马门附近,却见司马门关得严丝合缝,挡住了去路。大伙儿无奈停了下来,艾郎赶紧带人跑去开门。 见慕容暐一行停了下来,贼众精神大振,发一声喊直扑了上来,禁卫们猝不及防,硬生生给切成了两段。大多数人包括皇帝慕容暐、太后可足浑氏等在内聚在了一边,只有慕容燕与可足浑晴两个以及不到百人的禁卫给堵在了另一头。 这却是扶余蔚有意为之,这厮此时也看到了皇帝慕容暐,只是心想皇帝那边人多势众,真个死拚起来怕是讨不到便宜,不如先落个现成的功劳,待缓过手来,再层层刮肉,仔细对付慕容暐那一拨人。于是趁着禁卫们停步,觅得空档,带队狠狠插了进来,准准地将慕容燕与可足浑晴隔在了少数人那一边。 其余贼众可没有扶余蔚这般心思玲珑,甚至鲜有人注意到皇帝慕容暐,人人都是一门心思盯着慕容燕,满脑子龌蹉念头,这时候见堵住了正主儿,个个喜不自禁。有好事的忍不住大喊起来:“扶余大哥说了,活捉清河公主慕容燕,兄弟们个个封侯拜将!” “活捉慕容燕!活捉慕容燕!”“不要管其他人了,单取那清河公主!”四下里应和声一片。贼众们其实也怕大部禁卫反扑,这时候纷纷向着慕容燕那一边靠拢而去,反倒与慕容暐一行人拉开了好大一段距离。 扶余蔚气得连连摇头,他本意是让一部分手下缠住慕容暐一行,待解决了慕容燕这边再行对付那边。可惜手下本是乌合之众,如此乱局之下,也只好随他等去了。 一脸惶急的皇帝慕容暐明明听到了贼众的叫声,也看到贼众舍了自己转向慕容燕那边,他先是错愕不已,继而默默转过头去,快步走向司马门,仿佛此间什么都没发生。夜色中若是有人注意,当可发现慕容暐脸上分明现出一丝如释重负之色。 人群中太后疯了似地冲过来,死死拉住皇帝哭喊道:“皇上留步!清河与晴儿还在那边,快快派人相救呵!”慕容暐眼中明灭不定,楞在那里一言不发。 便在这时,冗沉的轮轴转动之声响起,吱。。。呀。。。司马门缓缓打开。门外的东西大街上人影幢幢,几十个秦兵愕然转头看向洞开的宫门,艾郎大喝一声,领着一队禁卫扑上去打成了一片,不多久便赶跑了秦军。亏得入城的秦军杀昏了头,全无建制,加上宫墙高厚,宫门紧闭,无法进入,此时秦军大多舍了皇宫这根硬骨头,涌到南城民居或是东城戚里之内忙着抢劫掳掠,东西大街上人数并不多。 司马门及时打开,仿佛上天开启了一道指示,慕容暐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头也不回大踏步迈了出去,右手抬处,两个近侍上前,一左一右挟起太后可足浑氏跟了上来,任由她哭喊挣扎,只是不肯松手。余人鱼贯而出,个个默不作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又有哪个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既然皇帝都表了态,自己又何必去做那出头鸟? 司马门后传来慕容燕与可足浑晴的尖叫声,几多哀婉,几多失望,叫人好生伤楚。。。“杀”!大吼声中,豫章公可足浑翼一把夺过身边禁卫的钢刀,状若疯虎向着贼众扑了过去,到底父女连心,这时候也只有他才肯奋不顾身回去相救。 可惜,无人喝彩。可足浑翼身边的禁卫们默默让开身形,脚步不停,任由他一个人冲了出去。 “呲呲呲呲”,锐器入体之声不绝于耳,七八件长矛钢刀同时捅入了可足浑翼的身体,豫章公嘴里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扭曲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遥遥看向可足浑晴。。。 “阿父!!!”可足浑晴肝肠寸断,泪如雨下,险险便要昏倒,幸得慕容燕手疾眼快,一把扶住拉了起来。 东西大街上,随在皇帝慕容暐身边的皇后可足浑敏仿佛听到了妹妹的惊叫声,脸色倏然惨白一片,忍不住回头看时,却被慕容暐一把拖住,踉踉跄跄往前而去。。。 慕容燕那边,被抛弃的近百禁卫心知再无退路,终于迸发出了强悍的战斗力,结起阵势拼死抵抗,总算稍稍稳住了形势。大伙儿且战且退,借机登上了一座高台,据高死守。贼众也是发了狠劲,疯狂进击,双方都是死伤惨重。禁卫到底人少,禁不住消耗,渐渐地高台之上已显空荡。。。 高台中间,慕容燕紧紧抱住伤心欲绝的可足浑晴,双眸里头一片坚毅,轻轻道:“妹妹!姊姊手里头握着一把短刀,真到了那一刻,姊姊先刺死了你,再自个抹了脖子,总不能教这些贼子得逞!妹妹你说可好?” “甚好!”可足浑晴重重点头,泪眼迷离,遥遥望向远处。。。 来了! 马蹄声如天雷隆隆而来,烟尘滚滚幻成了七彩祥云,我的郎君是天底下最勇敢的男儿,为了我,他终究是风风光光地来了! 第九十七章 双姝 邺城皇宫司马门内,段随与慕容冲带着骁骑军及时赶到,杀散扶余蔚的贼众救下了慕容燕和可足浑晴。段随与慕容冲两个蹭蹭跑上高台,奔着台上双姝而去。 慕容燕与可足浑晴死里逃生,大是激动,一下子扑了过来。可足浑晴嘤咛一声,已是钻入了段随怀里,抽泣不已:“阿爷他。。。呜呜。。。”双肩颤抖,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段随心疼不已,抚着她的秀发连声宽慰。 慕容燕情绪波动之下,不自觉伸出了双手,瞧来居然也是冲着段随而去。这时候眼见可足浑晴一把拥住了段随,蓦然省起:晴儿是段随名正言顺的妻子,更皆丧父之痛,此刻抱住自家郎君那是再正常不过,我这又算是什么?一时呆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不已。幸亏此时天黑,慕容冲又及时赶到,一伸手把住了乃姊的双臂,轻轻将她接住。 “哎哟”一声,慕容燕突地右腿一软,滑倒在了地上,慕容冲猝不及防,竟然也未能拉住她。 “姊姊!”可足浑晴一声惊叫,大伙儿赶忙聚拢过来。段随举起一支火把,火光下瞧得分明,慕容燕右腿上一片殷红,尚有鲜血溢出。 原来方才高台之上,贼人们疯狂攀登,大伙儿险象环生。慕容燕见一个贼子自石栏后露出头来却又无人盯防,她是个刚毅好强的女子,情急之下上前一脚将之踹飞了下去,那贼人在空中乱舞手中长刀,竟然在慕容燕腿上拉出了一道不小的口子。只是场中形势混乱,慕容燕精神高度紧张,居然连腿上伤痛都未曾注意到,此时重负尽去,顿时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让开!”段随一把推开楞在一旁的慕容冲,单膝跪地,“呲”的一声将慕容燕右腿上的裙裤撕开个大口子,露出白皙的大腿来,其上一道伤口狰狞外翻,犹自鲜血淋漓。段随急忙自怀中取出军中上好的金创药,晃动瓷瓶恨不得将整瓶药粉都撒在伤口之上。这边可足浑晴仿佛心有灵犀,递过一幅白绢,段随接了,几下子便把慕容燕的伤口包了个严严实实。 虽说是迫于形势急着救人,可段随这厮做的也太过简单粗暴了点。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二话不说就将人家黄花大闺女的裤子撕了去?况且慕容燕身份何等高贵,岂能如此轻率?这家伙真真正正是个浑厮。台上幸存的禁卫们脸现尴尬之色,忙不迭往台下跑去。 段同学本人可没有意识到半分不妥,他一个现代人的思维,抢救伤者哪里还管男女之防?况且他心中本就爱慕慕容燕,这时候眼见心上人受伤,急火攻心之下,能这般干净利落地上药包扎就算不错了,哪里还做他想? 小晴儿最是单纯,在她眼里,自家郎君做什么都是好的,何况是在救治自己最亲爱的姊姊?俯下身来,连声询问慕容燕的伤势。 慕容燕支支吾吾,急忙推说自己并无大碍,脑袋却深深垂了下去。方才段随一把撕裂了自己的长裤,当真吓了自己一跳,可不知为何,心中却生不出半点推拒之意,反而觉得甚是安全。包扎伤口时,这人毛手毛脚的,几次肌肤相触,只觉得麻酥酥的,好生痒痒。。。想到此处,慕容燕耳根发烫,俏脸通红,再也不敢抬头去看可足浑晴。 慕容冲怔怔站在一边发呆。他倒是没有怪罪段随轻薄乃姊的意思,可是心中莫名委屈:姊姊又不是石头的娘子,他干吗这般紧张?竟然狠狠将我推开。。。 。。。。。。 且说燕国皇帝慕容暐一行沿着东西大街拼命赶往建春门,沿途竟然撞上了上庸王慕容评与乐安王慕容臧等人。原来他两个也带了家小想从建春门逃生,两位王爷到底家业雄厚,私兵甚重,一路上杀杀停停,居然也闯到了东西大街上。当下大家合兵一处,奋力往建春门而去。 运气不错,一路不曾碰上大队秦兵,几帮子人合在一起又过了千人之数,小簇秦军挡不住,不久终于赶到了建春门下。城门早已洞开,想必是守军自己开了城门逃窜去了,大伙儿喜出望外,鱼贯而出。门外空空荡荡,目光所及不见一个人影。今日扶余蔚开门放敌,于秦军而言其实也是无心之获,并未作出相应准备,要不然此刻必然是四门设伏,而城中秦军也不至乱成这般模样。 时值初冬,城外寒风凛冽,呼呼吹在慕容暐的脸上,却叫他感觉分外清爽,逃出生天的感觉当真不错。一时间九五之尊的心气又回来了,慕容暐大手一挥,高声叫道:“众卿都是忠臣,且随朕赶赴龙城,我大燕必有再起之时!” 不料他话音刚落,哗啦啦一阵响声,人喊马嘶之间,千余人一下子散去了九成九。不论是禁卫,宫人,太监,亦或是慕容评、慕容臧的私兵从人,个个头也不回往荒野里窜逃而去。须臾之间,场中只剩下一堆姓慕容的大小宗室,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殿中将军艾郎看着身后不足十人的禁卫队伍,尴尬不已。 人性天生如此。大伙儿心中明白,强秦如日中天,这燕国哪里还有半分希望?之前困在城中,秦兵四处烧杀之时,大家还能抱作一团,只为合力求生,如今到了城外,哪个还有功夫管你慕容家的屁事?不如一走了之。 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慕容暐顿时颓然不语,这时候老财奴慕容评牵过一匹战马,默默将慕容暐扶了上去。昔日高高在上的慕容宗室们垂头丧气,无声无息地跳上马匹向北而去。 。。。。。。 邺城东西大街上,大队骑兵向着建春门疾驰而过,正是段随一行。段随一马当先,身侧则是可足浑晴,这些鲜卑贵族女子倒是个个骑术不差。时间紧迫,他等并未收敛豫章公可足浑翼的尸身,段随如是宽慰晴儿:“岳丈大人舍了自己性命只为救你,你若在此耽搁,如何对得起岳丈大人在天之灵?”晴儿垂泪上马。 慕容燕伤了大腿不能骑马,只好与慕容冲共乘一骑。奔马颠簸,牵扯到伤处大是疼痛,慕容燕咬牙死死坚持,强忍着不肯喊出来。 幸喜路上没遇见什么阻挡,大伙儿行进甚速。快到建春门时,段随突然跳下马来,拉起路边一个奄奄一息的禁卫打扮之人,喝问道:“皇上他们去了哪里?”那人勉力回答:“出了建春门啦,此刻想必已然跑远。。。”声音低了下去,头一歪就此死去。 段随回头对慕容冲道:“凤皇,你母兄他们没事啦!这样罢,你带着大伙儿先走,不必等我,我尚有些事要办。” 慕容冲、慕容燕、可足浑晴一齐大叫起来:“不可!” “我大父还在戚里府中,也不知情势如何,段随焉能不去?” 偌大邺城之中,除却慕容燕与可足浑晴,段随便只牵挂段仪与慕容德夫妇两个。范阳王慕容德夫妇倒是无妨,前番因受排挤,报国无门,慕容德郁闷之下带着妻子段季妃远赴范阳封地散心去了,这时还在范阳,并未失陷邺城之中。如今便只段仪孤零零一个待在府中,原本指望初八晚上一齐跑路,不曾想大变陡生,段随岂能不急? “那就一齐去!”慕容冲、慕容燕、可足浑晴异口同声。 “胡闹!你们去了反增我负累。眼下时间紧迫,这儿几千弟兄的性命,怎能儿戏?” 可足浑晴脱口而出:“郎君不必再说,是生是死,晴儿总是要和郎君一起!”慕容冲亦大叫道:“既是兄弟,同生共死便是!”慕容燕咬着嘴唇不说话,可是眼神坚毅,显然也不肯先走。 这时候费连阿浑冲了上来,一改往日在段随面前唯唯诺诺的模样,扯着嗓子大喊:“头儿你孤身一人去了又有何用?要我说,不如大伙儿一起,速速杀去段府,到时候也不用绕回这里,便从广德门突围,总好过在这里磨磨蹭蹭!”胡老二,董伢子等人也在一旁应和,大声嚷着要去同去。 段随心知无法劝得他等离开了,一瞬间热泪盈眶,嘶声道:“好兄弟,那便同去!不过此乃段随私事,愿意同去的便去,不愿意的尽管离开,不论如何你等都是我段随的好兄弟!建春门便在近前,大伙儿不要犹豫!”终究不忍心拖着整支骁骑军赴险,试问哪个家中没有老小? 队伍里传出嗡嗡响声,不少人犹犹豫豫,终究还是越众而出,也不敢再看段随一眼,打马出建春门而去,前前后后总有八九百人。韩延皱了皱眉头,马头微微一动,这时他看了慕容冲一眼,想了想,一咬牙勒住了缰绳。。。 队伍一下子三去其一,费连阿浑气得破口大骂起来,却被段随抬手止住。有人主动离开,段随心中反倒觉得如释重负,拱起手朝他等遥遥一举,说声:“走!”马蹄声起,两千个兄弟冲入了戚里! 第九十八章 老段 戚里不比东西大街,其内豪宅遍地,瞎子都看得出来此地乃是城中豪门云集之所,自然成了秦军纵掠的重点照顾对象。大伙儿一冲进去便感受到了极大压力,随意转过一道巷子便能撞上不少秦兵,一旦遭袭大叫起来,又有散在近处的秦兵赶来增援,若非骁骑军人多势众,还真不好应付。 入城秦军本就只是驻扎在北门外的一支偏师,人数不到五千,进城之后又搞得混乱不堪,分散在各处,万万没有料到城中还能杀出这么一支数量不菲的精锐骑兵来。 撞上骁骑军的秦军算是倒了大霉,领头羊段随心中火烧火燎,手上的铁槊不觉舞出了十成功力,身侧的弟兄们亦是配合默契,左砸右捅、刀砍槊刺,所过之处,留下一地残尸。 饶是如此,秦军战力还是令人咂舌,常常一小队人马就能结阵防守一刻,加上戚里地形所限,骁骑军无法纵马高速冲刺,待杀到段府门前,已然用去了小半个时辰。 其实段随一行已然相当幸运,到了此刻,进入城中的依然只有之前驻扎在北门外的那支秦军,并无其他援兵杀入,这得感谢左卫将军孟高。 扶余蔚开门放敌,不久西门外的王猛就获知了消息,当即组织大军攻城,以策应入城秦军,另外派出游击将军郭庆率兵绕道城北,直扑广德门增援。入城秦军倒也不乏机灵之辈,跑去突袭西门南门,结果孟高的城防工作做得相当完备,将来犯之敌一一歼灭在城门之内。大黑脸孟高本人则驻在城头,指挥守军死死将西门外的秦军压制在城墙之下。至于南门外的苻坚大军,消息知道的晚了些,此时还在催促士兵整装披甲,暂时是指望不上了。 段府大门上刀砍斧斫之痕俨然,半扇门关得好好的,另半扇则给砸开个大洞,堪堪可供一人钻过。门内黑黝黝的一片死寂,瞧不分明,段随心急如焚,一矮身自那门洞钻了进去。 劲风大起,黑暗中几杆长矛霍地刺了过来,亏得段随现时身手不俗,实战经验丰富,一个懒驴打滚侧翻了出去,惊出一身冷汗。 “住手!”有人大声叫了起来,语气急促,听得出来又惊又喜!长矛纷纷收回,火光亮起,那人扑了过来,胖胖的脸上满是喜色,可不正是老段? 眼见老段好端端地站在跟前,段随大喜过望,一跃而起抱住老段:“大父!” 老段眼中湿润,看着段随一身的血污,知他此来不易,不禁哽咽:“好孙儿!你这又是何苦?”心中老怀宽慰,得孙如此,夫复何求? 原来段府确实也遭到了攻击,亏得老段身手超绝,平日里待人又宽厚,家中仆从无不效死,连着打退了好几拨敌人。秦军见这家是块硬骨头,索性撤围而去,反正附近大把目标可寻,何必吊死在这颗树上?秦军虽去,老段可不敢大意,带着从人守在门后,不意却等来了段随。 事不宜迟,段随赶忙劝老段一起离开。老段点点头,上前打开了大门,却见门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纷纷向他致意。小晴儿急急跑过来,福了一福,口称“大父”,老段哈哈大笑,全然合不拢嘴。 当下大家跳将上马,全速杀向广德门,路上间或碰到几个秦军,要么躲得远远的,逃跑不及的则给奔马践踏而过,化作了一滩肉泥。 。。。。。。 广德门已然在望,段随的心脏通通急跳,只要出了此门,短时间内便是天高海阔了,更皆亲人爱人、兄弟袍泽围在身边,个个完好无损,老天爷待自己当真不薄! 可惜,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火光在广德门下冲天而起,照得人睁不开眼来。一队队秦军如神兵天降,突兀出现在段随的眼帘之中。 领头的秦军将领大声发号施令,秦军纷纷应和。大盾重重插入地面,其后伸出一根根锋利的长矛,寒光闪闪,昭示着它们的狰狞可怖。秦军排出整齐的防守方阵,矛槊如林,层层叠叠,堵住了骁骑军的去路! 段随脸色凝重,转头朝着韩延呼哨了一声。韩延会意,一扯慕容冲马头,两骑一起转向,拐进了左边一条巷子。段随一挥长槊,轻轻击在可足浑晴坐骑的右颈上,马儿吃痛,乖乖向左跑去,进了同一条巷子。 段随松了口气,单手持槊,缓缓指向前方,大伙儿拼命打起马来,加速冲锋。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若是畏敌骤停,下场只有一个:大伙儿互相倾轧之下人仰马翻,未战先败。须知骑兵面对阵型严密的步兵,若是失去速度,甚而陷入混乱,那就只有引颈待戮。 “蓬”!羽箭穿空的声音响起,秦军后队射出了瓢泼箭雨,隐在夜空中倾洒而下。段随虎目含泪,模糊中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颓然倒下,一匹匹马儿嘶吼着滚倒尘埃。身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年轻的董伢子胸口连中两箭,翻身落马,瞬间消失无踪。。。 骁骑军兄弟们含着热泪冲过死亡之路,无畏而猛烈地撞上了秦军的大盾长矛阵,数十骑瞬间失去了生机,惨死在锋利的矛尖之上。强大的冲击力将盾后的秦军撞得直飞了出去,沿路洒下一串串血珠。前排的骁骑军将士用自己的生命硬生生打开了一个个缺口,后排骑士不敢怠慢,疯狂冲上! 段随极速狂奔,突然一提马缰,胯下马腾身而起,跃过了几杆森气逼人的长矛,半空中铁槊横扫,将前方三两个秦军直接抽飞了出去。骏马轰然落地,撞开了一圈子的秦军,段随舞槊如风,将近前的秦兵尽数打退。又有几个秦兵想从身后偷袭段随,尚未来得及动手,身后呼啸声大起,长矛突进将这几个秦军纷纷戳倒,原来是费连阿浑带着一队人马跟了上来。骁骑军一击得手,秦军的大盾防线已告失守! 不远处的秦军将领微微变色,不意这支燕军骑兵如此强悍。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朝着段随望来,这时候段随也正向他看去,两人目光一对,一齐怔住!原来这人正是赶来增援广德门的秦国游击将军郭庆,当日梗阳河滩之上,两人曾经正面交手,后来又在介休城下针锋相对,便是烧成灰也能认出对方来。 梗阳两万屯骑军弟兄的鲜血烧得段随浑身发烫,他狂吼一声朝着郭庆杀了过去。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郭庆心中也是怒火中烧,段随与其麾下的骁骑军先是在梗阳河滩差点葬送了自己与部下的性命,其后火烧祁县,介休城下又逼得秦军不战而退,件件都是奇耻大辱! “闪开!”郭庆纵马迎上,暴怒之下把几个避闪不及的秦军士兵都给撞了开去,余人纷纷避让。“当”的一声,两槊相交,都是势大力沉,震得边上人耳膜嗡嗡作响! 段随固然武艺不凡,槊法更是当世无双,终究还是嫩了点,十几个回合下来,叫郭庆觅得了好几个破绽,攻得他险象环生,只仗着身体素质超绝,左躲右闪撑了过来。饶是如此,也叫百战宿将郭庆暗暗称奇,这小子当真是个人才! 眼见段随不支,老段红了眼,嘶吼着杀了过来与郭庆战在一处。老段的槊法自然远超段随,一时与郭庆杀了个难解难分。段随有心帮忙,却被一拥而上的秦军困住,左劈右刺,直杀得天昏地暗,然而却越打越远。。。 第九十九章 伤城 郭庆不愧为当世一流强将,武艺高超,更皆用兵有道。他以一己之力扛住了骁骑军的箭头段随乃至老段,骁骑军猛烈的攻势顿时为之一滞;麾下训练有素的秦军不断变阵,迅速扭转了劣势,将骁骑军切成了一个个的小块。骁骑军虽然未乱,军心也还高昂,终究丢失了速度,陷入了各自为战的局面。 双方混战不休,渐渐地骁骑军颓势愈显。老段那里,到底年纪大了,久斗之下气力不足起来,也落了下风。只是段家槊法实在高明,郭庆要想胜他,怕是还早!段随心浮气躁,铁槊舞得明显有些杂乱,几次被人杀到近前,差点挂彩。 激战中只听“嗖”的一声,老段“哎呀”大叫了起来,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左腿之上赫然可见插着一支铁箭,血流不止。也不知何人偷袭,突施冷箭伤了老段,郭庆岂能错失良机,当即抢攻不已。老段本已吃力,此刻伤痛难忍之下,手脚不由慢了下来,槊法大为散乱,被郭庆寻个破绽猛然一挑,“噌”的一声,手中长槊竟然脱手飞去! 郭庆嘿嘿狞笑,铁槊如毒蛇般狠狠刺出,直取老段心窝。段随远远看到,顿时急火攻心,疯了似地朝着他们冲杀过去,可惜眼前人影重重,哪里能够轻易突破? 郭庆的铁槊直直刺到了老段身前,段随痛苦地抽搐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老段猛然催马向前,两马微一交错,电光火石之间老段双手连挥,哗啦一下竟然生生夺下了郭庆的铁槊! 又见段家空手夺槊大法!段随长舒了一口气,手中铁槊不停,继续向老段那边迫近。 没曾想对手还有这等妙招,郭庆两手空空,脸色大变!那边厢老段顺势挥槊横扫,势如疾风,两人离得太近,眼见避无可避。。。好个游击将军郭庆!只见他蓦然一个侧仰,如随风柳叶般飘了开去,于间不容发处堪堪躲过了这记猛击,翻身落马! 老段嘿然开声,大力劈出一槊,竟然将面前的空马直接打趴在地,端的神威凛凛,老而弥坚!郭庆骇然,赶忙滚出丈许,弄得灰头土脸。 老段打趴挡在跟前的空马,继续追杀地上的郭庆。眼见就要得手,横刺里送出一支长戟来,架住了老段的铁槊。一员武将不知何时赶了过来,接过老段的攻势,救下了郭庆。 那武将一边打一边喊叫:“郭将军!斥候来报,一队燕人正往北逃窜,个个衣着华贵。城中亦来报,宫门大开,伪燕皇帝慕容暐等一干宗室已然逃离邺城。如此推算,斥候们发现的燕人,正该是伪燕皇帝一行!” 郭庆眼睛大亮,慕容暐北逃了?那这邺城里头还有什么好留恋的,自当以追杀慕容暐为第一要务,那可是绝世大功啊!只是眼前这支燕国骑兵还有那姓段的小子乃是自己的死仇,正要全歼他等,眼下离开实在是有点舍不得。 那武将见郭庆犹豫,又急叫起来:“郭将军!事不宜迟,慕容暐一行奔行甚速,斥候队人少拦他等不住。若是真个让他等跑去了龙城,那就大事不妙了!将军放心,这里有我巨武,必不叫燕贼逃脱!”原来此人名唤巨武,乃是郭庆的部将,虽不及郭庆武艺高超,倒也不弱,更射得一手好箭,方才正是他放箭射中了老段。 骁骑军确实难缠,真个要全歼他等只怕还要费时良久,郭庆自然是个识大局的,当下恨恨看了段随一眼,跳上马就走。手挥处,秦军中的骑兵纷纷脱离战局,掉转马头跟着郭庆往北而去。 秦军走了一半多,骁骑军顿时压力大减,精神为之一振!段随抖擞精神,猛砍猛杀,眼看老段已在近前。可就在这时,巨武的长戟狠狠劈下,老段回槊格挡,终究是腿伤太重流血过多,手上已脱了力,竟然没能挡到!那长戟“呲啦”一声,从老段右肩直到腹部割出长长一道口子,鲜血狂喷之中,老段颓然落马! 咫尺天涯!终于杀到跟前的段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目眦俱裂,疯魔似地挥舞铁槊对上了巨武! 巨武哈哈大笑,一戟砍出,不料段随不避不挡,只是持槊猛刺而来,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巨武变色,他这一戟固然能轻松卸下段随的左膀,可段随的长槊势必也要在自己胸前开个大洞。巨武无奈收戟,格开了段随的猛刺,他可不愿意与这厮弄个两败俱伤。 段随此时全然不行防守,一槊快似一槊,尽是玉石俱焚的打法,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杀了对手为老段报仇! 巨武慌了手脚,此时他可以想出一百个招式打倒段随,却想不出一招半式可以全身而退,只得勉力格挡。 两人武功本就在伯仲之间,段随一往无前,巨武却缩手缩脚,渐渐地巨武便落了下风,心中气苦,眼前这厮简直就是个疯子! 段随久攻不下,心中又担忧老段的安危,郁气越积越重,突然间喉头一甜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继而大吼了一声发泄怒气。 巨武本就越战越是心惊,这时候猝不及防给血雾喷了一脸,吓得他大喊大叫起来。眯眼看去,对面的段随双眼怒睁,面孔扭曲,嘴唇牙齿上尽是鲜血,仿佛地狱里头浮出来的吃人恶魔,咆哮狂吼不已! 巨武心胆俱裂,再也不敢相持,猛然扯动缰绳掉马就跑。段随哪里容他逃脱?长槊狠狠平刺而出,直接给巨武来了个透心凉。“啪嗒”一声,巨武的尸身仰天跌落地上,双目圆睁,尽是恐惧之色。 段随力斩巨武,骁骑军鼓噪起来,士气百倍!秦军本就被抽走了一多半人,如今失了主将更是一落千丈,很快军无战心乃至一哄而散! 。。。。。。 天色依然漆黑一片,广德门下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光,随风摇曳。 段随与可足浑晴双双跪倒,老段横卧在他两跟前,脸色慈祥平和,双目已然闭上。两人身后站着幸存的骁骑军将士,这一仗耗时并不太长,可双方都是舍了命相搏,惨烈无比,胜方活下来的也只堪堪过了五百之数。 老段走得甚是安详,轻抚段随的脑袋,脸含笑意,只说了一个字“走”便闭上了双眼,却叫段随与晴儿放声悲哭,久久无法释怀。 慕容冲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按住段随的肩膀:“石头。。。”段随猛然甩脱他的手,扶着可足浑晴站了起来,大声道:“走!” 。。。。。。 北风呜咽,天空里隐隐飘散细小的雪花,落在人的肩头之上,瞬间化作虚无。 段随默默骑行。身后,邺城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座城市,今夜乃至以后,它只是一座伤城。此生,愿不再来! 第一百零一章 国灭 毕竟两人一骑,段随拼了命的打马,群贼依然越来越近。此时他已经不指望自己能够逃脱,无非是为凤皇、晴儿他们多争取些时间。 慕容燕坐在马上,两侧景物如走马灯般向后幻移,眼中却只有段随自后伸出,持着马缰的双手。这双手骨节粗大又修长有力,仿佛有着千斤之力,定住了自己迷乱的心神。便在这时,耳畔传来段随铿锵有力的声音:“公主!马儿吃不消啦,我欲掉头迎敌,你且坐稳咯!” 不待慕容燕回答,段随左手单手发力,竟然把慕容燕整个娇躯环在臂中,旋臂间将她自马前送到了马后!慕容燕人在半空惊呼一声,转瞬间又稳稳坐在了段随身后。 段随猛地扯缰,长嘶声中马儿骤然掉头!慕容燕“呀”地一声向前一靠,与段随撞在了一起,东倒西歪。 “抱紧了我!”段随大喝一声。 慕容燕不及细想,伸出双臂环住了段随的腹腰。浓重的男儿味道扑鼻而来,直教慕容燕粉脸涨得通红,终究是一言不发,一咬牙,将脸蛋儿也靠在了段随背上。 慕容燕的娇躯紧紧贴在自己背上,两处柔软不住袭来。。。天地良心,段同学此刻之举全是为了方便迎敌,绝无半点亵渎之心,只是俯仰之间,不免有些心猿意马、心旷神怡、心花怒放。。。 正事要紧,段随双腿用力,那马儿提速狂奔,正对着群贼冲了过去。 对面扶余蔚大吃了一惊,正不知是进还是停时,一箭如天外流星般飞来,扑哧一声正中扶余蔚胸上,这厮大叫一声,当即落马! 原来段随甫一转身,便挂槊拔弓,偷偷搭上了一支铁箭。待马速一起双方距离迫近,便突施冷箭偷袭,果然一箭竞功,射倒了贼首扶余蔚! 贼众一片哗然。 眨眼间段随已然冲了过来,挂箭提槊,猛然发动了攻击。贼众猝不及防,加之首领落马,本就惊慌失措,此刻阵型大乱全然无法抵抗。段随铁槊翻飞之间,五六个贼人惨叫着滚落尘埃! 段随一冲到底,随即掉头重来,长槊指处,贼人纷纷落马,不多时又杀到了另一头。两次杀穿贼阵,总有十来个倒霉鬼丢掉了性命。贼众里头本就只有扶余蔚可堪与段随一战,此时却是死活不知,余人见段随如此强悍,发一声喊四散而去,再也不敢聚在一起等段随来杀。 段随哈哈大笑,打马扬长而去。一个贼人还待追赶,远远一箭射来,正中他的咽喉,这人双眼暴突,捂着泊泊喷血的喉咙倒毙道边,吓得余人再也不敢催动马匹。 前番跟着慕容令辽西一行倒也不全是坏事,譬如段随的射术,那段时日得慕容令仔细指点,再加上后来几个月里勤练不辍,如今端的上了几个台阶。 直到段随跑远无踪,群贼才抖抖豁豁聚拢回来。大伙儿面面相觑茫然无计,这才想起头领扶余蔚还躺在地上死生不明,当下走到跟前,伸手探他的鼻息。 “死不了!”一声暴喝,躺在地上的扶余蔚猛地翻身而起,狠狠一扯,生生将插在身上的羽箭拔了出来。鲜血长流,扶余蔚却似毫无反应,众皆骇然叹服。 原来段随这一箭并未射中要害,只正中扶余蔚肩窝,痛得他当时撞下马来,昏厥了过去。此时悠悠醒转,见走了段随与慕容燕,扶余蔚又恨又气,仰天狂吼:“段随!我必报此仇!” 。。。。。。 前秦建元六年十一月初七晚上,扶余蔚大开邺城广德门放秦军入城,燕国皇帝慕容暐等人仓皇北窜,无意间入城的秦军纵兵大掠,城中死伤枕藉。左卫将军孟高孤守城墙到第二日白天,遭秦军里外夹攻,力战殉国。邺城陷落,城中的宗亲贵族、朝中百官尽数被俘。 苻坚与王猛既喜且怒,喜的是终于拿下了燕国都城,多年来的心血与夙愿一朝得偿,怒的是入城秦军自乱阵脚,到处烧杀抢掠,怕是坏了邺城百姓的民心!当下苻坚依旧驻扎城外,先由王猛入城,收拾残局安抚民心。 王猛入城先是出榜安民,打扫战场,接着在邺城百姓众目睽睽之下,很是杀了些在城中纵掠的军痞恶卒,皆那些百姓恨之入骨的地痞无赖。又发还财物,承诺邺城免征三年,最大程度争回了城中民心。 十一月初十,大秦天王苻坚王驾入城。王猛干得不错,城中百姓沿路欢呼,苻天王志得意满地进入燕国皇宫。只是他未曾注意到,路边所见多是汉族百姓,绝少鲜卑人。这也难怪,鲜卑各部错综复杂,这次戚里几乎家家遭劫,国仇家恨交加,基本上秦人算是把鲜卑人给得罪光了。 秦国游击将军郭庆率部追杀慕容暐一行,拼命追赶之下,终于在高阳追上他等,当场袭杀乐安王慕容臧与其心腹幕僚鲜于斤。殿中将军艾郎奋力死战,被郭庆亲手斩于马下;燕国皇帝慕容暐、太后可足浑氏、皇后可足浑敏、长安君等人尽数被活捉;只有老财奴慕容评见机得早,带着孙子慕容懿抢先一步逃走。 郭庆派人押送慕容暐等人回邺城,自己则会合邺城派来的援军继续北上,直取龙城。 此时的龙城之主已经换成了自内黄逃窜而来的宜都王慕容桓。这厮在前线不敢正面秦军,跑来龙城却又贼心大起,莫名其妙在席间攻杀了镇东将军、渤海王慕容亮,吞并了后者的部众,大约是想在辽地拥兵自立。 结果郭庆大军一到龙城,慕容桓又吓得魂飞魄散,率部逃往辽东去了。不料辽东太守韩稠已然改旗易帜,宣布投降秦国,慕容桓大怒攻城,可惜手下部众士气低落,久攻不克。 不久,坐镇龙城的郭庆派部将朱嶷来袭,慕容桓的部众进退失据,一哄而散。慕容桓只身逃窜,被朱嶷擒斩于辽东的荒郊野外里。 秦军兵锋所到之处,燕国各州州牧、太守以及六夷首领全部投降。至此,占据北中国繁华区域多年,煊赫一时的鲜卑慕容燕国灭亡。再说老财奴慕容评与孙子慕容懿一路跑到高句丽,却被降秦的高句丽人绑住,送了去秦国献功。 建元六年,秦灭燕,共得燕国一百五十七郡,二百四十六万户,九百九十九万人,实力突飞猛进。为防燕人复起,苻坚把慕容暐和前燕的后妃、王公、百官以及鲜卑族数万户尽数迁去了长安。 第一百零二章 乡民 几次三番功亏一篑,扶余蔚气歪了嘴。 如今失了段随的去向,再也无法追寻,扶余蔚只得带着数十个贼众漫无目的在乡里晃悠。天气寒冷,肚子又咕咕作响,他等便敲开了乡民家门,强行冲进去大吃大喝。喝到醉处不免滋事生非,譬如殴打男丁,调戏小娘。。。直弄得乡里乌烟瘴气,民怨四起。他等自称秦军一部,前来论理的乡老们听到,吓得哑口无言,悻悻退去。 这厮肩上受了伤,索性打算盘桓此处将养两日再走。贼众们大声叫好,乐得在此作威作福,当几天土霸王。结果第二日就因为强抢一个民妇,竟尔失手杀了一个乡民。 这下子乡民不干了,群情激愤围了过来。扶余蔚与手下群贼本是蛮夷,一时凶性大发竟然举刀乱砍,杀伤了不少百姓。赶散了乡民,贼众得意忘形,也不离开,就在屋中狂饮胡旋不止。 几个年轻后生跑去报官,结果衙署里空空荡荡,好不容易拉出来个不知所谓的官儿,听说是秦军到来,反而大骂后生们多事,惹恼了大秦王师,你等还要不要命了? 后生们血气方刚,气愤不过,趁夜跑去四里八乡联络亲朋好友相助。燕赵故地多有豪侠之气,大伙儿听到俱都义愤填膺,又得那几个后生添油加醋,说这帮贼子衣着讲话全然不像秦军,反似六夷之人,怕不是北边来的流寇。。。这下子大伙儿来劲了,拿起扁担锄头、猎叉铁锤,一夜之间聚拢了好几百人,直往本乡而来。 清晨时分,几百人围住了贼众们所处的大屋。扶余蔚酒醉醒来,一望之下大惊失色,当即喊醒群贼。大伙儿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全无对策,只得取来兵刃,躲在屋中不出。 乡民们见贼众躲着不出,也不敢冒然冲进去。有好事的建议放火烧贼,大伙儿一起叫好。当下搬来柴火物事,一把火点了起来。 浓烟滚滚,群贼哭爹喊娘跑了出来。乡民们一拥而上,不论手中举着何物,尽皆死命敲打,当场打死十多个贼人。剩下包括酒醉无力的扶余蔚在内,全数给捆了起来,扔在路边等候发落。 扶余蔚这会儿可谓欲哭无泪,就算没抓到慕容燕,自己至少立下了开城门的大功,结果封赏还没见到,却给绑在了这穷乡僻壤里头,也不知下场如何。 乡民们争论不休,年长的都说将剩下的贼人们押送官衙,后生们犹自怒火中烧,大声道如今官署哪里还有人管事?不如尽数打死,也好为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群贼在旁边听着,顿时个个脸色惨白,有胆小的痛苦流涕起来。扶余蔚亦是后悔不迭,早知道便安安生生待在邺城,说不得此刻都已得了天王苻坚接见,自此飞黄腾达了。 正纷扰间,隆隆马蹄声如雷而来,四下里烟尘大起,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往此处杀来。。。声势浩大,场中人人战栗不已。 晨雾破开,一队队、一骑骑甲士出现在众人眼中,军容严整,神情肃穆,刀枪如林,战旗如海。乡民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顿时慌了手脚,一个个丢掉了手中“武器”,楞在场中不敢说话。 “秦”字大旗随风飘扬,扶余蔚一眼看到,登时喜出望外大喊起来:“天军救命!天军救命!”群贼纷纷应和。 乡民们脸如死灰,原来这帮贼人真个是与秦军一道的。 一个武将打扮之人纵马靠近群贼,大声喝问:“你等何人?因何被捆在此处?” “我乃扶余国王子扶余蔚,日前曾大开邺城广德门迎接天军!今日追踪逃犯来此,不想此地刁民包庇逃犯,反将我等捉拿在此!将军,这些刁民都是死忠伪燕之徒啊!” 几个颇有墨水的乡老听出贼众与秦军并不相识,定了定神,赶忙上前分辨:“将军大人!我等都是附近乡人,素来本分。前番天军经过,我等也曾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哪里是什么刁民?这些贼人劫掠乡里,杀了不少百姓,我等见着全然不像天军模样,故而聚众自保,仅此而已,何曾包庇过什么逃犯,贼人尽是信口雌黄!” 那武将想了一想,掉头而去,不多时同着一个年长的将军一起回来。 这人长眉吊眼,举手投足间霸气外露,先前那武将候在旁边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想来多半便是这支秦军的主帅。 若是段随或者慕容冲在场,定然会大吃一惊,原来来人正是秦国建武将军邓羌。他在信都袭破幽州燕军,此时正在还军邺城途中,却被滚滚浓烟所引,跑来看个究竟。 邓羌看了眼群贼,一个个形容猥琐不似好人,顿时皱了皱眉头,说道:“我等一路所见,百姓确曾沿路相迎,并无愚忠伪燕之举,何故此地不同?定然是这帮贼子扰民所致,还敢出言狡辩。哼!天王与辅国将军最恨骚扰百姓之辈!来人,将这些贼子与我尽数砍了!” 乡民们大喜过望,纷纷喊了起来:“将军为民做主,小民拜服。”邓羌嘿嘿一笑,貌似颇为得意。群贼顿时鬼哭狼嚎起来,闹成了一片。 扶余蔚赶忙大叫:“大将军在上!小人扶余蔚真个是大秦的忠臣啊,对了对了,我有个结拜兄弟,唤作石越,曾在邺城为使,大将军一问即知!” 邓羌皱起了眉头,石越他自然是认识的,也算有些交情,眼前这厮居然认得石越,两个还是结拜兄弟?一时有些犹豫起来。 乡老们果然老到,眼见事情有变,赶忙使起眼色来。千万莫要小看了这些平头百姓的智慧,只见大伙儿一起跪倒,又哭又喊,撕心裂肺:“大将军定要为民做主啊!贼人不死,我等不服!”有机灵的抬出被杀的百姓尸体来,其中一个惨遭**的妇人尸体,浑身是血,死不瞑目,看得周围秦军也觉不忍。 乡民们继续添油加柴:“大秦万岁!大秦万岁!”立马让在场的秦军自豪起来,立场尽数投向了乡民一边。 邓羌话已出口不好收回,乡民们又来了出赶鸭子上架,况且区区几个蛮夷的性命如何比得过民心重要?石越那里真个有什么不快,那也管不得了。当下说道:“不错!如今不论关东河北,皆是我大秦子民,焉能为贼子所害?来人,将贼人尽数斩了!” 刀光起处,一颗颗人头飞了起来。这伙贼子为非作歹之下,终于自尝苦果。扶余蔚仰天长叹,豁然想起这些全是拜段随所赐,不禁大叫一声:“段随!便是到了阴曹地府,我扶余蔚也会记得此仇!” “慢!”一声暴喝,邓羌圆睁双目,龙行虎步而来。却是扶余蔚命不该绝,一声“段随”生生叫邓羌止住了杀意,救了自己的性命。 第一百零三章 火光 “说!你方才所言的段随,可是那伪燕宣威将军?骁骑军的军主?”邓羌对段随在燕国的际遇还挺熟悉,说起来正要归功于石越当日给他写的书信。 “正是此贼!”扶余蔚咬牙切齿。 “此人眼下何处?” 扶余蔚忙不迭把自己所知讲了一通,不忘添油加醋,什么段随此贼奸猾,拐了燕国清河公主而去,自己正是追杀他二人来此,不慎被乡民擒住云云。他大约猜到了邓羌心意,连连强调自己知道两人下落,自愿为大将军带路。 邓羌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平静。自入燕以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抓住段随来个生啖活剥,以慰爱子在天之灵。潞川之战后,他也曾四处打听,得知段随带领骁骑军驻防邺城,并未来到潞川。其后他便被派去了北边,竟尔未曾捞到攻打邺城的机会。此刻听说段随居然从邺城逃得生天,至今还活得好好的,怎不怒发冲冠? 扶余蔚所言不似说谎,苻坚一心要得到慕容燕的事情邓羌也是知道的,既然如此,那便不急着回邺城了,正该四处搜寻,挖地三尺也要把段随给找出来。顺便还可捉到那清河公主慕容燕献给天王,于公于私,都该如此。 主意打定,邓羌指着扶余蔚喝道:“将此人身上绳索去了,给他匹马,随军同行。”心道下次碰见石越,少不得还要就此人说道一番。 扶余蔚死里逃生,大喜过望,点头哈腰不止。边上尚有几个贼人脑袋还在,这时候也是喜极而泣。 之前那部将问道:“将军!其他贼人如何处置?” “我不是早就说过,尽数砍了?”邓羌有些不耐烦,拂袖而去。 几个贼人顿时傻了眼,眼巴巴向扶余蔚看去,指望他能为自己求情。不料带头大哥此刻再也不肯多做逗留,急急上马而去,一眼都未曾望过自己几个。 刀光又起,剩下的几个贼人全数倒在了血泊之中。乡民们欢呼雀跃,纵然走了一个贼子,想必也是大将军另有他用,倒是不要计较了。 场中“大秦万岁”之声不断,叫秦军个个挺直了腰板,走得虎虎生风。说起来除开邺城一役,秦军确实军纪俨然,大得民心,否则也不至势如破竹,拿下邺城后一个多月里便尽得燕国几千里江山了。 。。。。。。 话说那日段随打退群贼,绕了个弯子,纵***北边的魏郡方向而去。 此刻天色渐晚,柴曲村离着已然不远,然则段随的心情却如那天空的阴霾一般沉重,愁容写满了他的面庞。 慕容燕坐在马前,此时无力地伏在马颈之上,看着奄奄一息。腿伤不愈,更皆连日奔波不得休息,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禁受不住,何况自小锦衣玉食的大燕国公主?今日早上慕容燕突然发起热来,浑身烧得发烫,段随急得手足无措,又不敢在野外耽搁,只好加速向柴曲村赶路。慕容燕也不说话,咬紧了牙关死撑,到了这时候真个是浑身无力了。 冬日里天色暗得极快,这时候四下里已经昏黑一片,方向难辨。正当彷徨无计,天空中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冻雨来,比之下雪叫人更难受十倍,慕容燕给淋了几下,浑身发抖,眼见得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贼老天!”段随急火攻心,一把抱住了慕容燕。张眼四望,只是无边的阴沉,蓦然想到来时路上不远处有一庙宇,虽说残破不堪,早已废弃,终究还能挡风遮雨。当下急转马头,一阵风跑了去。 入得破庙,果然只有些残像朽蒲,人影全无。门窗处亦是空空如也,冷风直灌进来,呜呜作响,好在屋顶尚全,只有些许雨水滴落。 怀中慕容燕给淋得全身尽湿,此时不复滚烫似火,反而变得冰冰凉凉,整个人一动不动。段随急忙放下慕容燕,拔出佩刀“呯呯嗙嗙”将一段残柱劈成了柴木,又扯出几簇蒲草作引火之物,打燃火石。。。 轻烟升起,散发出一股腐朽之味,好生难闻,段随却是不管不顾,趴在地上呼气不已。火星明灭不定,半晌红光终于透草而出,段随赶忙添草加火,再焚烤柴木,折腾了不少时间,破庙里终于火光大起,成了! 段随转头去看慕容燕时,她口鼻处已是进气少,出气多,当下扶起她靠近火堆取暖。火势不弱,可这庙里头处处透风,温度着实难以抬高,慕容燕烤了一会儿依旧不见好转,身上愈发冰凉。 段随自己也是喷嚏连连,冷得发抖,这才想起两人身上披着湿透的衣衫,冻彻入骨,如何能够回暖? 眼前的慕容燕紧蹙双目,毫无知觉,这般下去必死无疑。怎么办? 段随一咬牙,颤抖着伸出双手,缓缓掀开了慕容燕的裘衣,接着是窄衣,短衣,内衬。。。衣衫尽去,完美无瑕的躯体展现在段随眼前,肤白如脂,盈胸纤腰,纵然此刻僵直生硬,依然美得触目惊心! 段随可不会迂腐到闭目不视,心中击节赞叹之余,不忘刷刷两下将自己也剥了个精光,只余一条短短的亵裤,继而一把抱住了慕容燕,揉身靠到火堆极近处,不小心一脚踩在尚自发红的灰烬上,烫得他差点张口大叫。 段随将慕容燕拥得好紧,仿佛一松手怀中的绝世女神便会就此仙去,如此良久,良久,久到他自己也终于沉沉睡去。。。 许是熊熊热火驱散了风中湿寒,又或者段随滚烫的胸膛终究融化了慕容燕身躯内的冰凉,清河公主悠悠醒转,恍惚里她似乎看到了段随与自己赤身相拥,想大声喊叫却万般无力。目光垂落,段随沉睡未醒,修长的睫毛娑娑扑闪,犹如顽皮的孩童般存真无邪,慕容燕突然间松弛了下来。 荒郊野外,破庙残堂,闪烁的火光曜灼飘摇的风雨,交织出一壁的光怪陆离。慕容燕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又似乎一直醒着,空气中充斥着旖旎与暧昧,叫人迷醉,可火光里时不时映画出燃烧的邺城,血光浓重得可怖。。。一切都如梦似幻,唯有段随坚实的双臂紧紧箍着自己,纹丝不动,一如他本人一般,也沉沉睡去了。 第一百零四章 旧履 数千秦军分成百队,在邺城以北的广大土地上展开了地毯式搜寻。邓羌驻在一座小城的县衙里头等待消息,扶余蔚则累了个半死,一忽儿向东,一忽儿向西, 整日价都在马上奔忙。 他心中有数,段随怕是难找了,可又不敢懈怠,生怕激怒了邓羌又要砍去他的脑袋,只好祈求萨满大神保佑,奇迹能够出现。 将近黄昏,在寒风里奔波了一整天的秦军除开饥肠辘辘之外,一无所获。扶余蔚又是沮丧,又是心虚,甚而觉着身边秦军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便在这时一骑疾驰而过,马上秦兵骑士长声高喊:“抓到啦!抓到那两个逃犯啦!”奔马不停,继续跑去通知其他队伍。 扶余蔚一听之下,真个是喜不打一处来,放马狂奔,直趋邓羌所在的小城,口中连声自语:“萨满神护佑,萨满神护佑。。。” 一路快跑入了小城,又进了衙署,扶余蔚春风满面,方自抬脚跨入厅内,便听到邓羌怒喝连连:“混账东西!路上行人成百上千,你等也不问问清楚,随便抓两个来便成了么?”面前一个小校唯唯诺诺,不知所措。 邓羌犹自不停:“是谁自作主张收队回城?倘若就此走了段随还有那清河公主,我必将其重重治罪!”小校吓得脸色苍白,低了头不敢回话。 扶余蔚顿时僵在了当场,看来抓错人了?正待抽脚退出,却被邓羌逮了个正着,朝着他怒斥起来:“还有你这厮,莫不是打了诳语骗我?几千人搜了这许多时间,却连那段随一根毫毛都没见着,遮莫此人根本不在左近?”两步凑了过来,脸色阴鸷无比,仿佛只待扶余蔚承认,便要拔刀杀人。 扶余蔚吓得啪嗒一声坐倒在地,脑中一片空白,无法言语。这时候几个秦兵押着一男一女经过,扶余蔚余光扫到他等,顿时就像溺水之人捞到了救命稻草,疯也似地跳将起来,没命大喊:“这人是伪燕大司马、中山王慕容冲!他与段随最是交好,日前两人才自分开,必然晓得段随的下落!” 原来叫秦兵押着走过的一男一女,赫然正是慕容冲与可足浑晴!不想此时已然做了阶下囚。 那日他们几个一路跑出好远,直到天色渐暗,才找了个地方将就一晚。第二日一早,慕容冲与可足浑晴两个心急火燎,催促韩延往柴曲村方向行进。结果几人不慎弄错了方向,费了不少时间才回到原处。此时邺北已然秦军密布,三人躲过了一队又来一队,秦人仿佛无穷无尽,加上邺北乃是一片平原,绝少丘壑,难以藏身,终于叫人发现。 他三人男的披着燕军武将的甲胄,女的穿着鲜卑贵族女子常见的胡服,秦军看见,焉能不生疑心?顿时大喊大叫起来,几队秦军四处聚拢过来,渐渐合围。 自己不过三脚猫的身手,又有可足浑晴在旁,慕容冲心知无法逃脱,便要韩延自行逃生。 韩延心中苦涩,又有些感动,但是终究没有说出舍命报恩的话来。其实一直以来,自己忠心事主,全因这荣华富贵统统系在慕容冲身上,甚至在邺城建春门下未曾离开,那也是指望燕国能在龙城复起。此时已然到了生死一线之际,确实无法再赌下去了,韩延向着慕容冲虚虚一拜,纵马拔刀,呼喊着杀了出去。 他武功强悍,趁着秦军还没来得及合围,寻了个空档杀了出去。秦军拦不住他,只好任由他去。慕容冲远远望着他突围而去,倒是长出了一口气,一直以来,韩延算是对自己忠心耿耿,无谓在此陪葬。 秦军到了跟前,慕容冲带着可足浑晴自然生不出反抗之心,只好下马就擒。 有秦军将官喝问两人身份,慕容冲此刻满脸高傲之色,闭了嘴一言不发。纵然落魄尘埃,凤凰的高贵与骄傲犹在,眼前这帮土鳖,本王懒得理会。 那秦军将官倒也不着恼,眼前这两人衣着华贵,气质出尘,绝非普通人士,多半便是那段随与燕国公主。你不说话便不说话罢,可不妨碍我大功到手。当下指挥部众,押了两人去见邓羌。 这将官大约是有些好大喜功的毛病,沿路招摇过市,恨不得向所有秦军宣告:这功劳是我的啦,你等早些回去歇着罢!加上慕容冲与可足浑晴两个,男的燕将打扮,女的美貌动人,不由得让人觉着确实抓到了大将军要抓的逃犯。于是大伙儿互相转告,到后来居然就这么收兵回城了! 结果邓羌一见之下,这哪里是什么段随?他对段随可谓念念不忘,自然不会看错。此外可足浑晴虽然美貌,却也不见得有传说中清河公主那般倾国倾城。总之一句话,抓错人了! 追问之下,慕容冲与可足浑晴依然不理不睬,一副要打要杀随意的模样。邓羌见两人貌相实在不凡,寻思着先押了下去,回头到了邺城自然有人能认出他两个来。其实慕容冲与邓羌在洛阳城以及冰湖见过两次,只是慕容冲的身材相貌这一年里变化不少,加上邓羌之前也并未注意过他,故而眼下是慕容冲认出了邓羌,邓羌却全然不知眼前之人为谁。 这时候帐下小校来报,诸军纷纷回城,邓羌不由得雷霆大怒,咒骂不已。再后来便是扶余蔚闯入。。。 扶余蔚大声喊出慕容冲的身份,邓羌总算怒气稍遏,开口问道:“这女子又是何人?”扶余蔚忙不迭道:“此女唤作可足浑晴,乃是伪燕豫章公可足浑翼的女儿,亦即伪燕太后的侄女!”亏得段随与可足浑晴的婚事并无几人知晓,扶余蔚所知,也只是太后早已悔婚。要不然让邓羌知道眼前这位便是段随之妻,天晓得会对小晴儿做出什么恶行来。 邓羌嘿嘿冷笑,这两个果然是伪燕的大贵人,不过于他而言,抓住两人不过小功一件耳,倒是按扶余蔚所言,慕容冲或许知晓段随的下落,令他更感兴趣。 当下重新审问两人。 慕容冲恨恨看了扶余蔚一眼,他心知邓羌恨极了段随,自己再硬扛下去怕是当场就要吃亏,弄不好还连累了可足浑晴,于是叹口气道:“原本约定龙城之外梨园相见。。。”顿了一顿,突然脸上尽是萧索之意,黯然道:“如今怕是见不着啦。嘿嘿,他与姊姊倒好,此后双宿双飞,快活得紧。。。”说到此处,心中突然一痛,若有所思。 不知从何时起,慕容冲心中隐隐觉得石头待自己有如旧履,而那新鞋么。。。并非石头他自个的妻子晴儿,却是自己亲密无间的好姊姊,清河公主慕容燕! 慕容冲跟着段随久了,演技毕竟不差,谎话连篇可是语气实在真诚,不由得听来不信。其实却是他境由心生,此刻自伤自怜,连自己都骗过了。小晴儿在旁忽闪着无辜的大眼睛,配合得恰到好处。 邓羌眯着双眼左看右看,终究没发现什么破绽,开口问扶余蔚:“你如何看?”扶余蔚挠头不已,突然想起当日段随确曾大喊过什么“梨花开不开”之言,又想滞在此处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就当段随去了龙城,自己也好早日脱身,于是脱口而出:“大将军,只怕慕容冲所言非虚,段随当真已然逃离此地,去往龙城了!” 邓羌默然半晌,传令道:“诸军仍旧出城搜寻,两日后若再无所获,那便收兵回邺城!另派快马去龙城郭庆将军处,请他帮忙搜捕段随、慕容燕!”说罢转身而去,郁郁不快。没奈何,再耽搁下去,怕是就乱了天王与辅国将军的安排了。 。。。。。。 终究是没有发现段随与慕容燕的踪迹,两日后,邓羌所部秦军整军向南,往邺城去会和苻坚与王猛;慕容冲与可足浑晴被押在军中同往;扶余蔚则兴高采烈,总算可以和连日来的霉运挥手告别了。 再说那抓到慕容冲与可足浑晴的秦军将官,这厮也是活该,自己抓错了人还敢搅乱其他秦军队伍,以至坏了大将军的大事,被无处发泄怒气的邓羌下令绑了起来,重重打了几十板子,直打得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第一百零六章 恶贼 狗剩方向指得明确,段随沿着现成的小路跑了没多久便寻到了那巨富田家。原因无他,这家宅子占地极广,周围也没别的人家相邻,大门前更是高挂了两串灯笼,红彤彤照着门头上大大的“田府”两字。 段随急着弄到熟食回去陪伴慕容燕,可管不得这会儿正是三更半夜、夜深人静之时,上前摸着门环便是好一阵猛敲,用力甚巨,竟撞得那铺首在静夜里铮铮耀出火星来,声音传了数里之外。 这厮还一副好没耐心的模样,见一时无人应门,居然就倚在门上,死皮赖脸敲个没完,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意。也不想想这等寒夜里头,便是急忙起身,再穿衣点灯而来,那也得费上一番功夫不是? 恼人的敲门声一刻不停,直把人扰得头大如斗,大宅里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人声渐渐鼎沸。终于府门大开,迎接段随的不是知客惯常的笑脸,而是管家气歪了的嘴脸。 “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管家手挥处,八九个壮汉手持哨棍一齐冲了出来,举棍便打。 段随一脸笑容正待说话,不料却惨遭偷袭。这下子猝不及防,臂上、肩上、头上、脸上一齐挨了棍子,痛得他直吸凉气。幸好身上穿着衣甲,除了头上立刻隆起个大包,脸上火辣辣地痛以外,其他倒是没什么大碍。 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段随此刻赤手空拳,难以还击,于是怪叫一声抱头鼠窜而去,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管家也不问段随来意,只狠狠一顿乱棍赶跑了他。当下得意洋洋地跑去家主那里覆命,言词间恨不得把段随说成是三头六臂的江洋巨盗,借以彰显自己的勇猛与功高。正大吹大擂间,那倔强的敲门声居然又笃笃响了起来,要多刺耳便有多刺耳,直叫人恨得咬牙切齿。 管家变了脸色,田员外本人也是火冒三丈,一怒之下亲自带上家中壮丁护院,总有二三十人的样子,气势汹汹往大门口而来。 府门再次大开,几十条精壮汉子怒吼着冲了出来,还以为之前那个捣乱之人喊了帮手前来助拳,定睛看去,居然还是这厮孤零零一个站在门前,顿时轰然大笑起来,敢情这厮是个浑人。 众护院最善以多欺少,恃强凌弱,这时候有心表现给家主看,哪个也不肯落了后,发一声喊,一齐举棍冲了过去。 当是时,只见段随右脚轻轻一颠,黑夜里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对面那浑人手里已然多了一杆长长的物事。借着灯烛照去,护院们看得分明,原来那人手里拿的,竟然是一支铁槊。 不待众护院反应过来,段随挥槊便打。一槊在手就是不同,哪怕敌人多了几倍也不在话下,场中惨叫声大起,护院们一个接一个翻到在地,痛得满地打滚。这还是段随不肯下死手,尽找手脚关节处抽打,没伤了他等的要害,即便如此也叫这帮恶奴吃尽了苦头。 盏茶功夫,满场只剩下两人还站在那里,一个自然是段随,另一个则是那吓呆了的田员外。至于那牛皮哄哄的管家,此刻跪倒地上,正捂着脸失声痛哭,段随恨他嘴狠,一槊抽在他脸上,打飞了一嘴的牙齿。 田员外暗恨管家办事不力,眼前这人哪里是什么寻常盗贼,分明是燕军的溃兵败将啊!这种人最是不能得罪,穷途亡命,身手又厉害,杀人放火都不带眨眼的。当下战战兢兢说道:“军爷喜怒!军爷喜怒!小可家中略有薄财,只要是军爷看得上的,尽管拿去,就当小可孝敬军爷了!”倒是个能屈能伸,舍得破财的主,难怪混得风生水起。 “咚”的一记,段随的铁槊在田员外头上重重敲出个大包来,总算是报了一包之仇。田员外魂飞天外,自忖必死,耳朵里却传来段随恶狠狠的声音:“少说废话!前面带路,去膳房!” “啊?” 一时三刻之后,段随大肆洗劫完田家的厨房,心满意足而去。什么羊腿、蒸肉、栏里的活鸡。。。直到马身上实在是挂不下了才作罢,临了还不忘顺走一只瓦罐,几块盐巴,胡椒姜蒜。。。 “恶贼”终于远去,家中分文未少,仅是膳房遭了大殃,哭笑不得的田员外拎来那管家出气,一顿鞭子劈头盖脸过去:“叫你这厮自作聪明,瞎逞能!” 。。。。。。 再说破庙里头,段随说得轻松,什么“左右没事,去讨了只活鸡来”,仿佛昨夜只是闲庭信步,举手之劳。然则慕容燕何等聪慧之人,瞧他模样也晓得此行并不轻松,总是遭了不少罪才能拎回这活鸡来。 想到段随连日来又是浴血奋战,又是痛失亲人,如今还要冒着彻骨风雪一夜奔波,弄得灰头土脸回来,却只是为了捉只鸡来给自己炖汤补虚,不由得千分感动、万分心疼,柔声道:“为了妾身,真个苦了将军你了!” 慕容燕轻轻一句感慨之言,却如化雨春风,揉拂得段随全身舒坦,精神百倍。只见他一跃而起,兴冲冲道:“不苦不苦!公主你且少歇片刻,段随这就给你炖了鸡来!”劈手拿过地上的钢刀,就要去杀那鸡。 “慢着!你。。。”慕容燕表情有些古怪。 段随一愣,只听慕容燕续道:“这里虽已荒废,终究曾是礼佛之地,你在此间杀鸡炖汤,我在此处吃鸡喝汤,对佛祖怕是有些不敬罢?”清河公主到底有些崇佛之心,忍不住一说。 段随皱了皱眉头。他实在不愿大费周章跑去庙外重新生火,于是嘻嘻笑道:“我闻佛祖曾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在此炖鸡,要我说,倒是这只鸡的造化来了,舍个身便造了七层宝塔出来,那得多大的功德?” 慕容燕呆在了那里:佛祖几时说过这话?愣了半晌,掩嘴一笑,吃吃道:“你说的不无道理。我说不过你,那便如此罢。” 段随笑道:“也罢!既是公主不忍,我便到庙外收拾了这只鸡再回来。只是火堆生在庙里,公主又行动不便,待会儿炖鸡吃鸡,却是只能求佛祖见谅啦!”想想在庙里杀鸡确实有些不妥,便拎起那鸡大步往外走去。 “将军!”慕容燕突然喊将起来,“莫要出去!便在这里收拾好了。。。” “嗯?” 慕容燕脸色微雯,支支吾吾道:“终归要在庙里吃鸡,你都说佛祖不会怪罪了,何必多此一举。”嘴里这般说着,心中却是大臊。 原来段随去而复返,叫她从恐惧无助中一下子爬回了光明彼岸,那感觉太过强烈,以至于明知段随不过出去片刻,竟然就万般不舍起来,忍不住脱口而出叫住了段随,心中所想,只是不要分开。 女儿家的心思,七月的天。 第一百零七章 杀鸡 段随收拾起活鸡来,当真令人瞠目结舌。 只见他将那鸡搁在窗棱上,狠狠一刀剁去了鸡头,鲜血向外乱飙,倒是直截了当,却把慕容燕看得眉头紧皱,心想早知如此还是让他出庙去收拾了。 顺来的瓦罐此刻接来了清水,正架在火上热着,段随倒也知晓些杀鸡的门道,取过热水浸烫了鸡子一番,噌噌几下就把鸡毛拔了个精光;接着一刀下去切开肚子,极其粗暴地掏出内脏,一甩手扔出了庙外;再用清水冲洗一番,投入瓦罐里头,添火开煮,这便算完事了。 凭心而论,这厮做得并不熟练,直弄得鸡血鸡粪四溅,好不邋遢。作为一国公主,这等肮脏下作的活儿自然是不曾眼见过,慕容燕一开始也暗叫了一声“阿弥陀佛,佛祖勿怪”,慢慢的却觉着甚是有趣起来,这时候看着段随只是在想:这人能文能武,不料还精于厨艺,就没什么能难住他的。 这就是老话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慕容燕不知不觉间对段随情愫暗生,更皆连日来两人厮磨在一起出生入死,一颗心已然放在了他身上,这时候段随做什么都是能耐。倘若换个肥头大耳的厨子,哪怕来个簪花美男在此间奋力拾掇,多半只会让慕容燕嫌恶三分,骂一句:“不晓得君子远庖厨的道理么?” 瓦罐嘟嘟作响,水沸了起来,段随掰了块盐巴投进去,继续闷煮。一会儿又尝尝咸淡,加水减汤,忙了个不亦乐乎。破庙里头炊烟袅袅,终于一罐热气腾腾的鸡汤端到了慕容燕跟前,只是那香气就叫久不知肉味的清河公主咽了不少口水,大失形象。 段随自田家带回了整套餐具,这时候取出汤勺舀了一勺热汤来,轻轻递向慕容燕,直放到她嘴边。慕容燕脸上微微发烫,勉强坐直起来,张开嘴将那勺汤喝了个干干净净,实在是有些烫嘴,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段随赶忙说道:“公主莫急,烫到了可不好。我替你吹吹!”又舀出汤来,连连吹气。那认真劲直叫慕容燕心头发甜,于是不发一言,只静静看着段随吹气,吹凉了便一口喝去。。。如此往复,真个是身心俱怡。 段随与慕容燕两个你侬我侬,很快把一只鸡加一锅汤送进了五脏庙里。这时代都是些无公害,无污染的原生态产品,营养颇佳,慕容燕吃完精神为之一振,更皆心情大好,说话间都有中气了。 段随不忘插科打诨,寻些后世的笑话轶事来说,逗得慕容燕咯咯直笑,破庙里头其乐融融,甜甜蜜蜜。 到了晚间,段随变戏法似地又弄来其他肉食米粥,好生烹饪一番,两人享用甚欢。第二日又有烤羊腿,冬苋菜。。。慕容燕好吃好喝好休息,自然是一日好过一日,连腿上也结出痂来。如是过了六七日,食材将尽的时候,慕容燕业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段随看着慕容燕好转,心中着实高兴,只是偶尔想念起老段来,不免又收起了谈笑风生,郁郁不言。这时候慕容燕便会静静候在他身边,明眸里满是疼惜。。。 。。。。。。 建元六年年底,秦灭燕。 已是隆冬腊月,邺城里头,志得意满的大秦天王苻坚归心似箭,满脑子都是回到长安,在大秦子民面前展示自己赫赫武功的念头。 十余年的励精图治,终于一朝得偿心愿,灭掉了燕国这个北中国最大最强的对手,称霸天下的雄图走出了最坚实的一步。战事推进的顺利连苻坚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除了三军用命,主帅王猛得力之外,只怕还得加上一条,那就是自己天命所归。因此他急不可耐想要回到长安,想象一下,在上元佳节之时面对关中父老、宗亲贵族,大声宣布自己的绝世功绩,那将是何等快意之事? 至于关东燕国旧地的治理,却是不用担心,一者慕容氏民心尽失,君不见沿路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盛景么?二者攻燕之事准备充分,秦国能臣勇将又济济辈出,如今分赴各地,已然各司其职,运转得当;三者在自己的命令之下,上至前燕伪帝慕容暐,下至乡野村夫,数十万鲜卑人正在向邺城汇合,只待开春就会尽数迁去长安,分散关中各地居住,如此还有何虑? 车驾仪队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两日里便要出发。除却留守关东的武将文官,譬如郭庆,传言因他功高,不日就会封为幽州刺史镇守燕北,其他诸如王猛,杨安,邓羌,张蚝等高级将领都会一起回去长安,此外前燕慕容暐等近系皇族成员也会一并上路。 此刻大伙儿齐聚太极殿里,唯独邓羌还在回军途中。听说老邓在邺城北边抓到了慕容暐的嫡亲弟弟、前燕伪中山王慕容冲,此刻离城不过里许。大伙儿本没在意,跟着苻坚后军来到邺城的石越却悄悄凑到了苻天王跟前,附耳进言:“天王,那慕容冲与清河公主慕容燕乃是嫡亲姊弟,两个长得极为相似。天王若是有暇,不妨一观。”说罢嘿嘿猥笑。 苻坚一愣,清河公主慕容燕遁去无踪一事他是知道的,然则他本是一代雄主,自然国事为重,可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日夜求索。况且自打得了段元妃,他对慕容燕的渴求之心便淡去了一大半,加之这些日子战事连绵,更是把慕容燕忘了个七七八八。 这时候得石越提醒,加上大事已定,心中放松之下,苻坚的龌蹉心思顿时又生了起来。清河公主大燕第一美女的名号实在诱人,苻坚遐想了一番,突然间笑了起来,笑声甚是轻浮。只听他道:“石卿,回头将那慕容冲提来,孤且一观。也好看看你这厮日日吹嘘的清河公主是否真个美若天仙!嘿嘿,若是不实,定当重重罚你!” 石越嬉笑不已:“微臣怎敢欺君?那慕容冲相貌极其俊秀,人中少有,天王一望即知。然则其与乃姊相比,也不过是繁星比之皓月罢了!”魏晋之时不禁男风,北边还好些,南边的晋国此风更盛。因此两人议论起慕容冲的相貌来,说得随意自然,旁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石越算不得说大话之人,却说得这般笃定,苻坚听完不由得为之动容,心下好奇之心越发浓重起来。 第一百零八章 哥哥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卷过,有些在破庙门口徘徊不去,索性便落了进来。 段随望着门外渐渐发白的茫茫原野,悠悠道:“也不知凤皇与晴儿他们如何了?若是已然到了柴曲,左等右等我两个不来,只怕凤皇这小子又要骂人!” 慕容燕闻言,突然间心中莫名一紧。抬眼望了下四周,这小小的废庙残破不堪,实在没一分值得称道之处,却无端端在她心中便如佛陀所说的乐土一般美好,哪怕四面漏风,却让她觉着从头到脚温暖如春。 可是,终于要离开了么?也不是不想走,只是这几日如梦似幻,明明落魄潦倒,却有着平生不曾想过的快乐。 慕容燕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有些落寞:“段将军,妾身已无大碍。烦劳了你这许多日子,也该动身去寻晴儿了。” 到底是性子直爽的胡女,女儿家的醋劲儿上来,这话说得其实有些露骨,不提慕容冲却单说可足浑晴。 可惜段随有时精明,这时候却是智商捉急,全没听出慕容燕话里的意味来,哈哈笑道:“那可再好不过!且休息一日,明日一早便去柴曲!” 慕容燕见他笑得这般开心,全无留恋之意,心中不免气苦。又环视了一下再熟悉不过的破庙,狠下心来,大声道:“眼下时辰尚早,何必等到明日,不若就此动身!” “也好,也好!”段随跳将起来,满屋子乱窜,收拾起兵器干粮等物事,出门便去牵马。他在门外等了好一刻功夫,却发现庙里毫无动静,于是又步进来,只见慕容燕呆呆坐在原地,一动未动。 “公主,因何尚未动身?” 慕容燕见他催促,不由得心想:你这狠心人,真个对此间毫无挂念!无奈敷衍道:“方才有些头晕,一时起不得身,这会儿好了。”缓缓站起身来,不料真个坐久了手脚有些麻软,一下子没站稳,扑通坐倒在了地上。更为可气的是,段随这厮近在眼前,居然未曾出手抱住自己,此刻傻傻站在一边,也不知道上前扶起自己。 慕容燕心中有气,娇叱道:“你还楞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扶我?”段随“噢”了一声,忙不迭过来扶起慕容燕,只是手脚生硬,仿佛颇有些不情不愿。 这又是做什么?扭扭捏捏的。噢,对了,定然是想起他那宝贝晴儿了!慕容燕察觉出段随的异样,眼眶微微一红。然则这几日的情意就此随风而去了么?慕容燕忍不住幽幽道:“段将军若是真个不愿扶我,那便罢了!” “不是不是!”段随大急,其实他心中确实想到了可足浑晴,也觉着自己与慕容燕如此亲近有些不妥。然而最重要的原因是,恋爱中的段随智商着实低下,到了此刻他还不敢确认慕容燕对自己有意,只想着之前为情势所迫,两人不得已才整日价耳鬓厮磨,现下慕容燕身子好了,自己再随意伸出咸猪手的话,不免被心中女神看扁。正是这等患得患失的想法,才让他手足无措,进退失据。 见他着急,慕容燕反而有些高兴,双目炯炯盯住段随,等他解释。 “那个,那个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只怪段随才疏学浅,此刻又心慌意乱,全然想不出什么巧言令辞来,憋了半天,结果就憋出这么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汗颜:休说那一夜两人赤身拥在一起的香艳场景,便是头几日慕容燕手脚无力时,一应吃喝洗漱、甚而那些羞与人说的更衣之事,俱都是段随伺候的。两人间的亲密,倘若换个汉家女子,早已是此生非段随不嫁了! 慕容燕给他气得不轻,脱口而出:“你这人!看也看了,抱也抱了,如今却来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未免好笑!”话一出口自己也发现有些不妥,便是她素来旷达果敢,一时也尴尬不已。 段随顿时面红耳赤:“公主!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这样,那个,公主!我。。。”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囫囵话来,在那里手舞足蹈不已,翻来覆去就是“公主,我。。。公主,我。。。”倒叫慕容燕看得忍俊不禁。 待到段随第十遍说出“公主,我。。。”来,慕容燕听得实在不耐,大约脑袋都给他搅昏了,又或者胸中陡然生起了莫名的勇气,突然打断他道:“那个那个。。。你莫要老是公主公主的,听来恁地生分!不如就叫我清河罢,或者,或者。。。或者燕儿亦可。。。”说到后来,声音细若蚊呐,几不可闻。 段随一颗心飞到了天外,脱口而出:“那你也叫我石头好了!” “嗯?”慕容燕装呆。 段随大囧:“啊?我胡说八道,当不得真,你莫要见怪!” 慕容燕白了他一眼,突然间满脸通红,娇羞无限,信步间已是走了出去。风中依稀传来她甜美的声音:“石头。。。哥哥!” 。。。。。。 邺城皇宫里,才回到城中的邓羌连口水都未及喝下,就被专程跑来等他的石越拉了去觐见苻坚。一双俘虏慕容冲与可足浑晴自然被要求同去,同行的还有扶余蔚。这厮倒是好运气,恰好撞见石越,忙不迭上前一番说道,什么心中不忘石兄嘱托,终得为天王效力云云。石越见他果真开了城门立下大功,说起来也是自己当日联络有功,这等功劳岂能弃之不取?当下拍了胸脯,邀扶余蔚一起进宫。 这时候苻坚不在宫中,正带着一众功臣在铜雀台上饮酒感怀,指点江山。遂有小校领着邓羌一行穿过皇宫,直往城西邺三台而去。一路而来,邓羌、石越、扶余蔚等谈笑风生,说不出的得意开怀;慕容冲与可足浑晴则是黯然神伤,眼前的一殿一瓦,一草一木皆是再熟悉不过,不久前还是自己悠游留连之所在,可惜时移世易,再来时竟然是以阶下囚的身份看着别人登堂入室了。 今日天气甚是晴好,此时日头已经西斜,余晖依旧耀眼,自天空洒将下来,将本就巍峨壮丽的铜雀台映照得云蒸霞蔚,又得台下滔滔漳水不息,波影粼粼,其情其景实在瑰丽不凡。苻坚等人看得目眩神迷,不由得大口大口将那盏中美酒送入肠中,狂笑纵歌,放荡形骸。 就在这个时候,邓羌一行登上了铜雀台。 石越一脸谄容奔了过去,忙不迭要给苻坚介绍那与清河公主长了七分像的慕容冲。大秦天王苻坚这时候醉眼迷离,不分东西,先是一眼看到了可足浑晴,这姑娘倒是秀色可餐,可若是非说有倾国倾城之姿,实在太也勉强,便是比着段元妃那也略有不如。苻坚顿时大失所望,沉下脸道:“石越!你这厮好大胆!这慕容燕不过尔尔,你竟敢夸口至斯,说的好像那神仙中人一般!” 石越先是一惊,随即一愣,继而笑了起来,明白苻坚这是看到了可足浑晴,醉酒之下却将其当作是慕容燕了。当下说道:“天王莫不是喝多了?这台上哪里有什么慕容燕?那少女名唤可足浑晴,不过是伪燕太后的侄女,此次一并为建武将军俘获而已。微臣欲请天王所观的,乃是此人!”说着戟指一伸,指向了一侧的慕容冲。 苻坚迷糊着眼睛走向慕容冲,边走边笑:“只怕真是酒高了!孤记起来了,那慕容燕早已远遁,不在此间啊,哈哈哈哈!” 第一百零九章 神仙 乍见慕容冲的大秦天王苻坚瞪大了眼睛,蹭蹭蹭向左滑了三步,又向右走了六步,仔仔细细把眼前的凤凰儿打量了个遍。慕容冲大是别扭,冷哼一声,微微侧头,闭目不去理他。 如火的晚霞映照出了铜雀台的壮丽不凡,也将慕容冲投射得光彩夺目。此时的他去了戎装,一袭宽袍逆风飞扬,飘飘欲仙,对着苻坚的侧脸仿如希腊雕像般晶莹完美,那一丝不屑与倔强没让苻坚心中生出半点不快,反而看得苻天王心神摇荡不已——天下竟有这等完美无缺的脸孔,纵然是个男儿,也叫这满台的粗鲁汉子们为之目瞪口呆。 “神仙中人!当真是神仙中人!”酒醉迷离的苻坚拍掌大赞,也不知他是在说慕容冲本人,还是遥想到了慕容燕的风姿,神往不已。 石越哈哈大笑,上前故作摇头叹息状:“只可惜走了那清河公主慕容燕。。。” 苻坚眼睛中腾地燃起了欲望之火,喘着粗气道:“石卿,这慕容燕真个就寻不到了?” “如今不论关东、河北,还是幽州、辽地,尽是天王治下,她一个弱女子又能跑到哪里去?不过多费些心力,多花些时日罢了!” 苻坚闻言大喜,正要说话,边上王猛沉声道:“天王!大军即将启程回转长安,还是莫要生出什么事来为好!”说着冷冷看了石越一眼,显然对石越这番以美**惑苻坚的举动甚是不满。 王猛发话,便是苻坚也不好直言驳了去,一时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那边厢石越也不着恼,嘿嘿一笑道:“辅国将军所言甚是!这等小事哪敢劳动天王大驾?小臣这里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倒是可以为天王效劳!”说完挥了挥手,扶余蔚会意,屁颠颠走了上前。 “此乃扶余国王子扶余蔚,前番便是他开了邺城广德门,我军才得以直入城中!”石越开始介绍。 扶余蔚赶忙俯首接话:“小人不敢居功!此事实乃石大人授意如此,小人早有投效天王之心,敢不效死?”花花轿子大家抬,扶余蔚是个精明人,可不会忘了顺势捧一捧石越。 “哦?原来是你开的城门!”不待苻坚说话,王猛哼哼冷笑起来,貌似夸赞,实则心中有气。在他眼里,扶余蔚开不开城门邺城都是指日可下,反而因为意外开了城门,造成城中大乱,得不偿失。 石越听出王猛话中有话,顿时大为尴尬。赶忙咳嗽了一声,绕过话题,继续讲慕容燕的事情:“据说那清河公主慕容燕并非孤身一人,还有那伪燕宣威将军段随相伴,助其脱身而去!” 扶余蔚也听出了不妥,急急道:“正是!那段随素来觊觎清河公主的美色,此次趁乱挟持了公主而去,只怕。。。” 两人配合得恰到好处,成功地将苻坚的注意力拖了回来。果然苻坚闻言大怒,也不管酒后失态,想也不想大声吼叫了起来:“普天之下,除了孤,还有谁能配得上那清河公主?这个卑劣贼子段随,何敢张狂如此?” 忽然他脸色一动,叫道:“孤记起来了,这个段随莫不是伤了邓卿爱子的那个?又曾使奸计害了孤的五百骑兵!对了,前番杨伯全在介休也吃了这小子的亏啊!如此说来,此贼当真是十恶不赦,孤定要将之碎尸万段!” 慕容冲与可足浑晴在旁听到,俱都不忿起来。小晴儿正想说话,却叫慕容冲一伸手捂住了嘴,却是怕她激动之下说破了自己身份,惹出祸事来。 慕容冲朝着她摇了摇头,见她会意点头,遂放下了心,自己却转头开骂起来:“我姊姊早已跑去了天边,尔等贼子全是痴心妄想!”倒是没提段随,免得再给他拉仇恨。 边上邓羌大怒,一把揪住了慕容冲,却听苻坚急急喊道:“定之住手!可莫要伤了他。”语气甚是惶急,弄得邓羌有些摸不着头脑,呆呆道:“天王,这小子出言不逊。。。” 苻坚一挥手止住了邓羌,说道:“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定之何必与他斗气!来人,将这慕容冲带了下去,好生看管。记住,切不可屈待了他,否则孤定当严惩不贷!” 众人听着都是一愣,不明白天王如何对这小子特别优容。石越插了一句:“那这可足浑晴。。。” 苻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带下去,就与那劳什子的可足浑太后关在一处便是!”显然对晴儿毫无兴趣。 此言一出,慕容冲与可足浑晴总算松了一口气,老老实实跟着护卫下了铜雀台。 苻坚目送慕容冲离开,随即又转头向着扶余蔚说道:“扶余王子乃是我朝忠臣,开门之功孤记下了。方才石卿保举你替孤寻那清河公主,却是为何?”显然他此刻一门心思全放在慕容燕身上了。 扶余蔚闻言大喜,头垂得更低了:“启禀天王!小人在这伪燕国居住了十余年,地形风土无不了然,又熟谙清河公主与段随两人的相貌,故而石大人保举小人。小人虽不才,却常怀报效天王之心,若是天王不嫌小人愚钝,小人便是千山万水,也定要寻了那清河公主来,献与天王!” “好!好!好!”苻坚眉开眼笑,拍着扶余蔚的肩膀道:“你果然忠心!既然如此,孤便将此事委于你。若是真个寻得那清河公主,孤便赏你个一方太守当当,如何?” “小人多谢天王恩赐!”扶余蔚顺势跪倒,伏拜在地,一脸感激涕零的模样。 王猛大皱眉头,天王也真是莽撞,居然为了个女人随随便便把一方太守之职送出,不满之下向着邓羌打了个眼色。实在是看不下去天王耽误在女色之上,他这是想让邓羌起个头,自己再行劝诫。 邓羌也是个忠直之人,见状正要发话,却听边上石越悠悠说了一声:“邓将军不想抓那段随了么?”转眼看去,只见这厮双眼朝天,意态悠闲,仿佛未曾说过话一般。 邓羌如遭电击,话到嘴边却全然换了模样:“天王!扶余王子是个能干之人,必能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看了一眼气歪了嘴的王猛,不由得大是汗颜,遂补救了一句:“只是眼下诸事繁忙,全需天王主持,此外人手亦是紧张。故而臣下以为,就着扶余王子特命一道,让他自行召集人手办事便是,切不可误了天王回长安的大局!” 还算像话!王猛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多言。 这边厢苻坚听的连连点头,当下写了一道手谕给扶余蔚,许他便宜行事。扶余蔚千磕万拜而去,心中乐开了花,一者自己算是入了苻坚之眼,眼见着前程万里;二者有这一道手谕在手,少不得四处敲诈勒索一番,顺道发个大财。至于召集人手,那全然不是问题,这等世道,只需拿出些许钱帛来,那不要命的一钱汉满大街赶都赶不完。 扶余蔚心情愉快,脚步不免轻浮起来,经过邓羌时,只听这霸气的将军冷冷道:“那什么狗屁公主如何我不管,然则你小子定要替我抓了段随来,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吓得扶余蔚踉踉跄跄,差点跌了个跟头。 。。。。。。 两日后,邺城之外鼓号喧天,锦旗遍野,随着大秦天王苻坚的一声令下,秦军浩荡西去。 可足浑晴坐在一架马车之上,凭栏东望。那里,一轮朝阳冉冉升起,雪后初晴,白茫茫一片反射之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来。她强自支撑了良久,终于闭上了双目,回过头来,犹自恋恋不舍。。。 第一百一十章 胡家 腊月飞雪,梨树上头自然难觅哪怕一朵梨花,光秃秃地看着甚是寒碜,然则段随骑马而过时,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前番来柴曲村时胡老二大婚的热闹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不到一年的功夫,却已经物是人非得厉害,只盼能在此间会和凤皇他们罢。 傍晚时分天气寒冷,虽说天色并不太暗,四下里已然不见一个人影。段随与慕容燕两个纵马驰过,径直到了胡老二家门口,跳下马来轻轻敲门,倒是不愿动静太大,总是低调些为好。 屋门打开,胡老二那看着有些木讷的焦皮脸出现在两人眼中,叫段随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一半。 “段将军!怎么是您?啊?还有公。。。公主!”胡老二又惊又喜。 “怎么?我两个来此可有什么不方便么?” “将军说笑了,胡二巴不得将军来此。我那老爹日日念叨,还怕此生无缘报答将军的恩情!对了,外头天冷,快快进屋!”胡老二焦皮脸上绽出笑容,极是真诚,说着牵过了段随手中的马匹,引两人进屋。 “胡二,中山王殿下他等可在你处?” “嗯?殿下?未曾见着啊?”胡老二愕然答道。 段随心头微微一沉,对着慕容燕勉强一笑道:“怕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我等先在柴曲住下,静候他等前来。”慕容燕点了点头。 几个说着话入了堂屋,胡老爹迎了上来,见到段随也是大为欣喜,连声问候段随。听说同来的竟然是位公主,顿时叫这朴实的老农慌了手脚,也不知该行什么大礼,在那里别扭不已。早被段随一把扶住,说道:“老爹无须多礼,倒是段随此次冒昧而来,怕是要在老爹家里借宿些日子。。。” 胡老爹急忙道:“将军想住多久便是多久,老朽那是高兴还来不及!” 那边厢慕容燕也开了口:“老丈再也莫喊我什么公主啦!”苦笑了一下,又道:“承蒙您愿意收留我等,小女子在这里多谢老丈了!”说着福了一福,直把胡老爹急得手足无措,想阻拦又不晓得如何动作,窘促连连。 这时候胡老二拉着妻子阿秀与二弟胡老七(族中排行第七)出来见礼,他老母亲早已故去,这便是家中所有成员了。胡老七年岁不大,瞧着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家子弟模样,这时候傻楞楞站在那里,全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阿秀看见慕容燕的绝世姿容,不由得自惭形秽,喏喏不敢上前,却叫慕容燕上前拖住她的手道:“姊姊生得如此好看,胡二哥真个有福!”胡老二呵呵傻笑起来,阿秀涨红了脸蛋不说话,心中却暗暗高兴。 慕容燕自手上褪下一只玉镯来,轻声笑道:“妹妹瞧这只镯子与姊姊倒是相配,姊姊不妨收下,可莫要推辞。”直接给阿秀戴上了。 慕容燕浅笑轻吟,落落大方,加上她容颜出尘,一举一动都叫人觉得如沐春风。她可不是故意作态,虽说出身天家,这女子却一向待人良和,这时候落魄来投胡家,见胡家人个个朴实重义,自然变得加倍温善。 胡家老小急忙推辞,大叫不可,段随道:“我两个根本便是逃犯一双,老爹肯收留已是大恩,若是这点小礼还要推辞,却叫我两个如何住得心安?”按住胡老二双肩,故作不悦状,便听胡二道:“那胡二便替咱家媳妇儿多谢公主啦!” 慕容燕捂嘴轻笑,那边厢阿秀憋着不肯笑出来,神情稍显怪异,可显然心里头乐开了花。 段随又将随身带着的铜钱一起取出,说道:“这些身外之物我留着是没什么用处啦,交给老爹,也好添些柴米。” 胡家人一再推辞,段随只是不许,只好将家中好酒好肉尽数取出,做了好丰盛一顿晚餐。大伙儿也不讲究什么礼数,全在一席上吃喝起来,倒也其乐融融。 此时屋外寒风凛凛,屋内却暖意阵阵,段随与慕容燕两个连日来的提心吊胆终于能够暂搁一旁,心头松弛下来,真正好生舒坦。 席间段随问起费连阿浑的下落来,胡老二答说阿浑并未回来乡里,当日分别时与军中几个脾气死硬的鲜卑人裹在一处,不知往何处去了。段随心中微微伤感,费连阿浑算是自己不可多得的好兄弟之一,也不知他如今何在,是否安然;又想起凤皇与晴儿失了踪影,心头阴影渐渐重了起来,暗暗祈祷他几个平平安安,能够早日来柴曲相会。 酒足饭饱,一个问题端到了大伙儿面前:胡家不过普通人家,堂屋左右各有一间板房而已,平日里胡老二夫妇一间,胡老爹与小七共用一间。这时候多了段随与慕容燕两个,又不敢叨扰邻居怕生出什么意外来,唯一的办法只有慕容燕与阿秀一间,段随与胡家父子三人统统挤到另一间小破屋子里去。 段随与慕容燕探头看了一眼里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实话实说,四个大男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又是冬日不能卧在地上,那小炕看着实在太过窄小,怕是只能侧着身子睡觉了。 胡家人也觉得尴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便在这时,慕容燕突然开了口:“老丈,我瞧院中还有一间柴房,亦是烧火做饭之处,若是生起火来,倒也不输这里屋的暖炕,如此不就多了一间屋子来?” 胡老二连连点头:“不过费些柴火罢了,白日里我与小七多去拾些便是!” 胡老爹也笑了起来:“着啊!那便委屈公主与阿秀一间,将军与小二一间,老朽与小七去那柴房挤挤!” “怎敢劳烦老丈去睡那柴房?这样罢,老丈一家只管如往常一般歇息,我去睡那柴房!”慕容燕笑笑道。 “不可!”胡家老小一齐叫了起来。段随呐呐道:“那可不行,柴房定然是我来睡!” “不错,石头哥哥你也莫要打扰老丈他等。你来睡柴房,与我一起。”慕容燕语气平静,脸上亦是波澜不惊,却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这下子胡家老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个个目瞪口呆傻在了当场。便是段随自己也呆若木鸡,脑子里一片浆糊,不知如何作答。 慕容燕一笑,上前大大方方地牵住段随左手,毫无忸捏之态,拖着他便往柴房而去。段随十魂去了九魄,任由她拖着往前走,幸福来得太突然,脑子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胡家人见他两个如此亲密,又想这公主都叫段随“石头哥哥”了,想必孤男寡女早已在了一处,那自己还费什么心?多什么事?当下闭紧了嘴巴各自回房。看着最是老实不过的胡老二这时在段随背后竖起了两个大拇指(想必也是段随教授的),偷偷嘻笑,却被阿秀一把扯住耳朵,龇牙咧嘴地拎回了里屋。 第一百一十一章 柴房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一缕轻烟却自胡家柴房里袅袅升起。好在无人见着,否则不免叫人疑惑,这胡家莫不是患了失心疯,深更半夜还生火做饭不成? 慕容燕极之平静地将段随拖入柴房,铺草为席,生火取暖。此刻她平躺在草席之上,看着依旧一脸的若无其事,心里头终究怦怦急跳。话说回来,连日来在那破庙之内,他二人本就同卧一室,如今这般倒也并不稀奇。可那终究是形势所迫,眼下明明可以分房而息,自己却不晓得如何鬼迷了心窍,竟然作出这等胆大之事来。 仔细想来,此事其实也属正常:慕容燕本就是个大有主意的胡女,扭捏作态从来不是她的风格,一俟明确了自己对段随的情意,其行为举止自然比之看来活泼淘气的晴儿更为主动;到了今时今日,慕容燕已是国破家亡,对段随的依赖之心与日俱增,在那破庙里她便一刻都不愿与段随分离,此时亦然如此;何况两人虽然同处一室,其实直到今日依旧是清清白白,慕容燕何等人物,岂会在乎胡家老小的目光?既然如此,那便大大方方拉了段随过来,还能还胡家老小一个清静。 到了这个时候,段随如何还不晓得慕容燕对自己的情意?好嘛,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又互生情意,岂非干柴碰到了烈火?之前在破庙里那是碍着慕容燕身体虚弱,又不知她心意如何,不敢生出非分之想。此刻形势明了,段随自然心猿意马起来,满脑子都是那糊涂心思,一忽儿盼着慕容燕投怀送抱,一忽儿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过柳下惠了点? 可惜慕容燕虽然倾心段随,却也希望两人能够守住本心,不做出那逾礼之事。这时候心中所想,只是与意中人静静守候一处,绝无其他,故而即便心中澎湃,身躯却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可害苦了咱们的段同学,只见这厮翻来覆去,咬牙切齿,总也无法入眠,又不敢惊动慕容燕,连那翻滚也是轻手轻脚,仿佛做着慢动作一般,累个半死。直到许久之后,均匀悠长的呼吸声传来,慕容燕沉沉入睡,段随这才死了心,趴在那里如死狗一般大口喘气,渐渐也睡了过去。。。 天明时分,胡家柴房里的炊烟依旧丝丝缕缕不断。农人本就起得早,别人看见,想着他家多半是在生火做那早膳,实属正常不过。 胡家老小倒是醒了,只是柴房里头那两位毫无动静,他等自然不敢打扰,此刻各自躺在炕上,或想着心事,或窃窃私语。胡老二这蔫坏的东西正自眉开眼笑地打趣阿秀,却被阿秀一句话说得歇了气:“我说怎的你这人看着老实,其实却最不正经,原来你家将军也是个花花肠子,都不是正经人!只可怜了那天仙似的公主,怕是个不经事的,叫你家将军骗了个团团转!” 此刻阿秀嘴里不经事的天仙公主已然起身,并不洗漱,只斜斜靠在壁上,静静望着熟睡中的段随,任凭这暖洋洋的小屋里洒满慵懒的味道,这是这段日子里她最熟悉也最享受的感觉。 最是那一缕温柔的目光,投射在段随长长的、总是不大老实的睫毛上,直叫慕容燕心中几多杂念也只化作了团团柔软、片片安平、种种喜乐。 慕容燕喜欢清晨时分两人独处的气氛,所以她总是早早醒来,安安静静地去看犹自酣睡的段随,这时候她便会忘却昨夜梦中又来袭扰的邺城血光,抑或是小晴儿那总是微笑又无辜的眼神。。。 。。。。。。 日上三竿,胡家人望眼欲穿的柴房大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段随与慕容燕两个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那边厢胡家老小也开了房门走入庭院,大伙儿如同约好了一般,各自忙活起自己的事情来,谁也不曾多说一句闲话,或是面露异色之类,仿佛这日子天生便该如此,叫人熟捻不过。 气氛有些压抑,反倒是事主段随沉不住气,一把拉住正要出门的胡老二道:“胡二!你这是要出门?” “正要和小七出去弄些柴火回来!” “甚好!我同你两个一道去,也好活动活动筋骨!”这厮其实是想出外透透气,屋内的气氛实在奇怪。 “好嘞!”胡老二没有多想,一口答应。 段随转头对慕容燕道:“燕儿,你看。。。要不你在家中候着,我等去去就回!” “不要!”慕容燕娇叱一声。 “嗯?”段随一愣。 慕容燕哪里不晓得段随的心思,不由得暗暗好笑,心想:你倒是坏,自个跑了出去解闷,却留我一个在这里发呆。阿秀姊姊是个好人,却实在不是个好话伴,我啊,还是跟定你了!当下扯住段随一只胳膊,柔声道:“石头哥哥!你去哪里,燕儿便去哪里!”语气温婉,一副正自撒娇的小女儿状。段随哪里吃得消这等架势,立马投降:“那好,那好!” 胡家老小何曾见过这等场景,顿时眼珠子掉了一地,忙不迭转头步开,心中所想不外乎如是:这些将军公主什么的到底不凡,说话行事与我等平头小民全然不同。只有见过些世面的胡老二在心底里头大赞段随:话说我家段将军果然无所不能,这仙人般的公主竟然叫他吃得定定的。高!实在是高! 几个也不糊涂,先替段随与慕容燕换上了家中的布衣,这才出门。要不然他两个穿着甲衣与皮裘这么一现身,万一叫村中有心人看了去,不惹出祸端来才怪。四人一齐出门,尽量寻那偏僻小路行走,避开闲杂人等。好在小小荒村本就人口稀少,冬日里又多半不出户门,一路行来居然未曾撞见他人。 魏县一马平川,四人走了许久才到了一片丘地,其上树木丛生,皆有白雪覆盖,虽说其实不大,看着倒也茫茫一片。段随深深吸了一口气,四下里空气极为清新,直钻入胸肺之中,叫人一阵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的段公子撩起袖子叫道:“胡二,把那樵斧给我,且看我的手段!” 胡老二苦着脸道:“这等粗活哪里要劳烦将军出手,我弟兄两个就收拾了,也不费什么功夫!” “我来,我来!”段随满脸笑容来抢斧子,下一步却楞在了当场,原来目光所及之处,慕容燕嘴巴嘟得老高,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还是胡老二机灵,抢上前道:“将军,公主,这片林子其实不大,你们且直直向前,翻过几座坡子,倒是有些景致可看!” 慕容燕笑了起来,点头道:“便依胡二哥的意思,我与石头哥哥去那边一观。你啊,就不要生扰他两兄弟做事了!”后面一句却是对段随说的,说着便上前拖住了段随右臂。这一招可谓百试不爽,段公子立刻打蔫,捋下袖子,乖乖随着慕容燕走了开去。 其实慕容燕这些日子来流连病榻之上,也确实闷坏了,这时候出来走走,又是漫步清新林间,倒是对她身体大有裨益。 林中清幽,偶有胡家兄弟伐木的声音传来,反而显得愈加空灵。段随与慕容燕两个只觉得心中平静安详,杂念尽去,说不出的和谐自然。不觉间两只手已然搀在了一处,信步踱来,正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羡煞旁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已是穿过了整片林子。一条长河突兀地出现在两人面前,河面虽然宽阔,却并无滔滔奔流,恰如一面长长的明镜,静静盛着两岸斑驳倒影,淡泊地叫人心醉。 “此处当真值得一观呢!”慕容燕心旷神怡。 “噗通”一声,水面蓦然荡漾起来,涟漪顿生。却是段随这浑厮百无聊赖,摸了块碎石投入河中,打破了这一面平静。 “你这人。。。真个煞风景!”慕容燕白了段随一眼,嗔怪不已。 一圈圈的涟漪自河中心慢慢泛向四周,轻轻扑打在岸边化作了虚无。动静之间,极之规律,反叫人觉得愈加宁谧,慕容燕轻舒玉颈,缓缓靠入了段随的怀中。。。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祖宗 这一日起,段随与慕容燕两个便会时时步去那片林子,或漫游林间,或沿河观览,终是两人腻在一处,说不尽的情意绵绵。 段随怕生疏了手脚,便想舞刀挥槊、骑马射箭,只是胡家狭小局促,又处在村中,大是不便。于是他将兵刃器具尽数移来这幽静的林子里,正可放开手脚,好生操练。这时候慕容燕便会在不远处静静看着意中人,心疼他挥洒热汗,暗赞他赳赳勇武。。。 日子如水长流,一晃就是十余日过去,凤皇与晴儿依旧未曾出现,段随与慕容燕不免大为焦急起来。只是柴曲村太过偏僻,绝少外人来此,谁也不晓得外面情势如何,他两个自然也不晓得慕容冲与可足浑晴早已被俘,如今怕是已然身处长安了。 段随倒是提过要出去探查一番,却被慕容燕紧紧抱住,不许他离开。慕容燕眼角噙泪,柔情似水,直把段随的蠢蠢欲动融化得无影无踪。 两人何尝不能猜到凤皇与晴儿怕是出了意外,只是这安平喜乐的缠绵太过令人上瘾,叫他二人不由自主地选择了逃避现实。内心深深自责之余,只得默默祷告,祈求上天护佑凤皇与晴儿平安。 元日将近,荒僻的柴曲村多了几分生气,村人竭尽家中所有准备年货,窜门闲聊的多了,顽童嬉戏道边。。。段随与慕容燕自林子里回来,沿路与村人打着招呼,村人纷纷回礼。 长时间住在这村上,他二人终究避不开村人耳目,索性在日前大大方方由胡老二介绍给了大家。段随之前露过面,大伙儿晓得他是胡二上司,只得推说如今已然辞官,在胡家暂住。慕容燕的身份可不能说破,两人又收敛不住的亲密,自然而然就说成了是段随之妻,反正晴儿真个来时,那也是离开柴曲之时了。 村人到底良善,不疑有他。段随与慕容燕两个空自担心了几日,见并无异常生出,遂放下心来,乐得在村中悠游无忌。 才入了胡家堂屋就见胡老二迎了上来,急急道:“将军!今日里正遍访村中,通告各家,原来。。。”瞥了慕容燕一眼,突然顿住不语。 “原来如何?胡二你但说无妨!”慕容燕倒是敏感,见状直接问了出来。 胡老二支支吾吾半晌,终于说道:“大燕没了!莫说邺城,便是龙城也已为秦军所占,如今这天下,是秦国的了!” 慕容燕“啊”的一声叫了起来,颤声道:“那太后呢?皇上呢?” “皇上太后尽数被俘,送去了长安。”胡二说完,不敢再去看慕容燕。 慕容燕顿时颓然,脸色惨白更皆站立不稳,幸得段随一把将她扶住。 “可有中山王殿下他等的消息?”段随问道。 “倒是未曾听说。” 里正来到村中,主要是传告各家,这天下变了。听到前朝太后与皇帝的消息不算稀奇,却哪里可能知晓区区一个亲王的下落? 段随轻抚慕容燕的秀发,柔声宽慰:“事到如今,燕儿你也莫要伤心了,愁坏了自个身子那可不好。我两个再等些时日,倘若开了春还等不来凤皇与晴儿他们,那便离开柴曲,自去寻找他们!” 慕容燕惨然一笑,垂泪点头。 。。。。。。 且说那日慕容令与段随在龙城分别,单人独骑,辗转千里,终于回到了长安。他不敢耽搁,当即潜回府中向慕容垂具言前后故事。慕容垂其实也大约猜到了事情真相,如今与慕容令所说两相对照,自然再明白不过,定是王猛这厮设计陷害了自家父子。 不想自己与王猛倾心相交,这人却阴狠至斯,终致自己失去了元妃,慕容垂钢牙咬得嘎嘎作响,恨不得生啖其肉,顺带着对素来厚待自己全家的苻坚也生出了一丝怨念。可惜慕容垂苦无证据,只能吞下这个哑巴亏,原来王猛行事可谓滴水不漏,一俟金熙成事,便派出得力人手寻机将金熙全家给灭了口。 话说回来,慕容垂也知道即便寻得些许证据,又怎么可能对付得了苻坚最为倚重的王猛?只得宽慰儿子一番,又提醒府中诸子及其他族人小心低调行事,再莫给对手可乘之机。 他思忖了一夜,第二日索性领着慕容令去向苻坚请罪,借以表明心迹。果然苻坚毫无责罚慕容令之意,反而一手一个搀起慕容父子的手来,大声夸赞他父子为人忠孝,不但当场恢复了慕容令鹰扬将军一职,还授慕容垂宾都侯之高爵。 大秦天王苻坚可不是什么糊涂蛋,不难猜到整件事里头的弯弯绕。他这般大张旗鼓地优待慕容父子,便是存心要来和稀泥。说白了,休说王猛正在主持攻燕大局,便是闲来无事,他也不可能为了慕容父子去对付王猛这个亦臣亦友的平生知己。不过苻坚是真个欣赏慕容父子,自然不愿冷了其心,只盼就此忽悠过去,臣下们能够齐心协力,共创大业。 于是乎大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事情就算这么过去了。 这一日,长安城冠军将军府中,家主慕容垂负手立在堂上,一堆人围在堂下等他发话。其间有慕容令兄弟几个,有早早来投的高弼,也有最近辗转来到长安的悉罗腾等人,多是在燕国时便与他亲近之辈。 “诸位想必都已知道,秦军尽得旧燕之地,慕容暐也已束手就擒。。。”慕容垂叹了口气道:“这大燕国,算是没啦!” 虽说如今都是秦国的臣子,毕竟燕国乃是大伙儿的母国,却落得个一朝灰飞烟灭的下场。这等心境之下,众人皆默不作声,兴致不高。 “慕容暐,慕容评等人昏庸误国,终致祖宗基业拱手让人。此事与大王无关,大王须不必自责!”眼见堂中有些冷场,悉罗腾插了一句。在堂中这些人眼里,慕容垂依然是他们的大王。 “不错!若非他等胡作非为,但有父亲在,这泱泱大燕何至有今日之祸!”慕容令跳将出来,一脸的愤愤不平。 众人纷纷应和,左一句右一句的痛骂慕容暐,慕容评等人。慕容宝更是大声扬言,只待这些仇人来到长安,定要给他们难堪,拳脚相见那是轻的,说不得就要动起刀兵来。大伙儿心里清楚,以苻坚一向宽厚的性子,多半不会囚杀旧燕君臣,反倒还有可能授他们个一官半职,要想报仇,只有靠自己出手。 慕容垂抬起双手,示意大伙儿安静。众人按耐住性子不再言语,只听慕容垂道:“我闻说天王要将燕地数十万鲜卑人尽数迁来关中,此事大伙儿如何看?” 悉罗滕闻言眼睛一亮,慕容令若有所思,高弼则在一边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慕容宝不明就里,大声嚷嚷道:“还能怎的!天王此举,不过是想将旧燕故地的鲜卑族人尽数移走,这么一来,无论关东、河北、幽燕,乃至辽东辽西,鲜卑人再无复起之机!” 慕容垂见他说不到点子上,笑笑摇了摇头。 那边厢高弼清了清嗓子,开声道:“鲜卑各族一向盘踞河北之地,少见于关中,此次若是大举迁徙,势必一举改变关中各族势力的对比。氐人本是小族,嘿嘿,这么一来,这关中怕是要鲜卑人说了算啦!” 这话说得极是露骨,众人听得一呆。慕容宝吃吃道:“莫非。。。莫非父亲有意取苻坚而代之?”此言一出,大伙儿一片哗然。 慕容垂先是哈哈大笑,继而一脸肃色道:“今日堂上诸位,皆是与我慕容垂倾心结交之辈。既然如此,我便直言无忌了。”众人纷纷点头,目不转晴看着慕容垂等他的下文。 “我慕容垂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之前穷途来投,得天王接纳,更皆厚待,真个是感激不尽。取天王而代之一事,慕容垂决计做不出来。然则慕容垂身上流的乃是先祖血脉,实在也看不得历代祖宗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业就此湮灭,更看不得数十万同族从此远离故地,散落关中沦为卑贱低下之辈。故而今日慕容垂在此发下宏誓,定要将数十万族人带回河北,复我大燕!至于这关中之地,只要他苻天王在一日,我便绝不取其分毫,也不枉他与我相交一场!” 慕容垂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头却在想:真个到了那一日,关中我可以不要,元妃却必得要回来! 果然如此! 场中皆是慕容垂的心腹,又都是心怀故国的鲜卑贵族,此刻听得主心骨慕容垂怀此大志,顿时振奋不已,个个神采飞扬起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美人 慕容垂发下宏誓,部众们为之神往不已。当下大伙儿趁热打铁,合计其后如何行事。 现如今秦国正是如日中天,这时候谁敢出头不过寻死而已。说到底,慕容垂这干人眼下也就只有一招罢了,那就是——等!耐心地等!等到秦国哪天衰弱下去,等到老天爷赐下个不世良机,等到自己实力雄厚。。。 等是要等的,自然也不能干等。悉罗腾进言道:“慕容暐亡国之君,已然丢尽了族人之心。如今数十万鲜卑族人进入关中,正是王上大展拳脚的好机会,以王上的威望,只须倾心结交各部,何愁大伙儿不归心?” “不错!”高弼道:“依属下之见,大王尽可抛弃前嫌,便是那慕容暐、可足浑氏,甚或老贼慕容评之流,大王也待他和颜悦色,如此一来,岂非高下立判? 慕容宝听到有些不服,大叫道:“这几个害死了我阿母(大段妃),又差点叫我父子命丧邺城,怎能放过!” 慕容垂喝止了慕容宝,只见他眼中明灭不定,半晌终于沉声道:“我恨极了这几个贼子,然则高弼所言有理,可足浑氏与慕容暐到底是旧朝太后、皇帝,我若迫得紧了,不免显得太过小气,又少了忠节,多半要失却族人之心;可我慕容垂也不是木头人一个,那老贼慕容评乃是我之死敌,不除他难平我心中怨气!除他之外,哪一个我都可以尽释前嫌!” 高弼点了点头道:“老贼贪鄙误国,鲜卑人个个都恨透了他。王上若是只对付他一个,倒是无妨!”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极是热烈,直聊到暮色沉沉才各自散去。此刻堂上,独留了慕容令一个陪在慕容垂身边。 慕容垂看着窗外惨淡的月色,叹了口气道:“也不知元妃在宫中过得如何?若是叫她听到丈人已经仙去。。。诶!只怕她伤心太过,坏了身子。” 慕容令喏喏不知该当如何回话,便听乃父又问道:“那罗延!可有随儿的消息?” “我多方打听,据说邺城城破之日,石头他是与凤皇、清河还有他那没过门的娘子可足浑晴一齐突围而去的。眼下凤皇与可足浑晴两个都在被俘之列,却是不闻石头与清河的踪迹!”慕容令张口即来,显然关注段随的下落久矣。 “但愿他没事便好!若是落入秦军手中,那邓羌势必要取了他的性命。对了,你说那可足浑晴乃是石头的家妇?” 慕容令讪讪苦笑:“若非我跑去邺城闹了那一出,只怕石头这娘子早就娶到手啦!现下还算不算得他家妇人,我是当真不知。” “随儿如此重情重义,太是难得!听说豫章公已死,既然如此,我便去求天王将那可足浑晴送至咱家居住,日后得了随儿的消息,好歹还他一个完完整整的妻室!” 慕容令重重点头称是,还待说话,却见慕容垂突然背过了身去,站在那里沉默不语。清冷的月光洒在慕容垂的身上,将他的背影照得萧索落寞。 慕容垂不发话,慕容令自然不敢自行离去,只得呆呆在那里候着,猜不出父亲到底何意。良久,只听慕容垂淡淡道:“那罗延,贺麟他。。。” 慕容令一震,咬了咬牙,终究是没有接话。慕容垂叹了口气,并不追问,缓缓走了出堂去,月色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 元日近在咫尺,天气寒冷刺骨,长安城内却是一片欢腾。 大军凯旋而归,强燕自此不复存在,秦国一跃成了当世翘楚,纵然是平头小民也不免与有荣焉。长安城中的酒肆里,客栈中,处处都是豪情壮志,人人都显摆着自己大秦人的身份!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长安城便成了这普天之下最为中枢的所在,街头上随处可见各色人种:戴着大头长裙帽、以罗幂遮脸的,一望即知是吐谷浑人;穿着兽皮裘衣,其上油光可鉴的那是高车人;袍袖宽大、**俨然的却不是南边的晋人,多半是姑臧城里来的凉国人;至于西域诸胡,譬如鄯善、龟兹、疏勒、于阗乃至更西的诸色杂胡,或商人叫卖西市,或胡姬当垆酒家,早早便来凑了热闹;自然也少不了鲜卑白虏以及原本臣属燕国的扶余、高句丽等东胡夷人。。。 这等大世景象,可不叫苻坚与他麾下那一帮子骄兵悍将们乐翻了天?反正佳节将近,这几日朝会是不起了,大伙儿整日价厮混在一处喝酒狂欢。到底胡风尚炽,苻坚也不摆那君王的谱,日日与臣下一齐纵乐,并无顾忌。王猛偶尔觉着不妥,与他说时却也拗不过他,只得作罢。 今日欢宴如常,苻天王的脸色却没前两日那般春风得意,板着张脸,也不与众人交谈,只一味取些干果在那咀嚼,偶尔灌一气闷酒,总是怏怏不乐的模样。 粗豪的武将们多半忙着拼酒斗饮,未曾注意到天王不豫的脸色;王猛与大伙儿打了个照面就此离去,大把大把的公务等着他处理,若说斗酒,他也的确不善此道;到底还是心机深沉的石越眼尖,一眼瞅出天王的异常,当下端着酒盏屁颠颠地跑了过去。 “天王!美酒佳肴当面,却不知为何闷闷不乐?臣下无知,但也常怀为主分忧之志,不若与臣一说?” 呼啦一盏酒下了肚,苻坚白了石越一眼道:“石卿你。。。”突然苦笑了一下:“此事石卿可帮不得忙,不说也罢!” “哦?天王但请说来,臣下或能谋划一番,也未得知耳。”石越酒喝得也不少,仗着苻坚性子宽厚,居然追问不止。 “你这厮。。。”苻坚沉吟半晌,摇头晃脑道:“还不是段淑仪。。。原来那一日夜里邺城乱起,她阿爷不慎死在了乱军之中。也不知她如何晓得了此事,昨夜去她处时,莫说美人入怀,便是一分好脸色都不曾见着。诶!”说完一仰脖子,咕嘟嘟又是一大口酒入了喉。 “此事须怪不得天王。。。” 苻坚确实喜爱段元妃,摇摇头道:“总是孤的不是!诶,只是本就千幸万苦才逗得段淑仪开怀,如今却又复闷闷不乐,孤怕是有段时日碰不得她了。”长吁短叹不已。 当日段元妃勉勉强强入了桂宫,虽说为了圆谎并未抗拒苻坚,只是内心里头天人交锋不知几多,表现在外的自然就是郁郁寡欢。苻坚倒也不以为意,依旧心心念念,加意讨好。时间长了,段元妃心想事已至此,不若索性假意迎合,固宠之下,更加方便自己与慕容垂行事。这样一来态度上不觉好了许多,直叫苻坚乐的是手舞足蹈,心花怒放。 不料老段死讯传来,段元妃顿时方寸大乱,不由得暗恨起秦军乃至苻坚来,再也做不出迎合之态,只剩得一头一脸的冷若冰霜。苻坚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自然是大为气沮,今日酒宴上便失了兴致。 “天王何必不快!如今天王坐拥天下,试想这天下的美人何止千千万万,也不少她段淑仪一个!”石越也是醉了,说话越发肆无忌惮。 “放肆!”砰的一下,苻坚手中酒盏重重砸在了几上,酒水洒了满地,幸好厅中甚是吵闹,并未引得他人注目。 石越吓了一跳,这下子酒醒了不少,只听苻坚道:“你这浑厮又知道个甚么?段淑仪的好,你如何能懂?”说着大大叹了一口气,抢过酒壶直接灌了起来。烈酒不断下肚,他却仿佛毫无知觉,直灌得自己虬髯贴面,襟衫尽湿。 石越挨了当头一棒,本来还有些不服,不过转念一想,段元妃确实是姝丽无双,又皆成熟大气,自己平生所见除了那清河公主慕容燕以外,似乎还真没有哪个能比得上段元妃的。于是挠了挠头,喏喏道:“可惜那清河公主慕容燕还是全无消息,否则当可使天王尽兴。诶!也不知扶余蔚那里如何了!” “慕容燕?”苻坚的双眼霍然亮了起来,酒醉迷离之中,一张精致绝伦的俊脸闪现眼前,那如同希腊雕像般刀刻斧凿出来的深邃轮廓不断冲击着他的脑海。本就口干舌燥的苻坚不禁咽下了一大口口水,脱口道:“石卿!你去!去将那囚在北宫里的慕容燕送到桂宫,孤今晚便要临幸于她!” “北宫?临幸慕容燕?”石越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蓦然省起,送来长安的慕容宗室们正是囚禁在长安城北宫之内。再联想起那日邺城铜雀台上,苻坚酒醉之后把长相俊美的慕容冲说成了神仙中人,对其加意优容,这下子他算是明白了,此刻苻坚口中所说的,正是慕容冲是也!或者说,幻化成苻坚心中慕容燕模样的慕容冲! 嘿嘿,慕容冲长成这般模样,不做男幸才叫可惜了!石越这么想着,嘴角浮出一丝**的奸笑,当即打定心思,酒筵一毕就去把慕容冲送到桂宫之中。 不论天王是酒醉后装糊涂也好,抑或是本就对那俊美少年不怀好意也罢,反正这龙阳之好说白了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各国贵族之间多有所闻,还常伴风雅之名。且把慕容冲送去,说不得就此讨了天王的欢心,岂非妙哉? 无意践董,奈何超瑕?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兄长 冷风肆虐,狂暴地刮过长安城的北宫,呜呜吹进高大而空荡的殿堂。寒冬腊月这殿中竟然未曾生火,黑黢黢的冷如冰窟。寒意渗骨,慕容暐拢了拢身上那件稍显残旧的裘衣,使劲搓起冻得如红萝卜似的十指。 昔日高高在上的慕容宗室们如今跌落尘埃,挤在北宫里几间偏僻的宫室里饥寒交迫。殿外重重甲士守卫,隔绝了一切的繁华与喧嚣,只留下阴森与死寂。 比之身体上的痛苦,更煎熬的还是那对于未知的等待。来到长安已然数日过去,除了那些面色阴狠、看着比寒天更加冰冷的卫士,再未见过哪怕一个秦人官吏。也不知那秦国天王苻坚究竟存了何等心思,不杀不问,直叫人惴惴难以度日。 “皇上!这胡饼还有些热度,不若。。。” 慕容暐转头,映入眼帘的正是幼弟慕容冲俊美的脸孔,此时手上捏着一张胡饼,欲言又止。他兄弟几个同囚此殿之中,女眷则囚在北宫其他宫室里头。 慕容暐眼角有些发酸,晓得弟弟这是怕自己尴尬故意顿口不言,可是自己哪里还是什么九天之上的至尊?又哪里还有资格费心讲究?默默接过胡饼,自嘲似地说道:“凤皇,这‘皇上’二字再也休提,提了徒增我心中羞愧罢了。” 想了想又道:“凤皇,我却是不饿。这饼子,还是你吃了罢!”这是慕容暐想起当日邺城突围之时,自己全没考虑过慕容冲的死活,眼下幼弟却还这般顾着自己,不由得大为羞赧,便想将这微温的饼子让回给弟弟。 “不过一张破饼子罢了,你推来我推去的。你两个不吃便罢,我却是饿了!”黑漆漆的殿中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一道人影直扑了过来,劈手夺过那张胡饼,塞进嘴里就是一顿大嚼,看着两人的眼神里尽是嘲笑。 慕容冲大怒,猛然一拳打了过去,大叫道:“慕容泓!你干什么?”原来这人乃是济北王慕容泓,正是与慕容暐慕容冲一胞所生的亲兄弟,如今也囚在这一殿之中。慕容泓素来待人刻薄,兄弟几个里头算是名声差的,这时候倒是看得透彻,不过几个阶下囚而已,还讲究什么谦恭礼让? 到底年岁长了不少,身高气力占尽了便宜,慕容泓轻轻让过这当胸一拳,顺势一推就把慕容冲推开一边,喝道:“你若是能打,尽管去外头找那些秦人打去,何必与我怄气?” 慕容暐长叹一声道:“算了!都是自家兄弟,莫要斗了,恁地让秦人笑话!” 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慕容冲叫兄长们几句话说得气性全无,默默隐入了黑暗之中。 便在这时,殿门吱嘎吱嘎地被人推开,一人走了进来,三缕长须,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颇有些懒散之意,倒是个品秩不低的文官打扮。接着甲胄之声响起,五六个重甲卫士持着大戟,一脸肃穆跟了进来。 “是你!石越?”慕容暐脱口叫了出来,来人赫然正是那曾在邺城为使的石越。 “正是区区在下。”石越笑了一笑。 “石。。。石侍郎,不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慕容暐蓦然省起,这里早已不是邺城,眼前此人也不再是当日那区区使者,而是秦国的黄门侍郎,苻坚麾下的重臣。 石越并不答话,脸上复又现出似笑非笑的懒散表情来,盯着慕容暐看了好一阵。慕容暐只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又猜不透对方的意思,渐渐地便冷汗迭出,僵在那里竟然直不起身子来。 石越身后的甲士们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听在慕容暐耳朵里,除了不屑还是不屑。只一瞬间,慕容暐眼中徒留了黯淡一片。 “哼!”黑暗中传来一声冷哼,却不知他是不满石越仗势压人,还是看不得亡国之君慕容暐的窝囊样子。 “放肆!那是何人?”石越皱起了眉头,殿中光线太暗,实在瞧不清楚。 “石侍郎恕罪!那是罪臣的幼弟慕容冲。凤皇他自小脾气便有些犟,其实并无恶意,并无恶意。。。”慕容暐赶忙解释。 “哈哈,原来便是慕容冲此子!倒是无妨,无妨。。。”石越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似乎对慕容冲方才的无礼毫不在意。 慕容暐松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忽听得石越大声喊道:“冲哥儿,且出来罢。石越来此,正是找你来了。哈哈!” 站在殿门口的慕容暐与慕容泓一齐愕然,石越喊凤皇叫冲哥儿?这是什么意思?慕容暐忍不住问道:“石侍郎,这。。。” 石越一挥手,略显不耐烦地道:“冲哥儿有福,蒙天王召见于桂宫,与你等无关。冲哥儿,请!” 黑暗中的慕容冲也是惊讶万分,只是他一向心高气傲,到了这时也不肯露怯,昂首走了出来,纵然落魄蒙尘,神采夺目依旧。 石越看着,脸上便禁不住地露出得意的笑容来。慕容暐与慕容泓两个看得分明,这厮脸上、眼中尽是**之色,恰似饿狼瞅见了白兔,哪里有半分正经召见的模样? 慕容暐与慕容泓两个都是久经人事之辈,诸般娈童男色哪一样未曾见过?听到石越说“冲哥儿有福,天王召见于桂宫”云云,再看见石越这脸上止不住的猥琐神色,心中顿时了然。 慕容暐脸色一沉,忍不住想说话时,却被慕容泓狠狠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对着他凝目摇头,耳畔传来其窃窃低语:“这时候得罪苻坚,你不要命,大伙儿还想活下去!” 慕容暐全身一震,再也动不得分毫,眼睁睁瞧着少不经事、全无防备的慕容冲头也不回走出了殿门,本就黯淡的目光顿时变得死灰一片。 石越哈哈一笑,突然朝着慕容泓道了声:“你这人不错,哈哈!”正欲转头离开时,就听到慕容泓叫了一句:“侍郎大人留步!” “嗯?” “罪臣别无他求,只是这殿中实在太过寒冷,大人你看。。。”慕容泓故意哆嗦了一下,随即垂首顺目,只是在那里低声下气地央求。 “也罢!”石越显然心情愉悦,交待一名甲士道:“这些罪囚都是天王日后要亲审的,若是真个冻饿没了形状,保不准惹得天王发怒。去!取些炭火铜炉来烧着。嗯,这吃食也不要太简陋了,我大秦广有天下,又不缺些许酒肉。”说罢转身出了殿门,直追慕容冲而去。 那甲士唯唯应了,同着其他甲士紧跟着出了殿门。 慕容泓脸带谄笑,目送他等离开。直到殿门复又关上,他脸上显出又惭又恨的神色来,看了心灰意懒的慕容暐一眼,冷冷道:“我是不要脸,可我好歹还知道替母后求一炉暖火,添一盅热汤!” “凤皇他。。。”慕容暐喉头咯咯作响,像是要说话,却再也说不下去。 “这时候来做你的好兄长了?你既说不出来,我来替你说罢。凤皇他一朝得宠,那苻坚高兴之下,说不得就免了我慕容家的死罪。凤皇此去,全是为了族人大计,何必拘此小节?你瞧,我说得对是不对?” “不是的!不是的!你这混账东西,休要胡说!”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环绕过巨大的横梁,消弭得只剩下苍白无力。。。 第一百一十五章 梦魇 石越陪着慕容冲一路行到了桂宫,宫门前早有一位内侍候着,笑着与石越打了个招呼,便将慕容冲接了进去。 天色阴暗,慕容冲心中有些惴惴,可大约是在与兄长们堵气,偏生将那胸脯挺得老高,总不愿输了这份傲气。 那内侍亦是默默不语,领着慕容冲左转右转,直穿了不晓得几重回廊,终于到了一处不大的宫室前停住,对着慕容冲道:“冲哥儿是吧?你且进去罢,天王正在里头。”又尖声叫了一句:“禀天王!慕容冲到!”说着便退了下去。 慕容冲四下里扫了一眼,这小小宫室貌似是这桂宫里头的偏僻所在,为郁郁葱葱的林木所掩,左近也无其他宫室相连,孤零零地杵在此处。一阵风吹过,带起了枝桠哗哗乱响,叫他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慕容冲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伸手推开了那宫门。 宫门开处,不见御笔朱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间暖阁,青玉兽口吐出缕缕檀香,阁内弥漫着靡靡之氛。 慕容冲目瞪口呆,这里不是苻坚办公的偏殿,倒像是就寝的所在? “是慕容冲到了么?进来罢!”内间里传出人声,声音不大,慵懒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慕容冲咬了咬牙,掀开珠帘走了进去。 内间里充斥着难闻的酒气,慕容冲皱了皱眉头,随即就看到了斜斜仰在榻上,敞着袍子的大秦天王苻坚,此刻正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斜睥着自己。 慕容冲叫这目光扫得大是不舒服,先施了一礼,也不待苻坚说话,使劲将自己的胸膛挺得更直了些,沉声道:“不知天王见召,有何吩咐?”语气不卑不亢。 烛光映在他粉雕玉琢般的脸上,流光溢彩,让斜躺在榻上的苻坚一阵目眩,气血直冲上来,心中的骚动如一万只蚂蚁噬咬个不停。。。 苻坚强自压下冲动,也不说话,抬手取过一盏酒,在那里晃悠晃悠了好半晌,突然一口将之喝了个精光,咧开大嘴笑道:“慕容冲,你与孤说说,方今世上,何人权势最大?” 如今这天下,敢称大国者,唯秦国与南边的晋国耳。只是晋国不过偏安江左,更皆权臣当道,司马氏实在孱弱,所以苻坚这话根本就是明知故问,敢情是在说他自己不成? 慕容冲有些恼火:你若要自矜功劳,奚落他人,那也得找亡国之君慕容暐不是?何故寻了我来,太是莫名!我偏不应你!昂了头不肯接话。于他而言,事已至此,大不了一死而已,何必卑躬屈膝? 苻坚也不着恼,脸上笑意依旧。突然间他坐直了起来,眼中精光爆射,不大的双眸里竟似有赤光幻动,摄人心魄,叫慕容冲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少年人顿时面红耳赤,大为羞惭。 苻坚放声大笑起来,傲岸的笑声中传来他雄厚的嗓音:“你不肯说也无妨。普天之下,除了孤家,还有哪个敢自称英雄?”声震屋宇,说不出的神采焕发。 慕容冲闭紧了双目,恨恨不去看他。 笑声骤停,苻坚嘿嘿道:“可这天下之主却偏偏得不到区区一个小女子,你说可笑不可笑?”他语气里带着三分戏谑,说这话时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段元妃与慕容燕的身影,自然,所谓慕容燕不过就是扮了女装的慕容冲罢了。 慕容冲愕然,睁开眼睛,只见苻坚业已长身而起,脸上似笑非笑,眼神变得怪异无比,直勾勾盯着自己看。 “孤晓得你小名唤作凤皇,嘿嘿,抓不到那只小燕儿,那便取了你这只凤凰儿罢!孤广有天下,岂不正是真龙?真龙,凤凰。。。哈哈哈哈,绝配,绝配!” 蓦然间苻坚的眼睛转为赤色,“腾”的一声,他重重向前跨出一步,口中喘着嗬嗬粗气,双手一分,将本已敞开的宽袍扯烂在了地上。 苻坚话里说得再明白不过,又作出这等形状来,慕容冲顿时变了颜色,陡然忆起以前邺城里不少王公贵族身侧那些身份暧昧的俊美童子来,刹那间恍然明悟,犹如被巨锤当胸猛捶,一口气再也透不过来,脑子里突然空白一片。。。 山峦般的黑影一节、一节、一节压了下来,眼际里的一切连同自己的心一齐沉了下去,又下去,一直坠到那无底的深渊。 檀香的迷迭与酒气的污浊在这逼仄的宫室里交织成无心无肝的梦魇。慕容冲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似乎记得自己奋力挣扎,却叫苻坚那数十年戎马生涯练就的孔武身躯抽去了最后一丝气力;他很想放声痛哭,可从喉咙深处嗬嗬而出的,却只是濒死野兽才独有的低哑痛嘶。。。 (17k要求每章两千字起,笔者每次也尽量去凑够数字,但是这一章写到这里实在无法继续,亦不想将下一章的文字移过来凑数。。。故此,笔者打算赖皮一回,乱写一气凑够两千字,万请读者谅解。笔者保证,这种情况全文不会出现几次的,实在是没办法了,本章的情感宣泄太厉害,笔者自己也受不了,不能再啰嗦,必须打住!) (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此处省略三百字。) 第一百一十六章 碎片 慕容冲仰面静躺在巨大而凌乱的床榻上,空洞的双眼过了许久也未曾眨上一眨。若是有人仔细看去,定会震惊于那双眸子里散发出来的,无穷无尽的幽寂与苍凉。 “休要怪孤!要怪,便怪你那亲姊姊。孤为天下之主,苦苦求索于她,她却遁去无踪,徒留你一个在此。” “孤着实欢喜你这只凤凰儿。你放心,孤绝不会亏待了你!” “凤凰儿,这间宫室便先充作你的居处,总好过北宫里头那几间久不曾修缮的旧殿。这样罢,看在你的面子上,孤会安排你那些叔伯兄妹移去新殿,如何?” 苻坚离去久矣。这极度好色、男女不禁的君王似乎爱煞了慕容冲的脸孔与身体,走时好一番啰啰嗦嗦,甚而对着慕容冲讨好不止。慕容冲的回答自然是冰冷刺骨的沉默,他也不以为意,笑笑而去,倒是不负他千古第一宽厚君主的名头。 火盆与炭炉烧得这宫室里温暖如春,却总是驱不散慕容冲心中的寒冷,渐渐催得榻上的他浑身颤抖不止。他突然坐了起来,双手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抽筋似地死命乱扯,仿佛只有头上传来的阵阵剧痛才能抵消这侵蚀入骨的寒意。 炸裂的感觉一**着一波袭来,终于他跳下床榻,疯魔般地左撞右冲。。。 “哐当”一声,边柜里一只青瓷酱斑双耳罐勉力摇晃了半晌,终究跌落下来,碎成了一片片的奇形怪状。 有一片不偏不倚长成了短刀的模样,一端如利刃般尖锐,须臾之间,这碎片自地上移到了慕容冲右掌心里,随即便贴在了他白皙光滑的颈脖上。 冰冷的瓷片轻轻一动,有滚烫的血珠沁了出来,破口平滑,离着颈上鼓起的青色脉管只有一指。。。 慕容冲蓦然打了个冷颤,分明感觉破口处有什么东西随着血液流淌出来,也许便是逝离身躯的生气罢?脑子里一片昏沉,双眼变得模糊起来。。。似乎便是那逝去的生气,突然间拐了个弯子,穿透迷离的火光而来,虚实变幻间竟然化作一张生动清晰的面孔来,狰狞的叫人想哭。 这面孔熟悉莫名,慕容冲拼命眨眼,一遍,两遍,三遍。。。终于看得清楚,原来,这脸孔就是自己! 慕容冲大声喊叫,但声音冲不破这虚实不辨的幻境。狰狞的面孔磔磔怪笑起来,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想死么?容易的很,往左割一下,你就再不会如此痛苦了。” 慕容冲气血上涌,右手就是一动,这时候面孔发出极为高亢的声音:“好啊!你一个小小童子都是这般不能屈从,想必你慕容家个个都是硬汉子。这么瞧来,那苻坚倒是不必费心收降你等了,尽数杀去免了后患便是!” 慕容冲一愣,只听面孔接着道:“快动手罢!你死了最好,一了百了!待那苻坚因你之死发下雷霆震怒,对你慕容家大开杀戒之时,你早已是乱葬岗上的一具枯骨了,断然不用再为他等伤神,嘿嘿嘿嘿! 握着瓷片的右手戛然而止,慕容冲眼中冒出血泪来,嘶声喊道:“我是堂堂鲜卑男儿!大燕国的中山王!这般活着,比死了又能好到哪里去?” 狰狞的脸孔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说道:“多半好不到哪里去。” “你!” 狰狞的脸孔突然变得脸色和缓起来,不无怜意地看了慕容冲一眼,细声细气地道:“可是你这般活着,或许苻坚便因此赦了你慕容一家,或许几十万鲜卑人便会活得多了些人样。。。” 听到这里,慕容冲已然变了颜色,右手不住地颤抖,似乎那小小的瓷片竟然重逾万斤,非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握住,于是手掌上便有鲜血渗出,滴滴答答地掉落下来。 脸孔自顾自地继续:“你这般活下去,或许哪一天氐人便衰弱了,或许哪一天鲜卑人又复起了,或许有一天,你能砍下苻坚的头颅,高高挂在慕容家的太庙之前!” “叮”的一响,带血的瓷片掉落地上,慕容冲闭上眼睛,垂下了双手。 良久,慕容冲悠悠道:“所以,活着其实比死了好,是么?” 脸孔没有答话,突然就大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嘲讽,全是讥笑。脸孔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恍如水波荡漾,似乎就要消散于无形,下一刻却又挣扎着夯实了回来,只是重又变得狰狞可怖。 刺耳难忍的声音再度响起:“这般活着,你那些可悲的兄长们定然是求之不得,可在他们心中,却恨不得你立刻死去!” 慕容冲淡淡一笑:那又何妨?不说他们,只要母后能够活下去,那也值得! “这般活着,你不再是骄傲的凤凰,你只是长安城里的笑柄,鲜卑人的耻辱!” 慕容冲的脸色开始发白,呼吸再度急促起来,可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 “这般活着,石头再也不会正眼看你!也好,反正有你在这里替代你那清河姊姊,她不是正好在柴曲与石头双宿双飞,快快活活?” “啊!”慕容冲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继而狂暴地嘶吼起来,渐渐地他脸孔扭曲成一团,竟尔与那飘荡空中的狰狞脸孔看来一致无二。。。 破晓时分,虚空碎裂,光影幻相弥散无踪,只剩下一地的亮瓷,映出慕容冲碎成了千片万片的身影。他蓦然睁开了双眼,喉咙里发出与那脸孔同样尖利刺耳的声音: “来人!我要见天王! (与上一章同样的问题,笔者写不够两千字。。。就是写不够,也不想左添一个字,右加一句废话,怎么办?预测跟着下面一章同样如此。好痛苦!只希望能得到读者的谅解了) (此处省略一百字不到。此处省略一百字不到。此处省略一百字不到。此处省略一百字不到。此处省略一百字不到。此处省略一百字不到) 第一百一十七章 鱼鲙 皮靴踏过厚厚的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段随与慕容燕自柴曲村一路行来,又往那丘林步去。这条路仿佛已走了千遍万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只是昨夜又落了一场大雪,叫这漫天漫地都作了一色的白,自然也就拂去了昨日的脚印。 密林幽静如常,攀过数座小丘,那一汪长河依旧平和如镜。两人向前探近了些,水中照出依稀倒影来,依偎一处正是一双璧人。 总是无声胜有声,两个坐在水边望远发呆,耳鬓厮磨了好一阵。 “石头哥哥,你在想些甚么?” 愣愣出神的段随闻言一滞,脱口而出:“昨日晚间阿秀所做的炙鸭当真可口,此刻想来,还是意犹未尽!” 原来昨夜正是岁末,胡家倾其所有,办了好热闹一桌岁宴。席间阿秀烤了一只肥鸭,滋滋流油,喷香扑鼻,叫后世穿来却苦于日日只得蒸煮淡食的段随大饱了口福,这会儿发呆之际,居然还自念念不忘。 慕容燕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花容乱颤之余,伸出一根指头在段随脑门上轻轻一点,佯作生气:“你这人最没良心,便只记得阿秀姊姊的炙鸭么?你燕儿妹妹做的鱼鲙怎么不提?” “呃。。。这个,这个。。。鱼鲙么,自然也是好的!”段随支支吾吾半天,到底没能昧着良心说出过分夸奖的话来。 这鱼鲙说白了就是生鱼片,倒是贵族家宴里常见的一道雅菜。昨晚岁宴,慕容燕有心为意中人亲手操持一道菜,然则她平日里本就不事厨艺,想了半天似乎也就这鱼鲙做起来简单些,便拉着段随跑去长河里钓起一尾鲜鱼来。回去捣腾半天,还是得阿秀帮忙才收拾出些许鱼片来,可惜切得厚薄不均,家中又无合适调料,这鱼鲙的效果嘛,自然就差强人意了。别人如何不知,反正段公子只强忍着吃去了慕容燕硬塞进他嘴里的那一片。 “哼!”慕容燕鼓起妙腮,真个有些生气起来。段随顿时后悔不迭,赶忙示好,不住地温言软语相向,恨不得这时候再钓起一条鱼来,便是生吞活剥也要将之吃个干干净净。 眼见段随在那里指天发誓,就差没说自己的手艺上天入地都是第一了,慕容燕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捶了这厮一拳,柔声道:“好了好了!我哪里又会真的怪你?自小也没进过那膳房,我岂能不知自己的能耐?” “那就更了不得了!初试身手便得如此佳肴,长此以往那还得了?” “你这人,一张嘴总是如抹了蜜糖一般。。。”慕容燕一脸的笑意盈盈。 段随被她说得讪讪不好意思,却听慕容燕接着说道:“可是燕儿每次听到,心里都欢喜的紧!” 段随听得眉飞色舞,连声道:“不曾抹蜜!不曾抹蜜!燕儿妹妹做什么都是最好吃的,我再欢喜不过!” 他这厢嬉皮笑脸,慕容燕那里却已收起了笑容,目光遥遥飘向远岸。 段随随着她的目光望去,眼帘里不过白茫茫一片,偶有微风吹过,摇曳了树枝,吹落的也只是白雪一掊。 天地静谧,耳畔蓦然传来慕容燕如梦呓语:“石头哥哥,若是我两个就在这柴曲村里住上一世,那该多好?” 段随立时痴了:“真好。。。” “我也不要其他,只须你日日在这河边林下说些体己话那就心满意足。有阿秀姊姊教我,总能做出那炙鸭来,待你犁田采樵回家,它便热气腾腾在那桌上了,你说可好?”慕容燕的语气不急不缓,仿佛述说的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家长里短,却如幽幽丝竹,直钻到了段随的心窝里。 “真得如此,何必非要炙鸭,便是日日吃鱼鲙又何妨?” 段随禁不住悠悠神往,冷不防慕容燕粉拳袭来,打得他怪叫一声跳了起来。 “叫你再提那鱼鲙!” 两人对望一眼,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干净清爽,说不出的叫人心醉,只是笑着笑着便渐渐低弱了下去。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凤皇与晴儿。。。原来这柴曲终究不是世外桃源,那俗世间也还有着几多剪不断的牵挂。 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来了,连着第三次。对不起大家!只是前一章下一章实在与本章毫无瓜葛,又怕伤了这一章平淡如水的甜憩味道,连剪切平移都不愿意做。笔者又向来反对为了凑数字而凑数字。。。情感宣泄严重时,这两千字每章的要求真的很难达到) (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此处省略五百字) 第一百一十九章 红尘 段随与慕容燕不惜马力,催得那马直欲飞起来,不多时那片丘林已然在望。跟在后面,本有些不紧不慢的扶余蔚一眼看到,顿时急了起来,大叫道:“莫要让他两个进了林子!活捉那女子的,赏万钱!”群贼呼喝声一片,拼了命打马追来。 可惜为时已晚,呼啦一声,段随与慕容燕纵马闯进了林子。那马儿嘶叫起来,却是林子太密,张牙舞爪的枝桠扫过,抽得那马儿吃痛不已。段随尽力护着慕容燕的脸面,自己身上脸上给枝桠擦出了条条血痕,那也顾不得了。 林子实在太密,马匹无法通过,段随抱着慕容燕跳下马来,三纵两纵便消失无踪。这林子于他两个而言,实在太过熟悉,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摸得出来。 扶余蔚急火攻心,差点没吐出血来,指挥群贼四面冲入,却纷纷被蔓延的枝杈阻住了去路,只好跳下马来,矮着身子向林子里头搜寻。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不晓得从哪里飞了出来。这准头可比群贼高了不知多少,噗的一下正中一人喉头,那人捂着脖子发出咯咯响声,鲜血自他指缝中驳驳而出,登时倒毙在地。旁边几人吓了一跳,正慌乱间不料又是一箭破空而来,将另一个贼人钉在了身侧一株松树的主干之上。余人发一声喊,抱头鼠窜而去。 原来却是段随跑入林中,取出藏在此地的刀槊弓箭,仗着自己熟悉地利,痛下杀手。离得远的,便一箭射去;离得近的,刀槊伺候。一时间林中惨叫声四起,群贼仿佛钻入了什么阿鼻地狱,连敌人的影子都不曾见到,却落得个死伤狼藉,全然不知该当如何应对。 扶余蔚眼中喷火,舞刀护住自己的身前,咬着牙向前突进,耳边传来声声惨叫,直叫他心烦意乱。不晓得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平静的长河出现在跟前,原来已是出了林子。 扶余蔚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林子并不广阔,林后更是长河阻路,这等寒天,下河定然难逃一死。先前担心段随与慕容燕潜入密林逃窜而去,现下看来,他两个不过是自绝于此地罢了。当下急急由来路返回,一路上不断招呼手下退出密林。 待惊魂未定的群贼一起退出密林,扶余蔚清点人数,百余人居然只剩得八十之数,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幸亏自己见机得早,要不然这般下去,怕不要尽数折在这幽林之中。段随这厮当真可怕! 当下安排一番,将贼人分作数队,四下里守住,林子不大,八十人尽可面面俱到;然后将马匹赶至稍远些的地方,提防段随夺马。 安排完毕,扶余蔚冷冷盯着密林观望:这等天寒地冻的时节,段随与慕容燕两个没有吃食,段随又受了重伤,须撑不得多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和暖的太阳无力退去,冷风重又呼嚎。 。。。。。。 密林深处,慕容燕泪如泉涌。眼前段随平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身侧有鲜血流出来,将地上的白雪染成片片赤红。 段随先前全力突围之时,全身上下处处受创,血流不止,受伤甚重。之后又在林中拼命杀敌,此刻早已气力不支。待群贼退去,他心下一松,便再也支持不住,躺倒在地,手中却犹自死死握着铁槊钢刀。 慕容燕抚着段随脸庞,心如刀割:不想这甜美的日子终究过不得长久,这番真个要死在此处了么?这里,曾经是世间最美好的所在呵。。。 天色越发昏暗,密林里头时而发出些悉悉索索的声响,再也辨不清东西南北。慕容燕本就迷离的泪眼里,这天与地全都模糊成了一片。 一束束火光在林外亮起,穿过层层叠叠的枝蔓,交织出斑驳的光影。扶余蔚略显不耐的声音遥遥传来:“清河公主!天王有言,你若不入长安,便尽诛慕容宗室,你那些兄弟姊妹,你母亲,个个难逃一死!哦对了,你那宝贝弟弟慕容冲业已就擒,如今也在长安!” 慕容燕眼前闪过可足浑氏的脸庞,那张与自己在一起时,永远慈爱的脸庞。。。凤皇被抓了?也去了长安?慕容燕只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冷:我想死!可是,死也这么难么? “天王还有言,你若侍奉得好,嘿嘿,当赦你全家!哈哈哈哈!”扶余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起周遭一片哄闹之声。群贼眼中晃荡着香艳的场景,纷纷起哄。 满天满地都是刺耳的嗡嗡声,直钻入慕容燕的耳朵:你不能死!你死了大家都要死!似乎便有可足浑氏浴血的身躯隐现,慕容冲的头颅忽忽飘过,还有段随不屈的身影背对着自己,伸手而不可得。慕容燕觉得透不过气来,颤抖着就要站起身子。。。 心乱如麻的慕容燕突然怔住,段随不知何时醒转了过来,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是那双有力的大手此刻抛去了钢刀铁槊,紧紧抱住了自己。慕容燕心头一颤,回身与他抱在了一处。 “石头哥哥,我不能死!我。。。要去长安。”慕容燕幽幽道。 “你当然不能死!”段随的话语里明显带着笑意:“出去罢,他们断然不敢伤了你!”说着轻轻脱开了抱住慕容燕的双手。 没有回答。 段随感到慕容燕的双手缩了回去,继而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一忽儿便隐在了呜呜的风声里。 突然间段随觉着身上一凉,衣衫叫人掀了开来,继而全身上下一阵温暖,如丝绸般滫滑的一团柔软直钻入自己怀中,紧紧贴住了自己身体。迷醉而逼人的处子气息霎那间推开了满天的寒意,从鼻孔中直窜到天庭。 “石头哥哥,今生来世,我的身体,我的心,都只是你一个人的!” 段随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止,这是人之初的美好,这是天地初开的瑰丽! 黑暗中段随没有看到,慕容燕一直在笑,笑得如山花般绚烂,笑得将这天地间一切的光明与黑暗都化作了混沌。热浪从慕容燕的身躯内驳入段随的四肢百骸,涌过他的头顶,涌过他的躯干,涌过他的心脏,涌过一切直至喷薄而出。。。 寒风伴着漆黑的长夜阵阵袭来,然而它们凿不开这青涩无畏的混沌,更掩不住这旖丽万丈的红尘! 第一百二十章 不死 天微微亮时,围在林外的贼众们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之声。 不高的小丘上、林子边,清河公主慕容燕俏然而立,纵然衣衫破旧,不施粉黛,今日的她却加倍的容光焕发,仿似风中玫瑰,摇曳出绝世美姿。 她缓步行来,面带笑意,又不失端庄,俨然皇家气度。这一刻便是最粗鄙、最淫俗的贼人也被这纯洁如雪的绝世容光所震慑,既无一人言语,更无一人踏出哪怕半步。 扶余蔚呆呆站在那里,直到慕容燕走到他身前,轻启朱唇:“扶余王子!”他这才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来,呐呐道:“公主,你。。。” “我这便随了你去长安,如何?” 扶余蔚陡然喘起粗气,胸膛起伏了好一阵子才平息下来。仿佛依旧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语,他迟疑着又问了一句:“公主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慕容燕顿了一顿道:“不过。。。” 扶余蔚死命地挤出笑容,直挤到他自己都觉着眼角生疼,才细声说道:“公主此举大善!但有所求,扶余蔚不敢辞耳!”声音极之轻柔,似乎怕说的声音大了,眼前这娇艳欲滴的公主便会如雨打水面而来的浮泡,眨眼消失不见。 “你瞧,段将军还在林子里。这样罢,你且着人去将他抬出来,给他敷最上等的伤药,喂他最入口的汤食,换上最暖和的衣物。。。” 扶余蔚变了脸色,可终于还是强忍住没有说话。 慕容燕似乎全然看不见扶余蔚神情的变化,自顾自地娓娓而言:“若是段将军能够活下去,慕容燕绝不食言,到了长安也会记得你扶余王子的好处;若是段将军死了,慕容燕也去长安,还要将那大秦天王伺候得好好的。到那时候,什么人该死,什么人该活,慕容燕虽然只是个小小女子,总也能记得清楚。。。” 慕容燕的语气始终平缓柔和,却渐渐如冻彻入骨的冰刀划过扶余蔚的心头,叫他战栗不安,甚而浑身发抖,直至苦着脸将那滑稽的笑容再次挤上脸庞。 不待慕容燕说完,扶余蔚对着身旁几个粗汉大吼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那段将军抬出来,好生救治?”眼瞅着他几个慌忙而去,扶余蔚还不忘在后边加上一句:“你几个手脚轻些!若是弄痛了段将军,休怪我翻脸无情!” 慕容燕点点头,朝着他笑了一笑。扶余蔚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脸上的笑容实在不比哭脸来得好看。 不多久段随给抬了出来,此刻早已昏厥过去,脸上却是洋溢不住的笑意。他并不知道他的燕儿妹妹竟然会胆大若斯,要胁扶余蔚来救自己的性命。他只是认定慕容燕会活着去长安,这让他心中的大石安安稳稳地放了下来,于是他安心陷入沉睡,在无边无际的梦境中,尽多红尘的美,尽多红尘的苦。 。。。。。。 天气出奇的晴好,扶余蔚的心情也如遨游无际的快活鱼儿,满是欢喜。绕过眼前这几座不高的山丘便是河阳渡口,自那里渡过黄河再向西,数日之内便可抵达长安。扶余蔚似乎已经看到那沉甸甸的太守方印在向他招手,只不知究竟花落何处罢了。 扶余蔚这等人物最擅投机,既然打定主意讨好慕容燕,之前与段随的过节即刻便成了过眼云烟。只待到了长安将慕容燕献给苻坚,那便大功告成,至于那时候苻坚或者邓羌如何处置段随,关老子何事?因此一路之上倒是对段随照顾有加——伤口包扎得很好,汤食也伺候得不错,更征得一架马车让段随平躺其上,好生休养,只是收去了一应武器,并加派人手在近处看管。 此刻慕容燕正跪坐在马车之上,怔怔看着犹自沉睡的段随。几日来伤势恢复得不错,段随已然不复性命之虞,她自然喜不自胜。可是心头的酸楚隐隐不散,关山万里终有尽时,到了长安又该如何?望着睡得香甜的爱郎,慕容燕默默潸然。 其实段随间或醒转过几次,他看见了慕容燕落寞的倩影,也瞧见了趾高气昂的扶余蔚等人。他努力回忆发生了什么,纵然头脑昏沉迷糊,也慢慢拼图般绘出了整幅场景。 他好想一跃而起,抢过心爱的燕儿妹妹纵马天涯,只因那可恨的四肢与躯干,竟然无力动弹分毫,于是终归沉寂于无声。 总算他从来都不是个迂腐的人,也无惧那些莽汉们嫉恨甚而鄙夷的目光——靠女人活命?笑话!那叫真爱,懂么?真爱!他心里头所想,无非是这副躯体快快好转起来,用一双拳头再搏他妈一搏! 远远的山头上,一个骑士孤独地立马眺望,这人高鼻深目,留着短短的髭须,身躯如豹子般蓄满了精力。倘若段随能看得清楚这人的面容,想必会大笑着从马车上翻滚下来,因为这骑士正是他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费连阿浑。 费连阿浑的心情也不错,山下路过的这队人马堂而皇之地打着秦军的旗号,可是衣甲不整,阵型散乱,更皆不到百人之数,明显不过是伙乌合之众,到哪里去找比之更好的目标? 他拔出了长刀,缓缓指向前方。。。突然之间一条黑线在他两侧出现,那是一队面容肃穆的骑士,迅捷地排成了进击阵型。他的身后扬起一面残破不堪却异常招摇的大旗。旗上,“骁骑”两字不屈地迎风狂舞! 自邺城离散后,费连阿浑不肯事秦,与着骁骑军中数十个死硬的鲜卑军士一起逃亡,还不忘带上一面军旗。沿路他等又碰上几拨人马,俱是在邺城遭受灭顶之灾,从而与秦人结下死仇的鲜卑族人,于是大伙儿结伴一处,倒也有了百人之多。费连阿浑素来有些治军的本事,本身又是骁骑军幢主,这队人马自然而然便以他为主,仍以骁骑军自居。 天下虽大,却了无容身之所。费连阿浑与大伙儿商量一番,决定南下投靠晋国。虽说鲜卑人与晋人大是不对付,可事到如今,若说当世还有哪国有本事与强秦一争,那也只有晋国了。纵然前途未卜,总得试一试才知行不行。 他们避开建制完整的精锐秦军,绕开防守严密的大小城池,一路南下,却在河阳被那滔滔大河所阻。渡口有秦军驻守,无法渡河。眼看米粮将尽,幸得附近山中正有一股山贼盘踞,人数不多,倒是便宜了他等,一路打将上去,夺了人家的寨子,如今做了这山大王有些时日了。 这帮子都是血气方刚的鲜卑男儿,亡国丧家之痛日日侵蚀内心,却被迫窝在山坳子里头干憋屈,早已是满心郁闷。今日出山晃荡,突然撞见这么一伙好下手的“秦军”,如何还肯罢休? 晌午的阳光绚烂多姿,反射起一片雪白的刀光,将骁骑军战士心底的烈火燃烧得噼啪作响。 “骁骑!不死!”费连阿浑用尽力气嘶吼了出来,胯下奔马雷霆般窜出。 训练有素的骑士们随着他的步点节奏隆隆冲出,一刹那间在缓坡上扬起了漫天的烟尘。有震天的喊声穿透烟尘,直达云霄: “骁骑!不死!” 第一百二十一章 浮云 遮天的烟尘掩盖不住张狂的“骁骑”大旗,在迎面洒落的金色日光下熠熠生辉,照得扶余蔚几乎睁不开眼睛来。然而这厮到底眼尖,“骁骑”两字又如深扎他心底的一根尖刺,从来也不曾忘记,这时一眼认了出来,顿如五雷轰顶,十魂去了九魄。 不得不说,这厮真是个人物。哪怕仅余这么一魄,他居然瞬间就反应过来,一提马窜到了马车旁边,沉声道:“公主!扶余蔚不曾食言,还望公主也记得日前的誓言!”身子微侧,拉过一匹空马来,向着慕容燕做了个“请”的动作。 慕容燕如何看不到那面骄傲的战旗?眼角划过兀自沉睡的段随,一时间柔肠寸断。这,便是咫尺天涯么? 耳畔传来扶余蔚急促的声音:“公主莫要忘了,眼下长安城里,慕容一大家子还等着你呢!天王那里有没有耐心等下去,扶余蔚不敢妄断;然则扶余蔚清楚的很,今日倘若事有不逮,那也不用赶去长安城了,不若回去扶余国,举国上下洗干净脖子等着挨刀子罢!” 扶余蔚的语气已然不善,慕容燕娥眉紧蹙,只是心中实在不忍分离,一只手便不由自主地伸出,颤抖着探向段随的脸庞。 刀光在她眼前拂过,带起一阵劲风,却在触及段随脸庞的一瞬间生生顿住,扶余蔚的声音变得阴冷无比:“公主放心!当真今日事败,扶余蔚也绝不敢伤公主分毫!只是这姓段的,嘿嘿,势必要与我陪葬!” 慕容燕全身一震,蓦然抬起头来,眼神坚毅如铁,仿佛往日那果敢的大燕国公主又回来了,只轻轻一纵便跳上了那匹空马。扶余蔚脸上露出笑容,再不迟疑,猛地一鞭抽在慕容燕坐骑的股上,又催动自己胯下坐骑,打马狂奔而去。 八十名目瞪口呆的贼众眼睁睁看着扶余蔚牵着慕容燕就这么绝尘而去,既未组织大伙儿结阵迎敌,也未下达任何撤退的命令,甚而没打个把招呼,仿佛他等只是这茫茫山野里微不足道的荒草,又或是那匆匆而过的路人。。。 怪只怪他等没与扶余蔚一起“奋斗”过,否则当知这厮素来便是这狠辣绝情的性子。早知如此,便是赏钱再多十倍也不会被他几句花言巧语诳了来,做他平步青云的垫脚石。 缓过神来的贼众们发一声喊,如无头的苍蝇四面八方乱窜而去,空留段随与那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 骁骑军骑士极为默契地分作数队,居高临下追杀而来,端的是势不可当!长刀掠过,来不及跑远的贼众纷纷坠落尘埃,这一刻,人命如猪狗一般卑贱。 憋闷了太久的鲜卑勇士们尽兴冲杀,发泄着心中的郁气。亏得他们不敢追入平原里太远,即便如此,待大伙儿驻马而回时,除了早已跑远的扶余蔚以及寥寥十数个运气不差的贼众,余贼尽皆交待在了此处。 场中,跳下马来的费连阿浑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把夺过那面飞扬的战旗,努力挥舞了两下,嘶声大叫:“骁骑!不死!” 旗下,骁骑军军主段随缓缓睁开了双眼。 。。。。。。 上元日。长安,未央宫,宫门之前。 怕是大半个长安的百姓都聚拢了来,此刻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天王特意安排的贺节大典。 先是靡靡礼乐当头,大秦天王于高墙之上现出身来,有九重华盖虚张,有斧钺旗扇左右,他居高临下,威严傲岸,仿佛一座天神。苻坚大声宣布代天伐燕,天佑而成,当大赦天下,与民同乐!关中父老即时爆发出再不曾间断的采声来,叫苻坚与身周的一众秦国文武兴奋得直如踩上了云巅。 当慷慨激越的战乐冲天响起,威武雄壮的铁甲秦军列阵而过,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直看得关中父老们如痴如醉。 大典的**来自献俘之节,昔日口口声声“蕞尔小秦”的慕容皇室尽着白衣,如丢了心魄的孤魂野鬼,在宫墙之下跪倒一片。那叫做慕容暐的前燕皇帝看着年纪不大,却偏生两鬓斑白,他颤颤巍巍地越众而出,脖系国玺,高举降笺,大呼请降。 苻坚大笑着正要说话,一阵闷雷般的嚣叫声却自城下的人群中滚滚而出,渐渐化作了响雷,且愈来愈高亢,到最后仿佛阖城百姓都在一齐高喊:“不受降!杀光了这些白虏!” 慕容一族的脸色愈加惨白,有胆小的直接昏倒在了地上。高墙之上的苻坚沉下了脸,却全没在意身侧阳平公苻融与辅国将军王猛悄悄对了个眼色,一起露出不甚明显的笑意来。 踌躇半晌,苻坚终究还是不置可否,来了句:“皆回前殿议事!将慕容氏也带来!” 。。。。。。 上元大典让全长安都陷入了狂欢纵乐的气氛之中,唯有天王本人反倒失去了兴致,此刻高踞前殿王座之上,手中漫无目的晃荡着一只琉璃夜光杯,面无表情俯瞰着殿中大秦国的诸位栋梁们。这些名满关中的英雄豪杰们仿佛变成了一群半大小子,肆意释放着粗豪的笑叫声,随意嬉戏厮闹,全没了半分体统。 就在片刻之前,大伙儿一回前殿,灭燕的封赏便宣读了下来。 本已是尚书左仆射、辅国将军的王猛以首功第一个受赏,苻坚任命他使持节、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任冀州牧,镇守邺城,升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爵清河郡侯。 这个封赏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殊荣,等于把前燕故地尽数交给了王猛一人,纵然王猛地位超然且功劳赫赫,终究是个外臣,这等安排不免激起了满殿的议论纷纷。王猛只淡淡一笑,谦然拜受,心中却打定主意,定要在短时间内将关东治理得当,一俟时机到来,便把这六州军政大权交还给苻氏亲贤。 接下来,以镇南将军杨安使持节,都督益、梁州诸军事,加梁州刺史,进爵博平县侯。其时益梁两州还在晋国治下,杨安得授此职,明显就是一个信号——秦国灭燕之后的目光已然转向了晋国。此外离着梁州不远的仇池国新君杨纂近来大是不老实,上窜下跳得厉害,如今苻天王腾出手来,这便要向仇池国开刀了。而杨安本就是正宗的仇池王族,与杨篡这一支有着杀父夺国深仇,正是讨伐仇池的不二人选。 再往后面,邓羌升征虏将军,进爵真定郡侯;张蚝升前将军,进爵上党郡侯;郭庆以屡立奇功,又俘获前燕皇帝慕容暐,升右将军,使持节、都督幽州诸军事、任幽州刺史,封襄城侯。 此外如毛当,徐成,苟苌乃至各级文武官员,皆有大小封赏。 苻坚又赐下酒水佳肴来,让大伙儿不要拘束,尽情享用。于是这向来肃穆威严的大殿瞬间变作了乱哄哄的酒肆肉铺。 跪在殿尾的慕容一族,此刻如待宰的羔羊,忐忑到了极点,偏偏又毫无他法,眼睁睁看着秦国君臣们神采焕发,心里头只余无比的干涩——今日大秦的风采,正是踩着他慕容家百年荣光才生出的呵。。。 殿中弥漫着浓厚的檀烟,将上首的苻天王掩藏得若隐若现。宽厚如他,总觉得全天下都是自己兜中之物,自然全无诛杀慕容氏之心,结果却在未央宫前看了那么一出大戏,此刻心中犹犹豫豫,患得患失,整个人怏怏起来,连眼神都有些发滞。 便在这时,石越匆匆闯进殿来,跑到苻坚跟前低低说了几句。苻坚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精神大振,高声叫唤:“还不速速宣上来!” 。。。。。。 未央宫前殿里头,一道姝丽无双的倩影聘婷而过,扬起淡淡的香风,吹拂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隐约如醉。 大伙儿如同中了什么魔怔,一个接一个转头看向那道倩影,目光为之牢牢吸引,即便脱俗如王猛这般,这时候也不由得多张望了两眼,继而摇了摇头,突然叹出一口气来。阳平公苻融则握紧了拳头,一脸愠色。 垂头无语的慕容一族不知何时俱都抬起了头颅,满脸讶色盯住了那道倩影。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兔死狐悲;可足浑氏睁大了双眼,满脸悲戚;慕容暐愣愣发呆,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倒是慕容泓眼睛一亮,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不消说,扶余蔚大功告成,挟了慕容燕到长安了! 经过慕容一族之时,慕容燕缓了几步,她看到可足浑氏苍老了许多,珠圆玉润的脸庞变得削尖憔悴;慕容暐斑白的双鬓让她几难辨认;只不曾见到凤皇——她自然不知,自那一日起,凤皇再也不曾回去北宫。 心中隐隐作痛,她深吸了一口气,步子迈得快了许多,几下已然到了苻坚跟前。人头耸动,目光如潮,却无有一名秦宫侍卫上前阻拦过分毫。 苻坚眯起的细眼中幻出异样的光芒。眼前的少女站定了身子,不紧不慢地拭去了裙上的浮灰,抬起头,长发如飞瀑般流泻到身后,现出一张精致绝伦的艳美面孔来。她似乎在笑,却带着三分凄凉,迷朦婉转的双眸几乎便能流转出水来,只一瞬间,叫苻坚满头满脑只余得一个心思:我见犹怜。 “妾身慕容燕,见过天王。” 电光火石之间,苻坚觉着只是恍惚,仿佛十余年的励精图治,这半年来的间关万里、金戈铁马,尽数化作了天上的浮云。白云也好,苍狗也罢,都不过是为了引他来见眼前这个女子。 “啪嗒”一响,琉璃夜光杯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苻坚回过神来,全然不管不顾自己的失态,呐呐道:“你来了。。。”就此顿住。 殿下有喧哗声响起,慕容燕看到胞兄慕容泓一把搀扶起行尸走肉般的慕容暐,大踏步而来。 有侍卫持戈向阻,慕容暐如死狗般被一推倒地,挣扎半晌,却终于哭喊着从嗓眼里憋出来一句:“罪人请降!” 慕容燕猛地咬住了下唇,血色将朱唇充盈得越发娇艳,直欲破唇而出。她又跨前一步,正视着苻坚,用一种近乎魔力般的柔磁嗓音说道:“妾身愿效仿胞兄,此生侍奉天王,乞天王准之!” 大殿里安静的连一根细针落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苻坚神情激动,呼啦一下站了起来,避开王猛苻融等人欲言又止的目光,遥遥望向东南。 “许慕容氏为大秦臣属,以彰大秦之德,教化江东!" 第一百二十二章 山寨 河阳山寨的聚义厅里,费连阿浑与一众弟兄们嘴巴张得老大,足可塞下一整只煮鸡蛋——眼前的段随已然吞下了三张胡饼,半条羊腿,却还捧着一整只烤兔大嚼,其神情之专注,撕咬之凶猛,吞咽之迅速,样样都叫人为之惊叹。 事情还得从前头说起。 且说那一日大伙儿意外救得段随,当真是喜出望外,纷纷感叹:骁骑不死,此诚天意也!于是悉心照顾段随的伤情。 虽说段随当时勉强睁了一眼,终究还是伤重,一言未发又沉沉睡去。一直到三天前才算悠悠醒转,不复昏昏沉沉之态。他一眼看见费连阿浑与其他弟兄,自然是又惊又喜。大伙儿絮叨了一番,将分别后的故事互相叙说了一遍。 费连阿浑听到胡老二全家惨死,恨得咬牙切齿,跳起来狂呼不已,弟兄们也是悲愤莫名;待听说自己不经意间竟然放走了清河公主,费连阿浑顿时后悔不迭,好生自责,心道若是那日再冒险追杀一番,多半就能夺回公主,也不至今日这般,让头儿伤心若斯。 段随见阿浑等人好好的,也自欢喜了一阵,随即想起这下子怕是要与燕儿妹妹天人永隔了,顿时变得黯然无比。暗自神伤了一阵,他又开始大吵大闹起来,非要起身去寻慕容燕,只是甫一站起便跌了个跟头,原来手脚麻软,身上竟无半分力气。如是又挣扎了几次,总是无功,到最后终于老实了。 自那时起,段随便如饿死鬼投了生,每一顿都要吃到肚皮滚圆,乃至无法下咽才算完事。他心中所想,不外乎多吃多睡,早早恢复了身体,能够起身追寻清河公主的下落罢了。好在这河阳山寨里头窖藏甚丰,倒是不怕给他吃穷了去。 段随的身体素质还是一如既往的强悍。他好吃、好喝、好睡,又得弟兄们照拂周到,三日后便已开始下地走路,再过得六七日更是跑了马又射了箭,堪堪十五天不到,即告伤势痊愈,气力尽复。 这下子他再也坐不住了,召集大伙儿一起过来说话。都是同经生死的自家弟兄,段随开门见山:“中山王慕容冲、清河公主慕容燕还有自家未过门的妻子可足浑晴,如今多半都陷在长安城里。此去九死一生也好,龙潭虎穴也罢,我终究都要去闯一闯。若是来日有幸救了人出来,段随自当回来此处,绝不敢忘了众位兄弟!” 其实费连阿浑与其他弟兄们连日来见段随吃相难看,原本也大约猜到了他的心思,此刻见他话儿说得这般明白,自然不好阻拦。费连阿浑还想来个毛遂自荐,陪着段随一同往长安去,却叫段随好一顿臭骂给赶了回去。 段随这番臭骂自然是不愿意阿浑陪着自己去长安送死,可他嘴里说的却是:“骁骑不死!阿浑,我走了还有你,你再走了却让剩下的弟兄们如何自处?且在此积聚实力,休养生息,待我回来,大伙儿一齐南投晋国,誓与秦国周旋到底!” 生死经得太多,弟兄们之间一句话,甚或一个眼神便能说得明明白白。费连阿浑听完,也不矫情,拍拍胸脯道:“也罢!头儿你尽管放心去那长安,阿浑但有一口气在,必不教骁骑军丢了你的脸面!” 当下费连阿浑在寨中挑出最好的马匹送给段随,又备齐了一应干粮盘缠。段随一袭布衣作常人打扮,只挎了一柄长刀便即上路。 大伙儿依依送别,下山后还冒险送出了好几十里路远,堪堪看到业已插上秦国旗帜的一处城池,这才挥手告别。段随鼻子里微微发酸,却终于别过了头,打马疾驰而去。 段随避开大的渡口,寻那偏僻之处,使重金找到敢渡河的船家,载自己与马匹过了黄河,接着便一路西行,直趋长安而来。 他一路之上昼伏夜出,处处小心,又要时时避开城池坞堡、巡哨侦骑,不免耽搁了些时日,待长安城高大的城墙终于在望之时,已是二月中旬。 。。。。。。 段随再是神经大条,也不至于傻到直闯未央宫。他寻个机会混入了城,第一件事便是去打听冠军将军慕容垂的府邸所在。不曾想倒是好打听,早有人给他指点的清清楚楚,似乎慕容垂在这长安城里名气甚大,大伙儿都晓得一般。 待段随三转两转到了慕容垂府邸之前,不由得吃了一惊: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端的是个热闹。其实想想也对,如今这长安城里,冠军将军、宾都侯慕容垂正得天王恩宠,那日得高弼提醒,他又着意礼待关东族人,顿时便成了鲜卑人心中的一盏明灯,哪个到了都要来叙一番旧,活络活络感情。好在王猛不久前去了邺城,否则这等景象被王景略看在眼里,又是桩麻烦事。 段随见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垂着头在街边徘徊再三。看看日色将尽,侯府门口依旧人来人往,他叹了口气,心道不如明日再来碰碰运气、觅个人少的时分摸进府去,于是转身便要离开。 便在这时,数骑如风而来,倏然而至。当先一人如大鸟般自马上跃了下来,一把抱住了段随,低低叫道:“石头!真个是你?我没有做梦吧?” 段随定睛看时,来人满脸惊喜之色,抱着自己的双臂不住发抖,赫然正是慕容令。身侧数骑,正是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隆弟兄几个,此刻个个笑容灿烂。 “可不就是我咯!”段随苦笑一声。 “此处人多,进府再说!”慕容令拖住段随的手便往府门里头走,众兄弟一齐跟上。 大伙儿转到府后,寻了个偏厅入了去。 “石头,想死我也!”厅门关上,慕容令扑了过来,抱着段随又笑又闹。其他弟兄也围将上来,大伙儿好生亲热。 有仆人取来酒水,兄弟几个就着烈酒聊了开来。慕容令问段随此来何为,段随道了声:“说来话长,莫若先与我说些长安城里的故事罢。”却是这厮想起,自己与慕容燕之间那点事实在不那么正大光明,一时不好意思说出来,便想岔开话题,回头再谈。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双飞 于是先说起慕容垂一家的近况。慕容垂自然是极为忙碌,每日上朝下朝,还要费心结交鲜卑各族头人;慕容令如今放着假,月底便要回去军中报到;其他弟兄也不闲适,昔年邺城里头他几个算是默默无闻之辈,如今却俨然成了长安城里鲜卑年轻人中的话事人了;高弼与悉罗腾等人打定主意事“吴王”不事秦,如今便在慕容垂府中忝为家将;大伙儿特意不提段元妃与段仪,免得气氛尴尬。。。 段随多嘴插了一句:“慕容麟呢?”话音甫落,慕容令“哐当”一声将手中酒盏重重砸在了几上,大怒道:“这厮真正不要面皮!靠他老母的性命保全自己,说起来一肚子的气!” 原来慕容垂托人,将留在邺城的一家老小尽数接来了长安。原本指望慕容麟定会畏罪潜逃,没曾想这厮倒也光棍,厚了脸皮一同前来,居然还唱了出负荆请罪的把戏。 慕容令大怒,就要抽刀砍杀他。慕容垂一时不忍止住了慕容令,正犹豫时,慕容麟的生母闯将进来,大喊“愿舍一命,为子赎罪”,竟然当着大伙儿的面撞柱而死。这下子连慕容令也觉恻然,只得拂袖而去。于是慕容垂收敛了那妇人,将慕容麟搬去城外庄园居住,免得弟兄几个看着不对付。 “无耻之尤!”段随也恨恨骂了一句,接着又去问慕容暐一族的际遇,这厮是打算绕着弯子问到慕容燕的头上。 大约摸苻坚得了慕容燕、慕容冲姊弟,心情大好之下,对慕容一族真心不差。前燕亡国之君慕容暐如今封了个新兴侯的爵位,同着他老娘可足浑氏、弟弟慕容泓等人住在长安城里一座不显眼的宅子里;慕容评得授给事中一职,只是邺城那边,老财奴数十年搜刮所得,却尽数给充了公,直叫他生不如死;慕容德因与前朝权贵不和,又皆知军善战,为苻坚所喜,得封张掖太守,已经同着爱妻段季妃上任去了;其他若慕容强、慕容厉、慕容庄、慕容越等等,段随或熟识,或只是听闻过,如今混得多半不太如意;唯有之前的燕国洛州刺史慕容筑,只因降秦日早,得苻坚守诺,眼下补授了秦国荆州刺史一职,不日就要上任。 “那罗延可晓得扶余蔚这厮?”段随问道。 “哈哈哈哈!”慕容兄弟几个听段随问起扶余蔚,一起大笑起来,弄得段随莫名其妙。 慕容令大口喝下一盏酒,笑着对慕容宝他等说道:“来了来了!我说石头这厮如何这般沉得住气!你瞧,绕了半天,到底还是挂念他家小娘子!”慕容宝等几个兄弟纷纷应和,举盏喝酒,盯着段随发笑。 段随正错愕间,就听慕容令继续说道:“说起来,扶余蔚这厮真是慕容暐他一家的克星呵!先是开邺城之门放秦军入城,其后便抓到了慕容冲与你家那小娘子可足浑晴,前些日子又将慕容燕送来长安,居然就此捞了个荥阳太守的官儿,嘿嘿!” 其实段随也猜到慕容冲与可足浑晴多半来了长安,倒是不知道他两个也是为扶余蔚所擒,加上慕容燕之事,此刻他心中真是恨透了扶余蔚。 “晴儿她。。。”段随还算有些良心,不忘先问可足浑晴的下落。 “石头!前番我去了趟邺城,把你的婚事搅了。嘿嘿,此番我可算是将功赎罪啦!今日晚膳之时,我保你一个娇滴滴的晴儿娘子!” “那罗延,你说什么?”段随又惊又喜。 慕容农忍不住插口道:“石头,耶耶与大兄心里头记着你,向天王讨了可足浑晴来,如今正在府中呢!” 原来慕容垂想着帮段随要回可足浑晴,思忖再三之下,便先向苻坚讨要长安君,这是他名义上的正妻,苻坚又因段元妃一事心中有鬼,自无不允。这么一来,再接可足浑晴来府那便水到渠成了。眼下可足浑晴姑侄两个都已接了回来,只是未曾想到,过不得多久段随便寻上了门。 段随一心跑来长安营救三人,心中自知此事千难万难,却不料才进了慕容垂家门,便得了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一时哽咽起来:“此事真是叫姑父费心了!”他说的倒也没错,若非为了他的缘故,慕容垂决计不肯再接长安君进此家门。 慕容兄弟只当他欢喜的傻了,纷纷打趣:“石头!乐傻了罢?”“莫若今晚便洞房了,也不负你那晴儿娘子对你痴心一片!” 不料段随憋了半天,却冒出一句:“那慕容冲与慕容燕又如何了?” 此言一出,慕容兄弟几个更是放肆大笑起来。慕容令晓得段随与慕容冲交情匪浅,见状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却听慕容宝叫道:“石头来了长安,可曾听到坊中歌谣?” “什么歌谣?”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慕容宝脱口而出,继而与慕容农、慕容隆笑了个人仰马翻。 见段随不解,慕容令叹了口气,缓缓道:“这歌谣说的便是慕容冲慕容燕姊弟了!他两个叫天王一起收入了后宫,如今更是宠冠**,长安人便做了此歌嘲讽他二人。。。” 譬如五雷轰顶,段随霎那间变得脸色灰白,颓然倒地,手中的酒盏洒了大半出来。脑子里头空洞洞的,固然他早知多半如此,此刻亲耳听到之时,依旧无法想象慕容燕在苻坚身下辗转承欢的景象;还有凤皇,那骄傲的凤凰儿,竟尔沦作了人人耻笑的娈童,更要与亲姊一同承受这不世的屈辱与痛苦! 段随的心仿佛被千百条野狼啃过,碎成了千片万片,唯一充斥他胸膛的,此刻只剩下痛与恨!他低嚎一声,像极了那一日“濒死”的慕容冲,跪在地上不住发抖。 慕容兄弟大惊失色,全然不晓得段随如何这般反应。慕容令大约猜到了些什么,正要上前将他扶起,却见段随一跃而起,声音变得冷冽如刀:“众位兄弟,段随实话实说,此次潜入长安,正是为了营救慕容冲慕容燕姊弟还有晴儿三人,如今晴儿安好,那便只剩得他姊弟两个了!” 慕容兄弟个个睁大了双眼,一脸迷惘。慕容宝道:“石头,你费那心思做甚?天王又不是要取了他等性命。话说回来,如今他两个在宫中,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库勾住嘴!”慕容令赶忙喝止了慕容宝,沉声道:“石头!天王已然赦了前燕君臣,旁人倒还好说,大不了偷偷随你离去就是。便只这慕容冲姊弟,如今天王那是一日都离不得,你若想救他二人,当真是难于登天!” “那也要登一登再说!凤皇也是我的兄弟,我如何忍心看他受此大难?至于慕容燕,今日也不瞒大家,我与她已然私定终身,此生不负!” 当当几响,慕容兄弟手中的酒盏一齐掉落地上,大伙儿面面相觑,两眼发直。。。 慕容令苦笑一声,嘿然道:“也罢!既是石头你执意如此,我这做哥哥的总要帮你到底!” 慕容农与慕容隆点头称是,唯有慕容宝讪讪道:“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罢,总要先问过耶耶再说!” 段随眼睛一暖,嘴角总算扬了上来:“说起来,真是太久没见着姑父大人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明灯 这一日夜间,客来如潮的宾都侯府上突然闭门谢客。 此刻后花厅里,冠军将军慕容垂满脸笑容,抚着段随的后背不住感叹:“随儿!今日见你,姑丈我真个开心。来,大伙儿且满饮此盏!” 厅中众人纷纷举盏致意。段随一眼望去,除却慕容垂父子,便是高弼、悉罗腾等慕容垂的心腹,都是些老相识了。故人相聚,大伙儿谈笑风生,酒到杯干,厅中气氛正佳。 便在这时,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妇人同着个少女走了进来。段随认得那妇人正是长安君;至于那少女,明眸善睐,满脸激动之色,不是可足浑晴还有哪个? 可足浑晴激动之下,再也顾不得满场的目光,几步跑了过去,嘤咛一声扑进了段随怀里。生死离别经历得太多,此刻她只想牢牢抱住自家郎君,撒一回娇,放一回纵。 软香入怀,轻颤不已。段随将她抱得更紧,这一切悲欢离合,人世沧桑都叫自己一个担了罢!再不要殃及眼前这纯真如水的少女。。。 厅中并无异声响起,一双少年璧人紧紧相拥,这场面当真至纯至美。一瞬间大伙儿唏嘘感概,昔日大燕国的点点滴滴仿佛历历在目,有的便已泪湿沾襟。长安君没了昔日的飞扬跋扈,默默凝视二人,心中对段随甚是感激,她心中明白,若非段随的缘故,自己怕是要落得个无处容身。 。。。。。。 待长安君同着可足浑晴先行离去,厅中众人纷纷拿段随打趣。悉罗腾狠狠拍打段随的肩膀,大笑道:“随哥儿,艳福不浅呐!”惹得大伙儿一阵笑。 慕容兄弟几个暗暗发笑,心道石头这厮确实艳福不浅,只不知若是当真救了慕容燕回来,到时他却该如何收场?好在此时不比燕国犹在之时,同娶慕容燕与可足浑晴并非不可能,怕只怕唱出两女相争的戏码来。 慕容垂微微一笑道:“随儿,日后什么打算?”他知道段随不可能留在秦国,故而有此一问。 段随环视厅中一眼,见并无闲杂人等在场,也不迟疑,将自己来长安的目的又说了一遍,并不遮掩自己与慕容燕慕容冲的关系。不消说,一番话将场中众人震得不轻,个个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良久,悉罗腾咽了咽口水,一字一句道:“你小子。。。这算是艳福不浅?还是红颜祸水?” 段随看向慕容垂,后者摇了摇头,缓缓道:“随儿,此事依我之见,多半成不了。莫说长安城里戒备森严,便是大伙儿拼了性命助你夺回他二人,你可曾想过,数十万鲜卑族人要为此付出何等代价?清河我是看着长大的,此女性子甚坚,常怀大局,你贸贸然前去救她,可知她心中做何想法?” 段随默然。慕容垂继续:“随儿,你便如我亲子一般无二。若是要做什么傻事,姑丈我断然不许!”声若洪钟,敲在段随耳边嗡嗡作响,继而敲入了他的心田,叫他无法抗辩。 段随颓然坐倒,他有满腔热血,但绝对不是傻子。试想便是慕容燕本人,何曾愿意来到长安?当日连死志都有了,还不是被迫前来?慕容垂所言非虚,慕容燕不是可足浑晴这等小女儿,为了慕容一族,为了鲜卑大业,她多半会舍弃儿女私情,便是救了她出来也不见得会离开长安。 酒气上涌,头痛欲裂。段随茫然无计,呐呐道:“便只见她一面,那也是好的。。。” 慕容垂叹了口气,眼中明灭不定,却终于沉声道:“果真你如此之想,只是一见。。。我且试试,瞧有没有办法。” 这时候高弼上前,对着段随喝道:“明明是个大好男儿,如何这般颓唐?起来,饮酒!” 段随看着高弼,眼睛陡然亮了起来,想起高弼那日分析的秦国形势,脑海中突然一片清晰:这秦国注定是要灭亡的,那苻坚也终有一日会落个身死国灭,到那时候,岂不就可夺回慕容燕,救回慕容冲?只不知那一日何时才能到来。。。对了,苻坚之败,始于淝水之战,那是秦晋之间的大战。这么说来,我正该南下晋国,推波助澜,帮助晋国取胜才是!嘿嘿,这一仗越早打起来,燕儿妹妹便能越早得脱樊笼! 段随越想越是兴奋,突然间打了个冷颤,一个奇怪的念头冒了出来:该不会这淝水之战便是因我段随而起? 厅中众人见段随一忽儿颓废,一忽儿又满脸亢奋之色,不由得大是惊奇。慕容令怕他得了失心疯,上前捂住他额头道:“石头,你做什么?” 段随一跃而起,抢过高弼手中酒盏一饮而尽,长声道:“老高说得不错,我段随乃是大好男儿,可不惧它千难万险!” 慕容垂眉头一皱,还道这小子铁了心要胡来,却听段随道:“姑丈!我只愿再见燕儿一面,就此离开长安!” 厅中诸人一齐长舒了一口气。慕容垂到底关心这侄儿,追问道:“离了长安,又做何打算?” “南投晋国!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终有一日,我段随要打回这长安来,杀了苻坚,风风光光地接回燕儿他们!” “嘶!”大伙儿倒吸一口凉气。 “诸位大人莫怪小子猖狂!厅中诸位,都是段随的亲人好友,到时不敢烦劳大家相助,只求莫要刀剑相对!” “哈哈哈哈!”慕容垂仰天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长笑不止,倒把段随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慕容垂道:“高弼,你来说!” 高弼领命,当下与段随说了他等欲复大燕的打算。慕容垂接口道:“你这小子都有如此豪情,要打来长安,姑丈我岂能落了你后面?这大燕国,我定复之!” 段随听的又惊又喜,心道有慕容垂暗中相助,此事岂不又多了几分胜算?一扫连日来的阴郁,心中如有明灯亮起,似乎便给自己指明了方向。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两情 硕大的古松虬枝斡旋,朴素挺秀。虽是冬日,四季常青的巨人依旧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静静矗立在五重寺后殿的院子里。段随攀在这大树之上已有一夜加半日,手脚有些麻软,全身发冷,心中却是火一般的热。 元妃密信传来,约好今日五重寺后殿相见。段随早几日便勘查好了地形,于昨日夜间潜入寺来,躲在了这株遮掩重重的古松之上。他扯了身深绿色的紧身服,又在黄土里翻滚来去,好歹整出件迷彩服来。效果极佳,早间几个打扫卫生的僧人往来多次,谁也不曾注意到树上还藏着个大活人。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左近有声响大作起来。后殿内的僧人纷纷退了出去,继而一队持戟甲士涌了进来,有人冲进佛殿查看,有人循着院墙巡逻,检查得相当仔细。亦有人瞅了院中几株古松一眼,吓得段随紧紧扒住树干,口中念念有词:我是一颗树,我就是一棵树。。。所幸无人发觉。 甲士们巡查完毕,有将官发令,殿中卫士一齐退到院中,四处站定。却叫树上的段随喊了一声苦:若是这些甲士这般站下去,自个如何能摸进殿中,与她二人相聚? 正郁闷间,段元妃与慕容燕已是搀手而来,一步踏入了院子。段随透过树隙瞧得分明,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可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燕儿妹妹?姑姑也是多时未见了,瞧着清减了一些。 想到两人如今的际遇,有一霎那段随差点跃下树来,想要将这满院的秦军尽数砍死,这才能发泄心中些许愤恨。总算那戟尖森寒的冷光提醒了他,叫他只是十指发力,恨不得抠进那坚硬的树干深处去。 元妃与慕容燕步入殿中,示意甲士们关上殿门。领头的将官想着讨好二人,特意问道需不需要安排几个精干甲士入殿护卫,早被二人劈头盖脸骂了回去:“我两个要的便是清静!怎容凡夫俗子相扰?”顺手把那些内侍宫人全都赶了出殿。 殿内早已燃起檀香,收拾得一尘不染,反倒平添许多清冷之意。 “随儿?”“石头哥哥?”两人低声喊了起来,此起彼伏,却始终不见段随现身。慕容燕慌了手脚,在殿中四处寻看,可除了那宝相威严的佛陀,与满墙繁复的壁画,哪里有丝毫人影? “或许寺中戒备森严,随儿他无计可施,入不得此处?”元妃沉吟道。 “不会的!石头哥哥他一定会来!” 。。。。。。 甲士们如标枪般挺立院中,肃穆无言。领头的将官却觉着百无聊赖,不停地踱步来回。 突然间殿门打开,两位嫔妃一齐走了出来。那将官一愣:这么快便完事了?却见两位嫔妃快步走到他的面前,语气极为严厉地说道:“你等太是吵闹,叫人无法潜心礼佛。都退到院外去! 那将官大是委屈:我等连大气都不敢出,如何又扰了她两个清静?还待分辩,元妃脸色一沉,吓得他连声招呼众人,忙不迭退出了院子,顺手将院门关上。 有与他关系不错的部下凑上前来,打趣道:“都怪将军来回踱步,若是似我等这般站立不动,多半不会挨骂。”早被他一脚踢翻了开去,心中却想:这厮说的有理,倒是我的不是了。这些白虏女人,真个麻烦! 原来两女寻不着段随,不由得焦急起来。慕容燕只顾在殿中乱转,这时还是元妃稳重,一眼看到隔扇外苍翠的古松,心中一动,拉过慕容燕来低低说了两句。慕容燕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于是两人又唱了一出骂戏来,将随从们尽数赶出了院子。 元妃猜的没错,果然待众人退尽,一株古松上蹭蹭窜下个人影来,身上衣饰奇特,粗粗瞧着竟与那枝叶之色几无差别。那人转过头来,粘泥带土的脸上藏不住的笑容,不是段随还有哪个? 慕容燕傻傻站在那里,眼泪夺眶而出。她本不是这般优柔的人物,只因梦里寻了千百遍的情郎蓦然现身眼前,叫她一时失去了主张。还好元妃在场,一手一个,拉着一双小情侣抢入殿中,合上了殿门。 三人见面,可谓百感交集。段元妃笑了一笑,示意二人只管说话,无须顾虑自己。她转过身来,双手合十,对着上首的佛陀拜道:“佛祖勿怪!且怜他二人今生相思之苦,却只得匆匆一见!”说到这里,她眼角一酸,禁不住也噙出泪花来,也不知是为了这对苦命小鸳鸯,还是想到了自己与慕容垂。 。。。。。。 “燕儿,你真个不走?” 慕容燕惨然一笑,没有回应。 淡淡的苦笑爬上了段随的脸庞,他并不追问。良久,耳畔传来慕容燕的低语:“石头哥哥,你能冒死前来长安,得今日这一见,燕儿此生无憾!” 段随陡然激动起来:“燕儿,你听着,今日一别后,我便要远赴晋国,我要在晋国做大将军,我要将这秦国打个稀巴烂!终有一日,我要回来这长安,砍下苻坚的头颅,将你和姑姑一齐接回来。燕儿,我要你今生来世都无憾,你信不信我?” 慕容燕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她心中万般难舍段随,既感动至极,又担忧他从此百战沙场,日日刀光血影。待段随的双手按住她双肩不住晃动,呜咽声中她又哭又喊:“我信!我信!” 段元妃在边上看着也是热泪盈眶,眼中渐渐模糊,便听到段随说道:“姑姑,大父走时,一直念着姑姑,要随儿定要救了姑姑回来,随儿从不敢忘!” “阿爷!”段元妃想起老段,悲从中来,一把抱住了段随。 “姑姑!随儿不是信口胡言,姑父那里也有安排,只求姑姑与燕儿耐住性子,那一日终会到来!” 。。。。。。 三人抱在一处又聊了许久,说到慕容冲时,段随便问可否一见。慕容燕摇了摇头,说道:“凤皇遭此大辱,如今连我都不肯相见。。。” 段随黯然,垂了头说不出话来。 场中稍显冷清,慕容燕突然问道:“石头哥哥,我听姑姑说,晴儿妹妹如今正在宾都侯府中?”私下里她也随了段随喊段元妃为姑姑。 段随略感尴尬,呐呐道:“正是。” 有一瞬间慕容燕深恨自己为何要姓慕容,若是如小晴儿那般,今日便可随了爱郎天涯海角而去,那该有多好?她有些羡慕晴儿起来,可是转念一想,无邪如小晴儿这般,岂非正是段随的良配?这份福缘,原本就是小晴儿该得的呵。 慕容燕怅然若失,过了半晌,蓦然轻笑了起来:“有晴儿陪在你身边,我倒是放心了。石头哥哥,小晴儿最是良善,你可不许欺负她!” 她的笑声纯真而又苦涩,段随听的鼻子发酸。许是今日这殿中的泪水已经太多,段随终究没有哭了出来,反而展颜一笑,说道:“燕儿,你石头哥哥最近添了两句新诗,却是作给你的,我且说来你听听。”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铜雀园里,无忧无虑的少女看着月下长情的少年,听到了叫她永生不忘的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一卷《凤皇清河》终) 第一章 丁零 已是三月里的时节,春风拂面,绿草茵茵。辽阔天地之间,两骑并辔前行,马上的骑士看着甚为年轻,一个身材雄阔,另一个却娇小许多。 “郎君,你这马儿好生傲气,我的马儿稍稍越它一头,它都要超了上来,绝不肯落后。”那身形娇小的骑士说道。 “哈哈!那是自然。大骊可是千里挑一的好马,岂肯落后?”那身材雄阔的骑士开怀大笑。 “哼!我这马儿可也不差!驾!”娇小骑士突然一夹马腹,箭也似地窜了出去,眨眼跑出老远。 雄阔骑士长笑不停,双腿微微用力,坐下马仿佛晓得主人的心意,撒开四蹄狂奔起来,其疾如电,不多时便赶了上来。 眼看便要被超过,娇小骑士突然猛拉缰绳,那马儿“嘶溜”一声,向前腾腾冲出几步,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雄阔骑士只轻扯马缰,坐下那大黑马也不嘶喊,原地打了个转儿,竟然就此顿住了足。两相一比,这大黑马可比娇小骑士那马儿神骏了许多。 娇小骑士娇嗔起来:“郎君又欺负人!”声若黄莺出谷,说不出的清脆好听。 “我错了还不成么?要打要罚,全凭晴儿做主!”雄阔骑士一脸坏笑。 “又说大话,那你将大骊换了给我,如何?” “自无不可!”雄阔骑士正色道。不料话音刚落,他胯下黑马仿似听得懂人言一般,连连摇晃马头,打出响鼻,犹如在那里抗辩。 两名骑士看看黑马,又对望一眼,禁不住一齐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清澈洪亮,荡漾开去,直飘到远远的天际。 他二人自然就是段随与他的新婚妻子可足浑晴。 那日五重寺见过慕容燕与元妃之后,段随又在慕容垂府上盘桓了数日,与慕容父子整日价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依依分离之时,连慕容垂都告了假出来,直送到灞桥之东,折柳相送,挥泪而别。 临行之前,慕容垂牵出一匹大黑马来,赫然竟是段元妃的坐骑大骊。这却是元妃的意思,将大骊赠与侄儿,助他鹏程万里。段随含泪接过,不想大骊甚通人性,竟然犹自记得段随,两个复又亲密无间。相比之下,可足浑晴的马儿虽也是府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坐骑,却终究差了天生神骏的大骊一筹。 为了行路方便,可足浑晴换了男装,与段随两个备足干粮盘缠,就此东去。两人一路行来,感情日增,又得天气日益晴好,郁郁心情也渐渐平复。小夫妻两个时常追逐打闹,笑容终于挂回了脸庞。 。。。。。。 段随与晴儿的目的地乃是黄河北岸河阳的西北山中,费连阿浑与百余骁骑军弟兄栖身的那座山寨。 两人走走停停,这时已然到了黄河南岸的渑池地界,却发现此地处处可见马队往复、兵丁梭巡,与一个月前段随打此经过往长安去时,满眼冷冷清清的模样大相迳庭。 段随与晴儿不得已,寻地方藏了身去。他两个使重金敲开一户乡民家门,此刻便在乡民家中吃喝些热食,顺便打听些消息。 “老丈!此地缘何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那些兵卒骑士,其衣饰面貌瞧着不像咱秦人模样啊?”段随开口发问。渑池属秦国故地,故而他自称“秦人”,套套近乎,免得此间乡民生疑。 此间主人是个老者,闻言气鼓鼓地答道:“哪里是咱大秦的精兵,都是些丁零杂胡,领头的唤作翟斌。也不知天王如何想的,将这帮腌臜杂胡安置在此地,只怕我等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秦人便是如此,除却氐人与汉人,其他各族在他等眼里,俱为胡夷罢了。 原来苻坚大肆迁徙鲜卑及关东杂胡各部,多数入了关中,也有落脚他处的,比如这翟斌的丁零一族便给安置在了渑池、新安一带。翟氏丁零世居西域康居,后来举族迁入中原,四十年前翟斌曾在襄国朝见后赵天王石勒,被封为句町王;赵亡后翟斌又臣服于燕国,如今秦国灭燕,翟氏丁零又给安置到了此处。 段随恍然大悟,难怪外面乱糟糟的,原来正好碰到丁零人举族迁来。瞧那些丁零人的服饰相貌,的确与扶余蔚当日在邺城聚集的贼众有相似之处。 段随与晴儿吃饱喝足,早早便去歇息,却是打算到半夜时分出发,借夜色避开丁零人。在他二人心中,丁零人可没什么好东西,少惹为妙。 到了半夜,两人悄悄起身,牵马而出。主人家睡得香甜,并未发觉。 段随与晴儿先是缓行了一阵,见四野里毫无动静,当即加快马速往东疾驰而去。天空中繁星点点,月色正浓,微风袭来却并无寒意,这等月夜里策马奔腾的感觉极是舒坦,段随与晴儿一个劲地催马迎风。到天明时,已然跑出了渑池地面,到了新安地界。 不料这新安地面上丁零人更加众多,段随与晴儿不住闪避,到后来眼见避无可避,索性走了出来,在官道上大大方方的放马信步,心中却着实捏了一把汗。 其实丁零人也是初来乍到,见两人气度不凡,胯下马匹又颇为神骏,摸不透他二人的来头,倒也无人敢于上前阻拦。 段随与晴儿松了一口气,一路往前,直行出了好几十里,快到新安城时,却见城门洞里驰出一彪人马来。段随心中一紧,不由得勒住了缰绳。 眼前烟尘大起,那彪人马哒哒而来,有人在其间大喊:“世子,便是他两个!”竟然真的是冲着自己来的,段随暗暗焦急起来,脸上却是一脸镇定,对着可族浑晴道:“晴儿勿忧,万事有我!”晴儿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那彪人马赶到近前停了下来,为首之人约莫三十岁年纪,脸上坑坑洼洼,目光凶狠,看着就不是个善类。这人一眼看到段随胯下的大骊,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喃喃自语:“果真神骏!” 他咽下一口口水,开声道:“某家翟真,乃是这新安城之主!听说有两位贵客路过,特来相会。却不知两位从何而来?”这翟真正是翟斌的嫡亲侄子,翟斌无子,便以翟真为世子,故而他自称新安之主倒也没说大话。 边上有讨好的随从叫道:“世子何必与他两个客气?且让小的上前,直接取了他的马匹便是!”原来这次却是大骊惹了祸,此马太过神骏,有丁零人看着眼热,便去报告主上,结果便把素来爱马的翟真给招了来。 翟真大怒,一鞭子将那随从抽了个头破血流,喝道:“混帐东西,何敢无礼?”这厮有些心计,没搞清楚段随与晴儿的来头之前,可不愿意随意招惹,毕竟丁零人也不过是新附秦国,并不得秦廷看重。 段随无奈,拱手道:“不敢叨扰大人!我两个只是长安客商,打此路过,往关东行商罢了。” 翟真心中一喜:若只是客商,那便好办。突然间磔磔冷笑起来,声若孤鹫:“长安客商?怕是信口胡说罢!你两个身无长物,却跑去关东贩些什么?我瞧啊,莫不是落了单的贼寇?” “大人说笑了,我两个怎么会是贼寇?大人治下,这新安附近哪里会有什么贼寇?”段随陪着笑,顺带着拍了翟真一记马屁。 翟真愣了一愣,心道硬说人家是贼寇确实不妥,若是渑池新安一带出现贼寇,岂不是显得自己这一族丁零人大是无用?眼珠子一转,突然对着边上一个衣着华贵的人说道:“段兄你且瞧瞧,他两个长得如此白皙,决计不是长安秦人,我瞧多半是鲜卑人!” 那被称作“段兄”之人点了点头。翟真转过头来,声音变得极为冷厉:“从来都不曾听说长安城里还有鲜卑客商。嘿嘿,你两个莫不是私逃出来的要犯?” 不待段随再行争辩,翟真露出了贪婪的本色,大手一挥,四名丁零骑士越众而出,拔刀平指,直趋段随与晴儿。 段随担心伤到晴儿,一提马跃了出去。他拔出长刀迎上四骑,只听啪啪之声大起,眨眼之间,四名丁零骑士尽数跌下马来,躺在地上大声呼痛。段随的弓马功夫日益精进,胯下又是心意相通的大骊,对付这几个杂碎可谓轻而易举,这还是段随不敢伤人,只用刀背便将他等拍下马来。 那“段兄”眼睛一亮,倒是不曾想到段随手底下功夫这般俊。翟真恼羞成怒之下,狂吼一声,竟然一催马匹,挥舞着一杆长槊亲自冲了上去。 第二章 段延 翟真的槊法不赖,力气也大,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长槊舞动起来声势惊人。马上拼斗,长兵器自然占了不少便宜,段随只有钢刀一把,于是沉着应战,倒也不落下风。 不远处那“段兄”暗暗称奇,翟真在族中可称勇士,又占了兵器的便宜,居然还拿不下对手,这身材雄阔的骑士身手当真了得。这么看来,这人确实隐瞒了身份,决计不会是什么客商之流。 翟真久战不下,后边的部众不免焦急万分。有几人冲了出来,不敢搅入段随与翟真的战局,便直扑可足浑晴而去。一个丁零人冲在最前,刀锋所向,晴儿惊叫起来,眼看就要被砍到。 段随瞧得真切,暗叫一声不好。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手中钢刀幻作一道长虹,破空而来,一刀插入了那丁零人坐骑的脖颈里。鲜血狂飙,那匹马倒地而死,马上的丁零人撞了出去,跌个半死,剩下几个丁零人吓了一跳,纷纷勒马停住。晴儿趁势催马跃出,拉开了一段空档。 段随掷刀救人,顿时手中空空如也。翟真狞笑一声,吐气开声,手中铁槊如狂风般直打下来,就要在段随头上敲出个大血窟窿。 可惜翟真碰上了段随这个槊之大家。电光火石之间,大骊极速窜出,叫那猛力一击的铁槊落了个空。两马交错,段随探出双手劈砍拉拽一气呵成,速度之快叫场外之人全然无法看清。待两马分开之时,众人赫然发现,翟真的铁槊竟然已经落入了段随手中。 段随倒拖着铁槊,寒光森然,槊尖稳稳指住了翟真的咽喉。翟真冷汗涔涔,喉间咯咯作响,大气也不敢出。场中一片哗然,蠢蠢欲动的丁零人尽数顿足当场,再也不敢乱动。 “空手夺槊!”蓦然间有人大声叫了起来。段随一惊,瞥眼望去,却是那“段兄”神情激动,在那里叫喊不止:“竟然是空手夺槊之技!足下究竟何人?” 未待段随答话,那“段兄”又叫了起来:“这位小哥儿千万莫要冲动!有话好说,真个伤了世子,今日之事就不好收场了。” 段随听出他话里有维护自己之意,笑了笑道:“我两个原本只是路过,岂会随意伤人?放了世子自无不可,只须答应不再纠缠我两个过路便是!” 翟真面有恨色,显然大是不服,只是这时候性命捏在人家手里,到底不敢说出狠话来。那“段兄”点点头,长声道:“世子!今日之事,不若以和为贵?” 翟真面色一忽儿青,一忽儿白,就是不肯答话。突然间段随手中铁槊轻轻向前一送,那槊尖直顶到了翟真的喉尖之上,触及肌肤,吓得他面色惨白一片。 “世子!休怪段延擅自做主。”那“段兄”纵马而出,跑到跟前向着段随拱了拱手,说道:“请小哥儿撤去了槊罢!我段延今日在此起誓,绝不教伤了你二人分毫!”原来他名字叫作段延。 段延的语气斩钉截铁,他既敢说出此等话来,显然身份不低。 段随想了一想,也没别的好办法解此僵局,于是淡淡一笑,轻轻收回了长槊抛于马下,拱手道:“我信得过你!”又对翟真道:“多有得罪。”双腿一夹,驱着大骊往段延的方向而去,晴儿自然紧紧跟上。 翟真得了自由,猛然大吼一声,拔出佩刀来就要追杀段随,这厮还真是不要面皮。 段延脸色一变,拔马迎上,两人虎着脸对峙在了一处。 “姓段的,你真个要与我作对?”翟真虎吼一声。一堆丁零人蜂拥而上,在他身后举刀挺矛。 “世子!我段延从来都是言而有信,此事便是说到翟王那里,我也不惧!”段延身后也自聚起一帮人马来。原来这两人各有部众,难怪互不服气。 翟**青着脸看着段延,后者昂然不惧。 “好!你且在这等着,我去渑池,找叔王评理!”眼见无法得逞,翟真抛下一句狠话,打马西去。段延部众不少,在翟斌帐下极得重用,翟真不敢擅自与之火拼,只得去找驻扎在渑池的翟斌说理。 待翟真跑远,段延对着段随说道:“倒是让这位小哥儿见笑了。这样罢,请随我入城,有些事情尚需请教足下。”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段随脸色一变,以为段延不肯放自己离开,正要说话,却见段延努了努嘴。段随顺着他努嘴的方向看去,原来周边不少翟真的部众并未离开,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与晴儿。 段随顿时恍然,暗怪自己多心了。瞧这架势,这时候自行离开,怕是出不了新安地界。于是道了声“烦劳足下”,与晴儿策马往段延处而去。 段延淡淡一笑,他邀段随入城的确是怕翟真部众乱来,可他方才话里所说有事相询,却也是真的。 。。。。。。 段延府中,大伙儿对面对坐了,正自谈话。一方是段随与晴儿,另一边则是段延与一些亲近的部众。 “两位如此身手,当不是长安客商罢?”段延笑容可掬。 “不是!”段随一笑,这时候再说瞎话,未免就显得看不起人了。 “鲜卑人?” “不错!”晴儿自然是鲜卑人;至于段随,到了今时今日,他纵然再说自己是汉人,只怕也无人相信了。 段延哈哈一笑道:“我名段延,祖上出自辽西段部鲜卑,我的部众也都是鲜卑人。。。”原来段延祖上乃是段部鲜卑的远支,段部为慕容部吞并之后,流散到并州,与丁零人混居。段延正是这一支段部现时的首领,如今托庇在翟斌帐下,翟斌给迁来渑池、新安,他等也一同迁了过来。段延部众不小,便是翟斌对他也客客气气,自然无惧翟真。 不过段延今日不惜与翟真翻脸,一来是因为自己起了誓,二来则是因为段随展露的一手“空手夺槊”之技。那是段家嫡传槊法里的不传之秘,便是段延自己,只因身为远支,也未得到过真传,不过稍知一二而已。故而他见段随使得如此自如,自然要追问到底。 段延一边说话,一边偷眼去看段随的神色,果然段随听说他乃是段部后人,脸色大动。于是段延单刀直入:“不瞒两位,今日阵上眼见足下使出段家槊法,段延实在是好奇。两位到底姓甚名谁,还望如实相告!” 段随听段延自承是段部后人,不由得生出亲切之感,又想今日全靠段延仗义才解了危局,后面多半也要指着他脱身,再隐瞒下去只怕反倒得罪了他,当下实话实说:“我名段随,这是我的娘子,唤作可足浑晴!”晴儿扮了男装,可是她面相太过秀美,远观还能蒙混过去,这时候多半已经叫人识破,索性大大方方说出来罢了。 “段随!你就是段随?” 第三章 大义 “前朝右光禄段大夫是你何人?”听到段随的名字,段延的语气突然变得颇为激动。 段随肃然道:“正是小子的先大父!” “啊呀呀!”段延大叫一声,直扑了上来,扳住段随的双肩不住晃动,倒把段随吓得不轻。 “果然便是辽西公嫡裔!我早听说辽西公门中出了一位名叫段随的少年豪杰,战功累累。后来邺城陷落后便不知所踪,我还为之郁郁不已,不曾想今日在此相遇!论起来,我正是你族叔呢。。。”段延见段随武艺高强,家传槊法熟练,年岁相貌也符合,自然对其身份深信不疑,兴奋之余便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原来昔年段部鼎盛之时,正是以辽西公一支为首领,其国便是晋封辽西公国,故而段部族人心中,辽西公一脉就如王族一般无二。如今虽说段部早已四分五裂,散于各处,段随这辽西公嫡裔的身份一拿出来,还是叫段延这等旁系远支的段氏子弟大起亲近之心。 段随先前在邺城时候对此感受不深,固然是因为他在段家呆的时间不多,主要还是因为段家深受慕容一朝猜忌,段仪本人又是个闲散的性子,绝少与段部族人交际。后来还是为了替段随扬名,段仪曾大张旗鼓过一阵子,倒是真让段随这小子的名声在段部族人中间传得沸沸扬扬,连段延这等远支也知晓得清清楚楚。 “随哥儿可有表字?”段延尊重段随的身份,便想问了段随的字来,方便相称。 “段随表字从石。” “从石?好字!”段延拉过段随向一屋子的部众介绍:“尔等休看从石年纪不大,他曾在洛州打败过秦国的万人敌邓羌,阵斩其子邓景;擒获白虎祥瑞的也是他;又在邺城之下力克五百秦军重骑;并州一役,更是以一己之力迫退数万秦军。”不想段延对段随的经历知晓得这般详细,显见此人所言非虚,对辽西公一脉关注久矣。 段延素来不说大话,屋子里的段延部众听他这般推崇段随,才知眼前这少年不但身份尊贵,更是个不简单的人物。秦军战力如何,大伙儿心中有数,潞川一战,六万人便大破三十万燕军,不想段随竟能屡战而屡胜之。 遥想段随纵马沙场的风姿,大伙儿不由得啧啧赞叹,年纪稍轻的更是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也能追随段随冲锋喋血,建功立业。小晴儿在一边妙目流盼,看着段随满心只是骄傲。 段延这人身份不高,宗族观念却极强,他是真心为族中王裔出了这等人物感到自豪,加上也确实为段随的战功所折服,故而在此不遗余力的为之招摇。这时候眼见效果达到,笑意更甚,开口问道:“不知从石如何来了新安?” 段随见段延情真意切,也不隐瞒:“延叔当知我乃骁骑军军主。邺城陷落之后,骁骑军大部亦离散了,然而还有百十个弟兄对我鲜卑故国忠心耿耿,宁死不肯事秦,如今正啸聚在河阳西北的大山之中。段随此行正是要去河阳,与骁骑军弟兄相聚!” “然则到了河阳又如何?总不能一辈子钻在山窝窝里?”段延皱眉道。 “延叔,段随不敢相瞒。我等思量,秦国日益强盛,日后多半要与晋国开战。故而我等打算南投晋国,誓死与秦人抗争到底。若是他日天下有变,少不得要为我大燕复国流尽最后一滴血!”段随看出这一屋子的鲜卑人血性不减,当下演技爆发,尽拣好听的来说,一派大义凛然的忠臣义士之状。倘若叫大伙儿知晓,这厮最大的动力根本就是为了夺回心爱的女人,估计吐口水都要将他淹死。 一股热流在众人的心头激荡而过:段随他等不过百十人,却慷慨大义至斯,这才是我鲜卑男儿的本色呵!可叹自己聚众数千,却只敢苟活世间,随波逐流。这么一对比之下,真个是高下立判啊! 大伙儿被段随所言刺激得不轻,有些面皮薄的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烫,于是都不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后来一起看向了段延。 段延其实是个怀有大志之人,听着段随激情四射的演说,有一刻他差点就要拍案而起,带了全族人马跟从段随而去。激动了半晌,到最后他还是冷静下来,站在那里,垂了头一言不发。 说到底,段延年岁阅历在此,自然晓得秦国如日中天,这造反杀头的买卖岂是说的那么容易?他的肩头,可是担着全族数千男女老幼的身家性命,任何一个决定都不能只凭一时喜好。再说南边的晋人素来憎恨鲜卑人,真投了过去,人家接不接受还是一说,更不要妄谈复燕大业了。只是眼见段随如此雄心壮志,自己却只得畏首畏尾,心中着实难受。 场中忽然变得安静异常。段随看看场中气氛有异,赶忙轻咳一声道:“延叔,段随不敢叨扰诸位。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段随就此别去。。。” “从石!”段延霍然抬起了头,大声道:“你敬我一声延叔,我实在是愧不敢当。我不如你,不敢有此豪情纵横千里。可我也是鲜卑男儿,你此去但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道来,段延绝无推脱之理!”一屋子的部众发出嗡嗡声来,年岁长的多半松了一口气,年岁轻的却颇有失望之意。 “这。。。”段随沉吟半晌,见段延眼神坚毅,晓得他一心要助自己一臂之力,也好减轻些心中负疚,于是开口道:“延叔,我那些骁骑军兄弟皆带着马匹武器,又是百多人一起,如今正发愁到哪里去寻得船只渡河南来。。。” 段延哈哈大笑:“这有何难?翟王那里正好有秦廷颁下的迁调令,我去求了来,到时只说是丁零一部迁往新安,渡口守军断无阻拦之理!”他是真心高兴,无论如何自己也算是为段随口中的“复燕”大业尽了一份心力。 “可是方才延叔与那翟家世子争执不休,翟王他。。。”段随有些担忧。 “无妨!翟真这厮骄横惯了,向来如此,翟王可不糊涂。哼!翟真跑去渑池,若是真能请来翟王,正好省了我路途之苦。从石你放心,此事我自有主张。” 见段延说得这般笃定,段随不由大喜,骁骑军渡河一事已然困扰了他许久,没曾想这次意外撞见段延,居然得了办法。 计议已定,段延便邀了段随与晴儿在府中饮酒吃菜,索性耐住性子单等翟真的消息。 到了傍晚时分,府外喧哗声起,有属下进来报告:“翟真当真请动了翟王,眼下离城不过数里!” 段延长身而起,大笑道:“走!随我去城门外迎接翟王!” 第四章 翟斌 新安城外,翟部丁零人的大头领、被部众尊称为翟王的翟斌,此刻正高踞马上,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城门口的段延一行人。 今日翟斌正在渑池城中操劳族中杂事,不想爱侄翟真匆匆跑来,怒气冲冲地向他禀告,说是新安来了两个鲜卑逃犯,杀伤了不少丁零族人。翟真带人前去追拿时,却为段延所阻,还将那二人收于自己队中。且段延倨傲无礼,言语中对翟王也多有冒犯之意。自然,这厮省去了自己意欲夺马反被敌人制住,还是得段延相救的章节。 翟斌听完将信将疑,以他对段延为人的了解,此事听来多少有些不靠谱,可终究抵不过爱侄一番指天画地,于是带了大队人马往新安而来。 到了新安,翟斌发现段延早已率部在城门口恭候,所有人皆着常服而非战袍,既未骑马,手上亦无兵刃。段延本人则毕恭毕敬地站在最前头,笑脸相迎,哪里有半分不睦的气氛?边上翟真看见段延与其部众如此表现,不由得变了脸色。 翟斌是什么人物?老狐狸一枚耳。只这么略一观察,他心中已然大概有了数,多半又是自己这不着调的侄儿在里头搞事。再一看身侧翟真一脸惶急的表情,顿时了然于胸。 丁零人迁来此处,时常会与当地秦人争利,本就举步维艰,若是再与段延部众闹翻,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翟斌岂能不顾虑大局?何况瞧段延这表现,对自己可没半分不敬,此事多半是自家侄儿的不是。一念至此,翟斌心中登时定下了主意。 只见翟斌轻轻一夹马腹,单骑往城门而来。身后翟真大急,叫道:“叔王不可以身试险!” “滚回去!一个都不许跟来!”翟斌虎吼一声,翟真只得悻悻而退。 眼见翟斌趋近,段延稽首道:“段延参见翟王!不知翟王此来,有何吩咐?” “哎呀,元长(段延表字)何须如此客气。听说元长与翟真之间有些不痛快,老夫今儿特意来做一回和事佬罢了。”翟斌脸上笑意连连。 “翟王这么说,真个折杀段延了!此事全是段延的不对。”段延赶忙回道,脑袋垂得更低了。叫翟斌看在眼里,心中舒服许多。 后边的翟真眼见老头子对待段延这般客气,心中更加急躁,禁不住大喊起来:“叔王!这厮自个也承认了,全是他的不对。不若让他快快交出那两个贼人来,再向叔王陪礼道歉,这事便算完了!” 翟斌听得气不打一出来,自家这侄儿也太是不省心,这当口还能说出这般胡话来,岂非不打自招?当下厉声喝道:“闭嘴!你再多嘴一句,我定不饶你!”声若惊雷,震得大伙儿耳朵里嗡嗡作响,翟真顿时垂头丧气,再不敢说话。 段延看不是事,便开口打圆场:“此事段延确有不对。。。” 翟斌摆摆手止住了他,朗声道:“元长,你在老夫帐下多年,你的为人老夫还不清楚?这样罢,不必累述此事,老夫但有两桩事情相问。其一,那二人究竟什么来头,元长这般维护?其二,可曾有我丁零族人死伤?”这话说得有水平,一来是向段延示好,二来也表明他丁零人可不好欺负,真个有所死伤,你段延也得有个说法才行。 段延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一招手,段随与晴儿会意,趋上前来站在段延身侧,一齐半躬了身子向翟斌施礼。 段延道:“这次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啦!他二人俱是我段部子弟,此次前来,正是要投到我这里。他两个在河阳还有百多族人,段延想着,我等迁来此处本就势单力薄,若是多些本家子弟前来,岂不大善?翟王明鉴,我段延的部众便是您的部众,绝无二心!此外翟王尽管放心,此次不过小小误会,哪里有什么死伤?” “无人死伤?”翟斌转头去看翟真,却见这厮垂了头不敢看自己,顿时知道段延所言非虚。他心中暗暗发怒,又不肯当众责打侄儿,只好对段延温言道:“既然如此,元长且看在老夫的脸面上,这事便这么过去了。” “翟王最是公正,段延敢不从命?只是河阳还有百余族人滞在大河之北。。。” “元长言之有理,我等正缺人手,且使那迁调令将他等迁来便是!” “多谢翟王仁义!”段延一揖到地。 全靠段延深谙翟斌的心思,坦诚出迎,顿时将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若是心存顾虑,带兵相拒,弄成个剑拔弩张之势,那就真上了翟真的套子啦。 。。。。。。 事不宜迟,段延喊过两名属下,持迁调令陪着段随与晴儿往渡口而去。 这二人乃是一对亲兄弟,唤作段昌,段隆,颇有些勇武,办事也得力,素为段延所重,算是族中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 他两个年纪不大,可谓血气方刚,方才在城外便为段随轻松击败翟真的风采所折服,后来在段延府中得知段随正是他段部王族后裔,战功累累皆慷慨大义,激动之余,恨不得便要随了段随一齐跑去晋国。眼下得段延之令为段随跑腿,跑前跑后那叫一个卖力。 四人一路行来,因着年岁相仿,谈得倒也甚为投机。段随到底见过大世面,更是个穿越人士,其言谈举止到了段昌与段隆的眼里、耳里,何止不凡?兄弟两个只觉得心痒痒的,私下里不止一次商量,若是能跟着段随闯荡四海,那才叫快意人生! 段随带路,轻骑快进,两日后便到了费连阿浑他等所在的山寨,幸喜并无变乱发生,大伙儿好好的都在。 这一见面,自然又是欢喜无垠。粗豪的男儿们免不了开怀纵饮,既然就要离此而去,大伙儿将寨中的存酒一股脑儿搬了出来,你一碗我一盏,酒到杯干,酣畅淋漓。 段昌段隆两兄弟被一堆骁骑军弟兄围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喝到酣处,大伙儿坦胸露腹,勾肩搭背,说不出的亲热。 这时寨中有高亢悲怆的歌声响起:“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谓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生苦寒,辞我土棘往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这是《吐谷浑阿干歌》,其作者正是当时的鲜卑大单于慕容廆,亦即慕容垂的祖父。他是嫡子,少年时意气纷争,赶走了庶兄慕容吐谷浑。吐谷浑远走青海,从此慕容鲜卑一分为二,天涯永隔。慕容廆到了年老却又极度思念兄长,悲从中来便作了这首歌曲,歌中的阿干正是阿哥的意思。 鲜卑人皆知阿干歌,每每离行之时便会唱出此歌。其曲调凄凉,歌声悲怆,不由得让这一寨之人想起了国破家亡的痛楚,又想到不久便要远赴南方,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故乡,一个个又哭又喊起来。 昌隆两兄弟早已喝到眼神发滞,此刻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嘴里头犹自闷哼着阿干歌。蓦然之间,有热火在他二人眼中腾起,兄弟两个不约而同地想到:骁骑军何其壮哉!不入此军,此生算是白活了! 第五章 昌隆 数日后。新安,段部聚居地。 昌隆兄弟先一步而回,告知骁骑军即刻便到。段延当即率领部众出去迎接,几千鲜卑族的男女老幼翘首以盼,要一睹号称慷慨壮烈的骁骑军风采。 百十个骁骑军弟兄本以老骁骑军将士为班底,新来的也都是曾在军旅中磨练过的悍不畏死之辈,得费连阿浑多日来的整治,如今早已揉为一体。 此刻百人百骑这么一出场,果然看着不同凡响。马上的骑士固然衣衫褴褛,腰板儿却挺得笔直,人人神情肃穆;四百条马腿整齐划一,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关键是骁骑军久经沙场,那股子杀伐之气当真逼人,生生把这阳春三月冻了个乍暖还寒。 段部百姓一阵哗然,不由得为骁骑军之雄姿所倾倒,甚而有那豪放大胆的妇人,采摘了路边野花向骁骑军乱掷,惹得大伙儿笑声不断。 段延辟出一大片空地来供骁骑军扎营,又大开筵席,好生招待这些好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段随提议,大伙儿点了篝火起来,围了火堆吃喝玩乐。不久段昌与段隆兄弟带了一大堆年轻人来,有男有女,到底胡人本色,大伙儿载歌载舞起来,闹腾得好不快活! 聚会弄到老晚才结束,大伙儿喝得醉醺醺的各自散去。第二日一早,段部百姓多半还在熟睡,却惊讶地发现骁骑军营地已是喊声震天,有好奇的跑去看时,只见骁骑军将士们弓马往来,操练不辍,个个精神抖擞,不由得为之叹服。 段随感激段延相助之恩,特意关照骁骑军弟兄们与段部百姓好生相处。大伙儿听说自己在这些鲜卑百姓心中竟有如此“威名”,不由得大为兴奋,不但时刻保持着铁血军人的高大上形象,更皆举止有礼、待人和善,一时间个个成了段部百姓心中偶像级的存在。不少年轻人整日价围在骁骑军营地,眼中难掩仰慕之意。 骁骑军在新安盘桓了数日,终究到了分别之时。为免丁零人多心,段延与段随商定,骁骑军找一日晚间悄悄离去。 这一日晚上,新安东端的旷野里,段随与骁骑军将士朝着前来送行的段延与其部众拱手相别。此刻双方之间的感情已然相当深厚,真个是依依不舍。 夜色忽明忽暗,有清风掠过,段随心生感触,扯开嗓子唱起了阿干歌。歌声一起,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不但骁骑军将士全都在放声歌唱,段部百姓也无不边哭边唱,其情其景实在感人至深。 段昌段隆兄弟两个再也忍受不住,跳将出来,趴倒在段延面前,哭喊道:“大人,我兄弟两个欲随骁骑军南去,追随宣威将军复我大燕,乞大人准之!” 话音刚落,四野里扑通扑通拜倒之声不绝于耳,地上趴满了段部的年轻人,一齐高喊:“我等欲追随宣威将军复我大燕,乞大人准之!” 段随变了颜色,这不成了撬墙角了么?赶忙快步走到段延跟前,对着昌隆兄弟沉声道:“你两个这是要做什么?快快起来,莫让延叔难做!” 段昌段隆心意已决,把脑袋重重磕到地上,只是不肯起身。 段随正焦急间,却听段延长叹一声,说道:“罢了!人活一世,若是个个这般苟且,又有何趣?我段延要在此处照拂族中老弱妇孺,脱不得身,却不该耽误这些血性尚足的年轻人!愿意去的只管去,我段延只一句话,绝不教你家中老小吃亏便是。从石,你也无需多虑,你延叔不是小气的人!” 段随热泪盈眶,真心感动不已,腿一屈跪了下来,便要拜倒。段延大急,一把扯住了他,死命将他扶了起来,大声道:“使不得!从石身份尊贵,得你喊一声延叔,我已心满意足,岂敢受你一拜?”转头对着部众叫道:“儿郎们!从石正是我段部嫡传,你等既随了他去,他便是你等的主公,从此不敢负耳!” 四下里应和声一片,大伙儿齐声高喊:“多谢大人成全!此生不负!” 歌声悠扬,在每一个鲜卑男儿的心间回荡。 。。。。。。 段延一部共计三千多人,其中精壮男子不过一千多之数,这一夜跳出来要跟着骁骑军南下的却多达四百余人,几乎就是三去其一。段随大是汗颜,不料段延毫不在意,反而给大伙儿配齐了马匹、兵器、干粮、盘缠。 段随来时不过百人,离开时却达五百之数,又都是骑兵,俨然战力不俗。费连阿浑等老兄弟们有些恍惚,觉着昔日那支骁骑军又回来了。 总而言之,段随这趟新安之行,收获之丰令他自己都咋舌不已。唯一的问题就是眼下队伍大了,南下之路反而变得难行。倘若只是当初的一百之数,大伙儿自可轻松分成数队,仗着马快费不了多少时间便能进入晋国疆域,如今队伍庞大,却须小心避开各处城池、巡哨,乃至寻常百姓。想到这些,段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四百多新加入的骁骑军将士尚需收拾细软,与家人告别,当夜是走不得了,于是大伙儿返回营地,且再驻扎几日。 这一日段随向段延谈起心中所虑,段延听了也是连连摇头,他手中的迁调令出了渑池、新安可就作不得数了。说起来还是因为秦廷对待丁零人的态度尚可,才容他们带齐马匹、武器,换了那些迁入关中的鲜卑人,牛马都要减半,武器更是尽数上缴。 两人商议半天,总是拿不出好的办法,正自无计,有下人进来报告:“翟王使人前来告知大人,新任荆州刺史慕容筑大人率部往鲁阳(今河南平顶山市鲁山县)上任,今夜会宿在新安,请大人款待之。” 秦国的荆州刺史部最早设置在长安东南的丰阳,后来废置,改为洛州刺史部。如今苻坚尽得燕国土地,便将洛州州治迁去了洛阳,又以燕国的荆州之地复置荆州刺史部,治所在鲁阳。 这新置的荆州虽与晋国相邻,却并非什么要紧的所在,一来地域狭小,二来身后正是洛州与豫州两大重镇,实在不过是秦晋两国之间一个缓冲区域罢了。苻坚本可将此处并入洛州与豫州,之后想起来还欠慕容筑一个刺史之职,他自恃天命所归、君无戏言,便将这片新得的地盘划成荆州,交给慕容筑打理。 慕容筑领命,带了千余部众自长安出发,打算绕过洛州、豫州,到鲁阳上任。这一日正好到了丁零人的地盘,算算脚程,是夜要在新安过夜,便与翟斌打了个招呼。 新安本由翟真驻守,恰巧前几日他与段延起了争执,被翟斌严厉斥责,这厮学了个乖,这几日天天赖在渑池讨好叔父,于是这招待慕容筑的事儿便落在了段延头上。 段延听罢,哂笑道:“慕容筑这厮倒是好命。” 段随眼睛一亮:“慕容筑?莫不是前朝洛州刺史?” “可不就是这一位!这厮贪生怕死,行事平庸,轻易便丢了洛州重地,不想反倒得了苻坚重用。噢,对了,从石与他应是旧识才对。” “嘿嘿,正是旧识!延叔,所谓得来全不费功夫,骁骑军南行一事,怕是要着落在这位新晋荆州刺史身上了!” 段延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不错!若是能随慕容筑一起上路,自然无人起疑。只需到了荆州,一步便跨去了晋国。计是好计,然则慕容筑可会答应?若是他撕破了面皮,将尔等擒下交与秦廷,那便如何是好?” “终须一试!延叔,人人皆言慕容筑胸无大志,以段随观之,也不尽然。。。” 第六章 双管 自长安启程,一路而来,秦国的新晋荆州刺史慕容筑就没这么高兴过。原因无他,新安城中,他受到了当地头领段延极为热情的款待,美酒佳肴、靡靡歌舞以外,晚间居然还送来美姬两名陪侍。便是他的部下,也一个个酒足饭饱,心头欢畅。这与他等之前所受的遭遇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这么说罢,慕容筑这一州刺史当的委实憋屈。在长安时,氐人恼他抢了饭碗,自然没好眼色给他看,何况他又不是什么能臣猛将,碌碌庸才而已。鲜卑人也不待见他,羡慕嫉妒恨者有之,更多的人觉得:若是如“吴王”慕容垂这般,得授一州刺史这样的要职自然该大声叫好,怎的叫这厮当了,恁地让秦人笑话! 大伙儿只当不晓得此事,有心避开。所以慕容筑离开长安走马上任一事,从头到脚压根就落了个无声无息。一路经过的州城都是老秦人当家,哪个认他慕容筑?他不敢惊扰人家,只好灰溜溜赶路。 到了渑池、新安,听说眼下此处驻扎的是昔年臣服于燕国的杂胡丁零人,慕容筑没来由起了精神,觉着对方总能给自己个面子罢,于是派人去和翟斌打招呼。他这也是没办法,手下部属看自己的眼色都不对了,再这么下去,只怕到了鲁阳再也难以服众。 其实一开始也还是碰了个软钉子,渑池的翟斌听说慕容筑欲宿新安,居然以事务繁忙为由不肯出见,只派人来告,说是新安自有人接待。慕容筑大为光火:小小丁零人如今也傲慢至斯。空自发了通脾气,还是往新安而去——没办法,总要给部下弄点热食,找个睡处。 不料到了新安,此处的话事人段延却并非丁零人,而是段部鲜卑的一支。盛情款待以外,大伙儿言语共通、习俗相近,说不出的亲热,叫慕容筑暗暗感慨:还是我鲜卑人骨肉情深!若是我大燕仍在,岂容这些丁零乃至氐人猖狂?全忘了他自己也算是摧灭燕国的一个重要因素,这时候倒来叹息了。 第二天日间,慕容筑率部离开新安,段延出城相送,还随附了不少礼品。慕容筑是真个有些感动了,连连说道:“元长如此情重,叫人动容!他日我到了荆州,若有能帮的上忙的,定然要说与我听!” “哈哈哈哈!”段延陡然大笑起来,说道:“兄长无须多礼!确有一事。。。我观兄长帐下不过千人,且皆为步卒。想那荆州乃是边境重地,兄长兵力疲弱,此去岂不是犯险?这样罢,小弟这里以五百精骑相援,如何?” 话音未落,五百骑兵自一处山坳里隆隆而出,奔驰着往这边而来,军容严整,气势非凡! 慕容筑惊得差点从马上坠了下去,送我五百精骑?世间真有这等好事存在? 待那五百骑兵冲到近前,为首之人驱马直跑到了段延与慕容筑的跟前。慕容筑定睛一看,这不是段随那小子吗?如一盆冷水浇上了头,不由得暗叫一声苦! 段延笑道:“兄长!此乃小弟的族侄段随,表字从石。麾下五百精骑,战力不俗,愿随兄长往荆州而去!”段随也笑着说道:“慕容刺史,别来无恙啊!” 慕容筑这时候晓得自己大约是中了人家的套子了,想了一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元长,那个,那个段随,借一步说话。” 三人驱马跑到偏僻处,慕容筑收起了笑容:“元长,这是何意?” 段延也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兄长,小弟与你情投意合,就不来什么弯弯绕了。从石你是认识的,他与这五百弟兄个个能征善战,却不肯事秦,从邺城一路血战杀到这里。兄长若真敢用他等,那便跟了你去,在荆州讨个生活;若是兄长觉着不妥,那也无妨,到了荆州他等自行南去晋国,绝不敢扰了兄长。” 段随拱手道:“昔日大王救命之恩,段随犹记心间。段随晓得大王素来仁义,当日洛州若非得大王维持,恐怕也要落得如邺城那般的惨状。这五百兄弟都是心存故燕的忠义之辈,时局如此,我等不敢求大王其他,唯愿随大王车马至荆州而已。若得同行,大王的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段延与段随两个配合得不错,真个是一通好说辞。 段延的意思明了,五百精骑都是铁了心反秦的亡命之徒,能从邺城杀出重围说明他等武功高强。他等如今算是粘上你慕容筑了,你慕容筑若是乖乖带他等去荆州,一切好说;若是有不轨之心,只怕你那一千步卒不够杀的。此所谓威逼也! 段随则给慕容筑大戴高帽子,赞他仁义为民;又口口声声拿故国情怀来说事,临了还来了句日后要念他的恩情;这些加上昨日的款待、今日的礼品,自然就是利诱。 其实慕容筑这厮最大的特点就是做事留一线,就算段延与段随今日没演这么一出大戏,他最多也就是拒带骁骑军随行,多半不会告发段随他等。如今遭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慕容筑只得往好处想:罢了罢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到了荆州催他等早日离开便是。若是日后段随这小子真个在晋国混出些名堂来,我岂不是在南边也有了熟识?那也是好事。 于是慕容筑开口道:“元长,从石,慕容筑虽不才,心中也还有那故国。既然都是我鲜卑忠义男儿,少不得助你等一臂之力。你等都是大才,荆州小地方是留不住你等了,到时早早离去便是。对了,从石,这大王一说,再也休提!”这厮哪里有胆量留骁骑军在荆州听用? 尘埃落定,五百骁骑军弟兄顺利开拔。 慕容筑的队伍东出新安,经过洛阳、荥阳,转道南下,不日进入豫州地界。那豫州刺史、武卫将军、武都公苻鉴倒是个随和之人,想着慕容筑以后便是邻州之主,便邀他进许昌城共饮。 慕容筑自然是大喜过望,屁颠颠入了豫州刺史府里,除了他几个心腹将领之外,段随与昌隆兄弟也一起入了筵席。他几个害怕慕容筑变卦,索性便跟了来,心想以慕容筑的为人,当不敢行那血溅五步之事。费连阿浑则在营地率领五百骑兵戒备。 第七章 豫州 宴席进行得不痛不痒,宾主尽欢虽然谈不上,场中氛围总还是好的。慕容筑轻品盏中美酒,正思量着寻个什么话题将这气氛燃得更热烈些,结果还未想出些什么趣事,就被一名匆匆闯入的使者打乱了脑中思路。 “启禀武都公,前将军张蚝书信在此,请武都公览之。” 苻鉴接过书信看了,一会儿眉头紧锁了起来。慕容筑有心讨好,开口问道:“武都公,何事烦恼?若有用得着慕容筑的地方,只管说来。” 苻鉴看了慕容筑一眼,突然间眼睛一亮,说道:“方才迎慕容兄入城之时,本公见贵部有一彪骑兵,貌甚雄壮,哈哈!不知慕容兄可否借来一用?” 慕容筑先是一惊,以为骁骑军露出什么破绽叫这位秦国公爷发现了。呆了半晌,见苻鉴脸含笑意,并无其他异状,这才出了口长气,脸上故意露出不解之状。 苻鉴一笑,递过了书信给他观看,口中说道:“上党郡公(张蚝)前往寿阳解扬州刺史袁谨、交州刺史朱辅之困,如今正与晋军相峙。怕是战事有些焦灼不利,故而邀本公出兵相助。他信中特意说到,晋军甲盔坚厚、阵势严整,非骑兵突袭难以获胜,然而他手上几无骑兵可用。本公有心帮忙,可惜这豫州上下,骑兵也是寥寥。不想慕容兄麾下正有一部骑兵。哈哈,慕容兄定要助本公一臂之力,可莫要推脱啊!” 原来如此。 这事情说来可就话长了,大秦天王苻坚攻灭燕国之后,秦国一下子成了天下一等一的强国,他脑子里自然而然生起了一统天下、横扫六合的想法,秦国最大的对手也由燕国变成了南方的霸主晋国。 不过这时候北方也还有不少政权存在,漠北与西域诸胡、辽东诸蛮夷、青海吐谷浑这些倒是无所谓,毕竟都是化外之国,但大一统的版图之内依然还有代国、凉国、鲜卑乞伏部、仇池国等等存在,可谓大小山头林立。 按照苻坚与王猛制定的策略,晋国终究持了正朔,断断不可轻侮,故而欲取天下,必先平定北方耳,其第一步便是平灭仇池国,然后对付离着不远的鲜卑乞伏部。此一步已在执行之中——眼下秦国国中,大军云集西北,反而在南方与晋国交界的边境线上绝少重兵。 再说一年多以前,晋国大权臣,徐兖两州刺史、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南郡公桓温第三次北伐失利,声望实力皆受大损,其代司马氏而立的图谋不得已被推迟。 桓温大是无奈,又深感耻辱,便将战败的罪责尽数推给一同出征的晋国豫州刺史、西中郎将袁真,言其未能打开石门水道,以致大军粮尽而败。桓温上书要朝廷治袁真的罪,免其为庶人,结果袁真在上书自辩未果后,一怒之下据寿阳而叛,并且同时向秦燕两国求救。当时的燕国便派遣了一只军马前来相助,桓温适逢新败,士气低落,又见燕军来援,只得暂时按兵不动。 不久袁真病死,其子袁谨与寿阳大将朱辅继续占据寿阳反晋。到了去年年末,风云突变,秦燕突然大打出手,燕国不得已将散于四处的军队尽数收回,其中自然包括寿阳之军。于是桓温亲率两万人马自广陵出发,前来讨伐袁谨、朱辅。袁谨、朱辅又向秦国求援,苻坚便封袁谨为扬州刺史,朱辅为交州刺史,另派前将军、上党郡公张蚝率军来救。 前面说到,秦军主力要么云集西北,要么巡弋北方边境防备漠北诸胡,整个南线基本上以当地降兵为主,鲜有北方来的骑兵。张蚝组织了万多当地人马跑到前线,他自己虽是万人敌,却苦于手下只是一拨疏于战阵的降军,面对盔甲坚厚、武器犀利的晋军屡战不利,眼看着寿阳陷入了重围。张蚝无奈,赶紧写信往近处的豫州刺史苻鉴这里求援,并且特意提醒苻鉴,定要组织骑兵前来。 秦国这新得的豫州里面骑兵也自不多,苻鉴思忖再三,短时间内东拼西凑,估计最多也就有个两千多骑,连一军三千之数都凑不齐。他脑子一转,顿时把主意打到了慕容筑头上。 慕容筑一边看着张蚝的书信,一边深悔自己话多,这下子可怎么收场?若真是自己的部众倒还好说,大不了借去就是,最少也做个人情。可这五百精骑。。。 慕容筑偷眼去看段随,没想到段随也在看他。两人目光这么一对之下,慕容筑发现段随居然在笑,还朝着他微微点了点头。慕容筑吃了一惊,他晓得段随这是同意让骁骑军开往寿阳,倒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慕容兄。。。”这是苻鉴在催了。 “啊!武都公,都是为了天王大业,慕容筑岂有不许之理?只是这队鲜卑骑兵本是散落山中的前燕败兵,日前才投到我的帐下。相处日短,其实我与他等也不熟捻。。。”慕容筑这厮到底害怕段随等人坏了自己的前程,居然连这等无赖话也说了出来,总之就是要撇清与段随这一军的关系,将来真要算帐,那也算不到他头上去。 “嗯?果真如此?”苻鉴面色一变。 “果真如此!”慕容筑咬牙道,不敢抬眼去看段随。 段随变了脸色,若是苻鉴有心追查,慕容筑这番话不就是将自己五百兄弟给卖了?正犹豫该不该暴起发难之时,苻鉴却哈哈大笑起来:“果真如此,那最好不过。慕容兄,既然不是你旧部,本公斗胆,索性将这支鲜卑骑兵送了给豫州罢。将来你荆州上下有什么短缺,本公这里都好说。” 段随松了口气,有些不解苻鉴为何这般马大哈。 其实此番却是段随做贼心虚了——须知眼下关东大地上处处都有这等收拢败兵的事情发生,并不稀奇。燕国灰飞烟灭之后,得天王苻坚宽仁,包括慕容一族在内的鲜卑人不少已经开始在秦国担任官职,日子过的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悲惨。故而苻鉴再也不会想到居然会有一群死硬的鲜卑人,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投靠素有仇怨的晋人;何况骁骑军又不是主动跑来投奔于他,此事完全是他自己来了个半路截胡,自然没太多疑心。 慕容筑闻言,脸上也自绽出了轻松之色,心想:武都公,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此军送了给你。我早已言明,我才收得此军,可保不了他等的忠心!这样最好,此事与我再无瓜葛耳。当下轻笑道:“既是武都公如此说话,慕容筑岂能推脱?且祝武都公马到功成,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多谢慕容兄!”苻鉴见慕容筑答应,亦是大为开怀。场中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再也不需慕容筑挖空了心思寻找话题。 。。。。。。 军情紧急,苻鉴的行动也甚是迅速。仅仅两日之后,步兵七千,骑兵三千,共计一万大军,在豫州刺史、武卫将军、武都公苻鉴亲自率领之下,自许昌整装而发,日夜兼程,奔赴寿阳前线。至于慕容筑与其一千步卒,则已在前一日启程,往鲁阳去了。 段随与五百骁骑军弟兄自然是给编入了骑兵队伍里头,此刻不敢高调,老老实实随军进发,不说是任劳任怨,那也算得上毕恭毕敬。那骑军统帅得苻鉴授意,刻意观察了几日,见这支新军并无半分不妥,遂放下心来。 临行前一日,段随召集部众说明了自己决定前往寿阳的原因:鲜卑人与晋人素来不睦,若是就此去投,晋人决计不会厚待骁骑军,运气不好,叫人白白收拾了也不是没可能;倘若能带功往投,那效果就大不相同了。苻鉴席间透露出来两条关键信息,一是此战规模不大,双方兵力都只在两万左右,其中骑兵更是寥寥;二是秦军此战并不占优势,反而略处下风。五百骁骑军战力不俗,若是找准关键时机,一击之下足可改写战局。这等天赐良机若是不取,还谈什么复燕大业? 没曾想这么快便要血战一场,大伙儿不由得愣在了当场。费连阿浑连忙打了几个眼色,老骁骑军将士们会意,只管把那些热血往事一一道来,叫新人们听得血气沸腾,恨不得立时便去沙场,征战几回。 一时间群情振奋,大伙儿摩拳擦掌只待来日。 第八章 石桥 苻鉴所部日夜兼程,行进极速,不日便渡过了淮水。这一日傍晚时分,他等终于到达张蚝部的驻地八公山,两军会和一处。 八公山山势延绵,峰峦叠嶂,虽说看着海拔并不高,却颇有些云蒸霞蔚、草木离离的味道。微风拂过,春日里已显茂盛的草木随风摆动,映着落日的霞光,仿佛人影憧憧。 “郎君,此处景致甚是好看呢!”小晴儿半眯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有清香的草木之味钻入肺腑,说不出的舒坦。 身边的段随没有答话,晴儿睁眼看时,却见他睁大了眼睛四处乱看,其神情颇为专注,口中更是发出啧啧之声来。晴儿大奇,正要开口时,就听段随叹道:“这便是八公山啊!果然远观之下,草木皆类人立啊!哈哈哈哈!” 段随在那里自说自话,晴儿听得莫名其妙,却哪里晓得日后那一场鼎鼎有名的淝水大战里头,这八公山上“草木皆兵”,吓得寿阳城头的大秦天王苻坚信心全无。段随满脑子都是淝水之战,这次有幸亲临八公山,少不得要好好勘察一番。 晴儿见他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无奈摇头,心想:郎君又这般神神叨叨了,隔着三五日总要如此一番,不理人家,真是可气!心中微愠便不再理他,撇过头去与身侧一个段家儿郎聊天。 这却是段随特意安排,挑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段家儿郎负责保护晴儿。在段家儿郎眼中,晴儿便是他等的主母,可怠慢不得。 是夜,秦军宿于八公山。 。。。。。。 眼见援军到达,张蚝求胜心切,第二日一早便与苻鉴挥军往寿阳开去。 八公山离着寿阳城不过数十里,其间斥候往来频繁,秦晋双方的行动可谓谁也瞒不过谁。偷袭是不要想了,双方堂堂正正决战一场罢。 桓温听说秦国援军到达,且与八公山秦军合兵一处挥军来袭,当即留一部晋军戒备寿阳敌军,点齐剩余人马出寨迎敌。 正午时分,两军在石桥遭遇! 阳光甚是刺眼,晋军整齐划一的素色甲盔映射出道道光亮,更增军容雄壮。对面的秦军衣甲则是五花八门,什么老秦军式样,前燕军式样,豫州军式样。。。便是段随这五百弟兄与他人也大不相同。 这也没办法,秦国以一隅之地尽收关东,如今千头万绪的事情都在进行之中,其四处攻伐的脚步又一刻不停,哪里来得及给全国军队一起换上统一的军服?只是两相对比之下,秦军看着未免有些邋遢。 远处晋军中军阵中,桓温嘴角微抬,露出一丝不屑之意。陡然间他双眼一亮,嘴角落了下去,紧接着瞳孔收缩起来,原来目光所及之处,一支几千人的骑兵赫然眼中,昂首阔步,马刀赛雪! 桓温暗叫一声不好!前番襄邑惨败,燕国骑兵那赫赫声威犹自历历在目,他心里头对这些北方骑兵当真是有些发怵。 眼前的秦军虽不是那支力克三十万燕军的秦国主力部队,其战力也自不凡,双方交手数次,晋军不过仗着矛尖甲厚、人数占优才将之逼退。如今他等卷土重来,不但人数倍增,更要命的是居然来了支机动性极高的骑兵,正可借以冲动晋军倚为凭仗的大阵,不由得让桓温大感头痛。 晋军左右两军的统帅,一个是淮南太守、建威将军桓伊,另一个则是南顿太守、宁远将军桓石虔,两人皆为桓氏亲族。桓石虔粗豪勇武,乃是晋国有名的猛将;桓伊儒雅文气,精通音律,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这时候他两个也观察到秦军添了骑兵,吃了一惊,当下纵马过来,想与主帅桓温商量战术。 “野王(桓伊小字),镇恶(桓石虔小字),你两个不在本阵备战,来中军何事?”桓温皱了皱眉头,淡淡问道。 桓温话中似乎有些责怪之意,桓伊与桓石虔微感惊讶,互相看了一眼,还是桓伊开口道:“大司马!秦军骑兵不少,我等是否要调整战术?” 按照原本的战术,晋军只管结成严密的阵势,缓缓迫进便可。如今秦人添了骑兵,便可绕阵游弋、以骑弓打乱晋军的阵型,或者强行冲击以破晋军阵势,故而桓伊有此一问。 不料桓温脸上露出怒色,喝道:“你两个多虑了!不过些许胡贼,何须忧之?速速回去本阵,便按原计执行!”桓伊与桓石虔愣了一下,随即垂头而去。 桓温不是不想变阵,怪只怪秦国援军来得太快,他自己又大意了,以为凭借尖矛厚甲正面决战便可获胜,故而军中以主攻的矛兵为主,并不曾带够对付骑兵的强弩劲矢。如今两军已然对峙阵上,再行变阵只怕效果不佳,弄个不好反而堕了大军的士气。 桓温是何等人物?数十年金戈铁马,其威名之盛,天下少有。纵然因为上次惨败慕容垂之手,对北方骑兵生出了些许心结,可这区区两万秦军焉能吓到他桓温?故而桓温决定,索性以不变应万变。这时候他一脸的沉静闲淡,其气度终究不是桓伊与桓石虔两个能比的。 纷繁复杂的令旗不断摇动,变幻着各种旗语,传令兵如流水般退下去又跑回来。。。两军各自发动起来,一队队、一列列,一个方阵挨着一个方阵,看的人眼花缭乱。 很快双方的前军撞在了一处,鲜血飞溅开来,残肢断臂甚而头颅不时被抛到空中,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注视着下方残酷而血腥的杀场。 两军各自拼尽了全力,辛苦不堪。前面的战士才一仆倒,后面即刻便有人补上缺口,死死顶住。带血的长矛直刺过去,穿透了对手的胸膛,可未及收回长矛,一柄胡旋而来的钢刀便将长矛的主人削去了脑袋。。。 激战良久,晋军到底占了甲厚的便宜,压着秦军缓缓向前推进。秦军果断派出了一支援军,生力军加入战团,又将局势稍稍扳回。桓温点了点头,晋军中军也杀出一支部队来,再次帮晋军赢得了优势。 双方不断增兵,但始终不曾动用左右两军。桓温心里清楚,这等局势之下,必须要有耐心,若是三军齐上,一旦陷入纠缠不清的苦战,那时候秦军只需派出骑兵瞅准空档一个突击,便可决定战局。眼下这般,双方在相同数量上对战,晋军总是占优,那便好办了,慢慢磨死秦军便是。 然而苻鉴与张蚝又岂是泛泛之辈?只见秦军本阵又杀出一支队伍来,一阵风到了场中。这一支秦军战力好生强悍,特别是那为首之人,铁矛到处,晋军纷纷倒地,全无一合之敌,有几个晋军将领咬了牙上前阻挡,也被他一一刺倒。 原来是“万人敌”张蚝眼见情势不妙,亲自率队冲杀出来。此人名不虚传,其勇悍令人叹为观止,他这一军上阵,竟然生生把局势扳了回来,打得晋军不住后退。 桓温焦急起来,敌将勇悍至斯,晋军里头怕是只有桓石虔才能相抗。可是由于秦军的骑兵排在大军左侧,桓温排阵时特意让桓石虔领了右军,想凭借他的勇武硬扛骑兵,这时候自然无法再调桓石虔入中军。 阵上晋军后退不止,后面的三军不由得有些慌乱,发出嗡嗡的杂声来。桓温心知再这般下去,士气定然要糟,到那时败局就无可挽回了。无奈之下,也只得全军杀上,决战一场,且看桓石虔右军能否扛住秦军骑兵罢了。 事不宜迟,令旗挥处,三军一起威喝,踏着整齐的步点向前冲去。 秦军这边,苻鉴大声喊话:“将士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今日若是大胜,人人赏赐加倍!不,三倍!有敢退者,杀无赦!”隆隆的战鼓声大起,秦军大队蜂拥而上,狠狠与晋军撞在了一起。 晋军显然占到了上风,秦军纵然有张蚝搏命在前,依然被打得节节后退。然而远处的晋军主帅桓温却变了脸色——秦军虽退不乱,阵势俨然,死死拖住了晋军。如果就这么打下去自然是晋军获胜无疑,可是不远的地方,数千秦军骑兵已然踏出了第一缕烟尘,如雪的长刀高高举起,那冷光刺的人眼睛生疼! 糟糕!桓温没料到秦军这般强悍死硬,竟然未曾出动骑兵就生生顶住了自己的雷霆攻势。如今晋军底牌全出,包括桓石虔右军在内,全都陷入了最不愿意面对的苦战,而秦军的骑兵必然是瞅准了晋军的软肋,越马扬刀,就要来收割胜利了! 第九章 桓温 闷雷般的马蹄声渐渐汇成了隆隆的巨响,黄沙飞扬,烟尘滚滚,秦军骑兵呼啸而来。 沙尘滚滚,遮天蔽日,场中几难辨物,可桓温似乎能看到那些若隐若现的刀光,或者秦军骑士狞笑着的脸庞,有一刻他几乎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但他的身影依旧屹立如山,身后的“桓”字大旗迎风招展,也自巍然不动——他不是潞川那个抛弃三十万大军、单骑亡命的慕容评,他是桓温,生起气来全天下都要为之震颤的桓温! 镇恶定能扛住秦骑冲阵,不负我望!桓温这般想着,眼中精光爆射,向着右军那边看去。下一刻,他双目圆睁,现出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只见秦军骑兵阵列无端端大乱起来,高速奔驰中的骑士一个接一个跌下马来,消失于尘埃,刹那间阵型全无! 这怎么可能?难道是苍天护佑?桓温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气度渊雅如他,这时候也不由得激动万分,死命睁眼瞧去——终于看清楚了,原来秦军骑兵里头,一支穿着玄色衣甲的部队汇成了一股激流,其势如电,一路狂劈乱砍而来,所到之处,猝不及防的秦军骑士纷纷落马。 那队玄甲骑士好生厉害,疾驰中轻松砍乱了秦军的骑兵部队,叫他等再也无力聚合成有效的攻击队形。继而在一个狂舞着铁槊的将领指挥下,如千钧重锤,轰然敲击在了秦军主力的后背之上,瞬间撕开一道深深的口子,如利箭般插入秦军阵中!秦军背后遇袭,全无抵抗之力,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玄甲骑兵人如风马如龙,在秦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一面飘扬的大旗在队伍中冉冉升起,“骁骑”两字张牙舞爪,仿佛就要四处噬人!桓温看得心神激荡,猛然间嘶声大叫:“吹号!” 雄浑悠长的号角声直贯云霄,吹入了每一个晋军勇士的耳中。 战阵之上,左军桓伊令旗急挥,所部晋军幻化出无数个小小的鱼鳞阵,一波接着一波,推得秦军站立不稳;右军那边,桓石虔在主力陷入苦战的情况下,极为迅速地抽调出两千死士,正准备抵死硬扛秦军骑兵的冲击,不料对手却先自散乱成了一团——桓石虔百战宿将,岂会错过战机?立即反应过来,以自己为箭头,两千人排出一个凶厉无比的锋矢大阵,大喝一声刺入了秦军阵中;晋军中军亦是越战越勇,成片的秦军被砍倒戳翻,便是张蚝本人也多处受创,不得已叫亲兵拉着退了下去。。。 秦军遭骁骑军突袭,陷入大乱,此刻又是四处受创,再也抵敌不住,便如那散了架的楼阁,瞬间分崩离析。苻鉴与张蚝眼见大势已去,只得带领亲兵,死命杀开一条血路逃去。激昂的号角声与鼓声一刻不停,催着晋军战士们四处追杀,疯狂地扩大着战果。 石桥一战,两万多秦军只有千余人得以泅渡过淮水,逃出生天,余人非死即降。苻鉴与张蚝收拾败兵,灰溜溜退守慎城。此一战后,大秦天王苻坚深感晋国实力雄厚,从此不敢轻启战端,除了些小规模的地区性冲突,秦晋之间保持了两年多的和平。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 首战便立下奇功,以新人为主的骁骑军将士陷入了不可自抑的兴奋之中:横刀立马,快意沙场,真正男儿本色也! 此战骁骑军自身几无损伤,五百儿郎在段随带领之下,雄赳赳气昂昂跨马而来,直趋桓温帅旗之下。边上的晋军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桓伊与桓石虔脸色不豫起来,桓伊道:“看其外貌打扮,这支骑兵多半是鲜卑人。。。”桓石虔哼了一声道:“这些鲜卑人也太不知礼数,怎可纵马带刀往伯父跟前来?”桓石虔之父乃是南蛮校尉、荆州刺史桓豁,正是桓温的弟弟。 “无妨!”桓温心情大好,并不在意,反而大踏步迎了上去。急得桓石虔在后面大喊:“大司马不可!这些人来路不明。。。”早被桓温摆摆手止住。 段随自穿越而来,无时无刻不在收集各类当世信息,跑来参战之前更是做足了功课,自然知道桓温是谁,又是何等地位。眼见桓温主动迎上,段随把手一挥,五百骑哗啦啦跳下马来,以军礼半跪,一齐开口喊道:“骁骑军拜见明公!”五百人动作整齐划一,态度又这般恭谨,叫桓温看了大为开怀,桓伊与桓石虔的脸色也好了些。 “骁骑军?”桓温方才阵上便见过骁骑军的军旗,现下晓得了,原来这区区五百骑兵真个有自己的名号,当下开口笑道:“不错!武将奋发,骁骑赫怒(语出曹丕《浮淮赋》,记述建安十四年曹操溯淮水南征之故事,倒是应景),果然虎狼之师也!快快请起!” 五百骁骑军“呼啦啦”一齐站了起来。段随上前一步,躬身道:“明公谬赞,骁骑军愧不敢当!在下段随,忝为骁骑军军主。今秦国暴戾,我等虽为鲜卑人,亦思大晋方为天下正朔,故来相投,还望明公接纳!” “你叫段随?我认得你,方才阵上你一马当先,舞得一手好槊。。。”骁骑军战力惊人,又立下大功,桓温看着也自心动,但碍于对方来历不明,他不好一口答应,当下抚髯沉吟起来。 忽然后面有一人走了上来,长须飘飘,面相清隽,也不请示桓温,直接开口道:“骁骑军军主段随?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啊?”说着一拍手,便有随从上前,递过一卷纸书来。他接了过去,前后翻阅,突然停住,说道:“是了,骁骑军,段随。。。”口中念念有词,说个不停,居然把段随与骁骑军的来历故事说了个七七八八出来。 段随愕然当场,震惊不已-——这人是谁?那一卷纸书居然连自己和骁骑军都记载得如此详细?一时呆在了当场。 第十章 郗超 石桥战场之上,段随被眼前的奇人奇书所震慑,愣愣说不出话来。 正错愕间,那边厢桓温哈哈大笑起来:“景兴果然了得,什么都逃不开你的法眼!” 原来来人名唤郗超,字景兴,眼下在桓温幕府中担任参军一职。其人卓越不羁,轻财重施,才高善谈,桓温对他极为推崇,遂倾意礼待,两人于是深自结纳。郗超实为桓温的谋主皆知交是也,可不是什么普通下属,故而在桓温面前举止随意。此人出身世家,祖父郗鉴、父亲郗愔都是晋朝名臣,极为忠于王室,偏偏这厮却倾力辅助桓温,意欲代晋自立。 郗超既为桓温参军,对秦、燕这些对手自然是高度关注。他不遗余力编织了一张情报网,搜罗天下情报,记载书册之上,以为参考。此人记忆力超群,居然能记得段随与骁骑军之名,当下翻阅书卷,果然找到了详细的记载。以此记载来看,骁骑军可谓秦军死敌,段随本人更与秦国重臣邓羌有着杀子之仇,显然来投不假。 话说回来,即使没有郗超的情报,桓温也不会认为骁骑军有诈,毕竟骁骑军今日乃是以一场死战为代价换来了桓温的信任,这可做不了假!段随之前挟功来投的想法没错,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晋人心中的隔阂与戒心,也大大减少了他等鲜卑人身份所带来的尴尬。 郗超的情报佐证了骁骑军前来投靠的诚心,桓温得知眼前这支鲜卑骑兵成军只在一年之前,那就是说与晋军之间并无干戈,心中越发高兴,说道:“段随,不想你还是辽西公嫡裔,正是名门世家之后,怪不得如此不凡,好好好!”晋国上下最重门第,士庶极为分明,大气如桓温这般也免不了俗。 段随拜谢:“谢明公谬赞! 桓温笑意不停:“段随,我只问你一句,你等果然真心来投?” “我等皆与那秦人有着血海深仇!只求大晋接纳,绝无二心!”段随身子垂的更低了。 话音未落,郗超突然开口插话,语调阴阳怪气:“段将军,你运气不错!甫一南来,便立下大功,更有幸见着明公。。。”就此顿住,最后那“明公”两字说的又重又慢。 电光火石之间,段随福至心灵,一下子跪倒地上,大声喊道:“我等只求明公接纳,绝无二心!”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却把“大晋”两字换成了“明公”两字,同样说得又重又慢。 桓温本性英武,皆手握重兵,掌国中军政大权,其说话举止不免随意不羁。他曾对人言:“为尔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文景指的是魏文帝曹丕与晋景帝司马师,都是大大有名的篡国之杰,桓温这番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直吓得听到的人面面相觑,惶恐不敢言。结果桓温全然不以为意,大笑朗言:“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应骂名千载。” 桓温的不臣之心早已不可抑制,他又不曾讳言,故而天下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晋国君臣不过碍于他位高权重,谁也不敢直言,一起装糊涂罢了。段随自然也知晓此节,听郗超方才那么一提醒,顿时明白郗超这是要自己向桓温表忠心,要效忠桓温而非大晋。 段随这厮哪里有什么立场,随机应变正是他的拿手本领,当即纳头便拜。 郗超嘿嘿低笑,心道孺子可教也! 桓温放声大笑起来:“好!好一个段随,年少英雄,更能顺天应命!嘿嘿,你不错,很不错!” 。。。。。。 秦国援军惨败而回,寿阳变成了孤城一座,再也无法抵挡桓温的攻势。几日后桓温攻下寿阳,擒获袁谨、朱辅,并其宗族亲属一同送往建康斩首。 桓温平灭寿阳之叛,心中当真是再舒畅不过。自前年枋头、襄邑之败,他声望大失,实力受损,朝中那些明里暗里的政敌们忙不迭探出头来,处处攻讦于他,叫他好一阵恶心。如今大胜秦师,复夺寿阳,总算挽回了不少声势罢? 于是他问郗超:“此役足以雪枋头之耻乎?” 郗超叹道:“明公当天下重任,惜败于枋头,未建不世之勋。寿阳虽复,依郗超所见,犹未足矣,当另行大事方可。” 桓温追问:“计将安出?” “不若行伊尹、霍光之事,废旧帝立新帝,定能震慑天下之心!” “也只有如此了!”桓温脸上露出寒星点点。 “事不宜迟,明公当挟此番大胜之势,先回建康,一展威严。郗超这里,即刻着手安排,收集司马奕的罪状,并多行布置,务使此事万无一失!”语气森然,直呼晋国当朝皇帝的大名,无一分敬畏之心。 “大善!”桓温开怀大笑。 桓温心情大好之下,段随作为石桥一役的最大功臣,又皆出言效忠桓温本人,这日子过得自然也不错。为他请功的战报先一步送去了建康,授官得赏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眼下段随暂时以骁骑军军主一职事于桓温军中。晋军鲜有骑兵,机动性不强,在与北方胡人王朝作战时,这方面着实吃了不少亏。桓温见骁骑军如此强悍,段随又领兵有道,不免动了建立一支骑军的念头。寿阳一役俘获的马匹不下两千,加上骁骑军本身,粗粗便够一军了。只是南方缺马,过几年这批马老了,那时骑军便成了个大问题。结果段随进言,说自己在前燕广有故交,有路子进马。 他所言非虚,离开长安时,慕容垂答应他万事皆会配合,也曾谈过走私马匹到晋国一节。桓温闻言大喜过望,当即宣布成立骁骑军,以段随为军主,配三千骑。 马匹差不多了,人就更好说了——秦军寿阳大败,丢下了不少俘虏,里头大多数本是前燕旧军。段随跑去挑了挑,居然拉出千余鲜卑人来,另有好几百杂胡,这些人马上功夫尚算娴熟,自然优先并入骁骑军。桓温得郗超提醒,不想这骁骑军全数由胡人组成,便拨出一千晋军加入骑军,要段随好生训练他等。段随焉敢不从?忙不迭点头答应。须知他内心深处压根还是个汉人,自然不会生出什么异心,骁骑军人数越多、实力越强,于他的覆秦大业总是更有裨助罢? 于是晋国的骁骑军就这么初创出来,胡汉混杂,派系林立。可看在军主段随眼里,却是禁不住的喜悦。南来晋国的第一步走的异常顺利,让他内心勇气百倍:燕儿,你等着我,那一日不会太远! 第十一章 胡晋 自晋朝兴宁三年桓温移镇姑孰以来,此地便成了桓温一党的老巢。 姑孰居建康上游,距离不过百数十里,实乃建康门户。桓温在姑孰建城练兵,苦心经营,借以威压建康,遥控晋国政局。因此他要么四处征伐,此外大半时间倒是在姑孰呆着,反而极少滞留建康。 桓温与郗超定下废立大计,第一步便是挟寿阳大胜之势去建康一展威严。不过在此之前,他依旧是班师先回姑孰,毕竟寿阳之役打了快一年,三军疲累,亟需整顿休息。 这时姑孰城北,一大片空旷之地给划了出来,作为段随骁骑军的驻地。骑军初创,人员混杂,故而今日段随行大点兵之事,要把各级将官与编队划定下来。自军主以下,亲兵队长,三幢幢主,九队队长,各什长、伍长。。。军中但有自认能力足够者,皆可报名。 既然要做骑军的将官,骑术为骑军之本,当仁不让做了第一项考试项目。 段随才自宣布下去,一众鲜卑人以及杂胡便大呼小叫起来,个个欢喜无垠。不少好事的径自跳上自己的坐骑,就在那被辟作演武场的空旷地上纵马疾驰起来,或上下跳跃,或左右翻腾,仿佛表演着杂技一般,状甚浮夸。胡人本就精于骑马,这些敢于出来一争职位的更是军中身手高超之辈,这时候纵马狂奔,胡人那跳荡不羁的性子一下子上了头,恨不得把一身本领尽数展示出来。 骁骑军中近千晋人见胡人们一个个得意洋洋的骚包模样,不由得心中大怒:此乃我大晋的土地,何时轮到你等蛮夷之辈猖狂?虽说他等也算是晋军军中有些骑术基础的,要不然也不会给扔到骑军来,然而实话实说,论骑术他等确实普遍差了胡人们不止一截。可他等实在不愿丢了面子,便推举几个骑术最佳之辈出来,也自跨马扬鞭冲了出来。 胡人们见晋人出阵,愈加兴奋,纷纷围了上来,大伙儿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光论马快,这几个晋人还能一争,可胡人们在马上腾挪闪移,看着可是花哨多了,晋人的气势不免给压了下去。一些胡人在场边嘘声大起,甚而对着晋人做起了鬼脸,顿时激起了晋人的不满,双方互相开骂起来。 一个胡人骑士纵马而过,正要做个镫里藏身的高难度动作,不提防身侧一个晋人骑士突然发力,催着胯下马一记撞在了他坐骑的马屁股上。马儿吃痛跃开,这名胡人骑士措不及防,失手跌了下来,于尘埃中翻滚了好几圈,躺在地上大声呼痛。 边上一众胡人骑士大怒,围过来逼停了那肇事的晋人骑士,个个抡起拳头就要揍他,早有几个晋人也抢了上来助拳,双方怒目对视,剑拔弩张。 便在这时,重重的脚步声陡起,众人抬眼看时,只见一个身材极之魁梧的巨汉冲了过来,高鼻深目,毛发卷曲,显然是个胡人。这巨汉好生威武,个子高大犹如一座铁塔,胳膊总有常人两个粗,如蛮牛般直撞过来,举起如钵巨拳只轻轻一抡,将那几个晋人尽数扫倒在地。 胡人们顿时欢呼雀跃喝采起来。晋人们个个气炸了肚子,可那巨汉卖相实在太过骇人,谁也不敢上前挑战。胡人们看着越发高兴,有的跳起旋舞,有的纵声歌唱。 当是时,一人自晋人队伍中大踏步而出,直走到巨汉面前才站定了下来。这人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正是个少年人模样,体形瘦瘦长长,外貌并不出众。可他往巨汉面前这么一站,硬是不避一步,周身散发出冷如冰刀的剽悍之气。其气宇之轩昂令大伙儿觉着恍忽不已,仿佛看到了一头猎豹冷对一头巨型蛮牛的场面。 巨汉嘿嘿冷笑,突然间一拳送出,直取那少年的胸膛。拳风呼啸,铁钵大的拳头若是打实了,怕是真能摧倒奔马。那少年果然是艺高人胆大,不慌不忙,只轻轻一跃便巧巧让了开去,长腿伸处,如电般撞在巨汉的膝上,反把那巨汉踢了个踉跄,晃了好几下才站住。 晋人们大喜,纷纷拍手叫好。那巨汉吃了亏,脸色憋屈得如酱油般红紫,虎吼一声,拳脚施展开来,大开大合,声势惊人。少年一脚重踢下去,对手不过晃了几晃而丝毫无损,让他也不由得暗自惊心。他不敢硬接巨汉的拳风,当下屏气凝神,仗着巧妙身法游斗起来。 两人一时打了个不分高下,场下的胡晋双方也是叫闹不息,各自为他两个打气叫好。有靠的近的,推推搡搡,口沫横飞,阴一脚、伸一肘的也不在少数。 考试还没开始就闹成了一团糟,胡晋相争眼看就要升级到不可收拾,段随勃然大怒,陡然间爆喝一声:“都给我住手!否则统统军法处置!” 段随是真个生气了,这一声以丹田之气凝成,声如雷震,全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全场俱都安静了下来,打得正酣的巨汉与少年也停住了拳脚,各自跳开。五百老骁骑军自不用说,那日寿阳之战,段随一马当先铁槊无敌的形象当真是深入人心,叫一众晋人与胡人俘虏们都心服口服,因此他这一嗓子下去,立马见效。 段随大步走到巨汉与少年身前,厉声道:“你两个能打是不是?来来来,且与我打过,如何?”巨汉与少年嚅嚅欲言,目光触及段随双眼,只见得顶头上司怒色盈面,顿时吓得垂了头不敢说话。 眼见他两个吃瘪,段随怒气稍遏,心中却暗自叫了声“惭愧”,说实话眼前这两位一个天生神力,一个身手绝高,若是上马击槊大约问题不大,真个要赤手空拳相较,自己可没几分胜算。幸亏这两人并不鲁莽,可不敢与他这一军之主动手动脚。 场中胡晋双方依旧龃龉不断,怒气不消。段随见不是事,眼珠子一转,招手喊过段隆,附耳低低说了几句。段隆唱了声喏,领命而去。 段随目送段隆跑远,转过头来闭了双眼,也不说话,一脸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忽然打起了瞌睡。大伙儿面面相觑,猜不到他要做什么,近前的巨汉与少年更是觉着全身不自在,站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过不多久,段隆跑了回来,在段随耳边说了声“已然安排妥当”。段随蓦然睁开了双眼,手一指那少年道:“你过来!” 少年有些不情愿的走了出来,就听见段随道:“今日之事,你可知罪?”少年脸上显出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段随继续:“我知你心中不服气。这样罢,你且来赛马一场,若是赢了,我赦你无罪!”说罢双手一拍,一骑自远处哒哒跑了过来。 少年骑术只是凑合,正想抗辩比赛骑术未免不公,一抬眼看见跑来的那名骑士,顿时傻了眼再也说不出话来。原来来人身材婀娜,面目如画,跑起马来一头长长的辫发随风乱舞,竟然是个极为秀美的胡服女子。 第十二章 南北 马上女子巧笑倩兮,神采飞扬,大伙儿认得她正是段军主的娇妻,唤作晴夫人——既然投了桓温,段随也不避忌,如实禀报自己乃是带了妻小来晋。眼下他还没有正式的官职,也无固定的居所,桓温便特准他将晴儿安置在军营附近,因此如今军中个个都知晓了段军主这位晴夫人的存在。 胡人可没什么讲究,女儿家跑马射箭并不稀奇,见是夫人出场,个个叫好。晋人本来都在抱怨比试骑术不公,这下也说不出话来了——对手只是个女子,自己还好意思反对不成? 于是比赛开始,约好跑到前面指定处再折返回来,先到者胜出。晋人特意挑出一匹上好的马来,交给少年。 鼓声一响,两马如离弦之箭一齐窜了开去,如风跑远。马儿不错,少年又咬紧了牙关拼命打马,倒也一路领先,晋人纷纷叫好。晴儿不疾不徐地纵马在后,看着落后,却始终只差了一两个马身。 待到了那折返点,少年拙劣的骑术顿时暴露出来,他先是狠拉马缰,马儿长嘶一声,冲出老远才慢了下来,马头左右乱晃不止,叫他怎么也无法扯马转向。少年力气惊人,一急之下只管发力猛扯,马儿吃痛乱跳不已,差点将少年给颠了下来。 待他费劲千幸万苦拉回马头,再想打马往回时,只听得四下里胡人早笑成了一片。原来晴夫人在折返点上只一扯一拉,轻轻巧巧便拐出个极小的弯子,返身疾驰,这时候离着终点已然不远。 少年再也追赶不及,待回到终点之时,晴夫人早已下马休息了。不料真个输给了一个女人,少年的脸顿时涨得如猪肝一般颜色,只是不肯抬头。 晋人俱都脸有惭色说不出话来。胡人自然大为兴奋,暗道军主到底还是向着自己。那巨汉咧开了大嘴笑个不停,蒲扇般的手掌举起,不住朝着那少年挥舞示威。正得意间,不料那边厢段随大叫了起来:“你这厮也莫要得意!来来来,这里正有一艘小舟,你且来一试!” 众人定睛看时,军营边河道里驶出一叶扁舟来,摇船之人身形极为矮小,竟然只是个垂髫小儿。这下子一众胡人笑不出来了,那巨汉更是面有难色——这厮压根就不会水,休提驾船一事。 晋人们这下来了劲,纷纷鼓噪。巨汉实在不肯在黄毛小儿面前示弱,深吸了一口气,一跃跳下了那只小船。这厮身材太过魁伟,小舟吃他一跳直晃了起来,动静之大,仿佛就要偏翻。巨汉站立不稳,脸色倏然间变得惨白,惶然不知所措,到后来索性趴在了船上,再也不敢动弹分毫。晋人们一起大笑起来,开怀不已。 这时候那小小的孩童取过一支木浆,左一划,右一荡,也没见他多费事,简简单单便将那船儿稳了下来。船儿不再晃动,可巨汉依然觉着头昏眼花,只是不敢起身,惹得一众晋人笑弯了腰。胡人们纷纷摇头叹气,只是自己的水性也好不到哪里去,谁也不敢往那船上跳。 便在此时,少年眼角一动,似乎想明白了些什么,突然大踏步走了过去。他一跃之下,稳稳上了船头,吐气开声,手搭处竟将巨汉一把拉了起来,叫声:“跳!”两人一齐发力,一下跳回了岸上。段随在边上看着,对这少年暗暗点头称赞。 那巨汉此刻也是满脸通红,突然一把环住了少年双臂,喝道:“多谢相助!方才是我的不是!” “哈哈!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嘛!”少年用力捶了一下巨汉的肩窝。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敌意冲淡不见。场外的一众晋人胡人若有所思,互相看看,有的摸摸脑袋,有的挠挠耳朵,似乎都有些尴尬起来。 段随要的便是这个效果,这时候大步走到军旗之下,大声发话:“北人善马,区区弱女子骑术也自不差;南人善船,在水上一个黄毛小儿也能要了你的性命。人各有所长,焉能只取笑人家的短处?” 大伙儿默默无言,段随接着道:“我骁骑军有幸做了大晋国眼下唯一一支单独成军的骑军,日后大把建功立业的机会。你等不知相互扶持努力强军,反而在这里私相争斗,恁地叫人笑话!” 段随叹了口气,继续道:“我骁骑军三千,确确然人员复杂。可既然到了这里成了一军,那便都是兄弟,再也无分彼此!北边来的兄弟们,咱们得大晋接纳,当有感恩之心,倾力教授晋人兄弟骑术,为大晋效死!南边的弟兄们,强秦日盛,侵我大晋之心一日不死,我等当努力研习骑军的本事,也好护这江左父老的平安。” “若有一日,我骁骑军三千弟兄个个纵马如飞,又能入水行舟,岂不就是天下强军?大伙儿都是世间好男儿,当做一番事业存于天地。不是我段随说大话,若非我每日兢兢业业,万事争先,哪里会有今日一军之主的地位,又哪里能娶得如花娇妻?”段随说着朝晴儿看了一眼。 晴儿没曾想这厮脸皮这般厚,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大言不惭,顿时羞红了面孔,转头不去看他,心中却一阵阵的快乐。 “荣华富贵、娇妻美妾,哪个不思?哪个不想?不想的都是怂球!来来来,你们大声告诉我,你们想不想?”段随还在“谆谆教诲”。 “想想想!”场中鬼喊鬼叫一片,人人兴奋不已。 “那便好!只要你等勤加训练,咱骁骑军必成大器。到那一日,咱们杀到秦国去,杀到长安去,抢钱、抢粮、抢女人!” 段随话糙理不糙,大是对了一帮粗豪军汉的胃口,顿时引来哄堂大笑,纷纷应和:“抢钱抢粮抢女人!” 场中气氛大好,连那划船的黄毛小儿也咧了嘴在那里吃吃的笑,只有晴儿又羞又气,抢了匹马扬鞭而去。 段随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厉声叫道:“自今日起,骁骑军中只有兄弟之说,再无南北之分!若是还有人这般私斗相争,休怪我段随无情!”突然抢过一副强弓,猛拉弦,一箭如电射出,“夺”的一声正中百步外的箭靶靶心。 箭势好生强劲,那蒲草箭靶经受不住,竟然给生生击飞了一块,连着铁箭飞了出去。大伙儿轰然较好,便是段随自己也有些得意:就是那罗延来了,今日也要大赞我箭术上乘罢! 扑通扑通!巨汉与少年变了脸色,一齐跪倒大喊:“我两个再也不敢私斗相争,求军主恕我等无知之罪!” 段随上前,一手一个给拉了起来,哈哈笑道:“你两个不错,本事不小,又知道分寸,何罪之有?哈哈,今日之事休要再提,以后都是我段随的好兄弟!” 段随先一拍那巨汉道:“来来来,且报上名来,我还不知军中有你这等好汉!” “小人染干津,鲜卑人。前燕朝便在豫州军中效力,后来随了大人们一起降了秦国,再往后的事,军主都知道了罢。”巨汉挠挠头,一脸憨笑的答道。 “好一个鲜卑汉子!豫州可有家小?” “父母早亡。婆娘么,嘿嘿,嘿嘿。。。”染干津呐呐说不出话来,只管傻笑。边上早有好事之徒起哄:“军主休瞧大个儿看来老实,其实这厮心气高的很,非大人家的女儿他还看不上呢!可惜呢,大人家的女儿,哪一个也瞧不上他!” 染干津怒道:“你这厮恁地多嘴!”大伙儿瞧着有趣,一起大笑。 段随轻笑道:“好男儿何患无妻!你既然孤身一人,那便好好跟着我做事。终有一日,我保你个大人家的女儿!”染干津听着呵呵笑了起来,安心立在一旁。 段随转眼又去看那高瘦少年:“你又姓甚名谁?讲来与我听听。” “小人刘裕,参军不过数月!” 第十三章 寄奴 “刘裕?”段随失口叫了出来——这名字实在太过响亮,便是他这等历史知识泛泛之辈也大有耳闻,只不知眼前这位会不会那么巧就是此君。 少年一愣,不晓得段军主为何这般反应,正思忖间便听段随追问道:“刘裕,你可有什么小名?” “自小寄居在舅父家中,故而唤作寄奴!”刘裕恭恭敬敬地答道。他其实出身官宦之家,只因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只得寄居他人篱下。后来为了生计还曾经卖过草鞋(倒是与刘备有的一拼),不久前闻说军中待遇颇佳,便跑来投了军。他生就天赋异禀,普普通通的家传功夫到了他手上,威力百倍,从军不过数月,已然在军中博得不小名气。 段随眼前冒出闪闪金星,叫他好一阵恍惚——面前这貌不惊人的长瘦少年竟然真个是日后那位“气吞万里如虎”的南朝宋武帝?嘿嘿,眼下却不过是自己帐下一名新近参军的小卒,想想都觉着造化弄人。 不过自穿越以来,这一世的大人物见的也不算少了,段随本人又是个没心肝的,虽说先自震惊了一回,片刻之后这厮便恢复了心绪平静——他刘裕是个有本事的,上天让他到我麾下,定能助我伐秦大计,我当高兴才是。至于他日后篡晋也好,争夺天下也罢,关我何事? 于是段随满脸堆了笑容,上前拍拍刘裕的肩膀,朗声道:“寄奴!我瞧你年岁不大,军中自然以职位相称,私下里我便当你是我弟弟,你可莫要嫌我托大,如何?” 段随笑容可掬,那样子别提多亲热了。刘裕只觉得受宠若惊,一股暖流自心底升起,叫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出一声“多谢兄长”来。段随趁热打铁,大声道:“寄奴,你这一身本事极好。这样罢,也不用参加考试了,我保荐你任个队主,日后好好学习骑射之术,可莫要辜负哥哥我一番期望!” 段随一句话便让刘裕这军前小卒火箭般升作了队主,刘寄奴如何不感激涕零?呜咽道:“兄长大恩,寄奴敢不效死?” 段随哈哈大笑,突然又指着染干津道:“你这厮也不错,少不了一个队主之位!”染干津喜不自禁,跪下来叩谢,早被段随一把扶起,说声:“都是军中弟兄,以后只行军礼!” 刘裕与染干津本事惊人,又敢于为军中弟兄出头,段随让他两个当了队主,倒也无人觉着不妥。 当下考试继续,除骑术外,箭术、槊法、韬略、度支、山川地形等科目一一轮过。胡人固然赢得骑射,待到比试韬略、度支等方面可就差了晋人一大筹,故而最后的结果出来,骁骑军中的官职胡晋各占了一部,倒也算是皆大欢喜。加上之前段随种种引导,军中气氛大是调和,有些性子跳脱的早已是勾肩搭背,不亦乐乎了。 三幢幢主里头,费连阿浑与段昌各占一席;另一位则名叫皇甫勋,他本是那千余晋人里头职位最高的,大约是个队主,在军中有些声望,也有些治军的本事,如今升了幢主之位,心中也是大喜过望。 刘裕与染干津之外的另七队队主也都是勇猛善战之辈,加上亲兵队主段隆,此刻个个站在那里顾盼自雄,洋洋得意,引得大伙儿发出一阵阵起哄声与笑闹声。 大事已毕,段随心情大好,抬眼见日头已经偏西,便朝着段隆点了点头。段隆会意,跑马而去。 过不多时,段隆带着由一百名段部子弟组成的段随亲军拥了过来,个个背扛肩挑,拉了一堆物事到场。众人定睛看去,既有封缸好酒,还有沉甸甸的大木箱子,只不晓得装了何物。 段随大声道:“我段随治军,不过八个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寿阳之功,桓公赐我赏钱尽数在此,且与众兄弟同享!”几口大木箱打开,赫然竟装满了花花铜钱。 铜钱流水价一般散了开去,分到骁骑军每一人的手里。三千兄弟,每一人不过分得区区数枚,可握在手中却觉得分外沉重。当世里头,不克扣军士粮饷的将领已然难得,又哪里去寻段随这般舍得将自己赏钱拿出来分享的? 士卒们多是朴实之辈,这会儿不由得满心敬佩。费连阿浑与段部子弟乘势鼓噪起来,大呼“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先是鲜卑人纷纷应和,继而杂胡与晋人将士也参与进来,到后来满场都是嘶叫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骁骑不死,永随军主!” “啪啪啪啪”,一个个酒缸的封土被拍开,一只只盛满了烈酒的大碗传到将士们的手中。段随捧起一碗烈酒,朗声道:“明日起,军中以条陈纪律为大,段随这里再无私情可循!今日么。。。自然是不醉无归!” 。。。。。。 骁骑军的整军训练紧锣密鼓地进行开来,大伙儿士气正高,倒也称得上勤学苦练,事事争先。 除却常规的军纪、战术、骑术等操练,段随那些体能训练的老招数又给引入进来,将士们益发辛苦,却多半咬紧了牙关硬扛。少数几个懒惰些的,想要开小差时,早有边上那勤奋些的劈头盖脸骂了过来:“你这厮又要偷懒?快快起来,若是害得我一什兄弟今日个个只能喝稀粥,还要干苦活,定然饶不了你!”连踢带打,终究不敢落后——段随有规,每日操练以一什为单位,排名前十的,有肉有饼,早早歇息;排名末十的,只余清粥果腹不算,还要搬送物资,修缮营房,擦拭兵器。。。 骁骑军到底是一支骑军,晋人兵士憋了一口气拼命练习骑射之术,得胡人兄弟们并不藏私,大伙儿进境神速。旬日下来,不论排阵、编队、冲锋、旗语这些集体指令,乃至疾驰纵弯、马上射箭这些个人小技,人人都大有心得。 刘裕尤其发愤,恨不得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省了出来操练。那一日段随见到他时,这小子纵马如飞,还能连甩几个急弯,当真天资不凡之人,学什么都快。 相较晋人一个个累死累活的状态,胡人们其实轻松许多。他等骑术无虞,段随便多安排了些韬略、法令方面的教程。不料每一日下来,胡人个个叫苦不迭,一张张苦脸看来比晋人都惨。这也难怪,叫这些粗胚静下心来听书学文,简直比杀了他等还难受。 染干津自忖一队之主的位置来之不易,不敢丢了段随的面皮,倒是学得甚勤。只是他不像刘裕那般,什么不行就定要习好什么,这厮至今不敢下水,遑论驾舟遨游了。 段随本人每日与诸幢主、队主商量战法、推演战术,亦教亦学,受益匪浅;又常与刘裕、染干津比试拳脚。段随这厮“仗势欺人”,每每诓得武学天才刘裕的心得,糅合在自己槊法、刀法、拳法里头,果然如虎添翼;染干津则是最好的实战陪练——想那秦国猛将如云,不少走的都是这势大力沉的路子,以后少不得要正面撞上他等,既然如此,染干津这等上佳的沙袋活靶岂能轻易放过? 操练虽然辛苦,因着段随赏罚分明,对胡晋双方不偏不倚,又不吝肉食赏钱,大伙儿俱都心服口服,彼此之间也益发契合。骁骑军中鲜卑人占了多数,费连阿浑与段部子弟捞着机会便给他们灌输“复燕大业”,搞得大伙儿热血沸腾,连带着看段随的眼神都不复一样。 一个月之后,桓温整军完毕,决意提兵北上建康。这一日他于姑孰城北大集三军,阅兵训话。 第十四章 怪梦 已是五月中旬,时值初夏,姑孰城北的开阔地上青草如茵,织成了一张绿色的大毯,其上星星点点,随处可见各色野花,红黄**,倒也斑斓可爱。 可惜花无百日红,不久之后数万大军自姑孰各处镇所开来,云集此处,不知踩倒了多少花花草草。 自桓温出兵第三次北伐,后来又兵围寿阳,再到大战石桥,前前后后战事持续了一年多,其间又有“仓皇北顾”的惨痛经历,故而即便一个月休整下来,三军的状态并不见好。 也不是说休息的不够,大约是这一个月过得与前面一年多相比太过懒散,各军看着懒洋洋的,全然打不起精神来——阵形松散,脚步散漫,连那长矛都举得高高低低。。。 桓温看了一阵不快,郗超也自无奈摇头。 便在这时,东头霍然起了一股烟尘,大伙儿耳中听的分明,有隆隆的马蹄声浩浩而来。远远的,骁骑军大旗于空中飘扬起来,清晰可见。 片刻之后,三千骁骑军将士纵马飞驰到了近处,众人眼中只见三千骑鲜衣怒马,神采飞扬,说不得的威风。领头的段随右手一抬,三千骑如臂使指,倏然减速,再奔出数十步,尽数停了下来。这一下三千人马动作整齐划一,配合得妙到毫厘,当真是叫人惊叹! 晋军里头何曾有过这等精彩的骑军表现?数万散漫的西府将士(桓温开府荆州,相对东边的建康朝廷,其府惯称西府,其军惯称西府军)面面相觑,心道这便是新成立的骁骑军么?不过月余功夫,看着竟像前年碰到的那些燕国精骑一般剽悍严整,叫人生畏。这北来的鲜卑将军真个手段不凡! 桓温的眼睛霎那间亮了起来,到底还是有一支部队表现精良,他心下顿时舒坦许多。郗超叹了口气,只怪西府军不争气,竟然让一支新军博了眼球,更在桓公心中拔得头筹。 大军集毕,不待发令官说话,众人耳畔突然传来大司马桓温铿锵有力的声音:“骁骑军成军不过一月,然今日观之,其军容整肃、士气昂扬,大振我西府官军之威严,可谓大善!军中宜嘉奖之!” 场中顿时哗然,桓公竟然为一支新军开了金口,在数万旧部面前全然不吝赞美与奖赏,这得是多大的荣耀?一时间佩服者有之,羡慕者有之,嫉恨者怕是更多。 至于骁骑军自己,自然是容光焕发,得意非凡;特别是其中的晋人将士,差点没乐出声来。须知编入骁骑军的近千晋人将士本来颇有些“弃儿”的感觉——他等给挑选出来,拨入以胡人为主的骁骑军,固然是因为他等稍谙骑术,更多的原因还是他等在本军之中多半属于不受欢迎的刺头之辈,否则也不可能近千将士里头,官职最高的居然只是皇甫勋这个队主。 这时候他等高踞马上,俯瞰芸芸众人,享受着数万人羡慕赞叹的眼光,这感觉真他妈的好!心头不禁大叫:真不枉跑来这骁骑军一遭,也不枉这一个月来的艰苦操练。 其后的阅兵之礼不过是按照章程一项项展开,并无特别之处。总算是受了骁骑军的刺激,其他各部西府将卒士气高了许多,重又抖擞精神昂首阔步起来,叫桓温看的抚髯大悦。 。。。。。。 阅兵已毕,桓温决定三日后兵发建康,以振其威。毕竟是入国都,总不能把几万西府将士都带上,于是议定带五千精兵随行。 桓温有心在建康立威,眼见骁骑军雄壮,又是高头大马的骑军,卖相极佳,便想将之带上。郗超出言道:“骁骑军新立,又多是胡人,明公三思!” 桓温哈哈大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等末路来投,且大败秦军在前,焉能还有二心?段随这小子当真有些本事,练兵得当,我不欲冷了他的心。何况景兴你看,骁骑军中用了皇甫勋为幢主,又有四队队主为晋人,显见段随此人是有分寸的。” “郗超是怕骁骑军中的胡人粗鲁,若是到了建康,那些个清谈之流因此又说道起来,只怕风评不好!”郗超继续进言。 桓温霸气外露:“一群酸士罢了,整日价清谈误国,理他等做甚?若无我桓温强军在外,这晋朝的山河早已破碎,他等便是想做那逍遥不羁的清流也不可得!哼!他日我若。。。”说到这里桓温顿了一顿,终究没有直接说出口来,续道:“嘿嘿,定如庾征西(东晋名将庾翼)所言,将此辈束之高阁耳!” 郗超想了一想,觉着桓温所言也有道理,又想反正论嘴皮子也说不过那些清流,不如让这帮子粗鲁胡人出场,索性气气那些酸士也好,当下点头称是。 于是这事儿便这么定了下来,桓温与郗超率两千西府铁甲近卫与三千骁骑军同赴建康。 消息传到骁骑军营,又是好一阵热闹,人人都有这么一个感觉:入了骁骑军,只要相互扶持,跟着段军主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不知不觉间,骁骑军除了战力高涨、士气昂扬之外,更渐渐拧成了一股紧绳。 。。。。。。 五月十八,五千强军出姑孰,走得不紧不慢。沿途大展军威,招摇过市,但见刀枪如林,旌旗飘扬,阵中遍饰彤幢霓旆,惹了不知多少眼球。 桓温驻在姑孰,多年来建康城内那些个敌对之人一直有安排细作往来探查。这时候不少细作混杂在沿途百姓之中,叫西府大军的军威震慑之余,忙不迭派遣快马往建康报信,具言所见。大军未到,建康城里已然乱作了一团——哪一次桓温入京不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这些细作行动拙劣,有的着急起来,居然就在大军不远处跑马。桓温其实统统看在眼里,却只当未见,心中暗暗冷笑:土鸡瓦狗之辈耳,何足挂齿?郗超知他心意,抬头看他时,只见他从头到脚都是睥睨之气,不由得为之折服。 骁骑军军主段随这时候却是满腹心事,心情压抑不住的激动:建康!真的是建康城在望了啊!一年多之前,便是在前方的建康城里,或者说一千六百多年后的南京城里,自己无意间神游太虚,身却往了这红尘俗世,自此平地惊雷,多少坎坷往事。 慕容垂,段元妃,慕容令,段仪,慕容冲,慕容燕。。。一张张熟悉而又遥远的脸庞晃过段随的眼帘,最后定格的,正是那张自己永生难忘的绝美面孔——仿佛慕容燕正在那里春山如笑、摇曳如花,一眨眼却又变成了邺城的火光与长安的寒风!段随蓦然间打起了冷颤,有痛彻心扉的感觉自心底升起,纵然夏日温煦的暖风正劲,他依旧在那里抖个不停。 一只和婉如玉的柔荑酥手按上了段随的额头,晴儿有些惶急的声音响起:“郎君,可是昨夜受了凉?怎生发起抖来?” 桓温对骑军上了心,有心笼络段随,想着到了建康段随便能得到官位,若是顺便在建康京都之地为段随置一处宅子,岂不显得自己这个主公既有心又大方?恰好晴儿害怕孤处姑孰,央求段随带她同去建康,段随这厮到底现代人思维,实在怜惜娇妻,不得已只好跑去央求桓温。结果桓温并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说破例一次也无妨,正好让晴儿到建康城里寻个满意的所在,还省的别人跑腿,一席话倒是收获了段随不少忠心。故而此次晴儿也在军中,只是换上了骑军的战袍,求个低调。 段随一惊,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眼前现出晴儿眉头紧蹙的俏脸,满脸都是焦急的模样。段随心中顿时软了七分,柔声道:“晴儿莫慌,我没事。” “那如何抖的厉害?” 段随摄了摄心神,周身舒缓了下来,不再发抖。他看了晴儿一眼,见她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但眼睛中依然满是关切之色,于是沉吟道:“大约是昨夜做了个怪梦,睡得不好罢。” 晴儿来了兴致:“什么怪梦?郎君定要说与我听。” 初夏里的江南草长莺飞,道边纵横的河流倒映着远处的青山,氤氲的水气扑面而来,段随深深吸了一口那充满泥土芬芳的空气,目光遥遥飘向建康城的方向。 下一刻,风中传来他低沉悠远的嗓音,仿如梦幻:“我梦到自己前世曾到过建康城,那时我穿着薄薄春衫,潇洒轻狂。北湖泛舟,蒋山登高;对酒白鹭洲,当歌石头城。我梦到秦淮月影,长干竹马;我梦到自己转过身来,一眼就看到了我的晴儿和燕儿。” 晴儿没到过建康,也不知这些地名,可段随的梦听来那般迷幻,引人流连,不觉已经痴了。。。 第十五章 建康 晋朝太和六年五月二十四,晌午时分,桓温率五千西府精锐到达建康南部的聚宝山,眼前矗立起一道高大却又简易的城门,纯以竹、木搭成,并无夯土砖石,正是建康外郭篱的南篱门。 建康,北隔鸡笼山至玄武湖,南跨秦淮河达聚宝山,东为蒋山清溪,西临石头大江。其四面山水,扼江控淮,实乃龙蟠虎踞之地,自东吴大帝孙权开始,这里一直都是江左名都。 建康城便建于这四面山水间的平原之上,其形制与当时北方的各座大城截然不同。大约是自恃有大江为固,建康城城墙范围极小,城墙也不高厚。名门望族、达官贵人乃至百官府舍几乎都居于城外,尤以城东清溪、城南长干等地区为盛。 建康城外又有子城若干,譬如西边临江的石头城,乃兵家必争之地;城西南有西州城,东南有东府城,南面秦淮河外有丹阳郡城等等,这些子城于战时皆驻重兵用以拱卫建康。整个建康地区最外围划了极大一个圈子,称作外郭篱,或以竹篱土墙相隔,或固河渠矮山为界,其间便是建康数十万君臣官民的居所了。 眼下桓温大军所至,便是外郭篱最南端的南篱门。也就是晋朝皇权衰落,要不然焉能容外镇将领率军直到都城之外?可这还不算,桓温可没打算如其他人那般,止步外郭篱。他一声令下,西府大军毫不理会南篱门那帮子两脚哆嗦的守军,越过南篱门向北狂飙突进而去。 郗超笑道:“明公这是要驻军丹阳郡城么?”外军最多驻扎在外郭篱之外,桓温不吃这一套,那多半便是要驻军秦淮河外的丹阳郡城里了。至于秦淮河内的西州城、东府城,那根本就已在都城城下,桓温并非鲁莽之人,此时还不至于僭越到拥军直过秦淮河。 果然桓温哈哈笑道:“且叫那王家谢家瞧瞧西府军军威罢了!”丹阳郡城距乌衣巷不远,后者正是累世巨族王家与谢家的聚居之地。这两家无疑是建康城里世家之首,俱都忠心事晋。桓温要篡晋,自然与他两家不和,少不得先吓唬吓唬他两家再说。 大军入了南篱门,不久便到了长干里,眼见得楼宇鳞次,邑屋隆夸,当真是个繁华的所在。大约这建康城的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听说是取得寿阳大捷的西府大军开来,他等少有躲避家中,反而偕老扶幼沿街站着看热闹。西府军威武,走在前面的两千重甲卫士走起路来铠甲发出整齐的咔咔声,百姓们不由拍手叫好。桓温看见,心中自然高兴。 跟在后面的骁骑军里,胡人们俱都瞪大了眼睛看个不够——这江南景致果然不同,暖风和煦,人物标致,青瓦白墙沿着温婉的河水绵延不绝,叫人眼花缭乱。段随又有些迷醉了,这地儿他前世不知来过多少次,不料故地重游,竟一下到了千多年之前,水乡风光犹在,只是更胜! 正恍惚间,四下里突然闹出声响来,近前的百姓大步跑开,撞翻了不少沿街的摆设,有孩童大哭起来,现场混乱一片。段随一怔,再一看身周,顿时领悟过来——骁骑军中的胡人骑士们贪看建康景色,或许是吴侬美女也未尝可知,导致阵形略显散乱起来。建康百姓这辈子哪里见过这许多胡人?且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长相凶恶而来。眼见得那马儿都快撞到自己了,联想起老人们说的胡人如何如何凶残,百姓们登时吓得不行。 段随眉头一皱,朝着段隆使了个眼色。段隆即刻挥舞起令旗来,只一瞬间各幢、各队便都收到了指令。马蹄声中,骁骑军迅速靠拢收紧,人人变得目不斜视,正襟危坐,端的是训练有素。 段随纵马向前,大声喊道:“大司马帐下,骁骑军致建康父老安!”一路大叫着跑去,声音清亮,百姓们听到倒是止住了惊慌,再加上骁骑军变得秩序井然,马上胡人一个个仿佛也“和蔼”了许多,混乱渐渐消弭于无形,只是百姓终究不敢靠这些胡人太近。 段随一直跑到桓温近前,翻身下马,以军礼拜倒,朗声道:“段随治军不力,请明公治罪!” 方才发生之事,桓温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清楚楚,这时嘿然道:“何罪之有?” “骁骑军冲撞了建康百姓,这是其一!段随擅自于此处跑马喊话,此其二!” 桓温仰天长笑道:“从石不必如此,我都看在眼里,若非你当机立断,反倒乱了百姓心神。你做得很好,我怎会怪你?” 郗超也在边上点头,心道段随这小子确实行事果敢,颇有大将之风,特别是还晓得分寸,知道完事了要来桓温这里请罪。不过他转念一想,又对着桓温进言道:“明公,听说百官俱已出城,正聚在朱雀门相迎。这建康风评到底怠慢不得,骁骑军。。。”他是见百姓惧怕骁骑军胡人,唯恐建康清流以此做文章。 桓温皱了皱眉头,倒是没想到建康百姓对胡人反应这般大,郗超的意见他还是听得进去的,于是开口道:“也罢,取我的令旗,骁骑军退出南篱门,驻扎城外。从石你不用出城,且随我入宫觐见皇上!” 段随拜谢。 。。。。。。 秦淮河横陈眼前,河水宽阔而清洌,清风徐过激荡起不小的波涛,远处可见舟船穿梭不停,好一派繁荣景象。只是今日朱雀桁(桁,浮桥)附近舟船都回避了,看着有些萧条,桥周亦无行人往来,只有一队队持戈甲士巡逻往复。 朱雀大桁横贯南北,勾连着建康城从南到北的中轴线。此刻大河南边的桥下倒是站满了人,一个个大袖翩翩,饰带层叠,更皆笼冠高耸,一眼即知乃是建康城中的贵人们到了。 桓温还朝,可把建康城里的一众达官贵人惊扰个不轻,皇帝司马奕吓得就要亲自出城相迎,好歹被百官所阻。此刻秦淮河畔,乃是由当朝丞相、录尚书事、会稽王司马昱领着百官、宗室以及城中世族显贵,老老实实站在桥下翘首以盼。 桓温竟然率领五千西府精兵入了南篱门而来,消息传来,朱雀桁下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哗然。 不少与桓温有嫌隙的亲贵吓白了脸;时任侍中的谢安看了看身边的左卫将军王坦之和尚书左仆射王彪之(他两个可不是兄弟,前者属太原王家,后者则来自琅琊王家),三人一起摇头叹息;宗室里头,素来“清虚寡欲”的会稽王司马昱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也不说话,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武陵王司马晞与新蔡王司马晃则显得大为愤慨,跺着脚叫骂个不停,早有人在旁应和起来。仔细看去,应和的多是殷庾两家的子弟,他两家特别是殷家与桓氏不睦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第十六章 朝堂 秦淮河畔,朱雀桁下,威武雄壮的两千西府重甲铁卫排列的整整齐齐,气势如山岳般直压下来,压得每一个人都觉着喘不过气。其实桥畔也有一千禁军拱卫着百官宗室,可这些禁卫经年都不曾出过建康,哪里能与沙场百战而回的西府精锐相比?此时此刻,相形见绌一词正是他等最好的写照。 百官宗室战战兢兢迎上了桓温,会稽王司马昱神色犹自镇定;武陵王司马晞与新蔡王司马晃则早已闭上了嘴巴,看着神情颇有些慌乱;王谢两家之人到底都是天下名士,此刻只以正礼待之;殷庾两家也是晋朝有数的豪门世家,其子弟却不那么争气,此刻落在人群之后,垂着头不敢正面去看桓温、郗超。 桓温看在眼里,心头不由得大是舒坦,一扫枋头、襄邑惨败的不悦。他一手拉起会稽王司马昱,嘴里大声嚷嚷道:“安石(谢安表字)何在?”他别人不喊,独叫谢安,可见大名士的名头在这崇尚清玄的晋朝果然要的。当然谢安曾经在桓温幕府做过一年时间的司马,两人算是老相识了,这也是一个原因。 谢安叹了口气,闪身出来道:“明公剿灭寿阳叛逆,又在石桥袭破秦军,大振国威,请受安石一拜。”说着就要躬身行礼。 桓温哈哈大笑,不待受这一礼,伸出另一手一把抓住了谢安,拖着司马昱与谢安两人就往朱雀桁上步去。桓温步态潇洒大气,眼光则直直望向远方的建康城墙。他大声与两人笑谈,似乎眼中再无别人存在。 百官脸上神色不定,也不晓得桓温是个什么意思。眼看身周两千西府甲士环伺,他等不敢妄动,只得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武陵王司马晞与新蔡王司马晃两个恨得直咬牙,暗暗痛骂不止。 这时候郗超叫了一声:“迎大司马入宫面圣!”说完自顾自上桥而去,后面约有三百近卫大踏步跟了上前,剩下的甲士们则排成队列,沿河往丹阳郡城去了。 百官松了口气,桓温到底没有僭越到率大军直趋内城,只带了三百近卫罢了,而且听说另有三千兵马已然撤出了南篱门,看来桓温这次前来,多半只是来刷存在感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大伙儿乱哄哄地往建康城跑去,沿着作为建康中轴线的御道一路往北,经过太庙、百官府舍,直入宣阳门,这便到了建康城中。再穿行数里,过大司马门,已在宫城范围。有内侍出宫迎接,三百甲士留在了大司马门外,桓温、郗超带着十数个西府将领大摇大摆地往建康宫而去,一路上大声说笑,毫无生涩之感,仿佛这大内皇宫倒是他等的别墅后院一般。百官神情各异,司马昱终于变了脸色,谢安却还是一脸悠然。 段随也在那十几个将领中间,一路而来他不住地东张西望,恨不得把这建康城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尽数看在眼里。毕竟是一千多年的思念啊,叫他如何不生感慨? 终于大伙儿一起拥进了建康宫主殿太极殿。上首处皇帝司马奕早已高高在座,一眼看见桓温眼中闪着幽幽碧色(史载桓温碧眼,与孙权很像)昂藏阔步而来,他心里头便是一阵哆嗦,手脚不由自主地发颤起来,幸亏殿内檀香浓重,将他遮掩其中,没在百官面前露了怯色。 今日的正事不过是给桓温寿阳大捷来一场夸功罢了。桓温上了表,大肆宣扬西府军的战功与军威,他本人则举手投足一派豪迈气度,在这大晋的朝堂上抖尽了威风。百官只静静听着,也没哪个敢在这关节跳出来打击桓温的气焰,至于皇帝本人,此刻正忙着收敛自己慌乱不止的心神,更是一个屁都没敢放。 接下来各项封赏依次宣读,桓温早已位极人臣赏无可赏,于是增其食邑万户;桓伊封宣城县子,进都督豫州诸军事、升西中郎将、领豫州刺史;桓石虔升奋威将军,迁竟陵太守。。。一桩桩封赏下来,从皇帝到百官乃至桓温一党俱都保持着平静,殿中波澜不惊,盖因这些都是走走过场的仪式罢了,谁会反对? 不料待礼官念出段随名字的时候,殿中突然吵闹成了一片。晋廷封了段随一个骑督的官职,不过六品而已,却不想遭到了殿中百官一阵阵反对。著作郎殷涓第一个跳出来,大声道:“不知这段随却是何人?以何功受赏?” 桓温眉头微微一皱,郗超顿时会意,出班奏道:“段随本是前燕宣威将军、关内侯,羡我大晋风华,故而率其部往投我国。他在寿阳是立了大功的,如何不能受赏?” 新蔡王司马晃冷笑道:“原来是个胡人!他破国丧家,穷途来投罢了,怎敢当此骑督之高位?” 郗超辩道:“秦国早有觊觎我大晋之心,如今又灭了燕国,其势大盛。我朝正该广纳四海豪杰,齐心抗秦,何必纠结此节?” “不知这段随立了何等大功,得大司马如此荐重?若是来一个降胡,我朝便要封一个高官,日久下去,这大晋的朝堂岂不要变得腌臜不堪?”太宰、武陵王司马晞窜了出来。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而且矛头直指桓温,意思是你桓温广结党羽也就算了,居然连胡人都招纳过来,未免太过分。 桓温脸色一沉,与郗超对望了一眼,心中明白这些人定然早有预谋,他等不敢阻挠对桓氏族人的封赏,便揪住段随这个新来的“胡人”不放,好歹要削削自己的面子。桓温目光飘向段随,只见这小子垂头不语,神态恭谨且毫无怒意,不由得暗暗赞了声:“此子大有分寸,不枉我如此看重于他。” 郗超正要说话,桓温一抬手止住了他,突然上前一步,沉声道:“我桓温平生不打诳语,此次与秦军在石桥决战,若非段随率部来援,今日诸公怕是见不着我桓温了!” 桓温的声音并不大,可落在众人耳里,却如晴天霹雳般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桓温是什么人物?那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统帅。他居然肯在这朝堂之上自承差点作战不利,全靠段随支援,这是多大的面子?也不知这姓段的小子有何般魅力,居然能劳动桓温如此相帮。 便是郗超也惊讶不已,心道桓公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岂不弱了他自己的声威?其实桓温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只是这当口他给朝中这些对手激起了怒气,犟脾气上来,心中所想便纠结成了非要给段随挣这份功劳。 桓温开了口,又说出这般话来,百官都呐呐不敢再言。过了良久,一个声音在殿下响起:“我朝人物风流,士庶分明,非士族无以高禄也!段随一个来历不明的胡人竟也入了大晋朝堂,还是不妥。”众人看时,原来是散骑常侍庾柔在说话。 别人都不敢说话了,这人却是个愣头青,满脑子都是士族思想,此刻纠结此节,居然就张口说了出来。 郗超笑了笑说道:“段随正是辽西公嫡裔,虽是北人,却也是名门世家之后!” 庾柔还待说话,早被身边急坏了的兄长、太宰长史庾倩一把将之拖到身后。 桓温眼中冷光一闪,心中勃然大怒,这时候还顶撞自己,那也太不给自己面子了,定要好好修理这些酸士!其实桓温素来忌惮殷庾两家势大,早有对付他两家之心。不过比较而言,殷家与桓氏那是早有仇怨,庾家其实与桓温关系还算不错,譬如庾柔庾倩的叔父庾翼就曾举荐过桓温。可这时庾柔几句闲话,却在不知不觉间给庾家埋下了绝大的祸根。 大殿里头的气氛变得阴森莫名,人人都感受到桓温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悦之意,如锐剑袭来,躲无可躲。大殿空旷,殿中又无人说话,更显得冷冰冰的好生瘆人,皇帝司马奕只觉得屁股底下生了什么倒刺一般,左移右晃,总是不舒服。 正尴尬间,一个中官自殿外冲了进来,高举一幅奏表叫道:“启禀皇上,兰陵太守张闵八百里快马急报!” 第十七章 谢安 正当晋国朝堂之上众人纠结于段随的封赏之时,兰陵太守张闵的一封八百里快马急报送到,打破了这看似平静实则微妙的局势。 急报奏道:秦军突然进袭兰陵,掠八百户而归。恰逢太守张闵之子张威是个血性男儿,当即召集郡中壮士千余人英勇追击,夺回了八百户晋国老百姓。不料秦国后将军俱难率五千大军尾随而来,堵住了张威南归之路,又一战击败了张闵派去的援军。附近晋国的彭城、下邳等地守军也在秦国兖州刺史彭超所部进逼之下,惶惶不敢离境前去救援。如今张威与千余壮士、数千百姓被围困在桃山小城里面,情势极为危急,存粮也不足半月之量。张闵惶然无计,又念子心切,情急之下只得急报建康求援。 其实这只是两国边境上一次规模不大的冲突,然而彼时于各国而言,人口正是最重要的资源,且晋国一向自恃正朔,这百姓被虏之事实在太伤颜面,所以张闵求援文书一到,朝廷必然是要有反应的。一时间朝堂之上就桃山战事又争论了起来。 还是愣头青散骑常侍庾柔第一个跳出来,只见他摇头晃脑地说道:“秦军势大,张闵郡兵又新败,桃山小城怕是难以坚守啊!”别人还道他有什么高见,不料话到这里,他便停住了不再言语,再无下文。 段随听到,差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你这说的不是废话么?否则何必派出八百里快马求援? 果然朝堂之上起了一阵嗡嗡声,也不知是不是在笑话庾柔废话连篇。庾倩狠狠瞪了乃弟一眼,轻声道:“就你话多!” 那边厢左卫将军王坦之是个有脾性的人,闻言叫道:“启禀皇上,桃山有好几千百姓受困,我大晋乃天朝上国,岂容胡夷猖獗,百姓流离?想那张威如此果敢勇毅,他与那千余壮士实乃我朝忠勇之辈,正该速速遣军救援,不可寒了天下士民之心啊!” 话音刚落,著作郎殷涓出班说道:“自然不能容秦人猖狂!只是秦军势大,还需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啊!” 王坦之回道:“桃山存粮不过半月,如何徐徐图之?” 武陵王司马晞冷笑一声道:“正是因为桃山存粮不足,嘿嘿,即便遣军前去救援,自建康至兰陵千里之遥,只怕援兵到达,桃山早已失陷!”这厮说的不无道理,晋军步兵为主,就算日夜兼程,千里路总要十余天时间,算来真个是来不及。 大伙儿纷纷摇头叹气,看来这桃山真是凶多吉少了。王坦之给问住了,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新蔡王司马晃不甘寂寞,只见他挥了下宽宽的大袖,大剌剌道:“还是徐徐图之为宜。若是仓促进兵,吃了败仗震动建康,那可不得了!”司马家的王爷果然都是一个德性,在他等眼里,只要这建康安在,自己还能过着潇洒日子,那么张威也好,千余壮士也罢,乃至那数千百姓,根本就不是个事。司马晃嘴上不说,只怕他的心里,这次边境冲突反要怪张威多事,惹得俱难大军来袭。 清流贵室们的话里听来似乎秉着大义、道理,其实大伙儿心里清楚,桃山多半是不会去救了,只要秦军不再扩大事端,随着时光流转,此事估计也就这么过去了。 会稽王司马昱乃是群臣之首,这时候也不好当哑巴,于是清清嗓子道:“军国大事,确然不可仓促为之。当令边境诸郡整兵严守,不令秦人再进一步。其后寻觅机会,总要夺回我大晋之民!”朝中就属他位高权重,这一番太极打了出来,大伙儿心中有数,不再说话。 桓温一党乐得在旁边冷眼旁观,俱都闭了嘴不说话。段随听了半天,大摇脑袋,心想:争来争去,全他妈是些空话大话,说的大义凛然,其实没一个靠谱的。最搞笑的还属那皇帝,仿佛事不关己,任凭殿中纷纷扰扰,他自巍然不动。 殿中陷入一片安静,忽然间谢安站了出来,朗声道:“我泱泱大晋,王道所在,终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为胡夷掠去置之不理,纵然困难重重,甚而赶之不急,也要派出援军,万不能失了国威民心!”几句话掷地有声,不随大流,没堕了他天下名士的名望。 可除了王坦之大声叫好,殿中可谓应声寥寥,大伙儿左顾右盼就是不愿意接茬,只盼这沉闷难忍的朝会快快结束,省的在这里尴尬。桓温一党倒是眼睛一亮,心说谢安石终究与别人不同,不愧真名士哉! 谢安见司马昱不搭话,皇帝司马奕更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忽然向着桓温躬身说道:“此事不知大司马有何高见?”他是真心不愿意和桓温掺和上,可眼下形势使然,出于公心,也只有求助于桓温了。 桓温见谢安如此恭谨相求,心中大为得意,嘴上却没答话。此事于他而言,并无太多直接联系,何必非要出头?何况桃山太远,他也没把握及时救出张威与城中军民,到时候应承下来事情没成,反倒堕了自己的声望。 武陵王司马晞见桓温不肯说话,估摸着桓温也无计可施,眼珠子一转,上前说道:“大司马乃是徐兖两州刺史,此事当由大司马处置为宜!”这厮甚是奸猾,这话等于是将了桓温一军,可他说的也没错,兰陵确实是在徐州治下。 桓温被他这么一说,当真是勃然大怒。须知桓氏的势力一向都在荆州、江州,即便桓温如今内镇江东姑孰,那也不过是近年来的事情。桓温领徐兖两州不过是前年之事,全是为了当时出兵北伐名份上的需要。桓温从来不曾经营过徐州兖州,朝廷也乐得桓温不来插手,如今可好,出了事便算到他桓温头上,焉能不怒? 桓温正要发作,却听郗超突然咳嗽了一声。他两个宾主多年,配合默契,桓温一听便知道郗超这是有话要说,于是一下子冷静下来。果然郗超附耳上来,轻轻说了两字:“骁骑!” 桓温蓦然间眼睛大亮:不错!骁骑军统统都是骑兵,若是赶得急些,还真有希望在桃山粮尽之前赶到。只是骁骑军新成,也不知他等战力几何,能不能敌得过俱难大军。 桓温晓得郗超的意思,眼下西府叫司马晞一番话给生生架了起来,若是不接招,露了怯,那么此番跑来建康立威就算是白忙活了。说不得只好让骁骑军试上一试,真个能赢下此仗,不但立威愈甚,更可将西府触手名正言顺地伸到徐兖。 桓温豪气一起,当即高声说道:“皇上!我大晋子民不容欺侮,此事断然不能拖延。段骑督麾下正有一支骑军,愿为前驱,定要救回我大晋军民!”他把“骑督”两字说得又慢又重,摆明了给政敌们难堪——你等千方百计阻挠段随的封赏,可事到临头还不是要人家出手解决难题?且看你等还有何颜面说话。 段随在这殿上可不敢开小差,正仔细观察着形势,这时候听桓温这么一说,他一个激灵站了出来,向着皇帝拜道:“皇上!小臣得大晋接纳,又领官禄封赏,感激涕零,敢不效死?但求皇上恩准,小臣与麾下将士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救回我大晋子民!”这厮反应不可谓不快,影帝级演技立时爆发出来,双目圆睁,振臂耸肩,一副忠臣模样。于他而言,只要能打秦军,能有机会让自己步步晋升,前方纵然刀山火海又何惧之有? 宝座上的皇帝司马奕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沉默,这时候却突然张口说起话来:“好好好!段骑督果然忠心事晋,朕心大慰。你尽管去,若是得胜回来,朕再升你一品又何妨?”这傀儡皇帝早已受不了今日朝会的尴尬气氛,这时候一看僵局打破,有机会脱身,恨不得就此结束,至于桓党与其政敌的争斗,那便留给他等自己解决好了,他可不想管。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总是傀儡一个,没了桓温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自有殷温、庾温、司马温。。。 皇帝这话一出口,又是“骑督”,又是“再升一品”,那就是明摆着今日认了桓温一党啦,方才还在气焰嚣张的殷庾司马等人顿时哑口无言,蔫在了那里。 桓温眉开眼笑,心道:还别说,段随这小子就是好使,这下子可把这帮酸士宗王都给压下去啦! 谢安有些无奈,没想到今日无意间竟然助了桓温一臂之力。不过他一心为公,倒也不以为意,反而对着段随说道:“如此有劳段骑督了!” 谢安在中国历史上那可是大大有名,段随自然是知道的。特别是那场在段随心中念念不忘的淝水之战,正是由谢安主持。段随不是笨蛋,略加思考便知日后这大晋必然是谢安主政,只不知那一刻何时到来罢了。这么算来,桓温多半在淝水大战之前就离世了,可不能指望长久倚赖。 段随如今拜在桓温帐下,那是因为形势使然,不得已随波逐流。可他心中明白,要想日后顺利打出那场淝水之战,他还是得靠到谢安那边去。故而段随早有打算,寻机接近谢安,不曾想今日天上砸下这么个好机会,哪里还能放过?当下一揖到地,大声道:“段随早闻安石公大名,今日一见,衷心佩服。世上再无燕国,我段随便是大晋的子民,此去桃山分内事也,何敢劳安石公出此言?” 这厮礼貌周详,话又说得漂亮,谢安不由得为之动容,心道:此子虽是北人,倒也忠义可鉴。想那慕容一家贵为鲜卑皇族,却个个屈膝降秦,他一个小小将军反倒宁死不肯事秦,想必真是个慷慨忠良之辈。一下子对段随好感大增。 边上王彪之,王坦之看着段随也觉得甚为顺眼,只是心中有些疑惑:方才殿中大伙儿“胡夷”之骂声不绝于耳,这人居然毫无反应?难不成他真个当自己是晋人了不成?殊不知段随这厮根本就是汉人一个,压根就没把自己当外人看。他穿越而来,际遇奇特,于他而言,如今不论鲜卑人还是晋人,都是血肉相连无分彼此。 第十八章 桃山 桃山小城城头之上,张威已然多日没有合眼。只见他双眼布满了血丝,年轻的面容看着有些枯槁,可他握刀的手依然坚定,身子也站得笔直。清风拂过他略显杂乱的发髻,又吹打在他身后高耸的“晋”字大旗上,哗哗作响。 坚守桃山几日以来,张威一直就没下过城头,千余热血壮士也多半守在城上,累了就和衣而睡。秦军势大,好在秦将俱难也是仓促追来,无有攻城器械,因此在最初两日攻城遭到桃山军民奋勇抵抗之后,他便放弃了强攻,单等城内粮尽。 城中存粮本来不多,又一下涌进好几千人,顿时显得捉襟见肘,就是减餐减量,算来也不够十日。张闵念子心切,急报中故意说多了不少,也是怕朝廷算算时间不够,不肯发兵来援。 城下的百姓看着城上张威坚定的身影,觉着心中踏实了许多。可他们不晓得,自从张闵的援兵大败而回,焦灼早已遍布张威的心头。 他心里清楚,再过得几天,只要城中粮尽,那便是桃山失守之时。城下秦军狰狞的面孔提醒着他,当那一日来临,城中军民怕是个个都要遭受秦军报复带来的灭顶之灾。可是在这之前,他仍然要挺起胸膛做好这桃山的保护神。 张威别无他法,只能祈求上天降下奇迹。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身侧的千余壮士,都是年轻豪迈的汉子,到了这步田地依然个个追随不怯。 。。。。。。 广袤的江北平原之上,骁骑军三千骑策马狂奔,手上的马鞭挥舞不停,直欲把胯下马打得飞了起来。他等衣不解带、睡不卸甲、食不下马,靠着一口干粮一袋清水,硬是跑出了日行两百里的夸张速度,绝对是当世罕见。 段随、费连阿浑、刘裕、染干津、段昌、段隆。。。一张张年轻勇毅的面孔在阳光下显得神采奕奕,便是如皇甫勋这般年岁已然不小的老军油子也受到了感染,一般无二的昂扬振奋。 段随强化身体素质的锻炼起到了作用,对秦军的憎恨与卫护晋国百姓的责任感则转化成了无穷的战意,一路奔来纵然风尘仆仆,却没有一个人叫一声苦、喊一声累,只有那纵马江湖的满心快意。 便是这样一支年轻朝气的骑兵,短短六日之内,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建康奔到了千里之外的桃山,莫说俱难不可能想到,便是建康上下也无人相信——桓党的政敌们固然在默默等着看笑话,桓温自己也是焦躁莫名。 段随也算是打老了仗的,快近桃山之时,他广撒侦骑,主力则躲在远处静静休整。自荐前去侦查的刘裕果然不是凡人,回来时把秦军的分布动向摸了个一清二楚,便如在段随面前开启了地图模式。反观秦人,自打击退张闵所部便变得松散大意,戒备不严。这也难怪,便是王猛在此,又如何会料到晋国竟然出了一支精锐骑兵,更能在数日之间自建康杀到桃山? 于是第二日早间,秦军照旧派出一半兵马来到桃山城下施压,另一半则索性窝在大营之中呼呼大睡。主将俱难昨日酒饮得多了些,又在几个掳来的晋国女子身上费尽了气力,此刻醉卧帐中,犹自做着春秋大梦。 桃山城头之上,张威与壮士们也是照旧强撑起虚弱的身体,怒目注视着城下嚣张的秦军。只见这些秦人队形散乱,衣甲不整,甚而有的三五成群聚在边上谈笑风生,哪里有一分战阵上的紧张架势?秦军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明摆着就是吃定了城中晋军已然无力反击,张威看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即刻冲出城去,砍了这些猖狂的胡狗脑袋。可惜大伙儿吃不饱也睡不好,早已腿脚发软,四肢无力,不过强自支撑罢了,如何还能冲杀? 太阳越升越高,口干舌燥的张威感到身体中的气力正一丝一毫地逃离而去,目光里的秦军越发放肆,有几个丑恶的汉子居然脱了裤子朝着桃山城方向滋起尿来,叫他一阵恶心。 一束耀眼的阳光刺来,张威突然觉着头晕眼花,“当”的一声手中长刀掉在了地上,人也软软斜倒,几个壮士扑了过来将他扶住。张威歪着脑袋,有些模糊的双眼遥遥望去,忽然之间视线中出现了一道白线。 阳光依旧刺眼,那白线迅速拉长拉大,到后来在强烈的阳光下白闪闪成了一大片。张威用尽力气站直起来,目光所及之处,那白光之中几面大旗飘扬正劲——“骁骑”,“段”,“晋”! “援军到了!桃山有救了!”张威嘶声力竭地大喊起来,下一刻仰头便倒。 正是养足了力气的骁骑军冲杀而来,这一刻他们就是猛虎,就是疾风,就是天外的雷霆! 两千精骑挺起森寒锐利的长矛铁槊,在段随、费连阿浑、昌隆兄弟等的带领下,径直杀向桃山城下阵型全无又惊骇莫名的秦军;一千晋人组成的骑幢骑术稍逊,便由皇甫勋、刘裕等率领,举着马刀、带着引火之物轰然冲入了毫无戒备的秦军营寨。 桃山城下,八千只翻滚的铁蹄如洪水淹过,瞬间吞没了一个个哭喊着四散奔命的秦军;秦军寨中,一千晋人虎贲怒吼着引燃了冲天大火,吞噬着整个营寨,雪亮的快刀掠过,激荡起漫天血花! 。。。。。。 晋朝太和六年六月初一,晋国新晋骑督段随率领三千骁骑军在桃山大败五千秦军,枭首两千余级,俘敌两千余人,得马匹千余,秦将俱难仅以身免。桃山由是解困,数千晋国百姓得以南归故土。 消息传到建康,桓温与郗超对视大笑,得意已极;谢安与王坦之、王彪之拍额相庆;司马昱依然保持着不喜不忧的神色;至于殷庾两家子弟以及痛恨桓党的司马王爷们,一个个都气歪了嘴,喘痛了胸。 皇帝司马奕倒是识相,一旨封赏下来,段随立马再升一品,当上了大晋的立义将军,并领骁骑军骑督。只是一夜之间,建康城上下都知道大晋多了个来自北地的年少英豪。 第十九章 热火 再说热血青年张威与不少壮士惊诧于骁骑军的赫赫雄风,对骁骑军又是敬佩,又是羡慕,死活要跟着段随干。段随飞马驰报桓温,后者高兴之余,大笔一挥特批了段随一军四幢的配置。 眼下段随满脑子扩大实力的想法,接到桓温的批复不由得大喜过望。恰好段随缴获了千余马匹,俘虏中又有五六百鲜卑人,拉出来正好与张威及愿意投军的壮士们凑了一幢,便由张威任为幢主。 深受天朝文学与电影作品影响的段将军相当注重军中的思想教育,他的做法就是把朝廷封赏尽数撒下去,又私扣了一大半缴获而来的钱粮与手下共享,闲暇之余邀大伙儿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很快便把新加入的弟兄们融作了一团。这厮平日里一派慷慨豪爽,对待属下严格而不严苛,加上他言必称“好兄弟,讲义气”,倒是没负了他立义将军的称号。 不久之后,段随在晋国封官拜将,重竖起骁骑军大旗,并于寿阳、桃山两败秦军的消息自东向西,由南往北传到了长安,传遍了秦国。 闻此消息,怒发冲冠恨其不死的人那是一大把,譬如苻坚、邓羌、张蚝、梁成、郭庆、苻鉴、俱难等等;也有啧啧称奇的,比如王猛、杨安、石越等人;还有不少听得胆战心惊,扶余蔚、慕容筑、慕容评等人便是此流。 鲜卑人自然持着截然不同的态度。慕容垂父子、高弼、悉罗腾等人兴高采烈之余不免惊叹石头这小子竟尔善战至斯;张掖的慕容德夫妇与新安的段延满心欢喜,心潮澎湃;亡国之君慕容暐依旧看着斜阳怔怔发呆,他身后慕容泓的眼中却闪烁出暴戾而又欢愉的光彩;元妃与慕容燕又聚了一回,不觉间喝下了几大盏烈酒,醉眼迷离之中,她两个一忽儿哭,一忽儿笑。。。 心如死灰的鲜卑人蓦然发现,在那遥远的南方,竟然还有一支鲜卑骑军依旧挥舞着不屈的战旗,于是有一股热火在他们心头烧过,不知不觉间点燃了多少狂野奔腾的狼心! 。。。。。。 六月中,北边秦国不断有惊人的消息传来,先是秦国镇南将军杨安率大将徐成、姚苌等部众共七万人,大败仇池国五万余众于鹫峡,仇池国王杨纂自缚出降,仇池国灭亡。 紧接着大秦天王苻坚亲征陇西鲜卑乞伏部于度坚山,乞伏部首领乞伏司繁战败投降。 秦国声威益盛,连高原上的吐谷浑亦为之震怖不已,可汗碎奚遣使献马五千匹、金银五百斤于苻坚,得封安远将军、川侯。 秦国以雷霆之势连灭数国,虽说战事都在西北之地,却也大大震动了建康。桓温终究是晋国的定海神针,这当口他可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六月底的时候,在建康逞尽威风的桓温率军返回姑孰,调动西府诸军,积极守备荆、益以及淮上等边境之地。 此来建康,桓温虽然举止傲气,到底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倒也算不得太跋扈,朝中百官特别是他的对头纷纷长出了一口气,大伙儿还是该干嘛干嘛。 有心人如谢安却看出了些端倪,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譬如桓温的心腹谋主郗超居然未曾随军回去姑孰,而是待在了建康,整日里东跑西窜,不晓得忙些个什么,估摸着必有所图。 此外桓温离开之时,以巩固徐兖守备为由,将段随与骁骑军调驻于京口。须知东晋五胡乱华时期各国互相征伐,疆域极不稳固,京口虽在江左,却正是侨徐州的治所。武陵王司马晞这次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借他吉言,骁骑军驻防京口一下子变得名正言顺,叫谁也说不出话来。 京口离着建康不过百里,以骁骑军的行军速度,一日便可到达建康城下,桓温此举其意不言自明,等于说建康如今陷入了京口与姑孰一东一西的包夹之中。谢安看得暗暗摇头,心寒不已。 。。。。。。 骁骑军入驻京口,最高兴的莫过于刘裕。盖因这小子正是京口人士,当初他因为家贫而离乡,如今风光得官而回,正所谓衣锦还乡,叫他如何不喜上眉梢?这厮自然是不忘回转乡里大肆炫耀一番,段随最近心情不错,便由得他去。 刘裕打小是个泼皮性子,与乡中之人处得并不对付。他这么一到家,四乡八邻见是昔年那无赖小子回来了,还当上了看似不小的军爷,个个怕他耍泼,于是不少人跑来奉承讨好,什么干货、钱米的送来不少,刘裕看得哈哈大笑。自打入了骁骑军,刘裕的性子倒是收敛了不少,这次回乡虽说有那么一丝趾高气昂的味道,终究并未过分,便是与几个有些宿怨的乡邻也未发生龃龉。只是这些随礼么,那也无需客气,尽管笑纳便是。 刘裕威风了两天,看看假期将尽,便收拾一番回营。京口靠着大江,江河鲜四季不绝,刘裕想着段将军与其他头儿都是北来之人,终日只吃些羊肉胡饼,膻也膻死了。当下从乡人送来的随礼中提上几尾时令鲜鱼出来,想着让他等也尝尝鲜。 这大江里头的鲜鱼果然美味,又得京口专有的烹饪之法煮制,顿时叫大伙儿吃得齐声夸赞;段随前世正是江南人士,一年多来终于又吃上了这江河里头的鲜活之物,见物思情之下更是啧啧叫好。大伙儿越吃越来劲,只喊不够,刘裕正在边上洋洋得意,听闻此言顿时拍起胸脯来,大叫道:“哥哥们来了京口,这些玩意儿不在话下,要多少有多少!” 染干津这浑货刚把自己那碗鱼羹喝了个底朝天,闻言咂了咂嘴,傻笑道:“刘裕兄弟,你这鱼羹真个没说的,到底是新鲜!” “这是我从乡里带回来的,哪里能算新鲜?哥哥们若是要那最新鲜的,须跑去江边,寻那渔人刚捞出水来的,那才叫真好!”刘裕越发得劲。 费连阿浑突然插了一句:“那还等个什么?何不现下便去江边,大伙儿也好一观那大江之雄!” 大伙儿平时操练得辛苦,加上段随生怕扰民,绝不许属下私自出营,故而来了京口月余,众人还未得机会看看京口的繁华与长江的雄伟。都是年纪不大的汉子,倒是憋闷坏了。今日仍在假期之中,因此费连阿浑脱口而出,众人纷纷大声应和起来,一起抬眼望向段随。 段随嘿嘿一笑,抬起腿一脚踢在刘裕屁股之上,喝道:“还不前头带路!”又转头对段隆道:“你去接夫人一起来,她憋在家中也无聊得紧。” 众人见段随答应,个个大喜过望,立时鬼喊鬼叫起来。刘裕摸摸屁股,忙不迭窜了出去。 第二十章 京口 天气甚为晴好,大伙儿换了便服,也不骑马,就从闹市穿过,往江边而去。 晴儿穿了晋国妇人常见的服饰,一路上咯咯笑个不停,有郎君伴着出来散心,果然心情大好。段随一伸手抓住了晴儿的柔荑,拖住不放;晴儿先是有些害臊,见甩了几下也甩不脱段随的大手,只好由了他去,心中却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将军大人打起仗来勇悍无畏,却经常做出些儿女情长的小动作来,众兄弟看在眼里暗暗好笑,又不敢起哄,只好背了脸捂嘴偷笑。魏晋时候的人物常常行为怪诞,此等男女拖手之举虽然少见,倒也不会惹来什么滔天纷论。大街上人来人往各行其是,并无人对段随这厮的“轻薄之举”显出特别的关注来。 京口与建康离着不过百里,这市面上的景象却是大相迳庭。 建康城给人的感觉可谓井井有条,达官贵人与平头百姓各居其所,市场所在也固定于南市、北市、西口市之内。大约是汉家衣冠所在,士族显贵众多,耳濡目染之下,建康城的居民不论贵贱都是衣冠楚楚,说话平心静气,持着一股风度礼仪。 京口则截然不同,街市上鱼龙混杂,酒肆、客栈、居舍统统杂合在一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段随一眼望去,街上固然也有些穿着华丽之辈,更多人却是衣着简朴、脸色黑黝,明显都是卖力气讨生活之徒。 自晋朝八王之乱、胡人乱华以来,中原沦丧,北地民众纷纷南迁。那些巨族名门自然可在建康取得一席之地,而平民与失了土地的中小家族却没那般运气。要么在两淮、江北之地依附当地的坞主豪强,要么再往南边跑些,到了广陵、京口,便成了城中的流民。自京口再往南,譬如晋陵、吴郡、吴兴、会稽等郡,则多有江左本地士族当家,势力保守稳固,流民少见。这么一来,京口无疑成了北来流民落户的最佳选择。落在段随眼里,便是一副流民众多,秩序杂乱的景象。 虽说街市杂乱不堪,倒也显得生气勃勃,景致俨然。段随拖着晴儿一路说笑而来,一众骁骑军将领更是笑闹不止。这般走着,不知不觉间屋宇渐少,行人也寥寥起来,突然间前方为之一空,抬眼处只见水天一色,茫茫无涯,正是滚滚长江扑面而来。 大伙儿也不是第一次见这大江了,只是京口江面宽阔,远不是姑孰那边可以比拟的。一众北人俱都睁大了眼睛露出敬畏之色,惹得刘裕在那里哈哈大笑。 段随自然见过长江宽阔之处甚而汪洋大海,可不至于这般大惊小怪。这时候他松开了晴儿的手,大步走到江岸之上,微闭双眼,深深呼吸着江风,大感快活。 眼帘掀开处,艳阳洒在大江之上,装点得江面波光粼粼,有一叶扁舟在江上随波逐流,冉冉向东,其景其境大是开阔旷达。段骚客一时诗兴大发,大声吟道:“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这是李太白的名篇,自然是意境开阔,极尽渲染之能。可惜场中都是胡人粗汉,除了晴儿眼睛大亮,为自家郎君的文采所深深折服之外,其他人虽说也觉着这两句听来大是豪迈,可终究掌声寥寥。 便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了啪啪拍手之声。众人愕然望去,只见两个文杉儒雅之士不知从哪里转了出来,正自鼓掌浅笑而来。一个约莫三十不到的年纪,身量高瘦挺拔,面相俊逸,望之如芝兰玉树,极有气度;另一个年岁小了许多,只是普通人的身高,看着瘦削飘逸,长相却更为俊秀,面白如脂。 那高个的文士笑着说道:“当真好句!不知阁下。。。”话到嘴边,他突然顿在了那里,脸色变得尴尬起来。原来这人正在左近临江观景,突然听到段随的大作,顿时大感兴趣起来。他素来号称诗酒风流,这时候便想过来结识下段随,不料目光所及之处,段随这一帮子人哪里有半分士人模样?一个个长相粗鲁,举止也不见任何风仪,更有泰半都是高鼻深目,全然不是晋人模样。他摸不清状况,又不欲多惹是非,一时愣在了当场。 这时候那白面文士走上一步,对着段随嘻嘻一笑道:“兄台好文采!只不知此一阙更有他句乎?”他这一句话算是把场中的尴尬气氛化解了不少,只是此人嗓音甚为阴柔,听来倒像个女儿家的声音。 段随心中一动,仔细看去,果然此人并无喉结。是了,此人长相如此秀美,必定是个女流,只是身量于彼时女生而言,端的是高了,便是与一般男人相比也不遑多让。段随暗暗好笑,敢情这是演古装剧的节奏啊!再一看身周众人居然并无异样,更觉好笑:原来电视剧也不都是瞎忽悠的,古人但凡弄个男扮女装的花样出来,还真能蒙混过关。 既是美女发问,段随这等好色之徒焉有不答之理?他本想把这首诗的前两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念出来,可转念一想,一来不确定这黄鹤楼是否存在,二来这时节早已过了三月,登时觉得不合适起来,呐呐半晌道:“便只得这么两句,并无其他。” 白面文士扑哧笑了出来,咯咯道:“你这人倒也有趣。。。只可惜了这两句不能成诗,当真好句呢!”不料段随居然这般回答,这人实在没忍住便笑了出来,其笑声语声更显女态,看在段随眼里便是娇媚丛生,不由得大为心动。 高个文士皱了皱眉头道:“阿元!不得无礼!”转头对着段随道:“阁下。。。” 他话到一半,却被段随打断了。 原来段随被美女这么一说,心中大是惭愧,这厮急着扳回面子,脑袋一热之下张口就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一阙明代杨慎的《临江仙》词出来,两个文士还没说话,段随的一帮属下倒是呜啦呜啦鬼叫大喊起来,纷纷叫好不迭。原来魏晋玄学盛行,其时的诗歌讲究追仙求道,古朴雅致,一般人可做不来也听不懂。段随的这一首词相对就白话多了,骁骑军弟兄们多少能听懂些,只觉得此一阙慷慨雄壮,荡气回肠,自然大声叫好。晴儿满眼都是星星,反正郎君念什么都是好的,至于此时词之一说其实尚未成形,她才不会考究。 白面文士眼睛一亮,沉吟道:“此一阙既非诗律,亦非辞赋,其体格闻所未闻,倒是新鲜。其意壮阔苍凉,更皆高远淡泊,真个不凡呢!”眼睛望向浩浩东去的大江,一时若有所思。 高个文士也有些意动,但显然他无意再在此处纠缠下去。只见他向着段随拱手道:“多有打扰!原谅则个!”一拍正在发呆的白面文士肩膀,说道:“阿元休要再胡闹,速速随我离去!”说罢转身便走。 白面文士大是无奈,突然朝着段随一笑,施施然而去。 风中犹能听到她脆亮的声音:“羯哥何事这般焦急?这人所念真个大有气象呢!其悲壮之意,仿佛昔年阮步兵(阮籍)咏怀长江,湛湛长江水。。。远望令人悲。。。” 原来她叫“阿元”。。。段随呆呆站在那里,目送两人渐渐远去。这时候有江风拂面,吹得他怅然若失。 突然间晴儿微笑如花的脸庞映入了眼帘,段随一惊,不由得面红耳赤,大骂自己花心。情急之下又是一脚踹在刘裕的屁股上,大喝道:“你这厮!怎生到现在还没寻着渔人?” 第二十一章 鲥鱼 屁股连连遭殃的刘裕带领大伙儿沿着大江往东而行,不久便到了一处小小渔村。大约总有城中的富豪贵人前来江边观景,顺带着购上几尾新鲜出水的活鱼回家,这村中人见到段随一行人入了村来,倒也并不惊奇。 京口流民北人众多,胡人也不少见,段随一行人中又有不少晋人面孔,村人见了并不在意,只是各忙各的。染干津卷毛钩鼻,高大魁梧,属于极为醒目那类,在建康时候常常吓坏孩童。京口民风则剽悍了许多,几个小孩奔了过来,竟然围着染干津指指点点,嬉笑不已。染干津瞪眼张嘴,作出凶恶之状,孩童们一哄而散,只是跑不远几步,又在那边做起了鬼脸,弄得大个子无奈摇头。 到了京口,刘裕果然如鱼得水,样样摸的门清。他带着众人左问问,右转转,片刻便到了村中一户人家院前。刘裕大剌剌进了院子,一眼看到院中修了座小小水池,其内正有活鱼游动。他奔上前去定睛一看,忽然大笑着叫了起来:“哥哥们有口福了,此处竟然有几尾肥美的混江龙,此物味道极佳,天下少有啊!” 大伙儿一拥而上,看那池中时,几尾扁长鱼儿正自快活畅游,身长约莫两尺,色白如银,背带青色,其鳞密如箭簇。此鱼长相陌生,莫说他人,便是段随也不认识,当下开口问道:“混江龙?那是什么鱼?” 刘裕少不得显摆一番:“此鱼唤作鲥鱼,人皆言江中珍馐以之为首也。此鱼游击迅速,皆腹鳞锋快,旁鱼撞到多半落个肚破肠流,再加它性情暴躁,触网也不回头,故而称作混江龙。将军你看,眼下已然过了此鱼的鱼时,居然还能碰上几尾个头不小的活物,哥哥们岂不大有口福?嘿嘿,我等将这几尾鱼儿带回去,取姜醋蒸之,那等鲜美味道,啧啧,想起来都要掉口水!”这厮边说边咂嘴,馋样尽显,顿时叫众人一齐咽起口水来。 “原来这就是鲥鱼!那可真是好东西啊!”段随惊叫起来。鲥鱼后世谓之长江三鲜之首,他是知道的。但他那个年代,野生鲥鱼估计都绝种了,根本不见于世。不想今日竟能看到个头这般大的活鲥鱼,怎不叫段随惊喜不已? 素来见多识广的段将军都如此表现了,大伙儿对这鲥鱼愈加期盼,纷纷鼓噪起来:“快快买下!可等不及了!” 刘裕得意非凡,进屋寻了此间主人出来,商量好价格,就要取篓捞鱼。便在这时,院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有人高喊:“就是他家!哈哈哈,不想我兄弟几个运气这般好,出来一趟,这时节居然还能撞上混江龙!” 段随等人闻言,不由得转身看去,只见院中高高低低闯进五条汉子来,个个布衣短打,一水的精壮模样。当先一人身材高大,国字脸,相貌堂堂。他一眼看到院中的段随等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自顾自往那水池走去,看见那些鲥鱼便大叫起来:“哈哈,果然在此,不曾白来啊!”说罢伸手就要捞鱼,听他口音正是方才说话之人。 刘裕大怒,一伸手将那人的大手搭住,说声:“且慢!” 那人脾气也自不小,一甩手拍脱了刘裕之手,叫道:“你待怎的?” 刘裕道:“这鱼儿我等已然买下,岂容你拿走?” 那人嘿嘿冷笑起来,突然转头向此间主人叫道:“周老四!你同他们说,这鱼儿不卖了!”这厮显然认得此间主人周老四。他语气大是不善,平日里多半也是任气斗狠之辈。 刘裕逼近周老四,看他如何回答。那周老四明显惧怕来人,只是段随一行看着也不是好惹的,于是在那里支吾半天,就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又有一名长脸大汉叫了起来:“老孙何必与他等废话,取了鱼就走便是!”原来之前那国字脸的汉子姓孙。 此言一出,段随等人一齐恼怒起来,这几个汉子太是无礼,明明来的晚了,居然还想抢鱼,更皆语气猖狂,分明就是无赖之徒。 眼见那姓孙的汉子大手又要抄进池中,刘裕再也忍耐不住,一拳忽地砸了过去。那孙姓汉子估计是早有提防,一闪身避了开来,随即一拳还来,得刘裕伸出双臂格住。两人就在池边呯呯嗙嗙打了起来,不想那孙姓汉子武艺大是不凡,刘裕号称拳脚功夫军中第一,居然也只打个平手。 段随等人固然大为惊讶,院中的另四条大汉也自张大了嘴巴闭不拢来,那孙姓汉子在他兄弟几个里头拳脚功夫可谓数一数二,竟然战不下对方里面看来年岁最小的一个,这还得了?他几个本想一起动手把对手统统收拾了,此刻见对手硬扎,又人多势众,总有十人之多,一时有些发愣起来,嘴里头干涩无语。 巨汉染干津也是火爆脾气,见段随并不阻拦刘裕动手,不觉手上痒痒起来,指着方才那个长脸汉子大吼道:“来来来,我等也不要闲着,这院里狭窄,且去院外比比手脚!” 染干津卖相实在骇人,那长脸汉子脸上露出些许惧色来,只是平日里仗着兄弟几个本事过人骄横惯了,终究丢不起脸,闻言便跳到院外,大声道:“哪个怕你?” 于是这两个又斗在了一处。长脸汉子气力明显较那孙姓汉子为差,气势上又落在下风,被染干津钵大的拳头左轰右捶,渐渐便支撑不住。另一条汉子见势不妙,当即跳进场来助拳,双战染干津。 张威长吼一声正要出手,却被段随伸手挡住:“无妨,大个子败不了。”果然看了一会,那两条汉子一起出手,也只堪堪与染干津打个平手。反而染干津因为对手不弱,打出了酣畅淋漓之感,大叫爽快。 场中剩下的两条汉子面色愈加难看,此时他等只剩两人,对方却还有八人未曾出手,今日这场子怕是丢定了!也不知京口何时来了这许多好手,且有不少胡人在内,自己兄弟几个竟然毫无所闻。好在对手看来也不是等闲之辈,并不倚多为胜,反而自己这边落了个以二敌一。 其实他等不知,单论拳脚段随军中便以刘裕、染干津最强,段随自己也是不如。得刘裕、染干津先声夺人,余下两个汉子自忖难以讨得好处,也不敢再行出手。 又忽忽打了几十个回合,两处战局依旧不分高下,然则场中整体形势明显,段随他等自然是占尽了上风。那孙姓汉子显然在几人中威望最高,突然间一跃跑出了战圈,大叫道:“住手!”与染干津交战的两人顿时跃了开去,站在一边气喘吁吁。 骁骑军众人得段随平日教诲,相当自律,并不喜欢惹事。这时见对方停了手,刘裕与染干津也自收住拳脚,站定了等那孙姓汉子说话。 孙姓汉子这时收起了先前的狂傲之气,抱了抱拳道:“在下晋陵孙无终,这几个都是我的兄弟,平日里便在这京口北边厮混。不想今日碰上这许多好汉,可否报上名来,我等来日也好上门请教。”看来这帮人到底嚣张惯了,此刻虽落下风,居然不曾服气,还寻思着回头找回场子。 费连阿浑大怒,开口道:“尔等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我等乃是。。。”话不及出口便被段随挡了回去。 费连阿浑原本想着,这些布衣汉子多半只是些江湖中人,而骁骑军如今正是京口最大的一支驻军,若是说了出来,这些人多半不敢再行无礼,说不得还要磕头求饶,却不知头儿为何不让自己说出来。 原来段同学打小也是看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长大的,心中自有那一番江湖豪情。今日先是亲眼看到了京口市井景象与传说中的鲥鱼,此刻又碰上了所谓江湖中人,不由得心思活泛起来,想着能多见识见识也是好的,可不愿轻易吓跑了他等,于是开口道:“我叫段随,这些也都是我的兄弟。我等来京口不久,眼下居于南城。” 段随顺着孙无终所说像模像样地答了一番,倒叫那几个汉子纷纷若有所思:果然是新来之人,难怪未曾听说。他等居于城南?莫不是蒋屠户新近招揽来的帮客?”估计这蒋屠户乃是京口城南的地痞头头。 骁骑军的确驻扎在城南,到了段随嘴里,却仿佛在说他等都是混城南的泼皮无赖一般。晴儿听段随这般说话,暗暗好笑:郎君这又是在做什么? 刘裕嘿嘿冷笑:“打不过就打不过,还说什么大话?” 孙无终强忍怒气道:“这位段兄,今日我等兄弟算是认栽啦!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孙无终敢请各位报上堂号来,我等兄弟日后必来拜见!” 这词儿听来大是熟悉,段随差点没笑了出来,原来混江湖的还真是这么个德性啊!一时兴起,脱口而出:“何必等到日后,我几个便在此处等你,你有什么帮手只管请了来。今日大伙儿比比拳脚,谁家赢了,这鲥鱼便是谁的!” 骁骑军众将热血上头,纷纷叫好。孙无终脸色铁青,点头道:“也好!”转身便走,几个汉子紧紧跟上,有人说道:“点子扎手,非得请刘大哥出马不成!” 待孙无终他等离去,皇甫勋到底老成,开口道:“将军,可要调一队人马前来?” “无妨!若是对付几个江湖混混都要调动军马,我骁骑军也太不成器!”段随豪气干云。一转眼看到晴儿,不由得心中一软,说道:“段隆,你陪着夫人先行回去,我等在这里少顷便回。” 晴儿哪里肯答应,只是摇头。段随见拗不过她,只好作罢,吩咐昌隆兄弟待会儿好生照应。 第二十二章 八叔 段随等人在周老四家里坐定了,只管喝水休息。周老四只怕得罪了这些凶悍之徒,抖抖豁豁端了盘鱼干出来供大家品尝。段随知他也不容易,并不怪他方才不敢说话,反而多取了些铜钱与他,邀他一起说话。 从周老四嘴里得知,孙无终这帮人并不是京口本地人士,大多也属于北来流民。他等啸聚京口城北也不过半年时间,总有八九个人的模样。为首之人亦非孙无终,而是个姓刘的大汉,估计就是方才那些人嘴里所说的“刘大哥”。他等个个手段非凡,时间不长就在京口城北闯出好大的名气,街市上的小混混都服了他等。他等也常常跑来江边厮混,故而村中人多半识得。 大伙儿毫无紧张之感,一个个嚼着鱼干大声谈笑。刘裕与染干津叫众人夸了个眉开眼笑,一个劲在那里摩拳擦掌,只待稍后鼓起奋勇再斗一场。 不过小半个时辰时间,院外突然间人声鼎沸,孙无终的声音响了起来:“屋里的好汉们且出来一会,我等回来啦!” 段随当先,众人大踏步直走到院子外,只见场中站了八条龙精虎猛的汉子,除却方才的五人,另有三个陌生面孔。村中老小都给惊动了,纷纷聚过来看热闹。 孙无终此刻站在一个身材宽厚的大汉身边,正朝着段随他们指指点点。那大汉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面色紫赤,胡须倒卷,双目炯炯有神;一双手极为粗壮,青筋隆结,十根如钩,显然功夫极好。此人气宇轩昂,不类常人,想必就是那位“刘大哥”了。 果然这人见段随他们出来,吐气开声道:“诸位好汉有礼!某家刘牢之,得大伙儿抬举,叫我一声大哥。今日听说几位兄弟在此处吃了些小亏,总要来走一遭,得罪了!”说着抱了抱拳。 这刘牢之说话铿锵有力,气度亦自不凡,且不忘礼数,果然有大哥的气象。段随只觉这名字听来好生熟悉,却实在记不起在哪里听过,只好拱手还了一礼。 不得不说段随的历史知识还是差了点。刘牢之,字道坚,彭城人,正是日后淝水之战大破秦军的那支晋国北府兵的一线指挥者,东晋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名将。只是此时北府军尚未成立,他也还未从军乃至扬名。 段随来到这一世,其实相当用心学习各类知识与信息,但如刘牢之这般尚未显名之人他自然是不晓得的。话说回来,若是他历史知识好些,当知淝水之战时候,晋国是由谢安主持全局,谢玄指挥三军,而在前线率军奋勇搏杀的,便是这位刘牢之了。若是知道,想必段同学必然会一跃而起,上前抱住老刘,再也不提今日的小小摩擦,死活也要把这位淝水之战的关键人物招揽麾下。 刘牢之正待说话,段随这边却冲出一人来,大声喊道:“八叔,真个是你?哎呀呀,今日倒是刘裕的不对了。”大伙儿定睛看去,原来是刘裕这小子窜了出来,瞧他神情又惊又喜,莫非识得这刘牢之? 刘牢之看着刘裕半晌,突然间嘴角扬了起来,脸上也是止不住的惊喜。只听他哈哈笑道:“裕儿!果然是你这小子,真是太久不见,居然长大了这许多。哈哈哈,那这事便好办了。” 两边诸人摸摸脑袋,各自愕然。刘裕对着段随叫道:“将军,怕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啦。这位乃是我的八叔,嘿嘿,嘿嘿。。。” 原来刘裕祖籍彭城,与刘牢之正是同族,按族中排行,唤刘牢之为八叔。幼年时刘裕之父还曾带他回乡见过宗族之人,那时刘裕十岁左右,刘牢之则是二十出头,面相已然定型,故而刘裕听到刘牢之名字,再一看其脸容,顿时认了出来。 这下好了,既然对方的带头大哥原是刘裕的叔父,那还争斗个甚么?大伙儿哈哈大笑,顿时把手言欢起来。村人见没了热闹可看,一哄而散。 双方一起进了周老四家里叙话。刘牢之道:“寄奴(这时他已得知刘裕自父亲逝后,寄居舅家,小名唤作了寄奴),方才我听你唤这位段兄弟为将军,莫非你从了军?你等都是军伍中人?” “八叔猜得没错,如今我投在骁骑军中。我家段将军乃是朝中五品立义将军,眼下驻防京口。” “骁骑军?莫不是寿阳袭张蚝,桃山败俱难的那支骁骑军?那么你便是那位战功赫赫的立义将军段随咯?”刘牢之变了颜色,孙无终等人也都是震骇莫名。 “不敢,在下正是段随,牢之兄谬赞了!”没曾想自己的名头竟然这般大,连京口这边的江湖人士都晓得,段随心中别提多爽快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故意装出谦虚之状。 “哎呀呀!骁骑军当世雄兵,段将军人中豪杰,我等确然佩服。”刘牢之再次抱拳。他胸有大志,常怀时势,又是个懂兵事的,自然晓得千里奔袭的难度,因此语出真心,并非随口奉承。若他真是个江湖混混,怕是才不会晓得段随。 孙无终等人一个个脸上也露出钦佩之色来,心中不免想道:幸亏大哥的侄子在此,要不然真个动起手来,休说赢得赢不得,这麻烦可就惹大啦!他等其实并非寻常江湖混混,既有勇力,亦不乏头脑,可不光一味斗狠。这时候想到此节,不由得擦了一把汗。 骁骑军众人见对方现出如此敬意,心中自然舒坦无比,一个个挺直了胸膛,笑容连连,说话也客气了三分。 大伙儿谈得投机,段随道:“刘兄,孙兄,诸位兄弟,大家如此投缘,不如一起去城中酒肆聚饮一回,如何?” 段随贵为五品将军,手掌数千虎贲,说话却偏生这般客气,刘牢之等人大为受用,焉有不许之理?当下大伙儿说说笑笑,便往屋外而去。 这时候染干津呵呵笑道:“将军,那么这几尾鲥鱼。。。” 一记飞腿踢在了染干津的屁股上,段随又好气又好笑:“偏你这夯货这般嘴馋。这鲥鱼么。。。自然是要带上的!” 第二十三章 投缘 京口城中的一家酒肆里头,近二十条昂藏汉子就着那鲜美无匹的鲥鱼,酒到杯干,呼兄唤弟,好不亲热! 晴儿一个女儿家到底不方便,这时候已然由段隆送了回府。段随越发肆无忌惮,大口纵饮,那叫一个快活。都是血性汉子,段随与刘牢之、孙无终他等聊得火热,大叹相见恨晚。 段随这下知道了,原来除了彭城刘牢之与晋陵孙无终,其他六人也都有些来头,分别是:东海何谦,琅琊诸葛侃;与染干津交手的两人,长脸汉子乃是东平刘轨,另一个则是平安高衡;至于之后跟着刘牢之一起来的两位,却是出身西河郡的一对兄弟,哥哥田洛,弟弟田泓。每一个在乡中都薄有名气。 这八人除了孙无终以外,皆为北来侨民,但并非底层平民。譬如刘牢之,其曾祖刘羲在西晋时候曾任北地、雁门太守,其父刘建更是官至征虏将军。只因武人出身,并非累世名门,晋室南迁之后,家族便失却了士籍,沦为庶族,从此缙绅一道就变得大为困难。 其他人的情形也大概相同,只因失了老家的土地,不得已流落到了京口,因为各有一身不凡的本领,加上身世相近,意气相投,遂聚在一处约为兄弟,近半年来倒是在京口街市上闹出了不少声响。 孙无终算是个异数,他是江左晋陵人,家中田产不少,但也算不得士族。他喜好游历,结识了刘牢之之后大感脾性相投,从此混迹一处。他是江南人士,自然识得江鲜美味,这次便是他听说周老四家捕得了鲥鱼,于是带队前来,这才发生了后面的故事。 他八人皆不缺志向,绝不甘于在江湖上混迹一生。只是晋朝最重门阀,比如刘牢之这般,虽说父辈官职不小,可终究属于庶族,机会只是嫌少。他也曾跑去建康撞撞运气,可惜朝中多是尸位素餐之辈,要么就是深受士庶观念荼毒的死脑筋,几次下来,只碰了一鼻子的灰。 他等自恃才干过人,性子不免狂傲一些,绝不肯屈身做个地方小吏,这么一来事情便耽搁下来,不得已聚在京口先糊个生活。总算兄弟齐心,日子倒也过得逍遥快活。 段随听着刘牢之等人的往事,心中不由一动,生了招揽他等的想法。趁着酒兴,段随出言试探了几句,结果却大失所望,刘牢之他等个个故左而言他。不过段随转念一想也就释然:自己不过一个新来的“胡人”,虽有寸功,到底根基不厚,麾下区区几个要职又都已授出,难道要刘牢之他们跑来骁骑军做个小卒不成?而刘牢之等人不论年岁、见识、本领,与自己相比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人性子骄傲皆志向高远,自然不肯拉下脸投身自己帐下。 想通此节,段随便不再试探,否则岂不坏了场中气氛?他也曾想过举荐刘牢之等人给桓温,后来又顾虑自己若是殷勤献得太多,身上桓党的烙印不免太重。万一日后桓温倒台,晋朝众臣回头找自己清算,那不是坏了自己的灭秦大计?不若日后待谢安上台,寻个机会将他等推荐过去,那才叫一举两得——一来讨好了谢安,二来以安石公的名望,刘牢之他等当会安心事之。 不管怎么说,大伙儿如此投缘,总要先尽心交好才是。段随大声呼唤,美酒佳肴如流水般送将上来,众人尽情吃喝。段随人话鬼话样样精通,只见他嘻嘻哈哈的全无架子,四处称兄道弟,叫刘牢之、孙无终等人心防尽去,感叹今日运气当真不错,交到了这么好一个朋友。 刘裕与刘牢之也对喝了不少,叔侄两个感情大增,约好日后要多多相聚。两帮人嫌隙尽去,笑逐颜开。 一顿酒直喝到天色昏暗、酒肆打烊才算完事。若不是人数太多,段随这边又上下有别,大伙儿恨不得当场就斩了鸡头拜把子。临走时候段随醉醺醺地抱着刘牢之道:“小弟与哥哥一见如故,日后当以兄长事之,望哥哥莫要推托,不然就生分了!” 刘牢之心中感动,他也不是拖泥带水之辈,朗声长笑:“从石兄弟,莫怪哥哥我托大,你这弟弟我算是认定啦!” 全场欢声雷动,只有刘裕有些郁闷:将军本是我的哥哥,如今做了八叔的兄弟,那我岂不是平白矮了一辈? 。。。。。。 自桃山一战之后,秦晋双方各自保持了相当的克制,绝少有冲突发生。 秦国方面,一来因着寿阳、桃山之败,苻坚有感于晋军强悍,不愿轻动干戈;二来关东、西北新得之地处处都要安抚,国中疲惫,实在不宜再行征发兵员、钱粮;三来凉国与代国犹存,如芒在背。于是他与王猛商定,从长计议,仍然以平定北方为第一要任,待灭了凉代再谈南侵之事,省得腹背受敌。 晋国方面则慑于秦国强大的军威,谁也不敢轻启战端,只是加强边备,囤积兵器钱粮。其实北方新定,人心不稳,晋国国力并不孱弱,又持正朔在手,若是四方一心,大可出兵北伐,争一争天下。可惜晋国国内桓党、皇党以及高门大族相争不息,内耗太多,如此一来,每每与北国抗衡之时,便觉着后方不稳,力不从心。 无论如何,秦晋双方进入了一个相对和平的对峙期。桓温心中大定,于是废立之事愈发紧锣密鼓地进行开来。桓温与郗超之间的通信文书终日不绝于姑孰建康之间,一项项计划、一桩桩决议渐渐提上了日程。 这期间段随可没闲着,简直忙个半死。 平日里自然要忙着操练骁骑军,外加锻炼武艺、研习韬略;一俟郗超有什么密信送来,他还要往来建康与京口之间,帮着郗超做些布置;其间他又跑了两次姑孰,进见桓温,表表忠心;作为朝廷里有品秩的官员,一些典礼、大朝会他也得参加,觐见皇帝之外,顺便寻机会拜会下谢安,一来二去,倒是给谢安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回到家里,小晴儿纵然千般温柔可人,万般善解人意,终归不能少花了恩爱心思;偶尔抽出空来,众兄弟便聚在一处,喊来刘牢之、孙无终他等,一齐喝酒笑谈,难得放松一回。。。 第二十四章 废立 晋朝太和六年十月,建康城里突然流言四起,内容赫然竟与当今天子司马奕有关。 司马奕没做皇帝之前乃是琅琊王,王府中有三个宠臣:相龙、计好与朱灵宝,与司马奕关系极为亲密,终日厮混在一起,甚而有时晚上也会大被同眠。于是就有人传言:司马奕早有痿疾(阳痿),根本不能生育子嗣,相龙、计好与朱灵宝三人其实是司马奕的好基友,整日**不止。而眼下司马奕的三个皇子并非龙种,而是那三人与田氏、孟氏两位美人乱搞弄出来的野种。更有歌谣唱道:“凤凰生一雏,天下莫不喜。本言是马驹(司马),今定成龙子(相龙)。” 这小道消息与纷纷歌谣先是在建康市井里头传着,虽说不辨真伪,可八卦新闻总是平头百姓的最爱,何况事涉皇家?蜚语四起之后,渐渐便愈演愈烈,到后来但凡建康人士,无论贵贱,若说未曾听说过当今皇上的宫帏秘事,都不好意思开口聊天。 很快朝堂里头也传遍了此事。没心没肝的浑人们窃窃好笑,只当是趣事一桩;道德博士们痛心疾首,吵着闹着要彻查到底是谁人在外造谣;心机深沉者却嗅出了一股不祥的味道,只怕是山雨欲来。。。 果然十一月初的时候,身在姑孰的大司马桓温送来了奏表。奏表不给皇帝,却直接送到显阳殿当朝褚太后那里,具言司马奕与几个嬖人之间的荒唐事,表中所绘正与那些流言蜚语一致无二。桓温以怒火滔天的笔触指出,司马奕明知其间实情,却意欲把那几个野种立为太子皇子,这岂不是要倾移大晋帝基? 除了奏表,桓温还送来了不少佐证的文书、信物,看起来真个是铁据如山,无可辩驳。不消说,这一切从头到尾正是桓温与郗超搞出来的废立大计! 话说晋国这位当朝皇帝司马奕也算是个乖乖仔了,从来都是谨小慎微,对桓温敬畏有加不说,平日里朝政也都是由会稽王司马昱说了算。桓温与郗超实在是找不出他什么过错,最后还是郗超够狠,竟然想出以床底之事对之诬陷,又费尽心机搞出整套方案,炮制了假证据。呜呼,只能说皇帝当到这个份上,何其不幸哉? 桓温竟然上了正式的奏表斥责司马奕的过错,这就算是给此事定了性啦,一时间朝堂震动,人心惶惶,司马奕更是六神无主。 十一月初九,桓温再次自姑孰兵发建康,又命段随率骁骑军从京口向建康开拔,两军如同两把大铁钳,一东一西夹住了大晋的国都。建康哗然,人人都晓得大事不好了。 十一月十三,桓温抵达建康。郗超直接以褚太后的名义草诏了废立诏书送入显阳殿,“请”太后过目。正在佛堂礼佛的褚太后匆匆扫了一下诏书,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上了“请废帝,改立会稽王昱”等字样。晋室不兴,权臣当道,她一个妇人又能如何?何况司马奕又不是她亲生儿子,换哪个姓司马的当皇帝不是当?于是褚太后长叹一声:“我本自疑此!”取过笔墨在诏书上写道:“未亡人不幸罹此百忧,感念存没,心焉如割!”表示同意。 官样文章做足,十一月十五,桓温在太极殿大集百官宗室,高声宣布废立之事。这事儿有晋一朝还从未发生过,自然无人熟悉相应的典则,加上百官本就惊惧,听完俱都愣在了当场。殿中一时无人说话,静可闻针。桓温自己也不晓得该如何办,看看郗超,后者也是大摇其头表示不知,这一下桓温可傻了眼,脸色变得不豫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桓温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天晓得他什么时候爆发出来,又会是何等狂暴的雷霆之怒?百官看在眼里愈加震怖,一个个战战栗栗,腿脚打摆。 段随瞧着桓温的脸色,晓得他若是真个爆发出来,只怕会殃及无辜,万一牵累到谢安,那不是乱了历史进程,坏了自己的大计?恰巧这时候段随正站在谢安等人旁边,便对谢安道:“安石公,事已至此,若是当断不断,反倒害了更多人啊!” 谢安与边上的王彪之、王坦之闻言都是眼睛一亮:段随说的没错,如今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触恼了桓温并不能改变废立之事,徒增桓温怒火罢了。 其时谢安只是侍中,官职不够高,而王彪之则是尚书左仆射,相当于次相,此话当由王彪之来说才算妥当。至于丞相司马昱,他正是诏书中法定的继位之人,此时自然也不便发话。于是谢安朝着王彪之轻轻点了一下头,王彪之会意,突然大步跨了出去,直走到桓温身边,高声道:“既是太后懿旨在此,大司马何不仿照前代成规办理?可取《汉书》中霍光废昌邑王立汉宣帝故事,照搬一切礼度仪制便是!” 桓温转怒为喜,于是宣读太后诏令,废司马奕为东海王,以会稽王司马昱继承皇统。 倒霉蛋司马奕戴着白帽、穿着臣服,踉跄着走下大殿西堂,乘坐一驾牛车出神兽门而去。他做了六年的皇帝,平日里算得上宽厚谨慎,只因桓温专权,竟落得个一朝被废的下场。百官看他走得凄凉,个个心中不忍。谢安与王坦之互相看了一眼,突然一齐出列,向着司马奕的背影长拜不起。群臣大为触动,忽拉拉的声响中,大伙儿一齐拜倒下来,无不哽咽落泪。 桓温看在眼里,脸色复又变得铁青。只是他再跋扈也终归不能与满朝文物都作了对头,何况今日大事已成,就不必逼迫过甚了,日后有的是机会修理这帮人! 当日,会稽王司马昱即皇帝位,改年号为咸安。随即下诏,将相龙、计好、朱灵宝斩首示众,田孟两位美人以及司马奕的三个儿子则一齐被马缰勒死。 隔日(十一月十六),褚太后被尊为崇德太后,移居崇德宫,从此不得临朝听政。 大事初定,桓温放心不下,竟然直接住进了宫中,并调西府精锐甲士护卫。皇宫内外、建康诸城诸门,皆由西府将士暂驻,段随的骁骑军也屯守在丹阳郡城里头,负责拱卫建康,并监视王、谢等世家大族。 第二十五章 谢玄 建康城南的乌衣巷内,谢氏大宅里头,谢安正与王彪之、王坦之饮茶纵谈。两晋时期茶之一道并不普及,只在江南一带盛行,属珍贵之物。谢家累世巨族,自然不缺此物。谢安喜爱茶汤清淡怡人的味道,常常拿来招待贵客。 三人谈到桓温擅行废立之事,不由得唏嘘摇头。便在这时,屋中珠帘叫人掀开,一个高瘦挺拔、面相俊逸的青年男子钻了进来,一眼看到屋中三人正在畅谈,赶忙躬身行礼,说道:“哎呀呀,不知叔父与诸位大人在此谈话,请恕羯儿无礼!” 三人见是此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谢安笑道:“原来是我家的芝兰玉树来了!”王彪之也笑着说道:“幼度不是外人,来来来,且与我等一起饮茶叙话。”来人呵呵笑了一下,也不推辞,上前便为三人添茶。 若是段随在此,当可认出来人便是那日长江边上碰到的高个文士。原来此人正是谢安的侄子谢玄,表字幼度,小名羯儿。 谢玄自小聪慧,最得谢安器重。一次谢安问子侄们将来要做什么样的人物,谢玄便说“譬如芝兰玉树”,从此被人称作谢家的芝兰玉树。谢玄成人之后,不但文采过人、喜爱诗酒,更显示出不凡的军事才能。他曾经入幕桓温西府,并且受到了桓温的礼遇与看重。只是后来桓温篡国之意显露无遗,谢玄不愿再为其所驱使,便辞了官回到建康,终日交友品谈,游历四方。 至于那日段随碰到的白面文士,则是谢玄的胞妹谢道韫,字令姜,小名阿元,比乃兄小了十岁(故事情节所需,将谢大才女的年岁写小了不少,读者见谅)。她是个男儿性格,常常扮了男装与谢玄一起外出游历。 谢道韫虽是一介女流,却极有才气。有一次冬日下雪,谢安问子侄们何物可以比作白雪?谢道韫的堂兄谢郎少负才名,于是抢先开口道:“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弟们皆认为说得相当不错。结果谢道韫吟咏道:“未若柳絮因风起”,明显更高一筹,谢安大加夸赞。谢道韫从此声名鹊起,成了建康城里有名的才女,人称“咏絮女”。 谢玄给自己也沏了一盏茶,静静立在一旁听几位长辈谈话。 王坦之道:“如今建康上下皆为西府军士所控,我等犹如瓮中之鳖,只能眼睁睁瞧着桓温老贼跋扈朝堂了。哎!当真是可叹可悲啊!” 谢安正色道:“文度(王坦之表字)此言差矣!值此晋祚岌岌可危之时,我等正该发奋振作,但有一丝机会也要力保王业。我等一心忠诚为国,纵然桓温势大,又有何惧?” 王彪之连连点头:“安石所言极是!我等忠君事国,何惜此身?” 王坦之有些不好意思,叹了口气道:“我自然知道两位兄长说的才是正理。只是眼前局势,实在是看不到一丝希望啊!别的不说,自乌衣巷往东北走不过两三里,那丹阳郡城里头便驻了数千西府骑兵,可不正是监视我等所用?” 四人一齐默然。 过了半晌,王彪之突然叫道:“咦?那丹阳郡城里头的驻军不就是新近成立的骁骑军么?” 王坦之没好气地道:“可不就是那些胡夷!瞧瞧这建康城都成什么样了!” 王彪之白了王坦之一眼,开口道:“这么说来,丹阳郡城眼下正是那位立义将军段随主事啊!嘿嘿,说起来,此人倒是有些古怪!” 谢安眼睛一亮,说道:“叔虎(王彪之表字)兄此话怎讲?” “段随此人是桓党无疑,然则废黜东海王之日,他那一番话语,倒似对朝中群臣颇有维护之意啊?”王彪之答道。 谢安闻言笑了起来:“原来叔虎兄也发现此节了。此人确实有些古怪,不谈那日殿上之事,其实前番日子他来建康之时,曾经悄悄跑来乌衣巷,见过我两次。” “啊?”此言一出,二王与谢玄一起惊讶起来,兴致大增,纷纷追问当时情景。谢玄脱口道:“段随来过府上两次?怎的我不晓得?莫非叔父不曾介绍与我?”谢玄早已辞官,长久没上过朝堂,因此并不认识段随。 谢安笑道:“你常常出门在外,段随也不过来了寥寥两次,转瞬即去,哪里会正巧碰上。”啜了口清茶,接着又说道:“此人来时,总说仰我名望特来拜见,对我倒是恭恭敬敬。他每次只带些京口的土产,并不做那些俗气之事。” 王彪之笑道:“安石的大名果然无虚,连这北来胡人也自仰慕。” 谢安摇头大笑:“叔虎兄莫要再笑话于我,些许虚名,并非我辈所求。。。还是说说这段随罢。我观此人,真个不类寻常胡人。不但举止言谈有礼有节,气度也自不凡。讲出话来,多有自己的见解,言辞也颇为中正。” “得安石如此评语,此子不是凡人哪!”王彪之叹道。 “此外,他每次前来都是孤身一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以我观之,多半是瞒着桓温的。” 王彪之眼睛亮了起来:“安石之意,莫非此人尚可争取?” 谢安点了点头,微笑不语。 王坦之摇头道:“哪里能指望这些胡人秉持君国大义?” 谢安有些激动:“段随此人绝非寻常胡人!试想连慕容一家都投了苻坚,甘为前驱,前燕也不曾听说另有他人不愿事秦的,便只他段随一个,不远万里、历尽艰险南投我国。但观此节,此人又岂是常人?我思其心中必然秉着忠义大节,晓得这正朔还在晋室手中,要不然又何须偷偷跑来见我?”谢安一向有识人之能,世皆知之,他说得这般笃定,王坦之就不好再行反驳了。 谢安继续:“话说回来,正因为这段随乃是新来的胡人,我等才有机会。若是桓家旧党,根基牢靠,关系错综复杂,那是说什么都拉不过来了!”王彪之与谢玄听的连连点头。 王彪之插口道:“如此说来,安石是下了决心争取此人了?” 谢安正色道:“不错!骁骑军兵强马壮,战力惊人。若得此军站在朝廷一边,此消彼长之下,我等胜算当能大增。我等既然决意保这晋室国祚,总要尽力一试!” “安石此举大善!”王彪之脸色肃穆,重重点头。 王坦之在一旁若有所思;谢玄则不由得神往起来,寻思着找个机会跑去见见这位得自己叔父如此看重的立义将军。 。。。。。。 不久二王离去,谢玄与谢安说了一些琐事,也自离开了。 谢玄回到自己屋中,想着父辈们心怀君国的高尚情操,不由得心情澎湃。他是个好酒之人,一激动便寻了些美酒出来,自顾自在屋中豪饮。 过不多时,房门叫人推开,一个高挑女子走了进来。一进门便喊道:“好大的酒味!怎生大白天羯哥一个人在屋里头喝闷酒?莫不是有什么心事?”来人面容姣美,皮肤白皙,说话却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儿,正是小妹谢道韫到了。 谢玄最喜爱自己这个小妹,又知她并非凡俗女子,随意敷衍怕是瞒不过她的,于是开口把方才屋中众人所谈尽数讲给谢道韫听。 谢道韫听完,顿时也对段随大感兴趣起来,在那里喃喃自语:“一个言谈不凡,文质彬彬的胡人武夫?有趣,有趣!” 突然间她心中一动,想道:咦?胡人?京口?哎呀,该不会就是那日江边所见之人罢。。。心思蓦然一紧,抓住谢玄的手叫道:“羯哥,哪一日你去见那段随之时,可莫要忘了带上我!” 第二十六章 清洗 晋朝咸安元年十一月,天空飘起了小雪,西北风呜呜吹来,冻得人寒彻入骨。建康城一片萧条,废立之事犹在人们眼前打晃,一场新的大清洗却又开始了。 桓温废黜了司马奕,果然威望大增,可这仅仅是第一步,朝中那些死对头怕是愈加憎恨自己了,当以雷霆之势尽数扫除,方可安心秉权。之前几个月里头,桓温与郗超可没闲着,搜罗炮制了大量人证、物证,管它是真是伪,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发动。 桓温眼里,最大的一根眼中钉便是太宰、武陵王司马晞。此人文的不行,却精通武事,素有军事才能,又与殷、庾两家关系匪浅,俨然便是朝中反桓一党的中流砥柱,桓温对之可谓是必欲除之而后快。 十一月二十一,桓温上表奏称:武陵王司马晞不遵法度,纠结并藏匿亡命之徒;其三子性情残暴,为祸四方;且司马晞父子与寿阳叛贼袁真私相沟通,久欲发动叛逆之举矣。请诛其父子! 新任皇帝司马昱正是武陵王司马晞的亲弟弟,他与老哥两个一文一武,勉强维持着司马家的颜面。如今桓温竟要自己诛杀老哥父子一家,司马昱纵然文弱,又哪里肯从?于是写了个手诏,推托不办。 桓温大怒,径直闯入宫中质问皇帝。司马昱退无可退,流泪不止,哽咽着说道:“大司马若是觉着晋祚已去,不若某就此让贤便是!”堂堂皇帝,在桓温面前竟然只敢称“某”而非“朕”(见《世说新语·言语》)。 在桓温眼里,司马昱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清谈家,没曾想他竟然说出这般有血性的话来,桓温全无准备,一下子愣在当场呐呐说不出话来。总不能连废两帝罢?那不是打自己嘴巴,说自己所立的皇帝不对吗?桓温这下没办法了,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废司马晞父子官职爵位,全家迁往侨新安郡。 既然保住了老哥一家性命,司马昱不敢再起争执,当下点头同意。 武陵王父子被废,朝中百官宗室愈发惊惧。新蔡王司马晃深知自己同样是桓温心头之恨,顿时惶惶不可终日。他是个怕死之辈,很快便在郗超的“谆谆教导”之下跑去朝堂“自首”,告发自己与著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太宰掾曹秀、太宰舍人刘强、散骑常侍庾柔等人谋反。 于是一日之内,涉案诸人尽数被捕入狱,只是草草审理,第二天判决便下来了:新蔡王司马晃告发有功,罪不至死,废为庶人,举家迁往衡阳;殷涓、庾倩、庾柔、曹秀、刘强等人罪大恶极,满门抄斩。大刀起处,人头滚滚落地! 这事还没算完,桓温嫉恨殷、庾两族的势力,继续开刀。 殷涓乃是殷家其时的家主,他被族诛,殷氏一族垮了一半。至于庾家,当时庾氏一族正是以庾冰(晋朝名臣,位列三公,已逝去多年)一脉最为强盛,其他皆不足虑。庾冰七个儿子,希、袭、友、蕴、倩、邈、柔,除了庾袭早死,其他六子个个官居要职。如今庾倩、庾柔被杀,另外四子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广州刺史庾蕴听说消息,长叹一声,饮毒酒自杀,桓温念其不作反抗,赦免了其子孙。北中郎将庾希则与弟弟会稽王参军庾邈一起出逃海陵,偷偷投奔其表兄前青州刺史武沈,隐匿无踪,桓温下令严加追捕。还有一位东阳太守庾友,因着他子媳正是桓温四弟桓秘之女,由是幸免于祸。 一时间建康城里血雨腥风,王祚飘摇。 。。。。。。 话说乌衣巷里,谢玄谢道韫兄妹两个尚未觅着机会一见段随,不想段随却自己跑上门来了。 建康城风雨飘摇,桓党忙着清洗对手,新皇帝司马昱则心乱如麻,朝纲不免有些散乱起来。群臣为避祸计,不少请了假躲在家中。这当口司马昱自然都准了,桓温更是乐得无人妨碍自己行事。 谢安同样告假回家,整日窝在乌衣巷里饮茶读书。旁人惶惶不可终日,他却悠哉悠哉。这便是他最为旁人津津乐道的名士气度——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 安静了三天,这一日他正与子侄们谈玄,门童来报,说是有人来访,问来人名字却不肯告知,只让门童禀告谢安,说是刘并州扈从到了。谢安闻言,露出一丝讶色来,继而脸露笑容,说声有请。门童应声而去。 “刘并州的扈从?哪一个刘并州?”子侄们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猜度半天,只是想不出何人来访。 谢安微微一笑,开口道:“你等都散了罢,既是此人来访,倒是要清静些为好。”原来他是知道来者何人的。 谢安发了话,众子侄纵然心中好奇,还是纷纷离去。谢玄抬腿要走,却被谢道韫轻扯衣袖拉住。只见妹子挤眉弄眼,谢玄无奈,站定了不走。片刻之后,屋中便只剩得谢安、谢玄、谢道韫三人。 谢安奇道:“你两个为何不走?” 谢玄答不上来,尴尬不已,就听道韫抢道:“叔父恕罪,我两个有心一见那立义将军,还望叔父成全。” 谢玄傻在了当场,立义将军,那不就是段随么?竟然是段随来访?若真个如此,阿元又是如何知道的? “哦?”谢安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你两个怎知。。。” 谢道韫一笑如山花绽放,咯咯道:“当世何来什么刘并州?所谓刘并州者,金谷刘越石也;扈从,随者也;我听说立义将军段随表字从石,岂非就是那刘并州的扈从?” 谢安哈哈大笑:“就属我家阿元聪明!”言下之意,谢道韫是说对了。 谢玄又惊又喜,挠挠头自嘲道:“阿元真正聪慧!我却是蒙在鼓里了。”躬身对谢安道:“自叔父上次谈起,羯儿对段随大感兴趣,求叔父容我二人留在此间,一见段随。” 谢安皱眉道:“羯儿留在此间倒是无妨。阿元女儿家一个,不免有些。。。” 谢道韫上前扯住谢安袍袖,娇声道:“叔父!阿元那日听羯哥提起段随此人,说他一介胡人武夫却有名士风范,阿元只是不信!叔父,您便答应了阿元,容我一见嘛。这样罢,阿元去换了男装前来,好不好嘛。。。” 谢道韫拉着谢安的袍袖不住晃动,撒起娇来,说不出的可爱,谢安也吃她不消。实在给她晃得头昏,谢安只好点头答应。也就谢安这等真名士,为人潇洒不羁、不拘常礼,若是换了旁人,如何肯让族中年轻女子出见陌生男子?便是如谢道韫这般女扮男装的行为,早就骂也骂死了。 此时此刻,谢府门口,那位号称有着名士风范的立义将军段随正自抓耳挠腮,一脸的惴惴不安,哪里有什么气度可言? 最近建康城中风声何其紧张?纵然他今日换了便服偷偷跑来,若是不小心给有心人发现,跑去告知桓温,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叫他怎不心慌?好在城南这一片本就是他骁骑军的驻防范围,他早已做了不少安排,要不然这当口也不敢冒然前来。 段随有些心浮气躁,怕人看到固然是一个原因,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今日跑来乌衣巷,是想与谢安摊牌的。他也不确定今日一谈,结果会是如何,自然心存不安。 原来桓温的大清洗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段随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政治斗争。无论在朝堂之上,还是当他巡视城南之时,那些官员大族看到他的时候,眼中流露出来的固然有不少惧怕之意,但段随更能清楚地感受到藏在其后的那深深恨意。他心中深知,自己算是被深深打上桓党的烙印了。 自穿越而来,段随从来都没想过要大展王八之气,来个什么称霸天下乃至统治全球,实际上一开始他只是乱世求存,后来则是随波逐流,再后来便成了追求自己的小幸福,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如今他唯一的目标就是打倒苻坚,救出慕容燕与段元妃。这个目标的第一步则是发动淝水之战,所以他满脑子都是攀附谢安这位淝水之战幕后操盘手的念头。 桓温血洗建康,进一步把桓党推到了群臣大族的对立面,段随生怕这样下去,谢安对自己芥蒂日增,再没了交好的机会。于是他一咬牙跑了过来,决定向谢安表明心迹。这么做固然有些对不起桓温,可他只是个一心追求个人幸福的现代人,在他心里,什么都比不上救回燕儿重要。 第二十七章 攀谈 段随得从人引了进来,一眼看到屋中两人,坐着的自然是谢安,另一个侍立一边之人身材挺拔,面相清俊,瞧着好生熟悉。不消说,此人正是谢玄。谢道韫则换装未回。 突然间段随与谢玄一起叫了起来:“啊呀,怎么是你?”原来段随认出了谢玄,正是那日江边偶遇的高个文士;同时谢玄也惊讶地发现,段随便是那位“滚滚长江东逝水”的作者。 “怎么?你两个认识?”谢安愕然。 段随与谢玄一起笑了起来,当下把那日大江边相遇之事说了一遍。谢玄略感尴尬,到底那天他做得有些失礼。抬眼去瞧段随时,却见他满脸爽朗笑容不似作伪,显然不以为意,谢玄暗暗松了一口气。 谢安大笑起来,先给段随介绍了谢玄,然后说道:“如此最好,我还寻思着如何与你介绍羯儿与元儿两个。他二人听闻是战功赫赫的立义将军来访,央了我半天要与你相见,从石你可莫要见怪!” 段随接口道:“元儿?莫不是那日我碰到的另一位?” 谢玄嘿嘿道:“正是!他是我的胞弟,名唤谢道,字令姜,小名叫作阿元。稍后即来。”说到这里,神情有些古怪。 段随听谢玄说“胞弟”,又见他脸色有异,心中暗暗好笑:难不成那位美女又要换了男装前来?咦?谢道?字令姜?嘿嘿!他对谢家上下的情况那是做过功课的,眼珠子一转之间,大约已经知道这阿元是哪一位了。 果然一盏茶不到的功夫,谢道韫翩翩而来,乍一眼望去正是一个风流佳少年。她与段随四目相对,当时就扑哧乐了起来,上前一步道:“不想真是那日江边遇到的怪才。将军在上,小子谢道有礼!” 段随回了一礼,偷眼去看谢安与谢玄,只见两人神色都是大不自然。这也难怪,这等女扮男装的把戏若是被戳穿了,岂不是对段随大大的不敬?都怪自己平日里太过娇纵阿元,方才一时不察竟然应允了她,真正是头脑发热了!这下子骑虎难下,只盼段随不会发现罢。 段随可不愿谢安谢玄两个一直尴尬无语,他今儿个是有正事才来的。于是他开口道:“不想今日得遇两位故人,竟是安石公之侄。如此说来,我段随与安石公府上有缘啊,哈哈。对了,莫要再喊我将军了,听来恁地生分,我等各以表字想称便是!” 段随笑得开怀,语气自然,神色轻松。落在谢安谢玄眼里,那便是段随并不曾发觉阿元的猫腻,当下松了口气,攀谈起来。 段随到底是桓党之人,谢安还摸不清他的底细,因此说起话来云山雾罩,多半都是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倒把心事重重的段随弄了个犹犹豫豫,几次三番想说出心里话,只是不敢。 不过屋中气氛并不沉闷,盖因谢玄与谢道韫两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谢玄不住地与段随讨论寿阳及桃山战事,对段随的临阵指挥才能大加赞赏。他自己是个好兵事的,自然对不大熟悉的骑兵大感兴趣,于是话题又转到骁骑军。 段随有心在谢安以及美女阿元面前卖弄,当下把骁骑军在燕国时候的战绩大肆吹嘘了一番。以段同学的三寸不烂之舌,加上他声情并茂的表演,骁骑军那一幕幕血火之役顿时跃然众人眼前。谢安的眼睛越来越亮,心道此子真将才也,必欲得之!谢玄热血沸腾,恨不得纵酒狂歌;便是不喜兵事的谢道韫,也觉得眼前这段将军年纪不大,却是铁血铸就,有着一种不同于建康才子们的风采,说不清、道不明。。。 谢道韫关注的还是诗文一道,不觉又讲到了那日段随江边吟咏的诗词。 谢安听完段随所吟的几阙,眼珠子都掉到了地上。胡人善战不假,可段随竟然还有如此才情,这就太不一般了。他多半熟读诗书,深受王化教导!果然段随不类寻常胡人,想必给他讲讲忠君之道是讲得通的。想到这里,谢安的嘴角扬了起来。 这时谢道韫开口道:“从石兄,你这《滚滚长江东逝水》一阙,大是超脱旷达。朝代兴亡,唯有青山夕阳亘古不变;世间纷争,还不如渔人一壶浊酒。。。可谓大彻大悟啊!只是从石兄年少功高,又得大司马器重,正是一飞冲天之势,怎会有如此心境?” 此言一出,谢玄脸色大变,心道:阿元这是有意还是无意?说什么‘得大司马器重,却大彻大悟’,此言太是唐突,遮莫她真个是在试探段随?这小妮子也太是胆大! 谢安面无表情,稳坐如山。他存了招揽段随之心,正在思量如何说话,不想阿元突然说出此话来,管她是不是误打误撞,倒是正可一探段随的心思。阿元年轻小辈,由她来说那是最好不过,说岔了自己还能弥补。 这边厢段随心中一动:好机会啊!正愁没机会表明心迹,阿元美女就把这等模棱两可的问题抛了过来,断断不能浪费了! 他喝口茶清了清嗓子,说道:“令姜说我不该有此心境,此言差矣。试想当日燕国千里江山,胜兵百万,何其强大?然而一夕之间便灰飞烟灭,段随看在眼里,怎能无动于衷?那日见大江东去,万事万物终究归于无踪,遂有感而发罢了。” “然则人之一世,便该如此消沉,每日只饮酒打鱼么?”谢道韫笑着追问道。 段随也笑了起来,朗声道:“那自然也是不妥的。段随本意,人活一世,终究要归于尘土,故须心怀超脱。然而凡世俗尘也自有它可取之处,段随思之,既然活在这世上,那么人人都该做好自己。” “做好自己?从石兄此言未免太虚,可否说得实在些?”谢道韫不依不饶。 段随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譬如为人父者,须养子而教;为人子者,须亲师重孝;士者立德、农者耕种、工者利器、商者诚信,不外乎如是也!” “大善!”谢玄与谢道韫击节叫好。 一直默然不语的谢安突然插话道:“为人臣者呢?”双眼盯住段随,炯炯有神。 段随一震,心道:来了来了,此时不讲,更待何时?双眼直视谢安,不避不让,大声道:“为人臣者,自当忠君报国,扶正朔、保社稷、驱奸邪,虽百死而不悔矣!” 谢安与谢玄对视一眼,又惊又喜。段随这话算是说得够明白了,他两个焉能不懂? 谢安轻咳了一声,突然对着谢道韫说道:“阿元,我等另有要事相商,你先出去罢。”事涉国事军政,谢道韫到底只是个女儿家,就不必在此旁听了。 谢道韫冰雪聪明,只一愣便领悟过来,轻笑道:“阿元告退。”飘然而去。 第二十八章 密谈 谢道韫一走,谢安便来了个开门见山,沉声道:“从石!方才你所言的为臣之道,果然语出真心?” 这句话一说出来,段随终于可以确认,谢安这是把橄榄枝递过来了。他当即一揖到地,恭声道:“安石公明鉴,当日阴差阳错之下,段随拜在桓公帐下,所作所为,皆身不由己耳。此来建康,见了安石公等朝中诸贤的气度,方知晋祚犹存。段随不肯事秦而南投大晋,只因江左乃是天下正朔,又有安石公等大贤相佐,纵然暂时蒙尘,必有一日中兴哉!段随自认不是蠢人,岂不知审时度势,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一番话说得相当实在,连带着还吹捧了谢安,比之空喊忠君、大义等口号更加让人信服。 谢安面无表情,追问道:“从石自然是那良禽,然则桓公便不是佳木么?” 段随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笑了起来:“段随有一言,风物长宜放眼量,安石公以为如何?” “风物长宜放眼量?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妙,从石实乃妙人哉!”镇定雅持如谢安这般,也不禁为段随的“妙语”所动容,放声大笑起来。谢玄更是在一边摇头晃脑,连着念了几遍。 谢安示意段随坐下,显然他已经视段随为“自己人”了。他啜了口茶,又问道:“从石的心意我已知晓,然则桓温势大,从石该当如何自处呢?” 段随想了一想,突然站了起来,咬牙道:“不敢相瞒安石公,一者桓公势大,二者桓公待段随不薄,段随并不欲与桓公就此交恶,唯有保存实力,暗中相助诸位大贤罢了。” 谢安叹了口气,默然无语。段随句句都是大实话,若是他直言要与桓温翻脸,明刀明枪地干,反倒只能说明两点——要么段随是个虚妄愚蠢之人,不足以成大事;要么段随是个良心狗肺之辈,全无感恩之心。 半晌,谢安悠悠道:“从石所言不虚,正该如此。我且问你,譬如我谢安,又该如何行事?”他这是相当高看段随了,以当世大贤的身份,居然不耻下问。 段随肃然起敬,憋了一会,嘴里头吐出一个字来:“等!” “等?”谢安微微皱眉:“仅此而已?” 段随垂首倾身:“安石公,请恕段随无礼,敢问安石公年岁几何?桓公年岁又几何?” 这问题自然是不用正面回答的。谢安眼睛大亮:不错!桓温已到花甲之年,长了自己十岁之多,听闻他腿疾严重,常常痛卧在床,定然是撑不过自己的。 段随趁热打铁:“段随还有一言,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安石公宽容旷达,大气大量,必能以退为进。便是拖,也能拖赢了这一局!” 听到这里,谢安已然全数明白了段随的意思,真个有茅塞顿开之感,不由得感叹道:“好一个拖字诀!从石,你真个是少年英雄,英雄少年啊!从石见识远大,我不如也!”上前一把握住了段随的双手。 段随哪敢得意忘形,挣脱了双手长拜不起,口中言道:“安石公折杀小子矣!所谓不识此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并非小子见识远大,此皆小子乃局外之人,方能廓清形势耳!安石公大贤,焉能不知其由?”嘴一歪,又把东坡先生的名句给偷了来,稍加篡改便敢大放厥词。 “好好好!”谢安抚掌大笑,简直找不出话来夸赞段随。 那边厢谢玄呆立当场,口中念念有词:“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不识此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从石真正大才啊,每每一言,尽是妙语佳句,又谙人生大道,谢玄拜服!” 。。。。。。 这一番密谈下来,段随算是抱上谢安的大腿啦。关键这条大腿此时并不粗壮,甚至随时都有折断的风险。正所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值此风雨飘摇之时,段随竟然以桓温手下红人的身份靠拢过来,这就大不寻常了。何况他妙语如珠,表现极佳,令谢安与谢玄赞叹不绝。可以想见,待谢安一朝大权在握,段同学必然少不了谢安的另眼相待。 一席茶话,宾主尽欢。段随起身向谢安告辞,便由谢玄陪同出府。两人说说笑笑,路过一座院子的时候,段随眼睛一亮,只见谢道韫正自笑意吟吟地在那里等候。 谢道韫上前道:“今日与从石兄相识,幸甚幸甚!且容我相送。”她的笑容明快亮丽,清爽干净。段随看了不由得心中大动,突然对着谢玄道:“幼度兄恕罪,我有一言要说与令姜听,却不方便与幼度兄共享,可否回避一二?” 谢玄一愣,踌躇了半晌,见谢道韫依旧笑容满面、并无异议的样子,只好摇头而去。 段随转头看向谢道韫,脸上蓦然现出古怪的笑容来,谢道韫一怔,全然不明所以。 段随恶狠狠地凑上前一步,鼻子都快靠到谢道韫的额头了,骇得谢道韫不自禁退了半步,继而便听到段随那含笑的声音传来:“我听闻乌衣巷内,谢府之中,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咏絮女,名唤谢道。。。韫!字令姜。他日若是有缘,定要一见!”言罢转身而去,再不回头,院中空余他声声长笑。 青石院中,梅花树下,谢道韫羞红了脸蛋,定定站在那里出起了神。 良久,她回过神来,啐了一口道:“好你个段随,竟然戏弄于我。好好好,来日相见,定然饶不了你!” (对不住,2000字字数难关重现,笔者只好作弊咯。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此处省略多少字) 第二十九章 威赫 桓温行废立大事,又废黜了武陵王司马晞与新蔡王司马晃,更大开杀戒,族诛了殷、庾两家的好几支,一时间其威赫显盛至极,自皇帝司马昱以下,群臣莫不震怖。 不久,腾出手来的桓温又逼着新皇帝司马昱把废帝、东海王司马奕降为海西公,接着下令:即日起,群臣不得请假,重集朝会。 桓温一声令下,百官还不屁颠颠跑来朝会?只怕去的晚了,触怒了这位满手血腥的大司马,那可怨不得别人。天色还未大亮,大司马门外一片喧嚣,建康城里只要是品秩够得着上朝的官员,无论真病假病,尽数赶了过来。此刻在礼官的指引之下,正自排队等候入朝。 大司马门的门楼之上,桓温的脸色并不是太好看。他遥望楼下的碌碌群臣,看到了王坦之来回踱步的身影,也见着了王彪之在楼下木然独立,然而在他心中分量最重的谢安却不见踪影。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远远的一行人自南往北、沿着御街而来。桓温瞧得分明,正是侍中谢安在随从的陪伴下快步走来。郗超见桓温脸色不豫,想要说话时,却被桓温摆手止住,然后桓大司马便一脸铁青地走下门楼,直出大司马门,迎着谢安而去! 桓温四处立威,自然容不得任何人触犯其权威。不料今日谢安居然迟迟方到,比桓温自己来的还晚,倒好像是让桓温恭候于他似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声,大伙儿均想:这回谢安石怕是要倒大霉了。王彪之与王坦之急得直跺脚。 谢安也看到了桓温迎面而来,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他可没有故作姿态,说来巧了,今早肚子里头大是不舒服,腹泻不止,好容易收拾干净,到底耽搁了不少时间。 眼看着桓温杀气腾腾而来,杀鸡儆猴的道理谢安如何不懂?天气寒冷,谢安的脑门上却满是大汗。他不是畏死之辈,但是他心中存着力保国祚、中兴大晋的理想,他还要等,他还要拖,现在还不是他倒下的时候! 退一步海阔天空!段随的话一闪撞进了谢安的脑海。谢安哆嗦了一下,突然间眼神变得坚毅无比。他咬了咬牙,闭上了眼睛,默默对着自己说了声:“但有大义在我心中,这大名士的区区虚名又何足挂齿?” 于是晋朝咸安元年冬日的建康街头,许多人看到了不敢置信的一幕:累世巨族陈郡谢家的家主、当世最具声望的大名士之一,安石公谢安当街跪倒,朝着远处的桓温叩拜不已。 这一下莫说群臣掉光了眼珠子,便是桓温自己也惊呆了。半晌,桓温缓过神来,大步走到谢安面前。这时候桓温心中的怒气已然去了一半,他看着谢安满头的大汗,缓缓道:“安石,你这是做什么?” “谢安腹泻来迟,心中惶恐。我思之,未有君拜于前,臣揖于后!”这句话一说出来,更是石破天惊!什么意思?就是说桓温乃是君主,作为臣子的谢安岂敢让君主过来迎接,自然要先行拜倒。 桓温当然不是过来“迎接”谢安的,可谢安嘴里吐出来的话却让他一瞬间飘到了九天云外,心中再无一丝怨气,只有说不尽的满足、得意、兴奋、愉快。。。 “安石快快请起!你我故交,可不要这般生分!”桓温扶起了谢安,把着谢安的手臂,大笑着往太极殿而去。空余一群震愕莫名的大臣傻傻发呆,不少人摇头叹息,甚而愤愤不平。 。。。。。。 晋朝咸安元年十一月底,得到谢安“投诚”的桓温意识到自己的立威之举已经收到了应有的效果,是时间开始怀柔政策了。否则真个把江左所有大族都得罪光,那便得不偿失了。 在桓温的授意之下,傀儡朝廷很快下旨大赦天下,满朝文武官员尽皆加官晋爵。 接着皇帝司马昱下诏任命桓温为丞相,大司马如故,请其留在建康辅政。桓温正犹豫的时候,陈年腿疾却复发了。冬日里空荡高大的建康宫寒气难当,桓温大是不适。疼痛难忍之下,他想起山水明净的姑孰适于休养,于是上表请辞。 司马昱又惊又喜,为讨好桓温计,下旨大赏西府将士,又以布三万匹,米六万斛赏赐桓温世子桓熙,并升桓熙的弟弟桓济为给事中。 桓温留下郗超待在建康,如今郗超以中书侍郎的身份为其主桓温坐镇朝中;又调心腹大将,魏郡太守、右卫将军毛安之宿卫殿中,控制宫城。段随在这场大清洗中的表现中规中矩,桓温不疑有他,以心腹待之。加上谢安的“投诚之举”,桓温觉着段随在城南一带的“工作”卓有成效,于是命他率骁骑军继续屯驻丹阳郡城,负责监察整个建康外围。 。。。。。。 震动晋廷的桓大司马终于离开了建康,返回姑孰。可是建康城中,上自皇帝,下到百官,人人都还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懈怠。 郗超的官职并不算高,可如今他在建康城中却是横着走的。谁人不知他是桓温的谋主?又有谁人不知他待在建康是个什么意思?于是郗超的府邸整日价门庭若市,前来拜会的官员不绝于途。 谢安寻了个机会与王彪之、王坦之等信得过的朝臣好生沟通了一番,大伙儿总算明白了他的苦心,不免一阵唏嘘。待听说居然意外得了段随这个极之关键的外援,真是天大的惊喜,纷纷对谢安拜服不已。 须知桓党如今用以控制建康城的,正是毛安之的禁军与段随的骁骑军两部。段随重兵在手,叫大伙儿心中踏实了不少;骁骑军负责管辖的范围又大,可谓隔绝建康内外,这么一来,大伙儿行事可就方便多啦。 谢安顺势劝王坦之随他一起跑去拜会郗超,虚与委蛇之下也好让桓党放松警惕。至于王彪之,其人年岁既长,官职又高,倒是不用太过委屈自己。 于是谢安与王坦之得空跑了一趟郗超府上。结果来此巴结奉承的人实在太多,他两个以当世名士之尊,竟然等到太阳下山还未能入府。王坦之世家子弟的脾气上来,就要乘车离去,早被谢安一把拉住,喝道:“文度!这大晋国祚,竟比不得你须臾忍耐的痛苦么?” 王坦之面色发白,长叹一声,安静下来。 不久他两个被引入府中,在郗超面前说尽了好话,大大满足了郗景兴的虚荣心。在郗超传给桓温的文书中,谢安、王坦之等人行为老实,态度恭谨,叫桓温看了一阵心喜,当下安心静养。 休说群臣,便是皇帝司马昱碰到郗超也自心虚。一次星象有异,傀儡皇帝司马昱顿时慌了神,他请来郗超宴饮,顺便打探消息。酒过三巡,司马昱直言:“星象有异,莫不是大司马又有了废立之心?” 郗超大约是酒喝高了,听完皇帝此言,居然毫不震惊,哈哈大笑道:“皇上放心!桓公忙于外事,又患腿疾缠身,绝不会再行废立之事。此事臣以家中百口的性命作保!” 司马昱略略宽心。他不敢计较郗超的狂傲,反而讨好地道:“既然说到郗侍郎的家中,尊父乃是我朝楷模,若有机会,请替朕向尊父问好。” 郗超的父亲郗愔,此时乃是镇军将军、会稽内史、都督浙江东五郡军事,可谓晋朝为数不多的掌兵大员。郗愔和儿子不一样,他忠于王事,与桓温完全不对付。只是此人性情恬淡,醉心黄老之术,并不是个合格的政治人物。说白了,桓温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司马昱突然说到郗愔,又说出什么“我朝楷模”之言,显然是存了试探郗超之心。 郗超霍然一省,酒醒了大半,顿时后悔不迭,自己与皇帝张口无忌,岂不是犯了桓公的大忌?当下也不答话,告辞一声,拂袖而去。其行可谓张狂,其人可谓跋扈。 遭到无情拒绝的皇帝司马昱颓然坐倒,隐入黑暗之中,不觉已是泪湿沾襟。 煌煌大晋走到了它最孱弱的时刻。 第三十章 桓熙 寒来暑往,匆匆一岁。不觉间时光的脚步已经走到了晋朝咸安二年的二月,在苍茫的北国大地,这一年则是秦国建元八年。 秦国鲸吞四海,地盘何止倍增?所需要的官吏自然也大大增加。慕容鲜卑汉化较深,立国较早,其官员的文化教养、治世才能比之出身西陲小族的氐人强了许多。前燕国的诸王、贵族、高级官僚们整整蛰伏了一年多,一个个老实本分,诚惶诚恐,到底让宽厚大气的大秦天王苻坚放下了心。 渐渐的许多人得到了机会,譬如前燕左丞申绍出任秦国河间相,前燕黄门侍郎梁琛当时为慕容暐下狱,如今却担当了冀州主簿一职。 前燕诸王则统统给苻坚打发到边境州郡担任太守等职位,除了四个人例外:第一个自然是慕容暐,苻坚再大度也不会放他离开长安,给了他一个尚书的高位;第二个则是慕容冲,其道理不言自明;第三个乃是慕容评,以年老体虚之故,安排在长安附近的州郡担任官职;最后一个却是早早来投的慕容垂,如今虚供在朝中,身无实职,叫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慕容暐、慕容冲乃至慕容评暂且不谈,这安排却把慕容垂给弄了个心乱如麻,不晓得天王生了什么心思。当下与高弼、悉罗腾等心腹商议了一番,决定跑去向苻坚进言,请杀前燕太傅慕容评。借此迷惑苻坚,表明自己与前燕人物并无瓜葛,顺便泄了自己的私愤,报了鲜卑人的公仇。 慕容垂寻个机会,在苻坚跟前说道:“前燕太傅慕容评,贪鄙忌贤,在前燕便是个恶来(商纣王的嬖臣)似的佞臣。如今我大秦蒸蒸日上,岂容此等人物玷污?此贼虽为臣的叔父,臣以公心,唯愿陛下为秦国诛杀此贼耳!” 不料苻坚这厮真正是个滥好人,听慕容垂这么说话,他先是哼哼哈哈敷衍了一番;第二天就赶紧下旨,将本来封在长安附近的慕容评改封为范阳太守,让其跑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出现在慕容垂的眼前,免得两个打架。 慕容垂哭笑不得,虽说杀不得慕容评,但也就此安下了心。如此看来,苻坚对自己依旧看重,并未生出疑心,要不然大可置之不理,甚而帮着慕容评斥责自己。 于是慕容垂与自己的儿子、心腹们继续着自己的“大业”,暗通同族、积蓄力量。与段随的通信渠道悄悄建立了起来,借助一些忠心的旧部,半年来已然私贩了三百匹骏马到段随那里。 。。。。。。 三月,谢安、王彪之、王坦之等觅得机会与皇帝司马昱接上了头,经过秘商,决定由左卫将军皆侍中的王坦之跑一趟姑孰,再次召丞相、大司马桓温入朝辅政。 这一招叫作以退为进,用以试探桓温的心思,然后根据情况调整皇党的策略。若是桓温有心入朝,你不征召他也会来;若是桓温无心入朝,你再征召他也断不会来。 果然桓温腿疾未愈,心情烦躁之下,再次请辞。大伙儿松了一口气,看来还有时间多做安排。 不料他等的小动作被郗超关注到了,此人属于心思缜密之人,当下写信去姑孰提醒桓温。桓温想了一想,做了两件事情:一是把海西公司马奕迁至吴县的西柴里,由吴国内史刁彝负责监视;二是令世子桓熙率两千铁甲近卫奔赴建康,入驻靠近建康内城的东府城。 两件事情不外乎一个目的,那就是告诉建康城中的百官:我桓温可不是傻子,千万不要有小心思!你们且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海西公都沦落成这样了,我还是不会放松对他的警惕;我自己虽然不在建康,可是我把最重视的世子桓熙都派了来,与我本人待在建康并无两样。 此举果然震慑到了不少人,可是看在谢安这等智者眼里,反叫他心中更为踏实:桓温短期内必定不会再来建康了,否则何必多此一举?瞧他腿疾总不见好,身体每况愈下,如此看来,这拖字诀当真能够奏功! 期间段随去姑孰进见了桓温一次。他投其所好,搜罗了不少坊间杂闻讲给桓温听,譬如谢安与王坦之在郗超府前吃瘪的故事等等。 桓温听罢开怀大笑,觉着脚痛都轻减了许多。当即拍着段随的肩膀道:“从石深得我心!你好好做,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哉!”段随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待世子桓熙将欲出发至建康,桓温又写信给段随,关照他好生配合世子桓熙云云,总之就是要段随做好他鹰犬的本色。 段随不敢大意,率领骁骑军与郗超跑到南篱门外迎接桓熙,却不料碰了个大钉子。 原来桓熙本身性情傲慢无礼,又自恃世子身份,大是看不起包括段随在内、以胡人为主力的骁骑军,一见到这帮粗豪汉子,顿时一脸的嫌恶之色。这厮全然不如乃父开明,极重胡汉之分,不但不给大伙儿好脸色看,差点没直接骂出“腌臜胡夷”这样的话来。 骁骑军众将士愤愤不平,段随也是怒火中烧,得郗超劝阻,只好强颜欢笑,结果只换来桓熙一句:“我自入宫觐见皇帝,便由郗侍郎作陪。段将军与所部速速散去,人多马杂,莫要扰了我的行程!”段随也不说话,冷笑而去。 天下竟有此等居高临下、狂妄无礼之徒!大伙儿气炸了肺,回到丹阳郡城,莫说费连阿浑、昌隆兄弟、染干津等胡人将士,便是刘裕、张威等晋人也大爆粗口,痛骂桓熙不已。只有皇甫勋老成持重,不住地劝说诸人:桓熙终究是桓公世子,大伙儿可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入夜时分,回到自己府邸的大晋国立义将军段随唱起了小曲,哼哼唧唧,大是悠哉。晴儿看着他轻松的模样,心道:遮莫郎君今日碰上了什么大好事?倒是许久不见他这般舒心了。 晴儿猜得既错也对。 段随今日的遭遇自然算不得什么好事,在军营中他先是气得连连跺脚,可回来路上得一股清风拂脑,顿时神台清明,蓦然间想道:本来顾虑桓公待我不薄,每与安石公合谋之时,心中不免惴惴。如今看来,一俟桓公故去,若是这世子桓熙继位,我便是不想反也要反了! 突然间心结尽去,说不出的舒坦。 是夜,煮温酒兮笑寒风,揽佳人兮梦夜月。 第三十一章 春日 阳春三月的时节,轻风摇枝,花开灿烂;溪暖草青,水气氤氲。 这般晴好的天气,怎不叫人心动?此刻段随领了刘裕、张威、染干津、段隆四人,又带几名亲兵,正自走***,行在往京口去的路上,却是刘牢之相邀前去一聚。说来也真是好久未见了,这两日得了空,段随便即动身。晴儿身子有些不舒服,段随寻了几个丫鬟在家伺候着,并未同来;至于费连阿浑、皇甫勋、段昌等人则留在营中,毕竟骁骑军眼下事务繁忙,日常里少不得主事之人。 春日里的江南景致别样动人。一路经过,只见檐前飞燕呓语,垄上青苗争春,直看花了大伙儿的眼睛,一扫日前那世子桓熙恶行恶语带来的晦气。 建康城东的清溪景色优美,素来是达官贵人们春游的好去处。此时也不例外,随处可见华服雍容之人带同女眷家仆,漫步水岸,悠游无忌。段随令大伙儿减慢马速,勿要生扰了别人。他倒是向来低调,全不像郗超那般高调,又或是那来了没几天的世子桓熙,整日价吵吵嚷嚷,恨不得全建康的目光都落在其头上。 可是建康附近少马,段随一行又都骑着军中最好的高头大马,尤以段随胯下的大骊最为神骏,虽说都穿着便服,依旧吸引了不少目光。清一色的赳赳武夫,叫文人雅士们看到,不免皱眉,嫌他们糟践了这大好春光的雅致;然而不少如花美眷却对这些膀大腰圆的骑士们大感好奇,目光不觉便飘摇起来。 马上的小伙子们一个个血气方刚,不少人给看得面红耳赤,却死死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目不斜视。就只染干津这个夯货,咧开大嘴巴四处展现他自认迷人的笑容,可惜美女们看到这位洪荒巨兽般胡人无端的怪笑,多半是惊叫一声,随即扭过了头去,再也不复转回。 段随如今也号称花丛老手了,见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说声:“染干津!就不该带你这浑厮出来。你这么一笑,把这清溪附近的美人儿尽数都吓跑了,却叫寄奴他几个怎么办?” 染干津貌相粗野,却并非浑人,闻言呵呵笑道:“将军说的不对。吓不吓跑都一个模样,他几个有心无胆,还不如俺染干津咧!” “我呸!大言不惭,合该你这厮寻不到婆姨!”刘裕与张威一起叫了起来,段隆在边上抿嘴直乐。 众人说说笑笑,继续往东。过了清溪,游人渐渐稀少,迤逦风光却不见减淡。又转过一座小丘,众人刚打算扬鞭催马,不远处忽然有人叫了起来:“从石!从石!” 段随愕然,循着叫声望去,只见一行人自南边快步而来。当先两人一男一女,白衣胜雪,又踏青青芳草而来,风中直如飘飘神仙。 看清楚了,来人竟是谢玄与谢道韫兄妹两个!至于后面之人,瞧服色当为从人无疑。 谢玄依然是风仪俊秀,气度高岸,可此刻震住段随的却是谢道韫。今日她一袭白色烟罗纱裙,只用水蓝丝带轻轻环住纤腰,简单而不失清新自然;高耸的随云髻灵动流转,更显得她修长玉立;白皙的脸孔犹如莹玉,双眼则明珠生晕,眉目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隐而不露。 谢道韫今日居然着了女装!这时休说刘裕他等,便是段随本人也看呆了。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谢道韫真容,当真是说不出的淡雅出尘,瞬间便秒杀了段随这小小好色之徒! 谢玄走到近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段随等人一个个直挺挺高坐马上,神情呆滞,竟然浑忘了下马见礼。谢玄轻咳一声,段随等人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滚下马鞍,乱作了一团,哪里还有百战骑士的样子? 谢道韫见状咯咯笑个不停,更显得清丽不可方物,段随的小心肝大是不争气,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总是静不下来。 段随强忍着心中乌七八糟的念头,与谢玄见礼叙话。 原来他兄妹两个今日也是出城游春,只因贪图春日美景,不觉走得远了些,结果便撞上了段随。谢道韫今日只是陪着兄长在近郊出游,自然没想过要换男装,不曾想倒叫段随看了个遍。 段随知道谢道韫是女儿身的事情,早经谢道韫之口告诉过谢安与谢玄,故而此刻三人嘿嘿笑着,也不多说,大伙儿心知肚明就好。 刘裕他等这时也认出了谢玄正是当日京口江边所遇到的文士,却愣是没看出来谢道韫就是另外一人。 谢玄算是个醉心兵事之人,见段随这边人强马壮的样子,一时心痒,上前欲牵大骊,却被大骊连打响鼻、左晃右撞给逼了开去。谢玄大是郁闷,脱口道:“诶!长久不在军中,连区区马儿都嫌弃于我!” 段随心中一动,突然想起谢玄正是未来那场淝水之战中晋军的指挥者,而刘牢之他等武勇过人,何不把他等介绍给谢玄认识,日后或有大用?当下说道:“幼度兄,我等此去京口,是去见几位好兄弟的。他等个个一身本领,知兵善谋,有心为国出力却苦于报国无门。我思之,倘若幼度兄能够同往一见,说不定他等日后便是兄长帐下一大助力!” 谢玄一愣,说道:“我的帐下?从石说什么胡话?我哪里来一兵一卒,不过是个赋闲在家的无用之人!” 段随哈哈大笑:“幼度兄此言差矣!”突然凑上一步,神神秘秘地道:“段随在燕国时候,略略识些相面之术。我观幼度,眉尾福堂方隆,此所谓将军骨相是也!他日必定执掌大军,不输那江东周公瑾啊!” 此刻的段随看来就像是一个神棍,可他的话却正说到谢玄心坎子里去了。金戈铁马、大军在握正是谢玄毕生的志向,若是真个能像周瑜般风流倜傥皆雄烈过人,此生还有何憾? 谢玄正自神往,耳中又传来段随的声音:“我这些好兄弟本事只在我之上,若非幼度兄这般出身名门又文武双全的人物,天下还有谁人能够镇服?我总不能把他等荐去姑孰罢?”段同学捧起人来功夫可谓一流,脸皮厚,嘴巴甜,实在少有人能够抵拒。 谢玄豁然一震,赶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从石如此说话,他等定然是有大本事的,还须留给大晋王室才是!”随即讪笑道:“既然如此,不如便与从石同行,再不济结个善缘也是好的。”心中不免暗暗得意,原来从石这般猛将的心中,自己乃是个帅才啊! 第三十二章 捉弄 计议已定,大伙儿不愿耽搁时间,说走就走。谢玄是会骑马的,段随叫过一名亲兵,取他的马交给谢玄。便在这时,谢道韫突然叫了起来:“羯哥,我也要同去!” 大伙儿俱都一愣,谢玄皱眉道:“此行是去见赳赳武人,又不是吟诗作赋,你去凑什么热闹?” 谢道韫眨巴起一双水汪汪的妙目,可怜巴巴地看着谢玄,撅了嘴不说话。那样子端的是我见犹怜,大伙儿看得目眩神迷,一起屏住了呼吸。 阿元总是这般任性!谢玄无可奈何,却又不忍责备,便想寻个借口盼她知难而退,于是说道:“此去京口路途不近,需要骑马来回,你去怕是不便啊。”谢道韫南国贵家女子,可不曾骑过马,今日东郊春游,也是坐了牛车前来。 谢道韫眼珠子一转,突然走到段随跟前,柔声道:“从石兄,小女子谢道韫这厢有礼了。我听家中谢道哥哥曾言,说是从石兄一心想要见我,可有此事?” 这话说得好生暧昧。刘裕他等不解其中缘由,互相打了个眼色,拼命忍住笑意,暗暗想道:早听阿浑哥哥说起,我家将军最是风流多情,在燕国时就祸害了不少怀春少女。不料来了建康没多久,竟然又惹了这么一位大美人。了得,了得! 谢玄大约是知道些来龙去脉的,不意妹子这般顽皮,不禁大摇其头。 “谢道?啊。。。是,是,对,对。。。”段随没想到谢道韫这般胆大,居然反过来调戏自己,又见谢玄站在边上面色不豫,顿时涨红了面孔,语无伦次起来。 谢道韫突然伸出芊芊玉手,竖起三根玉指,在空中连连比划,嘴里说道:“从石兄,还记得这个罢?” 段随不解其意,愣愣道:“这是什么?” 谢道韫突然嗔怒起来:“你这人!说了便想赖么?”语气娇憨,仿佛一对小情侣正在吵架。 这下子莫说刘裕他等觉着段随与谢道韫必然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便是谢玄也自目瞪口呆:遮莫段随与阿元还曾私相会过?那还得了!这下子脸色真个是不好看了。 段随情急之下脑子里一片混乱,生怕谢道韫继续胡乱说话,赶忙道:“我记得,记得。。。”他却没有想清楚,这么说话岂不是让谢玄更加生疑? 谢道韫嫣然一笑道:“谢道哥哥果然没有说错,从石兄正是言而有信之人。他说你见了我面,无论难易,都答应为我做三件事情。我还道谢道哥哥随嘴一说罢了,原来从石兄真是个有心之人。”说着侧过身去,娉娉婷婷施了一礼。 刘裕等弟兄们不由得暗暗点头:段将军果然豪气!只为见美人一面而已,便肯以三桩难事想求。我等还是要多多学着点啊!谢玄倒是松了口气,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古灵精怪的妹子又在捉弄人了。 这下轮到段随瞠目结舌——不消说,自己是给谢道韫作弄了!绕着绕着居然就把自己给绕了进去,无端端欠了谢道韫三个要求。此刻话已出口,再也推脱不得,好在这厮在美女面前的抵抗力一向为零,这时倒也并不垂头丧气。大不了费点心办了便是,以谢道韫的为人,总不会要自己作奸犯科罢? 耳畔传来谢道韫得意的笑声:“这第一件事情么,便是请从石兄想个法子,带我一同前去京口。我骑不得马,这牛车又太慢了些。。。” 段随哈哈大笑起来,说声:“这有何难?”一挥手,众兄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那牛车给卸了下来,拉过两匹骏马套上了辔头。牛车马车规制有些不同,可这帮人着实能干,又一个个争着在谢美女面前露脸,居然只用手中刀棒、马缰,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单牛车改成了一驾双马车。 谢玄傻了眼,他找了借口不想带谢道韫同去,不想段随这帮粗胚竟生生整出驾马车来。这下子他只好自认倒霉,唤过从人叫他等自行回府,顺便禀告谢安自己兄妹二人要往京口一行。 段随得意洋洋,斜着眼去看谢道韫,却见那张如花笑颜微张了玉唇,又道:“这第二件事情么。。。听闻从石兄马术无双,今日小女子斗胆,便请从石兄做一回马夫,载我前去京口,如何?” 谢玄大急,阿元这也太放肆了!段随可是军功赫赫的猛将,权柄不轻,便是叔父也对他礼敬有加,他如何肯为个区区女子去做那低下的马夫?正想开口喝止,不料就听段随大声叫道:“自无不可!我既答应了你谢道哥哥,绝不会食言!却不晓得令姜那第三件又是何事?”对段同学来说,做这车夫不就相当于开豪车带美女兜风么?简直求之不得啊!只是脸上表情总要显得沉重些,仿佛为了信守承诺,他吃了多大亏似的。 众兄弟一齐叹服,将军真信人也!谢玄也不住点头:从石此人,秉性真个正直不移! 段随盯着谢道韫等她说出第三件事情,不料上等下等,只见谢道韫左顾右盼,似乎正在思考,却总是不说话。过了半晌,谢道韫终于开了口:“这第三件事情么。。。眼下我还不曾想到。从石兄也不是性急的人,且留待往后罢,如何?” 看着谢道韫滴溜溜转的乌黑眼珠,段随这下子晓得眼前这位美女不好招惹了,这第三件事等于是那只总不曾落下的靴子,最是叫人难受!看来以后还是在家好好守着晴儿,少沾花惹草为妙啊!段随无奈,呐呐道:“也好,也好。” 事儿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段大将军一身短打便服坐在车前,上下左右扬鞭,嘴里吆喝不断,真是好一个称职的车夫! 车上,谢道韫抿了嘴吃吃地笑:不但遂了自己的愿望,往京口一游,还趁机报了上回吃段随戏弄之仇,叫他平白当了百里路的车夫;此外手中更捏着让段随做一件事的筹码,今日真个是大获全胜也! 。。。。。。 到了京口,刘牢之、孙无终等人早已等候多时。大伙儿碰了面,刘牢之听说竟是谢家的“芝兰玉树”与“咏絮女”到了,不由得拉过段随,一边挤眉弄眼,一边低低说道:“从石,你倒是交游广阔啊!”他关心朝中时事,也知道段随是桓党中人,如今却与谢家子弟混得这般熟络,的确大不寻常。 段随笑笑,也低声道:“幼度乃是知兵之人,以后多半是要在朝中掌兵的,哥哥多与他走动走动。” 刘牢之目光炯炯,看了段随半晌,终于叹口气道:“从石胸襟广阔,最讲义气,哥哥我碰到你算是有福!” 刘牢之他等与段随的关系虽然不菲,然而这些人多是北地中小豪强出身,心中终究藏着些正朔之念,对桓温并不感冒,他等不肯投段随也有这一层原因。段随也看出了此节,故而从来不邀他等参加骁骑军,今日却大动干戈,特意携了谢家子弟来介绍给他等认识,这其中的意思可谓不言自明。刘牢之心中透亮,自然对段随大为感激。 天气好,人的心情也好。段随提议跑去江边,找个风景优美的所在喝酒谈天。众人第一次见面正是在那滚滚长江边上,段随这提议一出来便得到了大伙儿的轰然叫好,于是提酒拎菜,说笑而去。 兴致所至,大伙儿一口气攀上了临江的北固山。此山风景绝佳,以一面峭壁雄峙江滨,居高临下望去,大江滔滔千里,与两岸的青山翠岭融为了一体,山光水色、碧空流云,叫人胸襟大开。 酒菜摆好,大伙儿席地而坐,畅所欲言。 不得不说,这年头世家大族、特别是谢家这等累世巨族的名头当真好用,刘牢之等人个个自视甚高,可在谢玄面前却无不恭敬持礼,给足了谢玄面子。 刘牢之等人豪放却不粗鲁,言语也甚是得体。不想江湖之中还有这等人物,谢玄暗暗称奇,心道:从石说的没错,这些人个个都是人才啊!他日我若是真个有机会统军,定要将他等统统纳入帐中! 几句话聊开,刘牢之等人便听出谢玄并非那等清谈务虚的贵家公子,而是少有的文武双全之辈,其气度之高雅更是当世罕有。几个不觉想道:芝兰玉树果然名不虚传!倘若真如从石所言,他日此人能够得掌大军,我等定然要拜在他的帐下,也不枉这一身的本事与这些年来的等待! 双方的心思可谓一拍即合,越谈越是投机,酒来杯往之间,都道今日一会实在不虚此行。刘裕他等则自顾自饮酒作乐,这时候反倒是段随给晾在了一边,觉着有些无趣,当下推说要去方便,缓缓走了开去。 第三十三章 歪才 行过一处缓坡,钻出一片小林,眼前豁然开朗,山下雄浑的大江依旧东流不息,水天无涯。阳光洒在身上,从头到脚都觉着懒洋洋的,不想动弹。段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蓦然想到自穿越以来,经年奔波,竟不得片刻喘息,此时的独处便显得尤为珍贵起来。 可惜段随独处一阵的愿望终究还是落了个空。身后突然传来慵懒的女声:“咦?从石兄也来了?”段随转头望去,只见谢道韫缓步而来,笑着说道:“从石兄不在那边喝酒,却跑来此处做甚?” 段随被打扰后心中本有些不悦,见是大美女谢道韫前来,这点不快顿时不翼而飞,微微一笑道:“此处清静,有时候一个人静静也是好的。” 谢道韫奇道:“我还以为从石兄最爱热闹。。。” “我的确喜欢热闹。然则一人独处之时,亦是别样享受。”段随闭上了眼睛,感受徐徐拂过的清风,身心俱轻。 谢道韫眼睛一亮,悠悠道:“从石兄说的没错,一人独处之时,亦是别样享受。”学着段随的模样,闭了双眼任凭清风绕体。风势大了一些,只觉着便要凌虚起舞。 良久,风势忽然为之一停,两人不约而同睁开了眼睛,对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 谢道韫指着山下的碧波万顷道:“可惜了这等上佳的景致,若是虎头哥哥在此,当可一挥而就,作一幅江山万里图。” “虎头哥哥?莫不就是那号称才绝、画绝、痴绝的三绝顾长康(顾恺之,字长康)?” “嗯。幼时我等常常一齐玩耍,如今他却长留姑孰,经年难得一见呢。” 顾恺之出身江左吴郡四大家族顾、陆、朱、张中的顾家,与王、谢等家族多有往来,加之年龄也算相仿,故而与谢玄谢道韫相熟。其人诗画双绝,又因他为人率真单纯,故号“痴绝”。此时他人在姑孰,正于桓温帐下任职参军,与谢家的往来便渐渐少了。段随在姑孰倒是见过他一两次,只是不曾深谈。 段随淡淡一笑道:“也无甚可惜的。顾长康的画作自然上佳,然则你看这江山如画,每一寸都是一幅无暇画卷。既已入了你眼帘,又何必非要入画?” “若是入了画,翌日不在这大江之边时候,仍可随时观之,岂不妙哉?”谢道韫反问道。 “有画自然是好的,没有却也无妨。万事万物不过心中之动静罢了,看花时,则花有了颜色;不去看时,即便姹紫嫣红,又与黑白何异?正所谓心外本无物是也!”穿越之前的段随没说的,那也是深受马克思主义教导、红旗下长大的孩子、坚定的无神论者;可自打穿越这等奇事落在了段随的头上,倘若他不曾变得唯心一点,那实在也说不过去。 “心外无物?”谢道韫喃喃念道:“从石兄此言甚为玄奇啊!” 得大才女如此赞叹,段随精神为之一振,当即作极目远眺状,摆足了腔调。 谢道韫悠悠道:“从石兄所言也不无道理。庄子云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这么说来,对这世间万物万事,岂不是样样都不要强求,无为无谓罢了。诶!只是,只是那也未免太过消沉!” 段随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装逼装过了头,又把自己绕进去了——他本身的确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可如今心中装着燕儿,如何能够不强求? 想到燕儿,段随心中一痛,霍然激动起来,开口道:“也不尽然!身外之物自然无谓,可若是心爱之人、心爱之物,怎能不争?怎能消沉?” 谢道韫莞尔道:“从石兄几时变得这般善辩?你这是要与我谈玄么?” 段随呆立半晌冷静下来,突然呵呵道:“令姜就不要取笑于我了。我不过一介武夫,哪里敢与你谈玄?实不相瞒,何谓玄我都摸不大清楚。”这倒是实话,魏晋士人谈玄,多引经据典,言辞高深莫测。段随最多拣些现成的哲语拿出来忽悠两句,倘若真个与大才女谢道韫谈玄,非叫人笑掉大牙不可。 可谢道韫不这么想,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这人最不老实!说话前后矛盾不论,叫你谈玄,却又拿什么武夫的身份来作挡箭牌。 段随只是笑,不说话。 “你这人还最是奇怪,明明年轻气盛,手掌大军,却老说些丧气话;可若是说你不思进取,你又能与叔父说出那般话来,用兵打仗更是勇猛。。。羯哥说从石兄乃是大才。。。要我说,你呀,根本就是个歪才!” “你几时见过这般玉树临风的歪才?”段随立得笔直,仿佛他是那天下一等一最正直不过之士。 。。。。。。 日头偏西,京口北固山上,谢玄与刘牢之、孙无终等人长谈已毕,大伙儿起身欲走,却发现遍寻不着段随。 当下刘裕张口呼喊起来,过了片刻,东边小林中钻出两道身影,赫然正是段随与谢道韫。众人一愣,均想:难怪这许久时间不见二人,莫不是他两个偷偷跑到远处私会去了? 谢玄顿时涨红了脸皮;刘裕等几个则面露会心笑容,其状不可谓不猥琐;刘牢之等人久经世故,瞧众人神色大约猜出些缘由来,一个个装出正经模样,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孙无终喝得多了些,一时没看清场中形势。他摇摇晃晃走到段随身边,揽住段随肩膀道:“兄弟!大伙儿喝得热闹,你却跑去了哪里?不行不行,当罚三大盏才是!” 段随并不推辞,嘻嘻一笑,取了酒过来便喝,一气灌下去三盏,面不改色。孙无终大声叫好。 从石这厮!居然还好意思喝酒笑闹?谢玄心中微愠,大声道:“不够不够!再与他三盏!喝完了,还要做一阙好诗,仍以这大江为题!” 众人轰然叫好,谢道韫咯咯笑道:“正该如此!从石兄,不要诗辞,还用你上回吟咏的新体可好?” “酒来!”段随大声叫道。 再三盏烈酒下肚,段随举杯向天,其状放浪形骸,其人翩然高歌: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此一阙豪气干云,一扫谢道韫所说的消沉之气;阙中大有深意,叫谢玄、刘牢之他等极目北望,不禁若有所思。。。 第三十四章 后院 时光匆匆,一晃又是数月时间。 东晋咸安二年六月,稍稍回复些安稳气象的建康城里,桓家世子桓熙这几天的心情颇为不错。这厮也没什么具体的官职在身,可一个桓温世子的身份已然足矣,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点头哈腰,便是皇帝司马昱对他也是客气万分。 倘若非要找出些不和谐的声音,大约就属那些累世巨族了罢。到底这些人身负清誉,又是打小惯出来的骄傲脾性,碰到桓温这等权倾天下、靠真本事杀出来的自然没脾气,对于一个身无寸功、鲜有才名的桓熙,还不至于太过巴结,多半来了个避而不见,免得尴尬。 于是自觉有些不甘的桓世子今日骑白马、着锦衫,在百余劲卫的前呼后拥之下,直趋城南,号称要“一游乌衣巷,赏秦淮风月”。他可没喊上素来看不顺眼的段随与骁骑军将领,后者也乐得不用见他。 乌衣巷里自然以王、谢两家为首。王家家主、后世称为书圣的王羲之并不在家,他早已辞官归隐,带了几个儿子跑去会稽金庭,纵情山水之间;琅琊王氏另一支的家主王彪之则有事不在府中;桓熙自觉地位超然,不愿意与同辈的王家子孙“过招”,于是一头钻去了谢府,要“拜访”闻名天下的安石公。 (王羲之的生卒年一说三零三年至三六一年,另一说三二一年至三七九年。小说需要,笔者将谢道韫的生年推后了不少。如此一来,与谢道韫颇有些关系的王羲之,他的生卒年自然取了后者,即三二一年至三七九年) 深受段随“忍术”影响的谢安闻听桓熙来访,大摇其头之下还是出厅相迎,心中所想,无非是少生事端。 桓熙这厮大约有些自来熟的性子,一眼看到谢安迎上来,居然一把拉住谢安之手,大笑着拖起谢安直往府中走去,仿佛这乌衣巷里的谢府倒是他自个家一般,其状旁若无人,毫不顾虑论辈分其实他是矮着谢安一辈的。 随同前来的谢家子侄见状一个个脸色不善起来,反倒是谢安本人谈笑自若,并不见异色。 “安石公府中别有洞天啊!”桓熙夸了一句,此言倒是不虚——他信步走来,只见谢府上下虽说并不奢华,却布置得精巧雅致,随处可见花花草草、亭阁水池。。。看着明明已经无路可走,待绕过一丛紫竹、或者转过一道院门,却又是柳暗花明,好一番景致在内。 谢安微笑不语,略感得意。若论雅之一道,世间有几人比得上他等高门大族?桓氏也是名门,不过终究是武人出身,当然无法相提并论。 可紧接着谢安便笑不出来了。桓熙这厮一马当先,越走越是带劲,全然没有与谢安往正堂去的意思,只管往那些僻门小径里钻,大伙儿跟都跟不上。 其实桓熙本就是跑来耍威风的,从未打算坐下来长谈。话说回来,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叫他与谢家这些才华横溢的子弟谈玄论道,岂不是太难为了他? 反正来过了谢家,又把谢安本人拎出来作陪,自己的目的便算达到了,回头少不得吹嘘一番自己如何势压王谢大族。至于此来到底干了些什么事、说了些什么话,那却是无所谓的。存了这个心思,桓熙便打算索性来个“谢府半日游”,也不往正堂叙话了,且随意逛上几圈,只要谢安一直在旁作陪便可。 然而桓熙未免太随意了些,以至于转过几个院子,他居然一头扎入了谢家未出阁女眷的居处,正要大步踏入院门,后面谢家子侄纷纷叫嚷起来。谢安皱了皱眉头,轻咳一声道:“世子,此处有些杂乱,却是不便进入。不若我等转回正堂,我已备了香茶以待。。。” 桓熙也是鬼迷了心窍,加上人声嘈杂,他全没听清楚谢安话中之意,脑子里更是半分没想到自己逛到了不该逛的地方。眼瞅着院中几株木槿开得正艳,颤颤巍巍煞是好看的样子,连他这等粗通文雅之人也起了上前一观的兴致,当下脱开谢安之手,在一众目瞪口呆的谢家老少注视之下,就这么跨了进去,边走还边笑言:“无妨无妨,某家瞧这里好得很,哪里杂乱了?” “啊!”“哎呀!”几声惊叫,花丛后窜出几个惊慌失措的谢家女儿来。这高门内宅、深深后院里头几时来过陌生男子?更何况桓熙貌相粗陋,其张牙舞爪的样子实在不讨人欢喜,顿时把几个正在赏花嬉戏的少女惊着了。 桓熙一呆,他就是再不聪明这时候也晓得撞进不该进的地方了。只是他嚣张跋扈惯了,心想这时候若是灰溜溜地跑出去,岂不是在谢家老少面前丢尽了面子?岂不是说他桓世子是个粗鲁莽行之辈?回头怕不要被建康城那帮子士族笑死。 怎么办? 这厮浑脾气上来,索性站定了不动,继而对着少女们一拱手,涎笑道:“某乃桓熙,见过众位女郎!”他自以为“世子桓熙”的名头早已响遍了建康城,自己此刻的架势必定是潇洒飘逸。。。既然误闯了谢家女宅,说不得豪放一把,弄不好还谋来个风流不羁的美名,这等事在这无尽风流的魏晋时期倒是不曾少见。 可惜落在谢家女儿们的眼里,却只是一个自大无聊的狂徒在那里自顾自地作态,其蠢拙之状简直叫人作呕。少女们纷纷撇过脸蛋往里屋走去,却有一女大步迎了上来,厉声道:“兀那狂徒,无礼至极!怎敢擅闯谢家后院?还不快快滚出院去!”众人瞧时,赫然正是谢道韫出了马。 谢安暗暗叹了口气,并不说话。若是换了往常,他多半要出声责备谢道韫对“贵客”无礼,只是今日确属桓熙莽撞,谢安再“忍耐”也不能全然失了气节,一味的委曲求全。他心中有气,当下打定主意,就由着谢道韫这位家中最有脾性的侄女骂将过去。 谢家子侄们更是老大不高兴,与桓熙的近卫们推推搡搡起来。 桓熙大怒,从来就没人敢如此斥责自己!脸色一寒,正要发作时,一抬头却愣在了当场——眼前的少女貌美尤赛满园鲜花,加之此刻柳眉倒竖,粉脸含嗔,真个是别有一番风情! 桓熙也是个好色荒淫之徒,平日里狂蜂浪蝶见得多了,抑或是畏他强权不敢反抗,经得多了便失了趣味;似谢道韫这般敢于当面怒骂他的女子,却是平生第一次碰到。加上谢道韫出身名门,长得又极为俏丽,顿时勾起了桓熙心底的欲望,暗暗大叹“若得此女,此生不虚!” 一转眼桓熙便换上了满脸笑容,开口道:“却是在下失礼了!”谢道韫的“惊艳”出场一下子让他换了口气,居然谦称“在下”了。 谢道韫冰雪聪明,一眼看见叔父与兄弟们都在院外站定,顿时晓得面前这人并非擅闯,多半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虽说此人面目可憎,倒也不能再行叱骂,于是冷哼一声,自行往里屋去了。 桓熙在谢道韫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却并不着恼,轻手轻脚踱出了院子,一脸愧疚地对谢安道:“安石公!是小侄莽撞了,恕罪!恕罪!” 众人眼珠子掉了一地——桓熙这厮从来都是自称“某家”,方才变成了“在下”,此刻更是连“小侄”都出来了。莫非被阿元骂了一通,竟然转了性子? 谢安反倒给弄得没了脾气,正要与桓熙好言相向,就听桓熙嬉皮笑脸地说道:“安石公,不知方才那位女郎是府中何人?芳名为何?” 谢安面色一沉,谢家子侄们则发出一阵哗然之声——这厮好生无礼!竟然追问闺中女子的名字! 眼见谢安面色不豫,桓熙却毫不在意,反而舔着脸追问不已。谢安叫他追得实在无法,只得冷冷道:“侄女道韫,若有冲撞了世子之处,还望包涵!” “无妨无妨!哈哈哈!原来她就是咏絮女啊,果然大大不凡!哈哈哈!”桓熙大笑着扬长而去,丢下一句:“安石公在上,小侄改日再来拜会,还望届时能请到道韫女郎一会。” 谢安气得面色铁青。这下子大伙儿算是听出来了,桓熙这厮怕不是看上阿元了! 第三十五章 武夫 桓熙的年岁大了谢道韫不少,早已婚配,以谢道韫的家世自然不可能嫁去作妾。巧的是,桓熙的原配去岁不幸病故了,今日他一见谢道韫的风姿,顿时不能自拔。 桓熙是真个对谢道韫上了心,一回去便召来了郗超,请郗超帮他去谢府探探口风。一来他摸不清桓温对谢家的态度,不敢轻易造次;二来谢家到底是连皇家求娶都敢拒绝的大人家,总得看看谢家对此事的态度再说。倘若谢家乐见其成,他便好跑回姑孰去求自家耶耶答应此事;万一谢家严词拒绝,自家耶耶又无此心,此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这边厢谢家则乱作了一团,只怕桓熙这浑厮来个霸王硬上弓,强娶谢道韫。莫说谢道韫本人千般不肯、万般不愿,便是谢家也绝不愿将阿元嫁去那欺凌晋室的桓家。那样一来,谢家的累世清名定然是一朝丢尽,再也抬不起头来。 桓熙一走,谢安便找来谢玄相商。谢安心下焦躁,在屋里来回踱步,谢玄则垂首侍立,单等叔父发话。 “说起来阿元也到了婚配之龄了。。。”谢安突然停步,开口道。 “是!”谢玄晓得叔父的心思,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是阿元的兄长,自小感情最好。依你之见,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配与阿元?” 谢玄想了一想,郎声道:“我谢家的女儿自然是嫁去王家最好。前番王右军(王羲之当过右将军,时人称其为王右军)不是曾与叔父谈起,有意为叔平(王羲之次子王凝之的表字)求娶我谢家的女儿么?” “叔平?”谢安沉吟半晌,缓缓道:“逸少(王羲之的表字)几个儿子里面,叔平略显平庸了些。阿元素来自负才华,一向心高气傲,只怕她。。。”停住了不说话。看得出来,他是相当溺爱这个侄女。 谢玄正色道:“正是因为阿元才气过人,侄儿才觉着叔平合适。叔平才气一般,然则秉性忠厚,与阿元正合互补之意。倘若如子猷(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的表字)那般,侄儿反倒觉着不妥。子猷才气自然过人,却性傲落拓、放诞不羁,真个成了婚,只怕与阿元落个日日争吵的局面!” 王徽之为人骄傲随性,行事但凭一时喜好,极富魏晋名士任性旷达的风采。有一夜下大雪,他一觉醒来,打开房门眺望四方,见月下一片皎洁,于是叫家人拿酒来喝。喝着喝着忽然又想起老朋友戴逵(表字家道,东晋著名画家,终身不仕),他兴致一起,居然连夜坐小船赶往戴家。戴家住在邻县,船行了一夜才到。结果到了戴家门口,王徽之竟然没有进去,又下令原路返回。人问其故,王徽之道:“我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其人之放诞不拘可见一斑。 谢安低头思索,过了片刻,他沉声道:“羯儿所言有理!”接着道:“逸少早有此心,若是得阿元进他家门,想必求之不得。既然如此,也不用问他的意思了,这样罢,你且去和阿元说说,总要瞧瞧她的心思。” “是!” 。。。。。。 谢玄得了谢安的指示,当下跑去谢道韫处。兄妹之间自然不用避讳,谢玄先说了桓熙之事,顿时把谢道韫吓得不轻,连声道:“桓熙根本就是个不学无术、仗势欺人之辈,阿元万万不肯嫁与此等无德无才之人!” 谢玄一笑道:“便是你肯嫁,叔父与我也不肯答应啊!这不就是来与你商量,寻个合适的夫婿么?” 谢道韫面色一红,低低道:“这等事,何时轮到我一个小小女子来做主?” 谢玄哈哈大笑:“寻常人自然全凭父母长辈做主,我家阿元却非寻常人也!” 谢道韫扑哧笑了出来,并不接口。 谢玄正了正脸色,开口道:“阿元,叔父与我皆有意将你许配给叔平,你意如何?” 王谢两家往来频繁,子弟们打小都在一起嬉闹,谢玄谢道韫与王羲之几个儿子自然是熟悉的。谢道韫一听便皱起了眉头,摇着头说道:“羯哥你自己也曾说过,叔平他最是庸碌迂腐。我,我,我却是不满意的。。。” 谢玄没好气地道:“早知你会这般说话。说叔平才气平庸,那是与他几个兄弟相比较。放在建康城中,我瞧也没几个士子比得了他!” 谢道韫大声道:“休说阿元自小得叔父这样的高人每日教诲,便是几位兄长,封胡羯末(封是谢韶,胡是谢朗,羯是谢玄,末是谢川,皆为谢家子弟的小名),哪一个不比叔平强了百倍千倍?我日日所见的都是这等人物,却叫我如何甘心嫁与平庸之辈?” 不得不说,谢道韫真是个心直口快的大方女子,有什么说什么,在胞兄谢玄面前更是毫不避讳。 谢玄给她堵得一滞,过了半晌才道:“那么子猷合你意否?” 谢道韫依旧摇头:“子猷才气差可,然则为人放诞不羁,整日里邋里邋遢的,瞧着难受。要我说啊,他早已为自己那随性的大名所累,反倒变得无趣!” “叔平庸碌,子猷邋遢,。。。这也不行,那也不好,难道你真想嫁与桓熙那等鲁莽武夫?”谢玄来了气,脱口而出。 谢道韫嘟囔着嘴道:“桓熙那等粗人,阿元都不齿于口,羯哥再也休提!”不待谢玄接话,又道:“然则也不是个个武夫都那般粗鄙不堪,譬如。。。譬如羯哥自己,不也老想着金戈铁马,沙场点兵么?文武双全岂不是更佳?。。。”声音越说越小,渐渐含糊不清,脸上显出一丝莫名的红晕来。 谢玄见妹子说话含混、面色有异,不由得觉着些许奇怪,突然间心中一动,盯着谢道韫双眼道:“阿元,你老实说,莫不是对那段随生了意思?” 谢道韫嘤咛一声,扭过了头不肯看谢玄,嘴里说道:“羯哥说什么胡话!阿元才没有对那武夫生出了意思。。。阿元对哪个都没生出意思,情愿在家中侍奉叔父!” 这等小女儿的娇憨神色哪里能瞒过谢玄? 谢玄苦笑一声道:“阿元,此事万万不可!段随的确文武双全,出身也不差,可他到底是个北来胡人。更何况他早已娶过了正妻,只此一点,此人就绝非你的良配啊!” “他已然娶妻了?”谢道韫浑身一震,豁然转过身来。虽说与段随会过数次,家中也与谢玄谈到过段随,可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却也没有打听人家私事的道理罢?谢道韫还真个不晓得段随已然婚配。 也不是说谢道韫对段随就真个一见钟情了,只是她自小眼界过高,平日里碰到的那些士子,要么觉着才气不高,要么嫌人家无病**缺少阳刚之气。难得碰到段随这个卖相与实力都不差、行事又有些“玄奇”之人,不觉勾起了谢道韫心中的几分好奇,对段随的好感确实不少。 谢玄见她如此反应,心道幸亏早早说出了段随已婚之事,要不然拖得久了,万一阿元与段随往来频繁,真个日久生情,岂不大**烦?以阿元好强争胜的性子,天晓得闹出什么后果来。 当下正色道:“不错!段随是海西公嫡裔,早在前燕时便已娶妻可足浑氏,正是前燕可足浑太后的侄女,前燕豫章公可足浑翼的女儿。前番我曾往丹阳郡城拜访段随,见过他的夫人,他两个端的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消说,这番话他是有意说给谢道韫听的,就是要打消阿元心中任何与段随有关的想法。 少女情怀总是朦朦胧胧,说不清也道不明。谢道韫未必就一心 第三十六章 不妥 且说郗超得了桓熙的嘱托,虽说觉着此事有些不靠谱,可碍着桓熙的面子也不得不办,当下寻个假日,硬着头皮往城南而来。 想起有些日子没见过段随了,郗超便顺道先跑了趟丹阳郡城。坐下来聊了没几句,段随一听郗超这是要去谢家为桓熙求亲,求娶的居然还是谢道韫,当即就坐不住了。 到底已经有了晴儿,还有燕儿等着自己去解救,段随可从来没奢望过再去追求谢大才女。然而以段随一向“好色”的性子,他对谢美女的好感那可是大大的,两人间你来我往的小暧昧也叫他乐不思蜀。这下子闻说桓熙那王八蛋居然想染指谢道韫,顿时怒不可遏,腾地站了起来。 眼见段随满脸怒气一站而起,郗超吓了一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段随随即变回了笑脸,假惺惺道:“景兴兄,我驻扎城南久矣,乌衣巷那帮子酸士着实畏我三分。这样罢,且让段随陪同景兴兄前去,或许还能助上一臂之力。” 反正是段随自告奋勇,郗超想想也没什么不妥的,当下应承下来,两人一同往谢家而去。 。。。。。。 谢家正堂里面,谢安踞主座,郗超与段随落了客座,谢玄等几个子侄则在一旁侍立。只是谁也不曾注意到,一向胆大敢为的谢道韫竟然悄悄潜到了堂后的隔间,细细听着众人讲话。 到底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谢道韫又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忍不住便跑来偷听。待听到段随也跟着郗超跑了来,她心中没来由地一酸:他也来了?他是要帮着郗超为那桓熙求亲么?不觉间心神有些慌乱,莫名起了三分苦楚。 寒暄过几句,郗超便把话题绕到了谢道韫身上。 谢安的面色有些凝重——谢道韫今年十八,这年岁还没出阁的,在当世可谓已经嫌晚,故而绝无可能以“年纪尚小”来推脱。郗超来得又太快,谢家对谢道韫的“思想工作”还没有做通,此时拿“阿元已然许配给王凝之”这个理由来搪塞只怕有些不妥。到底与此事相关的,都是当世说一不二的大人物,万一话说出了口,回头却没有这回事情,岂不是明摆着看不起桓家? 谢安左思右想也没个理出个思路,支支吾吾道:“景兴啊,此事还需长远考虑。。。” 郗超大剌剌道:“安石公!还要考虑甚么?世子文才武德,他日必定要继承桓氏正统。如今与谢家结亲,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世子自然是人中天骄,只怕我这侄女容貌才德不足,配不上世子啊!” 郗超哈哈大笑:“安石公说笑了。世子尝言,令侄女容貌之美天下少有,岂会有错?至于才德,这建康城又有哪一个不晓得咏絮女的高才?” “呃。。。我这侄女儿自小性子刚急,若论淑贤,怕是远远不够啊!”谢安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使劲往谢道韫脸上抹黑。 “安石公家中的子女,又能差到哪里去?安石公不必过谦!”郗超何等滑头,将谢安这些推脱之语一一化解。 谢安没办法,只得含含糊糊地拣些无关紧要的来说,在那里东岔西岔,反正说来说去就是不肯松口。堂上的谢家子侄冷眼看着郗超,堂后的谢道韫则长出了一口气,叔父到底还是爱护自己。 到后来郗超也急了,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安石公!依你之意,莫非桓家世子竟娶不得你谢家女儿么?恕郗超无礼,请安石公说道清楚,此事究竟有何不妥?” 此言一出,众人一起变了颜色。郗超这是不惜撕破面皮,以桓温的威势公然要胁了。大伙儿顿时愣在当场,再也扯皮不了。堂后的谢道韫心中一紧,这可怎生是好? 便在此时,有一人高声叫道:“不妥不妥,此事大大不妥!” 所有人一起愕然,定睛看时,竟然是与郗超同来的立义将军段随跳将出来,在厅中大喊“不妥”。 原来却是段随眼见谢家众人无话可说,只怕他等真个给郗超说服,急切之下一股热血冲到了头顶,没忍住便跳了出来。 谢家众人自然是错愕不已,可场中最为震惊的却非郗超莫属:从石这是要做什么?怎么帮着谢家人说话?是我眼花了还是他发了什么毛病? 这声音大是熟悉,堂后的谢道韫心中一震:是他!真的是他!他说不妥?他居然说了不妥?这人。。。这人总是这般奇奇怪怪的!霍然觉得心中有一股暖流涌过,说不出的舒服。 场中目光一起落在段随的头上,这厮摸摸脑袋,一脸的尴尬,看着郗超傻傻笑了几下却不说话,弄得郗超莫名其妙。他本是一时冲动罢了,又哪里有什么说辞在胸? 好半晌,段随咳嗽一声,这才说道:“景兴兄,这个,这个。。。段随思之,世子身份尊贵,娶谢家女儿确实不妥。当今之世,非皇室公主不足以配世子也!” 郗超给他气得不轻,你这算是唱的哪出啊?这不存心捣蛋么?当下没好气地道:“此事与你无关,从石莫要胡语。” “怎么无关?段随也是西府中人,自然希望世子得娶公主,他日生下血脉尊贵的小世子,岂不是更增桓氏资望?”段随话已出口,明摆着已经得罪了郗超,这时候也管不得了,索性继续胡搅蛮缠。 郗超勃然大怒:“从石你这是做什么?再不闭嘴,休怪我不客气!” 段随摇头晃脑:“景兴兄,纵然段随的言语不中听,然则为桓公计,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安石公方才已然言明,那谢道韫脾性不佳,这要是真进了桓府,万一弄个后院不宁,那可就不美咯!还是公主好,公主好啊!” 段随越说越不像话,满口乱七八糟简直不知所云,郗超给他气得浑身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谢安与谢玄强忍笑意,暗赞段随义气;不明真相的谢家子侄们则抿嘴偷笑,乐得看场中两位桓党中坚在那里狗咬狗。 堂后谢道韫却嘟起了小嘴:这人又不老实了!满嘴胡说八道。哼!你才脾性不佳,你才后院不宁!我有那般不堪么? 转念一想,又思忖道:可他这番胡言乱语却都是为了我啊!咦?他为何甘冒得罪郗超与桓熙的大险也要阻止这求亲之事?难道,难道他。。。蓦然间脸色绯红一片,再也听不下去,拔腿离开。 便是谢道韫自己也未曾发觉,有一丝甜蜜缓缓沁入了她的心田,如白雪融进清泉,再难析除。 第三十七章 苻融 在段随这位“战友”不遗余力地拆台之下,郗超再也无法侃侃而谈,两个再争论下去,恁地在谢家老少面前丢了桓公的脸。这趟差事算是彻底黄了,郗超铁青着脸拂袖而去,把谢家老少连同段随一起甩在了身后。 段随不敢多留,也起身告辞。谢安会意,当下遣散其他子侄,独留谢玄相陪。 谢安上前执住段随的手道:“从石啊!你的心意我再明白不过,真是难为你了。只是此番你这么一闹,固然为我谢家解了围,却是大大得罪了郗超甚而桓熙啊。不知从石如何应付?” 段随耸了耸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段随可没什么好怕的。”事已至此,段随这浑货也只能破罐子破摔随他去也,好歹不堕了气势,最少还能增加谢安对自己的好感不是? “船到桥头自然直?”谢安眼睛一亮,抚髯道:“从石果然豪气!真乃国士也!” 段随行了个礼,长笑而去。说不得,还真有那么几分潇洒不羁之意。 段随前脚刚刚离开,后脚谢玄却开了口:“叔父,侄儿有一事禀告。” “何事?” “段随今日所为,只怕不光是为了襄助谢家啊!”谢玄苦着脸道。 “嗯?” “叔父有所不知,阿元与段随往来甚密。。。羯儿是怕,怕段随与阿元两个互生了情意啊!” “啊?真有此事?”谢安惊讶不已。 谢玄当下把两人交往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又说了那日他与谢道韫谈及婚事之时妹子的异常表现。 谢安听完,沉吟半晌,悠悠道:“段随此子当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非他早已婚配,此事倒也未尝不可。诶!造化弄人啊。。。这样罢,羯儿你且看紧些阿元,少让她与段随往来便是。我自修书一封到会稽逸少处,让逸少把叔平遣回建康。待叔平与阿元见得多了,自然水到渠成!” “是!” 。。。。。。 北国大地也进入了大秦建元八年的六月,尽掌关东六州军政大权的王猛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各级官署整备完毕、大力笼络士族豪酋,收取关东民心,又积极恢复生产,基本将前燕故地整合成了大秦的一部分。 眼见关东局势已然稳定,不欲恋权的王猛上表请辞。苻坚知晓王猛的心意,大呼王景略真乃秦之柱石也,当即准奏,然后任命王猛为丞相、中书监、尚书令、太子太傅、司隶校尉,特进、常侍、持节、将军、侯如故;并敕令太子苻宏及次子长乐公苻丕:你等事王丞相,如同事孤也! 苻坚改任胞弟阳平公苻融为使持节、都督六州诸军事、镇东大将军、冀州牧,赴邺城接替王猛。 苻融车驾到了邺城,当下前去与王猛交接。两人关系匪浅,又都是忠于国事之辈,故而王猛事无巨细都与苻融一一道来,翻到一幅信札时,突然递了过来给苻融,说道:“此信昨日才到,博休(苻融表字)请看。” 苻融接了过来细细读过,原来这是晋国前青州刺史武沈写来的密信。前番桓温在建康大开杀戒,屠戮了殷、庾两家,北中郎将庾希与弟弟会稽王参军庾邈见机得早,偷偷跑到海陵躲进了表兄武沈家中。只是这么躲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几个人一商议,决定索性北投秦国,于是武沈写了密信,由其子武遵亲自送来王猛处。 王猛道:“博休以为如何?” 苻融为人有些高傲,闻言露出嫌恶的神色,答道:“庾氏兄弟不过丧家之犬耳,这等人收来何用?” 王猛摇了摇头,朗声道:“此二人虽说没什么大本事,然则庾氏在晋国到底是一等一的大族,试想若是连庾氏嫡裔都来投效我大秦,于天王的声望必然大有增益,晋室却不免要落个灰头土脸。” 苻融心中其实颇不以为然,不过他素来尊敬王猛,当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请王公回信应了庾氏兄弟所请便是。” 王猛哈哈笑道:“今日起,这六州军政皆归博休治理,我却是不便回信了。博休何不亲书一封,也好让那庾氏兄弟归心。” “善!待手头事情忙完,我且修书一封便是。” 王猛见苻融答应,便继续谈及下一桩事务。到底事关六州大局,可谓千头万绪,连日来两人疲于各项交接,忙得是天昏地暗。总算交代得差不多了,王猛便动身往长安而去,留下苻融一人望着满屋子堆积成山却又井井有条的文书信札,不由得暗暗心惊:王公之才,当世须无出其右者耳!短短数月,关东六州事无巨细皆都处理得滴水不漏,更立下各项规章,条条严谨无缺。照此看来,我只须萧规曹随罢了。 一念至此,却又不免有些耿耿。苻融在国中可是名望极高之辈,来关东更是想做一番大事业的,倘若事事照着王猛设计好的路子来,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些失落。 目光抬处,苻融豁然看到武沈那封信件,心念一动:王公定下来的那些大方向自然不要去变,万一乱了章法,坏的却是我苻家的天下;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倒不妨弄出些变化来,也教大伙儿瞧瞧我苻融的手段。 当下苻融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一封回信,大意就是让武沈及庾氏兄弟在晋国内部捣腾出乱子来,无论成败,只要动静越大那便越好,以此作为投秦的进身之阶。接着他派人喊来武遵,当面承诺:“若是诸位能够震动建康,当以秦国的高官厚禄为报,譬如一方太守之职。同时我也会安排边境诸军向晋国发难,以牵制晋国边军。” 武遵拜辞而去,回到海陵向乃父及庾氏兄弟具言苻融的要求。 几人面面相觑,愣了半晌,最后还是庾希拍案道:“干了!左右都是个死,与其这般窝窝囊囊地不敢见人,不若拼一把,说不得还能找桓老贼报我庾家的血海深仇!” 武沈也道:“但使桓老贼活在这世上一天,只怕终有一日会查到海陵来,到那时只得束手待毙。我等索性先发制人,万一事有不逮,那就寻机会潜去秦国便是,想必到时候阳平公必然会厚待我等。” 武遵就是个年轻气盛的火爆脾气,平日里仗着自己小有勇力,经常舞刀弄剑甚而横行乡里,属于唯恐天下不乱的那种。这时候听说要寻机作乱,顿时激动不已,连连叫好! 四位主事者里头三个都决定了为苻融“办事”,于是六道目光一起扫向沉默无言的庾邈。 庾邈参军出身,计谋不少。只见他先是眉头紧皱,过了片刻展颜笑道:“外兄(即表兄)在海陵人脉广博,我等可散尽家财,聚集海寇渔霸起事,搜夺船只沿大江而上。太和四年枋头之败,晋室水军尽数折在北地,至今元气未复,只在建康江面有几部水军。我等舟师到处,必可一举控制京口。我庾家在京口颇有些旧部,更皆此处流民众多,到时候我等便以京口为基础大肆扩张。运气好些指不定能与桓老贼一争高下,再不济也能如阳平公所言,震动建康!” 其他三人闻言一起叫好。事不宜迟,当下各自忙碌起来,近日便要起事。 他几个忙得可谓是风风火火,可惜他等全没想到,此时邺城内的大秦阳平公苻融早已把此事抛到了脑后——别的不提,至少当日苻融答应的出动边军骚扰晋国一事,从头到尾就没有过影子! 苻融事务繁忙不假,可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根本没把庾氏兄弟等人当回事情。在苻融心里,他几个成也好、败也罢,皆无关大局;成了自然最好,败了最多找些虚职空位安置他等便是,反正早就答应了王猛,总要收了他几个。 第三十八章 对峙 段随在谢家全然没给郗超面子,郗超自然也不会对他客气。此事不便就此闹到姑孰桓温处,郗超当下跑去桓熙那里,具言自己是如何为世子奔波,眼看就要成功,却遭段随捣乱以致给生生搅了局。 桓熙从来就和段随不对付,听完郗超所言顿时火冒三丈,当场点起三百近卫,杀气腾腾地往丹阳郡城奔来。 早有哨骑报至段随处,段随一笑道:“兄弟们,且随我前去迎接世子!”骁骑军众将官轰然大笑起来。原来段随一回来便与众人谈论了此事,结果大伙儿心中早就对桓熙大为愤恨不满,当下无论胡汉一起表示,管他是世子还是王子,若是敢对段将军不客气,统统都给打回去。 于是乎桓大世子与郗超在骁骑军军营前直接傻了眼:大约有千余名骑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丹阳郡城城门之外,人马如龙,刀槊如雪,个个对着他等怒目相视。段随等骁骑军将领高踞马上,目光冰冷,全无下马行礼之意。 三百近卫面面相觑,这架势不对劲啊,看眼前这帮骁骑军骑士的模样,只怕一言不合真敢纵马冲杀过来。 桓熙本来打算冲入骁骑军营,直接缚了段随回去治罪。没曾想段随竟敢起兵相拒,桓熙的气焰顿时十去其七,可若是就此退去,以后在建康城那是真个没法混了,只好嘴硬道:“段随!你这是做什么?你欲拥兵作乱吗?” 郗超变了脸色,世子这等话怎可随意出口?对面骁骑军本就严阵以待,大有一触即发之势,骑士们又以胡人为主,万一他等真个以为被晋廷不容,那可就大事不妙了。乱将起来,休说自己小命不保,怕是整座建康城都要陷入生灵涂炭之境地,那样的话,自己与世子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郗超赶紧上前,大声道:“段随!世子别无他意,只想知道你在谢家为何百般阻挠求亲一事?” 段随拱了拱手,朗声道:“世子与郗侍郎在上,请恕段随甲冑在身,不得下马见礼。郗侍郎所问之事,段随在谢家早已说得清清楚楚,句句都是段随的本意。郗侍郎此刻又何必多此一问?”语气平缓,但决计算不得客气。 瞧来段随并无反心,郗超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听出段随言语中毫无敬畏之意,他不禁有些着恼地道:“段随!你休要与我逞口舌之利,我如何会信了你的鬼话?你若识相,现下便撤了骑军,自个过来向世子赔礼道歉,将事情说道清楚。世子宽厚,多半不会与你计较!” 郗超为人精明,一看场中形势便知今日决计讨不到便宜回去。因此他这般说话,想的是让段随在世子与自己面前跌个软,双方都好有个台阶下。至于段随冒犯世子与自己之罪,则须回去后再行从长计议了。 段随似乎有些意动,沉吟起来,半晌没有说话。 不料段随的模样看在桓熙的眼里,却以为是段随害怕了。当众吃了瘪的桓大世子早就气恨难忍,脑子里一上火,当下跳将出来:“姓段的!你是昏了头还是吃坏了药?若非我父收留,你等怕是早已死在秦人刀下,如今怎敢在建康嚣张至斯?你既为我父帐下军将,如何敢领兵抗拒于我?你给我滚过来,今日我非要替我父好好管教下尔等!若有丝毫违抗,尽皆以叛军视之,格杀勿论!” 郗超暗暗叫苦,段随既敢出兵相拒,说明骁骑军上下对此事早有准备,哪里会被桓熙区区几句狠话吓住?世子这等逼迫,反倒把自己费心垒出来的台阶瞬间给拆了个干干净净。 果然段随面色一冷,哼了一声道:“桓公待段随不薄,段随焉能不知?此次段随不赞成世子求娶谢家女儿,也是为了桓公的大业着想。段随问心无愧,便是说到桓公那里我也不怕!世子若是为了这等事情竟要戕害属下,莫说段随不肯答应,骁骑军上下也不肯答应!”千余骁骑军将士刀槊并举,轰然应和。 “你!你这个胡贼!怎敢如此无礼?”桓熙气急败坏,只是段随的武勇他是清楚的,可不敢上前发难。至于身后的三百近卫,平日里吓唬吓唬建康官民那是最管用不过,此刻面对杀气腾腾、作势欲扑的千余骑兵,直吓得连连后退。 段随冷笑一声道:“请恕段随军务繁忙,却是没空在此啰嗦了!”说罢调转马头而去,竟然再不看桓熙与郗超一眼。 桓熙气得直翻白眼,忍不住跨上前两步。早有染干津虎着脸拦了上来,大喝道:“军营重地,闲人不得擅闯,否则格杀勿论!”这凶神恶煞般的巨汉一冲上来,顿时把桓熙吓得退了回去。 郗超见不是事,只得上前拉住桓熙,低声道:“事已至此,世子且息怒。世子放心,今日之事,休说世子,便是郗超也断然不会放过段随!” 桓熙看着满脸横色的染干津与骁骑军将士,恨得几乎要把钢牙咬断。他一把甩开郗超的手,朝着段随的背影嘶声大喊:“姓段的,你等着!我这就回去姑孰,请父亲大人出面!若不把你碎尸万段,我桓熙誓不为人!” 可惜段随似乎全不在意,马蹄哒哒,一步都不曾停下。 桓熙似乎听到骁骑军中传来阵阵哂笑声: “什么狗屁世子!自己没本事,只好回家找耶耶去了,真正可笑。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这等怂人,还想与我家段将军争那谢家的大才女,简直痴心妄想!” 。。。。。。 如一阵汹涌狂潮,桓家世子桓熙与西府大将、立义将军段随各自拥兵对峙于丹阳郡城下的消息瞬间席卷了整个建康城! 这当真是个爆炸性的消息,整个建康城不亚于陷入了一场地震!不少人传言此事是因为胡人生了叛心。胆小怕事的只怕胡人暴乱起来伤及无辜,于是这几日建康城四门携家带口往外跑的络绎不绝;王彪之、王坦之等人目瞪口呆:莫非段随这就要与桓温翻脸?然则时机并不好啊!谢安与谢玄一边夸赞段随刚烈,一边暗暗为之担心。。。 不过有关此事,坊间流传得最广、也最得大伙儿认同的版本却是:桓熙与段随同时看中了谢家的咏絮女,此番弄到陈兵对峙的紧张局面,全是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罢了! 一时间建康城的酒肆饭庄里,人人都热烈地谈论起这桩风流韵事;朝中与桓党不对付的多半偷偷好笑,乐得看桓党内部狗咬狗;也有不少人大骂段随不识时务,胡人就是些养不熟的野狼。 这事还在豪门大族的深闺后院里激起了千层浪,闲言碎语纷至沓来。有对谢道韫艳羡不已的——小小女子竟然惹动了千军万马,这事儿当真风流,叫不少怀春少女们想入非非;自然也少不了羡慕嫉妒恨:谢道韫定然是个不检点的女子,且瞧她搭上的桓熙与段随两个,一个是声名不佳的色中恶鬼,另一个更过分,居然是个成了婚的胡人! 谢府里头,谢安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但他看来气定神闲,并不以为意。倒是谢玄烦燥起来,连声自语:“叔平怎么还不回来建康?” 第三十九章 马车 谢家后院的木槿树下,人比花娇的谢道韫有些心不在焉,怔怔看着几瓣花儿发呆。几个小姊妹嬉笑着走过来,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突然一起叫了起来:“阿元!段将军到府上了!” “什么?他来了?”谢道韫双眼陡然一亮,脸上显出又惊又喜的神色。看那些姊妹时,却发现她几个捂了嘴拼命不笑出来,谢道韫顿时晓得给捉弄了,又羞又气之下直追着她几个跑,院子里顿时响起了银铃般的灿烂笑声。有人一边跑一边叫闹:“阿元,来这里!段将军在这里!嘻嘻!” 可这笑声须臾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谢玄虎着脸大步而来,几句话便将众女轰散,独留谢道韫站在场中。 谢玄上前道:“阿元!都说了段随绝非你的良配,你莫要再胡闹下去!对了,我得到消息,叔平明日便到建康。叔父说了,叫他一到建康便来府中一聚。。。”顿了一顿又道:“叔父与我都不是迂腐之人。。。那个,那个,你两个平日里可多多交往,无须顾忌!”不待谢道韫接话,转身离去。 谢道韫心中气苦:我几时胡闹了?还有,我就是不喜欢叔平,为何非要将我许配与他?不觉间她嘟起了任性的嘴巴,心道:明日叔平要来是吧。。。哼!那我今日就走,非叫他扑个空不可! 片刻之后,谢府的车夫王老六苦着脸将一架双马车偷偷牵出了府门——谢道韫对他威逼利诱,非要他驾车送自己去京口一游,王老六拗不过她,只好答应。谢道韫当下换了男装,又留书信一封,头也不回跳上马车就走。 车轮滚滚,马车疾驰在建康东边的官道之上,谢道韫连声宽慰心绪不佳的王老六:王叔!这架马车来头可不小,你的前任可是当朝五品将军呢! 。。。。。。 海陵境内的大江之上,近百艘大小战船乘风破浪,自东向西直趋上游而去。 船队浩荡,其间既有蒙着牛皮、狭长细小的蒙冲,亦有船舷上开满了箭孔、大了不少的斗舰。船阵正中,一艘高达十丈的三层巨舰张牙舞爪,仿佛一条昂首怒目的巨龙,正是东海最有名的大海寇九天龙赖以纵横外海的八槽楼船。 此刻九天龙正与身旁数人大声谈笑,肆意指点着江山。一眼望去,那几人赫然正是晋国前青州刺史武沈,其子武遵以及庾希、庾邈两兄弟。 原来他几个动作麻利,联络到了与武沈素来交好、又颇有些野心的九天龙,于夜色中里应外合攻入了海陵城。大肆劫掠城中富户之后,他等散财招兵,一时间四下里过不下日子的穷苦汉子、无赖地痞、渔霸水寇乃至狱中囚犯皆从者如云,加上九天龙与武家的部属,总有八九千人之多。 大伙儿又搜夺海陵港口的战船,组成了颇为庞大的船队。也不耽搁,令旗指处,直往京口杀来。一路之上晋国水军寥寥,但有零星战舰,或被叛军击沉,或望风而逃。叛军舰队士气高昂之下势如破竹,数日内已到京口江面。 。。。。。。 火红的牛油大烛燃得噼啪作响,将建康城桓府的大厅内照得犹如白昼一般,可桓熙脸上的阴沉却始终挥之不去。下首的郗超同样铁青着脸,鼻孔里不时呼出一口口气来,吹得长长的丰髯不住飘动。 他两个各自安分了几日,却发现全建康都在谈论段随势压桓熙的事儿。桓熙气炸了肺,当即喊来郗超,追问他如何对付段随。 沉吟半晌,郗超说了话:“此次全是我的过错!骁骑军中也有半数晋人,我只当你我出马,军中必然不敢违抗,段随也是手到擒来。却不曾想,这段随竟能驱动骁骑军上下对抗世子,却叫世子吃亏了!” “哼!休说这些无用的。段随这厮我定要将其千刀万剐,只恨手上不过两千兵马,那胡贼却有四千骑兵!不若我等喊上毛安之,他掌有禁军五千,两下里加起来定可对付得了段随!” 郗超一阵腹诽:我说我的世子诶!你当这是两国交兵么?还是儿戏一场?三军皆是桓公帐下,真打起来西府实力大损不说,还叫亲者痛仇者快,到时非引来桓公的雷霆震怒不可。何况真个开战,这帮子胡人没了退路,定然收不住手脚,势必叫这大晋的京畿之地变作了修罗场,那才真叫作孽了!” 当下道:“世子!此事万万不可。我观那段随并未生出反心,此次只是意气之争罢了。若是你真个提兵去战,桓公定然要怪罪到你我头上,反而着了段随的道儿!” 桓熙恨声道:“难道我堂堂桓家世子,再加上智计百出的郗景兴,竟然奈何不了他一个北来胡人?” 郗超眼珠子一转,冷笑道:“那倒未必!照我说,此事还需着落在桓公头上。” 桓熙眼睛一亮:“不错!我即刻赶回姑孰向父亲具言此事,请他出手。想来耶耶总不会为了他一个外人叫我难堪罢?” 郗超心中暗骂:世子你糊涂啊!桓公是何等人物?倘若得知你是为了一个女子而与段随大打出手,哪里还肯理会于你?不把你骂个狗血淋头就算是好的了! 轻咳一声道:“世子莫要着急。这样罢,我随你一同回去姑孰。只是。。。世子若是信得过我,且按照我所说的向桓公进言,却不可讲那谢家女郎的事情,如何?” “嗯?” 郗超凑到桓熙耳边细细说了一通,却是教桓熙在桓温面前进言,只说段随与王谢等大族勾结,生了不臣之心,恐怕要对桓家不利。这样一来,桓温必然会夺了段随的兵权。但有桓温出马,骁骑军定然不敢闹事。 桓熙听了连连点头,继而大声道:“我自然信得过景兴!只是我心中怒气难消,若无他事,不如明日一早我两个便快马往姑孰去,如何?” “自无不可!” 第四十章 苍老 第二日桓熙与郗超起了个大早,只带上几名随从轻装简行。快马加鞭之下,隔日早间已然到了姑孰。桓熙耐不住性子,也不先行通报,带着郗超直闯桓温住所。守卫见是世子与郗超一同前来,自然不加阻拦。 屋内乌漆麻黑的,门窗都糊上了厚厚的干土,却是桓温身体总感不适,连日来躺在床榻上休养也不见好转,最近甚至到了畏风、怕见光的地步。郗超一走进来,鼻间闻到重重的草药之味,又见周遭如此昏**仄,不由得心中大惊:几个月未见,桓公竟然病重至斯了么? “是熙儿与景兴到了么?什么大事,竟要你二人一起赶回姑孰?”嘶哑低沉的嗓音自黑暗中传出,听着好生苍老无力。 郗超见桓温如此情状,本欲退了出去不再生事,可惜身边的桓熙不依不饶:“耶耶,此事的确关系重大!我两个疑心立义将军段随与朝中的奸党生了勾结。他手握重兵,若不早日铲除,来日必对耶耶的大业生出大碍!” 黑暗中桓温并未接话,可是郗超却分明感受到一股逼人的压力迎面袭来。空气中沉闷地可怕,郗超冷汗涔涔:桓公到底就是桓公!病体之下依旧这般威势。 桓熙还不识趣,又开口道:“耶耶!那谢安为了笼络段随,竟然不惜献出家中侄女。。。” “滚出去!”一声爆喝,如惊雷炸开,震得屋宇里嗡嗡作响。桓温的嗓音于一瞬间恢复了十足的霸气,声势骇人之极。 桓熙面色惨白,失魂落魄地退出了屋子。郗超蹑手蹑脚也想退出,却听桓温道:“景兴留下!” 郗超咽了下口水,勉强站定了身子。 “景兴!熙儿鲁莽我是知道的,然则你怎么也会这般莽撞?莫非你以为,老夫已经病得看不清世事了么?”桓温缓缓说道,语气相当冰冷。 郗超扑通跪了下来,心中顿时明白,建康城那点破事如何能瞒得过桓温的耳目?可笑自己一厢情愿,居然想跑来糊弄桓公!只怕是自己最近春风得意惯了,行事竟然变得如此莽撞,简直是大错特错啊! 屋子里复又变得安静无比,弥漫四周的药味不断冲击着郗超的鼻子,叫他差点没忍住打出个喷嚏来。他死命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只觉着两股战战站立不稳,好在脑子中还存着一丝清明——桓公正等着自己答话,若是答得不好,自己怕是就要失去桓公的信任了! 半晌,郗超咬了咬牙,大声道:“明公!我观段随行事,对世子与我无一丝敬畏之心,更将那骁骑军打造成了他段家的铁板一块,迥独于西府各军之外。纵然段随眼下没有反心,可他为人恃勇自重,这么下去,焉知哪一日便给有心人拉拢了去?骁骑军战力惊人,又驻扎在建康重地。。。明公!胡人就是胡人,此人的确不可不防啊!” “说下去。”桓温淡淡道。 桓温的语气听着和缓了不少,显然有所意动。郗超松了口气,继续道:“也不是非要对付段随不可。倘若明公看重段随的本事,又不想迫反了这帮胡人,何不将骁骑军调回姑孰,或者派往边境之地?景兴以为,建康王畿重地,还是另遣明公族中的忠勇之辈前往镇守为宜啊!” 再一次的寂静无声。。。 良久,桓温用重新变得苍老的嘶哑声音说道:“景兴所虑不无道理,这样罢。。。” 便在这时,屋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喊道:“启禀丞相大司马,八百里快马急报!庾氏余孽勾结海寇流匪,大兴舟师,于昨日清晨一举攻下了京口,如今整军进袭建康去了!” 郗超几乎便要把桓温说动了,却不料遭庾氏兄弟给搅了局。 京口为叛军攻占,建康城顿时变得岌岌可危。若是不能尽快平叛,叫北边的秦国得知建康不稳的消息,定然会招来四处侵袭,到那时内外交攻之下,晋国形势怕不要变得一片糜烂。 桓温眼里,这晋国的天下迟早都是自己的,又怎能容叛军前去糟蹋建康?当务之急是要争取时间,在秦国反应过来之前剿灭叛军。只见他陡然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黑暗中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出现在郗超的眼前,那个英明果断的桓温瞬间便回了来! 桓温毫不犹豫地把段随一事抛在了脑后,下令毛安之率领禁军固守建康,世子桓熙与郗超即刻赶回建康、领两千重甲铁卫,并段随所部四千骁骑军,一齐东往迎敌! 姑孰这边也立马集结一万精兵前去增援,只是事出突然,大军开拔所需辎重、粮草都要零时筹措,加上姑孰诸军皆为步兵,只怕开到京口,已在十余日之后了;另派快马知会边境诸郡,加强守备以防秦军进袭。。。 事情一一安排妥当,郗超等人也领命而去,屋子里又只剩得桓温一人。桓温长呼了一口气,方才还神采奕奕的他蓦然间觉着疲劳不堪,竟然难以坐稳。 桓温苦笑了一声,缓缓躺下:这具身体打拼了太久,真个是有些累了。。。 。。。。。。 且说那日叛军舟船直达京口水门之下,出其不意地破城而入。庾氏兄弟当下联络旧部,又招揽流民、囚徒,很快全军达到两万之众,声威大振。 大伙儿一商议,便由九天龙领五千水军封锁江面、河道,运送辎重、粮草,以为京口外援;庾氏兄弟与武沈则镇守京口,广招四方流民,继续扩大实力。 自海陵起兵,拜晋国兵备松弛所赐,叛军一路西来,沿途晋国郡兵、水军不是望风而逃便是一触即溃,故而叛军气势正盛,觉着晋军实在不怎么滴。武遵自恃武勇,又耐不住性子,于是央得大人们的同意,领了一万人马直往建康杀来,欲立贪天大功。 那边厢郗超与桓熙急急赶回建康城里,将桓温的命令下达到诸军。段随接到桓温的军令倒是丝毫不敢怠慢,当即整军出发,在建康城外正遇桓熙、郗超率领的两千铁甲军。 段随主动上前以军礼参见二人,口称:“骁骑军上下整备已毕,请世子发令!” 桓熙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听说过万贼军已然从京口出发,向建康扑来。所谓兵贵神速,骁骑军既为骑军,那便即刻开拔,予贼众迎头痛击!” 桓熙这厮一来听说贼人势大,不免有些心慌,正自犹豫是要进兵野战还是固守待援,二来他实在是见不得段随在自个眼前晃悠,当下打发段随孤军前去迎敌,倒也算是个一石二鸟之计。 段随淡淡一笑,拱手道:“遵命!”调转马头而去。身后的骁骑军战旗飘扬,几千匹战马哗啦啦一起转头,直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郗超皱了皱眉头,心道:军情紧急,世子如何还这般胡闹?总是两军互为倚仗,共同进兵,胜算才更大些。万一骁骑军孤军深入吃了败仗,指望这两千铁甲军可远远不够。。。 正要说话,抬眼却见桓熙盯着段随背影的双眼直欲喷出火来,郗超打了个冷战,心道:罢了罢了!桓公的身子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日后总是世子的天下,我何必去招惹他?贼军人数虽多,毕竟是乌合之众,骁骑军战力强横,多半能够收拾了他等。 第四十一章 急火 段随大约能猜到桓熙的小心思,只是懒得理会罢了。他对骁骑军的战力可是有着百分百的自信,当下带领骁骑军加速向东。 很快哨骑来报,前方发现大批叛军。段随大手一挥,令旗招展之下,全军四千骑呼啦啦一起慢了下来,再奔数十步,尽数停在了原地,端的是训练有素。大伙儿便在此处以逸待劳,单等叛军现身。 不久之后武遵的一万人马出现在骁骑军将士的眼前,人数虽多,可队伍松松垮垮,武器衣甲可谓五花八门,不少人只穿了布衣,甚而有举着锄头木棍的。对比这边的骁骑军,战马、皮甲、铁槊、长刀,无一处不显精悍,双方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段随仰天长笑起来,忽然对着身边的费连阿浑问道:“费连幢主!你来告诉我,眼前看到了什么?” 多年的老兄弟了,费连阿浑如何不晓得段随的意思?哂笑道:“启禀将军!阿浑眼里只看到一群土鸡瓦狗,根本不值一提!” “哈哈哈哈!说得好!叛军实乃土鸡瓦狗耳!诸君,列阵,起刀槊!随我一击溃敌!”段随高声大叫。 “一击溃敌!”“一击溃敌!”四千骁骑军将士信心满满,一齐发声大喊。 骁骑军的吼声震动四野,武遵只觉着心头发怵,眼前的晋军居然是清一色的骑兵,军容整齐雄壮以外,那一股子久经沙场的杀气腾腾而来,刺得自己眼角隐隐生疼。回首看看身后的叛军,大伙儿脸上也都露出了惊惶的神色。 轰隆隆的马蹄声响起,骁骑军瞬间变成了狂奔中的钢铁巨兽。森寒的槊尖与雪亮的刀刃便是它锋利的牙齿,翻腾的烟尘萦绕着这只巨兽,使之显得越发狰狞可怖。这一刻没有人会去怀疑,但凡挡在这头巨兽身前的活物都将被碾成碎末! “轰”!叛军阵中爆发出一阵哗声,无数人脱离本阵,鬼哭狼嚎地向着四野奔散而去。骁骑军带来的视觉与心理冲击太大,泥腿子们再也禁受不住,不战便乱作了一团。 武遵脸色惨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军”在敌人到来之前便已四分五裂,十去其七。他咬咬牙举起了铁矛,想凭借自己的武勇拼一拼,然而视线里一匹极其神骏的黑马如旋风般刮过,马上骑士猛地一槊横扫过来,将他连人带矛打下了坐骑。 “将这厮给我绑了!”这是武遵落马昏厥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骁骑军只一轮冲阵便击溃了万余叛军,又生擒敌将武遵,自身除了十来个轻伤的竟无一人战死,战绩可谓骄人至极。眼下叛军除了五千水师,京口城中只剩得五千人马而已。 消息传到桓熙后军,这厮听了却大为生气,心道:早知叛军如此不堪一击,还不如将骁骑军远远支开让自己上,这下子平白让段随得了一份大功!气愤难平之下,这厮当即下令:由两千铁甲军攻打京口,骁骑军则需克日平灭叛军舟师。 让一支骑兵前去对付水军,桓熙这厮要么脑子不好,要么就是全然置大局于不顾。郗超听了直摇头,却也并不插话。 军令送到骁骑军手里,大伙儿都气翻了天,纷纷围着段随叫喊:“这混账世子竟出这等损招!当咱们骁骑军是好惹的么?要打水师他自个打去,老子不干了!” 段随也自恼怒,冷笑道:“反正早就和他撕破了脸皮,理他做甚?桓公是明白人,日后也不怕吵到桓公那里。咱们且在附近游山玩水一番,权当郊游了!”大伙儿轰然叫好。 。。。。。。 隔日早间,段随正在中军帐召集众将议事。帐外传令兵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启禀将军!王谢两位公子有急事求见!” 段随一愣:“王谢两位公子?”掀开帐帘,随即便看到辕门处两骑如飞而来,其中一人丰神俊朗,面色却大为焦急,赫然正是谢玄!另一位也是士人打扮,年岁比谢玄小些,长得面相方正、浓眉大眼,看着却着实陌生。 眨眼间两骑已到了段随跟前,谢玄与那浓眉大眼的士子一齐跳下马来。顾不得寒暄,谢玄急道:“从石!大事不好了!阿元她偷偷跑去京口江边游玩,结果正撞上叛军舟师,如今给掳了去下落不明!我听说你奉命剿灭叛军舟师,故而与叔平跑来找你帮忙!” “什么?”段随脸色大变。 原来那日谢道韫赌气出逃,许是心中记着与段随初会的往事,不觉间便又游到了京口江边。不料恰逢叛军水师到达京口,一部叛军上了岸沿江而来,顿时碰个正着! 混乱中谢道韫的笼冠给碰掉了,三千青丝垂落,露出女儿家的真面目来!贼人们见此女姝丽无双皆气质高雅,反而不敢乱来,当下掳了她送上八槽大船,交由九天龙处置。 车夫王老六则仗着水性好,早早跳入江中游开,逃得了性命,当下紧赶慢赶跑回建康乌衣巷报信。 谢府里头,谢安与谢玄正为谢道韫私自出门一事震怒莫名,这时候突然听说惊变陡生,满腔怒气顿时化作了攻心急火。谢玄一跃而起,到马厩拉出一匹马就往府外跑。跑到半路,后面有人大喊着追了上来,却是回到建康的王凝之听说谢道韫出了事,当即快马赶来。两人合在一处,马不停蹄地往京口方向跑去。 路上听说段随率领骁骑军大败叛军,如今奉命往江边进剿叛贼水师去了,两人合计了一下,当下跑来寻段随帮忙。 段随听得目瞪口呆,作不出声来。谢道韫的倩影在他眼前不断闪过,让他眼中渐渐燃起了熊熊烈火。 费连阿浑最知他的心意,大咧咧道:“头儿!既是谢家女郎蒙难,我骁骑军众兄弟自然是义不容辞。不就是些水寇么?咱骁骑军怕过谁来?但有将军一声令下,我等定然万死不辞!”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谢家女郎几时与骁骑军有了这般亲密的关系?说白了不就是大伙儿以为段随与谢道韫有些说不清的瓜葛么?谢玄与王凝之听在耳朵里,不由得面红耳赤,只是此刻情况紧急,尚需骁骑军出力,却是不便出言指摘。 不料段随却摇了摇头,沉声道:“休说我等无船,便是战船皆备,你等又有几个善舟的?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此事大是不妥。我自然是要救令姜的,但也绝不会枉送我骁骑军任一个弟兄的性命!” “那该怎么办?此事绝不能耽搁!”一直不说话的王凝之突然发了声,语气微有愠意。 段随看了他一眼道:“这位是?” 王凝之朝着段随微微一点头,说道:“王凝之见过将军!我草字叔平,与羯哥、阿元都是乌衣巷的故识。”王凝之说话语声硬梆梆的,倒是与他那张木讷的面庞颇为相配。 王家在建康赫赫有名,段随焉能不知?赶忙施了一礼道:“不敢当!段随见过叔平兄。”心中微感奇怪,貌似这王凝之我以前从未见过啊,怎么对我大是面色不善? 段随哪里晓得王凝之素来钟意谢道韫,这次听说谢安有意将谢道韫许配于他,顿时心花怒放,屁颠颠赶了回建康。不料一回来却听说谢道韫负气私逃了,追问谢玄之下才知此事与段随有着莫大关系,再加上建康城里随处可闻的风言风语,他焉能对段随不生怒意?王凝之的涵养算是好的,此刻又有求于段随,要不然多半都不肯理会段随。 第四十二章 人物 骁骑军大营内,立义将军段随沉思半晌,脸上霍然现出笑容,抬起了头道:“为今之计,只有传信到叛贼那里,说我等愿意用武遵交换令姜。这武遵乃是贼首武沈之子,想必叛贼不会不同意。” 这法子听来可行,众人纷纷点头,谢玄与王凝之也长出了一口气。事不宜迟,当下由谢玄操刀写了封书信,段随则派精干手下持了书信前去与叛贼接洽。 到了傍晚的时候,那名骁骑军使者赶了回来,带来了九天龙的回信。段随一把抢过书信,众人就着烛光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看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九天龙是个极为狡猾谨慎之人,回信说同意交换,然则要求晋军只能派出一人前去换俘,地点则是叛军水师的主船——八槽楼船。 费连阿浑怒道:“这不是明摆着坑人么?到了那八槽楼船之上,还不是事事都由他等说了算?” 皇甫勋也道:“不错!此事万万不可应承。公平起见,双方该当在江边交换人质才是。这些叛贼简直异想天开,难道他等不想要武遵的性命了么?” 这时候那名骁骑军使者结结巴巴地插了口:“那些,那些叛贼,那些叛贼说了。。。” “说什么?莫要吞吞吐吐,如实说来便是!”段随追问道,语气听来颇不耐烦。 “叛贼说武遵的性命他等定然是要的,倘若我等想要改换地点也无不可,只是不敢保证,保证。。。”骁骑军使者又说不下去了。 染干津一把扯住他胸口,大吼道:“莫要像个娘们!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骁骑军使者苦了脸道:“叛贼说若是非要改换地点,他等可不敢保证还来的谢家女郎还是完璧之身!” 段随、谢玄、王凝之三个同时勃然大怒,哇哇叫了起来,直气得胸口发闷。叛贼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是晋军不肯就范,他等就要侵犯了谢道韫,反正到时候晋军为了换回谢道韫的性命还是会送回武遵,然而那时候谢道韫的清白却已经被玷污了。 这可是真正抓住了段随等人的痛处,众人抓耳挠腮,彷然无计。便在这时,王凝之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我去!成与不成,总要一试!”谢玄顿时坐不住了,起身喊道:“叔平莫要胡闹!若是非要一人前去,那也该是我去!” 这下子段随倒是对木纳死板的王凝之刮目相看了,不意此人竟有此等胆气!这厮心中大受刺激,当下重重咳嗽了一声,朗声道:“幼度兄,叔平兄,非是段随无礼,你两个武勇还是差了些,此一去恐怕难以成事。。。” 王凝之大怒:“你待怎的?” 段随哈哈一笑道:“叔平兄息怒!请听段随一言。我段随不敢号称武功盖世,可等闲十来个汉子却也近不了身;我水性高超,又通驾舟之术,再不济也能跳江逃生;试问此间众人,还有哪个比我更合适走这一遭?” 此刻帐中众人,谢玄、王凝之水性不差,但是武艺平平;染干津等鲜卑豪杰功夫过关,可到了江上怕是连步子都站不稳。数来数去,也就是段随与刘裕两个可堪当此大任。 刘裕有些不服气地道:“刘裕自信武艺不弱,也深通水性,恳请将军派我前去!” 段随长笑不绝,听来豪气干云:“我早已言明,此事攸关段随私人,绝不愿枉送骁骑军任一弟兄的性命!你等不用再说,这一遭,我段随是去定了!”当下喊过之前那名使者,叫他隔日一早便去告诉叛贼,他等的条件晋军尽数答应了,约在后日一早交换人质。 大伙儿心中明白,段随此去必定是千难万难,可若是他去了都不成,其他人就更不作打算了。王凝之静静看着段随,貌似神情无异,心中却无端一酸:这段随的确是个人物,难怪阿元心动。。。谢玄瞅瞅段随,又看看王凝之,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 夜深人静,骁骑军大营陷入了沉睡,然而刘裕的营房里却是悉悉索索,人声不断。仔细看去,骁骑军将领们差不多都到齐了,只听刘裕道:“将军宁可自己孤身犯险,也不肯伤及一个弟兄,这样的头儿又到哪里去找?我刘裕不才,这次就算送了性命,或者回头给将军斥责,也定要偷偷跑了去帮忙!你等怎么说?” 染干津道:“将军是个好人,待我不薄!这条命随时拿去都行,我染干津随你去!”张威、昌隆兄弟等人也纷纷表示定要同行。 皇甫勋犹豫了一下道:“你等根本不通水性,如何帮忙?” 染干津脸色一红,呐呐道:“大不了寻条小舟乘夜渡去便是。到时我闭了双眼,怎么也要强撑过去。据说那楼船稳如泰山,上了楼船我不就活了过来?” “就是!就是!”大伙儿一齐应和。皇甫勋讪讪一笑,不再说话。 “胡闹!”费连阿浑发了话:“那楼船处在叛贼水师中央,若是驾了船前去,恐怕近不到跟前便给发现了,岂不是白白送死?到时候叛贼若是借此向段将军发难,那可不害了段将军?” 众人一齐垂头无语。 刘裕气道:“都怪你等连个游水都不会!若是像我这般,只需一根小小树干便可泅渡到江心,夜色里出发必定不会叫人发觉。试想以我弟兄几个的身手,倘若都能上了那楼船,又何惧些许叛贼? 说到这里,刘裕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陡然间怪叫一声,手舞足蹈地冲出帐外,头也不回的去了,留下满帐骁骑军将领面面相觑,全然摸不着头脑。风中传来他的声音:“我须过几日才能回来,若是将军问起,大伙儿替我遮掩一二。” 。。。。。。 隔日天气颇为晴好。旭日东升的时候,骁骑军大营内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这是桓熙派来的部众,态度倒也尚可,只是话一出口却让骁骑军众将士一齐叫骂了起来。 原来桓熙支走了骁骑军后,兴抖抖地杀往京口。不料叛军吃了亏之后老实了许多,再也不肯出城野战,只是死守城墙。桓熙的铁甲军缺乏攻城器械,甲胄又沉重,实在不适合登城。冲了三两回,徒损了百八十人,毫无进展。 半夜时分,武沈又带了一千死士突然开城夜袭,闯进桓熙营中四处纵火。总算铁甲军精锐,折腾了半宿好不容易才把武沈打退,回头检点营中,竟然折了三百多甲士,更被一把火烧去了粮草,士气顿时大沮。桓熙只好退兵数十里扎营,又派人到附近郡县催要粮草。眼看姑孰援军依旧遥遥无期,他万般无奈之下居然想到押送武遵去京口城下,借以要胁武沈开城投降。这几个部众便是跑来讨要武遵的。 段随与骁骑军将士哪里肯答应?当即一顿臭骂将这几个桓熙部众赶了出去。这几个哭丧着脸跑回桓熙处,具言段随无礼至极、竟然豪不理会世子的军令,气得桓熙哇哇大叫。 不久后郗超跑来,说是侦得了段随抗命的原因。桓熙听完,突然嘿嘿笑了起来:“最好段随这厮叫九天龙一刀砍了脑袋!”郗超点了点头,森然道:“哪怕段随有命回来,此次他违抗军令在前,私放要犯在后。其罪证据确凿,待平定叛军,我等定要请桓公治他的大罪!” 桓熙阴笑着送走了郗超,霍然换上了一副极之狰狞的嘴脸,抽搐着面皮叫道:“来人,替我写一封密信送去九天龙处,告诉他明早换俘之人正是骁骑军军主段随。他若一刀宰了段随,骁骑军必乱!” 第四十三章 交换 又过一日,已是到了约定交换人质的日子。 今日是个阴天,太阳怎么也没办法在东边露出哪怕一个小小角来,阴沉的天色里,段随押着捆缚了双手的武遵,霍然出现在大江边上。骁骑军将士们来了不少,皆被他叱得远远的,不住地探头探脑。 一艘不大的摇橹穿透清晨江中浓重的雾气,直驶到了段随近前。船夫是个满脸刀疤的凶狠汉子,看看远处若隐若现的晋军将士,又盯着段随看了半晌,恶狠狠地道:“上来罢!” 段随淡然一笑,手起处竟将武遵这个魁梧汉子一把扔上了小船,继而纵身一跳,稳稳地站在了船头。那摇橹经他这么一跳居然纹丝不动,满脸刀疤的船夫顿时变了脸色,情知段随是个精通舟船水性之人,气力更是惊人。这厮当即老实了不少,脸色也没那般凶恶了,只是用力摇船,再也不发一言。 层层浓雾在摇橹的身后将江岸遮掩得再无一丝踪迹,亦将身前的广阔江面化作了一团模糊,水天之间仿佛就只剩下这么一艘孤零零地小船漂摇伶仃,驶向茫茫的未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刀疤脸船夫突然停住了摇橹,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不清的嘶叫声,继而对着段随道:“到了,上去罢!” 段随轻移半步转过身去,眼前霍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墙壁,离着立身处不过一步之遥,几乎就要迎头撞上! 时辰过去了不少,浓雾稍稍化淡了一些,段随得以清楚地看到这面巨墙上木材的纹理与长期浸水带来的绿苔,原来这没来由矗立江上的巨墙竟然是一艘大船的船壁!距离太近而雾气尚存,以至于上下左右望去皆不可见边际,倒是像极了一面无边的墙壁。 啪啪两响,两条粗粗的长绳从高处垂了下来直挂到摇橹船头,有人在楼船上高声叫道:“龙爷有请!” 刀疤脸船夫快步移了过来,就要动手去扶横卧小船之上难以动弹的武遵,早被段随轻轻一伸腿逼开。那船夫怒喝道:“你做甚么?我只是要将武公子绑得牢靠些,莫要掉下了江!” 段随一笑道:“倒是不劳这位兄台大驾!”勾腿一弹,武遵陡然给踢了起来。段随一把接住,又拉过一条长绳,左绕右缠居然把自己和武遵一起绑了个严严实实,袖口亮处,赫然有刀光隐现,紧接着段随便把藏有短刀的手臂搁在了武遵的脖颈之上。 刀疤脸船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讪笑着退回了摇橹的船尾,心道:这厮倒是有够小心。也罢,随他去好了,反正他只区区一人,到了楼船之上,便是三头六臂也逃不开龙爷的手掌心! 长绳拉动,段随只看到巨大的船壁不断在眼前划过,腾云驾雾一般。。。霍然间眼前为之一空,双脚踩在了实处,原来已是到了八槽楼船之上。 甲板上数十个貌相凶恶、敞着胸膛的贼人狞笑着进逼过来,满脸的不怀好意。段随微微一笑,短刀探出,先一刀割断了绑着自己的长绳,继而那刀随意舞动了两下,武遵的脖子上便不知如何现出两道血印子来。贼人们神色一滞,步子不禁停了下来,只听段随朗声道:“九天龙何在?怎生这般磨磨唧唧的?早早把事儿办了,某家还要回去吃饭!” “哈哈哈哈!果然是一条好汉!既然到了我这船上作客,何必急着赶回去?难不成我九天龙一顿餐饭都拿不出来么?”大笑声中,一个白袍飘飘的中年文士大步走了过来,面相俊雅,风度翩翩。贼众们忙不迭退步躬身,口称:“见过龙爷!”原来这白衫文士竟然就是那凶名昭著的九天龙,不曾想却是这般儒雅打扮,全然出人意料。 九天龙走到近前,眯着长眼细细打量了段随一番,突然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好汉当面,大名可否告知我九天龙?” 段随摇了摇头,淡淡道:“某家不过骁骑军中区区一个小校罢了,贱名不足挂齿。还望龙爷早点把事儿办了,某家也好回去覆命!”叛贼水师当然是无人见过段随的;便是俘虏武遵,虽说是被段随亲手生擒的,然而他就擒后便被关在牢中,也不曾被提审过,自然也识不得段随。 九天龙倒也没再追问,啧啧了两声,忽然道:“也罢!如此,就请好汉随我登楼!”当先开路,朝着那楼船上最显眼的三层高楼而去。 段随大步流星跟了上去,武遵吃他推搡也只得咬牙跟上,眼中尽是怨毒之色。不一刻大伙儿直攀上了高楼第三层,推窗望去,雾气中水天苍茫一片,不时有其他战船隐现。 楼内早备下了一席酒筵,九天龙大笑道:“来来来!好汉且坐,我备了好酒好菜相待!”指着边上一个高高瘦瘦、面相清奇之人道:“这是我的二当家孙恩。”又一指另一头一个魁梧剽悍之人道:“这是三当家汪巨。今日我三个特来与好汉共饮!”孙恩汪巨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九天龙身侧,皮笑肉不笑地朝着段随点头示意。 段随拱了拱手道:“见过二当家三当家。”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多谢龙爷招待!只是某家军令在身,还须早早回去覆命。这酒么。。。他日若是有暇,自当邀龙爷共饮!” 见段随软硬不吃,九天龙嘿嘿笑了起来,大声道:“罢了罢了!这位好汉是个急性子,我等再磨蹭下去倒叫他看了笑话。来人,将那女郎送来楼上!” 过不多时,一个美貌少女走上楼来,脸色不是太好,然而发髻、衣衫尽数整饬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虽陷在敌手却不失其清傲之气,不是才貌双全的谢道韫还有哪个? 段随展开笑颜,大声道:“令姜,到我这里来!” 谢道韫睁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神色。她快步前行直往段随而去,旁人倒也不拦她。一俟走到段随跟前,谢道韫再也忍受不住,嘤咛一声竟然直钻到段随怀中去了,把个满厅贼众看的是目瞪口呆。 原来那日她失手被擒,以她刚烈的性子自然是做好了一死的打算,当下也不隐瞒,自承了身份。九天龙听说抓来了谢家的咏絮女,倒是长了个心眼,将她囚禁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果然不久后晋军便来信要求换俘。 在牢房里待了几日,虽说并未真个遭受什么侵犯,可对于一个自小到大得尽家族宠爱与旁人艳羡、向来养尊处优的姑娘家来讲,这已是吃到了了不得的大苦头。特别是那几个看守,或****调戏不止,或凶神恶煞举止粗鲁,谢道韫冷脸相对,看着并无反应,其实心中早已翻江倒海,只凭一颗刚强的心脏强自支撑。有时候不免后悔自己太过淘气,这番倒叫家人担心甚而要伤心了,每每想到这里时段随的身影便会闪过脑际。。。这人!诶!也不知心中是在埋怨他,还是在思念他。。。 今日谢道韫还以为贼人要对自己下手了,肝肠寸断之下坚忍着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便是死也要死得傲气些。不料走到楼上,眼帘中出现的竟然是段随那张连日来不断出现在自己梦中的熟悉脸孔。 那一声神采飞扬的“令姜,到我这里来”叫她一瞬间失去了心防,从高傲刚烈的大才女一下子变回了娇憨可怜的小女儿,伏在段随怀中呜呜哭了起来,仿佛满腔委屈都要化在这眼泪之中,打在他胸前衣衫上,尽湿了才好! 第四十四章 天降 不提防美人入怀,段随先是一呆,继而恢复了冷静,轻抚着谢道韫的肩膀道:“莫哭莫哭,我来了就好了!”抬腿处将武遵一脚踢还给了九天龙。 九天龙哈哈大笑起来:“好汉果然是信人!啧啧,如此郎情妾意,情深意重,难怪敢孤身前来换人!” 谢道韫一惊,止住了哭泣,四下里望了一圈,突然失声道:“从石,怎么就止你一人?” 段随淡淡一笑:“无妨!有我在,定要将你安安生生带回去。”谢道韫一脸欣慰仰望着他,心中莫名安平。 话音未落,就听武遵狂吼起来:“龙叔!将这厮剁了!那日阵上便是这厮将我打落了马!”九天龙呵呵大笑起来,高声道:“贤侄莫要心急!如今大事已定,少不得请这位好汉饮一杯水酒。段将军,你瞧成也不成?” 段随心中一紧,顿时明白今日之事善了不得了。本来存着一丝侥幸,或者九天龙是个说话算话之人,现下听他叫出“段将军”一词,段随心中了然,九天龙这是看破了自己身份,断然不会善罢甘休了,只不知是哪个乌龟王八蛋把自己给出卖了! 说时迟那时快,段随虎吼一声,猛地一脚将那一席汤汤水水、锅碗瓢盆尽数踢向了贼众,直打得他等头破血流、目不能视。段随欺身而上,短刀指处正是九天龙本尊! 段随踢翻酒席逼开群贼,自己则直取九天龙,这打的是擒贼擒王的算盘。可惜九天龙似乎早有准备,一闪身便退了开去。呼呼声中,二当家孙恩与三当家汪巨一左一右双刀齐下,刀势凌厉,段随无奈,给逼得倒退了回去。 其实九天龙的拳脚功夫可不弱于段随,只是这厮端的是老奸巨猾,从不肯以身犯险,当下退在一边看热闹,还不忘大声喊道:“莫要伤了那女郎!这姓段的么,死活都无所谓!” 这话听在谢道韫耳里,直急得泪眼汪汪,顾不得心中隐隐甜蜜,暗暗大骂段随:你这人!偏生这般自大,一个人前来不是自投罗网么? 段随听到却是长出了一口气,当下放开手脚力搏。一个不长眼的贼人想从身后偷袭,却被段随一闪身让过他手中长刀,右手短刀如闪电般划过,那贼人喉头咯咯作响,鲜血如喷泉般激射出来,倒毙地上。段随一伸**过了他手中长刀,舞将开来,威势大振,须臾间砍翻了七八个贼人。 厅中狭隘,贼人们虽多却展不开拳脚,反被段随势若猛虎的攻势打得鬼哭狼嚎,少有一合之敌。孙恩与汪巨奋力抢上,双战之下好歹止住了段随的凶猛攻势;其他贼人则游弋四周,伺机上攻。时间长了,段随便渐渐落在了下风。 再酣斗片刻,段随气力渐弱,奋起一刀砍翻了上前偷袭的一名贼人,却被汪巨趁势迫上,在他左臂上拉出道长长的血口子来。谢道韫“啊呀”一声惊叫了起来,心痛不已,泪水又流了出来。 眼见场中形势已然掌握手中,九天龙嘿嘿笑了起来,一眼看到梨花带雨的谢道韫,突然间色心大起,便想绕过去拿住谢道韫。谢道韫眼尖,看出了他的意图,当即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子,顶在自己喉间,大声道:“从石!你今日舍命救我,我无以为报,大不了陪你一死罢了!” 段随闻言大吼一声,单刀舞得如雪花一般,全是舍了命的打法。孙恩与汪巨不敢擅撄其锋,稍稍后退,段随早抢得空档,一跃跳到谢道韫身旁,劈手夺过了她手中钢刀。鲜血自他伤口处不停流出,段随却仿佛全无感觉,大口喘气道:“令姜万万不可伤了自己!” 谢道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嗔道:“你这人!为何这般傻?” 段随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也不知。。。令姜,今日我说大话说得过了,怕是不成啦,求你个事。。。” 谢道韫泪眼迷离:“你说!” “活下去!” “那你呢?” “我倒是想活下去,可这帮贼子不干啊!” “要死一起死!” “不许!再不听话我可要生气了!我一生气就喜欢揍人屁股,你怕是不怕?” “你这人!这当口还说这等胡话?我恨死你了,臭石头!” “不是吧,我都这般模样了,你还恨我?” 谢道韫看着段随,真是觉着哭笑不得,这人啊,总是这般奇奇怪怪,此刻生死攸关却还和自己拌嘴不止。谢道韫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不恨你。其实。。。其实你说胡话的时候,我心里欢喜得紧。”暗暗打定主意,若是段随真个有事,自己绝不独活。 那边厢群贼嘻嘻哈哈看着眼前的好戏,互相逗乐。九天龙长笑不绝,大声鼓掌:“真是一对羡煞旁人的鸳鸯情侣啊!可惜今日到了我这八槽楼船之上,你两个就是插了翅膀也难飞走!除非,除非有那神兵天降!哈哈,哈哈!”一众贼人纷纷大笑应和。 便在这时,突然间楼顶咔咔大响,紧接着瓦片碎木如暴雨般打将下来,砸得贼人们抱头鼠窜。轰然巨响之中,屋顶莫名开出了几个大洞,昼光洒将进来,照得贼人们失魂落魄,呆在了当场。 黑影接二连三地从屋顶跃落厅中,片刻之间八九个昂藏汉子出现在大家眼帘之内。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发一声喊,向着贼众们冲杀过去! 神兵天降!竟然真的有神兵天降! 段随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候他看清楚了,来者正是刘牢之、孙无终等一众弟兄,此外一人高瘦轻剽,却是自己的小兄弟刘裕! 贼人们许是给吓傻了,手脚慢了不止一拍。刘牢之等人又个个都是狠角色,一番奇袭之下,顿时将贼人们打得落花流水。 九天龙想退到二楼去,可刘牢之他等似乎早就盯上了他,自楼顶跃下来便在他的身后,一出手更是由刘牢之、孙无终、刘裕三个功夫最强者围了上去猛攻。九天龙功夫最多与其中一人打平,被三人全力围攻,顿时不支,十招之内便给打去了手中兵刃束手就擒。 锋利的刀子架上了九天龙的脖颈,这厮再无翩翩风度,大声道:“住手!快快住手!”大部分贼人都收起了兵刃往后退去,二当家孙恩却不管不顾,犹自领着身后几个贼人大呼小叫、挥刀乱舞。 刘牢之哼了一声,刀子微提,在九天龙脖子上拉出个小小血口,这厮吓得脸色惨白,对着孙恩高声道:“混账东西!再不住手,我定然饶不了你!” 三当家汪巨也怒吼道:“孙恩你做什么?没听到龙爷的话么?” 孙恩总算停了手,讪笑着退了开去,眼中却有一丝不为人察的厉光一闪而没。段随冷眼旁观看在眼里,心中蓦然一动。 “叫他们都下楼去!”刘牢之厉声道。 “滚下去!统统滚下去”九天龙忙不迭道。群贼纷纷退到二楼去了,武遵方才乱中被刘裕一脚踢翻,此刻挣扎着想跑去二楼,却被刘裕一勾腿捞了回来,再次成了俘虏。 片刻之后,三楼之上除了九天龙与武遵两个俘虏,活着的便只剩下段随一方的人马了。 段随真个是又惊又喜,上前一把抱住了刘牢之与孙无终,虎目含泪道:“刘大哥,孙大哥,不想今日百死之境,竟得众位兄长从天而降前来相救,小弟我。。。” 刘牢之哈哈大笑:“从石有福之人,必能逢凶化吉!你瞧,这厮说除非神兵天降才能救得你两个,如今不是就神兵天降了么?哈哈哈哈!”大伙儿一齐放声大笑,九天龙如霜打的茄子蔫在那里,怎么也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道韫喜极而泣,不住向众人施礼道谢,走到满脸堆笑的段随身边时,反而白了他一眼,故意不去看他,叫大伙儿瞬间掉光了眼珠子。段随大是尴尬,无奈之下只好转移话题,于是开口问道:“今日这事真是叫段随大开眼界,寄奴你且说说,究竟是怎生回事?” 刘裕眉开眼笑,上前娓娓道来。 第四十五章 孙恩 原来那日夜间刘裕心中一动,突然想起自己的八叔刘牢之与一干弟兄身手卓绝,又在京口江边讨生活,个个水性了得,若是能够得到他等相助,定能帮到段将军! 当下他马不停蹄连夜赶到刘牢之等人的居处,喊了好几声才叫开了门。原来叛军纵横京口一带,刘牢之等人性子高傲,自然是不愿前往趋附的,于是避在家中不见生人。 刘牢之接了刘裕进屋,刘裕抢过水缸里的葫芦瓢一气灌了半肚子水,继而大口喘息起来,显见又累又渴得狠了。刘牢之皱眉道:“寄奴,何事如此惶急?竟至连夜赶到此处?” “事关段将军安危,亟需八叔你等帮忙!”刘裕喘着粗气答道。 刘牢之愣了一下:“从石?他不是才得了一场大胜么?能有什么难事?既是生死大事。。。这样罢,寄奴你稍等片刻,我去喊了弟兄们一齐来听。”刘牢之等人本事当真不小,足不出户竟能洞悉时事。 不多时孙无终等七人尽皆跑了过来,刘裕赶忙把事儿细细说了一遍。 话音刚落,孙无终便用力一拍大腿,叫道:“多亏你小子长了个心眼跑来此间。从石这次可是大错特错啦,九天龙那厮素来心狠手辣,与他交易从来都是人财两失,哪里能讨得到好去?他非要邀从石上那八槽楼船,多半便存了歹心。寄奴,你快快回去告诉从石,万万不可指望那九天龙会讲信用!”孙无终是江左小有名气的游侠儿,以前常常游历东南一带,倒是对九天龙这大海寇知之甚多。 刘裕摇了摇头道:“段将军乃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他话已出口,只怕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啦!寄奴此来,就是厚着脸皮请各位叔叔相助的!” 刘轨轻咳一声道:“寄奴也太看得起我等了!叛贼成千上万,舟船众多,我等手中不过几叶渔舟,拿什么去帮你家段将军?” 高衡也摇头晃脑地说道:“你们骁骑军数千强兵都没法子,我几个又能如何?” 刘裕涨红了脸,大声道:“小子倒是有个想法。段将军约了后日一早交换人质,我等可于明日夜间趁夜色泅渡到那楼船之下,寻机攀上去。到时只需那谢家女郎现身,我等便杀将进去,倘能一举制住九天龙,那就大功告成了!” 刘轨冷哼一声道:“寄奴未免想得太简单了罢?九天龙。。。” 话才说到一半,那边孙无终突地又是一记猛拍在自己大腿上,口中大叫:“着啊!我瞧寄奴此计可行!九天龙又如何?我老孙早就想会会他了!” 刘裕心知孙无终这是故意在帮自己,脸上顿时露出了感激之色。刘轨与高衡两个微微变了脸色,其余何谦、诸葛侃、田洛、田泓四人则不住点头,显然站在孙无终一边。 屋中气氛稍显尴尬,这时候刘牢之终于发了话:“从石是我几个的好兄弟,何况此次要救的还是那谢家女郎,也算故识。寄奴你且放心,此事我等帮定了!” 刘牢之此言一出,孙无终等五人纷纷应和叫好,刘裕眼中不觉噙出了泪花。大伙儿的目光转向刘轨与高衡两个,两人讪讪道:“既是大哥发话,我等自无不从!” 说干就干,大伙儿当下备好浮木、短刀、飞钩等物事,早早赶到江边观察形势。待到夜深人静,九条好汉大口吃完干粮,随即一齐潜下了水。 大约叛贼水师自起兵以来便未曾碰到过像样的对手,眼际里又看不到敌船的踪影,故而防备甚为松懈。刘牢之他等手扒浮木、口衔短刀,神不知鬼不觉地泅渡到了江中八槽楼船的所在,沿途所经船只皆是黑灯瞎火、少人巡逻。 大伙儿仰望楼船,寻了个黑黢黢的方向聚集。飞钩准准地卡在了船舷之上,先是动作灵活的刘裕蹭蹭攀了上去,一跃上了甲板,环视四周,幸喜无人发觉。当下刘牢之等人一齐攀了上来。 收起飞钩,孙无终轻声道:“时辰尚早,从石总要天亮了才会来。这大船上贼人众多,待到天明只怕我等就难以藏身了。” 刘轨没好气地道:“这时候才想起来无处藏身?” 刘牢之轻咳一声,突然戟指向天,大伙儿顺着他手指处抬眼看时,顿时个个眼睛一亮:原来九天龙这楼船造的气派,船中央的三层高楼飞檐翘角、精雕细刻,堪比建康宫的殿阁;那最高一层的楼顶离甲板足有数丈之遥,四沿又高高翘起,人若是攀了上去趴在其上,从甲板上绝难发现,又可居高临下观察船中动静。 众人再无迟疑,趁着此时此地并无人巡逻,一股脑爬上了屋顶,各自寻了个方向或趴或躺,静静等待段随到来。 之后便是段随慷慨赴会,孤身陷入了困境。说来也巧,九天龙若是在船舱里头或者甲板之上向段随发难,刘牢之刘裕等人必然犯愁,要么来不及出手相救,要么把自己也陷入了重围;不曾想九天龙这厮竟把地点安排在了高楼三层,这下子可谓是正中大伙儿下怀,轻轻松松便演了出神兵天降的好戏来! 。。。。。。 大伙儿给段随包扎好伤口,歇息了一阵,当下押着九天龙与武遵下楼,群贼远远围着只是不敢上前。不多时便到了甲板之上,只见人影憧憧,这八槽楼船果然庞大,甲板上聚集了怕不有五六百贼众。然而一眼看去,贼人们显然各有山头,大致分为两派,各自聚集在二当家孙恩和三当家汪巨身后,看着泾渭分明。段随眯起眼睛四处扫过,暗暗点了点头,不觉间一条计策已然成竹在胸。 刘牢之碰了碰给反缚了双手的九天龙道:“龙爷你瞧,这样可不大好啊。我等不过求个平安上岸罢了,绝无伤害龙爷之心,何至于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九天龙讪讪笑道:“正是正是!”转头大叫:“统统闪开一边!寻一艘快船来,龙爷我今日来了要客,正要亲自送他等上岸,你等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三当家汪巨闻言便喊人去召快船,自己与部众则移动起来,往后避让;二当家孙恩却不动声色,身后的贼众们也都矗立不动,脸色个个有些不大自然。这一来人人都瞧出了蹊跷,汪巨怒吼道:“孙恩!你这是什么意思?龙爷的话听不懂么?” 孙恩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不敢去看九天龙,咬了咬牙嘟嚷道:“我等此番做的乃是谋逆之事,这大晋如何能容得下咱们?倘若龙爷给他等带上了岸,怕是有性命之忧啊!孙恩思之,断然不能让他等下船,总要在这里救了龙爷回来!”说着挺了挺胸膛,身后的部众见状纷纷向前涌动。 原来这孙恩乃是琅琊世家出身,素有名望,手底下聚集了不少忠心的部众,虽说投在九天龙麾下,却对这个附庸风雅的大海寇颇不以为然。孙恩野心不小,不甘整日亡命海外,老觉着九天龙眼界狭隘阻拦了自己的大志。他早有自立之心,只是碍着九天龙实力雄厚,不敢仓促发难罢了。不意今日天赐良机,九天龙这事事谨慎之辈居然落在了敌人手中,顿时让他起了歹意,故意围住段随刘牢之等人,指望来个借刀杀人。 不料段随刘牢之等人并未轻率行事,只是按兵不动。而九天龙积威尚在,对其忠心耿耿的三当家汪巨又在一旁虎视眈眈,孙恩这时候陷入了患得患失的状态,有心发难又担忧难以成事,若是就此退去又实在心有不甘,一时间牙齿咬得嘎嘎作响,脸色涨得通红,左右下不了决心。 第四十六章 水战 群贼莫名闹起了内讧,这边厢刘牢之变了脸色,轻声对大伙儿道:“这叫孙恩的怕是生了反心!待会儿动起手来大家小心些,莫让他等伤了九天龙!” 九天龙闻言长出了一口气,讨好似地对刘牢之道:“好汉放心!今日定然让好汉们安然离去。九天龙御下不严,倒叫众位好汉笑话了!”昂了昂头,厉声对着孙恩喊道:“孙恩!你这浑贼犯了失心疯了么?还不快快退下!就凭你,难不成还想造反么?”声若霹雳,震得贼众们耳际嗡嗡作响,他这是要凭借积威震慑孙恩与其麾下的贼众。 果然孙恩脸色发白,不自禁退了半步,显见内心已然动摇。九天龙嘿嘿一笑,正想再说些转圜的话语来稳住孙恩之心,突然间视线中段随大步而来,长笑着叫道:“孙恩可没有造反,造反的是你——九天龙!” 九天龙大惊失色,不明白段随为何这般说话。可惜不待他细想,眼前便泛起了一道雪亮的刀光。。。咔嚓一声,段随手起刀落,竟然一刀将九天龙的头颅给斩了下来! 这一下兔起鹘落、事出突然,莫说群贼瞠目结舌,便是刘牢之他等也是错愕到了极点,一个个愣在当场说不出话来。段随长笑声不绝:“孙恩!我已杀了九天龙,你等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人如刘牢之、孙无终等已然洞悉了段随的心思——这小子不但要救出谢道韫,还要借着群贼内讧不稳的机会一举把事情搞大,逼着孙恩下决心造反,唱一出乱中取胜的戏码!说不得,这一手当真是够狠、够绝! 段随高声大叫,推波助澜:“助孙恩,荡灭反贼!”刘牢之与孙无终互望一眼,一起大喊起来:“助孙恩,荡灭反贼!”说着拔刀便往汪巨那伙贼人杀去,其余何谦、诸葛侃等人纷纷大叫着跟了上来。刘裕隐约猜到了段随的心思,正想一起冲杀,却被段随一把拦住:“你莫要出手厮杀,替我保护好谢家女郎便是头功!”刘裕挠了挠头悻悻然退下,当下护着谢道韫往高楼上走,舞刀守住阶梯不让贼人近前。 场中的明白人可不多,四肢发达头脑欠奉的汪巨目眦欲裂,嘶声道:“孙恩!果然是你这个内奸作祟!难怪这些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上楼船,姓段的竟敢孤身前来,有恃无恐!今日我不杀了你为龙爷报仇,誓不为人!”率领部众疯狂扑了上去。 孙恩暗暗叫苦,他自然明白这是中了段随的离间计,然而此时此刻哪里还容得他解释清楚?也怪自己生了歹意导致咎由自取,更何况自己与汪巨不和已久,积怨甚深,眼下不啻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当下也不说话,指挥部众奋勇杀上。八槽楼船上喊杀声震天,早间还兄弟相称的贼寇们此刻拔刀相向,只恨对方不死! 段随运刀如风,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到孙恩边上,大声道:“孙恩!今日我等先助你铲除九天龙余孽。事后你要投效朝廷,我自当上书力荐;你若想逍遥海外,自然也无不可,我只当交个朋友,如何?” 孙恩铁青了脸不答话,却也不肯开口拒绝,他的部众本就稍逊于汪巨,此刻处在下风,当然不愿再行得罪段随等人。段随哈哈大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挺刀上前,刷刷两刀便将两名汪部贼人斩裂了胸膛。 那边厢刘牢之、孙无终等人发一声喊,一起杀将过来。八个人八把刀,直如虎入羊群,当者披靡。孙恩变了脸色,终于开口道:“就这么定了!大伙儿都是朋友,先杀光九天龙的余孽再说!”孙恩部众闻言大喜,士气大振。于他们而言,眼下形势危急,段随等人又功夫惊人,自然乐得与他等联袂战敌而不是性命相搏。 得段随等人相助,孙恩部的战力陡增了不止一筹,渐渐便占到了上风,汪巨部连连败退。一个时辰过去,八槽楼船之上汪巨部已然所剩无几,他本人则寻机跳下了楼船,此刻正组织忠于九天龙与他自己的战船欲图反扑。 战火自八槽楼船之上蔓延到了整段江面,两边贼众渐渐都得到了消息,大打出手起来。大江之上箭如雨下,蒙冲四处撞击,贼人拼了命向着对方的舰船投掷火把,接舷肉搏更是处处可见。 汪巨领了十余艘战舰直扑八槽楼船而来,业已廓清楼船上汪巨残部的孙恩昂首站在船头,长长的细眼中露出残忍的精光,厉声道:“上拍杆!将这帮贼子尽数打到江里头喂鱼去!” 两根七八丈长、重逾千斤的拍杆如泰山压顶般直坠下来,“轰”的一下砸出了极其骇人的声势。一根拍杆的重锤正打在汪部一艘斗舰上,当即把那斗舰砸成了两截,转悠着沉进了江底;另一根拍杆运气更佳,一记下去竟然将三艘蒙冲砸了个粉碎,残骸四处乱飞,散落的到处都是。 孙恩哈哈狂笑,随即下令全速冲击。底舱的船工身边站满了手持皮鞭连声催促的贼人,于是巨大无匹的八槽楼船突然活了一般,乘风破浪浩荡前行。自身巨大的重量加上前冲的势头形成一股无可抵抗的攻击力,将拦在楼船前的大小舟船一一撞散撞沉。八槽楼船火力全开,船两侧的拍杆毫无预警地拍落,将堪堪避开楼船狂暴的正面冲击、好不容易闪到侧翼的汪部战船一一砸成了碎片! 段随与刘牢之等人面面相觑,不由得暗自心惊:这八槽楼船当真凶悍无匹,孙恩打起水战来更是一把好手!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八槽楼船大发凶威,将汪巨冲杀而来的十余艘战舰无一例外尽数送进了江底。漂在水面苟延残喘的贼众们绝望地又哭又叫,不时有浪头打来,下一刻水面上便少了许多人头。。。 不少汪部贼众在坐船倾覆之前奋力掷出飞钩,挂在了八槽楼船的船舷之上。多数人未能登上高高的船舷——飞钩被斩断的一刻,他们惨叫着消失于滔滔水花之中;少数悍勇之辈怪叫着登上了船舷,却发现弓矢如瓢泼大雨般射来,将他们活活射成了箭靶子!汪巨仗着武勇直杀到孙恩跟前,却发现自己再也无力近前一步,身上挂着的十余根铁箭耗尽了他的气力与鲜血,重得叫他直不起身来。。。孙恩的刀光划过,汪巨看到了漫天的血光,还有自己兀自半跪着的身躯,不待他想明白发生了什么,无穷无尽的黑暗便占据了一切! 九天龙身死!汪巨战死!消息如风一般传到了大江之上,他们的部众顿时溃不成军,四处逃散。阴沉的江面上火光熊熊,仿佛烈日当空,到处都是燃烧着的战船,不久便轰然散架,消失江面再无踪迹可循。。。 酷烈的水战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九天龙与汪巨所部基本被剿灭干净,剩下的多半逃到江边弃船亡命。孙恩这边的景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八槽楼船伤痕累累,几难驱动;大小船舰尚可一战者不过一手之数,其余看着还在江面漂浮,却只是一时不沉罢了。检点人员,竟不到八百之数,且个个带伤、气沮力弱,难堪再战。 不消说,经此一役,庾氏兄弟等叛贼最大的倚杖——水师已然是烟消云散,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了! 。。。。。。 此刻孙恩正警惕地盯着段随等人,生怕他等猝然发难,却听段随朗声笑道:“恭喜孙兄大获全胜,从此独领风骚!却不知先前我的建议,孙兄如何考虑?” 孙恩微微迟疑了一下,却终于冷笑着说道:“这大晋的俸禄孙恩是不敢拿了,若是段将军言而有信,孙恩也绝不食言,这便送诸位上岸。从此浮海东去,逍遥世外,段将军以为如何?”双目炯炯,盯着段随等他答话。 段随哈哈大笑,拱手道:“孙兄要做那世外高人,段随焉有不许之理?这便别过,哈哈,哈哈!” 孙恩巴不得他等早早离开,再也不愿多事,当即催动楼船开到近岸处,再由小船将他等驳去岸上,双方遥遥拱手告辞。 白帆高挂,长桨划动,孙恩带着剩余的船只仓惶东去,不敢有丝毫停留。岸上欢声雷动,骁骑军将士早已赶来,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水战,这时才知竟是自家段将军一手造成! 段随看看身侧,谢道韫、刘裕、刘牢之、孙无终。。。大伙儿个个神采奕奕、无有损伤,想起日间种种艰难危险,只觉着恍如隔世,当下上前一步道:“刘大哥,你等立下如此大功,何不随我。。。”刘牢之摆摆手,淡然一笑道:“如今你还是西府中人,我等可吃不下桓氏的禄米!”段随苦笑一声,拱手道:“也罢!来日方长,刘大哥你等总有出头之日。”大伙儿依依惜别。 这时候刘裕早被骁骑军将士拖入阵中,推搡间满耳尽是夸赞之声,直叫他喜不自胜!武遵这倒霉蛋再次成了骁骑军的俘虏,押回营中不表。段随身边独留了谢道韫一人,晚风吹拂起她长长的秀发,不小心遮住了她明亮的眼睛。段随心中一动,突然伸出手来,轻轻将那簇秀发移开,谢道韫撅起了嘴巴,似乎对他这莽撞的举动有些不悦,然而下一刻她嫣然扬起了嘴角,原来满眼都是笑意。 这情景落在不远处的王凝之眼里,平添了王叔平心中几分哀愁;谢玄见到日思夜想的妹子,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搂住了她,此刻却驻足不前,表情有些干涩。。。 (孙恩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历史上的他在二十七年之后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孙恩卢循之乱”,几乎便动摇了东晋的统治。其间与刘裕、刘牢之、孙无终乃至谢道韫王凝之等人都有交集,只是不见于本书罢了。读者若是有兴趣,大可百度之) 第四十七章 坑爹 骁骑军军主、立义将军段随孤身闯入叛贼水师,巧舌如簧地挑起了叛贼间的一场内讧,一日之间竟然将叱诧风云的叛贼水师吹了个灰飞烟灭。 消息传到建康,上至皇帝贵室、下至贩夫走卒,大伙儿拍额相庆以外,无不为段随的胆略智谋所折服,交口称赞不已,一时间似乎人人都忘了这厮西府大将的身份,仿佛他正是晋室的铮铮忠臣;姑孰城里,桓温静静躺在昏黑的屋子里,喃喃自语:“从石行事竟至这般果敢狠辣,亦不缺智谋,只怕真是我小看他了。嘿嘿!他倒是精明,明明是我西府从属,竟得满朝好评。。。” 京口城里乱成了一锅粥,水师既去,京口已成孤城一座,哪一个都晓得大势已去;庾氏兄弟与武沈死命弹压,只是见效甚微,贼众们要么仓惶无计擅离职守,要么偷偷逃出城外或者潜入民所,更有不少聚在一起密谋投降晋军。城外的桓熙与郗超接到了城中送来的密信,说是今夜便会有人开门献城;眼看平定叛贼在即,他两个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因此役最耀眼的光环早已为段随取去。 谢家后院,七大姑八大姨的来了个齐活,争着抢着要为谢道韫安神压惊,弄得谢道韫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叔父谢安与胞兄谢玄看来态度随和,似乎已经把自己私逃一事抛在了脑后。可是到了傍晚时分,一道家主令传遍了谢家大宅:阿元禁足三个月!偏厅中谢安谢玄忙着与王凝之饮茶清谈的时候,后院里谢道韫已然嘟着嘴巴绞烂了两床被衾,三套新衣。。。眼眶里晶晶莹莹,泪光隐现,只是强忍着不见哭出来! 。。。。。。 争相投诚的内应轻易打开了城门,桓熙与郗超带领着铁甲军终于闯入了京口。睡梦中的庾氏兄弟与武沈一个都没能跑掉,被俘时犹自忿忿不服:若是秦国阳平公苻融能够及时出兵接应,或者九天龙不曾大意失荆州,形势何至一落千丈? 世事无常,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叛乱平灭,京口却乱了!满腔怨气的桓熙莫名发了狂性,在京口城里大开杀戒,郗超百般规劝,他只是充耳不听。铁甲军号称是“搜捕叛贼”,然而一日一夜之间,城中被冤杀错杀、或者无端被奸淫辱掠的民众何止百千?一时间京口城里怨声载道,民愤民怨高涨到了极点,几乎又要引发出一场规模宏大的暴乱来。 还是段随率领骁骑军及时赶到,以雷霆之势连杀三百名兽性大发的铁甲军,将桓熙与剩余的铁甲军一股脑赶出了京口,这才稍稍平息了事端。桓熙给骁骑军打得气焰尽失,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不敢回转建康,竟然连夜率军逃往姑孰去了。 弹劾桓熙及铁甲军的文书如雪片般自四面八方飞来,几乎就要把整座建康宫都给塞满,这一刻皇室贵臣、世家大族乃至平头百姓同仇敌忾,矛头一致指向了桓熙他老爹——丞相大司马、南郡公桓温,甚而整个桓氏一党。 这几日宿卫殿中的右卫将军毛安之可谓是一个头两个大。桓熙这么一走,建康城里隶属桓党的军队便只剩下他的禁军与段随的骁骑军。大伙儿都是西府出身,待遇却是天壤之别。段随与骁骑军无论在京口还是建康都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可毛安之与麾下禁军却被当作了出气筒,整日价谩骂与弹劾不断,怒气冲天的清流、百姓汇合到宫城之外,“请诛国贼”的叫喊声震彻每个人的心头,到后来军心都有些不稳了,不少士卒乃至军头议论纷纷,直言桓党的不是。 姑孰城里,得悉详情的桓温气到吐血成升,大叫一声:“竖子安敢坏我大事?气煞我也!”当场昏厥了过去,幸得西府医官全力急救这才悠悠醒转。虚弱至极的桓温先是下令剥夺桓熙的兵权,送他去荆州避避风头,继而用颤抖的右手勉力写下多封书信,吩咐属下速速照章办理。 桓熙这次算是坑爹坑得狠了!在京畿附近大肆屠戮平民,这等罪状哪一朝哪一国都不能容忍。桓党的对手再也不可能浪费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卯足了劲力粉墨登场,引导全国舆论狠命打击桓党。桓温苦心经营起来的声望一朝崩塌、十去其七,这时候桓温若是敢冒然废帝自立,怕是连桓党内部都不肯答应! 桓温对此心知肚明,当下打出一套组合拳来。他第一封信便是急召自己的三弟桓豁与五弟桓冲前来姑孰议事。其时桓豁为荆州刺史、南蛮校尉,桓冲则是江州刺史、南中郎将,两人都是掌握一方军政的巨头,与桓温一起牢牢控制着晋国的半壁江山。他两个一到姑孰,当能稳定桓党内部军心,同时震慑建康君臣。 桓温的第二封信送去了郗超处。桓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桓温对他失望透顶,怕是已然生了易储之心,然而父子连心,终究不忍将他推出去治罪。于是让郗超上书朝廷,从铁甲军里头寻几个替死鬼送交朝廷,借以堵住悠悠众口;另外要郗超使出浑身解数,帮助毛安之稳定禁军形势。 第三封信则是给段随的。到了此时此刻,不论桓温心中对段随生了疑虑或是依然信任有加,他都必须对段随及骁骑军大加赞赏,以安其心。桓温在信中痛斥了桓熙的种种不是,又承诺对段随及骁骑军加倍赏赐,最后要求段随与毛安之齐心控制好建康情势。 又有书信送至皇帝司马昱以及当朝重臣那里。桓温在信中以少有的谦逊口气自承御下不力,愧对皇帝百官乃至天下苍生,请辞丞相之职。这是以柔克刚、以退为进之计,此时桓党不宜与天下舆论强抗,先认个错、卖个乖,对手便不好步步紧逼了。果然建康为之震动,皇帝司马昱当廷批了个“不准请辞”! 不得不说,桓温不愧为一代枭雄,老而弥坚,几剂猛药下去,顿时将风雨飘摇的形势扳回不少。 第四十八章 赢家 晋国咸安二年七月初,京口之叛平定,叛首庾氏兄弟、武沈父子皆被送至建康斩首示众;整整十名铁甲军将领给揪出来砍去了脑袋,由是民怨稍息;桓熙与郗超以功过相抵,不赏不惩。 段随与骁骑军将士成了真正的大赢家——朝廷特旨加骁骑军一幢,全军增加到五幢计五千人马,此事并非桓温授意,明眼人一望即知这是朝廷在着意笼络段随;置骁骑将军一职封与段随,秩第四品,加乐乡侯,并领骁骑军骑督;费连阿浑积功得封第八品的明威将军,领骁骑军副督;刘裕因功授武猛校尉之职,秩第九品,直升为骁骑军第五幢幢主;其余大小将领皆有升赏,士卒们则赏钱无算。。。全军上下一片欢呼,此刻无论胡汉,军心尽为段随所得。 如今的骁骑军独领西府风骚,又在建康朝廷与晋国民间颇有好评,端的是左右逢源,风头一时无两。不觉间传言四起,说是桓温已然失势,连段随都靠向了建康朝廷。 好景不长,七月中下旬的时候,桓豁与桓冲各领一部精兵到达姑孰,兄弟三人谋划一夜,决意一起上书建康。其奏表措辞严厉,要求连诛庾武乱党,名单列了长长一大串。建康重又人心惶惶,皇帝司马昱慌了手脚,大笔一挥,通通准奏。消息传开,桓党人心为之一振,到底这大晋江山十分里头桓氏还占着七分,谁言桓公已然失势? 缓过神来的桓温重拾强势,邀集寿阳、建康、江北等各部西府将领前往姑孰议事,说白了就是要他等跑去表忠心。段随这里自然也不例外,一封桓温亲笔所写的书信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的案头,看来分外刺眼!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段随陷入了沉思:若说桓温对自己毫无芥蒂,那纯粹是自己糊弄自己——以桓温的为人,对待下属定然是说一不二,若非生了疑虑,之前如何会专门修书一封痛斥爱子以讨好属下?这么看来,此一去吉凶未卜啊!然而不去肯定也不行,那不摆明了自己心里有鬼?骁骑军虽勇,到底兵少将寡,真个撕破了面皮,桓温决计不会容自己存于世上! 段随有心摆脱西府、投向晋廷,这事儿他同帐下心腹早已沟通过了,费连阿浑、昌隆兄弟、染干津等鲜卑人自然无所不从;刘裕当他是兄长,张威感激他救命之恩,两个都没意见;皇甫勋虽然有些迟疑,可也觉得奉晋朝正朔并无不对,既然大伙儿都是这个意思,自己只好跟着走一步算一步罢。 眼下桓温邀段随去姑孰议事,不知是福是祸,段随拿捏不定主意,当下喊来几个心腹商量。可他等到底只是武夫,争论半天也拿不出个办法来,最后染干津大声嚷嚷起来:“不去不去!大不了姑孰遣军来攻,大伙儿拼个鱼死网破!” 段昌喝道:“胡说八道!姑孰有西府几万精锐,你拿什么去拼?拼完了恁地让秦人笑话!” 染干津嘟囔道:“打不过跑路就是!我等全是骑兵,四条腿还怕跑不过两条腿不成?” 费连阿浑气得直摇头:“跑?跑到哪里去?先前我等在北地时还能南投大晋,如今若是恶了桓公,天下之大,我等却到哪里去寻那容身之所?” 张威点点头,插口道:“桓公来信只是邀将军往姑孰一行,也没说便要对付我等。。。我瞧这姑孰将军还是要去的,只是要寻思下,如何才能保得万无一失。” “要不然我领一幢人马相随罢了!万一有事,我拼了性命也保得将军平安!”刘裕大声道。 “不妥!若是有大军同往,反倒落了形迹,桓公必然生疑!”皇甫勋赶忙接口。 场中吵成一团,段随听了一阵头痛,摆摆手示意大伙儿安静下来,继而说道:“罢了罢了,今日到此为止,我有些头昏,先回府去了。”说罢起身而去,留下厅中诸人面面相觑。 脑中存着心事,段随回到府中依旧坐立不安,在屋里发了好一阵愁。正自看着窗外发呆,一双柔薏静静按上了他的额头,轻轻按摩起来。温暖的指劲与淡淡的体香带来说不出的舒缓放松之感,段随觉着全身都舒坦起来,不自觉闭上了双眼,飘飘欲仙。 好一阵过去,段随身心俱都为之一松,霍然睁开了双目,柔声道:“好晴儿!这当儿得你这么一按,真是再舒服不过!头也不昏沉了,气也顺了。。。” 果然是晴儿俏生生站在那里,闻言蹙眉道:“郎君有什么烦心事么?” 小夫妻两个感情甚笃,段随也不瞒她,当下将事儿说了一遍。晴儿听完,眉头越发紧蹙起来,半晌道:“郎君不是与那安石公交好么?此事晴儿也拿不定主意,郎君不若去问问那安石公的意思?” 段随眼睛一亮,喃喃道:“不错!安石公老谋深算,想必有那万全的主意。”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回身一把抱住晴儿,叫道:“还属我家晴儿最聪慧,我真是欢喜死你啦!” 晴儿吃他紧紧抱住,挣脱不得,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顿时如山花灿烂,映得满屋子生辉。段随看得呆了,连声喃喃:“真美!我家晴儿美得没边了!” “是么?比那谢家咏絮女如何?”晴儿眼珠子一转,轻笑着问道。 “呃?”段随的脑门上一瞬间起了不知几多黑线,讪讪笑着,那表情要多尴尬便有多尴尬,突然叫道:“哎呀!想起来了,还有要紧军务在身!好晴儿,我去去就回!”跳将起来,狼狈逃窜而去。 “贪心鬼!”身后响起晴儿银铃般的笑声。 (此处省略一百字/此处省略一百字/此处省略一百字/此处省略一百字/此处省略一百字/此处省略一百字/此处省略一百字/此处省略一百字/此处省略一百字/此处省略一百字/此处省略一百字/) 第四十九章 桓冲 晋国咸安二年八月初,自建康往姑孰的官道之上,两骑马得得疾驰,激起一路的泥土,这是骁骑将军、乐乡侯段随与其亲兵队主段隆正行在去往姑孰的路上。 那一日得晴儿提醒,段随当夜便兴冲冲地跑去乌衣巷找谢安相商。谢安见是段随来访,赶忙引进内室详谈。 段随将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舔着脸等谢安替他出主意。不料谢安听完连连摇头,苦笑道:“从石啊!你素来年少英雄、胆气极为豪壮,几时变得这般畏首畏尾?桓公不过叫你去趟姑孰罢了,且小心应付着便是,如何担忧成这副模样?” 段随愣了一愣,随即讪笑着说道:“段随也知此次桓公见召,我必去无疑。只是前番得罪那世子桓熙还有郗景兴狠了,也不晓得他等如何算计于我。这不是想请安石公指点迷津,琢磨个万全之策嘛!” 谢安语气突然一冷:“此事哪里有什么万全之策!倘若你非要老夫出谋划策。。。嘿嘿,事关从石身家性命,老夫也不劝你非要走上这么一遭。举兵反抗定然是不成的,到那时不单单西府,便是建康也要视你为贼寇,多半落个兵败身死,还要牵连到整个骁骑军。这样罢,你这就回去收拾细软,带上你那夫人,再拉上几个心腹,且往南边寻个山窝子躲将起来,再也不要出来,如何?” 段随脸面上抽搐不已,心道:好你个安石公!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你这算出的什么馊主意?我若是这般做了,别说我丢不起那个脸,骁骑军几千兄弟还要不要了? 谢安见他发懵,叹了口气道:“从石不是糊涂之人,想必听得出来老夫这番话原是气话。从石,你是北来之人,又屡败秦军,听说连苻坚都在悬赏你的脑袋,你想想,你哪里还有退路?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怕的?” 段随心头如遭电击,寻思道:不错!我哪里有什么退路?我千辛万苦跑来建康为的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苟且偷生么?这一关都不敢面对的话,何谈淝水之战?还谈什么攻打长安?又怎么能救出燕儿? 想到此生挚爱,段随胸中豪气顿生,拱了拱手,朗声道:“安石公!段随受教了。既然铁了心要做这大晋的忠臣,段随又怎能惜身?天道朗朗,定然会助段随过关!” 段随嘴里抹油说了番漂亮话出来,谢安听了,不由得肃然道:“从石此言得之!天道朗朗,邪必不胜正也!” 这下子段随算是打定了主意,是死是活去了姑孰再说罢,只是心里不免嘀咕:老大你好歹说些实在的行不行?说什么狗屁的邪不胜正!前番桓温大开杀戒之时,殷庾两家人头滚滚,也没见哪个逃了性命,或者胜过了桓温。诶!没办法,这无间道一旦开演起来,总是我等卧底最为倒霉。想来我要是真个送了性命,你安石公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还不是安安稳稳地做着你那天下名士?一瞬间脸上尽是悲壮而又不羁的神色,仿佛天皇巨星梁朝伟附上了身。 正自胡乱寻思间,耳畔又传来谢安的声音:“从石,此去姑孰,你不妨与桓幼子(桓冲表字幼子)多多结交。。。” 段随一愣:“桓幼子?莫不是那江州刺史、南中郎将桓冲?” 谢安抚髯笑道:“不错,正是此人。桓幼子文才武略,最得桓公器重。他外镇一方,大权在握,实乃桓家第二人也!” 段随愈加迷糊:“安石公,请恕段随愚钝,这却是何意?” 谢安左右瞅了一眼,突然凑了上来,直撞到段随耳边,倒把段随吓了一跳:安石公几时变得这般鬼鬼祟祟?只听谢安低声道:“桓幼子虽是桓氏中坚,却与其兄大不相类。其人心怀晋室,并不赞同其兄篡国之举。。。” 段随眼睛大亮:“果然如此?” 谢安并不答话,眯起眼睛在那里摇头晃脑起来,脸上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俨然一个老神棍的模样。 安石公所言岂能有虚?所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桓家兄弟的父亲桓彝在东晋苏峻之乱的时候,以孤城抵拒叛军,守死节而不降,最后血洒泾县。他死的那一年正好桓冲出生,作为遗腹子的桓冲自小就被家人长辈灌输乃父的忠节思想,对忠君报国之道深以为然。成人后桓冲学识渊博之余,更屡立战功,虽然遵从其兄桓温,但内心深处并不附和桓温篡国的念头。魏晋时候的人物旷达不羁,哪怕是仇家也经常会说出对方的好话来,谢安与桓冲又素有交往,是以知晓桓冲之志。 须知魏晋时候最重门阀,世家大族与皇族共分天下,这是大家最希望看到的局面。虽说对司马皇族算不得尊重,可也容不得其他世家染指这尊宝座,这也是王谢殷庾等家族与桓温矛盾重重的主因。然而世家大族之间又世代联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关系错综复杂至极。本来大家伙相安无事,实在是因为桓温功高震天,皇室又太孱弱,这才让桓温生起了代晋自立的念头。桓冲对此却大是不赞同,此次应邀前来姑孰也只是碍着桓温的面子罢了。在桓冲心中,只要桓氏一族的宗族利益不曾受到大的损伤,他是情愿众世家联合起来一心为国,抵御来自北方的威胁。说起来,此人真真正正是个忠诚仁者。 段随不过出声确认一下罢了,谢安答不答话皆无妨,以安石公的为人,如何会与自己开这等玩笑?正要说话,那边厢谢安先开了口:“实不相瞒,老夫与那桓幼子交情不浅,你来之前老夫已然修书一封送与他处,言道你段随忠诚为国,又骁勇善战,实乃国之栋梁。倘若因着什么碎事叫桓公那里生了误会,还请他多加帮忙,照顾你的周全!” 段随长出了一口气,心中大喜过望:到底没有白来一趟!没想到安石公早已帮自己做了打算,自己这颗大好头颅说不得就要倚仗这位桓幼子来保全了!赶忙站起身来,朝着谢安深深作了一揖,连声称谢。 两人之间的些许不快就此一扫而空,当下东长西短又瞎聊了一阵,夜深人静的时候,段随起身告辞而去。他两个倒是心照不宣,居然谁也没提谢道韫那一茬。 事不宜迟,第二日段随便收拾了行装往姑孰而来。既然不敢翻脸,那就还要继续装作“西府忠臣”,段随思忖之下,索性只带了亲兵队主段隆同去,此外再无一兵一卒相随,也好显得他心中无愧。 第五十章 桓氏 桓温年纪大了,不免有些多疑,再加上段随种种形迹颇为可疑,这一次桓温召他前来,的确是存了甄别段随忠心与否的意思。好在段随第一步棋走得不赖,早早赶来姑孰,且只带了一名随从,一入姑孰城更是急急跑来进见桓温,一脸恭谨地候在桓温住所的厅外。 厅中有四人正在聊天,却是桓温与几个兄弟在那里议事,听说段随只带了一个跟班匆匆赶来,桓温先自笑了起来:“这小子。。。嘿嘿,在我面前还算恭谨。”神色轻松,想必天气暖和之下,他腿疾也有了好转。 边上一个面如冠玉的清瘦男子颔首道:“此子屡立战功,我在柴桑(今江西九江,时为江州治所)也听说他的大名。兄长得此良将,实乃我大晋之福哉!” 他话音刚落,桓温身后一个面色黑黝的方脸男子便大声叫了起来:“买德郎!你这话我可不爱听。这段随不过是个末路来投的胡夷罢了,如何便成了我大晋之福?” 清瘦男子皱眉道:“四哥何出此言?” 方脸男子冷笑连连:“不过你说得倒也不差。嘿嘿,他段随是大晋之福,却不知是不是我桓氏之福!” 清瘦男子顿时变了脸色:“你胡说八道个什么?我懒得理你!” 方脸男子不依不饶:“哼!这段随全然不把世子放在眼里,屡次犯上,我真不知有这样的属下算是哪门子的福气!” 两人愈吵愈烈,桓温却只在一边冷眼旁观,居然一言不发。这时候厅中另一人看着不是事,一步跨了上来,叫道:“你两个给我闭嘴!万事自有兄长做主,几时轮到你两个说三道四?”此人脸形方正,面色红润,看着就是副厚道面相。 他这么一发话,吵架的两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各自退了一步,虽然不再说话,犹自气鼓鼓地互不相望。 原来厅中四人皆是桓氏兄弟。桓温一门五个弟兄,除了老二桓云早死,其他四人尽皆在此。清瘦男子正是老么桓冲桓幼子,小名买德郎,方脸男子乃是老四桓秘桓穆子,而呵斥他两个的则是老三桓豁桓郎子。 桓温四个兄弟里头,老大老三老五都是掌兵大员,一方刺史,只有老四桓秘不过是个区区的散骑常侍。 桓秘打小便有些恃才僻傲,与其他兄弟处得不算和睦,反倒与侄子桓熙来往不断,也因此顺带着恨上了段随。桓温嫌桓秘眼高手低,故意压制于他,不肯放予大权,桓秘由是常怀不平之心。他与桓冲关系尤其不好,几乎势成水火。原因无他,桓温桓豁是兄长也就罢了,桓冲一介小弟,如今却位在桓秘之上,岂不让他万分难堪?故而桓秘一寻到机会便要攻讦桓冲一番,乐此不疲,从来不曾意外。桓冲脾性温和,可老是遭他出言相欺,便是木头人也要发火。到后来他两个一见面便要争吵,弄得桓豁这老好人大是头痛,不得不板起脸来做回恶人。 厅中突然沉默下来,桓氏兄弟一起看向老大桓温。桓温脸色不变,过了半晌终于开了口:“一个个号称国之柱石,却如那稚童一般争吵不休,成什么体统?” 桓温端的是不怒自威,几句话说得中气十足,震得几人耳中嗡嗡作响。桓秘涨红了脸孔欲言又止,桓冲垂了头只是哼气,便是桓豁这和事佬也微微变了脸色。 桓温扫了几个弟弟一眼,沉声道:“既然你几个都议论开了。。。也罢,便让段随这小子在外面候着,你几个也不用藏着掖着了,有什么话敞开了说,我倒是不妨一听。” “兄长之命我等自无不从!”桓秘一听来了劲,上前说道:“段随这厮末路来投,当日全靠兄长收留。如今却对世子毫无敬意,这等人真正是狼性十足,没半点忠心可言,岂能重用之?不若早日翦除之,免得日后成了祸害!” 桓冲正色道:“谁说段随没半点忠心?历数石桥、桃山、京口之役。。。哪一仗他不是身先士卒,血染沙场?这样的忠勇之士不得重用,反要翦除,你倒是与我说说,该当重用谁人?” 桓秘冷笑道:“我早已说过,此人对晋室算得上忠诚,可对我桓氏呢?” 此言相当诛心,桓冲重重哼了一声道:“前番驱赶建康驻军,抓捕殷庾乱党之时,段随也是出了大力的;后来他驻守丹阳郡城时候,可没让建康城出了一丝乱子;月前庾武京口之乱,还是他雷霆一击这才竞了功,并没放过庾家武家一个活口;还有熙儿在京口闯下的大祸,若不是段随及时制止,只怕我桓氏全族都难逃其咎,从此怕不要寸步难行!这样的人,你说对我桓氏忠诚与否?” 其实桓冲这番话说得相当辛苦,他心中本就大为不满桓温诛杀朝臣以及世家子弟的举动,换作平日他多半以晋国忠臣自居,纵然不会得罪桓温,也决计不肯站在桓温的立场谈论这些篡权的行为。只是今日事有凑巧,一来他受了谢安的嘱托,二来与桓秘杠上了,这时候不得不挑些桓温爱听的说辞,可劲地为段随开脱。 不过这番话自他嘴里说出,效果倒是相当不错。桓温不禁“嗯”了一声,挑了挑眉毛,看来有些意动。 桓秘看到,不由得大急起来,张口道:“可段随也太过目中无人!兄长以下,世子乃是我桓氏最重之人。。。” 话音未落,桓温先插了嘴:“休要再提桓熙!这混帐东西自个不争气,闯出这么大的祸事,还有什么面目做我桓氏的世子!”脸上一派愠色,显然怒气不小。不消说,在他心中,桓熙的地位已是一落千丈。 这句话一说出来,可把桓秘吓个不轻:糟糕!兄长该不是生了易储之心罢?回头我得赶紧找到熙儿说道此事,万一兄长真有此心,也好早做些准备!心里头这么想着,他嘴上可没停下:“我听说段随违抗军令,私自带走要犯。所谓军纪如山,这一条又该如何惩罚?” 桓冲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倒是听说,段随正是带了那叫作武遵的要犯,这才得以上了海寇的大船,由是一举摧毁了叛军船队。所谓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此兵法之变策也!难不成四哥连这也没听说过?” 桓冲所言乃是孙子兵法里头的变篇,他这是在讥笑桓秘不懂兵法。不料桓秘闻言并不生气,反而冷笑起来:“买德郎说得不错,段随带了那武遵上了贼船,灭了叛军船队,倒是大功一件。可你知不知道,他居然拼了性命孤身上船,那又是为了哪般?” 桓冲一愣,顿时明白自己上了桓秘的套了。 桓秘得势不饶人,大声道:“买德郎不在建康,不晓得此间缘由倒也不稀奇。且让我说与你听,段随如此拼命,却是因为谢家那赫赫有名的咏絮女陷在了贼船之上!” 桓冲咬牙道:“那又如何?” 桓秘冷笑道:“乌衣巷里的王家谢家正是我桓氏的大对头,尤其是那虚头巴脑的谢安石,最为可恨!买德郎还不知道罢,坊间早有传闻,段随已与谢家裹在了一处。此番咏絮女有难,段随为了巴结谢安,焉能不拼命?” 桓冲双眼紧紧盯住桓秘,额头上有冷汗涔涔流出。桓秘这番话语正是桓温心中的大忌,叫他如何不急?只是急切间寻不到话来反驳桓秘。 桓秘见桓冲无言以对,顿时得意洋洋起来,在那里好一阵摇头晃脑,正要再说些风凉话时,却见桓冲嘴角一扬,笑容复又回到了脸上。 只听得桓冲轻笑道:“四哥,我倒是觉着段随与谢安石并无瓜葛,此事全是段随这小子冲动所为!” “好好好,你倒是仔细讲来,他两个如何没有瓜葛?”桓秘阴测测说道。 桓冲朗声道:“正是因为段随拼了性命,我才敢断言他两个没有瓜葛!试想段随孤身犯险,稍有差池便是小命不保。而谢安石行事,素来是谋定而后动,倘若他真个有心招揽段随,以段随今日的地位与实力,谢安石如何舍得为了区区一个小辈而断送了段随的性命?没了段随,哪个帮他掌握骁骑军?孰轻孰重,谢安石还能分不清楚?” 桓秘脸上顿时变得青一阵白一阵。桓冲说的没错,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无不以宗族利益为重,可不会计较小得小失。谢安这等人物,若是想成大事,绝对不会为了谢道韫而舍弃段随与骁骑军这么大一个砝码。当日段随是受了王凝之的刺激,心中又隐隐对谢道韫有意,这才跳将出来,非要亲自前去换人。倘若谢安在场,还真个不会同意让段随出马,多半会另派一人前去。可若是换了其他任一人前去,那今日段随就再也洗不干净其嫌疑了。 桓冲抖了抖衣衫,一脸轻松地说道:“依我所见,倒是坊间另一则传闻更可信些。段随这小子初来建康,何曾见识过咏絮女这般既貌美又多才的女子?多半是情难自拔,这才冲动行事。都说胡人多情,此言不虚啊!” 桓秘牙齿咬的嘎嘎作响,还待说话,那边厢桓温霍然立了起来,开口道:“此议到此为止,我心中有数了。我有些乏了,你们先出去罢。”张口召来一名侍从,吩咐道:“我不见段随了,让他自回驿馆罢。来日众将齐集,我自会见他。” 此言一出,桓氏兄弟几个哪里还不晓得桓温的意思?自然是采纳了桓冲的说法,对段随不再怀疑,将他与其余西府将领一视同仁了。 桓冲脸含笑意拜辞而出;桓秘则铁青着脸拂袖而去;桓豁耸了耸肩,一脸的云淡风轻,踱着逍遥步不紧不慢跟在了最后。 整场下来,桓冲与桓秘辩了个天昏地暗,最后则是由桓温一锤定音,就只桓豁一个,居然一言未发。此人一向性子寡淡,主见不多,对他来说,倘若桓温要篡国,那他便跟着篡国;倘若桓温要做个大忠臣,他便一样做个大忠臣。。。这么一个老好人,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再也懒得去搅合两个弟弟之间的吵架。 第五十一章 梦境 段随满腹忐忑地在姑孰晃悠了几天,却惊奇地发现桓温对他毫无动作。如今他名声大震,不少相识不相识的将领官员都跑来驿馆相访,不过也尽是寻常的礼节往来,一切皆无异样。接下来段随又浑浑噩噩地参加了由桓温召集的西府众将大会,桓温居然在会上大肆夸赞了他的功劳,更在会后单独召见,和颜悦色地叫他在建康好好干,颇是笼络了一番。 回到驿馆的段随譬如踩在云里雾里,他再也想不到这一遭走得这般顺利,实在有些摸不到头脑。无论如何,此间事毕,明日就可脱身回去建康,段随心情不错,正收拾行装之时,蓦然想起谢安要自己亲近桓冲的事情,心中一动,想道:今日会上倒是远远看见了这位桓冲桓幼子,似乎还遥遥朝着我笑了一笑,看着甚是眼善,不妨明日一早前去拜访一下。 一宿之后,段随吩咐段隆在驿馆将行装、马匹备好,自己则迤迤然转悠去了桓冲所部驻扎之处。他打听好了,桓冲今日并不在桓温处,此刻正在营中。 营门前段随的名帖递了进去,守门小校本来一脸冷峻,瞥见来人居然是最近声威显赫的骁骑将军段随,迅即换上一副灿烂笑脸来,忙不迭转身,一路小跑传信去了。过不多时那小校便喘着大气疾跑了回来,笑容越发谄媚,点头哈腰地对着段随说道:“我家使君有请,段将军请随我来!” 一时三刻之后,桓冲大营的中军帐内,面相俊逸的桓冲接见了前来拜见的段随。这小子功课做得不错,来之前把桓冲往日的种种功绩好好过了一遍,此刻一见桓幼子的面便如倒豆子般喷薄而出,什么驱姚襄、复洛阳、平张骏、镇江州。。。总而言之就是大赞特赞桓使君乃国之柱石,小子佩服也!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加之段随演技一流、口才颇佳,谦和如桓冲这般也觉得面上有光,窃喜丝丝,心道:到底是谢安石看中的人,不差!面上便露出不少笑意来。两人又谈及当今国中乃至北地形势,段随侃侃而谈,听来见识不差,更有一颗忠诚为国的“红心”,桓冲听得连连点头。 话语投机,两人之间不觉亲络了许多,话题也渐渐由门面上的事儿转到了私事。桓冲仔细询问了段随的“前尘往事”,听段随说到精彩处时,也不禁为之所动,拍案叫绝。 桓冲位高权重,心气极高,虽说这次其实全靠他暗中出手拉了段随一把,可也全没想过在段随面前将此事说出来自矜一回,于他而言,不过是照顾老朋友谢安的面子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如今见段随是个识相之人,心中更感安慰,当下嘉勉了几句,仍然丝毫不提自己在桓温面前为段随力争之事。 于是段随心满意足地与桓冲搭上了线,直聊了一多半时辰才拜辞而去,宾主皆欢。 段随不愿多耽搁,与段隆两个跳上马就走。快马疾驰在由姑孰前往建康的官道上,八月里的空气热得灼人,好生不舒服,段随的心情却是大好,不惜马力地策马狂奔。 这番来姑孰可谓虚惊一场,而这一回去那就是“天高任鸟飞”了。只是他心中终究有些疑惑:没道理啊?难不成桓温真个对我毫无疑心?想了半天不得其解,到后来他脸上便露出神秘莫测的笑意来,心中想道:没错!定然是主角光环罩着我呢!看来哥哥我以前还是太低调了,嘿嘿,我是主角我怕谁? 想到此处,他口中不由发出“呵呵”、“呵呵”的傻笑声来,脸上更是痴笑一片,看得身侧段隆莫名其妙,寻思:将军莫不是热昏了头?这模样瞧着倒是不陌生,平日里染干津那傻大个看到俊俏女子时,便是如此一般无二。。。 桓温在姑孰大集西府众将的聚会就此告一段落,大伙儿各回各位。桓豁与桓冲也各自领兵返回荆州、江州,按下不表。 。。。。。。 今年自入夏以来,气温便一直居高不下,到了九月初,虽说入了秋,却依然热浪逼人,建康附近水系纵横,蒸腾之下更是酷热难熬。这一日正是朝会之上,逼仄的建康宫里透气不佳,同个闷罐子似的,弄得殿中百官个个大汗淋漓,不住地掏出巾帕擦汗,宽大的袍袖湿了个透,粘在身上再不复飘逸之态。 骁骑将军段随也立在殿中,看着这朝上磨煞人的繁文缛节,听着那些深奥晦涩的词藻长句,全然打不起精神来。这会儿他眼皮止不住地打架,整一个昏昏欲睡。他还算撑得住的,睁眼看去,身侧一个甚为肥胖的武官,早已耷拉了脑袋,鼻息间竟隐隐有鼾声释出,四下里百官也俱都无精打采,宝座上的皇帝司马昱面无表情,似乎对臣子们的不敬之状早就习以为常。。。 段随哑然失笑,心道:这大晋朝,君不君,臣不臣。哥哥我又何必这般毕恭毕敬?且打个盹再说。一念之此,索性闭了双目,悄悄退一步隐了半边身子,微靠在一根粗壮的殿柱上小憩起来。 这厮瞌睡也不见得有多深熟,却不妨碍他断断续续连做了好几个小梦。这些梦光怪陆离,缤纷繁杂,梦里头各色人物纷纷登场,亲人、好友、兄弟、仇家,乃至上辈子的老爸老妈、老师同学,忙活得他应接不暇。片段转承,场景飘移,一忽儿从漠北跑到了江南,一忽儿又上天变成了入地。最后定格下来,还是与心爱的燕儿、晴儿三人共坐了一处,满脸欢笑啃起了阿秀烹制的炙鸭。。。 睡梦中的段随不知不觉间流下了哈喇子,与边上越睡越酣的胖武官相映成趣,叫不少看不惯桓党的朝臣们看了直摇头,大叹世风日下。 段随本人自然不晓得成了笑话的对象,然而他最近满脑子都是“主角光环”的情结,估计便是知道了也多半会来个傲然不理。 于是这厮沉醉在真假难辨的梦境里,逍遥快活,身旁的两大美女巧笑嫣然,春色无边。。。便在这时,不知从哪一处无尽空虚里钻出一只庞然大物来,浑身云雾缭绕,看不清其面目,然而煞气极重,说不出的凶恶可怕。大妖怪狞笑着飞扑过来,呼啸声中夹杂着无数人的惊声尖叫。燕儿与晴儿脸色煞白一片,影像舞动,渐渐地便消散去了,段随怎么抓也抓不住,急得他忍不住大叫起来! 伴随着啊的一声,堂堂大晋骁骑将军段随竟尔在朝堂之上大喊了起来!他双目圆睁,惊出浑身冷汗,直愣愣地盯住前方,生生把自己给吓醒了过来! 第五十二章 秋暑 一个激灵,段随霎那间回了神,心中大为惶恐,这下乐子搞大了! 然而左顾右盼间,却发现这一声大喊居然如石沉大海,根本不曾引得丝毫关注!再定睛看时,这才发现大殿之上早就乱成了一锅粥,群臣狼奔鼠窜,体仪全失,四下里叫喊声一片,使得他那一声喊叫变得再平常不过。 段随顿时呆若木鸡,这是唱哪一出? 转眼望去,身侧的胖武官也是目瞪口呆,傻在了当场,想必与他差不多,也是刚刚才叫这满堂的嘶喊声给吵醒了过来。 段随仔细看去,上首宝座之上皇帝司马昱早没了踪迹,宝座四周却围满了人,多是那些官位高达的老臣贵人,此刻个个跪倒在地,人人满头大汗,惊慌失色。其中一人转过身来,高声大喊:“太医们怎生还没到?再行耽搁,误了皇上的身体,个个死罪不饶!”此人外貌清隽秀达,虽然着急却依然不失气度,不是谢安还有哪个? 段随的嘴巴张得老大:莫不是皇帝司马昱出事了? 他猜的没错,就在他沉醉梦境之时,本来好端端正襟危坐的司马昱突然间一个倒栽葱摔倒了下来,就此昏迷不醒,当即激起了满朝大乱!此时上首那帮大臣围绕之间,正躺着这位已经出气不多的皇帝爷。 原来司马昱即位以来,可谓每日里提心吊胆,只怕哪一天桓温心血来潮,叫自己落个同海西公一般的下场。他身体本弱,年纪又已不小,更皆天天食不味、睡不寐,心情郁郁,度日如年,这身体自然是一日坏过一日。这一夏的天气极其糟糕,酷热延绵,他熬得实在辛苦,到了今天真个是顶不住了,终于在朝上热昏了过去。 殿中不少桓党人士怀着看热闹的心情在一旁袖手旁观,有些心机深沉的已然在考虑之后会有何等变局;迂腐的老臣们哭天喊地,却全然不知该当何为;受命控制内廷的右卫将军毛安之虎着一张脸在旁边瞪眼扫视,提防着任何可能发生的变乱,一名心腹早已领命出了大殿,此间的消息最晚今日夜间便会送到桓温的床头。 太医们终于赶到了殿上,手忙脚乱地给司马昱把脉诊断。纷扰乱局之中,三道身影昂然站了起来,段随定睛望去,正是谢安、王坦之与王彪之三人。三人互相望了一眼,尚书左仆射王彪之点了点头,开声道:“皇上体虚,亟需休养!众臣休要惊扰,且自行散朝罢。” 别看王彪之年岁老朽,声音却中气十足,这一叫竟然把满殿的叫嚷声尽数压了下去。他出身名门,又是经年老臣,德高望重,这当口挺身而出,顿时将没头苍蝇般乱窜的百官给镇住了,于是殿中气氛渐渐平复,大伙儿默不作声,一个排着一个出殿而去。 殿中所剩之人已然不多,毛安之走上前去想看看皇帝的状况,却被王坦之大步流星跨了过来,挡在了身前。 毛安之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就听到王坦之大声叫道:“皇帝有恙,兹事体大!毛将军掌禁卫之职,此时不去布置宫内外戒备,如何却在殿中徘徊?”王坦之一脸刚毅,语气犀利,毛安之倒是给他一下震住了,进退不得。 这时候谢安偷偷朝着段随使了个脸色,段随会意,突然大叫起来:“臣领命!即刻布置下去,定不教建康四围有一丝乱起!”他与毛安之两人一个主宫城,一个管建康诸城,这时候跳出来倒也并不逾理。 皇帝昏迷,可说是出了天大的事情,照常理禁军自然要在建康维稳,可不能耽搁。王坦之这番话占住了理,又有段随跳出来帮腔,毛安之无奈之下,只得讪讪一笑,踱步退了下去。他心中气恼,随手揪住一名禁军头领怒喝不已:“还不安排下去!闭合宫门,建康全城宵禁!” 司马昱新君甫立,却昏倒在了朝堂之上人事不知,这下子可谓变局陡生! 危急时刻,好在有谢安,王坦之与王彪之挺身而出,他三人代表着陈郡谢家、琅琊王家、太原王家乃至当今的诸多世家大族,此刻同气连枝,正气凛然,生生把桓温留在建康的毛安之挡在了宫帏之外,又召集数百名忠于王室的内卫,人数虽少,却牢牢把握住了中枢! 王谢三人原先的打算是积聚实力,耗死桓温,却不料事出突然,眼看司马昱这副状况,怕是熬不过多少日子了,反倒要死在桓温前面。到了此时此刻,他等已是退无可退,索性跳到了前台,这么一来,差不多算是与桓温撕破脸皮,正面对峙了。 。。。。。。 皇帝昏倒的事儿可瞒不了悠悠众口,很快就传遍了建康城,城中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远在姑孰的桓温更是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消息,他当即下令毛安之与段随加强戒备,紧控局势,又急召他的智囊郗超前往姑孰商议。 郗超到姑孰时候,太医署的消息已经传遍建康,称皇帝只是操劳之下患了秋暑之症,并无大恙,多加休息便可复原。 桓温看着手中的奏报,手指不住敲打身前的几案,发出“哆哆”的声音。他冷声道:“景兴,太医署的消息,你如何看?” 郗超阴阴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幅帛书来,恭恭敬敬地奉上,低声道:“此乃我从太医署里布置的内应那里所得,所述千真万确,此人断然不敢欺瞒于我!” 桓温一眼扫过,只见上头明明白白写着皇帝连日来人事不知,众太医群诊之下,眼见着司马昱已然是病入膏肓云云。桓温看罢,冷笑连连:“秋暑!嘿嘿,这帮混账贼子,寻个秋暑的名头便来唬弄老夫么?简直狗屁不通!我倒要瞧瞧,他司马昱还能撑上几日!” 郗超连连称是:“桓公明鉴!这些不过是王谢等人合谋,欲图欺瞒明公,乃至把持中枢的计策罢了。司马昱的病情根本没什么好转,反而日益加深,怕是时日无多了!” 这时候桓温突然摇了摇头,脸上显出失望的神色来,说道:“还属景兴有本事!我将建康宫城交付给毛仲祖(毛安之的表字),可他重兵在手,却连司马昱的身都近不了,发来的奏报居然与太医署的公告如出一辙,简直就是个蠢货!”顿了一顿,又问道:“段随那里又如何?” 郗超哪里肯放过整段随的机会,哼了一声,说道:“段随这厮大是不老实,近日里上蹿下跳的,依我看来,怕是与谢安他等脱不了干系!明公,不是我在此诽言,此人不可用啊!” 桓温眯起细眼,沉声道:“果然如此?” 郗超赶忙道:“正是如此!明公,当此要紧之时,建康城可万万不能握在段随这等奸猾之徒手中啊!还望明公当机立断,解除段随之兵权!” 桓温道:“段随骁骑军勇悍,迫得急了,只怕反生了叛乱,殃及建康百姓。建康乃我朝中枢,老夫欲登大宝,岂能轻贱之?” 郗超心中暗暗叹息:桓公终究是老了,行事较年轻时候少了太多狠辣劲。欲成大事,何息这些微末之节?这般想着,他嘴里可不敢说出来,只得改口道:“或者寻个事由,将段随与骁骑军调往别处?” 不料桓温却道:“先不提段随之事。司马昱病危,依你之见,眼下老夫须如何动作?”估摸着是桓冲的话语起了作用,桓温内心并不大认同段随生了疑心一说,轻轻撇开不提。 郗超无奈,提起精神答道:“明公当拥兵直入建康,清君侧而占据中枢,又遣西府诸军及荆州、江州所部固镇四方。一俟司马昱亡去,即代晋自立,但有阻扰生事者,则行雷霆动作,诛杀无算。如此,大事可定矣!”郗超的招式说穿了就是四个字——简单粗暴,反正只要桓温肯撕下脸来硬上,举朝上下绝对无力对抗。 可惜桓温出身名门,身上自然也少不了名门世族惯有的臭毛病,那就是讲求虚名。他心中纵然千般万般想要坐那皇帝的宝座,却死活也不愿意背上个得位不正的名声。 桓温费尽心机废了海西公司马奕,去扶司马昱做皇帝,一是为了震慑朝堂,二是因为他深知司马昱号称德才皆备,实际却是个怯懦之辈。当日他尚在建康之时,便早已探得司马昱的口风,那是情愿将国祚让与他的。因此桓温一心等着司马昱禅位给自己,可从没想过自立为帝,如今司马昱命在旦夕,更让他觉得天命在于自己,想必那梦寐以求的禅让诏也快要出世了。 郗超说完良久,却发现桓温并不接话,不由得大为焦急起来,又不敢催促桓温,只是在那里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桓温看着他猴急的模样,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说道:“景兴还是急躁了!想王谢那帮子人,不过清谈迂腐之辈罢了,便让他等围在司马昱身边,又济得何事?景兴且回建康,助老夫控握形势。。。” 郗超听桓温如此说话,大急起来,抢道:“明公何出此言?王谢岂是常人?焉能小视之?明公!时不待我啊!” 桓温哈哈大笑:“景兴莫急!王谢之辈纵然能干,可司马昱却是个扶不起的主。不是老夫自矜,旬日之内,司马昱定然发诏来姑孰,邀老夫入建康辅政。” 桓温是丞相、录尚书事,亦即辅政大臣,皇帝若是真个病危,召他入朝辅政本就是常例,故而郗超听桓温这么说话,心中并不以为然,脱口道:“明公万万不可!若是受诏入朝辅政,那不等于说告诉世人,明公承认了太子司马曜为新君么?他日再行代立,岂非更遭诟病?” 桓温冷笑:“老夫岂会如此糊涂?放心,老夫定然会推辞不受。司马昱见老夫推辞不去建康,当会明白老夫的意思。到时景兴与仲祖在建康以武力催逼一番,再以保他司马家永世富贵为饵,嘿嘿,司马昱无胆之辈,定然会乖乖颁下禅让诏!” 眼见桓温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郗超心底再是将信将疑,却也不得不连声称是,悻悻然拜辞而去,一路上只是琢磨如何行事。 第五十三章 天下 桓温料得没错,司马昱果然是个怯弱之徒,更皆重病之下,心胆俱疲,连胸中最后的血性也给消磨没了,全忘了祖宗基业。这一日司马昱从昏迷中悠悠醒转之后,不顾身边王谢三人的苦苦劝阻,竟然一日一夜间连发四道诏书,力邀桓温入宫辅政。太医署那边也改了口风,称皇帝病重。 其实王谢三人都是聪明人,若是单纯一道邀桓温辅政的诏书,他等也不会横加阻拦,可司马昱居然又写了封信,说“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这就是基本上同意让位给桓温了,叫王谢三人看了如何不急? 他等拦不住司马昱,司马昱的信送到姑孰,桓温看了哈哈大笑。这时候照理来说,桓温就可以来个顺水推舟了,可他不晓得又发了什么毛病,或者是本性太过高傲罢,非想着要让司马昱发一道正经禅让诏,以便让自己的即位更加名正言顺,居然上了奏表,固辞不受。 奏表送到建康,王谢三人长出了一口气,郗超知道后却给气得眼冒金星:桓公你这不是非要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郗超是个果断狠辣之人,当即找上毛安之,出动禁军四处鼓噪,没日没夜的骚扰宫帏,果然吓得司马昱胆战心惊,病势越发严重。郗超又寻个机会跑入宫中,趁王谢等人不在的时候,在司马昱病榻之前一阵巧言簧舌,威逼利诱。司马昱头昏脑胀,再无抵抗之心,颤颤巍巍地说道:“一俟王仆射还有王谢两位侍中入宫,朕便下了禅让诏就是。郗侍郎现下便可修书去姑孰,但请桓公宽心。”皇帝做到他这份上,也真叫可怜可悲。 郗超大喜过望,屁颠颠出宫去了。这人确实精明,他留了个心眼,并未急着写信给桓温,而是带同一些心腹卫士守在大司马门(宫门)之外,单等诏书颁下。他想着待确认诏书无误之后,自己再亲自骑马赶去姑孰表功。 不久王谢三人连袂而来,一眼看见郗超,也不打招呼,冷着脸过去了。郗超暗暗冷笑:瞧你等还能狂傲到几时! 待王谢三人进了宫,那真个是叫天晕地转,悲怆莫名,原来司马昱已然让中官写好了一道禅让诏,只等他三人过来附议了。 王坦之愤然抢到司马昱的床头,哭喊道:“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专之?”宣指的是打下西晋江山的司马懿,元则是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这句话就是说,大晋是司马懿、司马睿他们的大晋,并非你司马昱的,你怎么可以说给别人就给别人?这话说得已然极为不客气了,等于是在指责司马昱背弃祖宗。 王彪之与谢安在边上冷眼旁观,他两人心里清楚,其实王坦之话里还有另一重意思,那就是晋国不光是司马家的,还是各大世家共有的。在“王与马,共天下”的门阀时代,皇室与世家大族共天下才是正理,你司马氏可没道理擅自作主,将之拱手让人! 司马昱听了也不生气,惨然笑道:“天下,倘来之运,卿何所嫌?”这家伙真是没得治了——他意思是说他这皇帝根本就是撞大运得来,或者说全靠桓温扶持而来,既然如此,还给桓温又何妨?爱卿你们就别掺和了! 王坦之给他噎得没话说,王彪之也给气得在边上直揉胸口,就只谢安看着还有几分冷静,在一旁眯起了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司马昱也管不得他等反对了,连声催促中官取来玉玺盖印。中官领命而去,不多时取了玉玺过来,正要盖上大印之时,一向温文尔雅的谢安突然间扑了上去,一把抢过那道禅让诏,嚓嚓嚓,居然将诏书扯了个粉碎! 这下子莫说司马昱与那中官,便是王坦之、王彪之两个也惊呆了,当世一等一的大名士谢安居然干了这等离经叛道的粗蛮事儿出来? 王坦之与王彪之两个圆睁了双目,且看事情如何发展;那中官跪倒在地,惶恐不敢抬头;司马昱则与谢安互相看着,仿佛两头对峙的公牛,只是不发一言。殿中一片安静,气氛诡秘异常! 正尴尬间,谢安忽然动了。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皇上恕罪!谢安也是不忍陛下受辱,一时冲动,这才。。。”顿住了不再说话。 司马昱强自挤出一丝笑容道:“罢了,大不了重写一幅便是。” 此言一出,王坦之与王彪之一起长叹出声,面色惨白一片,谢安怒扯诏书都劝不回皇帝,他真是铁了心了。两人心中生出无力绝望之感,便在这时,谢安朗声道:“既如此,容臣下等商议一番,稍后便回!”说罢上前拖住王坦之与王彪之的手,拉着他两个便往殿外走去。司马昱闭了眼睛,挥挥手示意可以,对谢安这些僭越的言行毫不介意。 爆脾气的王坦之还待说话,却见谢安给他打了个眼色,顿时安分下来,带着满腔疑问走了出去。走到宫中一处僻静的地方,王坦之忍不住问道:“安石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谢安道:“文度你也看见了,这时候多说已然无益,再争下去也只是徒劳,难道我等还能时时刻刻守在陛下跟前么?” 王坦之气鼓鼓地道:“安石兄这是要放弃了么?” 谢安正色道:“非也!”见王坦之脸色稍缓,他接着说道:“君不见,方才我等入宫时,郗景兴早已候在宫外多时,多半就是在等这道禅让诏。” 王坦之插口道:“那又如何?” 谢安道:“郗景兴拿不到诏书,定会告知桓温。若是桓温得知皇上已然同意禅位,只是遭我等阻拦而不写诏书,那会如何?” “如何?大不了杀了我等,总还能留个忠义之名!”王坦之恨恨道。 谢安摇头道:“我等还能维持目下的形势,不过是因为桓温自视清高,又留恋虚名,暂时不肯强取罢了。若是我等顶得太狠,只怕桓温武夫脾气上来,来个鱼死网破,到那时我等死不足惜,然则大晋就真的再无回天之力了。” 王彪之掐须点头:“安石所言有理。” 王坦之急道:“诏书到了桓温手里,结果不还是一样?” 谢安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事情急了,我等再不可中规中矩行事,为了大晋国祚,此时只有剑走偏锋,行不可为之事!”说到这里,脸上忽然现出阴冷之意来,那张俊雅的面孔竟然变得阴森异常。 王坦之只觉得空气里凉意嗖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结结巴巴地道:“剑。。。剑。。。剑走偏锋?行不可为之事?安石兄不要再卖关子了,且明说罢!” 谢安嘴角蠕动,声音低沉,几乎不可耳闻。王坦之与王彪之凑上前去,三人简直贴在了一起。片刻之后,谢安言毕,王坦之目光里闪过一丝疑虑之色,不过一纵即逝,王彪之老浊的眼睛里则放射出道道精光来。 六只手紧紧握在了一处,三个嗓音不约而同地说道:“天地可鉴,我等不得已出此下策,全为大晋国祚计!若有天罚地惩,我等甘愿受之!” 第五十四章 诏书 郗超在大司马门外左等右等,老是不见有使者出宫,渐渐便按耐不下怒气,心道:天色已然转暗,诏书却还不曾写就,多半是王谢等人从中作梗。不行!我须得寻毛仲祖来,用些强力才是。当下喊过一名心腹,让他去邀毛安之前来议事。 那心腹离去才片刻,宫门打开,王谢三人大步走了出来。郗超定睛望去,只见王彪之与谢安脸色悲戚,王坦之则铁青着脸,看到自己时候三人更是怒意满面,一副恨不能生吞了自己的模样。 郗超心里头咯噔一下,脸上不动声色,心底却乐开了花:瞧他几个这等表情,定然是禅让诏已下,哈哈,大事成矣,妙极妙极! 巴巴地待他三人拂袖远去,郗超又等了片刻,不见传诏使者出现,却听见咕噜咕噜的门轴声响起,宫门竟然又闭上了。郗超一滞,随即想道:是了,天色已晚,诏书纵然写好,也须明日发出才对。罢了,明日一早再来守候便是。 正要转身离开,远处过来一队甲士,领头的将官满头大汗,衣甲略有不整,却是右卫将军毛安之到了。郗超看着有些狼狈的毛安之,暗暗摇头:桓公说的没错,毛仲祖就是个废物!王谢等人仗着世家名头,一通叱喝便吓得他阵脚大乱,几百内卫就把他赶出了皇宫! 郗超自视甚高,对毛安之这等武人素来是瞧不上的,这时候又已不需要毛安之相助,他心中便起了甩开毛安之、独自去姑孰邀功的念头。一念至此,他主动迎上毛安之,丝毫不提禅让诏的事儿,随意胡编乱造了几句客套话,把毛安之扔在了当场,自己则一走了之。 毛安之紧赶慢赶跑来大司马门,却被郗超一通胡话给打发了,他又不是真的笨猪,焉能不知郗超在搞鬼?不由得又气又怒。他长了个心眼,吩咐手下卫士严密监视各处宫门,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报与他知道,又派人偷偷跟踪郗超。 第二日天色未明的时候郗超就已守在大司马门之外。镇所里的毛安之闻说,一跃而起,揉搓着两只大手嘿嘿冷笑:郗景兴果然有事隐瞒!可骗不了我**。 不久宫门大开,果然有一队宣诏使者出来,郗超带领心腹卫士们一拥而上,吓得使者们手足无措。郗超也不废话,对着使者们招招手,就要看那诏书的内容。 郗超在建康谁人不识,谁人不晓?那是连皇帝都害怕的主,何况这诏书本就是发往姑孰桓温处的,郗超作为桓温在建康的代言人,给他看也无不可。使者们不敢得罪郗超,老老实实递上诏书。 郗超抢过诏书,打开一看,顿时喜出望外,诏书确系禅让诏无疑!他哈哈狂笑,将诏书还给使者,冷声道:你等此去姑孰,无需太赶。我会先行一步,请桓公做些准备。 使者们唯唯诺诺答应了,郗超大笑着跨上部下牵过的马匹,跳上马就此离去。这当口他是心急火燎,急着赶去姑孰表功。 使者们继续上路,不多时来到建康内城的南门——宣阳门,就见刀枪如林,甲盔赛雪,一队队禁军甲士面色冷峻,发一声喊,向着他等猛冲了过来。使者们个个脸色煞白,这时候右卫将军毛安之现出身形来,大手一挥,说声:“拿来!” 原来毛安之听说宫中有使者出发,而郗超在大司马门外私窥诏书,然后纵马离城。他不敢怠慢,赶忙调集禁军往宣阳门堵截使者,一窥究竟。 那日司马昱昏倒之后,毛安之慑于王谢等人的气势,不察间竟然给排挤出了皇宫。王谢到底代表着晋国的世家大族,毛安之又没得到桓温的明确指示,心中虽然气恨,却也不愿与王谢等门阀撕破面皮。因此建康城目前的状况是,王谢带领内卫守护皇宫,毛安之的禁军占着建康内城,建康外城则控制在段随手中。内城南门宣阳门正是毛安之的势力范围,又是南出建康的必经之路,故而在此设堵。 使者们心知肚明毛安之要的是自己手中的诏书,心想反正都给郗超看过了,给同为桓党的毛安之看还不是一样?当下乖乖奉上诏书。 毛安之匆匆看完,连连冷笑:好你个郗景兴!若非我**带领禁军日夜辛苦,骚扰宫城,司马昱肯老老实实写下这道禅让诏?如今倒好,你居然想瞒着我独吞拥立大功?绝不能让你得逞!眼珠子一转,对使者道:“兹事体大,你等勿要匆忙。这样罢,且去某家的镇所休息片刻,养足力气再行出发。”不待使者们分辩,早有禁军上前拉了他们离去。 毛安之的想法与郗超如出一辙,就是让使者们放慢脚步,自己则赶在使者之前跑去姑孰表功。这时候他已经落后郗超一步了,哪里还肯耽搁?当下带上心腹甲士,挑选军中上佳战马,一溜烟往姑孰奔去。此刻他脑中尽是与郗超争功的念头,全忘了桓温曾经嘱咐过他:“不得离开建康半步”! 一个时辰之后,浑浑噩噩的使者们离开镇所,复又上路。待走到朱雀门外骁骑军的管辖范围,但见前头烟尘滚滚,数百鲜衣怒马的骑士擎着“骁骑”大旗轰然而来,为首的武将看着骁勇异常,正是骁骑将军段随带着骁骑军来了! 段随跳下马来,露出一张笑脸道:“诸位天使有礼了!小将段随,得悉诸位往姑孰宣诏,特来请诸位往骁骑军镇所一行,饮些水酒,消消暑气。诸位可万万不要推辞!” “久经考验”的使者们这时候已经没了胆战心惊之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着哭笑不得:又来了!这帮桓党怎么都是一个德性?索性迎上前去,递上诏书,说声:“拿去!” “啊?” (此处省略数十字//此处省略数十字//此处省略数十字//此处省略数十字//此处省略数十字//) 第五十五章 气怒 使者们从骁骑军镇所出来,又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他几个心情还算不错,这位段将军全不像郗超、毛安之那般凶神恶煞,可谓相当客气,吃吃喝喝以外,居然还赠送了一份仪程,倒是一番意外之喜。 本来今日一早出发,快马加鞭最多傍晚便能赶到姑孰,然而几次三番耽搁下来,估摸着入夜时分只能走到半路了。不过这几位使者并不焦急——人家姑孰那边不都说了嘛,勿需匆忙!大不了赶个夜路,慢慢走咯。 于是直到第二日过了晌午的时候,桓温心心念念的诏书才迟迟送达了姑孰。当使者们捧着诏书出现在桓温面前的时候,霸气如他,此刻也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多年来的夙愿今朝就要成真,从此就是九五之尊哉! 桓温身后站着郗超与毛安之两人,气鼓鼓地互不相望。他两个皆是一路狂奔,郗超早出发了一阵,毛安之却占了马快的便宜,最后居然同时到达。郗超看见毛安之赶来,那真是气不打一出来,毛安之却暗暗偷笑,对自己胜了“智囊”郗超一筹倍感得意。 两人一路怄气跑到桓温处,结果桓温一眼看到毛安之便挂下了脸,大骂他为何擅自离开建康?倘若京中局势有变怎么办?毛安之给骂得跪地求饶,郗超站在一旁暗暗偷笑,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当下上前将禅让诏已下的事儿禀告了一番,自然少不得夸赞自己逼迫司马昱的桥段。 郗超讲完,桓温的眼睛立刻大亮,自榻上一跃而起,连声追问:“不会有误?” 郗超与毛安之一起回答:“属下亲眼所见,绝不会有误!” 这下子桓温也不骂毛安之了,在厅中来回踱步,呼吸声加重,显然内心激动不已。天气绵热,倒是让他的腿疾减缓了不少,走起路来并不太吃力。 当晚他焚香沐浴,好生准备了一番,只待明日。 此刻桓温的四周站着威武雄壮的甲士,气势熏天,使者们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却发现一代雄杰桓温今日居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好生和蔼可亲的样子。 这道诏书事涉国家社稷,出宫前王谢等人便特意吩咐过,只需将诏书交给桓温即可,使者们勿需宣读,亦不得自行翻阅。使者们大概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因此谁也不敢乱来,并不大清楚诏书的内容,这会儿到了姑孰见了桓温,不敢怠慢,赶忙上前将诏书奉与桓温。 桓温一愣:不是要等你们宣读么?怎么就直接给了老夫?不过他也不以为意,顺手接过,强自忍住心中的激动,缓缓将诏书打了开来。 片刻之后,桓温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代之以惊怒之色,继而脸色又变得铁青,到后来竟是漆黑一片,说不出的狰狞可怕,更皆浑身发抖,显然气愤到了极点!面前的使者们看着他的神色,顿时一个个冷汗直流,也不晓得诏书上写了什么,竟然将桓大司马气成这般模样! 郗超与毛安之不明所以,正想开口,就听桓温略微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两个确实看清楚了,是禅让诏?” 郗超与毛安之心中咯噔一下,心知定然是发生了变故,不过也只得老实回答:“确实无误!” 桓温冷哼一声,将手中诏书甩给了他两个。两人急忙接过,仔细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原来这诏书根本不是他两之前看到的那道禅让诏,反而写着“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王导)故事”。 也就是说,这道诏书不过是请桓温往建康辅政罢了,休说禅让,比之以前那封“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的信件还要大大不如。 这还得了?禅让不得,反而从摄政降到了辅政,这不是开玩笑么?怪不得明公气成了那般样子!可自己明明看到了禅让诏啊?更何况毛安之也见着了,总不可能两个人都眼花了罢?郗超心知有异,一把揪住为首的使者,吼道:“说!你们一路而来,发生了什么事故?细细与我说来,但有一丝隐瞒,休怪我诛你满门!” 使者们哪里敢隐瞒?当即跪倒在地,声泪俱下,从自己出宫开始,到此间奉上诏书为止,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他几个说得仔细,把郗超与毛安之拦住自己私窥诏书的事儿也说了出来,倒把他两位弄得尴尬不已——以桓温的智慧,听完岂能不知郗毛那点小算盘?当然,段随在朱雀门外截住使者,拉他们去骁骑军镇所吃喝的事儿也给端了出来。 使者们决计不敢捣鬼,说到这里,郗超哪里还不知道是诏书给掉了包?他是何等聪慧的人物?心电转间,已经洞悉了其中的门道,大声对桓温道:“明公!定然是段随这厮做了手脚,到底是这个贼子负了明公啊!”毛安之赶忙帮腔:“不错!定然是段随这贼子半路使坏!” 桓温自然相信眼前这两位心腹,心中气怒已极,颤声道:“王谢!段随!好好好!”突然一个踉跄,站立不稳,跌坐在了地上。厅中众人大惊,郗超与毛安之抢上前去,将桓温扶了起来,只见他气喘吁吁,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良久,桓温平复过来,摆摆手,将使者们以及闲杂人等尽都屏退了,独留郗超、毛安之等西府心腹。他开口道:“如此看来,此诏并非司马昱本意,全是王谢等人私自搞鬼。哼!愚蠢!以为这样便行了么?景兴,你压住此诏不发,赶回建康要司马昱重新下诏!仲祖,你速回建康集结禁军,控制住段随所部!” 毛安之大声领命,郗超则拱了拱手道:“我这就动身!只是。。。” 桓温眼睛中陡然射出慑人精光,傲然道:“老夫知道景兴的意思,你是怕王谢再行捣鬼么?哼!老夫当亲往建康,直入宫中,但有敢祸乱宫帏之徒,定然诛杀无算!” 郗超大喜:明公总算抛下架子,肯亲自去建康了,这下子王谢哪里还能抵挡?大事定矣!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赶忙说道:“明公亲往建康,若是集结大军,车驾兵马怕是要准备些日子,然而那司马昱已然病重。。。”他是怕司马昱熬不到桓温赶去就死了,那不是没法写禅让诏了? 桓温晓得郗超的意思,哈哈笑道:“何必要集结大军那么麻烦?老夫只带五百亲卫,明日一早便出发。轻装简行,两日内就可到达建康。老夫倒要瞧瞧,这世间何人敢拦我!” 第五十六章 连环 旌旗招展,军容肃穆,虽人数不过五百,然而其威武严整,如狼似虎,换了那些乌合之众便是来个上万也远远不及。桓温回望一眼麾下的五百铁卫,心中颇感自得:老夫便只领区区五百人,势要将建康搅个天翻地覆! 队伍行进甚速,当日夜间已然到达建康地面,离城不过四十里。第二天桓温起了个大早,下令铁卫整肃精神,务必要在一个半时辰之内赶到建康城下。五百铁卫士气高涨,大声应是。 五百铁卫犹如一条矫捷的长龙,蜿蜒在官道之上,堪堪走了十里路的样子,前面烟尘起处,几骑如风而来。桓温先是未曾在意,待看清楚来人正是郗超与其几个手下,且满脸惊惶的神色,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中升起不详之感。 郗超快马直扑到桓温身前,一骨碌跳了下来,连滚带爬地喊道:“明公!大事不好了!” 景兴素来风度翩翩,处事临危不乱,何事竟然让他都变得这般手足无措?桓温心下一沉,喝道:“慌个甚么!好好与我说来!” 郗超声带哭腔,大叫道:“明公!皇帝崩了!” 譬如五雷轰顶,桓温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隐隐作痛:司马昱死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早不死晚不死,竟然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桓温强自忍住胸口的不适,沉声道:“说!怎么回事!” 郗超嗡声道:“我昨日赶回建康,欲赴宫中见司马昱,不料王谢直接翻了脸,说什么都不让我入宫。到了傍晚的时候,宫中便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了!王谢更下令封闭建康诸门,全城宵禁,勿使一人出城,借以封锁消息。直到今日早上我才觅得机会出了城,急急赶来见明公!” 桓温面上厉色一片,一字一句道:“皇帝驾崩一事,景兴怎么看?” 郗超咬牙切齿:“明公今日便入建康,皇帝却死在了昨日。世间焉有如此巧合之事?不是郗超妄言,此必王谢图穷匕现,合谋害了皇帝的性命!” 桓温自然也是一个想法,顿时仰天怒吼起来:“贼子安敢大逆不道至斯?我必杀之而后快!”连呼三口大气,忽然又问道:“毛安之去了哪里?他禁军在手,竟不知随机应变么?如何便让王谢得了手?” 郗超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王谢预谋已久,那日毛将军甫一出城,他等便假传诏令,命禁军开赴京口,打的是清剿庾武叛党余孽的口号。。。” 桓温气得差点从坐骑上跌了下来,破口大骂毛安之废物一个,心中悔意顿生:终究还是大意了!王谢既然敢跳到前台与自己正面对着干,岂能不好生策划?” 那边厢郗超还在说话:“好在毛将军见机的早,昨日便潜出了城,快马加鞭往京口去了,想必这时候已经到达京口,在整肃军队了。” 桓温点点头,当即派出几名骑士,传令毛安之以最快速度整军杀回建康。然后他一挥马鞭,大声道:“全速进军,一个时辰之内入建康!” 郗超大惊失色,叫道:“明公!如今建康附近,便只段随的五千骁骑军,他已是王谢的爪牙,我等冒然赶往建康,怕是正中王谢的下怀啊!” 桓温蓦然狂笑起来:“我桓温纵横天下,怕过谁来?今日我倒要看看,王谢、还有段随,他们的心到底有多黑!” 五百铁卫大步急行,只半个多时辰便走了二十多里路,前面就是新亭,离着建康城不过数里之遥。此处风景旖丽,素来就是建康官员与士人宴集、饯别、迎宾之所,自大江上游而来,欲入建康,必经新亭。 。。。。。。 时间倒回去数日。 且说那日由于郗超使坏,司马昱居然写下了禅让诏,让王谢的拖字诀被逼到了墙角根上。王谢三人苦劝不得,对扶不上墙的司马昱生出了绝望之感。还属谢安敢做敢当,心一横,竟然想到了假传诏书的主意。 以其时的政局而言,若是桓温真个做了皇帝,大约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王谢家族,故而无论是为了国家社稷,还是自己家族的生死存亡,王谢三人已然没了退路。如此,谢安把主意一说,王彪之与王坦之不假思索便同意了。三人一合计,更是摆出一条连环计来。 第一步便是三人赶回司马昱榻前,表示愿意附议皇帝的诏命,并自告奋勇重写诏书,以求日后还能在桓温面前说上话,也好为司马家族争取最大的利益。司马昱主动将祖宗社稷拱手让人,心中本就惴惴,如今能得到三大家族支持自己,还愿意对司马氏施以援手,自然是喜出望外,连连点头,感激涕零之下,对三人可谓是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当下王谢屏退闲杂人等,写了道禅让诏出来给司马昱过目,当然,顺手炮制了那道仅仅邀请桓温入京辅政的假诏。 第二步便轮到此役的关键先生段随出场了。写完诏书,谢安连夜去找段随,明以大意,要段随截住使者,将真假诏书掉包。到了这步田地,段随想装孙子也装不了了,索性拍了胸脯答应下来。于是第二日早上使者出发,先是有意让郗超看到禅让诏,果然郗超中计,喜滋滋往姑孰报信去了。接下来毛安之居然也私窥了诏书,更急吼吼骑马离开了建康,这倒是王谢三人没曾想到的。感谢郗超与毛安之的帮忙,段随那里的动作出人意料的顺利,不费口舌便从使者们手里拿来了禅让诏,轻松换成了假诏。 第三步倒是不难,可却是最痛苦的。桓温看到假诏,必然会雷霆震怒,赶来建康,而桓温一旦到了建康,王谢三人决计拦之不住。所以在桓温到达建康之前,司马昱必须死,只有司马昱死了,这道假诏才能变成真诏,才能阻止桓温得到名分。虽说魏晋时候在士人心中,以宗族利益最大,王室次之,可要亲手弄死皇帝,王谢三人心中还真是百般煎熬。最好是桓温姗姗来迟,司马昱熬不过自己先死了。可惜事不遂愿,桓温雷霆而来,王谢三人一直拖到桓温出发,见司马昱还是吊在那里不肯死的模样,无奈之下狠下心肠,三人一齐动手闷死了司马昱。好在司马昱早已油尽灯枯,稍稍一弄便翘了辫子,倒是看不出异常来。 至此,连环计一一实现,假诏变成了真诏,而且还是皇帝司马昱唯一的遗诏,桓温想利用司马昱的懦弱,借以达成自己顺利受禅的计划就此被无情推翻。得亏王谢三人看准了桓温性子高傲、极度好虚名的弱点,若是换个存粹的武夫,说不得就霸王硬上弓,该杀的杀,该做的做,他三人这点花样根本不够看的,改朝换代怕是避免不了。 话说回来,王谢三人绝对算得上是忠心为国,大义凛然。 须知这条连环计使出来,短时间内大晋朝算是保住了,以桓温过分执拗于名分的性格,他一定会等待机会再徐徐图之,绝不至于眼下便出手。王谢三人目的是达到了,可桓温心中积聚的雷霆震怒必然要发泄到他三人头上;虽说桓温慑于举国上下世家大族的压力,不见得会对王谢整个家族动刀,但来个杀鸡儆猴,诛杀他三人多半是逃不了。他三人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然而大义所至,当逆流而上,无怨无悔。 第五十七章 风流 本来王谢三人的打算,是将假诏变成真诏,让桓温无法名正言顺的夺取帝位,待太子新君即位,就又可以祭出拖字诀了。至于三人自身的性命安危,这时候真的已经是置之度外。别的不说,只要震怒下的桓温一声令下,守在建康的毛安之就会拥兵突入宫中,将他三人剁成肉泥,宫里的几百内卫根本不够看。 没想到当中出了点岔子,不但“智囊”郗超屁颠颠离开了建康,使得王谢三人不用担心有人会看穿他们的计划,随后连毛安之这厮也跑去了姑孰,当真是意外之喜。 这世间到底没人甘心引颈就戳,谢安还好,王彪之与王坦之两人的心思却立刻活泛起来,当即宣称京口出现庾武叛党余孽,诏令禁军前往京口清剿。毛安之不在,下面的副将都是些没担待的,稀里糊涂就这么开拔了。如此一来,建康便只剩下段随的骁骑军一支独大。 王彪之与王坦之骗走了禁军,不由得大喜过望,又听说桓温只带了五百人马前来,一时得意忘形之下,竟然想让段随带骁骑军进袭桓温,一举灭了这位不世出的枭雄!不料话一出口,便听谢安大声斥道:“胡闹!万万不可!” 两王一愣:“为何?此乃天赐良机啊!” 谢安大摇其头:“叔虎兄,文度,你们糊涂啊!若是桓温死在你我手上,那就真是翻了天了!休说西府众将士放不过我等,怕是连那一向置身事外的桓郎子(桓豁),还有心存大晋的桓幼子(桓冲)都要杀来建康问罪,真到了那时,我王谢全族都要陪葬!” 桓氏控制着大半个晋国,可不光光只靠桓温一人,即便桓温死了也不能保证桓氏会就此分崩离析。不提他几个儿子能够继承西府精锐,便是桓豁与桓冲两人,一个控荆州,一个占江州,帐下精兵无算,建康方面根本无力抵挡。若是桓温横死,说不得,那可是动了桓氏一族的核心利益了,桓冲再是忠心为国,也不得不以本族利益为重,到那时就真把桓冲推到皇室的对立面去了。 王彪之与王坦之都是聪明人,方才不过是一时冲昏了头脑,如今得谢安当头棒喝,自然是一点就透。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有些尴尬。 王彪之讪讪笑道:“的确是我两个想的不够周全,多亏了安石提醒。” 王坦之到底年轻,心中还有些不服,低声嘟囔道:“段随的骁骑军俱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又得国家大义所在,未免不可一战!时间拖得长了,或许天下忠勇之士为之奋起,事情还有转机!” 谢安白了他一眼,继续道:“文度此言差矣!想依靠区区一支骁骑军就去硬撼桓氏,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说别的,段随的骁骑军再是骁勇善战,到底是胡人为主的外军,你以为举朝上下会容得此军长期占据建康中枢么?时间长了,怕是连王党也要变作桓党了!” 顿了一顿,谢安接着道:“段随深得桓温器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然而这次全然不计后果,可谓舍命相助,其忠义天地可鉴也!我等死则死矣,何必再拖上这么一位国家栋梁?倒不如给国家留些元气。实不相瞒,我已然交待段随,待桓温来时,他领骁骑军驻守丹阳郡城之内,不得出一兵一卒!” 两王一惊,面色为之一滞。原先以为,就算不主动攻杀桓温,也指望段随带领骁骑军前去震慑桓温,最不济总能拖延些时日,不料谢安竟然作了这等安排! 谢安微微一笑,不去看他两个的面孔,自顾自道:“段随不像我等只有两只手两只脚,他到底有一支强兵在手,又没有打出旗号明着反了桓温,只要桓温抓不住他的把柄,也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以桓温的性情,多半只会慢慢削夺段随的兵权,绝不至于立马大打出手,逼着段随造反!我与段随也言明了此节,叫他不用担心,只需沉着应对,尽力保住骁骑军,便可保住自家性命,同时为国家社稷保存上一份实力。” 说到这里,谢安的目光重又看向两王,正色道:“我要段随不得插手,还有一个意思。试想,若是段随以为自己没了退路,他与手下那几千胡人哪里还能按捺得住?他又回不得北地,那便只有拼个鱼死网破!不消说,这偌大建康城必将沦为阿鼻地狱,生灵涂炭,狼烟遍地!建康中枢大乱,强秦势必借机南侵,到那时我大晋文华可就真正堪忧了!嘿嘿,这等傻事连桓温都不愿做,我等又岂肯当那国之罪人?” 谢安这番话说得义正严辞,王彪之听着连连点头,王坦之也服气了。两王皆是肃然起敬,说道:“安石大才吾不及也!难怪世人皆曰‘安石不出,如苍生何’!” 谢安在那里佯装不悦,虎着脸道:“你两个又拿我打趣了!” 两王也是妙人,闻言故作惊讶之状,说道:“哪里是在打趣你。桓大司马兴师问罪来了,我等当如何处之?安石教我!” 谢安没好气地道:“我有屁个好办法。一句话,走一步算一步,你们爱听不听!”此刻若是有外人在此,定然是眼珠子掉了满地——气度天下第一的谢大名士居然喷出一口粗话来,倒像那街边的地痞无赖说话。 三人互相看看,突然一齐放声狂笑起来,笼冠摇摆,长袖挥洒,大是豪放不羁,果然是真名士!真风流!真正把生死置之度外! 长笑声中,三人把臂前行,高远空旷的天地间有劲风扑面而来,吹出丝丝凉意,叫人精神为之一振。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一季延绵的酷热已经悄然远去,迎来了秋风习习! (此处省略数十字//此处省略数十字//此处省略数十字//此处省略数十字//此处省略数十字//此处省略数十字//此处省略数十字//) 第五十八章 崇德 自桓温行废立之事、司马昱登基之后,崇德太后褚蒜子便“隐居”在崇德宫中,久不问国事。然而仅仅一年不到时间,咸安二年九月中,司马昱驾崩于宫中,而即将立为新君的太子司马曜年仅十岁,于是皇帝驾崩当晚,在王谢的主持之下,匆匆会集的群臣再次请出崇德太后临朝。 此时此刻,桓温留在建康的左膀右臂,郗超与毛安之并不在朝上。毛安之早已出城赶赴京口,欲图召回那五千禁军;郗超听到司马昱的死讯,一猜便知是王谢下的手,顿时惊惧莫名,不想王谢如此狠辣;他害怕自己会被清洗,赶忙躲了起来,只待天亮时分寻个机会混出城去,找桓温报信。 大殿之上,王谢三人悲戚满面,跪倒在地,慎重地将先帝遗诏奉上。自然,这份遗诏与他三人合力炮制的那份假诏一般无二。 崇德太后接过遗诏,目无表情地扫过一遍,轻轻将之交给了一个中官。那中官会意,当即宣读起来,大意便是传位给太子司马曜,并请大司马桓温入京辅政云云。 话音刚落,朝堂上已然吵成了一团。桓党大为不满,高声喧哗起来,有人说道:“太子年幼,难以服众!事关国家社稷,兹事体大,既然先帝请大司马辅政,何不等大司马还朝再行议定?”这些人可谓胆大包天,这番话对皇室乃至正在殿中的崇德太后毫无敬畏之心,他们却照说无误。可当事人褚蒜子明明听到了,却并未震怒失色,面上依旧平静一片。 爆脾气的王坦之大怒,咆哮道:“大胆!此乃先帝遗诏,尔等怎敢抗旨不遵?太子虽然年幼,可如今有崇德太后临朝摄政,国家社稷焉能不稳?” 桓党声音小了些,可依然是叽叽喳喳,不久又有胆大的人出来抢白:“先帝只说请大司马辅政,何时又请崇德太后临朝了?”这句话出来,褚蒜子的脸色一变,似乎苍白了三分,却还是一言未发;王坦之也给噎住了,一时找不出话来顶回去。 桓党顿时气势大盛,声音高了几分,纷纷闹道:“兹事体大,待大司马还朝再行议定!” 便在这时,王彪之大步跨了出来。只见他笑容可掬,满脸和气,说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王彪之是德高望重的老臣,更皆位居尚书左仆射,在这殿中那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他要开口说话,大伙儿还是要给些面子的,场中顿时安静下来。桓党那边也停了嘴,倒不是因为他等尊重老臣,事缘当初桓温行废立之事时,由于没有先例,导致自桓温以下竟然无人知晓典则,弄得场面极其尴尬,还是王彪之出马替桓温解了围。事后桓温对王彪之大加赞赏,上行下效,桓党之人对王彪之的态度一向还算客气。 王彪之清了清嗓子道:“天子崩,太子立,此事天经地义,大司马乃国之柱石,岂有异议?这等事,尔等若是跑去找大司马相询,非是我王彪之在这里说诳语,必遭大司马斥责!” 王彪之这话说的太有水平了,明面上抬高了桓温,实际却是在利用桓温自身来压制眼前这些桓党。桓党这下没话说了,谁不知道桓温那好虚名的性子?如今老王把话搁在这了,你再要说死等桓温还朝,那不就是讥笑桓温不懂礼法? 谢安暗暗赞了一声:叔虎兄老而弥坚也! 大殿上一片沉默,这时候崇德太后总算开了口:“王仆射言之有理!”今日的褚蒜子大约是心事满腹,总是保持着缄默,可这时事涉太子司马曜能否顺利接班,为了司马家的社稷延续,她终于还是动作了。 谢安一喜,赶忙接腔道:“奉太后懿旨,立太子司马曜为帝!兹事体大,事不宜迟,即行大礼!” 褚蒜子一惊:什么?现在就立新君?未免也太仓促了罢?她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可想了一想,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于是便有礼官大声宣礼起来。事起突然,殿上顿时变得乱哄哄的,然而在王谢的勉力维持下,程序还是一步步走了下来。太子司马曜给带到殿上,群臣有的山呼万岁,有的骂骂咧咧,闹剧般完成了一场极为简陋的登基大典。 先帝才刚逝去半天便让新君登基,此事其实颇有些于理不合,然而值此纷乱之局,王彪之与谢安挺身而出,一通和稀泥居然变成了一言九鼎,事儿就这么定了。当然考虑实情,一切礼仪从简,待日后再行补启,拟先帝谥号为简文,新君年号则沿袭先帝之咸安年号,至第二年再行改元。 其实王谢在遗诏上做了手脚,已然暂时保住了大晋社稷,太子也好,其他皇子也罢,只要他姓司马,谁做皇帝并没有那么重要。可今日桓党借太子年幼来做文章,顿时把王谢给惹恼了,索性横下心来,硬撑太子司马曜当场上位。这么一来愈加巩固了***朝的大义名分,此外还有个好处,那就是新君心中的天平自然而然地倾向王谢一党,更难被桓党迷惑乃至威胁了。 夜已深,建康宫里却依旧人声鼎沸,百官如打了鸡血一般,个个面红耳赤,精神百倍。纵观历史这一幕也极少发生,然而今夜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桓党稀里糊涂的败了一仗,心中自然是不服气的,安生了一阵子之后,又有人嗡嗡作声起来:“今夜便让他等猖狂一时,明日桓公到建康时候,且看他等还笑不笑得出来!” 这声音不算响亮,却终于还是落到了崇德太后褚蒜子的耳中。 褚蒜子并不是第一次临朝摄政,细算起来,自建元二年(公元344年)开始,直到去年桓温废海西公,她已经断断续续临朝二十余年,绝对算得上大晋国的定海神针。可惜时移势易,这根定海神针不但老了,更生了锈,再不复昔日的英气。 大约是有晋以来从来没人能做到桓温这样权势熏天,让皇室式微到了极处,又或者去年的那场大杀戮彻底击碎了褚太后的自信,她耳间充斥着“明日桓公便要入建康”的话语,转头看了看新君司马曜瘦弱的肩头与茫然的眼神,一阵心悸:是啊!桓温就要到了,我司马家的孤儿寡母,又该如何自处呢? 桓党的声音愈发大了,不停地灌入崇德太后的耳中,怎么也驱散不了,褚蒜子觉着脑壳也生疼了起来。恍忽间桓温的脸孔狞笑着出现在她的眼前,带着说不出的讥讽之意,缓缓向她扑来。。。褚蒜子心头猛地一紧,惊叫出声:“不要!” 声音尖锐,让满殿的嗡嗡声瞬间消失无踪。王党、桓党、骑墙党、无党。。。人人都露出惊愕之色,直勾勾看向了素来端庄无暇的崇德太后。 只是一个长长的呼吸,崇德太后褚蒜子便回复了端静之色,也打定了主意:大司马来了!他每次来建康,总是有人会死,也有人能活下去。。。司马家的孤儿寡母一定要活下去!所以,让该死的人去死罢! 于是她开了口:“皇帝年幼,哀家身体也大不如前。。。为国家社稷计,哀家以为,当请大司马行周公居摄故事,入朝摄政!哀家记得,先帝也曾有过此意,还曾写过信请大司马入朝摄政。”在乱了分寸的褚蒜子心里,这些话仿佛就是一道护身符,能够保佑自己与新君免受桓温的屠戮。 褚蒜子的声音很平静,丝毫看不出方才她竟然失声惊呼过,可这平静的声音却如热带惊雷一般,震得满朝文武站立不稳! 桓党那里立时炸开了锅,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王党则发出一阵唏嘘之声,王坦之眼中写满了失望之色:我等拼死卫护你司马家的社稷,始有今日小小成就,太后你怎能如此? 老滑头王彪之也急红了眼:桓温再是高傲,再是好虚名,可上次吃了那么大的亏,想必这次断然不会再放过了!太后糊涂啊,请桓温摄政,不就等于是将社稷拱手相送?一念至此,他又一次跳出班队,大声道:“太后,诸位同僚,请听我一言!” 褚蒜子没有接话,桓党那边却轰然大笑起来:当我们是傻子么?还听你一言?笑声萦绕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王彪之想说话,却连自己都听不大清楚。 冷眼旁观的谢安突然爆发起来:“骁骑将军段随何在?” “在!”一声虎吼,人高马大、满脸杀气的段随虎步龙行而来,腰间的佩刀甩动,撞在厚实的盔甲上发出嘭嘭之声。所到之处,百官纷纷退避。 殿外脚步声大起,费连阿浑,刘裕,张威,昌隆兄弟,染干津,皇甫勋。。。二十名骁骑军将领身着一色铁甲,腰悬阔背长刀,凶神恶煞般闯了进来,整齐的在段随身后立定。不消说,这是谢安的安排,否则这些低级军官焉能上得了朝堂?不过话说回来,此刻建康城内外,又有谁能挡得住骁骑军的脚步? 谢安向着段随点了点头,大声道:“段将军!新君甫立,朝堂秩序不稳,还望段将军维持之,但有敢于骚乱朝堂者,杀无赦!” 段随一挥手,骁骑军众将很知趣的向着褚太后以及小皇帝行了大礼,接着齐声高喊:“愿为太后、皇帝尽忠!敢有骚乱朝堂者,杀无赦!”这些都是血气方刚的百战死士,他们的话音、动作乃至眼神全都明白无误的告诉在场之人:你敢乱动,我就敢乱砍! 事到如今,这满朝文武里面,知道的,不知道的,终于都醒悟过来:难怪王谢有恃无恐,闹半天段随这厮是个无间道啊! 方才还很嚣张的桓党人士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想明白了,桓公虽然威慑天下,无往不胜,可终究要到明日才能赶来,今夜,建康是属于王谢的! 于是桓党人士不再作声——只是耐心等一晚的事儿,何必急着做那冤死鬼?况且他们的首脑人物,如郗超、毛安之并不在当场,出头的事儿本就轮不到自己罢? 王彪之满意地点点头,亲善的笑容重又出现在他的脸上,开口道:“启禀太后,邀大司马行周公居摄故事,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轻谈啊!先帝确曾写过此信,然而大司马已经上了奏表,固辞不受。太后再邀,想必大司马也还是再三谦让,如此三番五次下来,世人还道大司马有什么企图,于大司马名望有损啊!” 王彪之这番话可谓是故技重施,再次抓住桓温好虚名的死穴,一把将死了他。桓温的确拒绝过入朝摄政,可若是你不提,我不提,大伙儿一齐装孙子,那去摄政一把倒也无妨;不想王彪之这老狐狸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特意把此事强调了一遍,这下子除非桓温真的肯放下虚名,否则是再也不可能答应摄政一事了。 桓党简直气炸了肺,只是碍着那帮凶恶军汉不敢造次,于是一齐看向崇德太后。褚蒜子沉吟了半晌,开口道:“也罢!总不能损了大司马的声望,此议就此作罢!”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如常,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终究是司马家的天下,若有一分机会能够保住,那便试一试罢。。。反正有人愿意出头做那坏人,想必大司马也怪不到我这孤儿寡母身上罢? 第五十九章 出迎 今夜已近尾声,大伙儿强忍着一直没端出来的议题也终于被抬上了桌面:大司马明日就到建康,到底派谁出城相迎?” 这本是个极简单的问题,以桓温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他来建康,自然要由皇室出头,尽起朝中文武百官恭敬出迎。可司马昱突然驾崩、遗诏桓温辅政的事儿出了之后,一切就要重新考虑了,因为人人心里都明白,这事儿决计瞒不了大司马多久,待明日大司马出现时候,此行的目的多半已经从夺位变成了杀人泄愤! 若是毛安之与他的禁军还控制着建康,那么这个问题也好解答,不外乎把王谢三人推出去就是;偏偏眼下建康城里是骁骑军横着走,谁敢轻言送王谢三人去死? 王谢以外,派其他人出城只是徒增大司马怒气,除非皇室肯自己去面对大司马的雷霆之怒。可司马家哪里还有这等担待?君不见,连崇德太后褚蒜子也全无了昔年母仪天下的风仪,就更别提毛还没长齐的新君司马曜,又或者那帮尸位素餐、浑浑噩噩的宗室了。 段随与麾下勇士们站得笔直,在他们锐利的眼光四射之下,大殿之上安静的连根针掉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人人闭了嘴巴不发一言,目光则一致落到了崇德太后的身上。 人心总是自私的,桓温的屠刀已经悬在了半空,此刻莫说桓党盼着崇德太后发话,直接把王谢三人交出去了事,便是王党里头这么想的也不在少数——也许大司马在城外杀了人、泄了恨之后,就不会在建康城里再挑起血雨腥风了。 褚蒜子觉着背上凉飕飕的,似乎有无形的压力自四面八方而来,挤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她心中有一个念头明晰如雪:我知道,你们都是大晋的忠臣!可你们不死,我司马家的孤儿寡母怎么办?于是她的目光缓缓转向站在一处的王谢三人,扫过去,又扫回来。。。目光并不犀利,反而哀婉如水,甚至如泣如诉。 王坦之耸了耸肩,欲言又止;王彪之叹了口气,索性闭了双眼养神;谢安却笑了,用温暖的目光回敬了褚蒜子,不为人察觉地轻轻点了下头。 褚蒜子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回去,她挺直胸脯,今夜第一次用高亢而威严的,也是群臣记忆里熟悉的嗓音说道:“大司马入京,兹事体大,特诏左卫将军、侍中王坦之,中护军、吏部尚书、侍中谢安,尚书。。。” 说到这里褚蒜子忽然停住了,吸了口气,缓缓道:“特诏王谢两位侍中为皇室使者,明日一早前往新亭,恭迎大司马还朝!文武百官,若无异事,咸集相随。” 一句话说完,褚蒜子长长出了口气,心中悠悠:列祖列宗在上,蒜子尽力了!好歹为司马家留下些忠臣义士。 殿上人人都清楚方才崇德太后的话里,最后那个“尚书”乃是“尚书左仆射”,也就是王彪之,可她终究还是把话收了回去,也等于把王彪之暂时拉回了“安全区”。 可以想见,在新亭,大司马的雷霆震怒必定会发泄到敢于直面他的任何人头上,譬如被点了名的谢安与王坦之;但只要过了新亭这道关口,心境稍微平复的大司马立刻就会想明白:同时对付三大世家差不多就等同于向全天下的世家大族一齐宣战了,倒不如暂时放过业已老朽的王彪之,先拿相对少壮的反桓中坚谢安与王坦之开刀,或许以后的事情会进行得更顺当些。 桓党对崇德太后的这记花招略略有些不满,但也无话可说,一来谢安与王坦之已经被扔了出来,目的达成了大半,总不能太过分罢?二来则是因为褚蒜子的话语毫无破绽,令他们无瑕可击——这次出迎,使者代表的乃是皇家,谢安与王坦之都是侍中,掌的正是内廷,由他们担任使者再合适不过;官居尚书左仆射的王彪之却是外廷之首,让他做皇室代表未免于礼不合。 王彪之霍然睁开了双目,正碰着谢安朝他看过来,两人四目相交,一齐笑了一笑。大伙儿都是旷达之人,这当口没什么好客气的,能保留一分反桓的元气便保留一分,没理由矫情,更没理由白白送死! 只一个简简单单的眼神交流,两人便迅速领会了崇德太后的心思,继而各自做出了相应的动作。 先是谢安一拉身边愣愣出神的王坦之,朝着太后与皇帝一拜到底,口称:“臣谢安(王坦之)领旨!”说完闪过一边。 半晌之后,王彪之面色大变,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双手合一,死死捂住右下腹部,口中更是“嗬嗬”叫痛起来。 几个与王彪之交好的朝臣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他扶住,有人喊道:“哎呀不好!王仆射这是得了肠痈之症啊!” 崇德太后不失时机的露出关切之色,开口道:“王仆射年纪大了,骤得如此烈症,还不将他速速送回府中,好生休养?” 段随应声而出:“遵旨!”早有昌隆兄弟上前,一左一右夹住王彪之,快步退出殿去。可以想见,老王得了这场“急病”,总得在家中躺上个十天半月,最少明天是去不得新亭了。 建康宫内的喧哗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谢安全无睡意,眼瞅着百官一一走出宫外,渐渐只剩下寥寥数人,抬眼看时,王坦之定定站在那里,头脸上不断冒出冷汗来,惊惧之色溢于言表。不想这王文度平日里看着咋咋呼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真正事到临头,居然吓了个屁滚尿流。 谢安觉着有些好笑,上前一拍王坦之,说道:“走罢!明日还要起早呢。” 王坦之吃吃道:“安石兄,现下我大感不适,怕是难赴明日新亭之行。。。” 谢安摇了摇头,突然提高了嗓音,厉声道:“文度!太后懿旨已下,事到如今,去,大不了一死;不去,必死无疑,更遗祸族中!” 王坦之颓然垂头,谢安又一把抓住他的手,正色说了一句,声音低沉,却如贯耳惊雷: “晋祚存亡,决于此行!” 第六十章 新亭 新亭,地处建康城的南郊,临大江而靠聚宝山,风景绝佳,建康城的士人与官员们常常在此宴饮、送别,流连忘返。 昔年晋室衣冠南渡之后,侨居南方的北人每逢天气晴好的日子,便在新亭聚会,赏花饮酒。一次,大名士周顗看着滔滔大江,叹息道:“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眼前的风景美是美了,可长江终究不是故都洛阳才能看见的黄河,景色再是相似,毕竟不是家园。此言一出,顿时惹得在座众人感怀不已,想起故国沉沦,不由得纷纷落泪。 当此时,丞相王导勃然变色:“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意思是大伙儿应该振作精神,齐心协力辅佐王室恢复中原,而不要像亡国奴一般哭哭啼啼。这便是“新亭对泣”典故的由来。 今日天气同样晴好,只是偶有凉风袭来,提醒人们已然到了清秋时节。 五百铁卫终于赶到了新亭,纵然他等精锐无匹,可到底是步兵,急行军数十里到此,直累得气喘吁吁。桓温冷着脸,昂然跑在最前面,虽说他是骑马而非步行,毕竟年纪大了,又有老病缠身,这时候只觉着全身酸痛难适,不过他身子挺的笔直,外人丝毫看不出他的疲态。 大江之畔,聚宝山下,新亭地面人声鼎沸,大晋朝的文武百官差不多都到齐了,加上负责治安的百余内卫,王坦之临时拉来壮胆的上百家丁杂役,以及远远站着看热闹的无聊闲汉,倒也人数不菲。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正是谢安与王坦之二人。 匆匆赶到的桓温遥遥望去,眼前隐隐憧憧,不知有多少人马在此聚集。桓温吃了一惊,转眼去看郗超时,后者也变了脸色,惶声道:“莫非王谢探得明公行踪,派了段随的骁骑军前来?”他两个也是连遭打击,这才想的岔了,总以为到了这般水火不容的田地,王谢大约已经豁了出去,再不济也会拉上骁骑军帮着镇镇场子。 桓温面沉如水,只说了一句:“怕他怎的?”一抖马缰,当先跃了出去,端的是霸气侧漏。五百铁卫大步跟上,他等眼中只有大司马的背影,前方纵然是刀山火海又如何?郗超叹了口气,纵马随行。 行不过半里,郗超突然叫了起来:“不对!前方并非骁骑军!人数虽说不少,却瞧不见一匹马儿。。。阿也!是百官出城迎接明公来了!”说到这里,郗超的声音变得轻松起来,喜上眉梢。 这时候离得近了,桓温也看清了前方情势,更认出了站在最前头的谢安与王坦之两人,不由得冷哼一声,心道:哼!原来建康这帮酸士还没糊涂到顶,还记得这大晋是谁说了算,还晓得跑来新亭迎接老夫! 想到这里,桓温舒服了不少,脸上露出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笑意来,转念又在想:景兴的格局还是小了,纵然前方真是骁骑军挡路,老夫还能避走不成?那岂不是让全天下笑话? 那边厢郗超正要打马加速,却见桓温突然扯住了胯下战马,大手挥处,五百铁卫忽拉拉一齐停了下来,如松挺立! 郗超一愣:“明公。。。” 桓温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既然他等还知道要来迎接老夫,如今见了老夫,他等不乖乖过来,难不成还要老夫自己凑上去?”转头对一名铁卫将领说道:“竖旗!立帐!” “领命!”那将领令旗挥动,铁卫们变戏法似的从阵中搬出帷幕、支柱、绑绳等物事来,敲敲打打之中,一顶庞大的军帐很快便从无到有,矗立于旷野之中,再往前数丈,桓温的将旗也竖了起来,猎猎迎风! 新亭的百官自然也看到了桓温一行,正寻思着待会大司马到了自己该如何表现,却惊愕地发现远处桓温一行停了步,居然在原地干起了“泥瓦匠”的活来。大伙儿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待桓温那边大帐也搭好了,将旗也竖正了,不知是哪个机灵人物又或者本就是个桓党人士,大约是猜到了桓温的心意,突然间怪叫一声跳了出来,不管不顾他人讶异的神色,迈开步子便向桓温那边疾奔了过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人人都领悟过来,撒开腿丫子就跑,只怕落在了别人后头。平日里儒雅端正的百官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还嘶声力竭的喊着“恭迎大司马还朝!”全然寻不着半分斯文模样! 谢安与王坦之只看见道道身影从身后窜到了身前,纵然都穿着宽袍大袖,却个个奔跑如飞,仿佛一只只空旷原野里猛然窜出的兔子! 王坦之不由自主向前跨了一步,抬眼看到身边安立如山的谢安,他的嘴角抽了一下,正想收回那只脚,肩膀上给拍了一下,耳畔传来谢安和缓的声音:“走罢!拜见大司马去!”王坦之松了口气,正正衣冠,抬腿跨步。 。。。。。。 此次出迎的皇室代表、本来排在最前面的谢安与王坦之两人“不经意间”落在了最后面,奋勇争先的百官则一口气跑到桓温大帐之前,这次无需别人带头,扑通声中,一个个跪倒在地。这架势,哪里是在迎接一位高官?分明就是皇帝的待遇。 桓温看着眼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百官,心中越发得意,面色稍霁,缓缓从大帐中走了出来。他这次来了个别出心裁,要按照百官的品秩,从低到高依次接见。于是匍匐在地的百官一个接一个的爬起来,上前拜见一番,继而识相的远远退开。 最先接见的那些低级官员还算镇定,毕竟桓温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得,又怎会对他等如何?不过三言两语打发了事。越到后面就不对了,朝中的这些高官,桓温可都是记在脑海里的,但凡碰到桓党人士,他便亲切地握手相慰;若是无甚厉害关系的,桓大司马便闲话几句家常;至于那些反桓的,则无一不要面对桓大司马恐怖的气场,那无形的压力之大,直推得他等个个两股战战,东倒西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到最后所剩之人已经不多,个个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达贵,这时候桓温开了口:“皆入大帐叙话!”转身走入帐中。 第六十一章 鸿门 这座临时搭起的军帐硕大无匹,也不知轻装简行的铁卫们如何能将部件带得这般齐整,倒是颇显桓温的霸气与治军之能。军帐四周站满了神情肃穆的铁卫,长刀业已出鞘,在日色中闪出阵阵寒光;帐内铺着草席,更摆上了一些酒盏;桓温面无表情的坐在最里面,冷冷地看着高官们步入帐中,忽地端起一只酒盏,轻轻啜了一口,那举盏之手就此停在了半空。 高官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帐外伏着刀斧手,主人家虚端着用来“举杯为号”的酒盏,桓大司马这分明是学楚霸王,摆了一场鸿门宴啊! 大伙儿脸色发青,硬着头皮各自落座,只有最后走进来的谢安与王坦之尚自站着,他两个作为使者,总要把门面上的事儿先做完。于是谢安展开诏书,朗声将上面的内容宣读了一遍,大意就是司马昱驾崩,新君司马曜登基,恳请大司马入朝辅政云云。 桓温自然不会跪倒听旨,举着那只酒盏左摇右晃,饶有兴趣地盯着二人看来看去。谢安自顾自读着诏书,神色自若,相比之下王坦之可就差远了,冷汗直流,连胸前衣襟都透湿了。 诏书读完,桓温不置可否,既不接旨,亦不说话。谢安也不着急,笑了一笑,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与桓温对视。帐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大伙儿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便在这时,桓温突然开了口:“文度,你这手版拿的,倒是别有生趣啊!” 众人一愣,向王坦之望去时,这才发现他手中的手版竟然拿反了。倒持手版可算是大忌,王坦之久在官场却犯下这等错误,显见心中惊惧到了何等程度! 桓温语气轻佻,虽说是在讥讽王坦之,可声音里终究少了几分戾气,也并未抓着王坦之这个小辫子揪住不放,帐中的紧张气氛顿时为之一松。大伙儿忍不住轻笑起来,看着面红耳赤的王坦之,纷纷想道:都说当今之世,就属王文度堪比谢安石,今日观之,到底还是差了一筹啊! 谢安也笑了,不过却说道:“大司马威加海内,如今又将这新亭作了鸿门,文度纵有不当之处,也是大司马威严所致,须怪不得他。” 这句话说得明倨实恭,桓温的嘴角不觉扬了起来:“哦?老夫威严所致?嘿嘿,然则安石又如何这般淡定从容?” 谢安笑容一正,说道:“非是谢安从容,只是谢安听说,诸侯有道,守在四邻;大司马广有天下之兵,国内事手到拿来罢了,又何须伏兵帐外?” 这话的意思是说,你桓大司马不过如此罢了,外战不行,内斗倒是狠戾。枋头之败不远,你不想着御外雪耻,如今却要来屠戮国内名士。国内你当然是横着走啦,我谢安今日两手空空而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又何必搞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谢安不愧为高人,这一招先发制人,借着桓温的安排来说话,可算是点到桓温的死穴上去啦。方今天下,整个北中国的大好河山都沦落在胡夷手中,若是桓温能恢复之,自然威加海内,便是篡位也篡得叫人没话说,可偏偏他三次北伐均是虎头蛇尾,以失败告终。 《诗经》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桓温外战不能振其功名,只靠在国内擅杀立威,那么纵然篡位成功,也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局面。更何况今日谢安本可挟五千骁骑军雷霆而来,最后却敢孤身赴会,他桓温要是仗着手中军勇杀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谢大名士,怕是要被天下人所耻笑。 桓温这么好虚名的人,一向自视为天下之雄,如今一朝被谢安点破,不由得老脸讪讪。不过他也自气度不凡,片刻之后脸色便恢复了自然,突然间一笑莞尔:“安石说话果然犀利!哈哈,我也是迫不得已罢了!”随口搪塞了一句,下令撤去大帐之后的铁卫。 说到底,桓温终究是世家出身,又为名声所累,少了几分武人的痞气,故而屡受掣肘。谢安等人也是瞧准了他这个弱点才敢发难,要不然王谢再是算计,恐怕也无济于事。 桓温这么一笑,场中形势顿时为之一缓,谢安与王坦之随即也落了座。 “干戈”撤去,“玉帛”即来。“啪啪”两响,桓温抬手拍掌,早有铁卫送入数坛美酒来,开了封,香气四溢,扑鼻而来。不得不说,这帮铁卫够能干的,不但带来了大帐,居然还有美酒。 桓温笑道:“昔日与安石共事时,常常悠然遐想,谈古论今,何其快活!今日重逢,来!且满饮此盏!”端起酒盏朝着谢安一晃,大口喝下。 谢安曾在桓温手底下任大将军司马,不谈公怨的话,两人私谊并不差,又互相敬慕,也算是一对老朋友了。谢安听桓温这么说,也不由想起往事,心底感慨之余,当即举盏回敬,说道:“为大司马寿!”咕嘟一口喝完。 余人有样学样,纷纷向着桓温举杯敬酒,桓温也不推拒,酒到杯干,场中气氛更显“和谐”。 正当大伙儿觉得桓温越来越“面目可亲”的时候,桓大司马突然把酒盏“砰”的砸在了几上,虎着脸道:“段随去了哪里?”今日百官云集,桓温一一接见,从头到尾可都没见到段随这厮。 大伙儿吓了一跳,面色复又发青:大司马这是要追究段随的罪过么?想来也是,王谢素来与大司马不睦,倒也罢了,段随却是出身西府,如今竟恶了恩主,却叫大司马如何能忍?说来也怪,大司马这里不过来了五百铁卫,那段随掌着五千骁骑,却吓得做了缩头乌龟。。。 自然还是谢安挺身而出:“禁军赴京口剿灭残匪,如今建康空虚,便由段将军所部骁骑军担了守备京畿的重任。段将军是个仔细人,事事亲力亲为,怕是一时脱不开身,故此未曾前来新亭。” “胡闹!诸军各有其位,何时轮到骁骑军入驻内廷?” “大司马明鉴,段将军万万不敢僭越。一如大司马当初安排,平日里骁骑军逡巡建康四围,可不曾擅入宫城一步。” 哦?段随果然这般乖巧?你等会这般老实?桓温这般想着,嘴里面却不置可否,过了半晌,冷声道:“唤他来见我!” 大伙儿又是一惊:大司马果然是霸气无双,可未免有些急躁了罢?当此时,身边只区区五百人耳,想那段随与帐下骁骑军皆是虎狼一般的胡人,若是迫得急了,天知道会惹出什么祸事来。可别要刀兵一起,连我等也遭了无妄之灾。 谢安微微一笑,拱手道:“遵大司马令,段随须臾即来!”出帐唤过一名候在外面的侍从,交待了几句,那人便上马往建康方向去了。 不像其他官员,谢安看来并无慌乱,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可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当可看出这位“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的大名士,此刻拢在袖中的双手正微微发颤,只是被他努力压制住了,不甚明显罢了。 第六十二章 嘉宾 此刻新亭这边,得桓温发话,候在帐外的百官皆已散了,各自回城,只有帐中三品以上的高官们尚自坐在席间,心情惴惴。 去传唤段随的快马离开已有些时候,帐中的官儿们看起来一个个沉默无语,心中却着实紧张,多半在想:大司马也真是的,何必这般死要面子?反正王谢都服了软啦,段随也还算老实。你若是真要对付段随,且在这新亭驻下,待毛安之禁军回返,再从姑孰调来大军,岂不是瓮中捉鳖,十拿九稳?此时急急催段随前来又有什么好处?到时候五百铁卫对上五千骁骑。。。嘿嘿,那些个胡人可也不是好惹的! 众人扯着耳朵左等右等,总是不闻隆隆马蹄声响起,不由得心情忐忑,看桓温时,却只是与谢安喝酒谈笑,从容自若。 便在这时,一骑如飞而来,马上骑士骑术极精,虽是高速奔驰,左拐右晃间竟然将帐前的数队铁卫尽数闪过了,将到帐门时候,那骑士一个扫腿,轻轻巧巧便跳了下来。坐下的黑马也通人性,长嘶一声,生生拐了个大弯没撞进大帐来,接着踢跶声起,想必跑远去了。 跳下马来的骑士丝毫不作停留,旋风般冲进了大帐。众人吃了一惊,定睛看时,来人甲胄齐全,英武伟岸,可不正是骁骑将军段随? 桓温眼睛倏然眯了起来,却见段随上前一步,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下来,头垂得极低,几乎便要磕在地上,口中大喊:“大司马在上,属下段随来迟,还乞大司马恕罪!” “你的五千骁骑军呢?” “眼下全军五千人尽数驻屯于丹阳郡城,只待大司马检阅!” 座中一阵哗然,桓温算是胆气壮的,如今这建康城全然脱离了他的掌控,于他而言可谓是仇家林立、强敌环伺,他却只带了五百人马便敢前来兴师问罪;不想段随更加牛气,明知道桓温恨之入骨,居然就敢单骑闯帐! 这时帐外的铁卫赶了过来,就要入帐擒拿段随这个擅自闯入的歹人,却被桓温挥挥手喝退了下去。桓温的眼睛眯得越发小了,盯着段随不放,嘴里却一言不发。 桓温不说话,大伙儿谁都不敢开口。 场中段随的脑袋已然垂到了地上,汗珠出来得又多又快,直渗到土里头去了。此刻他心里头别提多紧张了,不怪他,这时候他的死活,只看桓温心念所至罢了。 当日谢安要他约束部下,不得统军出城与桓温对抗,他想也没想便答应了。谢安大感欣慰,只道段随是忠心王事,故而对自己言听计从,却不知段随这厮心里头自有一番算计。 在段随心里,他是百分百不愿意与桓温硬拼的。一来桓温确实待他不薄,他又不是什么天性凉薄的虎狼之辈,能不打自然最好;二来桓氏势大,段随心里清楚得很,即便突袭杀了桓温,自己的下场也只是个死字罢了,还要连累骁骑军众兄弟、晴儿、乃至建康百姓,甚而拖累到整个晋国。别人只当他是鲜卑人,却不知他根本就是个汉人,如何肯看到晋国江山遭殃?何况建康就是后世的南京,触景生情,他压根不愿意在此地擅动一丝刀兵。如此种种,是以谢安一开口,他便点头同意了,还扮了个大义凛然的模样。 本来谢安与他商定,无论发生何事,他与骁骑军只管躲在丹阳郡城里不出,回头再寻机会自保。不料桓温发了狠,非要见到段随,谢安当时大吃了一惊,心想段随到底是个胡人,真个事涉性命,他还肯乖乖就范吗?可是桓温催促甚急,谢安无奈,只得派出心腹去丹阳郡城交待段随,就说事情已在控制之中,万万不可带兵前来,以免乱了自己的布置。 谢安其实耍了个心眼,他只怕迫得急了,段随除了造反再无旁路可走,那样一来势必殃及建康内外。因此他让部下诓骗段随孤身前来,实际上已然作了牺牲掉段随的打算。这些大人物的心里,个人的生死岂能与天下苍生、国家社稷相比? 但是谢安心中毫无底气,不免惶惶,毕竟此时此刻的状况,谁敢保证段随不反?只是他平时养气功夫着实高超,此刻还能强自压制,不露马脚。 然而谢安不知道的是,若非万不得已,段随绝不愿叛出晋国,不说其他原因,单说天下虽大,却只有这大晋才是他日后发动淝水之战,乃至取下苻坚人头、夺回慕容燕的希望所在呵。所以当谢安的手下说出让他孤身前往新亭之时,虽说一众兄弟纷纷反对,段随却慨然答应了。无他,只为燕儿,这个险,值得一冒! 谢安见段随果然孤身而来,长出了一口气,心中也自难过:段随赤心忠肝至此,我却不得已要去诓他。。。苍天浩浩,何意如此? 大帐里的气氛复又紧张到了极点,大伙儿皆是手心流汗,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剧跳。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上首的桓温,等他决断,殊不知此刻桓大司马的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方才桓温强要传唤段随,也是面子使然,其实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眼下的形势,明显是谢安强行压制了骁骑军不使之出城,免得双方尴尬,可如今自己却昏了头,非要破坏这微妙的局势。倘若段随不管三七二十一带了人跑来拼命,自己又该如何收拾局面? 天幸段随这小子还不算浑,真个撇下了部众单骑而来,使得局势不至当场生变。然而这下子桓温也自头疼,一者担心杀了段随,丹阳郡城里头那帮胡人就此造反,从而祸及建康,甚而伤了自己性命——自丹阳郡城到新亭不过十余里路程,骁骑军又是骑兵,自己可没把握逃得掉;二者段随表现得如此恭敬,反意不彰,若是擅杀此人,于自己的名声恐大有损伤。可若是不杀段随,似乎又不能泄自己心中之恨,或者显得自己太过软弱。。。 于是帐中沉默一片,自大司马桓温以下,人人心事重重,冷汗直流。忽然间呼啸声起,大帐哗哗乱响,晃动不已,大伙儿身上更袭来阵阵凉意,倒是吹去了不少冷汗。 原来秋高时节,北风遂起,不意间竟刮来了一阵狂风,其势甚大,自帐门卷入,直带起帐后一大片帷幕。谢安眼尖,蓦然发现卷起的帐后居然现出一双腿脚来! 大帐四周的铁卫早已撤去,却是谁人躲在帐后偷听?那人的鞋履裤袜看着有些眼熟,谢安心念一动,暗暗好笑:此必为郗超郗景兴也,除了他,还有谁敢如此大胆?(郗超是中书侍郎,虽有实权,却不过是个第五品的官儿,故而不曾入帐) 谢安当即清了清嗓子,开口打破了这一帐的沉默:“明公!敢问郗景兴何在?” 桓温一愣,还未答话,就听谢安大笑着来了个自问自答:“景兴行事最是雅致,可谓入幕之宾啊!” 谢安这句话一语双关,极为巧妙——郗超小字嘉宾,如今又躲在帷幕下偷听,可不就是入幕之宾?这话似乎是在嘲讽郗超,然而宾又有宾客的意思,郗超是桓温幕府里的谋主,入幕之宾自然也可以解释成夸赞郗超有本事为桓温出谋划策。(此即为成语“入幕之宾”的由来) 话音刚落,郗超掀开帷幕,阴着脸走了进来。他也是文人雅士,这下子叫谢安说破了,哪里还好意思在外面呆着,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来。同时他也发不得火,谁叫他本来就是桓温的入幕之宾呢? 第六十三章 浩浩 大伙儿一见郗超从帐后钻进来,顿时明白了谢安的意思。谢安的急智着实出彩,加上郗超一脸死相配合得当,众人忍俊不禁,到后来实在憋不住,一发笑了出来。 郗超脸一沉,正待说话,却见桓温露出牙齿,居然也大笑了起来,边笑还边说:“哈哈,好一个入幕之宾!景兴大才,于我西府屡立大功,说来倒也当得起这入幕之宾一说!” 郗超愕然,不明白桓温这是真心赞扬自己,还是在帮自己打马虎眼。 桓温却不去看他,反而笑着对谢安道:“安石此语,实在是妙!妙啊!” 谢安赶忙欠身,说道:“不过些许口舌之利,哪里敢在明公面前显摆?明公保疆为国,威震天下,才是我辈楷模!且许谢安为大司马寿!”举起身前的酒盏一饮而尽。众人纷纷跟上,马屁横飞,桓温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一通笑话,几番奉承,倒叫这帐中的戾气多半化作了虚无,于是谈笑风生,酒席重开。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桓温仰头喝完一盏酒,醉醺醺的对着犹自跪在帐中不敢抬头的段随喝道:“你出去!且为帐中诸公守门!” 段随闻言大喜,有戏!这下子看来算是过关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口中连声称是,忙不迭退了出去。 谢安冷眼旁观,立时明白了桓温的意思:原来桓大司马终究也是心有顾忌,不愿就此斩了段随,正好郗超这一出闹将起来,倒是不经意间把场中的尴尬局势给轻轻带过了。嘿嘿,恐怕大司马此刻是在装醉矣!也罢,这当口,大家一齐醉了才好! 心念电转间,谢安一口喝光了手中的酒盏,踏着踉跄的“醉步”跑到一樽酒坛前,竟然一下搬起了沉重的酒坛,哗啦啦便往嘴里倒酒,王坦之上前拦他也拦不住。 接下来,在桓温、郗超、以及一众高官迷惑的目光之中,谢安豪放地将喝剩的酒坛推在了王坦之怀中,满嘴酒气高声吟诵起来: “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荣扬晖。鱼龙瀺灂,山鸟羣飞。驾言出游,日夕忘归。思我良朋,如渴如饥。愿言不获,怆矣其悲!” 这是西晋名士嵇康的诗篇,也是谢安平日里最喜诵读的“浩浩篇”。借着酒劲,谢安将此篇朗诵得风姿秀远,直如松立山崩,好生精彩! 气氛达到了**,高官们摇头晃脑,纷纷纵酒相和;便是郗超这时也在那里且饮且乐;桓温的目光真个有些迷离了,恍惚间他好似回到了十余年前的那些个日夜,与谢安畅谈生平,欢笑终日,犹记得那时的谢安,也曾酩酊大醉,高诵“浩浩”呵! (笔者读到历史上这场著名的新亭会之时,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桓温挟雷霆震怒而来,誓要杀了谢安与王坦之泄愤,板上钉钉的刀光剑影到最后怎么就变成了风光霁月,谈笑风生?固然是因为谢安从容不迫,又抓住了桓温好虚名的弱点,可也不应当这般草草罢?固思之,大约是这些高处不胜寒的雄杰们实在太寂寞了!知音难求,桓温与谢安是对手,却也是知音,天下虽大,两人的眼中却只得对方一人而已。高手过招,一招不胜便不复再出手,两人在新亭互有忌惮,于是索性放下心结,借杯中美酒,浇各自心中块垒,想必当时心中,定然是难得的快乐。不独桓谢,苻坚与慕容垂又何尝不是如此?魏晋风度,当真令人着迷!) 。。。。。。 新亭会就此落幕,大出所有人的意外,到最后居然变成了一场欢宴。 大伙儿豪饮一通,权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个个醉醺醺地走出了大帐。这等景象着实稀奇,休说此刻正当国丧期间,照理绝不容官员饮酒作乐,便放在平日里,这些三品高官也绝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放浪至斯。然则这是桓温设下的酒局,天下间又有何人敢对之闲言碎语? 最后走出来的正是谢安与桓温两人,仿佛一对老友,互相搀扶着出了大帐,步履踉跄,左摇右晃。帐外天高地远,凉风袭面,吹得桓温打了个冷颤,失笑道:“老了老了,竟当不住区区一阵清风。”转眼看到帐边犹自侍立的段随,心中一动:无论如何,这段随与骁骑军是不能留在建康了,一俟毛安之率部回转,自当下令将之调往他处。。。 也是酒喝多了些,桓温忍不住打了个酒嗝,酒气上涌,脑子里便有些断片,当下停了脚步,在那里努力眨巴起昏昏欲沉的双眼来。边上的段随不敢斜视,依旧直挺挺竖在那里,仿如一截木桩子。 这景象落在业已走远了的高官们眼里,便是桓温怒目圆睁,死死盯住了段随,而段随则昂然不惧,挺立如山。大伙儿吓了一跳:方才不还好好的么?大司马如何又与段随掐上了? 今日这新亭会可谓跌宕起伏,一忽儿剑拔弩张,一忽儿又风和日丽。一惊一咋间,早把众位达官贵人的小心肝拨弄得颤颤悠悠,好容易被美酒泡得踏实了一些,此刻却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便在这时,烟尘大起,数骑自建康方向狂奔而来。观马上骑士的甲饰,当属王谢留在宫中的内卫无疑,然而一个个甲盔不整,流血带伤,竟然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不待众人问话,马上骑士先自大声喊了起来:“大事不好!海西公(即废帝司马奕)回来了!他带兵自广莫门冲入了宫城,正在四处杀人!”声音发颤,显然大是惊惶。 众人大吃一惊:什么?海西公带兵跑来建康杀人?莫不是蓄谋想要复辟?这还得了? 谢安也是面色数变,厉声喝道:“休要慌张!你等好好说话,究竟出了何事?” 骑士们翻身下马,皆跪在地上答话。然而惊慌之余,他等说话结结巴巴的,叽叽喳喳了一通,大伙儿就压根没弄清眼下宫中的形势,只知道内卫不敌贼兵势众,如今被迫退守在云龙门之内,形势万分危急! 大伙儿哗然,云龙门已是内廷最后一道关口,若是叫贼兵破门而入,不论皇帝、太后乃至宫中诸人,只怕无一能够幸免,事情确实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了! 谢安转头看向段随,正要发话,突然心念一动,又转过头来朝着桓温拱了拱手,说道:“宫中乱起,情势紧急,万事全凭大司马做主!” 谢安的第一反应是叫段随立刻组织骁骑军入宫平叛,可随即意识到这么做很可能犯了桓温的大忌,故而转向桓温求助。 桓温本已昏昏欲睡,这时候却一下清醒过来,心里寻思:嘿嘿,算你谢安石识相,不曾擅自调动骁骑军入宫!转念又想:若真是海西公造反,怕是早有预谋,贼兵来的必然不少,也不知我这五百铁卫挡不挡得住。况且眼下事情急了,而新亭到建康宫不下二十里,真要等到这五百步兵赶去,只怕贼兵早已杀掉了太后与新君,控制了宫城,到那时就不好办了。。。 桓温心底其实并不太在意太后与新君的死活,可若是让叛军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作乱成功,那他的脸就丢大了!何况海西公正是由他亲手废黜,若是让海西公成了事,还不知要给他闹出多少祸事来。权衡再三,桓温到底让了步:“着段随速回丹阳郡城,率骁骑军入宫平叛!” “遵大司马令!”段随大声领命,跳上马一阵风去了。 第六十四章 卢悚 出乎桓温乃至所有人的意料,这场叛乱其实与海西公并无多大的瓜葛,也全无他等想象中的势大,一切都是一个名叫卢悚的人搞出来的。 卢悚,彭城人,天师道教徒也。其时天师道繁盛,不但拥有大量底层民众信徒,而且得到了统治阶级的尊崇,上至皇室中人,下至许多世家大族子弟,譬如琅琊王氏、孙氏(就是日后的海贼王孙恩所属的家族,孙家里头包括孙恩本人在内,很多都是天师道的重要成员)、陈郡谢氏、高平郗氏、义兴周氏等等,不一而足,皆奉其道义。只是其内部组织松散,良莠不齐之下,每多生事。 卢悚本不过是个普通教徒,然而此人脑子灵活,最擅搞事。拿今天的话来讲,这厮根本就是个妄人,他自称大道祭酒,在彭城聚集徒众八百多家,从此野心日增,生起了“做一番大事”的想法。 听说司马昱昏倒朝堂,卢悚立刻感觉到自己的机会到了,他先是派遣弟子许龙跑去吴县,寻机会接近海西公,诈称持有太后密诏,请司马奕复辟。司马奕倒是心动了一下,亏得家中有个侍女极有见识,劝道:“郎主当初就是因为皇帝的身份这才遭了祸,如今侥幸留得性命,如何还敢轻举妄动,自己惹祸上身?何况真是太后下诏的话,肯定会派遣相熟的官员前来,怎么能指望一个毫不相识的外人?此事定然有诈!” 海西公司马奕醒悟过来,于是向负责监视他的吴国内史刁彝告发许龙,结果许龙见机得早,脱身逃走了。许龙回来和卢悚这么一报告,卢悚顿时急了,然而这厮又是个胆大包天的妄人,不但没有逃窜,反而迅速调集了几百名死忠的弟子赶往建康附近聚集,伺机起事。 本来建康宫内有五千禁卫驻防,外城又有骁骑军梭巡,卢悚与手下的几百狂热信徒可谓全无机会。可巧司马昱病势加重,桓党与王党在建康城里展开了一番明争暗斗,结果便把五千禁卫给调去了京口,卢悚闻讯大喜,赶忙调兵遣将,整备武器,随时打算动手。 好消息接踵而来——司马昱突然驾崩,桓温闻讯自姑孰匆匆出发,百官尽数出城往新亭相迎,骁骑军更是全军龟缩在丹阳郡城里头,无一人外出。。。卢悚仰天狂笑:“此天助我也!建康空虚至斯,此时不动,更待何时?”当下拥集徒众,打起海西公司马奕的旗号,一举冲入了建康宫北门广莫门,四处烧杀起来。 王谢召集来护卫宫廷的内卫本就人数不多,今日又派了半数前去新亭,宫中所留不过百余,防卫薄弱已极;又遭卢悚贼众突袭,猝不及防之下丢盔弃甲,节节败退。好在内卫皆是忠心之人,虽败不乱,保护着太后与新君直退到了云龙门之后,仗着云龙门一带地势狭窄、宫墙高大,大伙儿先顶住了门,继而在高墙上射箭御敌,总算稳定了形势,没让贼众再杀进来。 内卫头领又派出几个身手敏捷的卫士,翻过墙头突围出去找骁骑军求援。结果今日骁骑军得段随下了死令,若非他亲自下令,任何人不得出丹阳郡城半步,违者皆斩!卫士们死活央求也无济于事,只好借了马匹赶来新亭求救。 事出突然,贼众们又到处点火,宫中早已乱成了一团糟,内卫们也搞不清到底来了多少叛贼,因此方才话里就讲得不甚清晰,这才让桓温“痛下决心”,派出了骁骑军入宫平叛。 结果段随急急赶回去,拉上部队疯也似地杀至建康宫,正打算血战一场,却发现敌人不但人数不多,战力也只是稀松平常,此刻久攻云龙门不下,反被射倒了不少,早就士气低落,阵脚散乱。于是骁骑军只一轮冲击,贼众便如冰雪消融,瞬间七零八落。 一炷香时间,建康宫里的叛乱即告被镇压。数百贼人十停死了八停,余人包括贼首卢悚在内,尽皆被俘,只有许龙发挥了其一贯高超的逃命大法,趁乱匿去无踪。 段随不敢怠慢,命令骁骑军众将士仔细搜寻宫中,以防尚有贼人隐匿;又分派人手四处灭火、清理宫室。。。忙了个不亦乐乎。 再后来桓温带着五百铁卫也赶到了;百官听说叛乱已经平灭,纷纷钻出头来,向着建康宫汇集;太后带着战战兢兢的新君回到太极殿,迎来了大司马还朝后的第一场朝会。 朝会开启,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受命辅政的录尚书事、大司马桓温拜见新君。当然,桓大司马可不会毕恭毕敬地行什么大礼,反而是新君上前嘘寒问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桓温对新君的表现还算满意,撇撇嘴,说道:“温当择日前往高平陵,拜祭先帝!”新君唯唯称是。 大约司马昱觉着自己这皇位待不长久,去年甫一登位便着手修筑自己的陵墓高平陵,规模并不算宏大,到了这时也将将修成了。倒好!果然他一命呜呼,用上现成的了。王谢手脚也快,昨日连夜将司马昱的遗体送去了陵中,还美其名曰:“国家多事之秋,遵先帝遗愿,宜简葬。”桓温见不着司马昱最后一面,按礼总要去陵前拜祭一番。 大司马与新君交流已毕,接下来这朝会便与新君关系不大了,基本上成了桓温的一言堂。 卢悚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聚众冲杀皇宫,可谓罪大恶极。桓温将其定性为“妖人”,即刻斩首示众,并诛其族;追随他的信徒同样推出斩首,一个不留;又派人前往吴县,追查海西公是否参与了此次变乱。 亏得家中有一位聪慧的侍女,海西公不曾稀里糊涂地跳上卢悚这艘小破船,又得吴国内史刁彝为他作证,桓温便不再追究。经此一事,司马奕越发小心谨慎,故意沉溺酒色之中,整日里喝得烂醉如泥,不问世事,免得朝廷再对他生出疑心。先前桓温诬他生了痿疾(阳痿),司马奕竟也甘于屈辱,但有妻妾生下孩子,他便全部溺死。时人闻之,皆心生哀怜,朝廷也不再对之防备。虽说过得如此凄惨,但也正因如此,司马奕居然活到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才去世,也算是善终罢。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表。 桓温杀尽卢悚及其党徒,这还不算完。他借题发挥,又揪出了尚书陆始,以“替慢罪”(即玩忽职守罪)革职查办,打入大牢。陆始是江东望族的代表人物,与南渡大族素来不对付,也是桓温的眼中钉。这次桓温还朝,与王谢“暗战”了一番,自知暂时不宜去动王谢,可也不肯空手而归,便拿江东望族开刀。王谢保住了自己,也不愿再多事,何况江东望族与他们之间并不和谐,同样是一堆矛盾,于是便任由桓温出手不加阻拦,这也算是政治角力中的一种相互妥协罢。 大约桓温觉着收拾陆始这件事办得相当简洁顺畅,脑子一热,又顺带着处置了一帮与陆始交好的朝臣,多半属于江东望族,一桩卢悚案好歹让他铲除了不少异己,心中好过许多。 这一下江东望族不干了,纷纷跳出来指责卢悚之乱里头,禁军宫卫亦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盯上毛安之了。 桓温面色微愠,倒是没想到他等的反击来得这般迅速。毛安之可是桓温的左膀右臂,之后还要指着他控制建康局势,桓温如何肯轻易处置?沉吟了半晌,桓温突然嘴角一扬,高声道:“诸君言之有理,且罢去中领军、散骑侍郎桓秘诸般官职,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江东望族们气焰顿消,再也无法挑刺。桓秘是中领军,照道理不论禁军还是内卫,统统由他掌管,正是毛安之的顶头上司;他又是桓温的亲弟弟,桓温把这一位推出来抵罪,于公于私,大伙儿可都没话说啦。 瞧着江东望族们吃瘪的样子,桓温脸上装出冷肃痛心的表情,心中却在暗暗偷笑,别看他“被迫”罢免了桓秘的官职,其实心中可没半分不快。 桓家几个兄弟之中,就数桓秘最不争气,既无镇守一方的才能,做个中领军也是吊儿郎当。譬如这回内廷之争,毛安之的禁军被赶出了皇宫,按理说这当口桓秘应该挺身而出,把内卫抓在自己手里,可这厮毫无作为,要紧时刻也不知在哪里花天酒地,让桓温失望透顶。 偏偏桓秘还自负才华横溢,目空一切,连桓冲也看不起,平日里说话行事更是处处令人生厌。桓温对他早就生了不满之意,这次狠下重手,可不光光是迫于江东士族的压力,说白了还是借机修理下这个让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弟弟,顺便又把自己大公无私的形象竖立起来了,何乐不为? 再处理了一些朝政,眼看朝会将散,桓温忽然从上首大步跨了下来。大伙儿吃了一惊,不明所以,就见桓温直直走到段随面前站定了,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又来了!百官再次紧张起来,心想:段随这厮真是晦气,看来大司马终究不肯放过他啊! 便在这时,桓温脸上突然绽出一丝笑颜来,缓缓道:“段随你平叛有功,好!好!好!” 群臣一片哗然:哦!倒是我想错了,原来大司马与段随和解了。 纷纷攘攘的朝堂之上,桓温的声音霍然拔高了八度:“段随与其部骁骑军武勇过人,忠心可嘉,当移驻彭城,清剿妖人卢悚残部,并震慑北地宵小,以彰我大晋国威!” 我去!这弯子拐的,也太大了点罢!好几个官员没能憋住胸中的闷气,咳嗽起来。大伙儿均想:就说嘛,这事哪能这么简单?大司马终究还是把段随调离建康,赶去了边关!诶,只怕这不过是个开始罢,日后有的是让段随好受的。。。 段随一滞,目光瞥处,似乎看到谢安微微摇了摇头,又似乎没有。 时间已容不得他多做考虑,桓温目光炯炯,仿佛就快看透他的心房!段随咬了咬牙,一拜到地:“谨遵大司马令!” 第六十五章 祭陵 今日是大司马桓温前往高平陵祭陵的日子,天色阴沉沉的,浊云低厚,偶有一阵凉风袭来,吹得人浑身寒飕飕发冷。 高平陵地处建康城外蒋山西南,地势略微低洼,本就有些阴凉潮湿,适逢天气不佳,愈显此处阴冷难适。桓温站在陵前久了,便觉着腿上旧疾处隐隐生疼。 桓温并未大集百官同来,只是带了些桓党中坚,譬如郗超等人。此刻桓温手中拿着一册书牍,口中念念有词,郗超偷眼看时,原来是由谢安撰写的司马昱的谥文。 谢安给司马昱拟的谥号是“简文”,意思是说司马昱为人冲虚简贵,这谥号对司马昱的评价可谓一言蔽之。整篇谥文写得短小精炼,文辞却极为优美,又切中要害,桓温念了两遍,也不由得为谢安的才华所折服,悠悠叹道:“安石的文章向来不俗,篇篇都如金玉一般。便是这小小的谥文,也可称作碎金啊!”(这便是“安石碎金”典故的由来,从此“碎金”就被用来代指文字优美的零碎文章) 郗超点了点头,应道:“确然不俗。”魏晋风流,纵然争锋相对之时,也绝不失儒雅气度。谢安虽是桓郗的对头,桓郗却能抛开公怨就事论事,不吝赞美之词。 天色愈发阴沉,云层也降得更低,空气中有淡淡的铁灰色呈现,渐渐浓重起来,挤迫得人呼吸不畅。桓温身上的不适之感更加明显了,站立都有些不稳,郗超见状凑了上来:“明公,这天色看着怕是快要落雨,不若我等就此回转?” 桓温却摆了摆手,说道:“无妨!此地清幽,甚好!”挺直胸膛,自顾自向前走去。郗超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桓温心意所在,皆立在当场,眼睁睁看他走远。 郗超他等自然不知,这一刻天色异常,四周景致又怪诞冷僻,竟将桓温的心情也撩拨起来,感怀大生。桓温一世枭雄,看得上眼的人不多,司马昱并不在其列,可桓温终究与司马昱共事数十年,两人既是姻亲,亦曾有宾主之谊,最后更是亲手将之送上皇帝的宝座,此刻却天人永隔。回想起前尘往事,桓温不由得因景生情,百感交集起来。 便在这时,一阵大风呼啸而过,恍惚中的桓温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好不容易站定了,眼前枝蔓摇晃,令他头昏眼花。风卷入远处密林,呜呜作响,桓温仿佛听到耳边有人在说话:“我本是个清闲宗王,自来追花赏月,只求逍遥终老。奈何为你所逼,要做什么劳什子的皇帝。如今活不过一年,还要受尽天下人的耻笑,更无颜去见列祖列宗。桓温!都是你害了我,还我命来!” 这声音先是轻缓,渐渐便尖锐起来,到最后凶厉骇人,桓温听得分明,可不正是司马昱的声音?霎那间桓温悚然汗下,浑身发抖。 到底是霸气枭雄,桓温定了定神,忽然间振臂大喝:“何方鬼祟!焉敢恐吓生人?老夫却是不怕!”声如洪钟,直盖过了漫天风声,果然耳边的鬼喊鬼叫瞬间尽去,桓温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可惜他的笑声只持续了片刻,便如风中残烛,戛然而止。 郗超等人都听到了方才桓温的大喝声,个个吓了一跳,此刻已纷纷冲了过来,却见桓温双目里满是惊恐之色,伸出右臂遥遥指着远处的密林,身体发抖,口中颤声道:“司马昱!真的是司马昱!”腿一崴,霍然激起了旧疾,大痛起来,啪嗒一声,竟然跌坐尘埃! 大伙儿魂飞魄散,赶忙扑上前去,七手八脚将桓温抬了起来,却发现桓温兀自盯着远处密林,连声哀呼:“不关臣事!臣不敢!臣不敢啊!”身上颤抖愈加厉害,众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稳住。 郗超愕然,不自禁也向着远处密林扫视了一番,只见风吹树动,暗影斑驳,幽深处黑黢黢的全然看不清楚,可终究并无半个人影闪现。手挥处,十余个铁卫朝着那方向疾奔而去,呼啦啦尽数冲进了密林,不多时又一个个从林中冒了出来,摇摇头,示意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郗超眉头一皱,心道:明公多半是受了风吹,染了风寒,以至头昏眼花。当下指挥铁卫们搀扶着桓温离开高平陵,这祭陵一事自然是草草收场。 桓温怕是给吓得狠了,全身麻软,根本上不了马。郗超赶忙寻来一架马车,护送他回建康。桓温平躺在马车之上,双目茫然,兀自喋喋不休。。。 。。。。。。 夜色深沉,高平陵附近阴风呼号,草木隐隐憧憧,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突然间密林里一阵哗啦声响起,竟然探出个人头来。这人东张西望一阵,见四周并无异常,一躬身钻出林子走到大路上,一阵风跑远了。这人身形瘦削,个子偏高,若是海西公司马奕在这里,多半能够认出来,此人正是妖人卢悚的大弟子,许龙。 原来今日桓温并未眼花,他看到的所谓司马昱,其实正是许龙! 卢悚是打着海西公复辟的旗号造反的,这么说起来桓温正是他等的死敌,而最后卢悚本人也是被桓温处死并族诛,作为卢悚的狂热追随者,许龙心底是恨透了桓温。他探得桓温今日前来祭陵,当下找来一副弓箭,便想寻机行刺,为卢悚报仇。 高平陵近处有铁卫巡守,许龙不敢靠近,便摸进了远处那片密林,苦等半天,终于等到桓温触景生情,一个人朝着许龙的方向越走越近。许龙大喜,当下摸出弓箭,顺着林边潜行,寻思着找个好角度一箭竞功。 恰好那一阵大风吹来,桓温给吹得生了幻听,以为司马昱的鬼魂找他索命,害怕之余竟奋起神威,来了记“狮子吼”!这记大吼自然吓不到早已沉睡墓中的司马昱,却把拈弓搭箭正欲行刺的许龙震了个魂不附体。许龙还以为被桓温发现了,手忙脚乱之中竟然跨出林子来,露了身形,又连滚带爬摸了回去。 此时桓温正盯着密林狂笑,这一下顿时把现出身来的许龙看个正着。也是天意,许龙的身形与司马昱大致相仿,业已陷入幻境的桓温哪里能够分辨清楚?当即天晕地转,全身冰冷,以为司马昱真个从阎王殿里跑了回来,竟然吓得口不择言起来,更一跤跌倒在地! 郗超他们离得远了些,许龙又是一闪即逝,自然不曾看到其人。之后铁卫入林搜寻,可一来林子广大,铁卫人数却不够多,难以索及每一片区域;二来这许龙的逃命功夫当真非同小可,东窜西跳,上树趴草,好几次铁卫堪堪走到他身边不过丈余,他愣是给躲了过去;铁卫们一无所获,大伙儿自然而然觉着是桓温恍惚了,再也想不到真个有人躲在林子里。 许龙也是个仔细人,直熬到深更半夜才探出林来,寻路逃遁而去,按下不表。 第六十六章 道理 这几日建康城里暗流涌动,人心惶惶,皆因大司马桓温去了高平陵一趟,大约是那日风大了些罢,竟不慎染了风寒,回来后一病不起,再也不曾上朝辅政。 大司马府里,桓温的状况一塌糊涂,头痛、鼻塞、流涕、多嚏、咽痒、咳嗽、恶风。。。最厉害的还属腿上传来的阵阵剧痛,叫他几乎无法入眠。从高平陵回来有几天时间了,这等情况若是换了以往,桓温多半已经启程回去姑孰,那地方山明水秀,让他心安,对养病大有助益。 可桓温不甘心啊!这次来建康,已经吃了哑巴亏,更捏着鼻子认了“辅政”这个名号,正要缓缓布局,一一扫清障碍,寻机再行大事,不料竟被司马昱那个死鬼吓成了这般惨样。这会儿桓温也想过来了,觉着自己多半是精神恍惚以至幻听幻视,这世上可没什么魑魅魍魉,于是强忍着身上诸般不适,兀自坚持在建康留守,指望病情早日好转。 可惜事不遂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边的秦国不知发了什么失心疯,突然之间从四面八方向晋国发起了攻击,其范围之广,声势之大,仿佛便要一举攻灭晋国!桓温气得七窍升天:氐秦果然是不讲道义的胡夷,竟然伐人国丧! 原来前番庾、武作乱京口,曾向秦国求援,不意苻融将王猛的嘱托忘了个一干二净,以致晋国内乱很快平灭,白白浪费了一个耗损晋国国力的大好机会。苻融悔之不及,大为羞愤,其后便相当注重对晋国情报的收集。 此番得知司马昱突然驾崩,新君甫立之下,桓温与王谢水火相争,又有妖人卢悚乘着双方争斗居然攻入了建康宫里头,苻融哪里还敢怠慢?当即颁下将令,虽不曾纠集主力与晋国大肆火并,却也大张旗鼓,命治下关东六州各边军四下出击,大行骚扰掳掠之事。一时间快马急报如雪片而来,边境郡郡告急,县县都报称有秦军进犯! 苻融存心捣乱,这声势便闹得大发了些。桓温摸不清状况,不由得惊怒交加,又急又气之下,引动病体,夜间竟连连吐血。郗超等人慌了手脚,又怕建康城里的对手借机发难,当下力劝桓温回姑孰养病。 桓温也实在耐不住病痛折磨了,只觉着这建康城阴风阵阵,再待下去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何况如今国家边患大起,也需要他回去坐镇姑孰,以便调兵遣将。于是钻入铺满褥衾、密不透风的马车,即日启程赶回姑孰。 回到姑孰,桓温严令各边郡加强守备,然后自姑孰、荆襄派出西府精锐四处驰援,段随的骁骑军也收到了军令,命他等协助彭城太守、龙骧将军戴逯抗击秦军。种种安排完毕,桓温隐入他那间黑不透光的小屋子,专心养病。 不得不说,桓温虽说专权,又有篡位之心,可人品并不低下,国家危亡之际,他还是分得清轻重,能以抵御外侮为先。 桓温终于离开建康,返回了姑孰。王谢等人弹冠相庆,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次惊心动魄的“交锋”里头,虽说最后段随与骁骑军给赶走了,建康内外复又落入毛安之的控握之中,可王谢终究扶保了新君上位,维持住了晋室社稷,总体而言,可谓大获全胜。眼看桓温的病势一日重似一日,王谢对自己的“拖字诀”也越发信心百倍。 。。。。。。 离开建康前一日,段随跑了一趟乌衣巷去向谢安告别。这时候大伙儿算是摊了牌啦,段随也不再顾忌桓党的耳目,大剌剌上门做客。 谢安一听是段随来访,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便急急跑出门去,亲自相迎,引入府内偏厅,自有好茶伺候。谢玄听说段随来了,也跑来作陪。 对于段随的种种表现,谢安那是不吝赞美之词,夸他“世之忠臣良将也!”又劝他不要灰心,便是到了彭城也可大有作为。 谢安道:“彭城太守戴逯与我有旧,亦是忠心王室之辈。从石到了彭城,不妨与他多相结纳,站稳脚跟。但使骁骑军无恙,桓温当无法对你不利。”说着便手书一封,请戴逯对段随及骁骑军多加照顾。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段随接过书信,连声称谢。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安石公!我走后,这建康城便只剩毛安之一个说了算啦,却不知安石公如何处之?” 谢安苦笑一声:“随遇而安罢了!” 段随道:“毛安之所部,五千禁军而已。建康京畿之地,守备岂能如此空虚?又有庾武、卢悚事为前鉴,安石公何不以此为由,奏请陛下,调集四方忠勇之士入卫?但有强兵在手,桓温能奈安石公何?”段随这是典型的受到了后世“枪杆子里出政权”思想的熏陶。 谢安摇了摇头,一旁的谢玄则哑然失笑,说道:“从石此言差矣。”当下娓娓道来,说了一番道理出来。 其一,桓温这次已然吃了大亏,如今双方好不容易偃旗息鼓,若是贸然召兵入京,多半就要触及到桓温的底线。还是那句老话,桓氏势大,只要桓温撕开脸皮蛮干,王谢其实并无多大机会。 其二,“枪杆子里出政权”,这话百分之百没错,问题是,枪杆子到底在哪里呢?方今晋国的土地之上,桓温内镇姑孰,控握建康,又以西府重兵屯守淮上;桓豁镇荆襄;桓冲镇江州;梁、益之地本是桓温攻灭成汉得来,自来就是桓氏的势力范围。数遍全国,桓氏尚未染指的不过两处,一是吴越之地,二就是江淮之间的江北大地。 吴越之地倒是在忠心晋室的郗愔(即郗超之父)手里,可此人醉心黄老,实在没什么大本事、大志向。他治下那点兵马光是用来弹压东南蛮夷都嫌吃力,休再指望他分兵来建康了。想必就是叫他来,他也没胆子正面冲撞桓温。 江淮那边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自晋室南渡以来,大量中原人士向南迁徙,世家大族多半跑到江左定居,庶人平民则多有滞留江淮之间,渐渐发展出各自为政的流民武装起来,成为南北之间的缓冲。故而这一区域无论是桓氏,还是其他大族,甚至朝廷,其实都没有太大的控制力,反而是掌握在大大小小的流民帅手里,根本无从调遣。至于如彭城这等边郡,郡兵防备秦军已然力不从心,谁敢轻言调兵? 段随听完,哈哈一笑道:“我固知形势使然,此事大为不易。然而段随思之,今日不为,明日不为,何时才能为之?若无强军在手,我等纵然拖到桓温病死,还有桓熙,桓济,乃至桓三桓四,总不能坐以待毙?” 谢玄悚然一惊,脱口道:“从石言之有理。”谢安也点点头,看了段随一眼,说道:“如此说来,从石心中早有计较?” “正有一言,请安石公指教。” 第六十七章 人选 乌衣巷内的谢府里头,骁骑将军段随侃侃而谈:“段随听闻,江淮之间流民众多,草莽之中,每多豪杰也!如今朝廷无兵可用,何不在此募集劲勇,为朝廷造一支强兵出来?” 段随说这番话其实有着自己的目的。他清楚地记得,在那场他心心念念、时刻不敢相忘的淝水之战里面,唱主角的正是以谢玄为首的北府兵。因此他打定主意,要在这件事上使劲推一把,力求打造出历史上那支著名的强军来,最少也要把谢玄这位“重要人物”早早拉进整幕大戏,确保历史的脚步不要走得太偏。 谢安眼睛一亮,想道:自晋室南渡以来,皇权一直不振,国中权臣当道,前有王敦、庾亮,如今更有桓温。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这些大权臣占据了长江中游的荆襄之地,兵源充足;而皇室所在的扬州则苦于一隅之地,又无法在江淮募军,故而屡落下风。流民以悍勇著称,若是真能从其间召集兵勇,与荆襄抗衡,则天下太平也! 以王谢为代表的世家大族,固然不愿意看到桓氏一家独大,却也不想让皇权过于集中,他等要的乃是世家大族与皇家共享天下,而荆扬相衡正是理想中的最佳状态。 谢安心潮澎湃,在扬州募集一支强军的想法不知不觉嵌入了他脑海深处。然而转念一想,谢安又皱眉道:“难,难,难!其一,募集兵勇所费钱粮巨大,桓温得知,必然出面阻拦,想必皇上也不敢贸然下旨;其二,江淮流民帅皆以自保为上,其戒心甚重,要在他等的地盘上招兵,只怕平白又竖一敌!” 段随挠了挠头,说道:“安石公所言甚是,倒是段随鲁莽了。然则还是方才那句话,时不待我,总要有所作为才行。段随思之,为朝廷募集一支忠勇之军,此事势在必行。纵然时机未到,也应先行做些准备才是。”筹建北府军这件事对他太过重要,自然不肯轻言放弃。 谢安道:“确然如此,我等不能再耽搁了,要为长远打算。从石,你继续说。” 段随“喏”了一声,接着说道:“若是能遣人在江淮游走,宣扬王化,收取民心,则今日之星火,明日可燎原也!再不济也能交好这些流民帅,倚为朝廷外援。”看不出来,段随这厮对**的战略理论学习得相当不差。 谢安与谢玄连连点头,暗赞段随妙语连珠。 段随继续:“再于忠心国家者里头,简拔能征善战者,人数不必太多,但却要好生打磨。他日若有机会成军,这些人皆可充入军中为各级将官。试想,一军之中,将官譬如骨骼,兵士便是血肉,血肉好长,骨骼却不易得也。有了骨骼,只要钱粮到位,一支强军唾手可得矣!”这一招却又是在学蒋校长的黄埔军校了。 谢安与谢玄真是要对段随刮目相看了,这厮说得头头是道,端的是个好主意! 谢安抚须笑道:“从石真大才也!若只是招揽少数将才,多半不会惹人注目,所费钱粮之数亦不会太巨,我自会设法筹集。”顿了顿,正色道:“此事最重要的,却是派出何人前去行事。此人必须忠于晋室,有智谋,有勇略,知兵法韬略,懂人情世故。这等人物,一时难找啊!” 谢玄嘿嘿一笑,说道:“不如就让从石行事!从石掌骁骑军,又在彭城抗秦,正可招募勇士进入军中,好生操练!” 段随连忙摆手,苦笑道:“不可!一来骁骑军已成桓党眼中钉、肉中刺,但有异动,必为桓党耳目发觉,如此反倒打草惊蛇;二来骁骑军乃是骑兵,如今已达五千之数,以大晋缺马的状况而言,再也无力支撑更多骑兵,故而以后要成的,肯定还是步军。若是把人都招进骁骑军去,那可练不出像样的步军将才。” 谢玄愁眉苦脸:“说的也是。哎!却到哪里去寻合适的人选?” 段随哈哈大笑,朝着谢玄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玄一头雾水,就听段随朗声道:“此事非幼度(谢玄表字)出马不可!幼度文武双全,知兵事,明事理,更皆气度非凡,忠于国家。试问,还有比幼度更合适的人选吗?” 谢安也笑了起来:“此议不错!羯儿并无官职在身,随时都可动身。他也识得戴逯,到时正可将人马混入彭城郡兵进行操练,再得从石相互扶持,想必事半功倍!” 段随的一顿马屁拍得谢玄满心舒畅。他并不是甘于寂寞之人,又早有为将之愿,这时候自然心动不已,说话间他的双眼已经熠熠发光。 段随心中偷喜,此事看来已是板上钉钉,总算把谢玄拖下了水,淝水之战又向前走了一大步。心念一动,又道:“事不宜迟!幼度,明日我便会启程,从京口渡江往北。你若是能与我同行,我两个可去京口寻刘牢之他等。”这是要给谢玄添砖加瓦,助他早日功成。 “刘牢之?” “不错。他兄弟几个皆是将才,有心报国却恨无门。不瞒幼度说,他等对幼度仰慕已久,只要幼度出马,必然拜在门下。此等良才,如何能束之高阁?” 谢玄的胸中热血沸腾,仿佛看到自己长鞭所至,刘牢之等将士们一往无前,摧枯拉朽,百战百胜。。。一昂头,大声道: “谢玄敢不从命?” (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此处省略一百余字//) 第六十八章 西阁 商谈已毕,谢家叔侄与段随心情大畅,便取来美酒共饮。 这时候就不再谈论公事了,只是胡天海地,聊些生平快事。谢家叔侄虽是文雅之辈,论饮酒一道倒也并不逊色于段随,三人你来我往,推杯送盏,不觉间喝了个痛快。 天色已晚,段随起身告辞。谢安喝得多了些,仰在榻上打瞌睡,便由谢玄送段随出府。 甫一出偏厅,段随这厮也不知喝高了还是有心如此,斜眯着眼浅笑道:“幼度,不知令姜近来可好?”到底是在打探一位尚未出阁少女的状况,话一出口段随自己也觉着奇怪:我这是怎么了?竟然脱口而出这般无状的话来? 谢玄闻言一怔,转过身来看见段随满脸“淫笑”的模样,不由得心底一阵不喜,想道:从石样样都好,可家中终究已经有了一位正妻,如何还敢对阿元念念不忘?这样下去可大是不妙,不行!须得断了他的念想才是。 谢道韫私自外出以致给禁足三个月一事,谢玄自然是不会向段随提及的,大小都是件“家丑”,何况正与段随有着莫大关系。可不理会段随却也不妥,当初全靠段随出手才救得阿元性命,于情于理,人家问候一句并不过分。 于是谢玄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说道:“阿元近日并不在建康。上次京口回来,怕是受了不少惊吓,她老是有些郁郁寡欢。前几日由叔平(王凝之表字)陪着,回会稽乡下散心去了。”谢氏在会稽山阴有着大量庄园,那地方山明水秀,谢道韫回去散心倒也正常。 段随顿时没话说了,“哦哦”支吾了两声,脸上笑容尽去,心头怅然若失。谢玄偷眼看他失望的样子,暗暗得意:从石不是笨蛋,我这般说话,他自然以为阿元与叔平已经好上了。只盼他自己想清楚了,早早死了这条心罢。 天上的月色本自皎洁,此刻似乎也在配合段随的心境,悄悄隐到一片乌云后面去了。便在这时,黑暗中“嗖”的一声,一件物事不知从哪处飞来,准准地砸在段随的后脑勺上,痛得他“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谢玄愕然,上前问道:“何事?” 段随道:“不知何物正砸在我的头上,好痛好痛!” 乌云移动得极快,月亮又露出脸来,照得底下一片亮堂。段随眼尖,一眼看到滚在自己脚边,正有一枚小小圆圆的物事,想必正是此物来了招“天外飞仙”,打中了自己脑袋。 段随捡起一看,原来只是一枚李子。旁边的谢玄哑然失笑,说道:“院中倒是栽了几株李树,怕是果儿熟了,自行掉了下来,不意竟砸中了从石。” 段随大叹晦气,正要抛去手中李子,突然间一怔停住,目光所及之处,那李子上歪歪斜斜竟然刻了些东西,借着月光依稀可以辨认出来,乃是“西阁”二字。段随好奇之心大起:这李子并非从天而降,而是有人特意掷出! 西阁便是茅厕的雅称,段随自然是懂的,可用这写了“西阁”的李子砸自己脑袋却是几个意思?心念电转间,段随不动声色将那李子握在了手中,突然“哎哟”一声,弓起身子来,对着谢玄道:“不好,肚子里咕咕作响,大是不舒服,怕是要走一趟西阁。幼度少待片刻,我去去就回。”说完转身便走。 谢玄好心:“从石可要我带路?” “无妨!我认得路。”这谢府段随来得多了,倒不是随口敷衍。谢玄全无疑心,“哦”了一声,自回偏厅等候。 段随撒开长腿,一溜烟跑去了谢府西阁,左转转,右晃晃,甚而钻进了茅厕,却连鬼影也不曾见到半个。 “哪个这般无聊,拿我开涮?休教我逮到,定然有你好受的!”段随气不打一处来,捶胸顿足,不住低声咒骂。 “咯咯咯”,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莞尔之声,段随猛地转身,顿时呆在了当场! 月色如洗,遍地银辉,谢道韫一袭白衣悄然而立,其形飘飘欲仙,其状婀娜绰约,恰如踏水凌波的仙子,端的是清丽不可方物,嘴角扬起处,已是把段随的一颗心掏得空空如也! 只见得谢道韫缓步走来,吐气如兰:“臭石头!舍得来看我了么?” 段随睁大了双眼,吃吃喃语:“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谢道韫“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声若银铃:“几时学得这般油嘴滑舌?” 段随答不上话,定定站在那里,仿佛石化,右手却不由自主伸了出去,轻轻将那枚写着“西阁”的李子交还到谢道韫手中。 月影婆娑,空气中尽是暧昧的味道。。。 原来谢道韫禁足在家已达两月之久,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每日里只觉得度日如年,早已不堪忍受,今日突然听说段随到访,心思立刻如春风化雨,活泛起来。她自然是对段随好感多多,但也深知段随已然婚配,两人之间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并不大,可内心深处的躁动不知为何竟然那般强烈,催着她偷偷潜到偏厅附近。 其实也没什么打算,在院落里徘徊良久,不觉天色便暗了下来。许是终究想看到那“臭石头”一眼,她竟一直不曾离去,直到段随与谢玄一起走了出来。本想远远看着,就此目送他离去,不料这人竟然开口问及自己,一瞬间谢道韫只觉着芳心乱颤,似乎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接下来谢玄居然扯起谎来,而那“臭石头”似乎也相信了,整个人都蔫巴下去。谢道韫便觉得自己的心头隐隐作痛,一股怒气上涌:羯哥胡说些什么,我几时去了会稽?就算去,我也断然不会与叔平同行!不行,我得和那臭石头说道清楚! 一念至此,谢道韫举目四望,正好看到身边李树上硕果累累,顿时得了主意。她抬手摘下一颗李子,拔下簪子在上头划出“西阁”二字,偷偷凑近,用力掷向了段随。谢道韫平日里常常玩那投壶之戏,准头极好,这次也是一击即中,然后便绕路往西阁去了。 果然那“臭石头”并不是傻蛋一个,甩开羯哥,自个儿摸了过来。两人这么一见面,正应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词章,各自心中荡漾起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来,不过三言两语,便已眉目传情,浑忘了什么世俗碎语、伦常羁绊。 有情人站在一处,许多话便不用说得太明,何况两人的关系其实相当微妙,谁也不愿意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那便借这明媚月色,留丝丝美好存于心间罢! 终究不能待得太久,那边厢谢玄还巴巴等着自己回去,段随的声音里满是惆怅:“明日我便要启程前往彭城,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谢道韫浅语幽幽:“我亦不知。。。” 两人相对无言,此刻夜深人静,连空气似乎都已凝固。 便在这时,段随一本正经地说道:“不想今日竟在这西阁跟前与你道别,此地倒是幽静,就是味儿实在。。。”摇摇头,接着道:“你总说我行事奇奇怪怪,其实。。。其实你也不差,挑得恁好地方!” “滚蛋!”一声娇嗔,那枚黑乎乎、圆滚滚,写着“西阁”两字的李子如箭飞来,再一次准确无误地砸在了段随的脑门之上! 。。。。。。 第二日段随率领骁骑军出发,晴儿也扮了男装一齐随行。出建康城不多久,谢玄带了几个从人赶来会合,段随自然不会提到昨夜与谢道韫相会之事,也无意点破谢玄的谎言。于是大伙儿打道东去,直趋京口。 到了京口,大军在江边排队渡江,车马辎重皆要妥善安置,且有得好等,段随、谢玄、刘裕几个便去寻刘牢之他等。重逢之下,大伙儿都是欢喜无垠,刘牢之又想邀大家喝酒,却被段随摆摆手拦住。这时候谢玄上前,也不废话,干干脆脆说明了来意。 不出段随的意料,刘牢之等人听完果然大喜过望,当场表示愿意跟着谢玄干。 三人大笑相拥,豪气干云! 第六十九章 江淮 都旻狞笑着将长长的铁槊自那人的胸膛抽了出来,鲜血沿着本就斑斑点点的槊杆,流动得极快,不久便引到了都旻的手上、臂上。黏黏的、温温的鲜血粘在皮肤上既滑又涩的感觉,还有那充斥鼻间、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让都旻兴奋到浑身发抖,忍不住张开大嘴狂啸大呼。 这已是今日死在他槊下的第七个晋人,自从上次后将军俱难在桃山被一支叫作骁骑的晋国骑兵打败,以至于上头严令不得进犯晋土以来,真的是太久没有享受到这般爽快的杀人之感了。 都旻与其兄都颜皆为秦国兖州刺史、广武将军彭超帐下有名的猛将,极为嗜血好杀。由于与彭超同出安定卢水胡,他兄弟两个深受彭超器重,哥哥都颜拜为牙门将军,弟弟都旻则担任军中校尉。 近日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的阳平公苻融突然下令,要各路边军大规模骚扰晋国国土,作为秦国东部边州的主将,彭超自然是遵命而行。一声令下,都颜、都旻以及他们帐下那群同样嗜血的卢水胡骑兵顿如打了鸡血一般,每日都要越境向南,尽情烧杀掳掠。 一开始他们还小心翼翼,害怕与晋国军队正面冲突,一来是摸不清晋军的战力,毕竟寿阳、桃山两次惨败犹自历历在目,二来这次阳平公的成令本就是多骚扰、少打仗甚至避免正面交锋。 很快都氏兄弟发现,这些担忧根本就是多余的,因为晋军基本都是龟缩在城池里头,鲜有出城对战的。何况他们手下全是来去如风的卢水胡骑兵,即便晋军汇集了大队人马前来,也根本拦不住他们;来得少了,则多半做了他等的刀下之鬼。 于是都氏兄弟变得越发肆无忌惮,有时竟然敢深入晋境几百里,到处杀人淫掠为乐。譬如今日,都颜带着两千卢水胡骑士一路向东,直去了大海之滨的朐县;都旻更加大胆,领了个千人队往南边横冲直撞,绕过兰陵、彭城,到达了远离边境两百里的睢陵(今江苏睢宁)地界。 睢陵县令仓惶闭门守城。都旻在城下极尽耀武扬威之事,不少骑士矛尖上竟然插着被屠杀的百姓头颅,个个死不瞑目,看得城上但凡有些血性的无不目眦欲裂,悲呼痛哭。 都旻哈哈大笑,这时一个部下上前道:“头儿,下面去哪里?要不要回师?” 都旻舔了舔嘴唇,脸上突然现出狰狞的笑容,干声道:“回师?回什么师?这些晋人如猪狗一般,杀都杀不完。我们继续向南,向东,去杀晋狗,杀到杀不动为止!哈哈哈哈哈!” “杀杀杀!”一千卢水胡骑兵呼啸而去,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要在这些魔鬼的铁蹄与屠刀下惨遭蹂躏。 。。。。。。 自苻融颁下将令至今,不过旬日功夫,这帮卢水胡的双手上已经沾满了累累鲜血,死在他们屠刀之下的,除了一些倒霉的晋军将士,更多的却是那些无辜的晋国百姓。江淮大地上,人人都对这些挥舞着马刀与长槊的胡人恶鬼恨之入骨。 照理说,百姓们对毫无作为的官兵应该同样怨声载道,可事实并非如此,坊间并没有太多的埋怨声,因为在江淮之间的这片土地上,官府的触手一向只能遮盖到各郡县的州城之内,城外广大的地盘由于大量南渡流民的存在,基本上大小事务都由当地的流民帅一言而决。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可谓根深蒂固,实际上,在不少偏僻的所在,大伙儿几乎都已快忘记官府的存在。 北边的胡人以前也曾越境劫掠,但多半是在边境附近活动,绝少深入到譬如睢陵这般远的地方,也从不曾像近日这般声势浩大,到处肆虐外加人数众多。从前若是碰到流寇打劫,流民帅一声令下,流民武装聚集的坞堡中便会迅速派出人来,将贼寇们消灭或者赶跑,然而这一次百姓们悲哀地发现,坞堡的大门紧紧闭合,流民帅只求自保,再也不理会散落在各处的平头百姓。 于是有一股怨气渐渐产生、发散、涨大:俺们累死累活,打了粮大半都交给了坞堡,指着最少能活个安生,可如今胡人一来,不但无人前来救援,连堡门也不肯开,就是想入堡求个生路也不得。这是个什么世道! 。。。。。。 李都这几日过得大是不痛快,每日里只是窝在坞堡之中喝闷酒,喝到不快处,甚而要靠打骂下属来稍解胸中郁气。 他是淮浦(今江苏涟水)一带小有名气的流民帅,占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坞堡,堡中也有三五百条精壮汉子自成武装;堡外那一大片属于他的“辖区”里,总有好几千百姓努力讨着生活。 李都的小日子本来过得相当滋润,每日里呼朋唤友、走马飞鹰,在自己的辖区里那是说一不二。可自从胡人疯狂来袭,特别是多次深入晋国国境以来,这事儿一下子就走了样。 他李都自认也是个有血性的,当受了兵灾的难民自北边南下时,他也曾大开粥铺,广为施舍;可随着胡人的骚扰越来越严重,难民源源不断而来,他便感觉吃不消了,其间北来难民又与自己“辖区”里原有的流民、百姓摩擦不断,难以调解;更严重的是胡人的兵锋越来越近,人心不安之下,他也只得关闭坞堡大门,这么一来,无论是难民还是本地流民、百姓都对他大为不满,怨声四起。 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大不了待胡人退去,难民返家,一切自会恢复正常。可问题又出来了,淮浦地面上另一个名叫刘斌的流民帅趁着李都的“辖区”不稳,居然打出“接济苍生”的旗号,安抚难民以外,更大肆招揽本属于李都辖下的流民,抢占李都的势力范围。 这刘斌的实力一向在自己之下,如今竟然胆大包天,抢起老子的地盘来了?李都大怒之下,带了人前去相争,不料刘斌那厮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帮手,人数众多且训练有素,打得李都一伙抱头鼠窜而去。 回来一查才知,刘斌这小子的妹妹最近嫁给了江淮间名气最大的流民帅毛藻之为妾,正自得宠。 毛藻之出生北地世家,家族南渡较早,虽因门第不够高而未能渡江在江东立足,却在江淮之间闯出好大的名声。自其祖辈开始,历代家主皆慷慨好施、豪爽仗义,在流民中声望极高,终成江淮间数一数二的流民帅;又结交当地及建康权贵,左右逢源。到了毛藻之当家,更是举贤良,被朝廷辟为高密内史,以重镇淮阴付之。毛藻之既为流民帅,又是朝廷高官,其势力之大,把整个淮阴城都筑成了他的“坞堡”。 刘斌成了毛藻之的“舅爷”,一下子野心大增,便打起了李都这儿的主意。他从毛藻之那里借得钱粮、人马,实力倍增,果然打败李都,把李都辖下的流民争取过去不少,地盘也扩大许多。 李都也曾派人到毛藻之处鸣不平,却被人家一顿乱棒轰了出来,说你李都自己没本事接济难民、保护百姓也就罢了,难道还能拦着别人做好事? 李都愤愤不平:这当口哪个坞堡不是大门紧锁?只不过刘斌刚好盯上我这块肉了,你毛藻之便这般说话,太是不公!可抱怨归抱怨,人家摆明了找到借口打上门来,自己还真没办法争辩。 事情还没算完,刘斌见毛藻之并不理会李都,胆子越发的壮,派人来下了战书,说是几日后双方决战一场,败者要让出坞堡。李都这个气啊!赶忙找附近其他流民帅求助,却尽数吃了闭门羹——哪个肯没事找事得罪毛藻之?那家伙不但坐拥数万流民,连淮阴城两千郡兵都是他自家养的。何况刘斌早就派人来打过招呼,此次只对付李都一个,无意牵连别人。 眼看堡内人心惶惶,甚而不少人已经眼神闪烁,多半生了二心,李都郁闷至极却又无法可想,只好把自己泡在酒缸里,来个一醉解千愁。可该来的总是要来,明日便是决斗之日,这可怎生是好? 又是一盏酒下肚,李都连着打了好几个酒嗝。便在这时,一个属下跌跌撞撞闯进屋内,尖叫道:“头儿!大事不好了!” 李都斜着眼睛歪躺在榻上,醉醺醺地道:“怎么?刘斌那厮来早了不成?” “非也!堡外,堡外来了,来了几百胡人骑兵!”那属下气喘吁吁,惊慌失措,连说话也不连贯了。 “什么?胡人杀到淮浦来了?”李都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面色发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七十章 李都 胡人来袭的消息吓得流民帅李都立刻从酒醉中清醒了过来,他跳将起来,拎起榻边的长刀就往外冲。 “嘭”的一响,才冲出门外的李都与迎面而来的一个汉子撞了个实打实!那汉子顿时给撞飞了出去,李都也给撞得鼻青脸肿,叫苦不迭,睁眼看时,来人却是部下一个小头目,负责在堡墙上巡逻的。 李都大怒,正要开口训斥,却听那小头目开口说道:“头儿!大喜啊!” “胡说些什么?胡人都到了堡下了,还敢言喜?”李都气极,就想一脚狠狠踹过去,便听那小头目高声叫道:“来的可不是胡贼!领头的那人说是头儿的故旧,叫做什么刘牢之!他带了几百骑士过来,岂不正好为头儿助拳?那可不是大喜?” “啊?你说谁?刘牢之?” “对!就是叫刘牢之!” 李都的脸色瞬间由白转红,匆匆忙忙跑到堡墙上往下一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刘大哥前来,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原来段随、谢玄、刘牢之等人会和后,便一起渡江往北。段随寻思莫要让桓党发现谢玄等人也在骁骑军中,以至于看出端倪来,便让谢玄、刘牢之等人先行,自己则率领大军缓缓开往彭城。 听说秦军骑兵已然肆虐江淮之间,有时竟然深入数百里,段随担心谢玄等人遭遇秦骑、寡不敌众,便让段隆率领最精锐的三百亲兵护送。 于是谢玄、刘牢之一干弟兄、段隆与三百骁骑亲兵先行往北。刘牢之当年曾游历江淮之间,结交了李都,关系颇好,互称兄弟,便同谢玄说认得淮浦那里一个流民帅,不如先去淮浦一游,顺便看看江淮流民武装的大致状况。谢玄本就打定主意结交这些流民帅,闻言欣然同意。 段隆与三百亲兵不敢泄露身份,自然就没打骁骑军旗号,结果所到之处,百姓还以为是秦国胡骑杀到,顿时鸡飞狗跳,乱成一片。谢玄无奈,只得命令大伙儿加速前进,一路疾驰,直跑到李都的坞堡之下。 坞堡上的流民兵吓了一大跳,幸亏堡门早已关闭,于是拈弓搭箭准备应战,又派人前去报知李都。只是人人都被胡骑的凶残之名骇得不轻,此刻脚步发虚,弓也举不高,箭也瞄不准。。。 正紧张间,堡下一众骑士中却有数骑越众而出,瞧面相尽是晋人。当先一人大声呼叫,言道自己叫作刘牢之,乃是头儿李都的故旧,今日特来拜访;身后的也不是秦骑,而是当年威震桃山的骁骑军一部。 听着不像假话,堡墙上的流民兵松了一口气,今日轮值的头目屁颠颠跑下堡墙,找李都报喜去了。 。。。。。。 李都大开堡门,将谢玄、刘牢之、段隆等人迎了进去。眼见三百骁骑军威武雄壮至极,他心里也乐开了花,自然是杀鸡宰羊,好酒好肉伺候。 席间李都先是与刘牢之大叙旧情,听说来人里居然有陈郡谢氏的“芝兰玉树”谢玄,李都赶忙上前敬酒,连说“久仰”,这年头高门名士的声望真个是放在哪里都吃得开。 大伙儿都是豪爽之人,喝到畅处,李都也不隐瞒,将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求刘牢之帮忙。刘牢之本人自然是肯替好朋友出手的,但三百骁骑军他可说了不算,于是转头看向段隆。段隆微微一笑,说道:“万事皆凭谢公子做主!” 李都这下明白了,原来这支赳赳壮旅的话事人,既不是刘牢之,也不是那位段隆队主,而是这位看来文质彬彬的谢玄谢公子。 谢玄沉吟道:“李帅既是道坚(刘牢之表字)的朋友,我等自不会袖手旁观。然而终究都是大晋子民,我思之,大伙儿最好还是以和为贵。”他目标远大,要争取的是整个江淮流民帅集团的支持,可不能帮着某一个流民帅打压另一个。 即便如此,这话落在李都耳朵里已经不啻天籁之音,当下千恩万谢,不住地讨好谢玄。 酒足饭饱,便由李都陪着,谢玄一行在坞堡内外好生转悠了一番,一观此地风土人情,了解些流民武装的生存状态。 一宿无话,第二日大伙儿起了个早。果然那刘斌侵夺李都坞堡之心甚炽,居然大清早便已列队堡门之外,扯开嗓子叫阵了! (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 第七十一章 刘斌 刘斌带了不下五百条汉子过来,人人都披了薄薄的皮甲,持着铁刀木矛,这等装备看在骁骑军眼里自然是“惨不忍睹”,可在流民武装里却已算了不得的存在了,显然毛藻之那里出力不少。 反观李都这边,其部众只是一袭布衣,更有不少人手中举着木棒粪叉,刘斌看了禁不住哈哈大笑,双手昂然叉在腰间,一副“老子吃定了你”的模样。 蓦然间堡内一阵震天鼓响,两骑自堡门内并辔纵出,其势如电!战马神骏,马上骑士更是甲胄齐全,手上所持马刀一看即知锋利异常,令人不寒而栗。刘斌与手下一愣,这小小坞堡里头,哪里来的骑兵? 鼓声不断,两骑之后又是两骑,再两骑。。。堡门里不停冲出骑兵来,仿佛无穷无尽,刘斌与五百手下目不暇接,先开始还自脸色正常,到后来堡门内出来的骑兵已然多的在两侧排成了长长队列,刘斌那边顿时哗然一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深秋的阳光虽不算强烈,可当三百训练有素的骁骑军精锐摆出整齐的冲阵,高举的马刀顿时映射出炫目的寒光,直照得刘斌等人睁不开眼来,人人脸色变得煞白,胆子小的早已双腿打颤,偷偷溜走的也不在少数。 刘斌还算有骨气,没有掉头逃跑,颤声道:“李都,你,你竟敢私通秦军?”显然把三百骁骑军当成了秦国胡骑。 李都大笑不止:“胡说八道!这些都是李都的朋友,何来秦军一说?” 话音刚落,堡门内呼啦啦又冲出十骑来,正是谢玄、段隆、刘牢之、孙无终、何谦、诸葛侃、高衡、刘轨、田洛与田泓兄弟。 谢玄一马当先,朗声道:“在下陈郡谢玄,今日得见刘帅,何其幸甚!”他本人丰神俊朗,配上胯下的无暇白马,再以身后三百雄军为衬托,当真显得气势非凡,压迫感十足;然而他说话时笑容满面,话也说得客气,又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亲近之感。 “哎呀呀,竟是谢公子当面!幸会,幸会啊!”刘斌松了口气,慌忙拱手致意:“不知谢公子此来,何事见教啊?” 谢玄一笑,说道:“谢玄昨日到此,得李帅好生招待,今日又见刘帅风采,不由得心生感慨,江淮之间,每多豪爽男儿也!谢玄平生最爱结交好儿郎,今日大伙儿有幸相聚,正是缘分,何必刀来剑往?来来来,不如入堡一饮,有什么事说不开?”跳下马来,上前不由分说拉起了刘斌的手,拖着他往堡门而去。 刘斌情知谢玄这是来做和事佬了,心中万般不愿,可一来对方三百骑兵怒目而视,明摆着真打起来自己这边就是个一败涂地的局面;二来谢玄谈笑风生,气度超逸,他竟然无法拒绝!于是就这么给拖着走了进去。身后几百流民兵目瞪口呆,可哪一个也不敢上前阻拦。 李都、刘牢之等人也都返身入堡,皆拥在谢玄身后。刘斌给谢玄拖着,浑浑噩噩来到了堡中大厅。厅中早已备下酒水、果脯,大伙儿开坛畅饮,绝口不提“决战”之事。 谢玄风度翩翩,能言善道,既文雅又不失豪态,全不像一般士人那样盛气凌人或者装腔作势,其言行对于这些自认身份悬殊的流民帅而言,简直魅力无限。几通酒下来,刘斌便已为之折服,大声嚷嚷道:“谢公子竟肯与我刘斌这等粗人折节相交,没说的,我与李都之间的小小不快,就此烟消云散!” 李都大喜,上前道:“刘哥豪气!以后但有差遣,小弟绝无二话!” 刘斌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小子运气倒好,居然认得谢公子这等高士!” 谢玄一手一个牵起李都与刘斌,说道:“哪里来的高士低士?皆是一起饮酒畅谈的好朋友罢了!来来来,且满饮了此盏!” 三人一起举杯,一饮而尽,继而相拥大笑起来。厅中气氛愈佳,李都又将刘斌麾下的大小头目喊了进来一起吃酒,堡外的流民兵也有肉食伺候。 酒过三巡,大伙儿兴高采烈,一团和气。便在这时,有人冲进大厅,高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来了几千官兵,瞧着气势汹汹!” “官兵?”李都一愣。 “正是官兵,打的是毛字旗号!”那报信之人答道。 “毛字旗号?莫不是淮阴毛内史到了?”大伙儿面面相觑,一起看向刘斌。刘斌摊开双手苦笑道:“我亦不知发生了何事,实不相瞒,我可没本事请得动毛内史亲至。” 谢玄点了点头,说道:“无妨!大伙儿且出去瞧瞧。” 。。。。。。 坞堡之外,旌旗招展,两千淮阴兵刀枪如林;“毛”字大旗之下,一骑突在最前,正是高密内史毛藻之亲率大军浩荡而来。然而堡门下的三百骁骑军仿佛三百头猛虎,人数虽少,气势却犹胜一筹,跃马横刀,生生把远道而来的两千淮阴兵“拦”在了百丈之外,逡巡不前。 原来刘斌带来的人里不少是毛藻之的部众,有人长了个心眼,眼见骁骑军源源不断出现,当即偷偷潜出人群,抢过队中为数不多的马匹,一路疾奔赶回淮阴报信去了。 毛藻之听说李都竟然“勾结”秦军,当真是又惊又怒;定下心来仔细一问,说是来了不过三百骑左右,还住进了李都坞堡之中,他心中一动,蓦然生起了强烈的功名之心。 秦军肆虐江淮,百姓恨之入骨,可谁也拿他等没法子,不消说,此时若是有人能够站起来,狠狠教训秦军一番,必将赢得极高的名望。毛藻之寻思:自己治下两千淮阴兵战力尚可,对付三百秦军想必问题不大。平日里这些胡骑来去无踪,步兵无可追寻,只好作罢。这次可谓天赐良机,居然有三百骑就在左近的淮浦,正所谓瓮中捉鳖耳,焉能放过? 毛藻之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功成名就后的一幕幕场景:江淮百姓交口称颂;流民四方来投;大小流民帅纳头而拜;朝廷高官厚禄接踵而来,甚而毛家也一步步走向了门阀之路。。。一念至此,毛藻之心头有如火烧,再也按捺不住,当即点齐淮阴城里的两千郡兵,出城往东北急奔,直扑淮浦。 两处离得极近,不过三十里路程,毛藻之与两千淮阴兵很快到达李都坞堡之下,果然正有三百胡骑枕戈以待。毛藻之既喜且惊,喜的是胡骑并未离去,此番大事谐矣;惊的是敌军看来好生精锐,虽只三百骑却是杀气熏天,只怕今日即便能啃下对手,少不得也要崩掉几颗大牙! 毛藻之不敢仓促进攻,于是排兵布阵,欲徐徐图之,两下里便这么对上了。 这时候先是刘斌带来的人马迎了过来,七嘴八舌向毛藻之报告此间之事;继而谢玄、刘牢之、段隆、李都、刘斌等一起赶了过来,自然又是一番口舌。 毛藻之起先还有些将信将疑,后来见谢玄气度不凡,便已信了六七分;待段隆取过骁骑军信符,说是骁骑军奉大司马令移驻彭城,此三百骑为先锋云云,毛藻之顿时明白自己摆了个大乌龙,不由得面红耳赤。 谢玄何等聪慧之人?察颜观色之下,当即朗声道:“此事却是骁骑军的不对,既未行文通告沿途郡县,又不曾打起军中旗号,焉能不起误会?倒是毛内史赤胆忠心,为黎民社稷计,须臾间便赶到了此处!其忠其勇,谢玄佩服!” 一番话果然让毛藻之大为开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淮浦为淮阴下县,藻之职责所在,焉敢不来?举手之劳,何敢当谢公子如此谬赞?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西南方向有人纵马而来,烟尘滚滚,马蹄声急切至极。马上骑士不待跑近,已是高声大喊:“秦骑进袭睢陵,又绕城往东南而来。据沿路驿站观察所报,其行进方向正是淮阴城,眼下离淮阴城只在三十里开外!” “啊?”“什么?”“竟有此事?”场中一片哗然。 大伙儿面面相觑,再也想不到秦军胆大妄为至斯,兵锋竟然直指地处江淮中心的淮阴城! 李都更是郁闷:昨日到今日不过短短时间,我是先悲后喜,再悲再喜。。。本指望到此为止,不想这会儿又要悲了。老天爷,再这般一惊一咋下去,小人可真要受不了嘞!” 第七十二章 内史 毛藻之脸色铁青,虎着脸问那传信之人:“秦骑人数几何?” “不下上千!” “嘶!”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上千骑兵,那可不是小数目啊,用来攻城都可以了! 饶是毛藻之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此刻也是一阵眩晕。他立功心切,竟将淮阴城中两千郡兵尽数带了出来,如今城中不过数百流民兵而已。这些战力低下的流民兵守个坞堡也就罢了,哪里能守住一座大城?若是叫秦骑探得淮阴虚实,只怕一轮抢攻就能破城! 毛藻之回头望望身后的两千淮阴郡兵,几十里路狂奔下来,早已是气喘吁吁,疲态尽显,再也不能指望他等抢在秦骑之前赶回淮阴!何况这两千步兵用来守城自然无虞,可若是去得晚了,万一在野外与一千胡人精骑遭遇,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毛藻之冷汗涔涔,功名是不要再指望了,倘若真个丢了淮阴,城中百姓因而遭到大肆屠戮,朝廷多半会借此机会撸去自己高密内史一职,淮阴也将不复毛家之手,名望大跌之下,整个毛家几代人的辛苦经营都有可能付之一炬。想到自己一时急功近利,竟然落到这般处境,毛藻之心急如焚,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偏偏无法可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嗜血成性的秦军校尉都旻一时兴起,出人意料的率军杀到了远离边境的晋国后方,竟将江淮间数一数二的流民帅毛藻之逼到了绝境! 当是时,谢玄、刘牢之与段隆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便听谢玄大声道:“毛内史!骁骑军三百人马但凭差遣!”淮浦至淮阴城不到三十里,骁骑军同为骑兵,比较而言休息得更好,大有可能抢在秦军之前赶回淮阴。 毛藻之一滞,大约是没想到谢玄与骁骑军竟然仗义如斯。毕竟秦军凶残,三百对上千胜算可不大,而且说白了此事与骁骑军毫无干系,再说得难听点,不久前淮阴兵与骁骑军还在“兵戈相见”呢! 眼见谢玄、段隆等人皆是眼色坚毅、毫无作伪之态,毛藻之不由得眼眶一润,定了定心神寻思:若得三百精兵助守淮阴,想必秦军不敢硬攻!待我两千步兵赶回,则万事谐矣!深深吸了口气,开口道:“大恩不言谢!如此,有劳诸位了!我等且赶回淮阴,只在城头固守,无需出击,秦人多半会知难而退!” 段隆哈哈一笑,脸上忽然露出得意的神情来,拱手道:“毛内史这是为我等的安危考虑,段隆在此先谢过了!毛内史大可放心,我等自有计议!” 事不宜迟,大伙儿翻身上马,扬鞭打马就要出发。 这时候李都突然叫道:“我堡中也有三五匹好马,且容我带几个兄弟往淮阴助守!”刘斌自然也不甘示弱:“我这里也有不下十骑,我也去!” 谢玄、刘牢之等含笑不语,毛藻之鼻子一酸,却张口骂道:“胡闹!秦骑转眼即到,你两个还不回去各自坞堡坐镇?若是坞堡有失,百姓遭殃,休怪我回头找你两个算账!” 马蹄隆隆,三百骁骑军紧随毛藻之绝尘而去。两千淮阴兵就地休整,然后再往淮阴行进。 。。。。。。 淮阴城上依然飘扬着“晋”字大旗,大伙儿总算抢在秦军到来之前赶到了淮阴城下,毛藻之长出了一口气,说道:“诸位请随我入城,然后大闭四门,上城死守!” 众人默然入城,毛藻之跳下马来正要往城墙上走,却见段隆长刀出鞘,三百骁骑军在城门后排成了一列列整齐的队形。 毛藻之愕然,只听谢玄说道:“毛内史!骁骑军乃骑兵,让他们上城反而失了所长。不若候在门后,到时雷霆突击,当可得意外之获!” 毛藻之皱了皱眉头,说道:“然则这样一来,城头的人手未免有些空虚!” 谢玄嘿嘿一笑道:“毛内史!此战,我等要的并不仅仅是赶走秦军。。。” 毛藻之若有所思:“你是说。。。” 谢玄突然收起笑意,正色道:“这帮秦骑在江淮间犯下了滔天大罪,今日更是猖狂到了极点!正所谓血债血偿,这淮阴么,哼!他等来得,却走不得!” 毛藻之讶然失色,忍不住问道:“淮阴城里终究人手不足。。。只凭三百骁骑军,真能对付得了上千秦骑?” 谢玄道:“毛内史!实不相瞒,骁骑将军段随所部骁骑军主力离此并不遥远,段隆队主已然派出几路信使,一人双骑,马不停蹄往南寻找他等去了!我等只需在淮阴城下缠住秦军,待段随将军率部杀到,断不会让敌军走脱了一个!” 毛藻之眼睛大亮,心道:莫非老天还是眷顾我的,要给我这峰回路转之机,再取功名?陡然间豪气又生,大声道:“就这么说!大伙儿齐心协力,不教这帮秦贼逃得一个!”当即大步上城,高声给城头的流民兵打气。 转眼望时,谢玄与刘牢之等一干兄弟俱都上了城墙。刘牢之等人步履稳健,一望即知乃是勇武善战之辈;谢玄一个文质彬彬的名士,居然也毫无惧色,径自站到城头之上,拣了把长刀握在手中挥舞了两下,还对着自己善意地笑了一笑。 毛藻之看着淡定自若的谢玄,心中大为钦佩,叹了口气,转过头来悠悠出神:今日之事,若是成了,这位谢公子便是我毛藻之命中的贵人!即便败了,他也是我的恩人! 仅仅一时三刻之后,西北方向烟尘大起,赫然正是秦军杀到!毛藻之拭了一把冷汗,暗说一声“好险”。 (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 第七十三章 不和 淮阴城下,都旻使劲摩挲着自己那杆由于长年浸血,以至于整根槊杆都呈现出触目惊心暗红色的大铁槊,脸上不自觉露出了陶醉的表情,仿佛是在抚摸自己的情人。 他抬头看了眼淮阴城上稀稀疏疏的守兵身影,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转头对一个心腹说道:“果然沿途抓来的那些个南人不曾说谎,这淮阴城里就没剩下几个鸟兵!嘿嘿,难不成今日长生天特别眷顾于我,要助我破了此城?” 自阳平公苻融下令各部南侵以来,杀了不知多少晋国百姓,烧了无数村镇,却还无人能够攻破哪怕一座小小城池,更不用说淮阴这等大城;若是都旻今日真个破了淮阴,必将震动建康,那功劳可就大了去了!而对于普通卢水胡骑士来说,杀入一座大城则意味着将得到无数的金银财宝! 那心腹笑着应道:“长生天自然眷顾头儿!不过今日能够摸到淮阴这座空城,终究还是因为头儿的本领大,带着大伙儿勇往无前;若是都像俱难那厮一般,这辈子也休想立下大功!” 都旻哼道:“一提到俱难那厮,我心里便是一肚子的气!你瞧瞧,杀这些南人仿佛痛宰羔羊一般顺手,这些日子过得当真快活!若非当初俱难那个笨蛋在桃山吃了败仗,我等何须憋闷这么久?”卢水胡果然生性嗜血,竟然以杀人为乐。 那心腹赶忙搭腔:“正是正是!俱难号称沙场宿将,我瞧根本就是名不符实。我等一路而来,眼见为实,这晋国军队的战力之低下。。。嘿嘿,也不知他当日怎么就能把几千精兵给丢了个精光!如今更是畏畏缩缩,胆小如鼠,每日里只敢在边境转悠,我呸!” 都旻吐了口唾沫,恨恨道:“偏偏这厮还老是和彭刺史捣乱!也不知上头怎么想的,这东路有我家彭刺史在,自可安如泰山,非要弄个俱难匹夫在此,叫我等做什么都不自在!” 彭超与俱难二人之间不和,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秦国灭燕之后,先是彭超以兖州刺史的职位镇守一方,干得相当不错;结果不知大秦天王苻坚是怎么想的,过了没多久又派俱难到兖州监军事。 俱难虽然只挂了个监军事的名头,可他本身高居后将军一职,论品秩还在彭超之上,他这么一来,彭超顿时难做了,处处受到掣肘,两人的仇怨算是就此结下。 说起来彭超才是兖州之主,可俱难仗着自己资格老,又是深受苻坚信任的氐族国人,一时间风头竟然压过了彭超。彭超无奈,只好捏着鼻子忍着,其部下的卢水胡人更是老大不高兴。不料桃山一役,俱难大败之下丢掉了几千精兵,弄了个灰头土脸,彭超当即抓住机会,把兖州的主动权重又抢回自己手中。 自此之后,以兖州的总体格局而言,那是彭超说了算,可俱难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两人之间明争暗斗不断。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消停了一阵,最近因为南侵之事,双方又闹了个不可开交。 且说阳平公苻融一声令下,秦国的兖州地面顿时热闹非凡——以都颜都旻兄弟为代表的卢水胡骑兵争先恐后越过边境,在晋国大开杀戒;而俱难的部众则逡巡两国边境,只是偶尔越境打劫,动作不大。 卢水胡族人便讥笑俱难胆小如鼠,俱难大怒,找到彭超理论:“江淮也好,江东也罢,日后终究都是我大秦的国土。天王以仁厚为上,阳平公也只想骚扰晋国以弱其国力,你等这般四处烧杀,岂不坏了天王的名声,大失民心?”俱难这番话听来大慈大悲,可究其本心,恐怕也没那么善良,多半还是为了打击彭超在找借口。 彭超位高权重,当然不似一般卢水胡人那般鲁莽嗜杀,他心里明白俱难说的有理,可两人斗得久了,他如何肯因为眼前这位政敌的诘难,反去责怪自己那些忠心耿耿的族人?于是冷冷说道:“阳平公将令上写得清清楚楚,只求骚扰晋国,无得与晋军正面交锋。既然无法攻城略地,若是再不杀些晋人,如何弱其国力?倒要请俱将军教我!” 俱难早有准备,冷笑道:“这有何难?江淮间流民众多,我军大可掳来人口,迁往人迹稀少处开垦荒地,岂不增我大秦国力而弱江东(晋国)?” 不料彭超一句话堵得俱难差点背过气去:“掳掠人口?嘿嘿,某家倒是记起来了,当初俱将军便曾在晋国兰陵郡掳到了不少人口。。。多少来着?哦,对了,一个没有,全扔在桃山了,还倒贴上几千大秦精锐!” 两人怒目对视良久,最后俱难丢下一句狠话扬长而去:“彭超!你等杀孽沉重,日后必遭恶报!” 氐人信佛,故而俱难以此恶语诅咒彭超及其族人,可惜卢水胡人尊奉的却是草原上的长生天,推崇的乃是狼性,懒得理会佛家的报应之说,于是身后彭超狂笑不已:“杀得好!杀得妙!某家即刻传令下去,杀得越多赏赐越丰!我倒要看看,那些个晋人能拿什么来报?哈哈哈哈!” 得到彭超的支持,都氏兄弟与一众卢水胡骑兵那是越发为所欲为。 。。。。。。 连日来,晋军与流民武装的软弱让都旻与麾下一千卢水胡骑士放松了警惕,而攻破淮阴城、发财升官的想法更是激起了卢水胡人的凶残本性,于是都旻一声令下,五百骑士兴奋地跳下马来,嗷嗷怪叫着冲向城墙,极为迅速地甩出飞钩搭上了城头! 剩余的五百骑士则拉开弓弦,羽箭泼水般射向城头,死死压制住了城上战力低微的流民兵;二十名健壮的胡人合抱起一根粗大的巨木,轰然撞在了城门之上,粉尘与石块下雨般掉落下来,将业已摇摇晃晃的城门砸得满是坑洼! 都旻笑了,看来拿下此城比想象中还要轻松,晋人能支撑多久?一炷香的时间?一餐饭?不!应该都要不了一刻!因为那根巨大的撞木第二次碰到城门之后,淮阴城的大门便轰然洞开了! 城门口激起了漫天的烟尘,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卢水胡人知道,就在烟尘的后面,那是一座繁华的晋人城市,现在已经敞开了大门,将任由他等凌虐!二十名负责撞木的胡人抛下巨木,抽出腰间的马刀,嘶吼着冲了进去! 激越的号角声陡然响彻四方,让都旻的脑子霎那间一片混乱,他睁大眼睛看向身边还未来得及取出号角的吹号兵,却发现后者与他一样迷茫:到底是哪里来的号角声? 答案瞬间揭晓——隆隆的马蹄声自淮阴城洞开的大门里扑将出来,直冲云霄,一队雄壮的骑兵雷霆霹雳般呼啸而出,挥舞着锋利的马槊与寒光闪闪的长刀;在他们的身后,是二十具被践踏得体无完肤的卢水胡人残尸! 措不及防的都旻与其部下被三百骁骑军勇士冲了个七零八落,待他奋起余勇,终于收拾起残部,列起阵形准备反攻的时候,却发现对手整齐地拐了个弯,以极为潇洒的步伐退回了淮阴城,随即那扇厚重的城门也被关了个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城头上不再受到弓矢威胁的守兵纷纷探出头来,或举刀割断攀城的飞钩,或打下擂木滚石,将攀在城墙上的卢水胡人一一打下城去!不少身手灵活的卢水胡勇士业已登上了城头,可是城头上有一群晋人出乎意料的能打,刀刀致命,很快便把这伙卢水胡人尽数砍杀在城墙之上! 都旻的心里恨得要淌出血来,但是他终于忍住了怒气,鸣金将攻城的族人召了回来——晋人或许兵力不足,但显然早有准备,甚而设下了埋伏,今日这淮阴城怕是与自己无缘了! 他是个嗜血的屠夫,但并不愚蠢,见识了方才那几百晋人骑士的战力,他深知继续攻城只会带来更大的损失,甚至弄到全军在此折戟沉沙,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指挥残部上马,全力向北撤退! 巍峨的淮阴城下,留下了不下四百具卢水胡人尸体。 不久之后,城门再次大开,几乎毫发未伤的三百骁骑军将士举刀向北,滚滚而去。按照谢玄的意思,卢水胡骑兵虽然受挫,但人数依旧是骁骑军的两倍,困兽犹斗,他可不愿将段随交付自己的三百骁骑军弟兄送出去拼个两败俱伤,于是命段隆率部远远尾随,伺机再狠狠咬上几口! 第七十四章 恶报 狂傲成性的都旻这回是真的害怕了——他带领着剩余的六百族人亡命向北,不料一头撞上了正自回师淮阴的两千郡兵!而身后不远处,那队凶狠的晋人骑兵犹如饿狼一般隐藏在暗处,随时都有可能杀将出来,来个前后夹击。 其实如果都旻发狠狂冲,或者觅个破绽突围出去,以两千淮阴兵的战力定然是拦他不住的,可惜都旻已经慌了心神,成了惊弓之鸟,再也做不出正确的判断。在他眼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针对自己而精心布下的圈套,于是他自作聪明地下达了指令,带着部下向东狂奔而去。 他的打算是先转往东南,甩开晋人的包围圈,再绕个大弯向东北方向逃遁。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主意,晋人鲜有骑兵,只要自己不惜体力长途奔逃,总能返回秦国。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晋国那支强大的叫作“骁骑”的骑兵正行进在广阔的江淮大地之上,此时的目标,便是他们这群落水狗! 段随与骁骑军的旗号从平原尽头冉冉升起的时候,都旻与其残部正凄惨地躲在一处小山丘之后休整,人困马乏、饥肠辘辘便是他们此时最好的写照。所以当十倍于其的骁骑军主力全速冲杀而来的时候,心胆俱寒的卢水胡人毫无抵抗之力,瞬间崩溃。秋风呼号,曾经杀人盈野的卢水胡骑士如今成了被杀之人,尸体躺满原野,鲜血渗透进肥沃的江淮大地。 十余个见机得早的卢水胡人夺过马匹,朝着四面八方逃窜而去,总算没有命丧当场,这里面也包括那位杀人如麻的都旻都校尉。 但是他们的下场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曾经在他们眼里“温驯”的江淮大地突然间变成了异常凶险的所在。落了单的卢水胡人发现,那些被他们视作“羔羊”的晋人纷纷举起了粪叉、锄头,哪怕赤手空拳,疯了似地向他们冲过来,一旦落马,便会被疯狂的晋人撕咬成碎片! 于是有的卢水胡人惨死在棍棒锄头之下;有的慌不择路淹死在奔腾的河流之中;还有的被活捉回去,剁碎后成了猪豕的食物。。。号称勇悍无匹的都旻都校尉在坐骑马失前蹄之后被迫步行逃窜,饿得头晕眼花、浑身无力的他在一次偷盗栏中肥鸡的过程中,被几名老实巴交的流民兵轻易打到在地,最后给绑了去淮阴邀赏。 随后都旻的头颅与一封报捷书信一起,被高密内史毛藻之送去了建康。消息如风般传遍了江淮大地,一时间士人为之振奋,百姓为之叫好! 或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 淮阴城里热闹非凡,今日是高密内史毛藻之大开酒筵,宴请骁骑军众将士以及谢玄、刘牢之等人的好日子。 城中的达官贵人、士绅豪强无一例外到了个齐活,纵然有些人与毛藻之平日里有些龃龉,未必肯给他面子,可大伙儿打心眼里感激保住了淮阴的谢玄以及骁骑军众将士,故而都跑了来示好。 四邻八乡的流民帅也多半赶了过来,一来恭祝大帅毛藻之立下大功,二来也顺便结交下即将在江淮大地上纵横的骁骑军将士们。李都与刘斌跑前跑后,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忙了个不亦乐乎,倒好像他们是此间主人一般。他两个此刻好的仿佛亲兄弟似的,叫人再也想象不到,只几天前双方还在争个你死我活。 几日之内,大喜大悲,大悲大喜,最后则得了个圆满到不能再圆满的结局:淮阴城安然无恙,一千来犯秦骑尽数殒命,敌酋传首建康!淮阴之主、高密内史毛藻之看着谢玄、段随、刘牢之等一干“贵人”,心中感慨万千:原本跑去淮浦时候,双方差点作了对头,谁料到阴差阳错之下,大伙儿最后却是这般亲热? 毛藻之对谢玄、段随等人那是真心感激不尽,不光因为这些人仗义出手,助自己守住淮阴、保住了毛家的根基;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谢玄只一句话,段随便将全歼秦骑的大功拱手送给了自己。那封捷报之上写得清清楚楚,此役由高密内史毛藻之全盘设计,以淮阴城为饵,诱使来去如风的秦骑前来夺城,然后伏兵尽出,再由骁骑军为辅,终于一战而获全胜! 可以想见,当那些已然被民愤民怨折磨得头昏脑胀的公卿们,突然在雪片般的告急文书里翻检出一封天大的捷报,心中会做何感想?不消说,自己的名望将一下子从江淮之间传到建康的朝堂之上,而整个家族的飞黄腾达也将指日可待! 这得是多重的一份大礼?毛藻之深深吸了口气压住心中激动,突然举高了右手,于是纷纷扰扰的大厅一下子安静下来,大伙儿一起看向此间主人。就听毛藻之朗声道:“大恩不言谢,日后谢公子、段将军、道坚兄弟但有能用得着某家的地方,某家万死不辞!”说罢端起身前酒盏,一饮而尽。 李都与刘斌赶忙接腔:“但有用得着我等的地方,万死不辞!” 又有乡老士绅、流民帅们上前,他等诚心诚意致谢,个个敬酒不迭。 谢玄、段随、刘牢之等人急忙举盏回敬,觥筹交错之间,席间的气氛渐渐便达到了**。看起来,这一遭江淮之旅竟是得了个大为不错的开局! (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此处省略百余字//) 第七十五章 同心 牛油大烛摇曳着雪白的光亮,反倒映衬得厅外的夜色愈加昏沉,秦国兖州刺史、广武将军彭超看着下首暴跳如雷的牙门将军都颜,还有身边那脸色古怪的监军事、后将军俱难,只觉得一阵阵头痛。 自统军校尉都旻以下,一千卢水胡精骑在晋国境内全军覆没,竟无一人生还,这对卢水胡一族乃至彭超本人都是不小的打击;从东边朐县赶回来的都颜听闻自家兄弟落了个身首两处,顿如五雷轰顶,居然不管不顾连夜冲进了刺史府中,吵着闹着就要即刻出兵报仇;俱难这厮也颠颠跑了过来,说是听闻军情紧急特来相商,想必此刻他心中早已乐开了花,这是专程赶来看彭超笑话的。 静寂的夜里,都颜的大嗓门显得尤其惊人,追着彭超吵个不停。彭超有些气恼,这浑厮未免也太过无礼!只是想到都颜到底跟随自己南征北战多年、功劳赫赫,如今又逢丧弟之痛,便懒得与他计较,何况大伙儿都是卢水胡族人,总不便在俱难这讨厌的外人面前演一出“兄弟阋墙”罢? 彭超强压着胸中的怒气与阵阵头痛,温言宽慰都颜,不料这厮大是不识好歹,一心只求彭超发兵。就听他大声嚷嚷道:“使君!不是我都颜只顾报私仇,也非是我在这里胡言乱语,此仇不报,族中兄弟们心中的怨气难平啊!” 屡劝不听,彭超也自恼了,怒喝道:“折了这许多兄弟,你道我心中便好过么?我何尝不想拿晋军的脑袋来祭奠死去的族人?可你也不想想,阳平公的军令在此,不得与晋军起了正面冲突。你叫我如何敢冒然出动大军?” 都颜兀自不服,嘟囔道:“总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明日便带人再入晋国境内,他晋国杀了我一千弟兄,我便要砍一千颗。。。不!两千颗晋人头颅回来!” 彭超一皱眉头,正要说话,却听俱难厉声道:“吃了这么大的亏还没长记性么?正是你等肆意妄为,才惹得晋军此番设伏获胜。你再这般冒进,若是吃了更大的亏,如何向阳平公交待?” 都颜涨红了脸,恨恨看着俱难,只是碍着俱难位置高了他太多,不敢回嘴。 彭超白了俱难一眼,心想:这厮就没安着好心,果然是来看自己笑话的。哼!我的手下,还轮不到你俱难跑来指责!当下压低了嗓音,对都颜说道:“都校尉一心为国,如今为国捐躯,我也心痛不已。只是我听说都校尉乃是折在晋国高密内史毛藻之手上,这厮远在淮阴,暂时却是无法抓到他雪恨了!然则都将军你尽管放心,来日天王进取江东之时,我彭超对长生天发誓,必报此仇! 话音刚落,俱难在旁阴恻恻地说道:“休说那毛藻之躲在几百里外的淮阴,就算他身在左近,譬如彭城、兰陵(都是晋国的边郡),难道彭刺史便敢前去寻仇?”他故意说话去激彭超,这是有心让彭超更加难堪。 彭超本不是个毛躁之人,可他一看到俱难那似笑非笑的脸色便觉得心里烦躁得紧,这下俱难又指鼻子瞪眼把自己逼到了“墙角”,心中陡然火起,叫道:“我卢水胡个个都是血性汉子,若是那毛藻之敢来彭城,抑或兰陵,我拼着受阳平公惩处,也要走一遭为都校尉报仇!” 俱难一怔,倒是没想到彭超竟然这般讲话,一时悻悻说不出话来。虽说谁都知道毛藻之不可能跑来前线,彭超不免有说大话的嫌疑,可他终究赢了气势,压住了俱难。 便在这时,都颜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我已然打听好了,毛藻之不过顶了个虚名罢了,这次弟兄们其实是折在那段随的骁骑军手上!而骁骑军不日就要到达彭城,长驻与此!” 都颜这话一出口,彭超的脸上立刻变得铁青一片,俱难先是一愣,随即猛然咳嗽出声,差点大声笑了出来,心道:“彭超摊上这么个活宝属下,多半上辈子作孽不少!” 都颜算不得浑人,哪里不晓得这话一出口,实际上是把老上司彭超架到了火上烤,只是他与都旻兄弟情深,这时候满脑子就是想要报仇,脑子一热之下,便把话说了出来。 俱难摇头晃脑,一脸戏虐地看着彭超,且瞧他如何收场。 彭超气得浑身发抖,站在那里良久说不出话来,直过了好半晌,他眼珠子一转,呼地吐出一口浊气来,朗声道:“既然如此,某家少不得要去趟彭城,会一会这位段随。哦对了,我大军往南之时,还望监军事大人在后方紧守城池,莫要让晋人钻了空子!”说着朝都颜使了个眼色。 都颜这会儿倒是机灵,赶忙接口道:“正是正是!监军事大人所部还是莫要出动,留在后方为好。想当初大人正是被那段随的骁骑军所败,若是这番再次碰到,说不得军心动摇之下,不但难以取胜,反而还要不利友军的发挥!大人放心,我等定然砍了那段随的头颅回来,送给大人为礼!” 两人一唱一和,揪着俱难当年桃山惨败的往事大说了一通,顿时把本来气定神闲的俱难弄了个灰头土脸。厅中还有不少将领,分属彭超俱难两派,这时候彭超一系的将领便一起放声大笑起来,俱难系的将领则个个面红耳赤,大感耻辱。 俱难实在挂不住脸,血气上涌之下,大吼道:“彭刺史说什么话!既是为都校尉报仇,某家怎能置身事外?何况某家早就想找那段随算账了,他既然敢来彭城,某家焉能不同往一行?” 彭超双目炯炯,盯着俱难不放。过得半刻,他突然拱手对俱难道:“俱将军高义!但使我等同心协力,区区彭城又算得了什么?” “嘿嘿!”俱难干笑了两声,拱手回礼道:“那是自然。。。” 。。。。。。 夜色深沉,回到自己府邸的俱难并未入睡,他静静站在一座偏厅之内,微闭着双目,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 片刻之后,一个黑影闪身入了偏厅。俱难猛地睁开了双眼,开声道:“长安那边还没有消息回来?” 那道黑影答道:“长安路途遥远,又不能在驿站换马。。。算算时日,总还要几天功夫。” 俱难重重叹了口气,说声:“知道了。你且好生盯着此事,一有消息便送来我处!”言罢摆摆手将来人挥退。 秋夜的凉风从大开的厅门刮入,吹在身上叫人冷得直起哆嗦,俱难摩挲着双手,嘴里念念有词:“同心协力。。。嘿嘿,你一个粗鄙不堪的卢水杂胡,只知道砍砍杀杀的四品将军,有什么资格叫我跟你同心协力?” 第七十六章 协力 秦国兖州境内的大军频繁调动,向着晋国边境集结而来,消息传到彭城,叫太守戴逯震惊不已。 这几日戴逯忙着接待远道而来的段随、谢玄等人,大伙儿见了面相当投缘,每日里谈文论武,又叙起骁骑军歼灭都旻全军的事情,正自兴高采烈,不料秦军太不知趣,竟然大起三军而来,这是要广开战端的意思么? 探子送来的奏报写得清清楚楚:秦国兖州刺史、广武将军彭超亲率两万步骑从西路而来,目标直指彭城;秦国后将军俱难率部一万走了东路,离着兰陵郡不过百里之遥;秦国牙门将军都颜领五千卢水胡精骑游弋中路,行踪飘渺不定。。。 戴逯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三路并进,秦人这是要大举进击江淮么?” 谢玄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太守何须管他秦人作何打算?” 戴逯点点头:“不错!为今之计,当派八百里快马向建康告急;再修书往兰陵,请张太守(兰陵太守张闵,即骁骑军幢主张威之父)紧守本土,以御俱难所部;我自领彭城之军,西抗彭超。。。”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头,又道:“我只担心这五千卢水胡骑兵,其来去如风,战力惊人。。。若是我大军出城,叫其偷袭了后路,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段随与谢玄对望了一眼,当即站出来拱手道:“太守勿忧!这五千卢水胡人便交给我骁骑军对付了!” 戴逯眼睛一亮,大喜道:“我糊涂了!怎么把段将军给忘了?有段将军的飞骑在此,都颜焉能猖狂?大伙儿协力抗敌,大事可定矣!”没有骁骑军的时候,晋军确实是吃尽了秦骑的苦头,只得龟缩在城池里头,眼睁睁看着敌人大杀四方;如今有了骁骑军相助,当可放心出城,御敌于国门之外。 当下大伙儿计议一番,便由段随带领骁骑军移驻武原,广撒侦骑,与都颜相抗,武原这地方正好处在彭城、兰陵两郡国中间,最是方便接应两边;大军对抗,谢玄等人也帮不上忙,这便告辞而去,继续游走江淮大地。 。。。。。。 十日之后。 寒风呼号,彭城西北五十里外,戴逯的两万彭城大军高筑起连绵的栅墙,死死卡在了彭超军通往彭城的要道之上。彭超试着突袭过两次,晋军祭出漫天的箭雨,射杀了不少秦军。彭超不愿舍命强攻,遂下令鸣金,尔后立寨休整,双方便对峙于此。 晋军的中军帐里,主将戴逯捧着一封急报面色大变,这般冷的天气里居然冷汗直流。原来急报里说道,俱难率军在兰陵大败张闵部,如今张闵只得退守城中,勉力自保而已;俱难不作停留,大军继续南下,看架势是要与彭超部来个东西夹击。若是真叫俱难杀到自己背后,彭城军危矣! 戴逯定了定心神,问左右道:“武原那边情况如何?”眼下只能指望夹在当中的骁骑军了。 有人答道:“段将军所部骁骑军与都颜的秦骑并未正面决战,只小规模交了几次手,互有胜负,如今也是对峙之中。” 戴逯“嗯”了一声,叹气道:“段将军果然了得,到底是把都颜的精骑给堵住了。。。本来天气渐渐寒冷,待秦军粮草不继,多半便要退兵。不曾想兰陵那边败得这般快,若是俱难与都颜合兵一处,也不知骁骑军如何应付。。。” 戴逯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帐中部将也都忧心忡忡。谁都清楚,骁骑军再勇猛也难抵敌都颜与俱难的两路夹击,而一旦骁骑军失利,下一个就轮到彭城军了。。。偏偏此刻彭超部压迫甚紧,彭城军既不敢仓促退军,也无力分兵前去武原支援,整个战局陷入了相当不利的态势。 。。。。。。 武原附近,高跨马上的都颜哈哈大笑:“倒是我小看俱难了!如今他破了兰陵晋军,正往武原而来。嘿嘿,到时两路夹击,一战便可擒下段随!哈哈哈哈!” 都颜挥手招来几名传令兵,说道:“三日后我会尽出大军与段随的骁骑军决战,你等快马加鞭去寻后将军俱难,约好三日后在武原城外夹击段随,不得有误!” “得令!” 。。。。。。 武原小城外的骁骑军营寨里面,段随与众将齐集一处,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目下的战局。说的最多的自然是俱难部突破兰陵防线,即将杀到武原;而都颜部这两日也是蠢蠢欲动,显然是准备与俱难合兵一处,对骁骑军发动总攻了。 张威的脸色不是太好,说到底如今骁骑军陷入困难的局面与他老爹作战不利有着最直接的关系。大伙儿心知肚明,故意绕过话题不让张威难堪,只是专心谈论如何应付两路敌军一同杀来的局面。 可惜商量来商量去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来,退入城中或许是个办法,然而那样一来,骁骑军固然暂时避开了劫难,却把彭城军的后背让给了秦军。秦军只需由俱难部围住武原,而都颜部绕过武原往东攻击彭城军背后,那可就把戴逯给害死了! 骁骑军上下都是血性汉子,这等损人利己的招数他们是使不来的,故而谁也不曾提起避战之说。便是皇甫勋这等老成之人,吞吞吐吐半晌也还是把话塞进了肚子里,只提议:“当遣快马往南,看附近郡县能否调动援兵前来相助。” 段随点了点头,虽说江淮一带的晋军多半分布在前线边境一带,后方其实并无精兵,最多就是些流民武装,可事到如今,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骁骑军大寨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一场惨烈的血战迫在眉睫,而己方的实力明显落于下风。。。 寒风萧瑟,五千男儿每一个都是神情肃穆,但却没有一个惴惴胆怯——段随将令已下,绝不可退一步,死生惟一战耳!既然如此,兄弟们把臂同去,齐心协力同生共死,有什么好怕的? 派往南边求援的快马早已出发,骁骑军幢主张威悄悄喊来一名心腹,沉声关照:“速去兰陵!哪怕只求来一兵一卒,也算尽了我一分心力!” 第七十七章 长城 天高地远,连日来肆虐江淮大地的狂风温驯了许多,甚至今日阳光也出奇的好,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武原城外宽广的平原上,秦国牙门将军都颜一改往日的火爆脾气,坐在马上悠哉悠哉地与身边几个下属聊天;五千卢水胡精骑已经排出了战阵,但瞧着并无半分急于进攻的模样。 远处骁骑军也已全军出动,战马嘶吼,刀槊如林,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之下,犹如一条咆哮的黑色巨龙。 这一战注定是场艰难的苦战,绝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大意。段随与身旁的费连阿浑指指点点,推演着对面强敌的弱点,亦不敢仓促间全线压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双方战士都有了微微的疲倦之意,都颜看着远处似乎有些躁动的骁骑军,冷笑着问道:“俱难的大军到了哪里?” 有人回答:“只在三十里之外!” 都颜的嘴角扬了起来:“很好!下令三军戒备,一刻之后前队先行进击,再出左队、右队。。。务必将敌军死死缠住,待俱难大军一到,便行雷霆一击!” 。。。。。。 武原城东北数十里以外,俱难的一万大军正向着武原方向进发,然而他们的步伐并不急促,看起来甚而比都颜的部队更加悠哉。 后将军俱难一马当先,由于他的马速控制得相当缓慢,全军的推进速度便再也提上不去。一名部将在边上谄笑着说道:“监军事大人此计大妙,我等何必急匆匆赶过去打头阵?且让都颜那厮与段随先咬个你死我活,到时候我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取得全功,还能叫那帮卢水杂胡损失惨重,日后再也不敢与我等叫板!” 俱难微微一笑,说道:“何出此言?某家是怕两军汇合之下,反倒把段随那厮吓跑了去。某家思之,待都颜死死缠住段随,我军再行突击,胜算更大。” 那部将赶忙接腔:“那是那是!大人神机妙算,我等佩服!” 俱难“嘿嘿”一笑,悠然道:“话说回来,这帮卢水杂胡不服管教,也得要给他们个教训才是。否则一味打打杀杀的,来日天王如何能德化天下?” “正是正是!” 。。。。。。 武原城下,都颜部前队六百骑呼啸着冲出了秦军阵线,在广阔的平原上激荡起冲天的烟尘。马蹄隆隆,对面的骁骑军阵中冲杀出几乎同样数目的骑士。 只是片刻之后,两军便轰然撞在了一处。晋军这边打头的染干津仿佛一头人形怪兽,嘶吼连连,挥舞着巨大的牛头月镋如入无人之境,将拦在他身前的秦军骑士纷纷砸下马去,须臾间便带着骁骑军前队凿开了敌阵,杀了个对穿。 得益于染干津的凶猛,这一次对冲下来,骁骑军小占优势,然而秦骑也极为精锐,虽落下风却毫无乱相,其主力同样从骁骑军队形中凿穿了出去。双方各自回马列阵,呼喊着再一次冲向对方! 骁骑军居然这般强横,素来狂傲的都颜也自一惊!不过他并不焦急,狞笑着说道:“无妨!就这般硬拼下去好了,待会儿俱难一到,我军便会三倍于敌,我倒要看看,到那时他骁骑军怎么支撑!传令下去,半个时辰之后左右两队一起进击,前队回撤休整。。。” 骁骑军本阵之上,段随的眉头紧皱,手心里头全是汗水——卢水胡骑兵的战力真个强悍,瞧来竟无半分破绽可寻。他本来打算抢在俱难部开到之前击溃都颜,现下看来,此事几乎是没有可能了,若是大意抢攻,弄不好先就要输在都颜手里,眼下也只能稳定心神,亦步亦趋小心对战。 这可如何是好?倘若光是两军对战,想必到最后虽然损失惨重,自己多半还是能拿下此役,可探马来报,俱难的部队离着已然不远了。。。段随觉着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再强的日光也不能让自己感到丝毫暖意。 便在这时,“啪”的一声左肩叫人拍了一下,转头看时,就见费连阿浑那张黝黑的脸庞出现在眼帘之中,此刻咧开了嘴角,正对着自己微笑。刹那间有一股暖流涌过段随的胸膛,叫他觉着镇定了许多。顺着费连阿浑再看过去,昌隆兄弟、刘裕、张威、皇甫勋。。。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都展开笑容看着自己,神情决然而坚毅! 费连阿浑的声音蓦然响起:“头儿!死生,惟一战耳!” 段随笑了,那是极为灿烂的笑容,男儿不惜百战死的笑容! 似乎有泪花划过眼际,段随强忍住澎湃的心潮,高高举起手中的长槊,嘶声大吼:“骁骑!不死!” “骁骑!不死!”五千人一同嘶吼了出来,长空为之惊怖,大地为之震颤! 声震百里,秦军整齐的阵线突然泛起了一阵涟漪,都颜挥舞马鞭死命抽打那些散乱了阵形的部众,第一次脸色大变起来。。。 。。。。。。 俱难军中,疾驰而来的斥候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都颜部与骁骑军已然交上了手,正打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俱难哈哈大笑,朗声道:“算算时辰,也该我等出场了!”一抖缰绳,马速陡然提了上去。 远处武原方向耸立着几座不高的山丘,翻过那里就是一马平川,今日的天气这般晴好,视野正佳,也许在那高丘之上便能看到卢水胡人与骁骑军搏命厮杀的场面呢! 这般想着,心情大好的俱难催马向着那几座山丘奔去。只是一转眼的功夫,那光秃秃的山丘上突然竖起了无数的旌旗,紧接着鼓号齐响,如林的刀枪剑戟沿着山脊展露出身姿来,一眼看不到边! 旌旗招展,其上斗大的“晋”字张牙舞爪,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尤其引人注目。俱难的脸色变了,他张大嘴巴努力让自己回复冷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山丘之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战士,他们的甲盔并不齐整,甚至不少看着极为粗糙;他们的武器各式各样,棍棒锤叉五花八门,却少有制式刀槊;他们的站队有些凌乱,彼此之间显然甚为生疏。。。 然而他们脸上的神色却是一般无二的坚毅与勇敢,在同一面写着“晋”字的大旗之下,他们昂首挺胸,仿佛那一道永不可破的万里长城!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段随派去南下求援的快马收到了奇效!归功于谢玄、刘牢之等人不辞辛苦地奔走呼号,他们发动到了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在短时间内汇集成一股洪流,以赴死的姿态赶来,硬生生堵在了俱难的身前! 离着最近的下邳郡统共不过区区三千郡兵,在谢玄的口绽莲花之下,却抽出了整整两千人前来;数日前刚刚被朝廷加封为建威将军的高密内史毛藻之赶来了,身后是两千淮阴兵;大大小小的流民帅带着各自的部曲来了,其间自然少不了李都与刘斌;刘牢之众兄弟也来了,他们不眠不夜,疯狂找寻昔日行走江淮时候结识的故交好友、江湖豪杰,竟也凑来了上千人马! 一股股的细流汇成了奔腾的洪流,此刻不大的几座山丘之上,“晋军”的人数竟然不下万人,光从人数上看并不逊色于俱难大军。但是谢玄、刘牢之心里清楚,这支仓促汇集的军队,其战力绝不可与俱难军相提并论。倘若叫俱难探得虚实,只需放心大胆地派出全军猛攻一场,只怕己方免不了落个分崩离析的下场。 然而他们没有退路!他们的身后是正在搏命死战的骁骑军,再往西则是苦苦对抗彭超大军的彭城军。。。他们只有在此死守,为骁骑军争取时间,为骁骑军那并不大的胜算尽自己的全力,流自己的鲜血! 这一刻,他们便是那塞外风沙中屹立千年不倒的长城! 第七十八章 武原 俱难的脸上阴晴不定,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可就是打不定主意。 对峙了半个时辰,以俱难这个老军伍的毒辣眼光,焉能看不出对面乃是一支乌合之众?若是铁了心强攻,也许会有不小的损伤,但绝对能赢下这一仗,可俱难心中却老是有个声音在喊:不要打!我等的部众本就远远逊于彭超,死一个都嫌多,若是捡个现成便宜也就罢了,如今却要陷入苦战,何苦来哉? 艳阳高照,双方却如老僧入定,谁也不动弹。俱难的部众固然摸不着头脑,山丘上的谢玄、刘牢之、毛藻之等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便在这时,东北方向又有烟尘冲天而起,一彪人马远远而来,迎着刺目的阳光,招展的大旗上“晋”字依稀可辨。这路人马不过千余人而已,若是张威在此,当可认出这正是他老爹兰陵太守张闵收到他消息之后,从城中残部里头勉力拼凑出来,赶赴武原的一部兰陵郡兵。 “那又是谁?”“莫不是身后的兰陵城里还有余力,竟然派兵来抄我军的后路?”“兰陵那边哪里还能派出兵来?我瞧多半是东边晋国的东海郡兵!” 秦军一阵骚动,来人虽然不多,可从自己身后突然出现,却着实叫大伙儿吃惊不小! 俱难也有些心虚,脑袋里那个声音越发大了,嗡嗡作响:此次出兵晋国,本就违了阳平公乃至天王之意,搞不好落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即便赢了,功劳多半要算在彭超头上,你看晋军源源不断而来,万一真打输了岂非得不偿失?不如。。。不如索性撒手不管!嘿嘿,管他彭超都颜的死活,他等败了最好,反正我等已经在兰陵赢了一仗,比较起岂不显得我等技高一筹?何况卢水胡人损兵折将之下,以后就没力气再跟我等抗衡了,这大秦的东路么,自然就是我等说了算! 俱难咬了咬牙,正想下令退兵,话到嘴边突然又收了回去。他想到此仗若是因为自己擅自退兵而导致全局溃败,阳平公那里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总得想个万全的说辞才是。 要不然就说自己没收到都颜的邀战信件?不行,除非都颜五千人马死个干干净净,此外自己部下里头也没人前去告密,否则决计隐瞒不了。。。或者说敌军势大,无法力敌,故而退兵?也不行,那样一来,自己少不得落个畏敌不战的罪名。。。 俱难绞尽脑汁,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觉得头上一阵阵的痛,这军令便总是发不出来。这时候兰陵军也停了下来,远远排开了防守阵型,数路大军各自盘踞一处,每一个都排出守势,谁都没有进攻的打算,这情形看来好生奇怪! 正尴尬间,微风飘过,一骑如飞而来。那人径直跑到俱难身前,喘着大气奉上一幅帛书,高喊道:“主公!长安有旨!” 俱难认出此人正是自己多年的腹心,之前被派往长安办事。他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一把夺过那幅帛书,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正经看了好几遍。继而他放声大笑起来,叫道:“来得正好!传令下去,退兵回国!” 原来这一幅帛书正是大秦天王苻坚写给俱难的书信。当日俱难与彭超相争,却总是落在下风。眼看卢水胡人猖狂嚣张,俱难受不过气,便派出心腹手下,写了密信一封送去长安苻坚处,奏称卢水胡人在晋国滥杀百姓,有伤天理,以致晋国上下如今对秦国憎恨不已,以前常有流民北投,如今却再无踪迹云云。。。 俱难这封信那是找准了苻坚的命门去的。苻坚是何等仁厚的人物?在他心里,晋国的百姓日后都是他苻坚的子民,若是坏了民心,以后如何一统天下?君不见当年攻灭燕国之时,正是由于秦军军纪俨然,收取了燕国的民心,这才能顺利接手曾经不可一世的强燕。 苻坚大怒之下,立刻修书数道。一道送至阳平公苻融处,斥责了苻融一番,要他即刻下令撤回一切军马,关东诸州再不可派一兵一卒逾越秦晋两国的边境线;一道则是给了彭超,要他约束部下,不得再滥杀无辜,否则重罚无赦;俱难这里也有一道,叫他着力监军事务,为苻坚看好大秦的东大门,任何事都可随时奏报长安。 俱难拿到这道旨意,哪里还有什么犹豫?自然是谨奉天王之命,立刻回撤秦国咯!至于那死战中的都颜,还有彭城那边的彭超,他等的死活干我何事?实话实说,他等死了最好,哈哈哈哈! 金鼓之声大作,在晋人无比惊讶的目光之中,一万精锐的秦国步骑整齐有序的转向北方,缓缓撤退而去。。。 。。。。。。 武原城外的激战已然陷入了白热化的状态。由于战力相当,双方不得不轮番投入兵力,到了此刻已是尽出全军相搏,打成了一团。 骁骑军一开始还有些惴惴,生怕俱难大军突然出现,到后来已是杀红了眼,反正都是一死,管他俱难什么时候来?还不如多杀一个卢水胡人,死了也不算吃亏!于是斗志昂扬,越战越勇。 都颜那里却是越打越心慌,算算时间俱难早就该出现了,却左等右等总不见他的身影。都颜他等又不情愿在这里与骁骑军弄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因此战意便弱了三分,此消彼长之下,渐渐便给骁骑军压制住了。 眼见自己的部众连连后退,处处都陷入了困境,都颜焦急万分,心中早把俱难骂了一千一万遍。又战了一会,终于东北方向金鼓声大作,千军万马杀将而来,都颜大喜过望,忙不迭张眼望去,心里头却如同热火碰到了冰水,一下子凉到了底——那奋勇冲杀过来的,哪里是什么俱难所部?分明是如狼似虎的晋军啊! 不曾盼来友军,却迎来了晋军的援军!都颜部再也承受不了这等打击,不待晋军援军杀到,先自崩溃逃散而去。 放眼望去,原野上到处都是秦骑溃军,骁骑军否极泰来,精神为之大振,卯足了劲儿四处追杀,直追出去五十里才收兵回营;谢玄、刘牢之、毛藻之等人收获也不小,成功截住一部秦军败兵,砍瓜切菜般剁了个干净! 武原一战,段随率领骁骑军舍生忘死,最后由于谢玄等人的及时支援,以及俱难的“大力帮忙”之下获得全胜,当场斩杀秦国卢水胡精骑超过三千,俘获战马两千多匹,敌军主将都颜负伤而逃。 此一战,骁骑军的损折也自不轻,减员接近千人,大伙儿不免为之神伤。不过此战终究取得了意外大胜,已是再好不过的结局,当下大伙儿抖擞精神,迎接谢玄、刘牢之、毛藻之等人入武原城,自然又是一番豪饮欢聚。 再说西路战局,彭超自然也接到了苻坚的旨意,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退兵,路途之中听说俱难搞鬼导致都颜惨败,族人损伤巨大,气得他吐血不止,连声痛骂俱难。 晋军主将戴逯是个谨慎之人,不敢轻易出兵追杀,当下领军撤回彭城。至此,秦晋两国东路的对抗告一段落,并未引发真正意义上的两国大战。两国的边境线也终于回复了平静,江淮大地之上,百姓喜出望外,奔走相告。 以鲜卑人为主的骁骑军力压秦国精骑,威震江淮!秦国境内不少心怀故国、或是不满时局的鲜卑人听闻之后大受感染,每日里都有人偷偷潜入晋国前来投奔。段随挑选其中善战之士,短时间内便把骁骑军的战损补充了回来。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第七十九章 粥铺 时光如水,深秋一过,匆匆又是一冬。 白雪皑皑,大地尘封,这一年冬天大晋国的边民过得颇是辛苦,去岁胡人不断进袭,运气不好的丢了性命,好点的也多半落个家园良田皆毁,如今寒冬来临,真不知如何是好。 官府倒是拨下了一些救济,然而终究只是杯水车薪。遭了兵灾的百姓们,有门道的便去投奔远方的亲戚;有的混进州城讨碗苦力饭吃;还有好些无奈之下沦为流民去投了流民帅,不意间却叫流民帅们平白增加了不少实力;更多的百姓则依然紧守家园,刨食草根野菜,整日里饥寒交迫,乞哀告怜。 武原本就是边境之地,又经过了一场大战,附近的情况焉能好到哪里去?不说是饥馑遍地,可百姓们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每日里都有人冻饿而死。骁骑军如今便长驻武原城里,段随与晴儿自然是眼见为实,不免为之恻隐。 晴儿跟着段随可谓是一路漂泊,因着段随老是身处政争的漩涡之中,又常常不着家,她也只得老实呆在家中唯恐惹了事端。如今到了武原,此地一切都是段随与骁骑军做主,她便当仁不让成了武原城的“女主人”,一下子重获自由。晴儿本就是个跳脱的性子,早憋得久了,正想舒展下筋骨,她又是个女儿家,天生的好心肠,于是便想在武原开粥铺接济灾民,当下便找自家郎君相商。 说实话段随与骁骑军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宽畅,特别是与桓党“决裂”以来,西府的供给早就断了,如今全仗着建康朝廷里王谢等人的竭力支持。然而段随何曾拒绝过自家小晴儿的要求?何况此事本是善举,便是段随自己也不忍看着灾民日日受苦而无动于衷。 “郎君!自长安离开之时,蒙姑父姑母(即慕容垂与长安君)垂怜,晴儿身上倒是带了不少珠宝首饰。这些身外之物晴儿并不稀罕,要不然将之变卖,换一批粮食来如何?” “我家晴儿真正是天底下第一个良善女子。”段随一把搂住晴儿,心疼不已。 小晴儿出身矜贵却无丝毫骄奢之气,遭逢大变之后又跟着自己漂泊天下,然而她始终单纯如一,守在自己身边别无他求。也不知自己前世做了什么善事,能得她如此垂青,自己却不能给她个安稳日子,心中所思更是那千里之外的燕儿。。。想到这里,段随有些心酸,将晴儿搂得越发紧了,忍不住在她脸上、唇上狠狠亲了几下。 晴儿“咯咯”笑了出来,郎君总是这样,大白天的也不害臊。 段随温言道:“灾民数量巨大,光靠你那些首饰怕是不够,话说回来,我家晴儿也须留下几件好看的,太寒酸了郎君我都看不下去。这样罢,我且去城中富户家中拜访一轮,这些人全仗着我等死战才能高枕无忧、锦衣玉食,此时正是他等出力的时候!” “多谢郎君!” “你我之间要说什么谢字?好晴儿,真要谢我,且让郎君我亲你个够!” 段随作势欲扑,晴儿“嘤咛”一声,蝴蝶般翩翩飘远去了。 。。。。。。 说干就干,段随亲自出马,又带上凶神恶煞一般的染干津与面相和善的皇甫勋,来了个红脸与白脸齐飞。此时骁骑军威望正高,他几个一圈走动下来,所获还真是不小,于是不两日那施舍粥铺便告正式开张,位于武原城西。 晴儿是个胡女,脑子里可没什么不能抛头露面的想法,不甘寂寞的她便将主持粥铺的事儿给大包大揽了下来。听说城里开起了施舍粥铺,灾民如潮而来。果然受冻受饿的百姓数目甚重,每日里粥铺前那队伍都能从城中排到城外。 一开始晴儿只带了几个婢女帮忙,弄得是精疲力尽;后来城中富户士绅眼见段夫人亲自出马施粥,顿时生了讨好段随的想法,纷纷让家眷前来搭把手,于是这间清一色由“娘子军”组成的施舍粥铺搞得好生热闹,俨然成了武原一景,也确实救活了不少百姓。 晴儿本就眉目如画惹人好感,加上她身份尊贵,施粥时候态度可亲,又亲力亲为不辞苦累,一时间武原一带热议纷纷,尽都是夸赞段夫人的话语;受了恩惠的灾民更是夸张,恨不能把晴儿当菩萨给供了起来;还有甚者,大约是为了巴结段随,居然绣了幅锦缎出来,写上“菩萨心肠段夫人”的字样送来粥铺。 晴儿自然是不重虚名的,段随这浑货倒是乐呵呵高兴了一阵,差点就把那锦旗给挂上了粥铺门头,还是得晴儿劝说,他才悻悻然将那锦缎收起,压在了箱底下。可是这名号却不胫而走,但有往来武原之人,无不知道此处有位心慈貌美的“菩萨心肠段夫人”。 。。。。。。 这一日军中放假,段随闲来无事,突然想起还在粥铺忙碌的晴儿,心念一动,便自顾自跑了去粥铺一观。 远远望去,果然粥铺前依然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自己家那位名声大噪的“段夫人”也还在忙忙碌碌。虽然辛苦,晴儿却精神百倍,在一众老少娘们里头显得尤为出众。 段随一乐,便想走过去帮忙。突然间肩头叫人拍了一下,段随一愣转头,蓦然张嘴笑了起来,原来身后站了一堆老熟人,可不正是谢玄、刘牢之他等? 几番生死下来,大伙儿的感情早已深厚无比。自武原大战之后,说来也好些日子没见面了,段随心底火热,脸上却佯装生气状,张口叫道:“你等来武原也不知会我一声,却在这乱哄哄的所在撞上,这却是什么兄弟?走走走,且喝酒去,你等得自罚三杯!” 谢玄等人仿佛没有听到,站在当场一动不动。段随觉着有些奇怪,张眼望去,就见刘牢之兄弟几个嘻嘻哈哈,谢玄的脸色却有些尴尬。 这下段随也愣了,正要说话,便在这时眼前陡地一花,一道倩影突然自人群后闪身出来,站到了他的面前。来人笑颜如花,身上臃肿的冬装也遮不住她高挑玉立的身材,纷纷扰扰的施粥现场反倒让她清丽的脸庞看来更加出尘动人。 “臭石头!又见面了!”禁足半年之后,谢家最受宠也最会惹事的女公子谢道韫终于出山了! 谢道韫也真个是胆大包天,“得脱樊笼”没多久便又潜出建康,居然一路北上找到了谢玄。也不知她如何一番花言巧语,竟把暴跳如雷的谢玄说得心软下来,便让她跟在身边,在江淮之间转悠了好一阵。 最近谢道韫又磨着谢玄要北上武原,说是趁着秦晋边境平静,要一观当地的状况。谢玄哪里不晓得妹子那点小心思,当即就想拒绝,不料刘牢之等人却起哄起来,说是好久不曾与段兄弟喝酒,正该去趟武原。谢道韫当即在边上添油加醋,说得谢玄无言以对。无奈之下,谢玄只得携了妹子一道前来。 段随再也不曾想到会在此处撞见谢道韫,心中思潮澎湃,竟是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憋了良久,总算开口道:“令姜来了!哎呀,晴儿正在这里施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等且换个地方可好?” 这话说得太是暧昧,听来倒像他段随与谢道韫之间有着私情,生怕自己老婆发觉一般。刘牢之等一干兄弟本就知道段随与谢道韫两个有些不清不楚,听到这话皆是忍俊不禁,随即一起轰然大笑起来。谢玄的白脸涨得通红,仰了头不去看他,鼻孔里直喘粗气。 谢道韫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眼珠子一转,嘻嘻笑道:“换什么地方?你道我是来看你的么?切!自作聪明!我来武原,乃是来见那大名鼎鼎的‘菩萨心肠段夫人’,却与你何干?” 刘牢之兄弟几个的笑声戛然而止,至于谢玄与段随二人,黑线早已挂满了他两个的头脸。。。 第八十章 两女 腊月初七,阴,宜开市,忌嫁娶。 武原这样的小地方,似晴儿这般美貌的女子已是少见,今日不知是什么好日子,却叫城中的老少爷们一阵惊喜——就在段夫人的对面,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迎风傲立,嘴角含笑、眉目传情,看得众人一阵目眩。 几乎是在同时,两位大美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目光一触便再不斜视,仿佛这人头攒动的粥铺周遭只剩她两人存在,其他人都做了空气一般。 “晴。。。晴儿,这位是幼度兄的胞妹。。。”段随的话音听着有些慌乱。 “段夫人!舍妹阿元,闻听段夫人在武原大行善举。。。”谢玄的声音响起。他是认得晴儿的,便想给晴儿介绍一下谢道韫,也好化解化解现场的尴尬气氛。只是说着说着便停了口,因为无论晴儿还是谢道韫,谁都没在听他说话。 至于刘牢之兄弟几个,这时候好没义气,早就脚底抹油,不知去向。 风中有一股异样的气氛弥散。。。路人惊诧地发现,永远挂着甜美笑容的“菩萨心肠段夫人”脸上第一次露出异样的表情,说不出是讶异、愠怒,抑或是恍然。 空气中陡然充满了紧张的气味,路人与排着长队的灾民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谢道韫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边上的谢玄与段随却已面色发青。 默然半晌,竟是晴儿第一个开口说话。 “你来了?” “是,我来了。” 不明就里的路人与灾民们一片哗然,莫非这两位对峙中的绝世美女竟是旧相识?听这对话里的味道,似乎大是不善啊!议论纷纷中,大家都不曾注意到,在这冰寒刺骨的大冬天里,谢玄与段随两人居然齐刷刷地冷汗长流。 便在这时,话风陡地又是一变! “早听我家郎君说起过谢家姊姊。。。今日一见,果然是画中人物呢!” “嘻嘻!休听他胡说八道。妹妹才是真正的美貌无双,心肠又好,难怪一路行来,处处听到妹妹‘菩萨心肠’的大名呢!” “姊姊折煞我了!我哪里敢当此称呼?当初在建康时候,‘咏絮女’的大名才叫妇孺皆知呢!” “些许虚名再也休提!今日我来武原,便是投奔妹妹来了,总要尽自己一份心力,学妹妹做些善举!” “姊姊真有此意,妹妹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说到这里,两女已然是执手一处,欢声笑语,说不得的亲热。仿佛冰雪消融,空气中尽是欢愉的味道。 路人与灾民们眼珠子掉了一地,纷纷寻思:原来她二位也只是初识啊!那怎么方才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一转眼又熟络成这般模样?诶!看来隔壁老王说的有理,这女子的心思,特别是漂亮女子的心思,不用猜也猜不透! 粥铺前倏然恢复了原来的热闹,大伙儿该围观的围观,该排队的排队。两位大美女一左一右,施起粥来动作是一般的优美,笑意是同样的甜柔,看在大伙儿眼里,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生生把现场本有些凄凉的场景弄得三分温暖,七分香艳! 两女自然是全场说一不二的焦点,至于另外两位当事人——谢玄与段随,则被拥挤的人群硬生生挤到了外围,竟无一人理睬,哪怕他两个一个乃是实打实的武原之主,另一个更是名满天下、仪容照人! 照理说这时候两女笑语相向,配合无间,谢玄与段随两个应该长出一口气才是,然而此时此刻,他二人的脸色竟是愈加难看,差不多都快黑成一团了。 这也难怪。譬如谢玄,以他对胞妹的认知,阿元越是这般笑容可掬、客客气气的时候,越是问题多多。他有九成九的把握,此刻的阿元,多半在捣鼓什么“坏心思”。 又譬如段随,脑子里简直就是一团乱麻:晴儿从来都是温柔可爱,说话最是直爽,几时变得这般文诌诌、虚头巴脑的?为何她两个在那里‘姊姊妹妹’的说得亲热,我心里却空荡荡的一阵阵发虚? 武原,城西粥铺,暗流涌动。 (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此处省略有点多//海涵!) 第八十一章 好戏 段随与谢玄心头“不详”的预感不久便成了真。 晴儿与谢道韫两个初时如胶似漆,整日价凑在一起,或在粥铺行善,或与城中士族家眷往来,或在段随府上闲聊。。。可惜这等“和谐”的日子过不得几天,两女便告分道扬镳。 事缘有一日两人谈得兴起,竟然学男人模样取出酒对饮起来。她两个酒力有限,不多时便飘飘迷醉,讲起话来变得肆无忌惮。说着说着,这气氛便不对了。 大约是烈酒激起了晴儿胡女的豪爽本色,她咕嘟嘟喝下好大一口酒,大咧咧道:“姊姊,今日你老实告诉妹妹,你是不是对我家郎君有意?” 谢道韫可是个“胆大妄为”的女中豪杰,几时在人前示过弱?一仰头灌了自己一口烈酒,面不改色,嘿嘿道:“妹妹以为呢?”语气甚为戏虐。 晴儿虽然温柔,那是对心爱之人,其实她也是典型胡女那种敢爱敢恨的性格,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对段随“主动出击”。如今有人欺到自己头上来了,她如何能忍?谢道韫又不是燕儿姊姊,自己才不甘与她分享爱郎。借着酒劲,晴儿大声道:“妹妹以为,姊姊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却对别人家郎君有意,此事大大不妥!” 不曾想晴儿竟然这般直接,谢道韫也是一愣,随即又恢复了神色,嬉笑道:“有何不妥?妹妹教我!” “姊姊明知故问!” “若是妹妹的郎君对姊姊有意,又该如何?” “若是有人不知悔改,反而大言不惭,又该如何?” “哼!什么‘菩萨心肠’?我瞧啊,该叫‘小鸡肚肠’才对!” “好好好,我正是‘小鸡肚肠’!这段府不欢迎姊姊,还请自便!” “告辞!” “不送!” 虽说魏晋时候风气开放,可两个女子居然在醉酒之后毫无顾忌地大谈“争老公”一事,比之现代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也算是闻所未闻了。这也就是因为晴儿是个胡女,谢道韫又是个不世出的奇女子,这两人不小心碰到一处,于是彗星撞了地球,弄了个不欢而散。 段随听说了此事,先是有些心虚,后来又觉得谢道韫毕竟远来是客,这样未免有些失礼,于是瞒了晴儿跑去找谢道韫道歉。不料谢道韫不但不肯见他,还直接推谢玄出来下了逐客令,段随无奈,只得悻悻回家。结果到了家里,晴儿不知如何晓得了他跑去找谢道韫,竟然一改温柔本色,大发雷霆起来。 晴儿发怒,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儿啊!段随顿时懵了,没想到自己弄了个两头不讨好,心情不免郁郁。第二日因为一件小事段随与晴儿拌了两句嘴,这厮气鼓鼓说了声:“我不管了!”撒腿跑军营去了,其实还是因为心虚。 说白了,晴儿与谢道韫两个本就心有芥蒂,估摸着心底早就视对方为“情敌”了,先前互相示好,不免有故作大方的嫌疑。面上亲善、底下却暗战较劲,这乃是女子的通病,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再美貌、再高雅的女子也免不得俗。如今一朝“撕破面皮”,两人顿时从暗斗变成了明争,于是一场好戏开演了。 谢道韫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物?离开段府,她略施手脚便在武原城里站稳了脚跟。她是晋人,占着先天优势,才名又大,其谈吐风姿一下子就把武原城里那帮土婆子给震住了。很快,一帮子先前只知道唯晴儿马首是瞻的士绅家眷们纷纷转投到她的“门下”。 然后谢道韫便露出了自己的“狰狞面容”,居然另起炉灶,在武原城东新起了一家施舍粥铺。城中大半富户家的如今都围在她的身边,加上她“威逼利诱”之后,谢玄与刘牢之兄弟等人尽其所有掏出来的赞助,这家新粥铺财力可谓雄厚,其规模比晴儿那家更大,粥汤更加稠厚。。。自然而然的,那门前排起的队伍,只一两日便成了一条长龙,热闹度比之晴儿那边更甚。 再过得几日,晴儿那边的状况越发不堪。先前筹集的钱帛、粮食已然施出去七七八八,金主们则多半“转投”了谢道韫那里,没了持续不断的财源,晴儿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晴儿心肠好,可不愿因为赌气而稀了粥汤,只好每日筹到多少施多少,渐渐便从一日施两次改为单次,再后来每次都是施到一半粥汤便告了罄,以至于排在后边的灾民一无所获。 饿着肚子白排了半天队的灾民们可没那么好的涵养,这时候早忘了昔日“菩萨心肠段夫人”的种种好处,咒骂声四起。又听说城东还有一处粥点,日日供应充足,顿时脚底抹油,改换门庭去也! 望着门可罗雀的粥铺,想起那些灾民离开时嘴里不干不净的埋怨之语,晴儿觉着满心的委屈。说到底晴儿还是个小姑娘,又是金枝玉叶的出身,这回委屈大了,傍晚时分回到家中,她便窝在房里死活不肯出来,饭也不吃。段随听说之后,赶忙结束手中公干,赶回家中进了内室,晴儿看到郎君再也憋不住,扑在他怀里哭了个惊天动地。 这一顿好哭让晴儿弄了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先前对晴儿态度还有些不满的段随看在眼里,顿时连心都化了,抱住爱妻连声安慰:“好晴儿莫哭!万事有郎君为你做主!” “晴儿不管!郎君要为晴儿做主,那就叫粥铺再开将起来!” “好说好说!郎君这就去办!” 段随胸脯拍得震天响,一转身却也犯了愁。后世的他倒是个爱财有财之人,可惜穿越来此之后,一来敛财无方,二来军中花钱如流水,以至于他家中并无几个闲钱。 好在武原一战中缴获的粮草辎重不少,段随便厚了脸皮跑去军中,与将领们说道此事。大伙儿一商量,本着不伤及骁骑军弟兄们每日给养的原则,从府库中调拨了一批粮食出来,调去晴儿的粥铺。 此事倒是得到了骁骑军上下的一致支持——大伙儿算是看出了些端倪,段夫人与谢家小娘这是斗起来了!原因么,嘿嘿,还不是因为自家那位风流多情的段将军?在骁骑军将士心里,晴儿才是大伙儿正宗的“主母”,既然如此,焉能坐视主母被人欺负?别说省出点粮食,便是饿着肚皮也要帮主母把场面给赢回来! 于是晴儿的粥铺得以再次开张,靠着先前积攒下的好名声,很快又“夺”回了大批“顾客”。晴儿自然是笑逐颜开,段随的脸却苦成了一只瓜——这下算是把阿元给得罪透啦! 第八十二章 斗法 谢道韫哪里是那么容易认输的?当即提笔写下一封书信,快马送回了建康乌衣巷。信是送给谢家兄弟姊妹们的,具言江淮百姓的困苦,以及自己不辞辛劳四处奔波,身虽苦、心却甜的感受。信中言辞恳切,请他等协力相助,末了还出了个主意,说是光靠谢家出力可不够,更要在建康全城营造氛围,大肆筹集善款粮草。 谢道韫的文笔自然是没话说,这封信写得洋洋洒洒、声情并茂,谢家的兄弟姊妹们感同身受,看得是心潮澎湃,既为受苦的百姓忧心,又觉着自个身为声名赫赫的谢家子弟,这等事可不能让阿元专美。于是立刻发动起来,在建康城搞起了一场大串联。 谢家的能量果然惊人,加上隔壁老王家那位王二公子(王凝之)令人咂舌的热心参与,很快建康士族高门的年轻子弟里头,无论男女,人人都在热议此事。年轻人的干劲就是强,特别是这些高门大族的后生们,不管能力人品如何,心气却无一例外的高,觉着天下苍生的困苦不正该由我辈来管么?于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或者催逼家中长辈相助,迅速筹集了大笔善款、粮草送往武原。 武原城里,得到大量赞助的谢道韫一口气再开三家粥铺,甚至供应起了菜食。武原城变得热闹非凡,不止附近的灾民衣食无忧,远到彭城、兰陵都有灾民闻讯前来。 。。。。。。 新年临近,谢玄携着谢道韫在元日前两天赶回了建康过年。“咏絮女”这次回来造成了极大的轰动,人人争相来访,俨然就是后世超级巨星的待遇。谢道韫也没闲着,四处走动,谈秦军的残暴、谈百姓的艰难、谈时局的危困、谈年轻人的理想。。。每到一处,莫不是掌声如雷。 不知不觉中,建康城年轻士族群里形成了一股潮流,仿佛没为大江以北的百姓们出过钱出过力,自己都不好意思出门。这股风潮越卷越大,到后来突破了建康,直达吴越、荆襄。。。善款、粮草源源不断地解往北地,不但武原,整个江淮,整个晋国北部都得到了援助,受到兵灾的百姓们惊喜地发现:这个冬天,似乎并没有那么难过啊! 本来由于谢道韫再次出走,谢安那是雷霆震怒,如今听说阿元在武原大行善举,竟带动了晋国年轻士人们行善的风尚,他心中的怒气自然是随风消散,甚而抚髯大笑:“天下间奇女子何其多也,然而才、貌、仁、智皆全者,唯我家阿元而已!” 。。。。。。 当谢道韫跟着谢玄等人再次回到武原的时候,汹涌的人潮出现在城外,纵然衣衫褴褛,却个个精神振奋。人声鼎沸之中,大伙儿听得分明:“恭迎‘大慈大悲谢小娘’回武原!愿‘大慈大悲谢小娘’长命百岁!” 这么多百姓,竟然是专门前来迎接自己的!冷静睿智如谢道韫这般,此刻也不由得眼眶湿润,面色潮红。 谢玄在旁嘿嘿好笑:“阿元你可了不得了!‘大慈大悲谢小娘’,嘿嘿,听着就威风得紧!” 。。。。。。 晴儿的粥铺终于关门打烊了。骁骑军调来的粮草终究没能撑上多久,再无支持的晴儿只好黯然回府。这场两女之间的斗法,明显是她落了败。 深夜时分,忙了一整天的段随轻手轻脚摸入内室,悄悄爬到床上,只怕惊扰了已然入睡的晴儿。 “郎君回来了?”黑暗中,晴儿的声音在枕边响起,听来甚是落寞,原来她并未睡着。 段随心里头一个咯噔,强笑道:“晴儿这些天辛苦了!如何这时辰还不睡觉?累坏了身子可不好!” “粥铺早早关了,晴儿哪里还会辛苦?” “呃。。。这个,这个。。。容我再想想办法,如何?” 晴儿并未答话,室中陷入一片沉默。段随暗暗着急,唯恐晴儿想不开。 良久,晴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谢家姊姊回武原了罢,听说今日有数千百姓出城迎接她,喊她‘大慈大悲谢小娘’呢!” 来了来了!段随只觉着一个头两个大,女人之间的战争根本无法理喻,却叫夹在当中的自己如何处之?清了清嗓子,勉强说道:“都是些乡野愚民在那里瞎叫唤,晴儿理他作甚?还是早早入睡罢!明日一早我便出去走动,说什么也把你那间粥铺给撑起来,再与令姜一争高低,如何?” “扑哧”一声,晴儿突然笑了出来,咯咯道:“郎君说什么胡话?晴儿几时要与谢家姊姊争个高低了?谢家姊姊格局远大,得她出手,如今不但武原,全天下受苦的百姓都有了着落。这等不世善举,自然当得上‘大慈大悲’四个字!晴儿心里,当真佩服得紧!” 段随一愣,就听晴儿继续说道:“郎君不用费心,那粥铺关了便关了罢,只要百姓得了实惠,谁来做不是一样?晴儿当初开起粥铺,本就是为了接济受苦百姓,如今心愿达成,我感谢谢家姊姊还来不及,如何会有别的想法?倒是郎君多虑了!” 段随心中一热:这才是我家晴儿,心底最是良善纯真!老公我真是爱死你了!翻身而起,一把搂住晴儿,两只手不老实地四处游走起来。晴儿嘤咛一声,双目含情,与他紧紧相拥。 床板“吱吱”作响,室中春意盎然。。。 。。。。。。 天明时分,沉醉良宵之中的段随悠悠醒来,睁眼处,晴儿早已梳洗完毕,正对着自己甜甜发笑:“郎君,早膳已然备好,且容晴儿服侍郎君起身!” 段随心中一阵甜蜜,笑得眼睛都没了:“那敢情好!” “郎君今日休假,可有暇陪晴儿外出?” “有暇有暇!不知晴儿今日要去何处散心?” 晴儿一笑,说道:“自然是去谢家姊姊处!” “啊?”段随一下子直挺挺坐了起来,睡意全消。 晴儿正色道:“晴儿的粥铺是关了,可晴儿还有手脚,岂能就此休息在家?行善一事,可不能半途而废!” “哦哦,那倒是!然则。。。然则令姜那里。。。” “郎君又多虑了罢?谢家姊姊这等人物,还会刁难我不成?” 第八十三章 携手 段随心怀忐忑,携着晴儿上了谢道韫的门。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 这次轮到谢道韫先开口。 “你来了?” “是,我来了。” “你早该来了!” “我早该来了!” 果然谢道韫与晴儿都不是一般女子,几句似是而非的古龙流对话一讲完,仿佛事先说好了似的,她两个便各自向前一步,亲热万分地互执了双手。 段随的眼睛与嘴巴皆睁得老大,眼前两女笑意盈盈的样子,叫人怎么也不能相信,她两个不久前还曾玩命般赌气争斗。 女人心,海底针啊! 就在当天,之前曾经短暂出现过的奇景重现武原,‘大慈大悲谢小娘’与‘菩萨心肠段夫人’携手而出,共行善举! 。。。。。。 段随再也不曾想到,晴儿与谢道韫倒是和好了,自己的麻烦却并未减少。不过话说回来,此事须怪不得别人,只能说这厮自己欠抽。 话说段小色狼也是个不安分的主,他自以为事情圆满解决了,便偷偷摸摸去找谢大才女,想着能“一叙旧情”。不料谢道韫对他依然是不理不睬,一副冰美人的样子更是弄得这厮心里痒痒的。 第二天,不死心的段小色狼又摸上了人家的门,还特意准备了一些佳句妙辞打算献宝。正当他嬉皮笑脸、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门帘掀开,一脸不豫的晴儿自里间走了出来。 段随目瞪口呆之余,闹了个面红耳赤,恨不能立刻寻个地缝钻了进去。好在晴儿不是悍妇流,并未当场发作,反而装作是来找谢道韫商量事情,略略说了几句便离开了,既给段随保留了颜面,其警告的意味也达到了。 眼见自己的“奸计”得逞,这时候一直冷若冰霜的谢道韫突然咯咯笑了起来,霎那间艳若桃李。而此刻的段小色狼却再无心情欣赏美色,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仓惶逃窜而去。 是夜,段随第一次被晴儿赶下床,睡在了厢房。第二日开始,更是留宿军中。 。。。。。。 春日来到,这是播种的时节,家园虽毁,地里的种子还在,百姓们可不敢误了农时。粥铺虽好,难道还能指望一辈子不成?于是开春以后灾民们陆续还乡,粥铺前渐渐变得冷清。 粥铺之前,谢道韫与晴儿互望了一眼,都觉着有些意兴阑珊——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善举终究也要告一段落了,回想起之前辛苦而充实的日日夜夜,两女不免有些失落。 再过得几日,粥铺终告关张。这时候谢玄早已离开武原奔忙去了,段随那个没良心的小贼又躲在军中不肯现身,谢道韫没了留在武原的理由,只得收拾行李,打算动身。晴儿备了马车送她出城,两女感情日深,惜惜聊了一路。 出得城外,眼前的一幕着实让两女吓了一跳。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城外竟然聚集了好大一堆人,高举着“大慈大悲谢小娘”与“菩萨心肠段夫人”两面锦旗,在此相候。 大伙儿齐声高喊:“请谢小娘留步!” 谢道韫一呆,正要说话时,人群中突然闪出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来,朝着两女大步流星而来。谢道韫定睛看时,来人赫然正是段随! 谢道韫嘴角微扬,说道:“怎么?来送我?” 段随笑了起来:“非也,非也!” 谢道韫一愣:“嗯?” 段随朗声道:“谢小娘功德无量,今日却不辞而别。武原百姓特来相劝,请谢小娘再盘桓些日子,也好让武原百姓一尽地主之谊!”话音刚落,身后一堆人齐声应和:“请谢小娘留在武原,我等也好报恩!” 这帮人叫喊起来整齐划一,中气十足,且个个年轻力壮,哪里像吃不饱的灾民?谢道韫仔细扫过,顿时发现了不少熟悉的身影——刘裕、张威、皇甫勋等晋人将领尽在其中。谢道韫心中了然:原来这些都是臭石头帐下的兵士,假扮了百姓在此。 这人!又来了!看着面前这些假百姓浮夸的演技,谢道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再看段随时,这人双目炯炯正盯着自己看,一脸期盼的表情。心中有股暖流涌过,谢道韫没来由的一喜,差点就要开口答应下来。霍然想起晴儿还在身边,谢道韫顿时一惊,禁不住偷眼望去,却见晴儿抿了嘴正在那里偷笑。 好啊!你夫妻两个合起伙来戏弄于我!哼!我谢道韫可不是好欺负的! 谢道韫眼珠子一转,也不答话,信步超着那堆假百姓走去。段随愕然:令姜这又是要唱哪一出?赶忙大步跟上。 只见谢道韫左晃晃,右转转,突然从人群中拉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来。段随顿时变了脸色:这又是哪里来的老人家? 原来骁骑军将士们在此假扮百姓,声势弄得大了些,又打出了那两面醒目的锦旗,偶有不明真相的百姓经过看到,想起两女的功德,竟也主动参与进来,骁骑军将士自然不加阻拦。这老人家便是其中一位,只因他须发皆白,老态龙钟,当即被谢道韫认了出来。 谢道韫笑容可掬:“敢问这位老丈,武原百姓可是真心挽留小女子?” 段随心中一紧,只怕那老人家胡言乱言,便瞪大了眼睛在后边连打手势。不料那老人家毫不理睬,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我也只是路过。。。”谢道韫顿时失笑。 段随心中一凉,暗道:完了完了! 却听那老人家继续道:“不过小娘子这问题么。。。不是老汉我胡说,若非上苍开眼,赐予武原两位女郎,真不知有多少人家捱不过今冬!小娘子大慈大悲,于我等有活命之恩,我等岂能不真心挽留?”说到这里,老人家老泪纵横,一屈膝竟然就要拜倒。 谢道韫慌忙将那老人家扶起。瞧他情真意切的模样,谢道韫也自感动,眼眶含晶,唏嘘道:“老丈谬赞了!小女子当不起啊!” 虚惊一场!边上的段随登时乐了,上前扶住那老人家,故作关心道:“老人家!听说春耕正当忙时,您不在家中待着,却来城中何事?” “诶!一言难尽呐!”老人家摇摇头道。 “尽管说来!这武原城就没有我段随办不了的事!”心情大好的段随张口来了个大包大揽,脸上还露出一副牛皮哄哄的神色,叫边上的谢道韫与晴儿好一顿白眼。 老人家娓娓道来。原来去岁兵灾来袭,百姓们纷纷逃离家园,田地便再无人前去打理。今春开垦时候,废了一冬的土地硬如坚铁,根本无从下手。以往有耕牛犁田倒是无妨,今年麻烦却大了,差不多家家的耕牛都在去岁或为秦军掳掠,或被当场砍杀取肉,十不存一。百姓们没有耕牛,只得眼睁睁看着时间空耗。不独他家,如今武原一带,百姓们个个叫苦,眼看农时就要被耽搁却无法可想。这老汉乃是乡中有名望的乡老,今日特意进城找县中相商,却被告知县中亦是无能无力。 老人家讲完,方才还大言不惭的段随立时傻了眼,却到哪里去弄耕牛?耕牛又不是粮食,只要有钱就能从别的地方买来。耕牛在当世属于极为紧缺之物,县中确实是无力筹集,便是士绅富户家里有,却也要赶自家的农时,这当口再也不可能外借。 若是只搞个一头两头牛送给这老汉,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明摆着许多武原百姓都遭了殃,自己难道就坐视不管么?那边厢谢道韫与晴儿的目光齐刷刷扫了过来,单等这位吹破了牛皮的主说话。 段随冷汗直流,却左右也想不出个法子来。眼看那老汉面上的表情从期盼渐渐变成了失望,谢道韫忍不住了,一步跨到段随面前,轻声道:“臭石头!你老实说,到底是武原百姓还是你想留我?” 段随一愣,继而支支吾吾道:“你自己也听到了,武原百姓定然是想留你的。至于我,我,我么。。。”瞥了晴儿一眼,见她表情自然并无不快,当下一咬牙,大声道:“我也想你。。。留在武原!” 谢道韫展颜一笑,启了朱唇:“若是你能想法子帮武原百姓解了这春耕之困,我便再盘桓些日子,如何?” 这时候晴儿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谢道韫的手,点头道:“郎君!姊姊话都搁在这里了,晴儿也是这个意思。别的地儿我不管,这武原治下,你总得寻思个主意出来!寻思不出来,那也不用回家见我了!” 第八十四章 渭水 遭到两女逼宫的段随再也推脱不得,托着腮帮子陷入了沉思。看着倒是挺用心的模样,只是他这沉思的时间未免花得多了些,在那里挠头抓耳,总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两女的脸色渐渐变得不好看起来,段随自己也急了,只是越急却越没主意。幸好这时刘裕灵机一动,凑上前来在段随耳边低语了两句。 得到刘裕指点的段随眼睛大亮,得意非凡,到后来竟尔仰天大笑起来,惹得谢道韫与晴儿又是一阵白眼。 原来武原一战缴获的战马甚多,加上平日里由慕容垂暗中主持,陆陆续续自北地走私而来的骏马,骁骑军五千人却有将近七千匹战马。段随倒是有心让骁骑军来个一人双骑,然而以目前的条件来说,此事无异于痴人说梦,只好作罢。于是便有两千匹左右状态略逊的马匹以为备用,这其中又有半数或因为在作战训练中受伤,或是年岁老去,或者本身就是劣马,皆不堪作战马用已被淘汰下来。晋人缺马,自然舍不得像草原胡人那般轻易将之杀戮,如此便有近千马匹闲置。 刘裕脑子一动,顿时想到了这一节,当下上前提醒段随。段随恍然:反正这批马在军中已无用处,徒费草料,何不将其拱手让出,代替耕牛?马匹虽然不如耕牛劲大,喂养起来也精贵些,可总好过无畜可用罢? 段随还在那里傻笑不已,谢道韫早不耐烦了,重重咳了一声。段小色狼会意,不再发笑,正正脸色把主意说了出来,谢道韫听完面色一喜,脱口而出:“此议可行!” 两女之前施粥行善好生忙碌,如今一朝结束,本来就有些惆怅,这会儿突然听说百姓还有疾苦,而段随又能提供上千马匹相助,顿时喜上眉梢:视察民情、分配“耕马”。。。瞧来还有一大堆事等着自己忙活呢! 仁心爆棚的两女二话不说投入了进一步的慈善大计之中,谢道韫自然绝口不再提离开武原一事。满以为得到谢大才女谅解,从此或有机会能够一亲芳泽的段小色狼悲哀地发现,全心奔忙的两女根本没空搭理他,不但与谢道韫碰不上几回面,到了晚间连晴儿也没力气和他说话,倒头便睡。。。 “大慈大悲谢小娘”与“菩萨心肠段夫人”再行善举,化马为牛,武原百姓得到了莫大实惠,感恩戴德之余,不少人家里甚而供上了两女的画像泥塑。此事传为一时佳话,连建康都有所闻。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 这是秦国建元九年的一天,南边的晋国新君去岁继位,今年业已改元宁康。三月里春意盎然,长安城外的渭水两岸花红柳绿,和风习习。这般晴好的天气,长安城里但凡有些底子的人家,莫不携家带口沿河摆下草席帐幄。席上置着果脯酒食,大伙儿穿戴起荣服绣衣,或席地吃喝谈天,或骑马流连山水,享一番大好春色。 大大小小的帐幄里,有一顶颇为引人注目。倒不是说这顶帐幄有多么高大豪华,然而单只看它所处的位置,便知此间主人非同小可:这帐幄安在斜插入渭水的一个半岛之上,三面环水,北望大河,可谓风景独好;四周空旷,百丈之内更无其他帐幄安扎,仔细看去,原来周遭三三两两站了不少人高马大的汉子,不使外人靠近。这些人虽作了平民打扮,身上的军伍气息却是一目了然。 天气暖和,临河的帐幄皆掀开了边幔以便吹风观景,这间帐幄却犹自半遮半掩,只那对着渭水一面的帐幔给撩开了,却叫四周人等无法观得虚实。 百丈以外,靠得最近的一顶帐幄华丽非凡,少不得也是哪家豪族在此。除去侍立四周的从人奴仆,帐中正有四人相谈甚欢。其中一人瘦高个子,面色黝黑,咧开了嘴正自说得热闹;另一人面色阴鸷,这般晴好的天气里也让人觉出一股寒意来;第三人面容清隽,看着是个文士的模样;前三人年岁都不小了,最后一个则只二十出头的年纪,国字脸,长身板,看着孔武有力,倒是一副好皮囊。 那黑脸汉子不知说什么说到了兴处,一伸手搭在了那年轻人的肩上,叽叽呱呱与之说了个口沫横飞,后者连连点头,开口大笑。便在这时,远处那安在半岛上的神秘帐幄里突然传来一阵笑闹声,如黄莺出谷,煞是好听。 帐中四人愕然,远远望去,才发现那神秘帐幄不知何时已将帐幔尽数掀开。大伙儿看得分明,帐中莺莺燕燕,花花柳柳,竟是坐了一地的女子。其间那坐在上首主位的女子最是夺目,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出落的标致异常,更皆气质高贵,举手投足间莫不惹人爱羡。 “啊呀!这不是河阳公主么?”黑脸汉子失声叫了出来。 面容清隽的文士点头说了声“然也”;面色阴鸷之人却依旧一张死脸,毫无表情;国字脸年轻人则呼啦一下立了起来,目光游离,到最后全飘去了那美貌少女的身上。 黑脸汉子一转眼看到国字脸年轻人恍惚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出来:“定哥儿!怎么着?动心了?” 国字脸年轻人回过神来,面色大窘,支吾道:“我,那个,那个,我。。。姚叔胡说些甚么!”半天也说不出个道道来。姓姚的黑脸汉子笑得愈加厉害,满脸的戏虐之色,身侧那文士也呵呵笑了起来,在边上摇头晃脑地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定哥儿只管上前去,我等为你掠阵!说不得河阳公主便一眼相中了你!” 国字脸年轻人给取笑得有些愠怒,却不好发作,只好去看那面色阴鸷之人,一脸求助之色。那人显然是四人中权位最高者,轻咳了一声,黑脸汉子与文士便都停了笑声。 大伙儿素知此人不苟言笑,只当他要说出什么谆谆教诲来,却听他沉声道:“定哥儿何必着恼?张太史这话倒也有理,若是定哥儿这般家世、这等人品都配不上河阳公主,我瞧这大秦也寻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来!” 话音刚落,黑脸汉子扑哧一声咧开了嘴,继而放声大笑起来,文士的脑袋则晃得愈加厉害。国字脸年轻人先是跺了跺脚,说声:“权公遮莫是在取笑我?”抬头见那人面色毫无异常,才知此人并不是在开玩笑,遂平静下来,眼睛逐渐发亮,似乎也觉着那人所言在理。 沉默半晌,国字脸年轻人突地面色一红,脱口道:“去就去!”看了眼那“不怀好意”的黑脸汉子,他大声道:“不瞒诸位叔叔,自打去年宫中大宴上见过河阳公主一面,杨定早就对公主倾心不已。今日有缘重逢,杨定当前往一晤。叔叔们有心,那便帮侄儿一把。若得叔叔们相助,玉成此事,杨定感激不尽!” 一语既毕,那叫杨定的年轻人也不管三人的反应如何,正了正衣冠,大踏步向着那河阳公主的帐幄走去。 原来河岸边这两帐中坐着的,皆是大秦国赫赫有名的达官贵人。 神秘帐幄中的女主角乃是当今大秦天王苻坚的爱女——河阳公主苻锦,因她娇美可人,又皆性情良善温和,自小便是苻坚的心头肉,极受宠爱。今日她得了苻坚的同意,带同一帮宗室女眷前来渭水游春,苻坚特派军中精锐扮了百姓的模样随同卫护。一丛女眷之中,先不论苻锦身份最为高贵,仅以自身姝丽而言,她已在这帮女子中脱颖而出,光彩照人至极。 这边帐中的四人,黑脸瘦高个正是羌族首领、扬武将军姚苌,自投效苻坚以来倒也战功赫赫,前年随镇南将军杨安讨伐仇池国主杨纂得胜而回,因功晋封益都侯;面色阴鸷之人便是姚苌的老搭档侍中权翼,同为羌人,他本是姚氏部属,因其阴狠善谋,多受苻坚重用,如今在秦国反而位在姚苌之上;面容清隽的文士乃是太史令张孟,素来与姚、权交好;至于那国字脸年轻人则名唤杨定,恰是镇南将军杨安的儿子,年纪轻轻却已武勇超人,也是深得苻坚喜爱的后起之秀。 因着姚苌与乃父数度合作的关系,杨定与姚苌之间颇为亲密,顺带着与权翼、张孟也走得很近。眼下他老爹杨安远在仇池,都督梁、益、南秦州诸军事,正在为苻坚的攻晋大业做着准备,他自己则待在长安,领了个奉车都尉的职位。 今日天气晴好,又是假日,姚、权、张三人联袂出游,想起这位小友,便邀了一同前来,不意却一头撞上了杨定的梦中情人河阳公主。 第八十五章 苻锦 仔细思来,权翼还真没开杨定的玩笑。杨定他家乃是仇池王族,本就是氐族国人里数一数二的高门;乃父杨安更是苻坚御下极受重用的方面大员,战功赫赫之余,如今正掌着整个大秦国的西南面;杨定本人亦是年轻英俊,武艺超群,确确然称得上是皇室公主的良配。 一念至此,又得几个老不正经不住地起哄,深受相思之苦的杨定居然奋起神威,自顾自走了去。留下三位教唆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后来一起放声笑了出来,连权翼也禁不住扬起了嘴角。胡人风俗,不禁年轻男女自相欢恋,故而杨定此举在他等眼里可没什么不妥。 “走罢!定哥儿都发话了,我等总不好坐着不动。若是真能促成此事,少不得让杨伯全(杨安)请我等喝场大酒!”姚苌边说边起了身,大步追杨定去了。旁边权翼与张孟哑然失笑,却也一起跟了上去。 杨定急匆匆往那半岛而去,走到半路早有河阳公主的护卫上前阻拦。杨定掏出一张名帖,说道:“有劳通告一声,奉车都尉杨定特来拜会河阳公主!” 那卫士也不接名帖,斜眯了眼睛,一脸不屑。到底杨定年轻,不过是个个区区六品奉车都尉,公主又早就发过话“勿使闲杂人等骚扰”,因此这卫士便来了个不理不睬。好在杨定衣冠华贵,一眼即知不是普通人,大小也是个京官,否则早被卫士们一顿好打,赶得远远的。 杨定当然不悦,可也不好发作,耐着性子又说了两句,那卫士总是不理,弄得他大为郁闷。便在这时,身后声音响起:“烦劳通告,侍中权翼、扬武将军姚苌、太史令张孟特来拜会河阳公主!” 姚权张三人呼啦啦在杨定身后闪出身来,倒吓了杨定一跳。这阵仗又不一样了,三位朝廷大员齐来拜会,谁敢怠慢?那卫士也是个知趣的,立马接了名帖转身汇报去了。杨定长出了一口气,拱手道:“多谢诸位叔叔!” 少顷那卫士跑了回来,说道:“公主有请,四位请随我来!” 当下四人跟着走了过去,来到那大帐之前,一齐垂首行礼,言称今日出游,不意碰上公主,特来拜会。 突然间有四个大***在自己身前行礼,估摸着这位河阳公主苻锦以前也没碰到过此等状况,脸上不由得一红。不过此女果然温良,也识大体,对着四人重重回了一礼。至于其他女眷,这时候都避到帐后去了。 当是时,阳光斜斜洒将下来,照在苻锦白里透红的脸蛋之上,愈增娇嫩,她又恰在聘婷施礼,看来正所谓仪态万方,貌美倾城。杨定瞧在眼里,立时痴了,目光久久不愿离去。。。还是姚苌看出苻锦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悦,赶忙上前一把拖开杨定,这小子才算回了魂。 苻锦本打算与四人简单见个礼,也算尽了人事。不料这四人站在那里顾左而言他,一会儿聊起上回宫中的大宴,一会儿又说起什么镇南将军杨安仇池大捷的事儿,反正就是赖着不走,殊为奇怪。 苻锦哪里知道这四人心中的“鬼胎”?心道:这些军国大事,却与我有何干系?这四人也未免太不识趣,这不是耽搁姊妹们游春么? 虽说苻锦性子温和,可堂堂一个公主老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几个大男人说话,这算什么回事?加上杨定的目光不断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甚是失礼,苻锦心中渐渐有些恼怒起来。 那边厢姚权张三人还在使劲给杨定抬轿子,七嘴八舌,恨不能直接叫出来:公主!你眼前这位帅哥便是威震仇池的杨大将军家中虎子!你且瞧瞧,配你成不?杨定给推在前头,只觉得此刻嘴拙不已,实在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便挺直了身板展示自己魁伟的身材,巴巴在那里努力表现其男儿雄姿。 可惜苻锦心中先存了一番不悦,杨定这番“搔首弄姿”落在她的眼里,反倒变得说不出的可笑,不觉蹙起眉来。四人组尚在起劲卖弄,犹自不觉。 再过得片刻,苻锦还勉强保持着风度,帐幔后面有位宗室女先自不耐烦起来,尖声尖气地叫道:“锦姊姊,你那里说完了没有,小英可真站不动了!”这声音稚气未脱,显然是个年岁尚小的女童。话音刚落,后面一众宗室女一齐笑了起来,银铃乱颤,花枝摇曳。 四人组一愣,再一看河阳公主的神色,顿时醒悟过来:自己几个“用力过猛”,怕是着了形迹了!当下忙不迭道声告辞,一个个面红耳赤而去。杨定还有些“恋恋不舍”,早被姚苌扯住腰带,一骨碌拉了离去。 四人组脚步散乱,踉踉跄跄抢回自家帐幄,一屁股坐下来端起酒盏就喝,也好稍解胸中窘迫。姚权张三人再也不肯往苻锦那边张望一眼,杨定却还忍不住回头偷看。 权翼大怒,一巴掌拍在杨定脑袋上,喝道:“非礼勿视!”张孟也说道:“定哥儿,对不住!这次怕是弄巧成拙啦!”姚苌的黑脸拉得老长:“说来这河阳公主也到了婚嫁的年龄,你说就定哥儿这等才俊站在她跟前,她怎么就没曾看中呢!” 杨定脸上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嚅嚅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帐中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姚苌开口相劝:“好男儿何患无妻?来来来,喝酒!” 杨定失魂落魄,连张孟递过来的酒盏都没能接住,洒了自己一身。权翼火了,又是一巴掌搧过去,没好气地说道:“何至于此?不就是河阳公主么?只需汝父开口,天王焉能不准?恁地迂腐!” 杨定眼睛一亮,心道:不错!天王本就待我甚厚,若是再得耶耶为我求亲,天王多半会答应!蓦然间恢复了神气,赶忙举起酒盏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多谢权公!多谢权公!小侄惭愧,且罚酒三杯!”一口气连灌了三盏酒下去,帐中气氛复又热烈起来,一扫方才的尴尬沉闷。 这时远处传来阵阵嬉笑声,想必河阳公主苻锦那里,一帮小女儿也正聊得欢实罢! 清风徐徐,吹起渭水澄波涟漪,但见水光山色掩映其间,绚彩如画。 第八十六章 阿房 若今日这般晴好天气,背靠渭水、朝着南方极目远眺,便隐约可见巨大而连绵的宫室。 那是阿房宫,五六百年前由另一位威震宇内的秦国大帝始建,其后屡遭战火,又经岁月侵蚀,早不复昔年盛景,然而单单其余留部分依旧堪称宏大壮观。苻秦建都长安之后,择其精华处多次整修,到了苻坚即位,国力日强,投入愈大,这阿房宫一部终给修缮完善,于是辟为行宫。 渭水河畔,酒过三巡、业已有了几分醉意的四人组此时正遥遥注目向南,欣赏着阿房宫朦胧而庞大的身姿。 “好一座阿房宫,楼廊缦回,纳川覆丘!这么大好的地儿,嘿嘿!却平白便宜了那白虏娈童!”张孟喝下一盏酒,不住叹息。 边上权翼冷哼了一声,虽未接话,脸上亦显出不屑与愤懑的神色来。 杨定一愣,随即“哦”了一声道:“张太史说的,莫非就是那叫慕容冲的小子?” 姚苌猛地一拍大腿,嘿然道:“可不就是说那下贱的玩意儿?嘿嘿,卖个屁股就能独占这偌大的阿房宫,我等出生入死不过在长安城里占了小小一隅,你说气人不气人?” “何止气人!简直气死人!哼!要我说,终有一日,须杀尽了这些白虏!”张孟看来文质彬彬的,说起杀人来倒是一丝也不含糊。 原来他四人嘴里所说的,正是当日被苻坚强行侮辱的凤凰儿慕容冲。自从苻坚得了慕容燕慕容冲姊弟两个,当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甚至极少再碰其他后妃,其专宠之甚,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他姐弟两个终究身份特殊,一时间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蜚言四起。王猛从关东回长安后,更是纠集群臣屡次上奏,其言辞激烈,连苻坚也吃不消。没奈何之下,苻坚退了一步,将慕容冲送出长安,找了一处行宫住下;至于慕容燕自然还是留在宫中——她是女的,苻坚收之入后宫,大伙儿还真是无话可说。 慕容冲离了长安城,苻坚对他的宠爱可没少了哪怕半分。恰巧这时候民间又有歌谣传出,唱道:“凤凰凤凰止阿房!”苻坚一听之下,当即下令将阿房宫辟给慕容冲居住,又说道:“上古凤凰,天之玄鸟,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孤岂独异之?”为了讨自己这位男宠的欢喜,竟然下令在阿房宫四周种植数十万株竹子与梧桐,糜费无数。 秦国旧臣们听说,心中越发愤恨。其实慕容燕慕容冲姐弟两个固然是因为受到苻坚专宠而招了嫉恨,这里面却还有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秦国旧臣与新来的鲜卑贵族之间的不和。 鲜卑人汉化较深,其贵族阶层颇具才华,无论治国、农事、工商、水利、礼法,其能力相较秦国原来的氐人、羌人以及其他胡族,那都是高了不止一筹。苻坚自诩天下共主,总觉得无论氐人外人,皆是自己的臣民,当无分彼此,加上新得了关东那么广大的土地,正缺人手,于是提拔或留用了一大帮鲜卑人,其间不乏慕容宗室,甚至连亡国之君慕容暐新近也得了尚书一职。鲜卑人拿去的官位多了,分给氐人、羌人乃至汉人的蛋糕自然就少了。 这一来秦国旧臣们不干了:我等辛辛苦苦打下江山,难道就是为了让这帮混账白虏享福?明明就是帮阶下之囚,如何反倒上了位?一时间朝中群情激愤,请诛慕容氏的呼声不绝于耳。便是如姚苌这般,先前因为觉着大家伙都是外族,不免“同病相怜”,还曾对慕容垂来投施以过援手,如今赫然发现鲜卑人来了之后最吃亏的竟然是羌人杂胡,态度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恨死了这帮姓慕容的。 可惜秦国如今当国的,乃是胸怀天下、宽厚得实在过分的天王苻坚。在他心里,氐人也不见得就比外族可靠,休说其他支系,便是苻家王族,那还不是叛乱不断?当年的“五公之乱”,连叛数次,绵延数年,叫他苻坚吃够了苦,可不就是明证?于是苻坚冷了脸,对这些呼声一概不听。 秦国旧臣无奈,可心中的怒火却是越积越炽,隔三岔五总有人跳将出来数落鲜卑人的不是,双方积怨日深。 今日姚苌等人春游渭水,突然看到阿房宫,顿时想到了慕容冲,心中怨怒大起,先是对慕容冲本人极尽丑化侮辱之能,几盏酒下去,又骂起了亡国之君慕容暐乃至整个慕容氏,到了最后,他等嘴里每一个鲜卑人都成了该杀的贱奴。 正当四人组说得口干舌燥之际,迎面刮来一阵风沙,风势不大,却也呛得他几个咳嗽连连,大叫晦气。好不容易拭去了面上的灰尘,正饮酒清嗓之时,只听“得得”马蹄声起,一行大约十骑自南边快马疾驰而来。 跑近了看时,来人好生神气,一个个皆是鲜衣怒马,神采飞扬,尤以为首之人最是醒目。此人年岁不大,身量却颇为高瘦,高鼻深目、剑眉薄唇,其五官仿如雕刻出来一般棱角分明,肤色白皙更添三分神秘,再配着一袭飘飘白衣,简直不像凡尘中人。只是他眼神深邃已极,面色又冷峻,叫人觉着多半不好亲近。 若是段随在此,此刻定然会惊讶万分:数年不见,凤皇竟已长得这般高大了! 原来这为首的少年,正是那阿房宫里有着绝世容颜的凤凰儿慕容冲!此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承继慕容家的大好基因,瞧来已是一个英俊不凡的翩翩美男子!其容颜之美更胜幼时,只怕天下间女子尽来相争,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的。今日慕容冲也是见天气大好,遂带同数名近侍前来水边散心。 “哎哟喂!说曹操,曹操到!”四人组的帐幄里头,张孟的声音响起。 “呸!晦气!我说怎么平地起了一阵妖风,原来是来了个妖人!”这是姚苌的声音。 权翼还是没有说话,眼神却变得凌厉。杨定则有些发滞——慕容冲实在太过俊美,一比之下,可把素来自诩英武的他给踢到墙角根去了。一股无名火起,杨定恨恨道:“卖屁股的小白脸也敢这般猖狂卖弄!哼!若是在拳脚刀枪上说话,我一个弄死他十个!” “那是自然!” 话是这么说,可几人谁也不会冲动到上前挑衅。慕容冲乃是天王爱极了的禁脔,哪个没事肯去触那个霉头? 这边四人组咒骂连连,那边厢慕容冲压根就没在意到,径直趋马向前,往河阳公主所在的半岛去了。那地儿风景独好,大伙儿有目共睹。 没说的,自然也是被河阳公主的卫士们当头拦下。四人组远远看到,纷纷举杯相庆,准备悠哉悠哉看场热闹,不料接下来的一幕让他等差点掉光了眼珠子。 先是河阳公主的帐幄里暴出一阵惊呼声,清脆震耳;继而那帐幄里叽叽喳喳闹成了一片,老远都能听到,仔细听来,竟是一片欢声笑语;再过了片刻,就见河阳公主苻锦婀娜而出,挥挥手,一名近侍在帐边尖着嗓子高喊起来:“主人有令,放他等过来!” 连名帖都没递,就这么放他等进去了?这算什么?难道就因为这贱奴长得好看?四人组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杨定更是面色铁青,望着远处迎风俏立的苻锦,他胸中的郁气大肆上涌,渐渐不能抑止。。。 第八十七章 艳名 其实不单单是四人组,慕容冲本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慕容冲并不知半岛之上乃是河阳公主在场,本打算上前与此间主人商量一下,借半岛一隅供自己赏景,不料对方的手下相当蛮横,拦住了就是不让进。 虽说慕容冲极得苻坚荣宠,但到底身份尴尬,又处在风口浪尖之中,故而平日里行事并不算张狂。眼见那些卫士们面相不善,他嘀咕了两声,心中也自打起了退堂鼓。便在这时,此间主人突然发话,邀他进岛,倒是让他大出意外,心想:莫非是哪位旧识在此?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哪里有什么熟面孔?只有一位面容陌生的美貌佳人遥遥相望。 这是谁人?慕容冲满心疑窦,想了想,又觉着光天化日之下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于是信步往苻锦那儿走去。他的侍从们倒也识趣,站在外圈并未跟了进去。 慕容冲走到近前的时候,苻锦已然回转帐中,此时正被一群宗室女簇拥在正当中,笑盈盈地盯着他看。 慕容冲一扫眼前形势,先吃了一惊——这帐中竟然是清一色的娘子军!再一看帐外那名方才高声叫喊的侍从,嘴角上干干净净寻不出哪怕一根髭须来,喉结却颇为明显。慕容冲自小便在宫中大内长大,岂能看不出他是个宦人?这么说来,她们都是宫里头出来的? 瞧这些女子一个个衣着华贵,气质不凡,定然不是寻常宫人。。。莫非,莫非她们竟是宗室女眷,跑来渭水游春的?一念至此,慕容冲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中生起一丝悔意:好好的干吗来趟这滩浑水?须知慕容冲并无官职在身,说白了就是苻坚的男宠而已,若是叫人看到他与苻秦宗室女们厮混一处,这算是怎么回事? 当下慕容冲微微一欠身,面上含笑,拱手道:“不意打扰了诸位女郎的游兴,小子大是不该,恕罪恕罪!就此告辞,就此告辞!” “明明是我邀你过来,你何罪之有?”苻锦扑哧笑了出来,当真是千娇百媚,可惜看在慕容冲的眼里,却是波澜不惊。这也怪不得他,谁让他打小身边便是慕容燕、可足浑晴这等世所罕有的美女围绕,长大后又沦为娈童、不近女色呢? 此刻的慕容冲只求脱身,赶忙顺了竿子往下爬:“多谢女郎海涵,小子告退!” 苻锦没想到慕容冲这般“决绝”,柳眉一竖,佯怒道:“怎么?连名姓都不肯留下便要离开?你这人未免太是失礼!” 慕容冲一怔,踌躇了半晌,沉声道:“对不住,确实是小子的不对。小子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冲字。” 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人说道:“果然便是阿房宫里的冲哥儿呢!” 此言一出,慕容冲心中陡地一紧:这些女子竟然识得自己!遮莫真是些宗室女眷?哼!既然如此,却叫我过来做甚?莫不是要借机羞辱于我? 慕容冲幼时极尽荣华,性子本就高傲,国破身辱后更是变得偏激。在他想来,自己与苻坚搞在一起,这些宗室女焉能高兴?多半是想出言讥讽自己! 嘿嘿,别人怕你等,我慕容冲可不怕!想到这里,方才还文质彬彬、笑容可掬的凤凰儿一下子站直了身体,收起笑容,冷声道:“慕容冲还有要事缠身,就此告辞!”这话说得极是夹生,语气又冷,帐中女子们都是一滞,谁也应不上话来,场中气氛变得相当尴尬。 便在这时,一阵轻风自河面吹来,荡起了慕容冲的发带与宽袍,飘飘如仙;阳光自侧面照在他瘦削的白皙脸孔上,使得他两边面庞看来明暗不定,神秘莫测。。。不得不说,面带笑容、恭恭敬敬的慕容冲固然不差,可真正能让他展示出自己绝世风姿的,却还是他那与生俱来的孤傲气质。 这一刻的慕容冲仿佛变回了昔年君临天下的凤皇,其傲然的神态、冷峻的表情,乃至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无一不令人惊艳,一众女子们眼睛发飘,心想世间怎么会有这等迷人的男子? 一片沉默之中,慕容冲转身欲走,忽然间衣襟一紧,低头看时,却是一个小小女娃扯住了自己的衣带。慕容冲一愣,就听那小女娃童声童气地说道:“小英不给哥哥走!锦姊姊没骗小英,哥哥长得比刚才那几个人好看太多啦!哥哥留下来,陪锦姊姊还有小英玩!” 正所谓童言无忌,这话一出来,顿时把满场搞了个“鸡飞狗跳”!慕容冲张口结舌,愣在那里不知何为;河阳公主苻锦满面羞红,低了眼不敢看慕容冲;众女再也忍耐不住,一起笑了出来,随即七嘴八舌说起话来。 有人说话声音大了些:“小英可没胡说八道噢!冲哥儿俊得吓死人,我若是年轻个十岁八岁,现下就跑去央求天王,定要招了冲哥儿做我家夫婿!”说话的女子年岁已然不小,看着是个**的模样,望向慕容冲的目光热切无比,那神情恨不能把慕容冲一口吞了。 “哈哈哈哈!”众女笑得东倒西歪,苻锦的头垂得越发低了。 慕容冲愕然:这么肆无忌惮的话也敢当众说出来?这也太。。。在他想来,这些女子既然识得自己,定然晓得自己乃是苻坚的男宠,照理说应当露出鄙夷之色,或者避之不及才是,如何竟至于此?这下子他算是迈不动步子了,傻在那里,继续保持着“高冷之态”。 原来慕容冲不认识苻锦,苻锦却认得他;其实不光苻锦,这一帐的女眷里头,除了那女娃小英,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见过、或者听说过他。 那时候慕容冲还未搬离长安,骤然间从天生贵胄跌落成亡国娈童,这等变化绝非一个小小男孩能够承受,于是整日价闷在宫里郁郁如死。绝世的容颜、凄惨的命运、加上那一副终日“自怨自艾”的神情,慕容冲简直就是少女乃至师奶们的神级杀手。偶有宫人、宗室女碰见,顿时惊为天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遍了皇宫。苻坚为人宽厚,宫中规矩不大,于是不时有大胆的宗室女相约前去偷看于他。莫名其妙间,慕容冲在苻秦王室的女眷圈里,竟已是“艳名远播”! 当世男风盛行,便是讲究衣冠礼教的晋国,也把豢养男宠当成是风雅之事,而娈童长大以后,成家立业的比比皆是,时人并不以为耻,更何况胡人天生豁达,不拘礼法?慕容冲被迫沦为娈童又全是命运使然,因此这些女眷不但少有鄙视他的,反倒平白对他生出几分哀怜之心。待真正见到了他的绝世容颜,这些女眷更是爱心爆棚,情难自禁,不晓得多少怀春少女心思萌动,将他竖作了梦中人,恨不能夜夜搂他入怀。 当然,说到底做娈童终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至少慕容冲自己便对此极为敏感、甚至纠结万分,倒不是因为朝中忠直之士对他口诛笔伐,抑或乡野间对他多有嘲讽,那些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过不了自己心中那一关。他是谁?他是上天入地、八荒六合,独一无二的凤皇啊!怎能甘受这等奇耻大辱?于是他恨天、恨地、恨哥哥慕容暐,更恨死了那对他千好万好的大秦天王苻坚! 这世间众多男宠费尽心机讨好自家主人的时候,慕容冲对待苻坚却总是若即若离,不冷不热,因为他的心里燃烧着腾腾烈火:终有一日,我慕容冲会兴复大燕,手刃苻坚!他深信自己就是不死的神鸟,终将涅槃重生,这也是支撑他努力活下去的最大动力。然而,在那熊熊大火未曾冲天而起之前,即便是世间最最骄傲的凤皇,也只能隐忍,也只能屈辱的苟活。 曾经有一度,慕容冲觉得好难再支撑下去,行将崩溃。幸好,王猛、那位一手覆亡了大燕的王猛从邺城回到了长安,在他的“忠言直谏”之下,慕容冲“被迫”离开长安来到了阿房宫,自此与苻坚见面少了许多。心火中孤寂燃烧的凤皇终于感受到些许自由,恢复了几分生气。 徐徐飘散的灰烬中,他轻轻地、缓缓地扑展开自己渐渐长硬的双翅。。。 第八十八章 情结 话说苻锦当初也是被几位姊姊强行拖去,无意间窥见了慕容冲。 苻氏可不像慕容氏那般男的俊、女的美,似苻锦这般美貌的当真寥寥无几,平日里苻锦何曾见过慕容冲这般世间少有的俊俏男子?比她那些歪瓜裂枣般的兄弟叔伯们强了不知百倍千倍。只一眼,苻锦立时被慕容冲神仙一般的脸蛋,以及那迷一般的忧郁气质给吸引住了,虽说当时年纪还小,却已有一丝情愫暗暗锁在了心间。 或许这便是人类年少时最微妙、最难说得清楚的暗恋情结罢,那天开始,号称大秦王族第一美女的苻锦竟是欲罢不能,自个反倒成了偷看慕容冲的主力军,隔三岔五便要大起胆子来这么一回。到后来苻锦爱慕慕容冲一事都成了王族女眷内部公开的秘密,只是一来女眷们自己也大多存着同样的心思,二来就属苻锦最是貌美,故而从来没人因此看轻了她,顶多揶揄玩笑一番罢了。 慕容冲再也不曾想到,当年那看似平静如死、了无生气的王宫大内里头,围绕着他,竟然曾经“波澜丛生”。 后来慕容冲搬离长安,苻锦怅然若失,连着数月闷闷不乐。时光荏苒,少女渐渐长大,按彼时的风俗已可谈婚论嫁,苻坚也曾笑着与爱女说过两次,少女却抵死不肯,只推说要在父王膝下多尽孝几年,苻坚哈哈大笑,高兴之余,就此作罢。 原来少女的心中,那忧郁少年的影子从未淡去。。。 。。。。。。 今日以苻锦为首,一帮子宗室女跑来渭水南岸赏春,特意挑中了这处半岛。细说起来,她等选了这处所在固然是因为风景绝佳,却也未必没有苻锦自己的小小心思藏在里头——此处正南,遥遥相对的,恰是阿房宫。 仿佛是上苍听到了少女心中的坚持,那梦中憧憬了千百次的少年赫然出现眼前!看到慕容冲的一霎那,苻锦觉着整颗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上,呼吸也变得急促,此时此刻,也许只剩得一个字在她心间萦绕:缘! 他长大了,高了,少了几分忧郁,多了几分云淡风轻的感觉,可那俊美的脸庞却依然逆天! 女眷里头亦有旁人认出了慕容冲,一个花痴女惊叫起来:“快看快看!那人生得好俊!咦?好像是阿房宫里的冲哥儿呢!” “没错!就是那只小凤凰!那张俊脸烧成灰我都认得!” “哎呀呀!锦妹妹,我掐指一算,今日乃是你的大好日子!” 帐幄里顿时像开了锅似的,大伙儿七嘴八舌,嬉闹成了一片。众人先是乘机揶揄苻锦一番,继而又撺掇她邀请慕容冲过来做客。苻锦俏脸通红,却轻轻点了点头。 小英懵懂无知:“锦姊姊,冲哥儿是哪个?为何姊姊们都要邀他前来?” 苻锦支支吾吾:“那个,那个。。。” 众女一齐发笑,有人插嘴:“冲哥儿是世间第一个俊俏的男子,为人最是有趣!姊姊们邀他前来,是陪小英还有你家锦姊姊玩耍的!” 。。。。。。 便是这一番前因后果,让满头雾水的慕容冲来到了众女帐幄之前,也让远处的四人组惊掉了下巴。 众女嬉笑不停,慕容冲这时也感觉出来,眼前这些女子对自己并无恶意,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再板脸。小英眨巴着眼睛说道:“哥哥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些呢!”她一个小小女童,可欣赏不得什么“高冷”抑或“孤傲”之态,自然还是喜欢看人家笑起来的样子多些。 这时候苻锦忽然扬起了头,上前一步,细声细语地说道:“小英还是个孩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冲哥儿莫怪。对了,小女子苻锦,见过冲哥儿。”语气好生温柔。 慕容冲吃了一惊:“苻锦?莫非。。。莫非你是河阳公主?”河阳公主苻锦于大小公主里头最受苻坚宠爱,在长安名气不小。 苻锦是个心思缜密的女子,心知慕容冲身份尴尬,只怕听说自己是公主,就此给骇退了,于是先点了点头自承身份,又急忙道:“冲哥儿,这里都是我的堂姊妹,并无外人。说起来,慕容修容乃是冲哥儿的嫡亲姊姊,那么我等也算是亲戚,冲哥儿来此,可千万莫要见外。” 顿了顿,苻锦接着道:“今日这般大好的天气,又有缘碰见,姊姊们都说应当邀冲哥儿过来一齐赏景,苻锦这才大了胆子相邀。冲哥儿莫要再立在帐外了,若是有暇,不妨进帐一叙。”情根深种的苻锦这时候也管不得了,大了胆子出言相邀。 苻锦这话说得太是客气,慕容冲不好拒绝,笑了笑,说道:“既是公主相邀,慕容冲敢不从命?” 帐幄中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低语,如同事先商量好似的,众女纷纷以“到河边沐脚”、或者“折水边杨柳”为名,一个个嬉笑着出了大帐,走得远远的;帐外的侍从自然也不例外;小英还待说话,早被别人一把抱起,捂住嘴巴,气鼓鼓却又无可奈何地去了。 (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此处省略两百来字//) 第八十九章 醇酒 帐中独留慕容冲与苻锦两人。慕容冲坐下来时靠得近了些,一股淡淡的、却又摄人心魄的男子气味直钻入苻锦的鼻子,让她心跳加速。 苻锦的脸蛋复又变得绯红,在阳光下更显得吹弹可破。慕容冲看在眼里,蓦地心中一动。终究是这个年岁的少男,此等佳人在侧,岂能全然无动于衷? “公主,慕容冲冒昧问一句,先前我为公主属下拦下之时,并未递出名帖,公主如何便放了慕容冲进来?” “冲哥儿,其实,其实。。。其实当初在长安宫中之时,苻锦便曾远远看见冲哥儿过。从那时起,苻锦,苻锦便从不曾忘了冲哥儿的面容。。。”说到这里,苻锦的声音已是轻不可闻,脸色愈加红润,娇羞无垠。 慕容冲是男宠没错,几年来畸形的生活也让他变得有些不近女色,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懂男女之事,相反,随着年纪渐长,阅历渐丰,他已是心知肚明——自己的“美色”对女人们吸引力极大。此刻观苻锦的神色言行,再加上这帮宗室女前前后后颇为奇怪的表现,他哪里还不知道,眼前这位河阳公主怕是喜欢上自己了。 慕容冲正了正脸色,来了句客套话:“原来如此!那么便多谢公主相邀了,此处景色确然超绝!甚好,甚好!”虽说略有心动,慕容冲可不敢造次——老爹的“情人”去泡人家的女儿,这玩笑开得大了! 苻锦方才差不多算是表露了心迹,话出了口,此刻反倒镇定许多。眼见慕容冲不为所动,她索性再靠近了些,两人几乎便要碰到。 “冲哥儿,春风如醇酒,今日这等春色,岂能无酒?来,请满饮此盏!”苻锦吐气如兰,吹在慕容冲的脖颈上,痒丝丝的好生舒服。一瞬间慕容冲有些恍惚,想也不想,抬手举起身前的酒盏,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 那边厢苻锦存心借酒壮胆,也把自己手中的美酒一口喝下。终究是个女儿家,酒劲上涌之下,她顿时有些吃不消,一晃之下竟然直直靠在了慕容冲的臂膀之上。慕容冲一惊,整个脑子都有些空白。。。咬了咬牙,他轻轻将苻锦推开了。 就在推开苻锦的一刹那,慕容冲的心底蓦然升起了一丝后悔之意,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苻锦并不反感,甚而有些心动。。。叹了口气,又是一盏酒下了肚。 苻锦勉力把身子坐直,淡淡的失落划过心头。她自嘲地笑了笑,抢过一盏酒咕嘟嘟灌了下去。甘美的醇酒入口,却不知为何变得极为苦涩,头也开始疼了。。。不胜酒力的苻锦觉着有些眼花,却依旧痴痴地看着慕容冲,不假思索地说道:“冲哥儿,苻锦好看么?” 慕容冲定定看着苻锦,突然间嘴角扬起,斩钉截铁地说道:“美!很美!” 苻锦笑了,灿烂如花。她揉拭着自己的双眼,努力让自己看得清楚些,于是映入眼帘的,是慕容冲那双仿佛可以望穿前世今生的耀眼深眸!四目相对,暧昧的气味在空气中交汇升腾,火花四溅,苻锦的心跳得厉害。 渐次袭来的醉意给了她意想不到的勇气,而慕容冲的灼灼目光则带走了她最后的矜持,苻锦喘着酒气道:“冲哥儿,我知道你顾虑些什么!但是苻锦不在乎,苻锦只想能和你在一起!很久以前,苻锦就这么想了。。。”说到这里,苻锦轻轻探出了一只手,伸向慕容冲。 如同中了魔怔,慕容冲不由自主地把手也伸了出来,几乎就快碰上苻锦柔荑的一霎那,他停住了,颤抖着又往回收。。。苻锦呓语依旧:“苻锦还知道冲哥儿这些年过得不易,每每想到这些,苻锦的心都好痛!苻锦向佛祖求愿,愿从此以后,冲哥儿日日过得快话,那么苻锦也就快活了。” 这几句话说得情真意切,如同一阵和暖清风,又如甘甜清香的醇酒,深深沁入了慕容冲早已封闭多年的心田。他深吸一口气,探出手,紧紧抓住了苻锦! 好温暖的玉手!慕容冲心潮起伏,浑忘了身在何处,陷入一片迷醉。。。 便在这时,耳畔霍然传来苻锦变得激动的声音:“冲哥儿,父王最疼苻锦。或许,或许苻锦去求父王,父王便会应了我。。。” 轰隆!譬如晴天霹雳,“父王”这两字狠狠砸在慕容冲的心房之上,让他从九天云外堕回了十八层地狱,凉意瞬间渗透了全身!浑不知变故陡生的苻锦还在喋喋不休,然而此时此刻,她那张纯真美丽的脸孔落在慕容冲的眼里,却已不再诱人。慕容冲深邃的双眼渐渐发红,眼眶里苻锦的容颜黯淡下去,却隐隐现出了苻坚的轮廓——眨巴着一双细眼,似乎正肆意嘲笑着自己! 一个声音在慕容冲心底大声嘶吼:慕容冲!你在做什么!她是苻坚的女儿啊,你和她不会有好结果的!你,难道忘了自己的使命么? 慕容冲面色惨白,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握住苻锦玉手的那只手猛然发力,狠狠捏了苻锦一下,随即甩脱了苻锦的柔荑。 “啊”的一声尖叫,全无防备的苻锦吃痛喊了起来!她握住自己的手,满脸迷惑地望向慕容冲,目光里带着三分抱怨,却仍有七分柔情。 慕容冲不敢对上她的双眼,可那迷离的目光却始终不离不弃,扫得他无处可避,终于,四目再次相交。。。慕容冲心头一个咯噔,咦? 突然间,慕容冲浑身发抖,惊恐万分。。。不!不要! 电光火石之间,一股莫名熟悉的感觉升起,继而阴风摇曳,一个异常狰狞的脸孔现了出来。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慕容冲毕生难忘、同时又终生不愿再忆起的那一夜,狰狞的脸孔桀桀怪笑,阴恻恻地说道:“怎么,你怕了么?不错,她是苻坚的女儿,你和她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可是,你不觉得,这样挺有趣么?”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复兴了大燕,也砍下了苻坚的脑袋,你觉得便够了么?便能洗刷掉你身上永不能擦去的耻辱么?” “不够?不能?哈哈哈哈,那就对了。既然这样,何妨在苻坚的心头多插上几刀?天下谁人不知,河阳公主苻锦正是苻坚的心头最爱呵!” “你不敢忘了自己的使命?嘿嘿,那不是正好?若得河阳公主苻锦死心塌地帮你,复兴大燕岂非更多了几分胜算!” 狰狞脸孔的声音好生犀利,每一句都死死钻入慕容冲的耳朵,重重敲打在他的心上,他的身体抖动得越发厉害,双目充血,大口喘气。。。终于,他发狂似地捶打起自己的胸膛,仰天长吼起来,直到嘶声力竭! 这一下惊变陡生,苻锦吓得花容失色,酒醒了一大半;方才她吃痛尖叫之时,便有几个姊妹觉着有些不对,正缓缓靠近,这时突见慕容冲发狂,更无犹豫,喊上附近的侍从,大伙儿使出吃奶的劲儿往这边跑来;远处,卫士们发一声喊,几个精干老练之士迅速指挥同僚们警戒外围,自己则拼了命狂奔而去!至于慕容冲的侍从,自然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当何为。 第九十章 误会 这世间一见钟情之事不算多见,然而并非没有,苻锦对慕容冲固然是情根深种,杨定对苻锦又何尝不是呢? 百丈之外,杨定自始自终一直在偷眼旁观。他的心情非常糟糕,眼睁睁看着慕容冲就这么进去了,又与苻锦乃至一众宗室女眷谈笑风生,接着竟然大马金刀坐进了帐幄里头!最可恨的是,那帮女眷居然纷纷走开,留下了慕容冲与河阳公主苻锦独处! 杨定在那里可谓是如坐针毡,,恨不能寻个由头,冲过去将那无耻的白虏贱奴撕成碎片!于他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 幸好,没过得太久,这机会便从天而降。 杨定离得太远,苻锦的尖叫他未曾听到;然而众女慌慌张张跑向大帐的情状他却是看了个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得一紧;待慕容冲突然发狂大喊,场中情势变得大乱,他哪里还能忍耐得住?脑袋里如同爆炸了一般,催着他呼拉一下站起身来,抬腿就往苻锦那帐幄狂奔而去。 姚权张三人大吃一惊,一起立了起来。姚苌还想拉住杨定,一伸手却摸了个空,他跺跺脚,一声不吭也跑了过去。权张两人对望一眼,摇摇头,大步跟上。 杨定第一个赶到外圈,苻锦的卫士还待上前阻拦,早被他抡起拳头砸倒几个,一溜烟冲了进去,此刻他心急如焚,便是天王老子上来拦他,估计也是照打不误;姚苌大约不想得罪河阳公主太过,并不出手,然而左晃右躲之间,居然就闪出了空档,只见他摆起一双大长腿,轻轻松松便将卫士们拉在了身后;权翼自矜身份,远远站在一旁看戏;张孟倒是想闯进去凑个热闹,只可惜他文人一个,实在没那份实力,堪堪冲了两步,又乖乖退回到权翼身边去了。 。。。。。。 宗室女们到底离着近了许多,先卫士们一步赶到了帐外,但见慕容冲昂然站立,面色诡异;苻锦则歪倒在地,面色发白。众女几时见过这等怪异的场景?一个个吓得不轻,愣在那里竟不知该当如何。 慕容冲这时已冷静下来,他木然看着周遭乱哄哄的一片,突然张开嘴笑了起来。紧接着,光天化日、众女环伺之下,慕容冲大步上前,伸出双手将倒在地上的苻锦拉了起来,柔声道:“对不住,都是慕容冲不好,让公主受惊了!” 慕容冲柔和的目光与温暖的语气似乎带着莫大的魔力,一瞬间让惊魂未定的苻锦回了神。她放松下来,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只是眼神迷茫,显然对慕容冲方才的举止不明所以。 慕容冲不动声色松开了抓着苻锦的双手,突然面色一沉,显出伤感的样子,叹息道:“公主方才那一番肺腑之言,却是句句说到慕容冲的心底去了。慕容冲一时伤怀,竟然不能自抑,不意吓到了公主。对不住,对不住!” 原来如此!苻锦松了口气,心中越发为他的遭遇感到心痛,开口道:“冲哥儿休要自责,无心之过罢了,苻锦岂会在意?倒是冲哥儿你。。。人生苦短,还是放开心结的好。”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此事,苻锦,苻锦定会倾力相助。。。” “多谢公主!”慕容冲展颜一笑,凑近了些,轻声道:“其实方才公主所言,正是解我心结最好的灵丹妙药。实不相瞒,我捶胸大喊之后,胸中郁郁发泄一空,如今气也顺了,心也平了,竟是从未有过的舒坦!” 苻锦脸一红,心中却是甜滋滋的,好生欢喜。一来是真心为慕容冲能够一舒胸中郁气感到高兴,二来则是因为慕容冲话语暧昧,其意不言自明。不经意间,两人的关系似乎大大进了一步。 他两个在那里旁若无人地你侬我侬,却把周遭的姊妹们看得目瞪口呆。一忽儿好,一忽儿坏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是这时候慕容冲一身的温文尔雅,苻锦则笑靥如花,站在一处,正是一双璧人,实在没道理上前打扰。于是那“**”低低叹了一句:“真正是羡煞旁人呵!”摆摆手,将堪堪赶到的几名卫士挥退了下去。 便在这时,不远处声响大作,众人回头去看时,就见方才前来拜会过的奉车都尉杨定与扬武将军姚苌正猛冲而来,后面十来个卫士大呼小叫,死命追赶! 不待大伙儿反应过来,杨定已是到了近前,也不说话,一个飞踹直奔慕容冲而去。慕容冲瞳孔放大,忽地侧身跨步,竟于间不容发之间避开了这记来势凶猛的飞踢。 众女一起尖声大叫,苻锦更是气得花枝乱颤,高声喊道:“杨都尉,你这是做甚么?快快住手!” 没想到慕容冲身手这般矫捷,杨定一击不中扑了个空,更被苻锦叱喝,心中越发愤恨,于是不声不响,盯着慕容冲拳脚齐出。 慕容冲凝神应战,瞧不出他年纪不大,架势倒是摆得有模有样,左封右挡之间,虽落下风,毕竟扛住了杨定。几个花痴女大声喝彩:“冲哥儿好本事,好神气!连打架也这么好看!” 苻锦怒火中烧,大喊起来:“来人!将这个狂妄之徒给我拿下!”方才被那“**”挥退一旁的几个卫士应声而出,直扑杨定。慕容冲趁机跳出战阵,呼了口气,只觉得双臂火辣辣的疼,心道:此人武艺不凡,若是再拆个几招,自己必败无疑。 苻锦快步而来,妙目里尽是关切之色,急声道:“冲哥儿,伤到哪里了么?” “多谢公主关心,慕容冲并无大碍。” 这时候姚苌也赶了过来,几步之外更有十来个苻锦的卫士“相随”。他一看场中形势,心里头一个咯噔,眼珠子一转,赶忙叫了起来:“哎呀呀,误会,误会,全是误会呐!”说着移步上前,手脚并用,把打斗中的杨定拉出了战圈。 姚苌扯住兀自气恨难消的杨定,满脸堆笑地道:“方才我等远远听到这边的声响,还道有什么意外发生,故此赶来相助。现下看来,怕是误会了!” 苻锦不依不饶:“误会?我等在这里好好地饮酒赏景,杨都尉不问原由便大打出手,若是真伤到了人,一句误会便算了么?” 杨定此刻真是五内俱焚,河阳公主一言一行都在维护慕容冲,对自己则又是喊打喊杀,又是追责不休。。。脸色一变,头脑发热之下就想要挣脱姚苌,不料双肩巨力传来,竟是动弹不得。抬眼看去,姚苌一脸严峻盯着自己,连连摇头,杨定顿时惊醒过来,垂头丧气不再发狠。 姚苌镇住了杨定,干笑道:“杨都尉确实急躁了,然则他也是担忧公主安危心切,才会如此。公主念他一片忠心,不若绕过他这一次,如何?” 苻锦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显然还不肯就此作罢,场中气氛变得相当尴尬。 便在这时,慕容冲上前一步,朗声道:“公主!依慕容冲所见,此事确然是场误会。杨都尉无心之失罢了,还望公主谅之!” 慕容冲心中清楚,这事闹大了对他并无好处。 苻锦只是心疼“爱郎”罢了,依她本性,本就不是咄咄逼人之辈,这时候听到慕容冲这般发话,自然气也消了,当下点点头,对杨定说道:“若非冲哥儿为你求情,我必当奏告父王,治你个大不敬之罪!如此,你等且退去罢!” “多谢公主大量!多谢这位冲哥儿!我等就此告辞!”姚苌嘻嘻陪笑,忙不迭扯住杨定就走。杨定脚步踉跄,面庞涨成了猪肝色——最后竟要靠慕容冲相帮才能脱身,他气得是直欲吐血。幸好这时耳边传来姚苌轻轻耳语:“先回去,此事必不与慕容冲甘休!”这才让他心绪稍平,快步离去了。 待两人走远,慕容冲开口道:“都是慕容冲不好,竟害得公主受惊!” “哪里是你的不是?全怪那几个冒失东西,冲哥儿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苻锦笑盈盈看着慕容冲。如今她的眼里,慕容冲外形固然无可挑剔,品性也是极好的,大有容人之量,似乎还颇有勇力。。。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哦!倒不知方才那几位都是何人?”慕容冲故作漫不经心状,随口发问。 苻锦便一一介绍,连场外的权翼与张孟也带到了。慕容冲脸色平静,心底却已将四人牢牢记住——他心思敏捷,心知此事怕是不会就此善了,还当早做准备才是。 又絮叨了一阵,慕容冲也起身告辞,苻锦依依不舍,直送出去好远。这一程慕容冲加意奉承,满嘴的甜言蜜语,苻锦心满意足,只觉得说不出的甜蜜。 “公主!慕容冲就此别过!” “冲哥儿!日后若是有暇,我两个。。。” “公主不用明言,慕容冲心中有数!对了,来日方长,公主不必急于动作,免得天王不悦,反倒不美!” “嗯!冲哥儿也须放开心结。你记得,苻锦,苻锦。。。” “公主情谊,慕容冲必不负之!” 第九十一章 角力 氐秦建元九年四月,由秦国旧臣集团主导,长安城里突然掀起了一股滔天巨浪,其矛头直指鲜卑势力,特别是慕容一族。 太史令张孟跳出来做了趟急先锋,第一个发难。恰巧当月有彗星划过天际,他便借此上书:“尾、箕(与东井皆是二十八星宿之一),燕分;东井,秦分也。今有星孛出于尾、箕而扫东井,此兆诚然大凶!臣恐十年之后,燕当灭秦!慕容父子兄弟分明我之仇敌,而如今布列朝廷,贵盛莫二,臣窃忧之!故臣启奏,宜翦其抱魁桀者,以消天变!”这是要劝苻坚尽诛慕容氏。 苻坚不听。 月中,有人在明光殿大呼:“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甲申乙酉所指,差不多便是十年之后,与张孟所言契合;鱼羊者,鲜卑也!等于又强调了一遍,十年之后鲜卑人会殃害大秦国运。 苻坚大怒,下令捉拿此人,结果却一无所获。 大庭广众之下、戒备森严的朝堂上居然抓不到一个鬼喊鬼叫之徒,显然朝中有人接应,而此事明显亦是针对鲜卑人来的。 事情并未因苻坚的强硬态度而平息,秘书监朱肜不依不饶,称明光殿之乱亦是缘于鲜卑人乱国,再次上表请诛慕容氏。 苻坚对旧臣们大感不满,嘿嘿冷笑之余,依旧不听。只是耳朵里嗡嗡多了,心中未免波澜丛生:到底是旧臣们心怀不满,故意在整鲜卑慕容呢?还是天相属实,慕容氏的确是祸国之秧? 。。。。。。 秦国旧臣集团大张旗鼓,四处出击,鲜卑人满鼻子满脸都闻到不安的味道,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罢?于是暗潮涌动之中,双方角力方炽。 昔年的燕国皇帝、如今的秦国尚书慕容暐那是指望不上了,这厮闻听秦国旧臣们又兴起了诛杀慕容之议,竟然吓得两股战战,称病不朝。自然而然的,鲜卑人的目光聚集到他等心目中的大英雄——慕容垂身上。 慕容垂没让大伙儿失望,不动声色之中,他已经与麾下的智囊们,譬如高弼、悉罗腾等人商议推敲出一番计议来,并且付诸实施。 其一,鲜卑贵族们纷纷收到消息,最近这段时间行事说话样样须得低调,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这点倒不用慕容垂他等太过费心,鲜卑人虽然占着不少高位,毕竟是亡国之人,全仗着苻坚撑腰罢了,如何还敢在这等要命的关头生事? 其二,一封封密信辗转于宾都侯府与皇宫内院之中——大秦天王苻坚惊喜地发现,近来慕容修容与段淑仪温柔如水,对自己可谓是加意奉承。苻坚不是傻瓜,自然清楚此事大约与群臣参劾鲜卑人有关,可那又如何?得美人如此,这天下间有什么事不好说?况且苻天王那宽广的胸怀里头,从来都觉得鲜卑人不失为自己的得力臂膀,本就存着维护慕容氏的心思。 其三,慕容垂索性以进为退,在朝会上就彗星之兆上奏道:“臣叔慕容评贪佞无度,诚为大秦之污,臣请诛此獠,以消天变!”鲜卑官员个个跳出来附议,反正屎盆子都往慕容评头上扣就对了。 一套组合拳打完,特别要归功于段元妃和慕容燕的尽心付出,苻坚的心顿时往鲜卑人那边移过去不少,加上明光殿那桩事情让他深感羞辱,大秦天王也有意在旧臣面前示威,于是就着慕容垂的奏表,苻坚大肆赞扬慕容垂忠心事国;紧接着金口一开,居然当廷任命慕容垂为京兆尹;当然,诛杀慕容评一事,又被他轻飘飘抛到了脑后。 群臣一片哗然——京兆尹?虽说长安城中自有禁军护卫,城周各营也掌握在兼职司隶校尉的丞相王猛手中,但京兆尹毕竟是京畿三辅之首(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市市长)啊!此等要职,居然放给了一个姓慕容的?哪怕此人在燕亡之前便已投效秦国,那也还是太过草率了罢? 便是慕容垂本人也是震惊不已——他跑来秦国多年,虽说爵位崇高,却统统都是虚衔,不料这番歪打正着,居然捞到了好大一份实职!慕容垂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狂喜:如此看来,苻坚对我戒心已消,以后更好行事了! 这一来秦国旧臣不干了,特别是那些看得明白的,在他等心里,慕容垂是何等人物?雄杰也!此人的威胁可是远远超过了慕容暐那个窝囊废。于是当场便有不少人跳出来反对,却一一被苻坚大声斥退。 旧臣们当然是不甘心的,反扑愈烈。不久后连阳平公苻融也从邺城送来奏表,谏道:“鲜卑东胡跨据六州,南面称帝;陛下劳师累年,然后得之;如今却亲而幸之,使其父子兄弟森然满朝,执权履职,势倾勋旧!臣以为狼虎之心,终不可养,星变如此,何能逆之?“ 苻坚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坚决:“孤方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汝何必耿耿于怀?不如修德自省,则灾难自除,何惧外患!” 苻坚对自家最亲、最得重用的弟弟也是一番毫不客气的申饬,大伙儿一看算是明白了——此事,怕是难以翻盘了!气沮之余,纷纷跑去向王猛诉苦。此时此刻,王猛已是他等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也不用他等废话,王猛心中何尝愿意看到慕容氏春风得意?大丞相剑眉一竖,冷声道:“慕容垂为京兆尹一事已然无可转逆。。。为今之计,若是要对付慕容一族,不如攻其不备!” “计将安出?” “嘿嘿!此事却要着落在阿房宫那位的头上!” 短短两日之后的傍晚,下朝之后,一封密奏放在了苻坚的案上。作书之人乃是奉车都尉杨定,书中告发慕容冲飞扬跋扈,在阿房宫附近欺凌百姓;更有甚者,竟然于上月某日在渭水河边公然调戏河阳公主苻锦云云。随书所附,既有附近“百姓”及州衙的卷宗抄录,还有侍中权翼、杨武将军姚苌及太史令张孟三人众口一辞的证词。 王猛这一击果然打在了要害上。试想,“欺凌百姓”已是犯了苻坚的大忌,更何况自己的“情人”居然敢调戏自己的爱女,这还得了?苻坚看完书信,那是勃然大怒,差点蹦起来就想跑去阿房宫兴师问罪。 可巧这一日晚间苻坚正要宿在慕容燕处,这时有中官跑来,说是慕容修容亲手煮好了甜羹,请天王早些前去品尝。刹那间,苻坚心中为之一软,眼前霍然浮现出慕容姊弟那两张如花似玉的面容来。。。 片刻之后,苻坚突然坐定下来,叹了口气,说道:“去唤河阳公主前来,孤有事问她!”却是他那满腔怒气叫慕容燕这碗甜羹浇灭了一半,冷静下来,打算先问个明白再说也不迟。 第九十二章 梳篦 长安城里、苻秦的宫中风气开放,绝非后世那等封闭的所在,加之针对鲜卑慕容氏的攻击搞得声势极为浩大,故而宫中早有所闻。这时有拍手叫好,坐等着看慕容燕、段元妃笑话的;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然也有闲着没事干爱磨嘴皮子的,譬如当日渭河边上那位口无遮拦的“熟女”,此刻便堵在河阳公主苻锦的宫中,指天画地,要苻锦赶紧断了对慕容冲的念想,倒真是好一个闺中密友! 河阳公主慵懒地斜靠在榻上,用一只芊芊玉手轻轻支着自己的脸蛋,间或“嗯啊”一声,算是敷衍了事。任凭眼前这位好闺蜜说得天昏地暗,苻锦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思却游游荡荡,总不离少年那白衣飘飘的身影。 待这位热心肠的闺蜜终于说到口干舌燥,告辞而去,苻锦霍然间变得精神大振。只见她一跃而起,自床头衾下抽出一把精巧的梳篦来,紧紧贴在自己胸前,摩挲不已,脸上尽是迷醉的笑意。 天晓得慕容冲使了什么法子,辗转之下,居然将一把做工极为精美的小梳子送到了苻锦手中。虽说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苻锦的心中却如同吃了蜜一般,说不出的快乐。古语云:结发同心,以梳为礼。梳子都送了,冲哥儿的心意还用得着多说么? 尖锐的嗓音在殿外响起,这是苻坚派来召唤苻锦的中官到了。仿佛正在做坏事的小娃儿被大人抓了个正着,沉醉中的苻锦吓得花容失色,急匆匆将手中的梳篦塞到枕下,整整衣衫发饰,快步出了自己的宫殿。屋外夜色初上,昏黄的烛光下面,谁也看不出河阳公主的脸蛋已是红彤彤一片。。。 到苻坚近前的时候,苻锦心中总算是波澜尽去,再也看不出一丝异常。可当苻坚一张口,竟然说出了那个自己心中念了不知千遍百遍的名字,苻锦的小心肝立时不争气地乱跳起来,扑通扑通,震得她摇摇欲坠。 这情状落在苻坚的眼里,让一向宽厚的大秦天王呼啦一下站了起来,脸上笑容尽去,细眼里闪出的精光简直能将人活生生灼化:“莫非果有此事?说!究竟是怎生回事!你与我细细说来!”手抬处,杨定的密奏掉落在苻锦的跟前。 有那么一霎那,苻锦几乎便要脱口而出,求最最疼爱的自己的耶耶圆了自己的梦,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猛一抬头时,苻坚此刻的神情犹如噬人猛虎,凶戾至极,她这辈子就不曾见过。 苻锦颤抖着拾起那封密奏,看了一遍,神志陡然清明起来。忽然之间,她的话音变得冷冽:“耶耶为锦儿做主!”河阳公主苻锦确实得宠,苻坚坐上王位之后,“耶耶”这个称呼便成了她一人的专利,其他儿女皆只敢以“父王”呼之。 “当啷”一响,怒不可遏的苻坚劈手砸倒了手边的青铜灯檠,吼叫道:“竖子!枉费孤对你如此厚遇,安敢欺吾爱女?孤必杀之!” 苻锦似乎给吓坏了,蜷缩成一团在那里瑟瑟发抖。苻坚看得大是心疼,压低了嗓音道:“锦儿莫怕!耶耶今日便为你斩了那狂徒!” 苻锦尖叫起来:“耶耶不要!想那杨都尉不过年少轻狂罢了,倒也不曾太过分。若是真个斩了他,镇南将军(杨安)心中定然会对耶耶生出嫌隙。君臣不和,于国家无利!” 苻坚一头雾水:“嗯?锦儿你在说什么?耶耶都听糊涂了!” 苻锦深吸了一口气,檀口微张,娓娓道来。在她的描述里头,那日渭水游春之时,倒是真有这么一位登徒子,不过不叫慕容冲,恰恰相反,正是写了密奏的杨定杨大少;慕容冲确实在场,然而他扮演的,乃是一位碰巧路过,尔后明知不敌却依旧奋勇护卫公主的忠臣形象。 苻锦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能言善辩过,其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全然不似作伪;加上她平日里就是个乖乖女的形象,一席话下来,叫苻坚不由得相信了七八分。 大秦天王沉默半晌,突然苦笑了一声,说道:“杨家小子冲撞了我儿,自然是他的不对,少不得叫杨伯全揍烂这小子的屁股!只是,只是。。。”不觉间言语里柔和了几分,不再喊打喊杀了。 苻锦冷笑了一声,没好气地道:“只是他杨家对我大秦忠心耿耿,又战功赫赫,不好治罪是么?耶耶尽管宽心,锦儿也是这般寻思的,故而当日之事,并未对耶耶提起。” 苻坚浓眉倒竖,大声道:“锦儿何出此言?天下间但有敢冒犯我家锦儿的,谁人的罪耶耶治不得?”顿了一顿,又陪笑道:“嘿嘿!只是这杨家小子么,倒真是有些不同。。。嘿嘿!” 说到这里,他自案上取过一封信笺来,晃了晃,笑道:“锦儿且看此信,便知耶耶的意思了。” 苻锦接过来细细一读,原来这是身在仇池的杨安写来的一封私信,除却恭维天王的一番套话,信中所述,大致便是杨家世子杨定仰慕河阳公主久矣,杨安不才,厚了脸皮为儿子求娶苻锦。 “如何?”苻坚大笑道:“杨家一门英才,便是孤家也看好这门亲事。试想,那杨家小子心里头怕是早认定锦儿你是他的妻室了,若是言语间有些不妥,也属人之常情。嘿嘿,年轻人嘛,有些火气倒也应该!” 苻坚边说边笑,全没看到苻锦脸色惨白一片。突然间苻锦娇呼一声,直扑进了苻坚怀中,嚎啕大哭:“耶耶不要锦儿了吗?” 苻坚惊道:“锦儿何出此言?耶耶自然也舍不得锦儿,只是女大当嫁。。。杨家当真是门好亲事啊,放眼望去,似杨定这般青年才俊,我大秦也不多见。。。” 苻锦在他怀里一阵乱拱,只是哭个不停,嘴里呜咽:“锦儿才不要嫁给他!锦儿只想留在宫中,长侍耶耶身边。耶耶你太是狠心,便多留锦儿几年又如何!” 苻锦拼了命大肆撒娇,哭得那叫一个伤心。爱女心切的苻坚终于慌了手脚,连声道:“不嫁了不嫁了!就让锦儿长留耶耶身边,这总好了罢!休哭,休哭!”心里寻思:也罢!此刻锦儿心中怕是对杨家小子有些偏见,不如消停一阵,过些日子再提婚事便是,也算是对杨家小子的轻浮之举一个教训罢! 苻锦转怒为喜,笑着离去了。苻坚摇摇头,自语道:“真是孩子气!”嘴里头忽然一甜,口水不止,却是想起慕容燕那碗甜羹来了,赶忙催促侍者摆驾,急吼吼去了。 这时候苻坚心中已经下了论断,此事多半是那日杨定撞见苻锦,一时兴起冲撞到了苻锦,本无大事,却叫朝中那帮旧臣们给挖出来,包装一番,当成了攻击慕容氏的由头。哼!一个个都是死不悔改!莫非孤看起来这么好骗么?简直莫名其妙! 王猛千算万算,却哪里能算到河阳公主苻锦与慕容冲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的两个人,女方对男方竟已是情根深种?先前杨定他等偷偷向王猛汇报此事时,又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以至于王猛压根没往这方面想,只道慕容冲仗着苻坚的宠爱果然猖狂无比,真个调戏了河阳公主;于是又张罗了“欺压百姓”等罪名一古脑往慕容冲头上一扣,且看这小子如何脱身!一俟治了慕容冲的罪,便等于打开了对付慕容氏的一道缺口,更斩断了慕容一族里头对苻坚最具影响力的一环。 可惜事与愿违,在苻锦的全力维护之下,慕容冲毫发无伤。第二日的朝会上苻坚甚至懒得提及此事,说到底这终究是件丑事不是?那还提它做甚? 第九十三章 出镇 长安未央宫,太极殿前殿之上,秦国旧臣们眼巴巴等到朝会结束,愣是没从天王嘴里听到半个字有关慕容冲的,于是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到最后眼光齐刷刷射向了王猛。 王猛脸色铁青——他是群臣之首,又号称算无遗策,如今献出大招却弄了个石沉大海,直叫满殿文武看着他发呆,这让他如何还能待得下去?当下出班奏道:“坊间有传,慕容冲在阿房宫欺凌百姓,多有不法之举,臣请天王惩之!” 慕容冲身份特殊,有关他的事情若是苻坚主动说起也就罢了,否则由臣子提出,其实多有尴尬,所以之前杨定才用密奏的方式来告发他。王猛本是幕后策划之人,这会儿也是急了,索性赤膊上阵,与苻坚来个当廷对质,不过终究还是挑了慕容冲“欺凌百姓”一说,不曾直白慕容冲调戏河阳公主一事。话说回来,这时候王猛不上也不行——舍却王猛,满朝文武再无第二个有这般胆量与资格。 苻坚看了王猛一眼,忖道:景略啊景略!别人乱来也就罢了,你怎么也瞎掺和?心中大是不悦,冷笑道:“坊间有传?嘿嘿,坊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瞎传,也不是一遭两遭了。你等都是朝堂高士,见识清明,何必理会那些个胡言乱语?” 王猛心里头咯噔一下:这么看来,天王已经看过了杨定的密奏,却依旧回护慕容冲。。。这却是为何?莫非天王对慕容冲这小子的宠爱竟然甚于河阳公主?那还了得?不行!这样的话,更要尽快除掉此子,再不济也要把此子赶走,要不然天王日日被这小子蛊惑,定然惹出弥天大祸来!脑子急转,寻思起来。 苻坚与王猛说话素来客气万分,今日居然语气冰冷至斯,叫群臣们听了一阵哆嗦。大伙儿不敢说话,连王猛也一时接不上口,便只有杨定这个楞头青按捺不住,跳出来道:“启奏天王,此事微臣也多有所闻,绝非道听途说。天王若是不信,大可查阅长安县卷宗!”阿房宫位于长安县境内,既然要陷害慕容冲,县内相应的卷宗定然是做过手脚了。 苻坚心道:杨家小儿果然混账!孤已然如此说话,便是不想再议此事。群臣皆不敢言,何独汝还敢鲁莽顶撞?怒火上冲,大声道:“散朝!留丞相王猛、侍中权翼、杨武将军姚苌、太史令张孟、奉车都尉杨定五人,往偏殿叙话!”这五个皆是那封密奏的当事人,苻坚这是打算好好给他们洗洗脑子了。 于是五人留下,余人则如蒙大赦,忙不迭出宫去了。 。。。。。。 偏殿里头,苻坚不说话,冷眼望着面前五人——王猛面沉入水、权翼无悲无喜、姚苌挠头憨笑、张孟摇头叹息,杨定气鼓鼓犹自不服。。。虽说给苻坚留了堂,眼看一场怒斥在即,然而五人表情各异之下,竟无一人战战兢兢,皆无胆怯之色。 苻坚看在眼里,心道:终究都是心系大秦的忠肝义胆之辈,个个都不肯低头啊。。。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张口时不觉语气已是缓和许多:“众位爱卿,你等的密奏孤家阅过了。孤家知晓你等的心意,然则天下以有德者居之,但能自省修德、强国壮兵,何惧些许鲜卑人?倘若一味压制,何能天下归心?如今江东未平,还需国中齐心协力,无论国族、汉家、羌胡乃至鲜卑,有才者皆当用之。你等都是孤家的股肱之臣,难道就不能体会孤家的苦心么?” 苻坚的话说得有水平,大帽子先盖下来,再好言好语拉大伙儿一把,不由得几人不折服,再难开口。权翼心机深沉,早早做了叹服状;姚苌看着是个憨厚的大老粗,其实心思比谁都精细,这时候连连点头,“忠顺”万分;张孟见他两个这般表现,自然也是乖乖垂首;杨定好歹是世家子弟,在朝堂上也混了不少日子,之前一时昏头已然惹了天王老大不高兴,此刻冷静下来,哪里还敢造次? 到底还是王猛与众不同,心里头一本帐清楚无比:以天王刚愎的性子,如今若是再提什么针对慕容氏的攻讦之论,怕是只会起了反作用,此事看来只好作罢!只盼这些鲜卑人真心投效,不负天王厚待罢!然而为大秦计,慕容冲此子是决计不能再留在天王身边了! 一念至此,王猛先叹了口气,拱手道:“天王言之有理,臣拜服!”身边四人见他这么说话,岂肯落后,个个垂首行礼:“臣等拜服!” 苻坚哈哈大笑:“好好好!孤心甚慰!但得诸位相辅,何愁天下不平?”一脸的志满意得。 便在这时,王猛轻咳一声,说道:“天王!尚有一事,臣不知当不当言?” 苻坚的心情相当好:“景略何必如此生分?尽管说来!” 王猛正了正脸色,一字一句道:“臣斗胆,请天王移慕容冲外出!” “什么?”苻坚陡然变了脸色,双眼里露出厉色,看向王猛。 “男风者,雅事耳!臣等对此并无异议。然则慕容冲此子年岁渐长,如今已然成人,再留在天王身边,大是不妥!”王猛目光炯炯,毫不避讳与苻坚对视。 身侧四人对望一眼,咬咬牙,一起叫唤起来:“丞相所言甚是,臣等附议!” 当世娈童并不少见,但一般上了年纪,主人家都会放任其离去。王猛所言不卑不亢,确实是正理,苻坚也不好反驳。然而苻坚是真个爱煞了慕容冲,想起凤凰儿那销魂的脸孔与无暇的身躯,他是万般不舍,当下冷哼一声,不肯答话。 王猛哪里肯就此放过,紧逼不舍:“慕容冲终究是伪燕皇子,其国为我大秦所覆。如今他长大成人,气力渐大,若是哪一日生了歹心,天王危矣!” 苻坚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凤凰儿细皮嫩肉的一个人儿,又不曾习过什么武艺。。。倒不是说他手无缚鸡之力,然而孤家的身手你等是知道的,嘿嘿,能有什么危险?” 王猛眼睛一亮:天王竟然不知慕容冲会武?这下好办了。当即挺起腰板,大声道:“好贼子!竟敢欺瞒天王,果然心中有鬼!” 苻坚吓了一跳:“景略何出此言?” 王猛朗声道:“天王言慕容冲不曾习过武艺,可微臣却听杨都尉说,那日在渭水边上曾与慕容冲此子交过手!” “此事孤家大概知道。凤凰儿也是个年轻气盛之人,那日不过是相助河阳心切罢了,平日里他可是从不与人相争的。对了,不是说杨都尉三拳两脚就把凤凰儿打倒了么?” 王猛摇头冷笑:“天王糊涂了!想杨都尉的武艺何等高明?军中也没几个对手。嘿嘿,那日他两个交手,十余合里竟然不分伯仲,天王如何还说慕容冲不谙武功?” 苻坚悚然一惊,颤声道:“果有此事?” 杨定大声应和:“确实如此。微臣惭愧,自诩武艺高强,却战不下那慕容冲。”这时候他倒谦让起来了,抢着承认自己打不败慕容冲。权姚张三人不敢怠慢,一起开口作证。 苻坚眼中阴晴不定——他是个宽厚之人,也确实喜爱凤凰儿,然而他更是蒸蒸日上的大秦帝国之主,他的安危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事情,更关乎整个帝国的命运!倘若慕容冲真个身手不凡,还有意隐瞒此事,这事儿就不好办了。 王猛不给苻坚思考的时间,又开口道:“此子心机深沉,欺君罔上,罪大恶极!臣请天王诛之!”权翼等四人最擅跟风:“请天王诛之!”苻坚脸色发白,喃喃道:“容孤家思之,容孤家思之。。。”突然背过身去,不再说话,偏殿里头陷入一片死寂。 苻坚觉着有些恍惚,几年来与慕容冲相处的日子一帧帧闪过脑海,让他心里头一片乱麻。。。王猛他等再也不会看到,一向粗旷豪迈的天王眼里竟然隐现莹光,也不知是不是泪花。 诶!原来不知不觉中,凤凰儿已经长大了啊!俗语云,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只是这一天来得可真快,真快啊。。。 杀了凤凰儿?笑话!他又不曾做过什么歹事,为何要杀他?孤家是个讲情义的,就算他隐瞒自己会武,那又如何?你等还是心中有鬼,想借孤家的刀杀人,哼!孤家可不会上当! 然而孤家终究身负天下所望,万事皆要当心呵!何况也不能寒了你等的心。。。也罢,你等不就是想让凤凰儿离开孤家身边么?如此,孤家便放了凤凰儿离开长安,送他一场富贵就是! 苻坚算不得婆妈之人,想到这里一双细眼眯了起来,霍然转身,沉声道:“诸位爱卿的肺腑之言孤家听进去了,此事孤家心中已有计较,你等且退去罢。” “喏!”眼见目的达到,五人再不犹豫,拜辞而去。 一俟五人离去,殿外的中官快步走了进来,伏倒道:“天王,何事吩咐?” 苻坚的眼中有说不清的光芒忽闪:“摆驾!去阿房宫!” 。。。。。。 三日之后的朝会上,大秦天王苻坚宣布了一个令群臣大为惊愕的任命:慕容冲迁离阿房宫,出镇为平阳太守。 王猛长叹一声,神情黯然。身边的权翼轻声安慰:“无论如何,天王身边的一大隐患已去。景略无需自责,我等已经尽力。。。” 长安城桂宫的一处宫殿里,慕容燕朝着东北方向跪伏在地,泪花湿眼,双手合十,喃喃道:“天可怜见,凤皇他终于脱离苦海了!佛陀在上,小女子愿舍自身,只求您佑他一生安平!” 离此不远的另一处宫殿里,绚烂的阳光照在苻锦早已笑花了眼的俏脸上,叫她心中满是快乐与希望。一把精巧的梳篦流连在她的秀发之间,梳了一遍,又一遍。。。 第九十四章 九锡 晋国宁康元年,四月末的一天,托“大慈大悲谢小娘”与“菩萨心肠段夫人”两位的福,武原城附近的春耕大计得以顺利实施,此时田埂里绿苗漾漾,道边花晴水润,看着说不出的喜人。 武原守将,骁骑将军、乐乡侯段随与夫人晴儿骑马缓行在乡间小道之上,身后跟着一大票忠心的小弟。这一趟出城视察,沿路不时有农人乡绅上前致谢请安,对他等极为尊敬,叫段随大感得意。只可惜谢道韫不久前返回建康去了,否则得两位大名鼎鼎的绝世美女随侍左右,岂不羡煞旁人? 一路晃悠着直到日头西下,志得意满的段将军这才尽兴而归。入了城,还没进得自己府邸,就见数人一拥而出,迎面上来。段随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喜道:“幼度兄,道坚兄,你们来了!好极好极!”原来是谢玄与刘牢之联袂来访,身后则是几个新近招得的江淮英杰。 谢玄与刘牢之忙于奔波,说来又快两个月没见面了,段随见到他们自然喜不自胜,赶忙招呼进屋,吩咐只管上那好酒好菜。 刘牢之哈哈一笑,说道:“都是自家兄弟,从石休要这般客气。我等此番前来,是有要紧事的,且不忙喝酒!” 段随一愣,就见边上的谢玄点了点头,面色相当凝重。段随会意,当即拉上两人,找一间无人的偏厅叙话去了。 他三人之间自然是无需客套的,坐定下来,谢玄便开门见山:“家叔来函,江左怕是又要不安稳了!” “何出此言?” “桓温自姑孰使人送奏表到建康,写得虽然隐晦,意思却极为明显,要朝廷给他加九锡!” 九锡者,车马、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也,本是天子赐给诸侯臣子的九种礼器,象征着最高礼遇。然而世人皆知,凡得九锡者,多为国之权臣,譬如王莽、曹操、孙权,乃至本朝太祖司马昭。这些人得了九锡之后,跟着就是篡位。因此桓温此举的含义,可谓不言自明。 段随现如今也算是权贵阶层了,焉得不懂此节?闻言一惊,说道:“没道理啊!桓温若是要篡位,先前皇帝甫立之时动手最是方便,如今他既然认了当今天子的皇位,人也退回了姑孰,必然是想徐徐图之,没道理突然变得这般急躁啊?” 谢玄嘿嘿一笑,也不答话。段随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莫非桓温病重,拖不起了?” 段随勉强也算个聪明人,又先后混迹于燕、晋两国朝堂之上,时日长久,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谢玄点头道:“不错!叔父安排在姑孰那边的人来了密件,桓温之疾一日重过一日,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当下侃侃而谈。 原来桓温在姑孰捱了一整个冬天,好不容易等到春暖花开,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反而日渐严重。往年但凡天气转暖之时,他的旧疾便会消退,如今却只能卧病在床、几难动弹,这一下不光桓党上下,便是桓温自己也知道大事不妙了。不得已之下,桓温开始安排后事。 先前桓温对世子桓熙已然大为不满,然而终究血浓于水,加上郗超在旁不停撺掇,于是下令召桓熙回姑孰议事;又写信给桓豁、桓冲等掌握方面的族中大佬,要他等紧控荆、江等诸州军政,以防有变。许是篡位为帝的执念太重,桓温便让郗超执笔,写奏表到建康求九锡,幻想着临死前能过把皇帝瘾。 段随听到这里,腾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此大晋生死存亡之时也!安石公那里有何安排?段随这里是义不容辞!”既然谢玄专程跑来武原,想必谢安那里要有动作了,且多半与自己有关。 谢玄闻言也站了起来,整整衣冠,肃然道:“从石果然忠义无双,且善解人意!谢玄在此,先为大晋士民拜谢之!”说罢一揖到底。 原来建康城里,谢安、王彪之、王坦之等人针对桓温求九锡之举已然制定了一系列对策。 首先当然是拖字诀——桓公您不是要求九锡么?没问题,我等一定照办。只是此礼繁琐,自当按照古礼,徐徐操办,可万万马虎不得。王谢的心思很清楚,就是赌桓温活不长久了,拖到桓温死去,这事自然就冰消玉解。 其次则是遣使前往江州桓冲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欲图把桓家这位除了桓温本人以外最有才干、实力最强、却又最忠心晋室的温良敦厚之人拉入自己的阵营,或者再不济也要保持中立。 最后一点,为了防止桓温或者桓熙狗急跳墙,建康附近必须要有一只强有力的军队以防万一。建康周边的零星驻军是指望不上了,决计对付不了毛安之的部队;边军又远水解不了近渴;如此一来,这个重任便再一次落在了既有战力,又深负忠良之名的骁骑军头上。谢玄此来,便是与段随商量此事的。 聊到这里,段随皱起了眉头,说道:“骁骑军虽是骑兵,然而从武原到建康,不但有好几百里的路程,更有大江相隔,若是事出突然,只怕赶不及啊!” 谢玄笑道:“从石莫急!叔父早有计议,此事须着落在征虏将军朱序的头上!” 段随讶然:“征虏将军朱序?莫不是当年在林渚(今河南新郑观音寺镇)大败燕军的襄平子?”朱序,字次伦,因平乱之功任为征虏将军,封爵襄平子。太和四年(公元369年,也就是段随穿越而来的那一年)桓温第三次北伐之时,朱序正是大军的左路前锋,并且在林渚一战击溃了来自燕国洛州的两万大军,而那只燕军的主帅恰好就是段随的师傅傅颜。昔日傅颜历数晋国名将之时,特意提到过朱序,可谓推崇有加,因此段随对朱序印象极深。 谢玄道:“不错,正是襄平子朱征虏!此人对朝廷忠心耿耿,与叔父亦是熟识,前些日子他刚被调任吴兴(今浙江湖州)太守一职。” 段随一滞:“吴兴太守?” 谢玄说道:“然也!吴兴境内多有盗贼横行,尤以长城县人钱弘最为势大,前任太守以一郡之兵,竟然屡剿不胜,反而损兵折将。本来以朱征虏的本领,到了吴兴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整军出击,平定叛乱。。。现如今嘛,嘿嘿,这钱弘倒是先灭不得了!” 段随眼睛一亮:“莫非安石公的意思是。。。” “不错!叔父与朱征虏商定,朱征虏到了吴兴会故意示弱,就说钱贼势大,非强兵难以平灭,然后上表至建康求援;到那时叔父便会请皇上下旨,调骁骑军往吴兴相助!” 段随连连点头:“吴兴距离建康可近多了,又在江左,我骁骑军全力驱驰,两日之内便可进入建康!”想了想,又道:“姑孰有数万西府强军,离着吴兴也不远。若是朝中桓党进言,不用骁骑军,而从西府派军往吴兴救援,又该如何?” 谢玄道:“从石多虑了!此事本就只是为了取个由头,只要朱将军上表,陛下那里绝无问题,容不得桓党发话!”顿了顿,又道:“吴兴离着建康还是远了些。你到了吴兴,须以雷霆之势,尽快剿灭钱贼。叔父他等会以此功表奏你为北中郎将(将府所在为京口),方便你驻军京口。一俟骁骑军进入京口,建康无忧矣!” 东晋时候北中郎将乃是第三品,或领刺史,或持节,属于真正的高级职任,与桓豁的南蛮校尉,抑或是桓冲的南中郎将之职相比肩。王谢等人为了防备桓氏篡位也算得上不计成本了,这等非显贵不可得的职位都送了给段随,只为将骁骑军名正言顺的调往建康附近。当然段随是不可能像桓豁、桓冲那般同时领一州刺史的——京口乃是徐州治所,而此时的徐州刺史正是桓温本人,这虎须可捋不得! 段随听完那是又惊又喜。 喜的是自己很快就能高升到第三品,举凡大晋朝堂,达到这个级别的也没几位。而且北中郎将不同于一般的三品杂号将军,那是可以开府建衙的常设之职。这么一来,段随大可光明正大地扩军揽才,实力暴涨之下,离自己反攻秦国的终极目标也算是更进了一步。 惊的是王谢等人也太过胆大,把骁骑军直接拉到京口,固然可以飞速驰援建康,但也等于说与西府撕破面皮,正面相抗了。倘若桓温下了狠心,真个出动西府全军跑来大火拼,五千骁骑军怕是不够填啊! 段随呐呐把心中所虑说了出来。谢玄正色道:“从石!到了此时此刻,我等还有退路么?” 段随脸色一红,赶忙挺直了胸膛,高声道:“倒叫幼度笑话了!请安石公放心,但使段随与骁骑军在,绝不教桓党谋逆成功!” “好志气!”谢玄赞了一句,忽然放声笑了起来,说道:“其实从石大可不必如此忧心。叔父说了,桓温此人最重名节,行事又太过谨慎,只要拖着九锡一事不办,他决计不敢造反。从石你且看着,早晚先拖死了他!调骁骑军回来不过是为了震慑毛安之、桓熙之流,以防万一罢了,按叔父的说法,这一次多半打不起什么仗来!” “那敢情好!”段随接口道:“真个在建康、京口,抑或是姑孰厮杀起来,只怕是生灵涂炭,朝野不稳啊!” 谢玄叹了口气,悠悠道:“也不能说死,万事皆有可能,要不然也不会调你回江东了。最好是桓江州(指桓冲)继了桓氏家主之位,以他的性子,多半能与叔父他们携手共扶晋室,那时才叫天下太平呢。。。” 第九十五章 相衡 建康城里,王谢的拖字诀使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桓温的第一封奏表直接让他等扔进了堆成三尺高的闲杂奏表里,第二封也是搁置良久,直到郗超亲自带着第三封奏表跑来建康,大伙儿这才装出诚惶诚恐的模样,开始受理。就这么一来二去,已是一个多月过去。 谢安回信给桓温,言称加九锡之礼乃是世之重礼,定要办得一丝不苟。别的不说,单就加九锡的诏命就必须写的尽善尽美,可惜朝中人才匮乏,竟然无人能做出这样一篇诏命来。桓温收到回信差点给气得吐血:建康城里别的可能不多,文人大家却是一抓一大把。王谢这帮孙子,为了阻止自己居然连这等蹩脚理由都编上了! 身体实在不好,犯不着为了此事较劲,于是桓温下令,在西府之中推举人才前去建康起草诏命,西府记室袁宏就这么给拎了出来。 袁宏,字彦伯,小字虎,时称袁虎,乃是晋国有数的大文士,其诗赋诔表无不脍炙人口,被称为“一时文宗”,桓温也是看中了他的文采,特意征辟其到西府供职。由袁宏来写诏命,就文采方面而言,百分百是没有问题的,然而问题是此人身在西府,心却在建康——袁宏属于那种恃才傲物之人,本来就看不大上桓温这等武人,加上心属晋室,不满桓温专横谋篡,竟然在著文甚至平时的谈论中,多次冒犯过桓温。桓温到底是枭雄辈,心想不过一介酸儒罢了,何必较真?倒也不曾用心对付过他,然而终究对其不复重用。由是袁宏心中对桓温的怨气愈增。 大约桓温久病缠身之后脑子已经不够用,又或者他给王谢挤兑急了,憋着劲非要弄出篇文辞翩然的加九锡诏书,头一昏竟尔把这个重任交到了与自己并不对付的袁宏手里,郗超劝他几次他都不听。结果袁宏跑到建康,没两天便与本就相识的谢安混得那叫一个哥两好。但凡谢安邀他喝酒谈乐,袁宏一概来者不拒;轮到写诏书的时候,他就变得磨磨蹭蹭,总是推说文思枯涩,难以落笔。 郗超急了,亲自出马监督袁宏的工作,袁宏无奈之下只好一蹴而就。郗超抢过来一看,果然是文采斐然,挑不出一点毛病,当下要袁宏送去给把握朝政的尚书左仆射王彪之定夺。 老狐狸王彪之看完,叹道:“彦伯果然绝顶大才!好文,好文啊!只是这等文章么。。。嘿嘿,我瞧还是不要流传于世的好!”袁宏会意,借口王彪之指示要拿草稿给掌握内廷的侍中谢安修改,颠颠又跑到谢安那边去了。谢安二话不说,提起笔就在草稿上一通涂涂改改,不是这里不满意就是嫌那里粗糙,总之就是不过关。袁宏自然不会争辩,“老老实实”回家修改去也。几天之后,好不容易写出第二稿,一刻功夫又给谢安毙了,于是回去再改。来来回回之间,时光已然走到了宁康元年的七月初。 在此期间,王谢等人可没闲着,与江州桓冲的沟通一直不曾中断。桓冲心中极为矛盾,既想忠于皇室,又不愿桓氏一族的利益受损,于是犹犹豫豫,迟迟没有作出任何答复。谢安看透了他的心思,也怕迟则生变,当下与王彪之、王坦之等人商定,又暗中取得了崇德太后的首肯(新君年幼,这等大事根本作不了主),然后主动向桓冲摊牌:只要桓冲愿意扶保晋室,桓温去世之后他等即表奏桓冲为中军将军、都督扬豫江三州诸军事、皆扬豫二州刺史,假节,内镇姑孰;另外加桓豁为征西将军,都督荆、杨、雍、交、广五州诸军事。 这个条件几乎把桓温的权力原封不动交到了桓冲手里,而且大大扩充了桓豁与桓冲这两位桓家大佬的势力范围。如此一来,桓氏依旧握有荆、江等州乃至西府(姑孰)的军政大权,亦可遥控京畿。谢安的意思很明显:桓温死后,桓氏仍然会维持其手中的半壁晋国江山,朝廷与其他世家绝无对桓氏一族秋后算账的想法! 桓冲看完谢安这封开诚布公的信件,长叹道:“安石公说的好,‘荆(指桓氏势力)扬(指皇室势力)相衡,则天下平’!我本有心匡扶晋室,如今朝廷诚恳至斯,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自当与大伙儿齐心协力,忠于朝廷,共抗强秦!”主意打定,当下回信给谢安表明心迹,继而自率五千部众北上,差不多也在七月初到达了建康。 。。。。。。 再回过头来看段随这边。 段随与谢玄、刘牢之见面之后不久,新任吴兴太守朱序便向建康发了求援奏表。王谢依计行事,很快就下达了让骁骑军前往吴兴平贼的诏令。段随与部下早已准备妥当,一俟诏令抵达武原,五千骑兵毫无迟疑,滚滚南下。 大军进入吴兴,朱序早在郡治乌程的城门口等候,眼见骁骑军到来,大笑着上前相迎。段随只见来人浓眉大眼,气势不凡,一捧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心知是晋国名将朱序到了,不敢怠慢,赶忙跳下马上前见礼。 “段将军声名赫赫,所部骁骑军更是无往不胜,想不到竟是这般年轻一个人!我老朱痴长这么多年岁,却连郡中贼寇都应付不了,还要请段将军率部来援,真是惭愧,惭愧啊!哈哈哈哈!”朱序先开了口,语气相当客气,没想到他还是个自来熟。 段随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道:装!继续装!脸上却全是受宠若惊的表情,拱手道:“朱将军这般说话可真是折煞段随了!段随不过侥幸赢了几场小仗,在朱将军跟前,这点微末之功实在是不值一哂!” “年纪轻轻却居功不傲,为人谦逊有礼。从石老弟,你了不得啊!” “次伦兄才是真正的了不得!兴宁三年(公元365年)次伦兄以一己之力克复成都,平定司马勋之乱;太和元年(公元369年)林渚一战败尽前燕洛州之军,更叫对手输得心服口服。说心里话,小弟我对兄长仰慕久矣!” 两个互相吹捧的装逼犯大约真是看对了眼,几句话下来已是称兄道弟,瞧来好生亲热。再说下去,两人越聊越是投缘,开怀大笑之中,居然不约而同伸出手,牵在一处晃荡着往城门走去了。 这画面实在太美,后面的费连阿浑看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第九十六章 朱序 接下来朱序带着吴兴大小官员士绅大宴骁骑军将士,觥筹交错之间,众人谈笑风生,热闹非凡。 骁骑军阵容强盛,兵精将猛,让吴兴官员看得不住点头:“果然是威武之师!这一次平叛有指望了!”更有人议论纷纷:“当初还说朱征虏一到,钱弘之辈定然是土崩瓦解,如今还不是要指望客军?看来大名鼎鼎的襄平子也是名不副实啊!” 这话不经意间落到了正在对饮的朱序与段随耳朵里。段随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说话时,却被一双大手轻轻按住,抬头看时,就见朱序笑容可掬:“老弟且宽心!今日你我兄弟欢宴,何必叫不相干的俗人扫了兴致?来来来,喝酒喝酒!”显然全不在意。 段随哈哈一笑,说道:“兄长豁达,小弟佩服。干了!” 举杯一饮而尽。朱序也是哈哈大笑,酒到杯干。不觉间两人各自喝了三五壶下去,酒量惊人,却犹自呼朋唤友,意犹未尽。 天色渐晚,酒宴也终于结束。眼瞅着吴兴官员士绅们散了个干净,朱序拖起段随,一步跨入了内间。 门帘一落下,本来看着有些醉醺醺、腿脚不稳的朱序霎那间挺直了腰,正色道:“从石自打到了我大晋,外抗强秦、内除叛乱,无一日不舍生忘死。你虽是北人,却比朝中那一大堆尸位素餐之徒更加忠于国事,朱序真心钦佩!” “段随亡命而来,得大晋接纳,又赐高爵。此皆分内之事也,兄长再也休提!”段随同样站得笔直,拱手还礼,敢情这两人谁也没喝多。 朱序摇摇头,脸上现出一片肃穆之色,突然对着段随一揖到底:“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嘿嘿,从石本为西府重将,且深得大司马器重,只需安心侍候大司马自然前途无量。然而从石却在万难之中弃暗投明,襄助安石公屡抗大司马,真可谓雪中送炭耳!这等为大义而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的行止,才是真正让朱序拜服的地方呵!” 段随慌忙弓腰拜还,口中说道:“桓公对我虽然不薄,然而大节所至,小弟我岂能因私废公?小弟再是粗浅鄙陋,也晓得这大晋绝不是他桓氏一家的大晋!” 朱序连连点头,一拍段随的肩膀道:“好汉子!你这个兄弟我算是交定了!” 段随朗声道:“兄长这么说话,小弟是欢喜不尽!其实兄长才是胸怀宽广的好男儿!以当世名将之尊,为了国家社稷却不惜示敌以弱,自损名声。这等忍辱负重的作为,天下间有几人能做到?” 朱序哈哈大笑:“好好好!知我者,从石也!” 两人开怀大笑,说话间已是双臂相交,紧紧握住不放,神情激动不已。先前在城门口时两人也曾互相吹捧,但那时明显是在做戏;如今看似情景相仿,其实却大不相同,此时此刻,实乃真情流露也! 两人如此投缘,当晚段随便留宿朱序府上。哥两又喝了好大一通,就着美酒絮叨了半晚,互道平生,好不快意,直到夜深时分才抵足而眠。他两个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却偏偏一句都没说起骁骑军此来的目标——叛贼钱弘。想必在这两位豪气干云的百战将军心中,钱弘之流根本就是芥藓之疾,不值一提! 第二日早上,段随睁开迷糊的双眼,蓦然胸口有酒气上涌,冲得他一阵头晕。想着今日还要议论平贼之事,他勉强爬了起来,正想喊人,就见门帘掀开,朱序笑着走了进来,精神奕奕,可比自己强多了。 段随红了脸,说道:“哎呀呀!兄长早已起身,小弟我却醉得人事不知,惭愧,惭愧!待我赶紧洗漱一番,这就随兄长往衙署去!” 朱序白了他一眼,说道:“洗漱什么?且回去再多躺上一阵,睡醒了再说!” 段随急道:“那怎么行?不是说好了今日商讨平贼事宜么?小弟可万万不敢误了军国大事!” “屁个军国大事!”朱序哈哈大笑道:“从石你就少抬举钱弘那帮山猴子了。恐怕你骁骑军到他跟前小小转悠一番,他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呃。。。”段随一头黑线,喃喃道:“那么今日真个不谈军事了?然则安石公有言在先,需得尽快剿灭钱弘才能进行下一步。。。时间紧迫,容不得我等耽搁啊!” “从石勿忧!”朱序抬手扔过来一幅书帛,说道:“今日就无需议事了。你便在榻上歇息,有功夫了,顺便看看这个就好!”说完,也不待段随开口,自顾自去了。 段随愕然,只好拿过那书帛看了起来。才看了开头他便眼睛一亮,再往下读,一双眼睛那是越睁越大,不觉间精神都振奋了几分。原来这书帛上写得密密麻麻,无一不是与钱弘叛党相关的信息。不但叛贼人数、兵力分布、活动区域、以往战绩等情况赫然其上,甚而连头目的年龄、籍贯、性格、喜好这些东西也罗列得清清楚楚,简直就是一部关于钱弘叛党的百科全书。 段随读完,心里头对朱序是钦佩万分:我这兄长来了吴兴才多久?竟然已经将对手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显然他若是真个用兵,钱弘决计不是对手。难怪他咋咋呼呼的,连军议都不要开,原来是胸有成竹啊!朱兄嘴里说得轻松,其实心底却绝不轻视任何一个对手,未雨绸缪,这才是名将风范啊! 话说回来,这下真是便宜段随了,有此书帛在手,钱弘那帮小贼还不是手到擒来?朱序的品行真个不差,自己受辱不说,还绝不藏私,暗中助了段随一臂之力。想到这里,段随朝着门外遥遥一拱手,说声:“朱兄的情义,小弟生受了!多谢多谢!” 。。。。。 晋国宁康元年六月中,骁骑将军段随率所部骁骑军兵进吴兴西南,以诱敌之计将钱弘叛党骗出山区,一战而克,阵斩两千山匪,俘获无算,钱弘本人也授首军前。紧接着吴兴太守朱序带领郡兵入山扫荡残寇,两日之内,余贼尽数落网,山寨付之一炬,骚扰吴兴多时、屡剿不灭的钱贼就此烟消云散。 乌程城里欢歌燕舞,大肆庆祝。举城狂欢之时,朱序却站在北门城楼之上,神情肃穆,心潮澎湃。远处有滚滚烟尘冲天而起,那是他的好兄弟段随正带领着五千骁骑军将士北赴京口。王谢的动作好快,这边战报才送到建康,第二天段随及骁骑军的封赏与调令已然颁下。 “从石兄弟,哥哥我在吴兴为你祈福,愿此一去,大事谐矣!我两个再见之时,当携手并肩,共抗强秦!” 第九十七章 初七 段随到底没能当上北中郎将一职。当初王谢举目四望,竟无一只可用之兵,为了将手中仅有的骁骑军顺利调到建康附近以防万一,这才不计成本抛出了此一职位。此举实属无奈,毕竟北中郎将的职位叫一个北来降将占了,定然会招来滔天非议。 如今桓冲松了口,正率军前来建康,王谢心中大定之下,肚子里顿时又打起小九九——反正答应了日后要迁桓冲为中军将军,而中军将军名义上是可以辖制南北左右中郎将的,何不索性现下就把桓冲的职位定了,然后将骁骑军暂时并入桓冲治下?这样一来,骁骑军自可名正言顺地开入京口,目的达到,那么也没有必要让出北中郎将一职了。至于段随那里,之前话已出口,升职是肯定的了,那就弄个第三品的杂号将军当当便是,再给骁骑军全军多加赏赐,想必以段随之忠心,多半不会有异议。 于是还在路上的桓冲直接从南中郎将变成了中军将军,而送到段随手中的封赏诏书上则写得明明白白:擢升段随为第三品冠军将军,受中军将军桓冲辖制,驻防京口。开府建衙、扩军揽才一事算是打了水漂,段随心底微微有些失望,不过看到麾下将士得到的赏赐丰厚了几倍,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他便消了气,又乐呵起来。 这一天是宁康元年七月初七,京口新建起来的骁骑军大营里,新晋冠军将军段随正与麾下众将议事,突然大帐掀开,一个信使急急走了进来,献上一封信函。段随接过来信,一目十行迅速看完,抬起头开口叫道:“骁骑军诸幢主何在?” “属下在!”费连阿浑、段昌、皇甫勋、张威、刘裕走上一步,一字儿排开,大声应和。 “着你等日落之前将五幢骁骑军集结完备,星夜出发,明日一早必须赶到建康城下!” “遵令!” 原来此信乃是谢安亲笔急函,说是桓冲前日率部到了建康。谢安与他商议已定,先震慑住建康城里的毛安之部,确保朝堂无虞,然后屯兵建康,静观形势。考虑到桓冲所部也不过五千之众,兵力不够雄厚,便命令骁骑军全军往建康进发,与桓冲合兵一处。 。。。。。。 同一天的建康城里,郗超急得团团乱转,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也不知桓冲得了什么失心疯,居然置桓家利益于不顾,欣然领受了王谢等人整出来的中军将军一职,还带着五千江州军马一股脑开入了建康。眼瞅着江州军与毛安之所部四处对峙,形势可谓急转直下。 向桓温报告事态的信件一封接着一封,早已送去了姑孰,眼下郗超手头也没什么好做的。他想了想,突然站起身来,恶狠狠地自语道:“袁虎!今日你若是再不把加九锡的诏书弄好,我必叫你变成一头死虎!” 。。。。。。 还是七月初七,姑孰,桓温养病的密室之外,桓熙来回踱步,其脚步轻浮,显然心中极为焦躁。自打上月十五桓温下令“无其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以来,桓熙已经半个多月没见到自家老子的面了。 本来倒也罢了,安静等着便是,可现如今惊变陡生,五叔桓冲居然领军跑到建康去了,还摆明了要罩着王谢一党,这还得了?桓熙急匆匆跑来密室,想要求见桓温,不料门口守卫全然不加理会,只抛下一句冷冰冰的“可有手谕?若无手谕,速速离开”。桓熙气个半死,可终究不敢硬闯,于是悻悻而去;第二天一早又跑来碰运气,却再次吃了个闭门羹;如今已是第三天,且看事情有无转机罢。 密室附近清幽冷僻,桓熙心头却是热浪滚滚,难以平复,想起上月十四那日的遭遇,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那天桓温强撑病体,召集姑孰大小将领、各级官员议事,桓熙还以为这是要当众宣布自己继承人的身份了,大喜过望之下,不免自傲起来,脱口而出:“敢问阿父,日后当如何处置王谢之辈?” 桓温瞥了桓熙一眼,冷笑道:“王谢?嘿嘿,他几个不是你这等小辈能够处置的!待你五叔来了姑孰,我自会与他言明!”桓熙为之气结:老头子这不是当众给自己难堪吗?这么说话,岂不是告诉大伙儿,老头子身故之后未必是自己继位,也有可能是桓冲当家吗?果然场中一片哗然,西府上下议论纷纷,弄得桓熙回去之后暴跳如雷。 天色渐渐转暗,不消说,今日又没指望见着老头子了。桓熙死死盯着密室大门,恨不能眼睛里喷出一把火来,将那紧闭着的大门烧个精光。 便在这时,不远处人影一闪,有人轻声呼唤起桓熙来。桓熙一愣,定睛看时,却是自家兄弟桓济站在那里招手不已。桓济素来唯桓熙马首是瞻,算是桓熙的心腹,此时赶来相召,怕是有要事相商。一念至此,桓熙快步朝着桓济而去。走到近前,桓熙开口问道:“何事?” 桓济轻声道:“大兄先莫要发问,且随我来。”见桓熙脸色有些不豫,赶忙又说道:“有人要见大兄,此刻正在城南相候。” “却是何人?” “此去一见便知。事关重大,大兄莫要再耽搁时间了!” 桓熙见桓济神色慎重,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只好强忍心中好奇之心,随着桓济往城南而去。 城南巷陌幽深,桓熙跟在桓济身后,左一转右一拐,穿过不知几多长街小巷,终于在一间普普通通的民房之前止了步。两人跨门而入,直进里间。 里间光线昏暗,几难视物,桓熙什么也看不见,心头不觉升起一股怒气,皱起眉头说道:“阿济,你搞什么鬼?这里哪有什么人相候?” 霍然间一个人影自黑暗中现出身形来,吓了桓熙一大跳,腾地跃开一边。就听那人影“呵呵”一笑,拨去遮在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黝黑的方脸来。 日光已弱,但终究还是穿过窗户斜射进来。借着这光线桓熙看了个分明,讶然叫道:“四叔?怎么是你?” “嘿嘿!怎么不能是我?”原来这鬼鬼祟祟的神秘人物,竟然是被桓温罢黜了官职、正赋闲在家的桓家老四——桓秘。 第九十八章 桓密 姑孰城南一间不起眼的民房里头,桓熙阴着脸,不无埋怨地说道:“四叔,这都什么时候了?大伙儿忙作一团,你还跑来添乱。” 桓密闻言一笑,啧啧道:“到底是我桓家世子,晓得事情已经急了。嘿嘿,不像老五那个贼子,全然置我桓家利益不顾。” “呸!”桓熙啐了一口,恨恨道:“提他做甚?此人简直混账透顶!”桓济也在边上痛骂几句,一脸的义愤填膺。 桓密晃晃脑袋,忽然换了话题:“对了,我听说你连着三日在大兄屋前苦等,却毫无结果?” 桓熙大摇其头,气呼呼地说道:“阿父也真是的,半个多月了还不出来。如今我想见他一面求个主意也不得,急死我也!” “那你打算如何?” “还能如何?也只有明日再去碰碰运气罢了。” 桓密突然语气变急,声音拔高了整整八度:“世子!你糊涂啊!我瞧大兄他真个是病得起不得床了,你再等又有何用?若是明日见不到,后日也见不到,再往后还是见不到,你又该如何?” 桓熙无言以对,呐呐道:“阿父,阿父他总会现身的罢。。。” 桓密脸色一阴,说道:“大兄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他就此不起,你怎么办?哼!我可是听说,他召你回来之后,并未当众宣布传位给你,反而在大伙儿面前说要等老五回来定夺!” 桓熙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怒道:“四叔说这话什么意思?笑话我么?” 桓密冷笑道:“我笑话你做甚?若是你做不了桓家家主,反而让老五上了位,你以为我日后还能过得安生么?”一旁的桓济赶忙接口:“兄长啊,四叔此来别无他意,正是帮你来了!” 听两人这么说话,桓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小侄言语无状,四叔可莫要在意。哎,如今小侄我心乱如麻,真个是琢磨不出主意来,四叔若是有什么能教侄儿的,还请不吝赐教!” 桓密咧嘴一笑:“侄儿你就无需与为叔客套了,如今你我正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定然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赶来姑孰?” 桓熙脸上现出肃穆之色,拱手道:“叔父请讲。” “如今你所畏惧者,不外乎老五抢了你家主之位。嘿嘿,我听说他带了五千江州兵而来,可眼下姑孰城内正有数万精兵,你若是使用得当,何惧之有?” “叔父的意思是?” “与其等他兴兵前来姑孰夺位,不如主动出击,以力取胜。若是能除了老五,桓家还有哪个能与你相争?大伙儿自然唯你马首是瞻!” 桓熙一惊,吃吃道:“四叔是要杀了五叔?” “此贼不除,桓家不保!” 桓熙咽了口口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显然心中踌躇不决。这时候桓济在边上叫了起来:“兄长!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 桓熙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点头道:“也罢,只得如此了。”转头对桓密道:“然而阿父不发话,我如何能调动这些军马?”自打上次被桓温赶回荆州,桓熙的世子地位可谓朝不保夕,如今西府上下对他都是以“大公子”相称,也就是桓密在这里故意讨好他,还口口声声说着“世子”。桓熙总算还有自知之明,晓得若无桓温之命,自己根本指挥不动姑孰城里的军马。 桓密沉声道:“既然大兄因病无得出面,我等不如仿他笔迹作一封伪令,号令三军皆从你指挥便是!” 桓熙额头出汗:“这。。。这能行吗?” 桓密哈哈大笑道:“你到底是桓家的世子,又是大兄病重之时特意召来姑孰,到时候持令登高一呼,谁人敢来质疑?就不怕得罪下任家主么?”顿了顿,又道:“世子尽管放心,姑孰左营邓广将军乃是我的至交。我今日便会前去走动,数以利害关系,到时候有他带头归附,再为你摇旗呐喊,余者必然望风来投!” 桓熙还在犹豫:“计是好计。只是。。。若是日后叫阿父知晓了,怕是吃罪不起啊!” 桓密冷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老五乃是桓家家贼,你若是有本事治了老五,嘿嘿,试想大兄是何等人物?夸赞你还来不及,如何会怪罪于你?侄儿,为叔可是看好你哦!”嘴里这般说着,心中却在寻思:这小子当真是个窝囊废,吞吞吐吐的全然没有半点魄力!若非事关我自个的身家性命,才懒得帮你! 桓熙一咬牙:“既如此,干了!” 桓济接口道:“事不宜迟!今日我等便把伪令做出来,明日一早大集三军宣布之!” 桓密阴笑连连:“老五打仗是把好手,颇有计谋,虽只五千人马,却也要严加提防。说句实话,我军人马虽众,若真个与他在城外浪战,只怕赢了也是惨胜,对桓家大大不利。这样罢,世子不如立刻手书一封,用八百里快马送去建康,明日便能交到毛安之手上。可叫他率部拖住江州军,无需真个动手,但能确保江州军不出城与我军交战便可。待我大军一到,前后重围之下,江州军无计可施,必然土崩瓦解。如此,也免得在建康大动刀兵,平白坏了世子的名声!” “妙极妙极!” 。。。。。。 一道加九锡的诏书新鲜出炉了,郗超举将起来连连吹气,使那墨迹干得更快些。在他身后,四个凶神恶煞般的武士团团围住了袁宏,后者一脸的垂头丧气,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郗超将吹干了的诏书卷起来,递给袁宏道:“你现在就把诏书送到宫中盖玺。记住!我与这四位壮士就在宫外候着,你若是弄不好,哼哼,休怪我手辣无情!” 袁宏被郗超及手下武士强押着到了宫城门口,无奈只好走了进去,好在郗超此时无公干在身,没得入宫。 满腹心事的袁宏低着头,跟着一个中官走了片刻,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喊叫自己的名字,抬头看时,却是王彪之与王坦之站在一座高台之上,正向自己招手致意。 袁宏喜上眉梢:救星来了!屁颠颠跑过去,一口气把郗超逼迫自己的事情说了个清楚,连声求救。 王彪之取过诏书粗粗看了一遍,忽然把头凑到袁宏眼鼻子底下,沉声道:“彦伯!你相不相信老夫?” 袁宏一愣:“嗯?自。。。自然是信的。王仆射说话,焉能有虚?” 王彪之呵呵一笑,声音压得更低:“那就好!你仔细听着,姑孰那位已然病入膏肓,拖不过旬日了! 袁宏张大了嘴巴,半天闭不起来,良久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此事当真?难不成王仆射在姑孰埋有眼线?” 王彪之挺直身子,蓦然发起火来:“方才还说相信老夫,如何一转眼就变了卦?我言尽于此,你爱信不信!”满脸怒气,白胡子吹得老高。 袁宏赶忙陪笑不止,说道:“王仆射息怒!王仆射息怒!袁宏明白了,便是拼了一身剐也要再拖他个十天八天的!”顿了顿,又道:“只是眼下郗超正堵在宫外,这个,这个。。。” 王彪之嘿然道:“无妨!我叫人带你从小门离开。你出去之后,可往乌衣巷暂避风头。你尽管放心,只需拖过这几天。。。嘿嘿,人没了,自然也就无需再写什么乱七八糟的诏书。到那时,郗超追你又有何益?” “多谢王仆射!”袁宏满脸堆笑,告辞而去。 等到袁宏走远,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坦之挠了挠头,一脸疑惑地问道:“叔虎公,你怎知桓温老贼死在旦夕?” “我知道个屁!不这么说话,袁宏这厮怕是要怂!话说回来,桓温这病拖得也够久了,想必死期已是不远。反正总是要死,早死几天晚死几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行了,事情解决,回家睡觉!”王彪之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而去。 老王潇洒远去,留下王坦之目瞪口呆,脑门上有冷汗涔涔而下。。。 第九十九章 糟糕 七月初八日早上,桓熙采用了桓密之计,用一道假谕令将西府三军齐集到校场,大声宣布自己受命掌控姑孰之军。事出突然,桓熙在军中又素无威望,大伙儿顿时一片哗然,当时便有不少将士上前质问。这时候左营大将邓广跳将出来,说是前一日桓温将自己召进了密室,要自己辅助世子桓熙云云。邓广在那里对天赌誓,说得言之凿凿,好歹让群情汹涌的将士们稍许安静了些。 趁此机会,躲在一边的桓济赶忙拉出一队心腹甲士,个个整装待戈,面相不善。桓熙会意,厉声高喊:“敢违我将令者,斩!”西府将士虽说将信将疑,然而此时群龙无首,哪个也不愿当了那出头之鸟,于是骚动渐止,桓密的计策似乎是得逞了。 桓熙洋洋得意,当场下令:一日之内整军完毕,第二天东往建康,铲除国贼桓冲!西府将士面面相觑:那不是自家人火并么?本就不高的士气当场一落千丈。 桓熙本想亲自领兵杀去建康,却被桓密劝住,说是兵凶战危,世子还是坐镇姑孰大本营,免得生了意外为好。桓熙一想也对,于是便由桓济带队,两三万西府精锐打起旗号,滚滚东去! 桓济统兵的本领比桓熙好不到哪里去,加上西府将士疑虑重重,士气又极其低落,于是第二日行军时候阵型松散,拖拖拉拉,其速度之慢,简直匪夷所思。姑孰到建康不过两百里路程,若是全力急行军,三日之内必可到达,结果桓济的这支拖拉大军整整走了三天,却才走出去堪堪一半的距离。 姑孰城里的桓熙气个半死,正要发飙,这时候忽然有消息传来,说是桓冲遭人刺杀,伤重不起,其部则尽数被毛安之困在了西州城里。如今江州军军心涣散,将领们已经向毛安之输诚,还望世子桓熙亲自率部来援,以世子在桓家内部的威望,当可兵不血刃,传檄而定! 桓熙闻讯大喜过望,一方面派出快马信使,要桓济催动大军全速行进,若有延误军机者,立斩不饶;一方面则在姑孰城里搜罗出百余匹战马来,带上桓密与百多骑士,快马加鞭往建康赶去。 只是桓熙桓济乃至桓密谁也不曾料到,王谢经营多年的情报网可谓无处不在。从他等假传桓温谕令开始,到大军出动,乃至其后行军缓慢、士气不高,甚而桓熙留在姑孰并未出征。。。一条不落尽数送到了王谢与桓冲手中。 。。。。。。 时间再转回七月初八日。 清晨时分,段随带领着骁骑军连夜赶到了建康城附近。为免打草惊蛇,大军并未入城,而是在附近的山麓里悄悄躲了起来。段随只带三两个亲兵,轻装简行而去。 入得城来,只见街市萧条,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都闭了户门。山雨欲来,往日热闹喧嚣的建康城变得死气沉沉,路上偶有几个闲汉经过,也是行色匆匆,低了头不敢向他等张望。 谢安早已派人相候,带着段随几个直入内城西南角上的子城西州城,眼下桓冲所部正驻扎于此。 中军帐里,谢安、王彪之、王坦之、桓冲等人已经久候多时,一见段随进来,纷纷打趣:“哈哈,从石一到,大事定矣!”段随慌忙拜倒,以晚辈礼相见。 寒暄已毕,大伙儿坐下来议事。其实也议不出什么章程来,毕竟姑孰那边兵力雄厚,加上建康城里毛安之的五千人马,即便江州军与骁骑军合在一处,胜算也不大。何况刀兵一起,建康多半要付之一炬,那是众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为今之计,主要还是看桓温自己做何打算。若是他不顾大晋举国安危,定要篡夺皇位,说不得,大伙儿也只能拼个你死我活;若是拖到他逝去,由桓冲继任桓家家主之位,那便皆大欢喜;若是有其他人做了桓家家主,则由桓冲居中斡旋,总要保得晋室安稳才行。 不觉已到晚间,王谢告辞而去。因着骁骑军远在数十里之外的山中,夜晚行路不便,当晚段随便留宿西州城里。不想睡到半夜的时候,门外人声大起,一个江州军军士急匆匆而来,说是桓冲请他赶紧过去,有要事相商。 段随不敢怠慢,跑去看时,只见中军帐内灯火通明,白天与会的各位居然都到齐了,人人神情严峻,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安将段随拉过一边,低语一阵。段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快马来报,今日早上桓熙在姑孰那边大集三军,接掌了西府兵权,而且当众下令,明日初九便要发兵杀来建康,目标正是桓冲本人! 也不知此事是否桓温授意,又或者桓熙这厮自作主张。无论如何,这下子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来,事情看来不妙了。 算算路程,应该还有几天的准备时间,当下大伙儿计议一番,决定明日一早便行整军,然后出城接战,免得涂炭建康。大致的方案是在西州城里留下两千江州军,用以牵制毛安之所部;桓冲带领剩下的三千江州军正面接敌;尚未显露行踪的骁骑军则埋伏在战场之外,待两军交战时发动奇袭。如此,应当还有几分胜算。 然而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第二天初九早上,整军的命令才下达不久,哨骑飞马来报,说是西州城外毛安之大军云集,来势汹汹!大伙儿吃了一惊,齐齐望向桓冲,等他定夺。 桓冲爽朗一笑,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何好惧?众军随我出城,会会毛仲祖去!”不消说,这是毛安之接到了桓熙的书信,跑来牵制江州军了。 也是事有凑巧,出营之前,桓冲忽然看到段随的大骊雄骏异常,顿时来了兴致,说道:“我军中少马,竟是从未见过如此好马。若是能骑去与毛仲祖阵前对峙,嘿嘿,这气势上就先胜了不止一筹!” 段随本就不方便现身,此刻躲在西州城里暂时也用不上大骊,闻言便道:“使君尽管骑去。只是此马性烈,使君多加小心!” “无妨!”桓冲哈哈大笑,上前牵马。说也奇怪,大骊并未发作,好端端载着桓冲去了,段随也就放了心。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段随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一百章 落马 且说桓冲高坐大骊之上,四周有三军拱卫,一人一马劈波踏浪般跨步前行,人似仙,马如龙,端的是气势非凡。毛安之远远看到,也不由得暗赞一声。 不料就在这时,也不知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抑或是负载陌生人的怨气终于发作,大骊突地长嘶一声,两只前脚掌人立而起,高高腾在了半空。桓冲猝不及防,一伸手又没能抓到马缰,扑通一声栽了下去。 江州军中一片大乱——两军对峙之时,主将突然落马,这还得了?有人大喊起来:“使君遇刺了!”“保护使君!”亲兵们一拥而上,将桓冲团团围住。 莫说江州军此刻乱了阵脚,便是远处的毛安之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发生了什么?桓幼子怎么突然落马了?莫非他军中真个藏有刺客?正寻思间,有部将上前请示:“将军!我等要不要趁势发动攻击?” 毛安之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胡说八道!难不成真要把建康城弄个血流成河你才快活?”忽然提气叫道:“三军听令,缓步前行,把江州军逼回西州城即可。无我将令,谁也不许擅动刀兵,违令者斩!”说完眯起双眼遥遥望去,就见江州军中,桓冲的亲兵已然围成了一个紧密的大团,正自缓缓退去,只是看不到桓冲本人的踪迹。 若是真个在战场之上,这时候对手一个猛冲,江州军早就一败涂地了。好在双方都是晋军,又只是存着威吓对方的念头,其实无意开战,故而大伙儿还算冷静克制。于是西州城下,毛安之所部排成整齐的队形步步进逼,江州军则在几个将校的指挥下慢慢恢复了秩序,随着对方进逼的节奏缓缓退入了西州城。 随着西州城城门关闭,毛安之军中爆发出一片欢呼。毛安之轻抚长髯,也是一脸得色,下令道:“大军就地驻扎,严防江州军出城!” “可要封锁西州城,不使一人一马进出?” 毛安之想了想,摇头道:“那倒不必,若是民伕往来运送粮草闲杂,尽管放他等进出便是。都是大晋军中的兄弟,又不是真要拼个你死我活。嘿嘿,来日待上头分出了胜负,我等说不定还要坐下来一起喝酒吃肉。。。” 。。。。。。 西州城里,同样被困在城中的王谢忍不住抱怨起段随来,怪他太过大意,明知大骊欺生还同意借马给桓冲骑,现如今果然惹出大祸来了——桓冲落马之后陷入了昏迷,此刻正由军中医官救治。业已查明,现场并无什么刺客,存粹就是大骊闯的祸。段随垂头丧气,无言以对。 段随提心吊胆,一直等到半夜时分,好消息终于传来。桓冲悠悠醒转,瞧来精气神都是不错。医官也言之凿凿,说桓冲除了身上几处轻微擦伤,并无大碍。 大伙儿心事重重,谁都不曾入睡。这时候一个个喜出望外,当即跑过去探望,就见桓冲脸含笑意,说道:“多谢诸位关心。哦对了,从石你千万不要自责,此次全是我自己大意,须怪不得你,也怪不得那马儿。”果然谦谦君子,温良如玉。 夜色深沉,不过此刻大伙儿睡意全消,倒不如坐下来商议一番。 谢安沉着脸先开了口:“姑孰那边送来急报,今早两万多西府大军已然出发。。。” 王坦之脸色煞白:“这可如何是好?本来还指望在野战之中以奇袭获胜,如今我等与江州军尽数困在这西州城里,岂非坐以待毙?” 王彪之轻咳一声,沉声道:“文度休要乱我军心!老夫思之,眼下首要之事,乃是昭告全军桓使君身体无恙,以安军心。”顿了顿,接着道:“对了,老夫刚刚收到消息,桓熙本人并未随军前来,而是坐镇姑孰;西军阵中,目下乃是桓济领兵,其进兵速度颇是缓慢,三五天里怕是到不了建康。” “桓济?”桓冲眼睛一亮,冷笑道:“这小子统兵之能比之桓熙还要大大不如,在族中更是全无威望。若真是他带兵前来,我等未必没有胜机!嘿嘿,这等要命关头,桓熙还躲在姑孰城里不敢来建康与我对质,真是无胆鼠辈!” 谢安摇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桓熙亲自跑来,我等说不定还有机会发动阵前突击,来个擒贼擒王。只要拿下桓熙,使君你再登高一呼,逆转西军也未尝没有可能。如今他龟缩在姑孰城里,遥控战局,倒也不失为稳妥之法。” 大伙儿纷纷点头,若有所思。便在这时,段随呼啦站了起来,朗声道:“小子倒有一计,只是与方才叔虎公所言略有差池,不知当讲不当讲。” 桓冲一笑:“但说无妨!” 段随朝着众人拱了拱手,开口道:“如今我方兵力处于下风,又困在西州城里,若是正面对战,胜算几乎没有。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等何不借此机会示敌以弱,蒙蔽对手?” “计将安出?” “先散布消息,就说桓使君阵前遇刺,如今伤重不起,已经无法理事。”说到这里,段随看了桓冲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正笑意盈盈看着自己。段随心中一定,说道:“再让军中将领送密信给毛安之,就说江州军军心已乱。如能得桓家世子桓熙亲自前来招降,大伙儿定然献出桓使君,出城投降。” 谢安道:“诈降计?将桓熙骗出姑孰?” “不错!”段随口沫横飞:“这还没算完!接着就要委屈一下桓使君了!” 桓冲眉毛一扬:“何意?” “请使君与我一起扮作民伕,偷偷潜出城去。我两个汇合了骁骑军,立刻向西出发。西军速度缓慢,我骁骑军马却快,大可转个圈子绕过西军主力,不与之正面冲突。然后遣出大量侦骑,来个守株待兔。只要桓熙这小子一露面,嘿嘿,定能将之一网成擒!” 谢安颔首道:“此计可行!桓熙听说使君伤重不起,江州军也困在城中,必然不会再起疑心。以他鲁莽急躁的性子,多半会骑马赶来。姑孰马匹不多,他随行带不了多少兵士。五千骁骑军对付他,绰绰有余!” 桓冲听得眉飞色舞,连声催促段随:“继续继续!” 段随吞了口口水,说道:“接下来就好办了。押着桓熙追上西军主力,试想,西军群龙无首之下,想必费不了使君你几句口舌,大事便可谐矣!” 桓冲连连颔首,叹息不止:“妙计!妙计!先示敌以弱,虚则实之;再诈降攻心,引蛇出洞;最后擒贼擒王,以理服人!从石啊,你不但深谙兵法,智谋也是无双!” 正主儿桓冲都首肯了,何况段随这条连环计的确精妙,大伙儿自然没有异议,当下各自出帐,依计行事。 第一百零一章 嫩葱 晋国宁康元年七月十二日晚间,建康城里,心情愉悦的毛安之哼着小曲,正与家中娇妾对饮美酒。 江州军已被自己困在西州城里整整三天,瞧来老实得紧;姑孰那边送来消息,世子桓熙昨日夜间就已启程出发,快马而来,想必这时离着建康已然不远;西军主力之前确实拖拉了些,不过据说也已加快了脚程,不出意外明日便可到达建康。毛安之掐指一算,事事都在掌握之中,心思放松下来,闲来无事,便回府中享乐一番。 酒过三巡,醉意微醺的毛安之嘻笑着站起身来,两只大手按在美妾身上四处摸索。那美娇娘嘴里不时发出“嗯啊”之声,娇躯乱颤,媚眼如丝,直看得毛安之血脉偾张,兴奋不已。 毛安之大吼一声,一把扯去了那美妾身上的薄衫,正欲提枪上场,门外忽有“乒乒乓乓”敲门之声大起,也不知是哪个不速之客到了。毛安之勃然大怒,冲过去劈手打开房门,用力一脚,将那敲门之人踢成个滚地葫芦。定睛看时,来人乃是自己帐下一名小校。 毛安之还待上前猛揍,那小校慌忙滚在一边,哭丧着脸道:“将军!大事不好了!” 毛安之闻言,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吼道:“什么事?莫不是江州军有异动?” “江州军那边倒是一切正常。可是,可是,可是世子桓熙落到了桓冲手里!” “什么?”譬如晴天霹雳,砸得毛安之摇摇欲坠,脑子里烤成一片浆糊:桓冲明明伤重不起,正躺在西州城里;世子桓熙也才出发不久,根本就没来到建康,如何会失手被擒,而且还是被桓冲擒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待毛安之思索清楚,那小校又是一记重锤敲在他头上:“桓冲拿下世子之后,带领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五千骁骑军,追上了西军大队,又一箭射杀西军左营大将邓广。。。如今,如今,如今西军已尽数降了桓冲!” 毛安之“啪嗒”一声跌坐地上,呆若木鸡。好半晌才喃喃出声:“世子完了,西军降了,下面就该轮到我了。。。” 小校跪爬过来,哭喊道:“我军营中收到消息,现下已然乱成了一片,还请将军前往弹压!” 毛安之默不作声,眼中忽明忽暗,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突然他开口道:“你刚才说江州军那里并无异常?” “没错!江州军依然龟缩西州城里,毫无动作!” 毛安之突然挺起胸膛,嘴角扬了起来:“传我将令!立刻撤除西州城附近一切警戒,备足美酒猪羊;军中凡队主以上,皆随我一起前往西州城犒劳友军!” 那小校怯生生地道:“将军,现在么?夜色已深。。。” “现在!”一声怒吼,声如响雷。 。。。。。。 时间倒回七月初九夜里。 几条成了精的老狐狸加上段随这根嫩葱围坐在一起商议对策,到最后竟是那根嫩葱语出惊人,献上了一条连环妙计。 于是西州城里忽然变得风声鹤唳,紧张万分,桓冲的中军帐更是成了禁区,谁人也不许靠近半步。但消息还是很快走漏了出去——那日阵上桓冲确实遭到了刺杀,刺客当场伏诛,然而桓冲受创坠马,到现在还是昏迷不醒。 毛安之将信将疑,当即派出大量人手查探,同时发动西州城里的内应一同刺探消息,很快各式各样的消息汇总到他的手上。种种形迹表明,桓冲昏迷一事多半不假。 七月初十夜里,毛安之大营里陆续跑来一些脱去甲盔、扮作百姓的江州军士,这些人都是江州军各部将领的心腹卫士,差不多个个都带来了其主人的输诚信件。信上言辞极为恳切,再结合西州城里的各种异动,不由得毛安之不相信。毛安之看完哈哈大笑,当即写下一封信函,派人送去姑孰给桓熙,催他前来鼎定乾坤。 毛安之做梦也想不到,就在他写信的同时,“民伕”桓冲与“民伕”段随已然混出了西州城,汇合了骁骑军,正行进在西去的路上。 七月十一日夜里,接到毛安之信件的桓熙欣喜若狂,居然连夜启程。 七月十二日凌晨时分,纵马狂驰在官道上的桓熙一行与五千骁骑军撞个正着。片刻功夫桓熙的百余卫士便被一扫而空,他本人则给揍得鼻青脸肿,小鸡似的被拎到桓冲马前,抬头一看,顿时如死狗一般再无声息。同行的桓密自然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被捆得像团粽子一般丢在马上,嘴里却兀自大叫“混账老五”。可惜桓冲压根没理会他。 七月十二日巳时一刻,隆隆马蹄声中,五千骁骑军突然出现在西军大队的身后,声势惊人!陷入混乱的西军将士赫然发现,世子桓熙已经成了阶下囚,族中极有威望的桓冲根本没有像传言中那样受伤不起,反而生龙活虎,意气风发,大声招呼自己投效于他。 桓济吓得傻了,愣在马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左营大将邓广反应快,扯开嗓子大喊道:“诸军听令!有杀国贼桓冲者,升十级,赏万金!”说着一马当先,带领自己的亲兵冲杀而出。西军大阵一阵骚乱,不少人蠢蠢欲动。 “嗖”!一箭飞出,如流星划过天际。。。 “噗”的一响,邓广应声而落,喉部鲜血狂飙,直直插入了一根铁箭。尸体滚落泥尘之中,双目暴突,死不瞑目。 不远处骁骑军阵前,跃马持弓的段随连连摇头,一脸懊恼地说道:“许久不经战阵,这箭术竟生疏了不少。我明明指的是这厮的嘴巴,想要他闭上鸟嘴,如何却射到了他咽喉之上?不行不行,我还得再寻目标,多多练手才好!” “轰”!邓广麾下的亲兵一哄而散,后面的西军大阵也迅速恢复了平静,原本高坐马上的桓济却不见了踪影,仔细看时,原来这厮已然趴倒地上,正自瑟瑟发抖。 姑孰城里的老家主桓温久不露面,也不知是生是死,世子桓熙看来是彻底没戏了,到了这个时候,用屁股去想也知道,下一任家主非桓冲莫属。 一个接着一个,本就没有战心的西府将士抛去手中兵器,高声大呼:“桓使君,我等愿从!” 第一百零二章 落日 晋国宁康元年七月十三,建康西州城里一片欢腾。中军将军桓冲携手冠军将军段随,带领着五千骁骑军与两万多西府军凯旋而归,敌方首脑桓熙桓济桓密尽数成擒——己方大获全胜了! 托毛安之的福,城中早已杀猪宰羊,美酒满盏。于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肉入肚肠,酒到杯干。厮杀汉们肆意挥霍着自己的精力,城中笑闹成了一片。 不觉间这气氛感染到了西州城外,建康城里一些居民大着胆子走出了家门,发现军兵们态度随和,原先处处设立的岗哨也已统统消失,看起来,天下太平了。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空旷的街道变得拥挤,店铺重新开张,人们呼朋唤友,互道平安,往日那个喧嚣热闹的建康城终于回来了! 西州城衙署里,高级将领们的宴会正在进行。毛安之小心伺候在桓冲身边,不住的陪笑。桓冲对他倒也客气,说道:“仲祖无需见外,彼时各为其主罢了。承你高抬贵手,不曾攻打江州军,免了一场刀兵之灾。我与建康官民都该好生谢谢你才对!” 毛安之喜上眉梢,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属下一定尽心尽力,报效使君!”见桓冲面色微微一变,赶忙改口道:“。。。呃。。。报效朝廷。” 桓冲点点头,朝毛安之笑了一笑。毛安之长舒一口气,拭去额头上的冷汗,乐滋滋去了。 那边厢王坦之喝得微醺,红着脸晃荡过来,开口叫道:“幼子,如今大功告成,你做何打算?明日可要随我等入朝,见一见陛下与诸公?也好告诉他等,这几日过得是何等不易!” 桓冲轻轻一笑,说道:“文度醉了。桓冲思之,这几日的事情就不必见诸于朝堂了,想必朝堂诸公也是一样的心思。” 谢安与王彪之互看了一眼,一起点头:“确然!” 桓冲转头对段随道:“从石,这次你是首功!愿你再接再厉。来日方长,大晋决计亏待不了你!” 段随毕恭毕敬:“小子谨遵教诲!” 桓冲又道:“对了,你且借一幢骁骑军于我。我即刻出发,去一趟姑孰。大兄这一面,我总是要见的。” “喏!” 说到这里,角落里突然爆出一阵吵闹声。众人愕然,转头去看时,顿时哑然失笑——只见袁宏拎着一只酒壶,正围着一根庭柱追逐郗超。前者兴高采烈,口中念念有词:“郗嘉宾你休逃,再喝了这一壶,我便放过你!”后者则大声讨饶:“袁虎你绕过我罢,明明说好喝下三壶酒就既往不咎,这都第五壶了。。。” 。。。。。。 宁康元年七月十四日,姑孰城。 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里,有人在大声咳嗽,间或止住了,却又不停喘起粗气来,直过了好久才算平息下来。这是桓温,那个曾经收复洛阳、兵临长安,平成汉、废晋帝的桓温。 死寂的沉默之中,桓温开口了:“买德郎,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命不久矣,该说的话,都说了罢!” “是时候说说清楚了。”桓冲叹了口气,说道:“大兄你不是属意玄儿(桓玄,桓温幼子,此时年仅五岁,然而自小聪明伶俐,深受桓温喜爱)么?上次你已与我还有三兄(桓豁)说好,桓熙粗鄙,不堪大任,当改立玄儿为世子,这次如何又糊涂到召回桓熙?哼!若非段随得力,几乎便让他惹出一场大祸事来!”桓冲心中有气,话里不免带刺。 “熙儿终究是我的嫡长子,我要走了,总要给他一次机会。”桓温的语气极为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来。 “给熙儿机会?那此番他与我相争之时,大兄为何又躲在密室之内袖手旁观,不发一言?” 桓温的声音低沉如水:“都是一家人,都是为了家族大计,我可不愿偏颇行事,以私废公!要不然你以为毛安之、郗超他等真个会如此安分?嘿嘿,这次便由得你两个去分个高低出来。。。熙儿他能赢你,这家主的位置自然他来做,他有这等本事,桓家焉能不兴?他没本事赢你,便是强让他上位日后也守不住,恐怕桓家还要跟着遭殃,倒不如就让你当家。你与建康关系不差,桓家在你手里吃不了亏。” “大兄你。。。”桓冲目瞪口呆,竟是无言以对,最后呐呐道:“其实,其实你也知道,我并无意这家主之位。。。” 桓温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了些:“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焉能不知你的性情?熙儿这次没成,我的遗命里已经改立了玄儿为世子。买德郎你天性温厚,不会贪恋桓家家主之位,也决计亏待不了子侄。只要你在一天,定会照拂玄儿长大成才,到那时你还权于他,便算不负你大兄我了!” 桓冲的嗓子里有些呜咽:“大兄,我必不负你!” 桓温没接话,密室里复又陷入一片死寂。良久,桓温的声音再次响起:“买德郎,你老实告诉我,熙儿济儿还有老四他们几个,你打算如何处置?” 桓冲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尽数废为庶人,桓熙桓济囚禁于长沙,老四则打发他回龙亢(谯国龙亢,桓氏的老家),为先祖守陵!” “龙亢?龙亢?甚好,甚好。。。”桓温悠悠说着,有些出神,突然间又剧烈咳嗽起来。半晌,他喘着粗气说道:“这屋子里好暗,好闷,我好生不舒服。买德郎,你替我把窗户打开。。。诶,也不知外头什么时辰了。” “吱呀”声中,密室里那扇尘封许久的窗户被缓缓推开。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染红窗棂。桓温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在虚空里上下左右摸索,似乎是要去抓取那渐行渐远的日光,又似乎是在笔划着什么未尽的心愿。。。 “啪嗒”一声,半空中的手臂倏然垂落,屋中再无一丝声响。 窗外,落日已逝。。。 (本卷重要人物桓温至此落幕。桓温者,英雄乎?枭雄乎?然而无论是英雄抑或枭雄,最后的结局终究也只是一抔黄土。叹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第一百零三章 格局 桓温死后,晋国朝堂的格局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先说说桓家。 一代枭雄桓温的身后事可谓极尽哀荣——由崇德太后与皇帝司马曜一起主持,在朝堂之上连悼三天;赏九命衮冕之服,朝服,衣服,东园秘器,钱二百万,布二千匹,腊五百斤,用于桓氏家族操办丧事;依照西晋安平献王司马孚、西汉大将军霍光旧例下葬,谥号宣武;再赐九旒鸾辂,黄屋左纛,缊辌车,挽歌二部,羽葆鼓吹,虎贲班剑一百人。 桓温幼子桓玄袭爵南郡公,增食邑七千五百户,土地三百里,赐钱五千万,绢二万匹,布十万匹。 族中两位大佬的新职位之前便已定下,分别是:桓冲为中军将军、都督扬豫江三州诸军事、皆扬豫二州刺史,假节,内镇姑孰;桓豁为征西将军,都督荆、梁、雍、交、广五州诸军事,镇江陵。 至于桓冲内镇后空缺出来的江州刺史一职,为了安抚桓家,给按到了桓豁之子、宁远将军桓石秀的头上。 毛安之见机得早,及时向桓冲投了诚,因此混得还行,留任魏郡太守、右卫将军之职,只是不再宿卫殿中,改为移驻西州城。 比较郁闷的是桓温的心腹郗超。他被改任为司徒左长史,不消说,这是王谢鼓捣出来的一个闲职,郗超自然愤愤不平。不久他的母亲离世,郗超便以此为由,去了职,回家守孝去了。再往后守孝期满,朝廷起复郗超为散骑常侍——总而言之都只是些闲职罢了。 再看建康这边。 谢安升任尚书仆射,总领吏部事务,加任后将军;王彪之升任尚书令;王坦之升任中书令,领丹阳尹;朝中基本形成了以此三人共理朝政的局面。 三人之中,光论官衔,似乎以王彪之最高,谢安次之,王坦之最后;实际情况却不然——王彪之年老多病,王坦之难以服众,所以隐隐之中,年富力强又名声大显的谢安成了当仁不让的话事人。 陈郡谢氏为之欢欣鼓舞,可有一人似乎比他等更加兴奋,那自然就是段随段同学——桓温死了,谢安当政了,那么我的淝水之战也就快来了罢?燕儿,你再等等,我就来了! 接着谢安上奏,以皇帝年幼,请褚太后再度临朝听政。这其实是怕桓党撺掇桓冲入朝辅政,故而抢先下手。说得好听些,叫作“未雨绸缪”;说得不好听些,未免有些“小人之心”。 桓温生前的职位基本转给了桓冲,但朝廷到底也收回了些许,就譬如靠近京畿的徐兖两州刺史之位。在吴兴屁股还没坐热的朱序转任辅国将军、兖州刺史,镇广陵;徐州刺史一职则加到了原吴国内史刁彝的头上,此人长袖善舞,属于在皇党与桓党两头都吃得开的人物。 小弟们也纷纷捞得了好处。大才子袁宏出任东阳太守,总算是扬了眉,吐了气;段随除了已经到手的第三品冠军将军,还加封了阳乐县侯的爵位,领骁骑军驻京口。 骁骑军里,得段随一力保举,费连阿浑上窜得最狠,直接跳级成了第六品骑都尉,品秩颇高;他的第一幢幢主之位留给了段隆;巨汉染干津则代替段隆成为了段随的亲兵队主;军中五幢主皆封军司马,从此也是有品秩的人了;此外骁骑军全军将士赏赐极厚,可谓皆大欢喜。 。。。。。。 调整已毕,如今这大晋国的政治格局豁然开朗。 就桓家而言,其实除了桓温本人惊才艳艳,能够势压天下,其他人还真没他那份篡国的胆子与资格。他一死,桓家上下所思,不外乎尽量保有桓家手中的权势罢了,再无扩张之心。 如今桓家依旧保有半壁江山,与之前相比几乎不损分毫,且桓冲内镇姑孰,毛安之留驻建康,连声名赫赫的骁骑军说来也属桓冲麾下,这么一来,族中及门下党徒对于朝廷乃至桓冲就没那么反感了;荆州的桓豁老好人一个,又是升职,又增势力,还得到了桓冲以后定会还权于桓玄的保证,自然也不会再唱反调。凡此种种,桓冲的家主之位变得固若金汤。 建康朝廷大大松了口气,司马家的皇位暂时不会有人觊觎了,这算是天底下第一个好消息。崇德太后褚蒜子与皇帝司马曜对王谢那是感恩戴德,平日里言无不听,计无不从。 说句实话,王谢等人自然也是考虑自家宗族利益的,但他等的理念是世家与皇家共治天下,此一点可谓切中要害,举国上下的大小世家哪一个不是举双手双脚欢迎?故此,如今轮到他几个当政时候,朝廷内外政通人和,气象为之一新。 细细论起来,如今这晋国在军备方面其实并无太大的变化。国中精兵依旧掌握在桓家手中,分驻姑孰,荆州等地;建康方面并无可抗衡之兵,这算是一个大隐患。 王坦之就曾私下对谢安说道:“安石公尝言,荆扬相衡,则天下平。然则荆有强兵而扬无之,何谓之衡?我知安石公对此早有算计,派了谢玄奔走江淮,就是为了以后建立扬州之军。如今桓温已死,何不将此事提上日程?” 谢安微微一笑,答道:“时候未到啊!现下就去建军,意图未免太过明显。桓幼子再是忠心国事,终究还是要先保桓家之利,若是逼迫过甚,反倒是取祸之道啊!” 王彪之也赞成谢安的说法:“现今的局面来之不易,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但能把控中枢,再宽仁内外,施以德政,方是长远之计!” 谢安哈哈大笑:“叔虎兄所言极是!文度休要多虑,这一次,我等赌的是桓幼子的人品!” 到底叫谢安给赌对了,桓冲果然品行高洁,忠于王室,并不因为自己掌握着姑孰大军而压制朝廷。 当年桓温在时,行事可谓肆无忌惮,连大辟之罪(即死刑。不像大家想当然的那样,古代执行死刑其实相当慎重,自汉以后,各朝都规定凡死刑皆需逐级报至皇帝批准,体现了人命关天的思想和慎刑原则)都是自己一言而决;桓冲继位之后,立刻上疏:臣以为生杀之重,古今所慎,凡诸死罪,先上,须报。这就是把继承自桓温的部分权力主动上交了。 又有桓党中人劝说桓冲,要他诛除时望,借以专掌权力,却被他一顿怒斥,灰溜溜去了。 再到后来,宁康三年(公元375年)的时候,当时谢安已经辅政多年,声望极重,群情所归。桓冲竟又做出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以自己的气量和涵养都不及谢安为由,解任扬州刺史一职让给谢安,自求出镇。须知放弃扬州刺史一职,等于就是放弃了介入中枢的权力,这还得了?桓党中人,包括郗超在内苦苦劝说,然而桓冲心意已决,当年就改都督徐豫兖青扬五州诸军事、徐州刺史,出镇京口。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表。 总而言之,桓冲的确是没让谢安失望。在他的配合之下,谢安施政清明,使国中矛盾大为缓和,政局也相对稳定,基本上做到了“天下平”的局面。也让偏安一隅、风雨飘摇的晋国,在面对北方咄咄逼人的强秦之时,平添了几分底气! 第一百零四章 梁益 建康这边风风火火,百废待兴,形势可谓一片大好。然而谁也不曾料到,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梁益两州却在短时间内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事情的起由说来还得怪晋国的梁州刺史杨亮。也不知这厮患了什么失心疯,居然在宁康元年八月里,派遣其子杨广悍然出兵,进袭秦国的南秦州,目标直指仇池。 话说秦国进取晋国之心久矣,早在平灭燕国之后,就曾在东路做过几次尝试,奈何石桥、桃山、武原三战皆败,损失惨重,这才老实了许多;中路荆襄地区长期为桓氏经营,晋国的精兵多存于此,秦国倒也不敢轻启战端;如此,苻坚便把突破口放到了西路,由是派镇南将军杨安出兵,一举攻灭了仇池国,打开了通往晋国梁州之门。 自从两年前杨安平灭仇池国以来,一直就在仇池厉兵秣马,单等一个好时机入侵晋国西路。杨亮主动来犯,简直就是瞌睡时候有人送上了枕头,这等好机会焉容错过?当即雷霆出击。 杨广这等后辈小子如何是百战老将杨安的对手?何况杨安筹谋已久,麾下更是兵精将猛?于是一战之下,杨广全军覆没,本人也落得个兵败身亡。 杨安趁势进兵,连战连胜之下,沿路戍守望风而逃,很快推进到了梁州州治汉中。杨安兵围汉中,杨亮只得退守磬险。苻坚闻讯大喜,急调前禁将军毛当、扬武将军姚苌、射声校尉徐成、秘书监朱肜、益州刺史王统等率军来援。 杨安由是兵力大增,当下兵分两路,一路以朱肜、王统为首,两万人马出汉川,继续追击杨亮;另一路则由毛当、姚苌、徐成率领,三万大军南下直取剑阁,不但要全取梁州,更欲图谋益州。 杨亮连战皆败,兵员所剩无几,仓促间纠集了一万多巴獠人(巴蜀之地的土著)迎战,结果在青谷被朱肜、王统打得全军覆没,本人也遁去无踪。汉中遂成孤城,很快为杨安所破,由此,晋国的梁州为秦国所得。 再说毛当、姚苌、徐成那一路。从梁州入益州本有剑阁天险相阻,可惜晋国的梓幢太守周虓就是个蒙祖荫上位的世家子,有文才却完全不知兵,居然把主力放在涪城(梓潼郡治)而不是剑阁,结果剑阁天险为徐成轻取。秦军随即兵进涪城,这下子周虓慌了手脚。 大敌当前,周虓却昏招迭出。这厮想的不是集中兵力迎敌,却是自己家人的安危,竟然又分出几千步骑护送自己的母亲与妻子,想循西汉水撤往江陵。结果被姚苌侦知,一阵猛冲之后,尽数被俘。周虓得到母妻被俘的消息,长叹一声,打开涪城的城门投降。 (周虓此人相当有意思,笔者在这里费点笔墨,带读者看看魏晋人物的风采。周虓丢剑阁、献梓潼固然该杀,但他却又是个有骨气的大孝子。到了秦国之后,苻坚想用其为尚书郎,周虓说道:“我世受晋朝厚恩,若非老母被俘,绝不会降秦。如今母子平安,我已心满意足。休说区区一个秦国郎官,王侯我也不做。”由此可见,此人其实是相当有气节的,只是因为至孝才献城投秦) (这还不算,周虓每次见到苻坚,竟敢直呼其为“氐贼”!一次参加元日大典,秦军仪卫盛大,苻坚便问:“晋国的元日大典能比得上大秦的吗?”结果周虓厉声回答:“我只看到犬羊相聚,何敢比拟天朝?”秦国群臣大怒,屡次请苻坚杀他,苻坚却笑而不依。再后来周虓变本加厉,不但试图逃亡,还曾联络他人刺杀苻坚;苻坚却依然绕过了他,只是将他流放,直到后来病死。从这些史料来看,魏晋人物真是太有个性,满纸都能读出浓浓的人性。这些轶事能够发生,固然是因为周虓至情至性,又何尝不是因为苻坚宽厚大度呢?) 晋国宁康元年(秦国建元九年)十一月,梓潼失守,通往益州腹地的大门被敲开了,晋国益州刺史周仲孙慌忙组织军马,前往绵竹阻击秦军。 与此同时,姗姗来迟的晋国援军也终于进入了蜀地。桓冲所部远在姑孰,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只得派出段随的五千骁骑军,凭借骑兵无与伦比的机动性千里驰援。骁骑军到达江陵后,与桓豁的部将江夏相竺瑶合兵一处,总计两万步骑,浩浩荡荡向西开去,行军日久,此时已近绵竹。 。。。。。。 广阔的蜀中平原上,晋国援军惶惶而行,士气说不出的低落。时值秋冬,冷风呼号,凄雨弥漫,天地间一片萧瑟;一路而来,但见人烟寥寥,鸡犬不闻,千里沃野尽作了鼠蛇相争之地,哪里还有一丝天府之国的气象? “照理说周仲孙的军马正在绵竹与秦军对峙,这大后方不应当是如此凄败的模样啊?”江夏相竺瑶神情凝重,喃喃自语:“莫不是前线已然兵败?” 身边的段随微微一笑,说道:“并无战报送来,想必周刺史还在绵竹。我等还是速速赶到绵竹为好!” 竺瑶不敢苟同:“还是小心些为好!倘若真个绵竹已失,秦军怕是都已打去成都了。嘿嘿!若真是那样,我等再行鲁莽急进,休说救援无功,怕是自身都要难保!” 竺瑶所言不无道理,毕竟眼前的景象太是不正常。段随想了一想,正色道:“前番周刺史的军报里,言秦军攻势甚笃,急盼我等支援。军情紧急,真要是耽误了绵竹周刺史那里,朝廷定然怪罪下来。这样罢,我骁骑军马快,先往绵竹赶去。就请竺将军率部缓步跟来,以为后援,如何?” 竺瑶还待相劝,却见段随面色坚毅,应是心意已决,便点了点头,说道:“也只好如此了。从石此去,还望处处小心!”段随拱手致谢。 于是在段随的大喝声中,五千骁骑军滚滚而去。竺瑶则率领一万五千步军慢慢跟进,另外派出大量斥候,四处查探消息。 第一百零五章 向导 仅仅一日之后,晋军阵中,主将竺瑶已是面沉如水。 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却一个比一个更糟糕。斥候们四面出击,几乎处处都发现了秦军的踪迹,或小股,或大队,无一不是士气高昂——姑且不论绵竹是否失守,最少秦军已然入蜀这点,那是毋庸置疑了!就是不知道人数几何?倘若人数不多,自可沿路剿杀,再往绵竹会和;倘若入蜀的秦军已成规模,后路被断之下,那么即便绵竹还在,那也是大势已去,回天乏力了! 答案很快揭晓,斥候送来了一道晴天霹雳——广汉郡治雒县(今四川广汉北)失守,太守赵长战死! “什么?雒县失守?赵长战死?”竺瑶面色一片煞白:“太守都战死了,想必广汉一郡之兵皆已败了。。。这么说来,入蜀秦军不在少数,多半是主力啊!大势已去,大势已去矣!”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大声叫道:“传令!三军立即停止行军,原地待命!” 雒县处于绵竹的正后方,乃是成都前面的最后一道屏障。身处后方的重镇雒县失守,意味着前方的绵竹要么已经失守,要么就是被围困成了一座孤城。而秦军主力既然攻破了雒县,想必百里之外的成都也已危矣! 很快竺瑶的猜想便被证实,又有消息送来:大队秦军出现在成都城下,为首者,秦将毛当是也! 竺瑶冷汗涔涔:“惨了惨了!毛当乃是秦军主将,他都到了成都,想必周仲孙早就丢掉了绵竹。。。这益州,完了!再不快快退走,怕是我这一军也要折在蜀中!”一咬牙,大声喝道:“传令!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全速往东,回巴东!” 有部将好心提醒:“将军,段将军的骁骑军往绵竹去了。。。要不要在此处稍驻一两日,接应友军?” 竺瑶劈手一个巴掌过去,怒斥道:“胡说八道!我早已提醒过段随,如今他骁骑军自投死路,怪得谁来?再迟疑下去,若是把我军也折在此处,休说梁益,就是荆襄都要不稳了!” 竺瑶说的也是正理,眼见得梁益已是回天乏力,若是再把这一万五千荆州精锐葬送在此,那晋国真是要欲哭无泪了。于是烟尘滚滚之中,荆州军仓惶退去。。。 。。。。。。 竺瑶的判断对了一半,错了一半。毛当确实带领一部秦军攻破雒县,打到了成都城下,但是绵竹并未失守,周仲孙也还好好的,此时正轻轻扯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与前来支援的段随说话。原来秦军拿下梓潼后,兵分两路,由姚苌、徐成统一军,在绵竹与周仲孙对峙;毛当却领了一只偏师抄小道绕过绵竹,突袭雒县得手,直扑到成都城下。 然而竺瑶这一退,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绵竹城里的周仲孙骤然听说雒县失守,成都被围,已是十魂吓去了七魄,呐呐不能言语;不久又有消息传来:竺瑶领军东还了!这一下周仲孙更是六神无主,嘴里头不住喃喃:“秦军已至成都,援军也没了。。。这仗,没法打了,没法打了。。。” 段随还待相劝,却见周仲孙呼地站起,大叫道:“快走快走!再不走,死无葬身之地也!”头也不回冲了出去,留下段随愕然当场。 主将如此,下面更是军无战心。整个绵竹城很快乱作了一团,无论兵将,一个个都像没头的苍蝇,在城里四处乱窜,自寻出路。可笑几十里外的秦军犹自严密防备,全不知晋军乱象。 段随眉头紧皱,却也寻思不出什么好主意来。费连阿浑上前道:“头儿,非是我骁骑军没尽力,周仲孙无能至此,竺瑶又贪生怕死,这次怕是回天乏力了。我等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段随点点头,说道:“如今的形势,绵竹已成孤城,周仲孙所部又已崩溃,看来也只得逃命自保了。” 刘裕插口道:“我等马快,若只是逃离绵竹,问题倒是不大。只是我等远来,又不知本地山川地理,却不知往何处去啊!倘若秦军早有算计,沿路设伏,那就大事不妙了了!”众人一起色变。 段随闻言,脸色也是一沉。忽然看到外面周仲孙正在大声叫喊,招呼自己的亲兵牵马备鞍,顿时嘴角扬了起来,说道:“慌什么?你们瞧,大好的向导就在外边!” 大伙儿一看,纷纷笑了起来:“不错不错,周仲孙领蜀中久矣,必然熟知此地山川地理,我等个个有马,还怕跟丢了他不成?” 不得不说,周仲孙跑起路来效率颇高,说到做到,当天夜里便弃城而去,由于他军中马匹不多,便只带了百十个心腹,匆匆闪入夜色。动作之快,莫说秦军那边的姚苌、徐成不曾预料到,便是绵竹城里也没几个人发觉。 一路疾驰,不知为何,总是听到后面马蹄隆隆,似有千军万马追杀而来,却又若即若离。周仲孙吓得魂飞魄散,玩了命地狂奔。好不容易捱到早上,满头大汗的周仲孙回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身后确实有几千大军紧追不舍,不过并非秦军,而是段随的五千骁骑军。 段随笑着上前见礼,说道:“周刺史,不知此去何往?” 周仲孙又羞又气,却也不敢得罪段随,讪讪道:“益州已无我等立足之地,东去江陵必为秦军所伏。为今之计,唯有遁去南中(彼时南中诸郡:牂柯、越嶲、朱提、建宁、永昌、云南、兴古、平蛮、夜郎等,盖今之云南、贵州及四川西南部也)。不瞒从石说,我在南中颇有故旧,从石随我此去,大可宽心!” 这老小子!思路清楚,熟知地理,还来了招狡兔三窟,在南中居然有窝点,端的是一等一的好向导! 。。。。。。 当段随跟着周仲孙这位好向导,钻穷山穿密林,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进入南中的时候,竺瑶已经领军退到了巴东。朝廷倒是没有怪罪于他,反而下旨罢免周仲孙的官职,改封竺瑶为益州刺史,又迁竟陵太守、奋威将军桓石虔为梓潼太守,带领一万五千大军到巴东助阵。这几个任命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他两个再行进兵,收复梁益。 于是竺瑶与桓石虔两个合兵一处,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出巴东,再次西进。可惜隆冬腊月,路途艰险,大军进至巴西已是精疲力尽,兵粮也难以为继。无奈之下,竺桓二人放弃了继续进兵的打算,退回巴东,只待来年开春再寻机入蜀。 至此,短短数月之间,秦国尽取晋国的梁益两州,声威大振直达南中,西南各族如邛、莋、夜郎等,纷纷遣使来附。大秦天王开怀不已,下令:升杨安为右大将军、益州牧,镇守成都;升毛当为镇西将军,梁州刺史,镇汉中;任姚苌为宁州刺史,镇垫江;迁王统为益州刺史,镇仇池;朱肜封左将军,兼秘书监;徐成升折冲将军。。。 第一百零六章 鄨县 鄨县(今贵州遵义),南中平蛮郡治下大县也,其北依娄山,南临延江水,实为平蛮郡进入巴蜀的咽喉重镇。虽说不比中原繁华所在,但因其扼守要冲,南来北往的商旅无不在此落脚,倒也商贸繁荣,热闹非凡。 周仲孙嘴里所谓的“南中故旧”,其实便是他老周家在鄨县控制的几大商行。周家在西南之地累世经营,几乎便是益州的土皇帝,平日里南中这边巴结他周家也多。故而这几间商行获利之丰,家底之厚,绝对令人咂舌!此外周仲孙仓惶南逃之时,还不忘收拾了一大批金银细软,说起来真是富得流油。 即便如此,老周最近也是愁容满面,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倒不是因为丢失益州流落在南中偏远之地,又被朝廷免官,实在是因为骁骑军那帮兔崽子太败家了! 那可是整整五千人马啊!人吃马嚼,还要求顿顿吃饱,马料充足。。。也不知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居然被这么一大帮叫花子给赖上了。眼看钱粮如流水一般哗哗地向外流,简直是痛不欲生啊! 可又有什么法子呢?面对五千如狼似虎的兵大爷,自己又不再是手握雄兵的一方大员。。。老周不止一次对天祈祷,恳求老天开眼,早早打发了骁骑军去罢。。。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祷告起了作用,还是老周家的人品爆发,今日下午段随来访的时候,居然主动提起,说是不日就要东还,还大声感谢这段时日以来自己对骁骑军全军上下的悉心照顾。 段随这次倒是语出真心。他与麾下五千兄弟盘桓在此几近两个月,虽说吃喝无虞,而且此地的冬日也没有北方那么难捱,大冷天里更无瘴气虫毒侵扰,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地儿说白了还是穷乡僻壤,谁不想回到鸟语花香的江东去?若非之前这两个月天气实在太差,又是大雪封山寸步难行,又是水道搁浅无以行船,骁骑军怕是早已动身。如今春日已到,天气转暖,山路好走多了,水道也已可依,大伙儿的心思立刻变得蠢蠢欲动起来。再说了,周仲孙虽然巨富,真这么蹭下去估计他也吃不消,前些日子看到他,那张老脸别提多难看了。 连日来大伙儿大肆采办辎重粮草,又精研西南地形——往北出娄山到巴郡、再折东北往巴东这条大路是不要想了,秦国新任宁州刺史、扬武将军姚苌如今正守在垫江(今重庆附近),把这条要道扼得死死的。于是大伙儿打算绕个大圈子,自鄨县先行南下,至故且兰县后再溯沅水而上,只要能够抵达武陵,便可行大路回到江陵。 可惜段随这一番肺腑之言却没有换回预想中老周的欣喜若狂。这厮听完段随所言,居然一声不吭,两眼睁得老大,脸上毫无惊喜之色。踌躇半晌,竟憋出一句:“从石啊,你等所择的路线,可谓山水迢迢,艰难险阻;沿途瘴气弥漫,蚊虫肆虐;更有不服教化的蛮夷遍地。。。即便真能走得出来,只怕也是九死一生啊!难!难!难!” “嗯?”段随一愣:“周公的意思是。。。”周仲孙给罢了官,现在可不能再喊他“周刺史”了。 周仲孙一脸的慈祥,朗声道:“从石啊,老夫思之,你等还是继续待在鄨县为好。我听说朝廷已经屯重兵于巴东,想必不日就会进兵蜀中,收复梁益。待到那时,你等大可从巴郡大路转回荆州,既无风险,也不劳苦,岂不妙哉?你尽管放心,只要骁骑军在鄨县一日,这钱粮一事自有老夫一力操持,决计饿不到你等!” 段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着?老周这是转性了不成?说得这般语重心长,更皆慷慨大方。。。难道就不怕骁骑军继续吃他的,喝他的? 周仲孙当然没有转性,心中也极为肉疼自己的钱财,然而就是在这两天时间里,他对骁骑军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 话说当初周仲孙风光之时,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远到南中这里也对他尊崇有加,更是控制了不少商道、商行,就譬如鄨县这几家。如今他被罢了官,失了势,情况顿时急转直下。 当地的官署是不会罩着周仲孙的,一来他已非官场中人,二来也是有心无力——南中只是名义上隶属大晋,真正的话事人乃是当地大大小小的部族酋帅。这些本地土豪们以前不敢和周仲孙争食,如今机会来了,焉肯错过?更严重的是,巨富傍身的老周身边,如今不过剩得百来号下属而已。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眼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牢了他,一群饿狼随时都想扑上来咬他一口。 周仲孙本来还懵懂不知,直到前两天派出去的一只商队叫人给劫了道,不但财货尽失,连人也给宰了个精光,紧接着几家商行的掌柜纷纷跑来请辞,这才知道大事不妙了!反复追查、询问之下,周仲孙彻底震惊了——原来自己已然四面楚歌,成了本地各支势力眼中的大肥羊。今日一早更是收到消息,南边新近归附了秦国的夜郎人大声叫嚣,说是要杀来鄨县,活捉周仲孙献与大秦! 之所以群狼忍到现在还没有出手,原因只有一个——鄨县城里正有五千骁骑军驻扎!群狼再是贪婪,却也知道猛虎在侧,不敢轻易动手。 这么一来,周仲孙哪里还肯放骁骑军离开?再是肉疼,那也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得过且过呗。不料段随今日居然提出要走,周仲孙登时急个半死。好在这厮人老成精,这时候居然还能保持镇静,于是不动声色之中,拼命好言相劝,只盼段随不曾发现自己的窘境,又被自己的话语说动,能够暂留下来。 段随一笑:“周公有所不知,弟兄们思念江东久矣。。。此事段随一人说了不算,这样罢,待我回去与弟兄们商议一番,再告知周公我等的决定。无论如何,多谢周公一片好意。”拱手而去。 第一百零七章 老周 骁骑军自成军以来,一向注重情报收集工作。鄨县屁点大地方,有点风吹草动哪能瞒得过段随?他心里万分清楚周仲孙目前的窘境,只是没有当场点破罢了。 骁骑军更是他段随的一言堂,几时又“说了不算”了?今日段随故意装傻,还花力气配合老周演戏,其实打的是临走再敲笔竹杠的算计——到时候让骁骑军随意在鄨县囫囵几天,少不得从老周口袋里掏一笔出来,权当是保护费了。 段随的考虑是:反正再多待个旬日又不会耽误大事,随着天气愈发暖和,山路也更好走些,水道也更宽阔些。兄弟们这次千里迢迢而来,却落了个无功而返,还给堵在山沟沟里成天数星星度日,本就憋屈坏了。此外老周所言也不无道理,回江东之路确实艰险重重,还不知有几多兄弟不能全身而退。。。既然如此,索性再花费几天功夫在鄨县养养膘,顺带着捞笔钱给兄弟们分分,岂不甚好?也免得大伙儿空手而回。 存着这番心思,段随当即赶了回去,找到麾下将士们这么一说,大伙儿无不拍手叫好:若能多挣两个子儿,来日回到建康,也好去那烟花地潇洒一番,快活!快活! 于是第二天段随带着专职打手染干津上了周仲孙的门。染干津负责摆造型,段随则一见面就大倒苦水,说军中都闹翻天了,非是自己不愿留下,实在是群情激愤哪。。。口沫横飞,喷了老周一脸。 不得不说,与聪明人做交易就是轻松——老周只愣了不到一秒钟,二话不说就叫手下抬出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来,里头装的,自然都是黄白之物。。。 段随满载而归,五千骁骑军说到做到,一待又是十天。 十天之后,当同样的桥段再次在老周面前上演的时候,老周立马明白了:骁骑军去意已决。倒也不是说不能商量,只是按照上次的价码来算,自己那点老本怕是撑不了三五回。 谈判没能进行下去,段随拱手告辞,留下魂不守舍的老周一个人在那里发懵。 怎么办?骁骑军的行囊早已收拾妥当,那可是说走就要走的。老周心里门清,西南虽大,却已无自己的一席之地,骁骑军一走,自己的脑袋怕是留不到第二天。他也曾想过将手中浮财尽数送给段随,以求骁骑军带上自己一同跑路。可自己一旦回到江东,以一介戴罪之身,最好的下场不过是在建康做个清水闲人。若是运气背些,被那些志大才疏却又“忧国忧民”的江东士子们盯上,斥以丢失疆土之责,只怕不死也要掉层皮。 周仲孙到底在西南称王称霸多年,心气还是有的,如何愿意跑去建康苟且过活?真个要去,那也要风风光光地去!于是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之下,渐渐便得了一个主意。只见他脸色忽然变得狰狞,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富贵险中求!管不得了,且搏他一把,若是真能夺回益州,自然是大功一件;再不济也要让秦人吃个大亏,回头到了建康也好说话!” 于是一天之后,本已准备妥当、将欲出发的骁骑军将士卸下了行囊,重新安营扎寨,各司其职。大小将校则齐聚段随中军帐之内,正自议论纷纷。老周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把胡床之上,但见他笑意盈盈,气色颇佳。 鄨县境内,本已磨刀霍霍、只待杀羊分肉的各方势力却只能默默收起屠刀,偃旗息鼓,各回各家。 。。。。。。 原来老周情急之下,找到段随抛出了一记大招:梓潼人张育(张育可不是一般人,乃是后世中国神话中文昌帝君的原型。读者若有兴趣,尽可百度之)与其徒弟杨光,乃是蜀中有名的义士,素有报国之心,其交游极为广阔,有一呼百应之能。秦国方取梁益,人心不稳,若是段随能派出精干之人前往联络张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则以张育之能,必能大举起事,扰乱蜀中。 接着当遣使巴东,请竺瑶、桓石虔出兵攻蜀。他二人本就身负夺回梁益之责,但见蜀中乱起,岂会不顺势而为? 再就是鄨县这里,五千骁骑军从来都不是吃素的,奋勇北进之下,亦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战力。到那时自然也就无需绕路东还,而是以得胜之师的身份,风风光光地走大路回家,岂非妙哉? 老周又自告奋勇,说可以写信邀蜀中知名的几个巴獠酋帅,譬如张重、尹万者,共举义旗。这些人最擅趁火打劫,若见张育起兵,晋国又行反击,必不甘落了人后。 “如此一来,四路并进,声势浩大,加上秦国在益州人心尚且不稳,我方可谓胜券在握啊!从石立下这等旷世之功,只怕少不得一个大将军当当!”老周滔滔不绝,临了还不忘添油加醋:“老夫愿意散尽南中浮财,充作从石军资。只求从石起兵之时带上老夫随行,老夫毕竟在蜀多年,总有出得上力的地方。此一去,纵然埋骨沙场,老夫死而无憾矣!”说得慷慨激昂,一派大忠臣的模样,却在不动声色之中,轻轻把自己拉出了鄨县这个死地。 段随到底还是嫩了些,又或者是他心中“当大将军,打败秦国,杀死苻坚,救回燕儿”的心结作祟,鬼使神差之下,居然就答应下来。却没有想想,张育若真是周仲孙口中的“义士”,那为何周仲孙与他并无半分交情,反而要段随自己派人前去联络呢? 事实上,周仲孙与张育根本就是一双死对头。张育这等喜好招徒揽众的人物,说好听点是“义士”,说难听了就是“心有异志”,自然是不容于益州土皇帝周仲孙之眼的。 老周口口声声胜券在握,心底却是冷笑不已:张育、杨光皆心怀不轨之辈,张重、尹万则是见利忘义之徒,指望这帮乌合之众能够成事,简直就是在做春秋大梦!嘿嘿,管他呢!万一运气好,这次真个不小心成了,我以策谋全局之功,多半能捞回益州刺史之职;即便败了,只要能逃得性命,回了建康我这老腰板也能挺得笔直! 第一百零八章 联络 宁康二年(公元374年)三月初,鄨县,骁骑军的中军帐里,段随大声宣布了四路并进,反攻蜀中的大计划。好兄弟们一向唯他马首是瞻,而且这计划听来也确实可行,胜算很大——左右不就是杀秦军么?大伙儿轰然响应。 首要的问题乃是前去联络张育的人选。鲜卑人或者杂胡肯定是去不得的,小心人家当你氐人抓起来给活剐了;骁骑军中的晋人里,有头脸的也就剩下皇甫勋,刘裕,张威三个。 刘裕倒是跃跃欲试,却被老周一句“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给挡了回去;皇甫勋呐呐再三,直言自己拙嘴笨舌,只怕坏了大事;于是大伙儿的眼光齐刷刷看向张威。 张威素来寡言少语,比皇甫勋强不到哪里去,这一下顿时面红耳赤,正想寻个理由推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事情,脱口道:“周公!你说那张育乃是梓潼人氏?” “然也!张育一族居梓潼已历三世,也算当地望族。” “果然如此,那这趟差事张威接下了!”张威呵呵一笑,神色竟是相当从容,大不类先前窘态,倒把众位兄弟唬得不轻。刘裕眨巴眨巴眼睛,说道:“威哥,这么威风?遮莫你昨晚又去涵碧楼了?” 涵碧楼乃是鄨县最大的风月场所,大伙儿闻言一起笑了起来。张威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胡说八道!你才昨晚去了涵碧楼!臭小子,年纪不大,却满肚子腌臜心思!”刘裕一笑,吐吐舌头闪过一边。 张威转过头来,朝着段随与周仲孙一拱手,开口道:“将军,周公!我祖上本是南阳人士,永嘉南渡之时本欲迁往东南,只因兵荒马乱,以至族人离散,各分东西。我家这一支南渡之后定居义兴郡,历四世;我大父少时便有孝悌清廉之名,被本州大中正推举为官,到了我耶耶之时,已然领一郡(兰陵郡)太守。另一支却不幸为乱军裹挟,一路奔西南而去,最后竟入了蜀中,直至落脚在梓潼。其时蜀中乃是伪成(成汉国)当道,由是两支音讯断绝。” 张威顿了顿,继续道:“及至永和三年成汉覆灭,巴蜀重回天朝,两支渐渐又恢复了音讯往来。只因路途太过遥远,沟通并不频繁,不过终究互认了宗亲,更共修族谱。两年前我军平定京口庾、武之乱之后,我曾回过义兴老家一趟,翻阅族谱之时,便曾见过张育这个名字!周公说张育一族居梓潼正好三世,这么算将下来,必然是我同宗无疑!” 众人闻言大喜。彼时宗族观念极强,宗亲互帮乃是天经地义之理,倘若张威与张育真是一本族谱里的本家,那还有什么话不好说?正因如此,张威这么腼腆的一个人,居然也放话大包大揽起来。 计议已定,张威成了联络张育的不二人选。段随又安排刘裕去巴东,周仲孙则提笔给张重、尹万写信。 。。。。。。 一个月后。 事情进展得相当顺利,张威果然与张育同宗,如今更认了张育为族叔。三月底张威从梓潼回到鄨县,具言张育为人豪爽大气,且深恨外族。而张育听说四路并进之策后,一口答应举兵起事,眼下正四处奔走,联络豪杰,还拍了胸脯保证:给他一个月时间,最晚五月里必定起兵! 刘裕也从巴东回来了。竺瑶、桓石虔备受朝廷压力,正自彷徨无计,听说还有这等好事,顿时大喜过望。当场拍板,答应到时并力进兵。 张重、尹万那里倒是没有回音,老周哑然失笑:“这帮巴獠人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只要我三路大军先行出动,他等必动无疑!” 。。。。。。 不像张育还需要时间奔走,骁骑军建制完整、甲兵马匹齐备、又在鄨县休息了老久,早已万事俱备。可算算时间,离举兵之日少说还有一个月。兵家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骁骑军将士在鄨县已经憋闷了太久,士气早给磨掉了七七八八。本来大伙儿只想绕路东还,那倒是无所谓;如今却要奋勇进兵,这就有点问题了。可以想象,让这帮兔崽子再养一个月的膘,到时候只怕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哪里还能指望他等上马杀敌? 念及此节,段随不由得大为焦虑,在那里来回踱步,喃喃自语:“不行!得趁这段空闲时间活络活络筋骨,练练兵。要不然到时候仓促上阵,怕是要糟!”顿了顿,又叹道:“诶!却到哪里去练兵呢?总不能北进垫江找姚苌去吧,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话音刚落,边上的周仲孙一步跨了过来,面庞直凑到段随的鼻子底下,嘿嘿笑道:“北进自然是不妥的,南下却是无妨!” 段随一愣,说道:“南下?还请周公指教!”说起来这南中还是大晋的国土,南下?打谁去? 周仲孙一指舆图,点在故且兰县处,大声道:“夜郎人竟敢叛晋附秦,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我知故且兰县附近正有一部夜郎人定居,离鄨县不过三百里,其间山势平缓,道路畅通,可驰快马。从石何不纵军前往,拿这帮贼子开刀?” 段随眼睛一亮,自语道:“三百里?且道路畅通,可驰快马?嗯,我骁骑军轻捷剽悍,来如风、去似电,当可在一月之内破敌、来回!更练了手,涨了士气!” 想了想,段随又开口问道:“不知故且兰那里,夜郎人兵力几何?”到底为将已久,不失慎重。 周仲孙冷笑道:“人数倒是不少,总有几千持戈之士。然而汉时太史公早有定论,夜郎自大罢了。以从石之能,还不是手到拿来?这些夜郎人便是这副德性,你若用狠,他便跪地乞怜;你若势孤,他定然不忘落井下石。哼!此番少不得狠狠教训其一顿,以彰我大晋国威!” 老周说得咬牙切齿,愤恨不已,也不知他心里真个是觉着夜郎人叛晋附秦可恨;还是因为前番夜郎人叫嚣要取他首级,让他心里生怨,于是存心撺掇段随为他报仇。 段随倒是无所谓老周的真实想法为何,左右都是练兵,管他是夜郎人、邛人,还是秦人?只要不是晋人就好。事情就这么定了。 第一百零九章 夜郎 时局不稳,段随留下段昌与皇甫勋的两幢兵马驻守鄨县,免得后路为宵小所趁,自己则率领三千大军直扑故且兰。 老周不知何时又钻了出来,大言不惭号称自己熟谙故且兰周围的人情地理,自告奋勇非要随军同去。段随不同意,说军中已有向导,无需周公犯险。老周一下子急了,吹胡子瞪眼睛乃至捶胸顿足,总之就是不肯罢休。段随无奈,只得答应了,心中却暗暗好笑:这老小子恁地记仇!此去定是想亲眼看看夜郎人的惨状,出一口胸中恶气罢了,却满嘴跑火车,瞎整理由来忽悠我! 鄨县当地鱼龙混杂,谁知道有没有夜郎人的奸细混迹当中?又或者有一些部族与夜郎人交好?为免走漏风声,三千骁骑军将士在不动声色之中做好了一应战备,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悄悄开拔,出营而去。留守的段昌与皇甫勋做足了功课,麾下将士走马灯似地出营,回营,出营,回营。。。瞧来绝对有五千之数。外人看来,骁骑军大营里一切如常。 故且兰的夜郎人实力不俗,是个上万人的大部族,尽能凑出好几千战士来。以骁骑军的战力,虽说正面硬撼也不在话下,终究难以避免损伤。段随可舍不得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损兵折将,话说回来,骁骑军最拿手的从来不是傻傻对砍,而是寻机突袭。。。于是一声令下,大军朝伏夜出。三千人马只在夜色里加紧赶路,大白天则躲入峡谷藏身。这是准备打夜郎人一个措手不及! 四天之后,当夜幕缓缓降临,幽闭的山谷突然张牙舞爪,活了过来。弥漫的浓雾里闪出一道又一道的阴影,绵绵不绝,仿佛正从地狱里走出来一支恐怖的幽灵大军。 段随牵头,费连阿浑为辅,三千骁骑军将士人含草、马衔枚,悄无声息地排出了冲击阵型。就在他们的正对面,夜郎人的大寨沿着一条宽阔的山涧延展开去,直到大山的脚下。形形**的吊脚楼、茅草屋、青竹桥。。。星星点点遍布寨中。 这是一个崇尚享乐的族裔,夜风中犹自飘来隐约的歌声,远处明暗不定,那是未烬的篝火,也许就在不久之前,那里还曾是无数夜郎男女狂欢的所在。所有这一切都昭示着,此地的居民已经陷入了令人沉醉的甜美梦乡,段随知道,这正是人类一天中最懈怠、最放松的时刻。而在大寨的最外围,一道单薄的竹篱墙夸张地扭过来、又扭过去,心安理得地充当了夜郎人的保护神。。。 下一刻,隆隆的马蹄声撕破了这平静安详的夜色,三千精骑如同一道巨大的黑色闪电,厉啸将那道自以为是的竹篱墙撞成了稀巴烂,寨门上两个睡眼惺忪的哨卫甚至没有来得及叫喊一声,便被呲呲穿空的羽箭射成了两只刺猬! 战术成功、指挥得当、趁夜偷袭。。。所有这些词语汇总到一支经验丰富、战力卓绝的骑兵身上,而他们的对手却只是毫无防备、装备落后、携老带幼的部族武装,那么毫无疑问,结果只有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血光与火光交织成妖异的画卷,骁骑军将士们嘶声怒吼,肆意挥洒着心中的狂野与兽性。。。这是铁血的年代,刀兵起时,没有人能够再做那悲天悯人的佛陀,段随也不能——当他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胸膛中缓缓抽出自己带血的铁槊时,凉风拂过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让他打了个寒颤,默默说了声:走好。 一边倒的屠杀并没有维持太久,该死的都死了,能逃的也都逃了。当段随冷着脸走入寨子里那座最高大的吊脚楼时,故且兰的夜郎酋帅果基英虎正匍匐在地板之上,瑟瑟发抖。就在他的脚跟边,还掉落着半块蘸了糖汁的黄粑。一个披头散发的半裸女子跪在地上,死死盯着黄粑,连骁骑军将士冷冽的刀光剑影也不能阻止她的目光,古铜色的年轻躯体在阴暗角落里忽隐忽现。 这个晚上,老周出奇的兴奋,一见到果基英虎就嗷嗷叫着扑了上去,用尽全身气力,不住地拳打脚踢。那玩命的架势,真让人担心会不会把他那副老骨头给累散掉。 老周执拗得近乎变态。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实在无力再动拳脚的时候,大伙儿一致认为果基英虎的噩梦可以告一段落了。事实却是,不依不饶的老周大声叫喊,招呼染干津过来,要这位魔神般的巨汉继续替他行凶。段随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多大仇? 然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染干津钵盂大的拳头才出现在果基英虎的眼帘里不到一秒钟,死扛硬捱了老周半天拳脚却始终一声不吭的夜郎酋帅突然高声叫了起来:“莫打了!莫打了!我有重要军情禀报!打死了我,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染干津适时收回了拳头,段随则愕然当场,费连阿浑与刘裕面面相觑。。。大伙儿都是一个心思:这都可以? 角落里头,老周挤眉弄眼,那得意的神情真的很欠揍。 果基英虎的供词只有短短几句话,却让宽敞透风的吊脚楼一下子变得沉闷无比,大伙儿脸色一片煞白,空气中写满了凝重两字——原来,不动声色之中,垫江的姚苌已然派出使者来过了故且兰,与果基英虎约定,出兵夹击躲在鄨县的骁骑军,时间就定在五日之后。今日骁骑军不来,明日夜郎人也要过去了! 好险! 真的好险,若非段随一时兴起想要练兵,又或者老周不曾睚眦必报、非要南下找夜郎人开刀,那么五日之后,骁骑军五千将士势将与鄨县一起化为灰烬,再也回不得江东! 。。。。。。 骁骑军没给夜郎人留下任何念想——竹子爆燃的噼噼啪啪声中,火光冲天而起。果基英虎的脸上一片死灰:部众死得七七八八,寨子也给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翻身无望了!罗摩神啊,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军情紧急,骁骑军简单打扫了一下战场,如风而去。队伍的中间,被捆缚得像个粽子一般的果基英虎趴在马上,一颠一颠的好生难过——念他招供有功,段随答应放他一条生路,当然,那得等到骁骑军离开鄨县之后。 第一百一十章 高岩 此番南下故且兰,无意间居然挖出了姚苌的阴谋,顺带着又把夜郎人这个后患给除了,真可谓天不绝骁骑军也!虽说姚苌势大,然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一战便是,就怕被人背后算计,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现下好了,形势反转,敌在明、我在暗,这里头自然可以大做文章。 算算时间,姚苌的大军应该早已出发,骁骑军自然不会傻到乖乖待在鄨县,苦等秦军到了,再双方摆开阵势正面对决。千里大娄山横亘在鄨县北边,其间山高林密,道路曲折,尽多设伏的好地儿。 段随翻开舆图,老周则喊来当地最好的向导,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定下了一处所在——高岩子(今娄山关)。此地正位于大娄山深处,南距鄨县不过百里,其间重崖叠峰,峭壁绝立,古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早前骁骑军自蜀中南来鄨县,经过此处之时,段随便曾叹息:这才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啊! 地儿选好,骁骑军不敢怠慢,即刻出发;同时派出快马急奔巴东,请竺瑶与桓石虔立刻出兵,直扑垫江抄姚苌的后路,这就叫作“趁你病,要你命”!果基英虎也没闲着,硬着头皮写下一封亲笔信,大意就是夜郎人这里已然万事俱备,而骁骑军则滞留鄨县、毫无戒备,请姚将军只管全速杀来云云。老周找来一名会说夜郎话的当地心腹,关照几句,一溜烟找秦军送信去了。 老周本人则还是留在鄨县,段随将亲兵队交了给他——有染干津这个恶汉撑门面,加上老周的一肚子坏水,想必震慑宵小、缉拿奸细、堵塞消息。。。这些都不在话下。 大军开到高岩子,又是砍树积柴、又是搬石挖坑,忙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事关生死存亡,这干劲是没得话说。不过半日功夫,两边崖上檑木、土石、柴火、箭弩。。。堆了足有一人多高;必经的羊肠小道上坑坑洼洼,满布陷阱、绊马索、铁蒺藜。。。不经意间拨开长长的草丛,抑或是绕到道边的灌木从背后一看——枯柴、磺石。。。尽是引火之物,瞧来触目惊心! 总而言之,什么招式足够阴损,那就上什么,誓要把这段不到十里的“绝径”变成一处真正的“绝境”! 。。。。。。 姚苌率领一万五千步骑匆匆而来。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这次却显得有些急躁,不住催促大军加速前行。还得怪他自己,他是北人,出发前全没想到这南中山林里竟是这般难行,五天居然才走了预计中三天的路程。 姚苌心急如焚,万一误了约期,可不能指望那帮夜郎人能够独自对付骁骑军,反而是打了草又惊了蛇。倘若骁骑军真如传闻中那般强悍,怕是轻松就能收拾掉夜郎人,到时候腾出手来在鄨县以逸待劳,搞不好会打成消耗战。自己虽有三倍于敌的军马,然而一则粮草辎重不足,二来大军出动后垫江空虚,时间拖得久了,也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姚苌的如意算盘,乃是出其不意行雷霆一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掉鄨县骁骑军这个隐患,然后全速退回垫江。这么一来,垫江便只余巴东一处威胁,彼时进可攻,退可守,当可保垫江乃至巴郡全郡安平。巴郡乃是从荆州入蜀的必经之路,巴郡无虞,那么秦国新取的梁益二州自然也就高枕无忧了。 存了这些个心思,姚苌如何能不焦急万分?本来嘛,山道崎岖险阻,最是容易设伏,姚苌这等百战老将不可能不清楚此节,亦有部将上前提醒。偏偏这时候果基英虎的信件送到,一颗定心丸顿时灌入了姚苌肚子里头,于是放下心来拼命行军。不觉间,秦军已是钻入了骁骑军将士为他等专门炮制的“绝境”之中。 悠扬的号角声响起,继而箭矢如雨,木石俱下,静谧的山间小道瞬间化作了吃人血食的修罗道场!秦军阵中惨叫声四起,眨眼间便不知躺倒了多少人。大伙儿惊慌失措,在将校的指挥下努力向两旁道边靠拢,指望借此躲避箭石。然而一丛丛火把从天而降,点燃了草丛中的枯枝、磺石,火势冲天而起,又将长草、灌木乃至乔树一起吞噬进去,升腾起一片恣意汪洋的火海! 无数的火人哭喊着、嘶叫着,在狭小而拥挤的山路里头狼奔鼠窜,相互倾轧,很快被乱石檑木砸倒,或者干脆烧成了灰烬,现场一如阿鼻地狱。姚苌的心在滴血,劝他赶紧逃命的部将被他一脚踢开。他狂吼高呼,指挥起一拨敢死队奋勇向前突去——向前杀开一条血路,后面的兄弟便有了活命的机会! 可惜,事与愿违。 敌军的身影就在前方不远处,但就是这么一段短短的路途,却成了姚苌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这条路崎岖不平,乱石丛生,沿路更有着无数的陷阱、绊马索、铁蒺藜。。。当然,还有那永不停歇的瓢泼箭雨。哪怕只是推进小小一步,也要付出成排成队秦军勇士的性命! 姚苌的吼声凄厉而绝望,手中举起的长刀直直指着对面的骁骑军,一脸的不甘。便在这时,满脸是血的亲兵头领死死拉住了姚苌的大腿,哭喊道:“将军,敌人防守严密,我们过不去的!火势渐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姚苌悚然一惊,满腔热血倏然化作了虚无,恐惧随即占据了他的心房。 “退!”随着一声高呼,忠心耿耿又训练有素的亲兵们拥起姚苌,死命往来路狂奔而去。他们躲避着箭石,绕开火丛,将挡在路上的一切障碍物敲个粉碎,不论那是檑木、灌草、尸体,抑或是乱窜的活人。。。 段随没有追击。骁骑军费尽心机布下的障碍物,以及那越燃越烈的大火,此刻反倒成了阻碍己军追击的屏障。于是他下令不停放箭,尽力扩大战果;两边崖上的弟兄们更是不遗余力,将一切能找得到的东西投掷下去。。。 成千上万的秦军战士永远留在了高岩子那短短的十里山路之上,尸体堆积得密密麻麻,焦臭味远传数十里。以至于骁骑军不得不用了整整五天,这才清理出一条出山往北的道路。 目标,垫江! 第一百一十一章 垫江 高岩子之败,侥幸逃得性命的姚苌丢掉了整整一万三千名精兵。待他失魂落魄地退入垫江城中,城中能战之士已然不足七千,真可谓偷鸡不成蚀了米。 败报第一时间就送去了成都,姚苌恳请杨安速速发兵来援。现在用屁股想都能想到,骁骑军既然早有埋伏,那么也不会没有后手——空虚的垫江必然已经成了晋军的下一个目标! 大约七八天后,骁骑军的战旗果然出现在垫江城下,迎风招展,虎虎生威。虽说秦军人数依然占优,毕竟新败之余士气低靡,姚苌可不敢出城迎击,于是吩咐众军提高警惕,严防死守,单等成都那边来援。 骁骑军自然也不会傻到下马攻城,退后三十里扎下营寨,同样耐下性子,等待巴东晋军的到来。 。。。。。。 终究还是晋人下了先手,仅仅五日之后,四月二十六这一天,竺瑶与桓石虔率领着三万晋军自巴东汹汹赶到。巴东军在垫江城下汇合了段随所部五千骁骑军,总计三万五千步骑将垫江城东南北三门围得水泄不通,独留西门不围,此所谓“围三阙一”之法也,旨在泄敌士气。 城头之上,守军果然惶惶色变,胆小的已经开口劝姚苌:“将军!晋人势大,垫江怕是守不得了,不若趁西门退路尚在,连夜撤了罢。” 姚苌大怒:“休得乱我军心!我大秦方得梁益,人心不稳,倘若失了垫江这座巴蜀门户,叫晋人夺得入蜀的落脚点,势必震动整个蜀中,到那时我等的罪过就大了!杨大将军的援军不日就到,只要我等奋死守城、报效国家,定能保得垫江无恙!” 姚苌声色俱厉,众人不敢再劝,各司其职去了。 城外一座矮丘之上,晋军的三位主帅,竺瑶、桓石虔与段随一边远观垫江城的山河形势,一边也在大声议论。 竺瑶先开了口:“从石好本事啊,当时蜀中情势万分危急,结果从石不但带着全军毫发无损遁去南中,如今更是扫夜郎、败姚苌,还定下四路并进之计,啧啧。。。” 段随呵呵一笑,说道:“运气,运气罢了!至于那四路并进之计,原是仲孙公所定,我可没那等本事!” 桓石虔算是段随的老相识了,上前一拳捶在段随的肩窝里,大笑道:“从石你就莫要再谦虚了!三年前我两个在石桥携手破敌之时,你惶惶自北地而来,兵不过五百。如今呢?贵为第三品冠军将军,帐下更有五千百胜铁骑,哪一样不是靠真本事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惭愧啊,我桓石虔从军十多年,一比之下,竟是望尘莫及!” 段随笑着正待分辩,竺瑶又说话了。只见他一抱拳,沉声道:“当日在蜀中我挥军不告而退,更不及接应从石所部。。。实乃不得已之计,还望从石莫要放在心上。” 段随爽朗一笑,说道:“玉成(竺瑶表字)兄何出此言?当时形势使然,若非你当机立断,此刻怕是连巴东都要不稳了,我如何会怪你?何况你瞧瞧我麾下这帮兔崽子,跑了趟南中,一个个快活得紧,怕不都长了十斤肉出来,哪里有什么怨气可言?” 骁骑军将士闻言,一个个嘻嘻哈哈起来,染干津这夯货更是说道:“吃喝倒是不差,就是南中那些小娘们太不逮劲,一个个瘦得鸡子一般,还都是乌漆麻黑的,不中,不中!”众人一阵大笑。 竺瑶脑门上顿时起了三条黑线,桓石虔更是为之绝倒,笑得岔不过气来。 寒暄已毕,自然要进入正题。 竺瑶说道:“如今城中不过七千秦军,我方却有三万五千之众。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既如此,不若立刻挥兵强攻。待秦人援军到时,我军已在垫江城里以逸待劳,岂非胜券在握?” 桓石虔点头道:“不错,我军远来,粮草难以持久。垫江宜速取之,我军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段随想了想,开口道:“话是不错,然而垫江城高墙厚,姚苌也不是易与之辈,攻取此城怕是没那么简单。此外秦人援军近在眼前,留给我等的时日实在有限,若是一时拿不下垫江城,只怕反沮了军心。” 竺瑶眉头一皱,说道:“从石的意思是?” “强攻坚城耗兵太重,不如围城打援!可派兵尽围垫江四门,不使城中秦军外出,然后先行对付秦人援军。只要击败成都来援之军,垫江城守军必然军心涣散!彼时攻城,当易如反掌!”段随说得眉飞色舞,咽了口口水,继续道:“此外还有个好处。我等可不光光要这垫江一城,而是整个益州,乃至梁州。破了杨安派来的秦人援军,回头攻打成都时候,岂不轻松许多?” 后世国共两军激战三年,共军就曾频繁使用“围城打援”的战术,屡试不爽,消灭了国军大量有生力量,从而扭转了强弱之势。作为后来人的段随,自然对此耳熟能详。 “围城打援?听来倒也新鲜!”桓石虔插口道:“只是探子来报,秦人援军足有两万之众,皆为杨安麾下的百战精兵。我等既要围城,所需兵力已是不少;这么一来,还能分出多少兵力前去对付这两万秦军?若无兵力优势,又如何能快速击溃秦人援军?” 段随一笑,说道:“诚如镇恶(桓石虔小字)所言,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取胜,只能固寨相峙,寻机破敌!” 竺瑶愕然,接着有些不悦的说道:“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从石不知我军兵多粮少,不利久峙吗?到那时候,秦人也不用进兵相搏,单等我军兵粮耗尽,就可夺取全胜了!” 段随哈哈大笑道:“现下看来确实如此,然而十日之后么。。。嘿嘿,形势必定反转!到时候就轮到秦人着急退兵了!” 竺瑶与桓石虔皆是一愣,就听段随说道:“两位莫非忘了?眼下已然是四月之末,想必旬日之内,蜀中就要乱起了!” 桓石虔一拍大腿,叫道:“哎呀,我糊涂了!怎么忘了张育不日就要起兵?着啊!如今成都分了两万大军出来,城中必然空虚。。。哈哈哈哈,这下够杨安那老小子好受的!” 竺瑶也是连连点头,说道:“不错!秦人可以丢垫江,却绝对不愿意丢了成都。到时候军心一乱,我军就大有可趁之机了!” 桓石虔霍然又是一掌拍在段随肩膀上,大笑着说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从石此计,不但能助我等稳取垫江,更把蜀中秦军尽数拖累。大妙!大妙啊!” 段随苦着脸道:“我说镇恶你能不能轻点?人家都说‘镇恶去疾’,我倒好,被你连捶带拍的,没病也要生病了!” 这话说的,素来板着脸孔的竺瑶也是忍俊不禁。 (“镇恶去疾”的典故说的是桓石虔作战勇猛无匹、凶名昭著,以至于当时有患病之人听到桓石虔的名字都会被吓好) 三人在那里笑闹不已。这场景落在垫江城头上的姚苌眼里,看得他咬牙切齿,恨声道:“那长身白面的小子就是段随罢?这厮屡坏我大秦之计,这次更伤了我帐下万余弟兄的性命,真正气死我也!他日若是落在我的手里,必叫他生不如死!” 第一百一十二章 姚苌 姚苌倒是发了誓,要整得段随生不如死,可惜世间事岂是他姚苌一人说了算的?事实是,段随这厮每日里活蹦乱跳,过得好好的;他姚苌却急得都快哭了。 一切皆应了段随的预测。 两万成都秦军浩荡杀至,扎下营寨之后便固守不出,单等晋军兵粮耗尽。出乎秦军主将的意料,晋军居然相当配合,一部在垫江城下围而不攻,另一部则立寨与自己对峙。 于是垫江附近出现一片奇景——明明是两军交战,然而无论城内城外,秦晋双方无不“惺惺相惜”、“和平共处”,以至于偶尔有两军哨探近距离撞到,居然互相打个招呼就各自退去了,绝无一人引弓拔刀作拼命状。双方的高层则不约而同地在嘿嘿冷笑:等着吧,再让你等逍遥几天,嘿嘿,你等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城上的姚苌也长长出了口气,看起来,形势正往好的方向发展啊!高兴之余,哼着小曲下了城头,好歹回府中吃顿好的。这样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了五月十二日白天——那一天,城外的晋军不知吃了什么药,突然间一起欢呼大喊起来,声震四野。 城上的守军慌了手脚,赶忙集结起来进入阵地。躲在城垛后头看了半天,却发现晋军除开欢呼不绝之外,愣是没有其他动作。匆匆赶来的姚苌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只好半夜时分派出心腹死士,冒死吊下城头探听消息去了。 死士不辱使命,很快用羽箭将消息射回垫江,自个则继续探查去了。 姚苌展开那写得密密麻麻的小布条一瞅,差点没当场昏厥过去。原来五月十一日晚上,城外的两万成都援军莫名其妙地突然拔寨而去,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可惜晋军却似乎早有所料,枕戈待旦,追击得更加干脆!特别是段随的五千骁骑军,干起这等顺风活来简直就叫一个得心应手,一路痛砍,不知多少秦军勇士丧命在其马蹄之下。 阴险的晋军不知为何竟然未卜先知,居然还在秦军后撤的道路上布置了好几处伏军,人数其实不多,但是效果惊人!已经陷入大乱的秦军越发混乱不堪,士气降到了冰点,于是好好的一场趁夜大撤退变成了一场暗夜大溃退,最后能逃出生天的秦军据说十不存一。 旦夕之间,两万援军居然就全军覆没了?姚苌欲哭无泪。然而坏消息接踵而来,同时也揭开了援军急于撤退的缘由——五月初二,梓潼人张育与其徒弟杨光突然扯旗造反,短时间内便聚集起两万多人马,声势极为浩大。更在内应的帮助下,连夺涪城、绵竹、雒县,兵锋直扑成都城下!一路而来,沿途县乡望风而降,张育麾下兵势更盛! 成都城里,毫无防备的杨安面色如铁!由于分出一半军马跑去救援垫江,此刻成都城中不过两万守军。本来嘛,杨安觉着张育杨光不过草莽之辈,人数虽多却不足惧哉,城中派一万精锐前去,大可将其扑灭之。不想张育筹备得极为周详,连成都城里都安排了许多人手,四处放火造谣,弄得乱相四起。城中的泼皮无赖、居心叵测之徒、抑或是心怀晋室的义士们怀着不同的目的加入进来,把个成都城搅得弥天大乱! 这下杨安不敢轻举妄动了,收回兵马,关闭四门,打定主意先清剿掉城中乱党,以保成都不失。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成都城里的一堆破事还没搞定,南面突然又有八百里快马急报送到,说是巴獠酋帅张重、尹万起兵两万响应张育,正浩浩荡荡杀来成都! 杨安颓然坐倒:晋人好狠呐!须臾之间,蜀中形势竟是急转直下,眼看着都快无法收拾了! 杨伯全到底是百战老将,定下心神,当即下令:一,城中乱党格杀勿论!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势要在一两天内稳固住成都城的形势!二,整备全军,调集物资,固守成都城;三,派出快马分赴垫江、梁州——迅速撤回前去垫江的两万大军,并向梁州乃至长安求援! 不得不说杨安的安排井井有条,大局观极强。只可惜晋军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于是一夜之间,垫江城外仓惶撤退的两万秦军落了个全军覆没;而成都城下,张育、杨光也汇合了张重、尹万,兵马超过五万,团团围住了这座蜀中的心脏。 。。。。。。 困守垫江孤城的姚苌已然三日三夜不曾睡觉,双眼里血丝密布,头上也不知何时生出了几缕白发。 自从蜀中形势大变,城外的晋军也随之改变了策略,不再重围四门,而是放开西门,回到了一开始“围三阙一”的做法。他等的意思自然是不想在垫江消耗太多的时间与兵力,而能尽快杀向蜀中。只要垫江秦军丧失战心,又见西门还有“活路”,多半会弃城而逃,到那时就可放心追杀了。 垫江城里果然有不少人开始叫嚣起来,要打开西门逃命,免得困死孤城。姚苌冷笑一声,也不废话,唤来精干亲兵,但有敢于叫嚣着,统统砍死当场;然后召集众军,大声道:“如今蜀中乱起,成都被围,形势万分危急。若是我等再弃了垫江,让城外这几万晋军前往成都汇合叛党,只怕就大事去矣!我等都是大秦的好男儿,今日之事,唯有坚守到最后一刻,虽死无惧!” 主将如此豪壮,三军便用命多了。军中多有关中男儿,皆是铁骨铮铮之辈,于是重重敲击甲胄,狂呼怒吼:“虽死无惧!虽死无惧!”一时群情激昂,士气高涨! 眼见军心可用,姚苌长出了一口气,提气高喊道:“诸位放心,梁州那边精兵无算,很快就能入蜀,彼时大局可定矣!我等在此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将这几万晋军死死拖在垫江,有一日算一日,便算不负天王大恩了!”众军轰然响应。 如此这般,姚苌稳定住了军心,毫不理会晋军的心理攻势,专心守城。 城外晋军见秦人不上当,却白白浪费了几天宝贵的时间,士气反而为之一落。无奈之下,竺瑶与桓石虔下令强攻垫江,惜姚苌准备充分、调度得力,竟是屡攻无功,相持不下。 晋军越发焦急,每日里都是擂鼓出击;城上则万众一心,拼了命将滚木礌石打将下来,死死顶住!这么你来我往已是打了多时。姚苌身先士卒,吃喝拉撒都在城头之上,譬如最近三天竟是不曾阖眼,当真是心力憔悴,兀自苦苦坚持! 至于段随的五千骁骑军嘛。。。骑兵精贵,自然是不会用来攻城的,此时呆在垫江城下反倒显得多余。于是段随与竺瑶、桓石虔一商量,决定分开行动,由骁骑军先行,西去成都助阵张育。 临行前一日,骁骑军中军帐外忽然喧哗声大起,有人长笑而来。 段随掀开帘子一看,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是染干津带领着亲兵队归队了!一张蓄着山羊胡子的老脸霍然出现在段随眼前,却是老周这厮也跟了来。但见他老脸笑得通红,连声嗟叹:“不料有生之年,老夫还能重回巴蜀之地!” 第一百一十三章 龃龉 考虑到老周确实诡计多端,又曾在成都称王称霸多年、人地皆熟,段随便想邀他同行。结果前几次死活闹着要随骁骑军行动的老周又转了性,推说自己腿脚不变,这次就不去成都凑热闹了,而是留在垫江与竺瑶、桓石虔为伴。 段随无奈,只好随他去,当下整军出发,再次踏上了征途。 。。。。。。 杨安迅速镇压了成都城里的一应叛党,凭借着两万百战强兵、充足的粮草辎重、成都城高厚的城墙以及完备的城防设施,牢牢将这座蜀中心脏维持在自己手里。张育、杨光的义军也好,张重、尹万的巴獠武装也罢,在经过几次不成功、甚至损失惨重的攻城战之后,不约而同地放弃了夺取此坚城的打算,只是加派兵力,死死围困成都。 五月底的时候,段随率领着骁骑军到达成都城下。张威先去联络,不久张育的使者跑来,叉着腰、神气活现地喊道:“主公有令,着你等在我军大营北边五里处,另设营寨。又有令,传骁骑军主将段随及其一应将领进见!” 话音未落,骁骑军这边早炸开了锅,哗然一片。刘裕戟指来使,怒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对我骁骑军呼来喊去?”染干津大步跨上,抡起钵大的拳头作势要打,吓得那使者狼狈逃去,嘴里还在嘟囔:“你等好生无礼!” 休说骁骑军远来是客,绝无这等待客之道,就说其时极重名分,骁骑军乃是朝廷正军,张育等人却不过是所谓“义军”罢了,这厮居然敢对朝廷军马颐指气使,还一口一个“主公”,连“进见”一词也说出来了,仿佛骁骑军也是他张育麾下似的,怎不让素来心高气傲的骁骑军将士火冒三丈? 张威算是两军的联络人,又是张育的族侄,这时不由得脸现尴尬之色,对着段随道:“将军,对不住,这厮确实无礼。。。” 段随轻轻一笑,说道:“无妨!便令三军往北边下寨便是。看这架势,真要合寨一处,反倒是龃龉不断。”顿了顿,大声喊道:“走,大伙儿随我去会会这位张头领!”带领着几位心腹将领来到张育军大营之前,鱼贯而入。 不一刻进入了张育的大帐,张威上前为大伙儿介绍。段随抬眼看时,就见此人脸型极长,下巴前突,典型的一个鞋拔子脸,倒与后世图上见过的朱元璋有几分相像,总之第一眼的印象不是太好(笔者对朱皇帝绝无不敬之意,只是现今流传的那张朱元璋鞋拔子脸画像实在太过丑奇,正好用来形容张育的貌相罢了。笔者思之,朱洪武的相貌未必就真是那副德性,多半是后继王朝的丑化)。 关键这张育不但长得像朱和尚,脸上一副桀骜状居然也学足了老朱“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派头,上行下效,难怪方才那使者也是这般嚣张。然而人家老朱是真命天子,你区区一个张育又算是什么玩意?骁骑军众将的脸上纷纷露出了愠色,段随强忍心中不快,拱了拱手,开口道:“大晋冠军将军段随,领骁骑军一众将领,有幸见过张头领!” 张育居然就大剌剌受了段随这一礼,也不还礼,哈哈笑道:“好好好!段将军此来相投,我军军势大振,秦贼来日不多了!”举手投足、言语之间,仿佛段随等人都是前来投效的部属一般。 刘裕大怒,差点当场发作,却被费连阿浑一把拖住;段随也冷眼扫过,将跃跃欲试的染干津、昌隆兄弟等扫得悻悻不敢动弹;张威则涨红了脸,满脸全是难堪之色。 段随心道:这等草莽之辈,何必与他计较?但能益助抗秦大业,我便忍了这口气又如何?于是哈哈一笑,说道:“张头领所言极是,秦人已是强弩之末,但得我等携手共力,必能克复益州!”说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又道:“说到携手共力,却不知张重、尹万两位大帅何在?” 张育重重“哼”了一声,说道:“那帮巴獠人皆是些不开化的蛮子,只重眼前之利。哼!提他做甚?”语气极是不善。 段随心里头一个咯噔,寻思:看来情况不妙啊!两路大军居然互不沟通,更有嫌隙在心,这还得了?看了气鼓鼓的张育一眼,又想道:嘿嘿,你说巴獠人只重眼前之利,我瞧啊,你张育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还没拿下成都城哪,便已狂傲至斯、排斥友军,更连朝廷正军也不放在眼里,你当你是一方诸侯么? 这时候有人开口说话了,正是义军的第二号人物杨光。所谓相由心生,这杨光长了一张大众脸,说话便也忠恳三分,只听他道:“在下杨光,见过段将军。张师所言非虚,巴獠人攻城便不尽力,却日日骚扰乡里,纵兵抢劫富户,弄得民怨四起。我等也曾劝诫之,那张重、尹万却依旧我行我素,置之不理。诶!” 原来这两路势力的确是互相看不对眼。张育总是以老大自居,想将巴獠人置于自己麾下,张重、尹万岂是易于之辈?自然不肯,于是龃龉不断。到后来,莫说齐心攻城,如今连军情也不互通,相互之间的怨气大了去了。 眼下张育、杨光围着成都城的东门、北门,张重、尹万则在西门、南门,互相划分了势力范围。张杨毕竟还高举着“义旗”,所言所行还好些;巴獠人本为利益而来,见一时拿不下成都城,索性放任儿郎们四处抢掠,先捞些好处再说。百姓不堪其扰,跑来向张育诉苦,张育支支吾吾,却哪里又能为他等做主?于是百姓纷纷逃散,更有人愤然道:“早知如此便不该支持这劳什子的义军,还不如安心当个秦国子民,我瞧过得倒也不差!” 段随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带着兄弟们兴冲冲而来,本以为蜀中形势一片大好,收复益州指日可待,不料眼前所见,却是一箩筐的狗屁倒灶。张、杨也好,张、尹也罢,不但进兵乏力,如今更伤了民心,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罢了,还是安心等待,只要竺瑶、桓石虔拿下垫江,赶来成都相会,则大事谐矣! 道不同不相为谋,段随觉着与张育说不下去了,便扯了几句客套话告辞而去。张育嘿嘿冷笑,眼光冷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营中,段随正要解甲稍息,帘子一掀,张威跑了进来。就见他脸蛋憋得通红,支吾半天,终于开口道:“将军!前番我见族叔时,他为人大气,言语之间也全非如此桀骜。那时他信誓旦旦,说是定要为朝廷前驱,共抗强秦。。。” 段随悠悠道:“人么,都是会变的。。。”一拍张威的肩膀,哈哈笑道:“威哥儿千万不要自责,这事须与你没半分关系。无论如何,他张育也是抗秦之人,放心,我是不会与他计较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抵罪 段随有心在成都城下保持低调,尽量不掺乎到张育与巴獠人的矛盾里头去。然而世间事总是如此,你越是躲事,事情就越是奔着你来。 骁骑军扎下营寨之后不久,这一日刘裕带着几十个兄弟出寨而去,一来跑马散心,二来也是探查一下四周的形势。 不料到了城西一处村落时,变故陡生!却是刘裕他等正好撞见几十个巴獠人在洗劫此处,不但抢夺财物,更有残暴者杀人放火、甚而奸淫民女,现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刘裕他等看得目眦欲裂,热血上头,呼啸着便杀了过去! 巴獠人哪里是百胜铁骑的对手?除了一两个见机早的,侥幸逃了性命,余者无不被砍掉了脑袋。刘裕嘶声大呼:“贼子安敢杀我大晋子民哉!”怒火上冲,居然还要去冲巴獠人的营寨,亏得被部下死死拉住,好歹劝了回去。 这一下算是捅到马蜂窝了,张重、尹万岂肯罢休?当即纠集大军前来兴师问罪,扬言若不交出刘裕,就要与骁骑军拼命。 骁骑军中军帐里,刘裕铁青着脸跪倒在段随身前,大声道:“兄长若以大局为重,尽管将刘裕绑了送去巴獠人那里抵罪,刘裕绝无怨言!”大伙儿急了,一起跪倒,纷纷为刘裕求情。 段随不发一言,看着帐中神情紧张的众人,突然间笑了起来,其笑声轻浮,连绵不断,到后来居然笑得前仰后翻,夸张至极。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老大这是患了什么失心疯,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呆在当场。 段随霍然停住了笑声,厉声道:“寄奴你简直胡说八道!”大伙儿心头一震,以为段随果然发怒了,正自忐忑,却听段随继续道:“抵罪?抵屁个罪啊!你何罪之有?那帮混蛋巴獠人居然敢滥杀无辜,简直死有余辜!若是那日我在场,不但要砍下他们的头颅,还要撒泡尿在上面,方能解恨!” 帐中轰然一片,大伙儿无不面露喜色,敢情老大根本没怪刘裕啊!也对,咱家老大何时会为了外人而责难自己兄弟? 段随的声音又起:“走!披甲持槊,一起出寨!王八蛋巴獠人,我的弟兄是你等能管得了的吗?我还没去找你等算抢掠百姓这笔账,你等居然欺到我头上来了,简直找死!” 大伙儿群情激昂,大呼小叫着出去了。刘裕虎目含泪,默默道:“兄长!这辈子你就是我的好兄长,我就是你的好小弟!”呛啷拔出长刀,龙行虎步跟了上去。只有染干津落在后面,苦思冥想:王八蛋?那又是什么蛋?也不知好不好吃。。。 于是一时三刻之后,骁骑军大营外两军相峙,空气中一片萧杀之意。穿得奇形怪状的巴獠人仗着人多,本来气势汹汹,这时候心底却有些打颤——眼前的骁骑军将士,气势实在是太盛了! 眼前所见,骁骑军清一色的铁甲钢槊,高头大马,远观简直就是一头全身带刺的钢铁巨兽!其士气高昂不说,每一个人,无论将官还是小兵,眼神中竟然全都是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情,仿佛自己这边的几万人马不过是浮云一片而已。联想起骁骑军的赫赫战绩,巴獠人一阵心虚: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下强军啊。。。 张重、尹万也是心惊不已,生出一丝悔意来。然而事已至此,总不能在两军阵前堕了威风罢?于是张重硬着头皮出阵,高声叫喊起来。其所言,大意就是刘裕擅杀巴獠士卒,请段随交出刘裕抵罪,则此事就此作罢云云。听得出来,语气相当克制,显然心有顾忌。 段随听完,冷笑一声,回应道:“张帅!尹帅!此事另有隐情。你二位怕是不知,刘裕此次出手,全是因为那帮人奸淫辱掠、滥杀百姓。我骁骑军身负朝廷厚恩,碰到这等事情,岂能不为百姓做主?那帮人罪有应得,须怪不得刘裕!”双方到底是名义上的友军,场面上的一套还是要做足——说此事“另有隐情”,乃是给张、尹台阶下。说白了,巴獠人四处纵掠本就是张、尹授意,哪里会不知晓内情? 张尹一时为之语塞。张重这厮也是个狠戾的角色,犹自不服气,咬牙道:“无论如何,那刘裕伤了我几十个儿郎的性命,总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段随一笑,说道:“张帅说的也是。这样罢,我军中还有美酒数十坛,便一并送与两位大帅了,算作赔罪,如何?”不得不说,经过多年磨砺,段同学如今的养气功夫不差。 张重一愣,愠道:“美酒数十坛?那怎么能行?” “你待如何?”段随眼中厉色一闪。 “我只要交出刘裕一人。至于那日同去的其他骁骑军将士,则一概不再追究,如何?” 段随冷笑一声:“若是我不肯呢?” 张重也火了,叫道:“若是不交出刘裕也可,总要问问这里几万巴獠弟兄答应不答应!” 段随仰天长笑起来,好半晌,突然一挥手中长槊,厉声道:“要战便战,废话少说!”声色俱厉,震得张重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段随话音刚落,身后的五千骁骑军将士一起高声大吼起来。随即阵形闪动,一杆杆锋利的长槊遥指前方,马匹纷纷打起了响鼻,马蹄哒哒磨蹭地面,竟是摆出了冲锋阵形! 张重变了脸色,尹万也是呐呐不敢言语,几万巴獠人哗然骚动,个个脸现惧色,不少人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张重把这些尽数看在眼里,不由得大是头疼。没想到这段随又臭又硬,骁骑军更是强悍无匹,这下算是一脚踢在铁板上了,却不知该当如何收场?若是真打,怕是输多胜少;可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自己以后哪里还有什么威望? 正彷徨无计的时候,远处烟尘滚滚,数骑如飞而来。马上骑士高声大喊:“段将军,张帅,尹帅,都是自己人,可万万不能大打出手,平白让秦人得了便宜啊!” 众人定睛看时,却是杨光带了几个随从,纵马飞驰而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称王 杨光此来,是做和事佬来了。 相对张育而言,杨光算是个厚道人。且说他听闻骁骑军与巴獠人起了冲突,顿时大惊失色,赶忙跑来请张育前往劝和。不料张育面无表情来了一句:“巴獠人纵然无礼,段随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要打就打,理他等做甚?” 杨光为之语塞。半晌,正要再劝,却听张育说道:“那件事你办得如何了?我思之,此事不宜再拖,当速速行事!” 杨光暗暗叹了口气,心道:罢了!眼下张师心中,怕是装不得其他东西了。多说无益,我还是自己跑一趟,看看能不能劝得住罢。垂首道:“启禀张师,事情进行得已经差不多了,旬日之内,必可办妥!呃。。。若无他事,我便去了。” 张育眉开眼笑:“那就好,那就好!哈哈哈哈!你去罢,去罢。” 你道张育与杨光所论何事?原来张育从来都是个野心之辈,这次起事成功,风卷残云般夺取了蜀中好大一片地盘,心中野望顿时一发不可收拾,自觉英明神武,居然打算就地称王了(张育野心虽重,但也并非全无头脑。称王并非称帝,称王之后再向晋国称臣,以当时的局势,晋国多半会捏了鼻子暂且承认)!可笑此时外敌未除,内患重重,也不知张育他怎么就这般自信。张育脑子里被称王一事塞得满满的,自然懒得再去理会巴獠人与骁骑军的争端。 张育答应称王之后封杨光为王子,杨光也算不得什么好鸟,利欲熏心之下,最近为了此事也是忙得不亦乐乎。可他还算神志清明,明白若是巴獠人与骁骑军真拼个两败俱伤,那么单凭自己的几万义军,休说称王称霸,怕是能不能围住成都还是两说。 这么想着,杨光匆匆应付完张育,骑上马一溜烟去了。到了阵前,又是大道理,又是拉家常,直说得口干舌燥。 其实张重、尹万正愁没办法收场,这时候见杨光跑来做和事佬,心中早已是千肯万肯。段随也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你好说话,我便更好说话,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于是大伙儿商量下来,由骁骑军向北进军,夺取剑阁天险,借以将梁州乃至长安而来的秦国援军堵在益州之外。话说益州大乱时日已久,想必汉中的毛当,以及长安城里的苻坚不会无动于衷。 这里头的说法乃是,姑且不论刘裕有罪无罪,勇士当战死沙场,而非命丧自己人之手——反正都是场面上的话,怎么说都无妨。张重还想使坏,撺掇骁骑军去攻打成都城,结果段随对此呲之以鼻,丝毫不做理会——你丫当我傻逼是不是?你几万人都打不下来的坚城,叫我五千骑兵去打?脑子歪特了! 结果还算皆大欢喜。巴獠人勉强维持了脸面,悻悻退去;经此一事,这帮蛮子总算收敛了不少,周遭百姓的苦难得以稍解,也算是骁骑军施下了一道善因。杨光巴不得骁骑军远远离去,张师就快称王了,而骁骑军毕竟是朝廷正军,真要留在成都,到时候不是大为尴尬?至于段随,早就懒得呆在这是非之地;此番北去,若真能夺取剑阁天险,则益州稳矣! 说到剑阁,还是要怪张育!这帮泥腿子到底战略眼光不够,当时起兵之后便一路南下,不曾分一兵一卒北上夺取剑阁。等张育围住成都,反应过来再想派兵去取剑阁、借以阻塞梁益之间的交通时,却发现秦国的梁州刺史毛当已然派出重兵,进驻了剑阁。秦军拆除关隘南面的设施,把剑阁修得反而成了阻碍南军北上的一道天险! 计议已定,骁骑军拔寨而去。军中上下无不在说段随的好:“但有段将军在,我等骁骑军弟兄决计吃不了亏!”费连阿浑大笑道:“废话!要不然这么多年过去,纵然千山万水、九死一生,咱家对将军却总是不离不弃?”忽然间胡老二、董伢子的身影在眼前一闪,阿浑鼻子一酸,有泪花隐现。。。 张重、尹万在寨里喝了好几天的闷酒,偶尔寻思:早知道不如就答应了段随,好歹还能弄到几十坛美酒回来。。。娘的,张育这老小子最不是东西,这次居然躲在后面不肯现身,害得我等差点就与骁骑军火并起来。。。不知不觉中,满腔怒火转而烧去了张育那边。 巴獠人变得越发痛恨自己一事,张育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估摸着就算知道他也没空理会。因为他这时正忙着学习称王的相关礼仪,试穿王袍、冠冕。。。有一句话怎么说的?对,就是自得其乐。 成都城外的一场纷扰就此落幕,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然而城内的杨安是什么人物?除了固守坚城,早已四处布下探子。城外敌军差点火并的消息很快传到他耳朵里,杨安嘿嘿冷笑:“果然都是无谋之辈。嘿嘿,我军的反击,就着落在这上头了。。。” 。。。。。。 晋国宁康二年六月中,段随一路过雒县、绵竹、涪城,即将到达剑阁的时候,成都那边传来消息——张育扯旗称王了!这厮自称蜀王,还擅自改元黑龙,有够大逆不道的。 刘裕怒气勃发,大叫道:“鼠辈焉敢如此?不若我等杀回成都,先收拾了这个大逆不道的贼子!”皇甫勋、染干津、昌隆兄弟一起叫好,却没有发觉不远处的张威脸如死灰,浑身颤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众兄弟压根没把他和张育想到一块去,自然不会关注到他,然而张威的心底却深深自责——毕竟,张育乃是他写入族谱的的族叔呵! 费连阿浑摇了摇头,说道:“大局为重,此时不宜与张育、抑或是巴獠人交恶!先破了秦人、夺回益州,到那时,收拾个把张育之辈还不是手到擒来?” 段随点了点头,忽然问道:“都个把月了,垫江那边如何了?” 费连阿浑颓然道:“姚苌真是拼了命了,竟然撑到现在还未破城。。。” 段随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打气道:“这厮再是拼命,到底只有七千人马,想来打到今天也是所剩无几。再给竺桓两位将军几天时间罢,多半能取了垫江,杀来蜀中。。。” 天气炎热,众人的心头却分明有几丝抹不去的凉意——轰轰烈烈的四路并进,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顺利呵。。。 第一百一十六章 肚量 段随兵近剑阁的时候,建康城里,尚书仆射谢安正与尚书令王彪之聊着天,只是不见三人组另一位——中书令王坦之的身影。原来二月里的时候,调任徐州刺史没多久的刁彝突然暴病而死,“小心眼”的谢安害怕桓家趁机夺回徐州刺史之职,便表奏分量够足的王坦之为徐州刺史,都督徐、兖、青三州诸军事,镇广陵。此刻王文度早已不在建康。 建康与蜀中间隔数千里,信息传递不畅,此时谢安、王彪之得到的消息还是:张育起兵反秦,晋军在垫江大破秦军两万,夺取垫江指日可待!故此两人谈笑风生,心情大好,全然不知蜀中形势已然变得严峻——张育称王,垫江却迟迟未能攻破! 王彪之笑道:“从石这小子,嘿嘿,每次都能出人意表啊!逃到南中也不消停,不但狠狠教训了背叛大晋的夜郎人,更在高岩子一战里,打得姚苌找不到北!再说这一次的四路并进之策,那可当真是大手笔!啧啧!” 谢安淡淡一笑,说道:“四路并进之策乃是周仲孙的主意,非是段随之计。” 王彪之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单从谢安嘴里说出“段随”二字而非“从石”二字这个小细节,他登时便感觉出了一些蹊跷,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安石,你。。。莫非对从石。。。” 谢安一愣,不想王彪之的耳朵这么尖,一下子听出了不对。只好勉强一笑,说道:“诶!家门不幸啊!” 王彪之愕然:“却是为何?” 谢安不住摇头:“叔虎兄你也知晓,我早就答应了逸少(王羲之表字),将阿元许配给他家叔平(王凝之表字)。如今阿元不知被段随这小子灌了什么**,整日里神魂颠倒,就是不肯答应出嫁。逸少几次三番写信来催,现下我都不知道如何应付是好了!” 王彪之听完哈哈大笑:“我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小儿女间的情事罢了。安石你是家主,若是强自下令,阿元岂能不从?” 谢安沮然道:“都怪我之前太过娇宠阿元,如今她这性子便了不得了。叔虎兄你是不知道,阿元不类一般女子,若是劝解不开定要用强的话,只怕她真敢拿出刀来抹脖子!” 王彪之一滞,脑门上分明起了三根黑线。 谢安语气不悦:“这事终究要怪段随!他早已娶了正妻,偏偏又四处留情,祸害人家女儿。。。” 王彪之劝道:“诶!从石乃是鲜卑胡人,这些小节自然是差点。。。” 谢安冷笑一声,突然放低了声音道:“就是怕这些胡人不拘小节啊!试想,今日他敢勾搭阿元,全然不把我陈郡谢家当回事;来日若是胆子更大些,不是连大晋朝堂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王彪之悚然一惊,沉默半晌,开口道:“安石的意思是。。。” 谢安遥遥远望,悠悠道:“前番桓温弄权,我等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借助骁骑军之力,然而此军毕竟以胡人为主,终究不可视为腹心啊。。。” 王彪之心中冷笑不已,寻思道:安石你这厮未免有些薄情,先前说骁骑军忠心耿耿的是你,如今说胡人不可视为腹心的却也是你!这算什么?卸磨杀驴么?嘿嘿,眼下我大晋可还远远未到驴满为患之时啊!诶,不就是段小子抢了你家阿元的心么!如今你官儿做得越来越大,这肚量却比以前小了许多呢。。。 自然,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反而呵呵一笑,说道:“不错!强秦日盛,而荆、江乃至姑孰的西军皆属桓党,倘若骁骑军又不堪重用的话,为朝廷练一支强兵的议程怕是要提前了呢!” 谢安摇了摇头,叹道:“还是不可操之过急。再等等罢。。。” 。。。。。。 段随对于垫江的推测,还真叫他一语成谶。 数日之后,六月二十那天,战到浑身是伤的姚苌被亲兵们强行拖下了垫江城头。一阵冷水泼脸之后,这厮冷静下来,看看周遭,将士们确实尽力了——七千人剩下不到一千五百,几乎个个带伤、血染甲袍。这样的残弱之师,连城墙之上的缺口都填不满,遑论预备队、守门队。。。怎么还能支撑下去? 姚苌属于那种血气上头便勇往无前,冷静下来又颇为“贪生怕死”的类型。说白了,这厮骨子里头还是极为惜命的——毕竟他不是无牵无挂的秦人勇士,而是身负羌人一族气运的大头领。纵然他如今雌伏苻坚麾下,可终究要为自己的族人负责,若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战死了,怎么对得起一族上下?又怎么对得起含恨而亡的兄长姚襄(上一任羌人大头领)? 于是,只在一刹那之间,姚苌便完全失去了战心,决定逃命。无论如何,苻坚那里是交待得过去了——以七千人马困守孤城,硬是拖住了三万精锐晋军的步伐长达一个多月,且对其造成了不小的伤亡,这份战绩怎么看都不难看。 入夜时分,趁着晋军鸣金休整,姚苌齐集城中将士,大声宣布:“大秦的勇士们,你们尽力了!今夜,我们将一起开城逃命。。。是的,有的人能活下去,有的人则会死在路上。但是,无论死生,你们都无愧于大秦勇士的称号,无愧于远在长安的天王,更无愧于关中父老!我,姚苌,以你们为骄傲!”说罢,扑通跪倒在地,“咚咚咚”居然连磕了三个响头。不得不说,这厮话说得漂亮,戏份做得更足。 一千五百关中男儿瞬间就被点燃了,一个个热血沸腾,齐声高唱起一支支秦风来,其慷慨激昂之状,见者无不泪下! 歌罢,大伙儿大开垫江城四门,头也不回地杀向晋军的营寨!然而他们不曾看到的是,那位“以他们为傲”的姚将军,并没有一马当先冲出城去,而是待城外喊杀声大起之后,带着几十个心腹亲兵,跨上城中仅剩的几十匹战马,悄悄跑出西门,隐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晋国宁康二年(秦国建元十年)六月二十晚上,垫江城中的秦军弃城而出,四散逃命。其人多为晋军所杀,伏尸遍野,然其主将姚苌侥幸逃脱,于十日后窜入五城(今四川中江)。 六月二十一日白天,竺瑶与桓石虔率领着剩余的两万五千名晋军进入垫江。前方消息不断传来,蜀中的形势已然变得相当复杂,两人可谓心急如焚,然而终究不能立时西往——一个多月的激战使得三军已经极其疲惫,亟需休整;垫江城的安抚工作也需要大把时间;此外兵粮、辎重消耗过甚,皆有待补充。。。 第一百一十七章 恩怨 话说那一日骁骑军将士杀到天险剑阁关下,只看了一眼,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其“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语出李白《蜀道难》),比之大娄山里的高岩子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段随当时就放弃了强攻的念头——这要是不惜性命的冲上去磕关,五千人怕是不够填上一两天的。 攻也不是,走也不是,骁骑军上下算是陷入了两难之境。好在离开成都时候从杨光手中刮来的粮草辎重甚重,倒是不虞久峙。于是段随退兵三十里扎下营寨,一面操练兵马打发时日,一面遍访当地土著、或是近前观察,以期寻得破关之计。 再看看秦人这边。 自从秦国尽夺益州之地,梁州已然成了内镇,故而刺史毛当麾下并无重兵。毛当看到益州的前车之鉴,只怕梁州也起了叛乱,于是赶忙将手中有限的兵力调拨了一番:一是用于镇守州内各要隘、州城用以维稳,二是进驻剑阁,防备益州之敌;至于出兵援救成都,却是力有不逮了。 当然,有关益州之事毛当也不敢怠慢,当下修书一封,加上杨安的告急文书,一并送去了长安。苻坚看完急报,震惊不已,当即下令由“万人敌”、征虏将军邓羌挂帅,率领五万精锐步骑自长安赶赴益州平乱。 邓羌老当益壮,带着五万大军日夜兼程,于七月初的样子急急赶到了剑阁。大军赶了这么久的路途,本来说好要在此稍事休整一番,待三军气力恢复再行出发,先击垮驻扎在关外的一支晋军,然后往成都方向进发。不料当邓羌听说关外的这支晋军叫作骁骑军、为首者名叫段随的那一刻,老邓陡然间满脸涨得通红,捶胸顿足大叫不止:“天意!天意啊!天意如此,要我今日就报得血海深仇,我邓羌焉能置之不理?” 邓羌当即下令,骑军两万立刻披甲上马,步兵三万则留在关内休整。有部将上前劝说,说是人、马气力皆不足,不当仓促进兵。邓羌霍然怒发冲冠,差点没把那部将掐死当场,于是无人再敢劝解。不一刻,许久不曾打开的剑阁关门轰然大开,两万骑兵流水般冲杀而出! 剑阁封关之后,梁益交通已被阻塞,段随对邓羌大军的到来那是一无所知。好在大伙儿早有商议,觉着蜀中乱成这模样,长安那里苻坚不可能没有动作,因此哨骑布置得极广、极远,亦有不少长驻剑阁关下,当时便看到了秦军的铁骑洪流汹涌而出。 骁骑军中的哨骑皆是军中骑术上佳者,一边跑马逃窜、躲避秦骑的羽箭,一边掏出一面红色的三角旗帜来,迎风乱舞。。。老远的地方,另一个哨骑看到了这一幕,也掏出同样的红色旗帜使劲摇晃。。。再远的山坡上,一名骁骑军哨骑做出了同样的动作。。。继而山坡另一面的哨骑也举起了手中的红色三角旗。。。 这却是主将段随的发明,红色三角旗代表着极度危险之意,若此旗起时,所有哨骑需立刻传递消息,一刻不息、直至主营。 如此这般,一个个哨骑仿佛一座座小型的烽火台,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到了三十里外的骁骑军大营里!段随绝无犹豫,一声令下,五千人马披甲上马,头也不回地向南狂奔而去! 待两万秦军气喘吁吁地撞入骁骑军大营,却发现其中空无一人,不过锅灶犹自热着,显然离去不久。 邓羌的脸色黑得吓人,胸膛起伏,瞧来多半还未死心。秦军众将士看在眼里,无不面露苦色——他等千里迢迢而来,方到剑阁,未曾休整便杀出关来,再加上三十里不曾停歇的疾驰。。。便是铁打的人都要散架了,马匹更是四足发颤,不堪就用。 到底是百战老将,理智也终于在最后一刻战胜了情感,邓羌长叹一声,开口道:“埋锅造饭,休整一夜再说!”秦军将士大喜过望:这下好了,不至于累死在路上了;而且瞧来这寨中本就到了开饭时间,炊具食具皆备,更有喷香的米粥菜肉,啧啧,倒真是便宜了自己。 话说回来,骁骑军能够及时脱身,除了哨骑的功劳,还得感谢老邓的牛脾气。这老家伙在听到“段随”两字的一霎那便化身成了一头红眼的疯牛,理智全无。其实他若是等到半夜再出发,一来秦军人、马的气力更足,二来红旗传讯的功效就要大打折扣了;而且入夜时分骁骑军多半进入了梦乡,即便能预先得知消息,怕是也不够时间牵马挂镫、从容逃命。所谓“欲速则不达”,老邓报仇心切,却反而给演砸了! 段随带领着骁骑军将士马不停蹄,不住向南逃窜,傍晚时分在某处歇脚时,哨骑送来了相关敌情。大伙儿听完汇报,相顾骇然:“什么?五万步骑?领头的还是那‘万人敌’邓羌?这下麻烦大了!只要这五万大军一到。。。成都城下的张育也好,巴獠人也罢,怕不要立时灰飞烟灭!如此,益州危矣!” 众人皆知邓羌的威名——当年他在秦燕潞川之战里,打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然而却鲜有人知道邓羌与段随之间的私人恩怨。当然,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费连阿浑,想当年利用嵩山冰湖冻毙邓羌两千手下的那一役里,也有他阿浑的一份功劳! 就在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邓羌以及目下战局的时候,费连阿浑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段随。看得出来,后者先是脸色煞白、相当紧张;过得片刻,神情舒缓了不少;再过得一会儿,段随僵硬的面孔突然扬起了嘴角,对着费连阿浑一笑道:“你这厮,看我笑话不是?”一拍阿浑的肩膀,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爽朗而干净,直透云霄,分明是两个生死与共多年、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之间无言的共鸣。 余人则看得莫名其妙,正发呆的时候,就听段随沉声道:“如今秦人五万大军汹汹前来,军情可谓万分紧急!诚如诸位所言,若是叫邓羌直扑成都城下,内外夹攻之下,则张育与巴獠人两军皆危矣!虽说张育与巴獠人也算不得什么好鸟,然而没了他们,光凭我们、再加上竺桓两位将军所部,怕是依旧难以抵敌!所以为今之计,就是不让邓羌大军南下成都!” 大伙儿脸上纷纷露出难色,说道:“此事谈何容易?就凭我骁骑军五千将士?那是决计挡不住秦军的!” 费连阿浑淡淡插了一句:“谁说要死扛了?但能调虎离山,引邓羌军不往成都而去别处,不就行了?” 刘裕道:“邓羌百战宿将,岂会不分主次,贻误战机?” 段随闻言哈哈笑了起来,说道:“秦人若是派其他人来,我骁骑军确实无法可想,只是这邓羌么。。。嘿嘿,我却有七分把握领着他团团转!”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雨 众人一片大惑不解,段随也懒得再卖关子,于是简单将自己与邓羌的恩怨说了一遍,这下子大伙儿算是明白了——邓羌一看到段将军那可是会发疯的,难怪这厮才到剑阁,不事休息就派出两万铁骑,玩命似的冲杀不止。 说到这里,段随展开一幅舆图,指指点点道:“探子来报,竺桓两位将军稳固了垫江局势,几日前已经挥军西进。我当派出快马传讯,让两位将军不往成都,而是向西北行进。。。”手指在舆图上沿着东南到西北画了个斜斜的虚线,突然落在了一点上,叫道:“就是这里!”众人挤上前看时,原来段随的手指正落在涪西(今四川遂宁市射洪县)所在之处。 “涪西?” “不错,就是涪西。我骁骑军当引邓羌所部转往东南,然后与竺桓两位将军所部在涪西汇合,共抗邓羌大军。”段随说得斩钉截铁。 皇甫勋皱眉道:“秦人有五万强兵,我军即便与竺桓两位将军汇合,算来也不到三万人马,如之奈何?” 段随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没有办法,只能尽力而为!倘若能在涪西拖住邓羌所部,那么一俟张育与巴獠人在成都得了手,就可挥军来援。。。到那时,则大事谐矣!” 众皆默然。 段随晓得大伙儿的心思。确实,张育与巴獠人干起活来实在是太不靠谱,却叫大伙儿如何有信心把宝押在他等的头上?然而,就如今蜀中这等糜烂的形势之下,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么? 良久,段随开了口:“依计行事罢!这,已是目下能想到的最好方案了!” 。。。。。。 邓羌没叫段随失望,在段随故意做出放慢速度、甚至显露身形等一系列高难度动作之后,老疯子带领着两万铁骑如影随形、穷追不舍,摆出了一副追不到段随誓不罢休的势头。不过他的三万步军并没有闲着,也没有尾随骁骑军而来,而是直直扑向南边,不久便围住了张育的起家之地——梓潼郡治涪城。 七月十一这一日,五千骁骑军将士正跟在主将段随的身后纵马疾驰,每一个都使出吃奶的劲疯狂地抽打着胯下的战马。没日没夜的奔逃、穿插、迂回。。。连日来就没吃上过一顿囫囵饭,所有人都已经很疲倦了,。但是谁都不敢停下,秦军犹如附骨之疽,始终不离十里之遥,天知道邓羌是怎么做到的?不曾想邓羌对段将军的仇恨竟然如此之深,那是真叫深到骨髓里头去了。。。每每想到此节,素来胆大无忌的骁骑军将士们都觉着不寒而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段随本人也是心急如焚,倒不全是因为自己被邓羌赶得狼狈不堪,而是邓羌分出步兵围住涪城的消息让他大惊失色——那可是三万精锐步兵啊!秦军只要拿下涪城,再取绵竹、雒县,很快就可直达成都城下。。。自己费尽千辛万苦、甘冒奇险,招惹邓羌这个疯子所为何来?不就是想阻止秦军杀向成都么?若是大战略都达不成,那这番辛苦与冒险不就全都做了无用功? 怎么办?怎么办?段随抬头向着前方遥遥远望,心道:前方不远处就是涪西城了,只希望竺瑶与桓石虔收到了自己的信件,已然带兵进驻到涪西。那样的话,只要骁骑军能够跑到涪西,就可以喘口气了! 这是盛夏时节,老天爷的脸面说变就变。先是空气中弥散开一丝凉意,天上有风云流动,厚重的乌云直直压下来,转眼天色便已灰蒙蒙一片。 顷刻间电闪雷鸣,横着天际一道,画出无数狰狞的支支杈杈;竖着砸向大地又是一道,“轰隆隆”的巨响过后,一棵孤立荒原的参天大树被斜斜削去了顶盖,浑身上下燃了起来。 狂暴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雨水之密、之急,仿佛颗颗断了线的玉珠,砸在地上劈啪作响,眨眼间地上已是沟壑横流、泥泞不堪! 骁骑军上下无论人、马,此刻都是苦不堪言,本就个个精疲力竭,再被狂风暴雨吹打,真个是吃不消了。几个体力差些的一时没拉住缰绳,“呼”地自马上坠落,消失风中;一匹马不小心踩到了泥泞的深坑里,悲鸣一声,轰然跪倒,马上骑士尖叫着飞了出去。。。 段随终于下达了停止前进、下马休息的命令——没办法,再这么跑下去,也不用邓羌动手,自己就把自己累死了。 这是一处谷地,两边的山丘不算高,坡度也很平缓,光秃秃的毫无遮挡。大伙儿只好躲在马肚子底下将就一下,好歹先把这场瓢泼大雨对付过去。 雨水打在段随的头上、脸上,汇成一条条小溪,他却毫无感觉,只是死死盯着来时的路,寻思:如斯大雨之下,我骁骑军固然是跑不动了,你邓羌那里,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罢? 。。。。。。 大雨依旧磅礴,远方犹如深邃的星空,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段随就这么出神地看着来路,已经良久了。 刘裕上前一步,说道:“兄长,到这边避避雨罢!受了凉可不好!”见段随不理会,正要开口再说话时,却霍然发现段随的脸色变了!即便在这昏暗的光线下面,刘裕也瞧得分明,那是一张失去了血色、变得煞白的脸! 没等刘裕开口发问,他自己便惊觉起来——不光是他,一大半骁骑军将士都钻出马肚子底下,站起来向着来路遥遥望去。 隆隆之声夹杂在风雨声中一波波袭来,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那绝对不是天上的雷声,骁骑军将士们对于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这是千军万马奔袭而来的马蹄声! 这样大规模的骑兵队伍,整个蜀中别无分号,只可能是邓羌来了!骁骑军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真的被追上了吗?真的走投无路了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秦军能够无视风雨,无视疲惫?我不甘心啊! 段随的脑海中也闪过同样的疑问,但他一瞬间便把这疑问抛到了脑后——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就算想通了又能如何?事已至此,战罢! 秦军已近,这么近的距离若还想着返身逃命,那么下场无疑只有一个——被秦军轻松追上,轻松虐杀。所以眼下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死战! 骁骑军五千弟兄身经百战,自然知道目下的局势是:战是死,逃也是死。既然如此,那么这道选择题就分外好做了——所有人默默地爬上战马,紧了紧手中的长刀或者铁槊,在夜雨中,傲然挺直了自己的胸膛! 第一百一十九章 伏击 来者确实是邓羌与其麾下的秦国铁骑!不过并无两万人之多,而是一万。 一开始的时候,邓羌被段随牵着鼻子到处瞎转悠,有时甚至要段随故意放慢速度、显露踪迹,他才能追得上来。后来,正好有一日邓羌经过五城,躲在此处的姚苌赶忙设宴为他接风。席间说起此事,姚苌便建议邓羌留一万兵士在五城,那么另一万骑兵就可变成一骑双马,如此一来,那小贼段随可就插翅难逃了! 邓羌也是追杀段随心切,一时鬼迷心窍了,连这个不算复杂的点子都没想到,其部下又被他的凶狠模样震住,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多话。这下子经姚苌一语点明,邓羌顿时眼光大亮,连连点头。 事不宜迟,邓羌三口两口吃食完毕,随即带上一万骑士与两万匹战马匆匆而去。果然其效率直线提高,而段随与骁骑军将士则一下子变得狼狈不堪,好几次差点被追上,亏得弟兄们咬紧牙关,这才熬到了眼下。然而天降豪雨,终于将骁骑军弟兄们的最后一丝气力给浇灭得无影无踪,邓羌带领的一万秦军虽说也累得够呛,终究还有一战之力,何况他们还有人数上的优势。。。 如雷般的马蹄声越发响了,眼睛尖的甚至已经可以看到秦军隐隐绰绰的身影。段随脸色肃穆,冷冷举起了手中的铁槊——这谷地并不狭小,大伙儿业已排开了冲锋阵势,只待他一声令下,就会加速冲上,与秦骑来个生死对冲! 。。。。。。 许多年以后,刘裕偶尔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还会清晰地回忆起这场大雨。。。 是的,那是多么狂暴的一场大雨啊!当雨水急速打在刘裕的脸上,竟然像被柳条抽到那般隐隐生疼。但是刘裕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而是凝神屏气看着段随高高举起的长槊——没错!当那杆长槊落下的时候,就是五千弟兄并肩赴死的时候!刘裕觉着自己好不争气,心脏扑通扑通跳得简直像要爆裂开来,气得他在心中大骂自己:不就是一死么?与兄长、还有这么多好兄弟一起死,难不成还亏了你刘裕? 一万秦骑穿透依旧磅礴的大雨,露出了一张张狰狞的笑容。段随的长槊也终于开始下落,刘裕觉着自己的心给提到了嗓子眼上,于是提气开嗓,想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出来。仿佛只有这样,他那空空如也的胸膛才能再次充实起来。 可刘裕这一声大喊终究没有喊得出来,只见他张大嘴巴,霍然傻在了当场——几乎是在一霎那间,踏足山谷、奋勇冲锋的秦军铁骑忽然掀起了一阵大乱!盔重甲厚的秦军骑士好像突然变成了纸片人,一个个在疾风暴雨中飘落马下,消失无踪! “有伏军!”“是我们的人!”“是竺将军与桓将军的大军在此!”“这下好了,我等有救了!”骁骑军弟兄们爆发出一阵阵惊喜的呼声——这,的确是太出乎意外了! 段随也呆住了,眼睁睁看着两边山坡上那些了无生气的大小石块后面,霍然立起无数的人影来!他们用力将那些石块沿着山坡推将下去,滚滚砸入秦军阵中,一扫就是一片;训练有素的强弩手不惜体力地在那里呲呲漫射,而秦军密集的阵形简直就是活靶子,不知多少人惨叫着消逝在这场大雨之中;片刻之后,两边坡子上各自晃动起写着“竺”、“桓”大字的将旗来,士气高涨的军士们发一声喊,高高举起钢刀长矛,漫山遍野冲杀下来,犹如一只只脱笼猛虎! 段随与五千骁骑军弟兄固然是惊呆了,比他们更吃惊的还属邓羌与其麾下的秦军骑士。他们发现,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晋军伏兵极其狠辣,占着居高临下之势,一出手就是滚石、劲弩。。。无不杀伤力极重;而秦军竭力向上射出的羽箭,却在狂风暴雨中打着旋儿,化作了田里的秸秆。 骤遇突袭的秦军陷入了一片混乱,邓羌嘶声大吼,努力收拢着队伍——他取得了一些成果,但同时也让秦军快速冲击的势头变得荡然无存。当山坡上军旗招摇,晋军排着整齐的方阵,厚盾如鳞、长矛林立、步步下压的时候,邓羌情知大势已去——一支失去机动力的骑兵,与数量超过自己两倍的重甲步兵揉在一起混战,那么结果可想而知——靠区区一个“万人敌”肯定是不够的,恐怕非得“亿人敌”出手才有转机。 于是邓羌迅速变阵,呼啸声中,秦军朝着来路狂奔而去。谷地其实相当平缓、亦不狭窄,尽可高速跑马,但是慌乱的秦军互相倾轧,还是造成了极重的损伤。即便如此,邓羌的当机立断还是挽救了这支队伍——顷刻之间,晋军重步兵那沉重而有韵律的步伐便给甩在了老远的身后。。。 。。。。。。 如果这场伏击战就这么草草结束了,那么这场大雨绝对不会在刘裕心中留下如斯般深刻的印象。 邓羌挥一挥衣袖,轻轻的走了,潇洒得都不曾招一招手。这事干得就有些不地道了——你老邓想追杀我们就追杀我们,想走就走。。。所以,你当我们骁骑军是空气,不存在咯? 段随与骁骑军五千弟兄每一个都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本已枯竭的身体里蓦然间爆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骁骑军此刻的状态比老虎还要像老虎,风一般突了出去,追着秦军的屁股就是一通连砍带杀。 秦军再次大乱!多数人憋着一口气拼命打马,脑子里这么想着:只要我不曾落在最后,那就应该没事了罢。却渐渐发现,身后的同伴们一个接着一个堕入尘埃。终于刀光闪处,自己的背后多了一个脸色狰狞的骁骑军将士。。。有勇敢的秦人想回身作战,却发现骁骑军将士们并不理会自己,自顾自往前冲杀去了。可是紧接着,也许才轻轻喘了口气的功夫罢,无数长矛向着自己狠狠刺了过来--晋军步兵大踏步跟随在骁骑军身后,但有落伍的、抑或是被缠住的秦军骑兵,皆成了他等争先恐后抢夺的便宜战功! 大雨之中,秦军以惨败收场,邓羌仅带了千余人马逃出生天,差不多一万两千多匹战马为晋军俘获!如此,秦军在蜀中空有骑士,却无坐骑了! 第一百二十章 天命 段随带着刘裕等人上前向竺瑶、桓石虔致谢,大笑着说道:“两位将军的斥候好生厉害,如此大雨之下,居然将我军乃至邓羌军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算到我等会走这条无名谷道!这次设伏更是妙到毫厘,早一刻、晚一刻,抑或是换个地点,恐怕皆无寸功也!而我骁骑军则危矣!” 不料话一出口,竺、桓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一起笑了起来,弄得段随莫名其妙。就听桓石虔清了清嗓子,嗡声道:“嘿嘿,我两个军中可没有擅马的斥候好手。。。从石,实话与你说了罢,我两个确实收到消息,说是你被邓羌追杀甚急,于是便领兵出击,意欲伏击之、并救你多困。然而上天突降豪雨,视线全无,加上涪西附近我等也不熟捻,到后来我等自己都不知走到了哪里,全然迷失了方向,更不知你那里的情况。。。” 说到这里,桓石虔看着一脸惊愕的段随,苦笑着道:“于是我与竺将军决定,就地设伏!若是不成,我两个也总算尽了人事,可不曾对不住你;若是成了,我两个也绝不矜功,权当是老天爷护佑你了!” 什么?这样都可以? 段随只觉得天雷滚滚,砸得自己直不起腰来——竺、桓这次堪称全胜的雨中伏击,压根就是瞎猫碰到了死老鼠,其成功率估摸着连百分之十的都到不了,这不是拿自己与骁骑军五千弟兄的性命开玩笑么?不过话说回来,桓石虔说得没错,他两个到底已经尽力了,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 桓石虔的话儿落在段随耳朵里那是后怕不已,落在年轻气盛的刘裕耳朵里,却全然是另一副光景了。瓢泼大雨中、高头大马上,刘裕挺着胸,张开大口,仰天吞咽起豆大的雨滴来,心中热血沸腾:兄长!天命在你,天命在我! 或许,这才是刘裕牢牢记住了这场大雨的缘由罢! 。。。。。。 在涪西附近被伏击、以至于惨败亏输的邓羌一路逃回了五城,惶惶进入城中,见了姚苌,竟是无言以对。 姚苌好言相劝,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当释怀云云”。邓羌苦笑一声:“也只好释怀罢了。。。诶!这一下算是把老夫打醒了,杀段随乃是私仇,平益州才是公利。老夫为了报私仇,却忘了公利,此番真是有负天王所托啊!” 姚苌正色道:“将军戎马一生,乃是天下名将,些许挫败算得了什么?如今将军麾下仍有四万精兵,又明了公利大于私仇的道理,何愁不能平定益州?到时候再行捉拿段随小贼,当易如反掌!” 邓羌听得连连点头。两人合计一番,都觉得成都那边的张育以及巴獠人人数虽多,却不过是疥癣之疾、无足为惧,反而晋国正军连连得胜、士气正高,需得小心应付。 姚苌道:“张育与巴獠人的关系,仿如三国时候的袁氏兄弟,攻之则合,缓之则离;既然如此,将军不若置之不理,转而专心对付涪西的晋军。只要破了晋军,则益州定矣!” 邓羌重重颔首,说道:“老夫也是此意!成都定然是无虞的,杨伯全岂能对付不了区区的张育与巴獠人?对了,我军三万步兵本已取下涪城,正要南进绵竹。既如此,待我赶紧快马传令,命大军转道东南来五城驻守,且卡住涪西晋军与成都城下贼军的汇合之路!” 姚苌接腔道:“正该如此!晋军远来,士气必不能长久。我军无需急躁,但能固守相峙,徐徐图之,总有破敌之机!” 。。。。。。 雨中伏击战发生过一天之后,涪西城里,竺瑶、桓石虔与段随三人正为缴获来的一万多匹战马争得不可开交。 段随的意思,竺、桓二人帐下并无骑兵,亦缺少通晓骑战的教官,却要这些马匹何用?不如尽数给了骁骑军,那么以后不但扩充兵力可行,就是一骑双马、乃至三马都有可能——不得不说,这一次邓羌一骑双马追杀骁骑军,的确给段随好好上了一课。 竺、桓二人哪里肯答应?有骁骑军珠玉在前,他两个对于骑军可谓眼馋久矣!既然有了马,骑士慢慢培养就是,这么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焉容错过? 于是乎,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理,总之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好二一添作五,一家拿一份算数。段随难得大气了一把,只取五千战马,剩余的七千来匹战马则归了竺、桓二人。 竺瑶如今的官职乃是益州刺史,而桓石虔则为梓潼太守。那就是说,一俟夺回益州,他两个是要长驻蜀中的,可不会再回荆襄,于是便把七千多匹马尽数迁往垫江,先好生喂养起来。段随这边就简单了,五千骁骑军弟兄直接上了“高配”,一骑两马,好生威风! 马匹分赃一事总算尘埃落定,段随也觉着有些乏了,起身告辞时,突然又想起这一次没看到老周的踪影,便开口相询。 竺瑶随口答道:“周仲孙?当日你离开垫江后不过一两天,他便启程往江东去了,如今已有一个半月之久。想必,想必他已经到了建康罢。” 。。。。。。 晋军大胜之余士气高涨,稍事休整便从涪西城开出,直扑五城。 其实以双方目前的兵力对比而言,依旧是秦军占优,差不多就是四万秦军比三万晋军的样子。然而秦军毕竟新败,士气不高,加上其中还有一万没马的骑兵,那战力真是比一般的步兵还要渣。此消彼长之下,双方看来就差不离了,这也是晋军敢于主动出击的一个重要原因。 无论如何,晋军可没自信到觉着五城也可以一鼓而破,而是做好了长期对峙的打算,再不济也要把四万秦军死死拖在五城这边,万万不能让他等去往成都。只是晋军不曾料到的是,秦军心中存的居然也是相同的意思,就是不使晋军前往成都增援! 蜀中的乱局渐渐被梳理到两处节点之上——一在五城,一在成都。在这两处节点上,竺、桓的巴东军、段随的骁骑军、邓羌的长安军、张育杨光的“义军”、张重尹万的巴獠军、杨安的成都军,共计四方六军,互有忌惮,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以至于蜀中一时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队友 感谢老天爷帮忙,运气好到爆的晋军在雨夜里莫名其妙一战击败了邓羌,把来势汹汹、占着攻势的秦军愣是赶回了五城里头、变作了守势。接下来,竺瑶、桓石虔乃至段随,人人都心心念念盼着成都城下的两支友军能够有所作为。这也是无奈之举,五城这里的晋军士气虽盛,实际上兵力却占着下风,也只能指望友军先发制人了。 可惜,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运势的转换、福祸的更迭,更是往往只在弹指之间,即便如刘裕这等有“天命”之人,也不能置身事外。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无论古今中外,这句话一向都很靠谱,更何况猪一样的队友不是一小撮,而是整整两大拨?周仲孙当初的预测终于变成了现实——就在七月底的一天,白花花的大日头里,托猪队友们的福,蜀中短暂而微妙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了。 早在六月初段随离开成都城附近的时候,张育杨光与巴獠人的关系已然颇为不谐,时有冲突发生。待张育自称蜀王,且越来越痴迷于此道,以至于说话行事变得愈发倨傲之后,更是大大惹恼了性格暴烈的巴獠酋帅张重与尹万——怎么着?合着你张育才是这蜀地之王?那么我等都是你的臣属咯?狗屁不通,简直岂有此理?于是双方之间的怨气愈炽,日日有口角相向,隔三岔五更是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拔刀相见。。。 冲突日渐激烈,终于到了七月底的时候,双方为了一处砍集柴火的树林子大打出手起来。先开始只是几十人之间的小规模打斗,由于双方都憋了一口气不肯认输,便各自派人跑回去拉帮手,于是小打斗很快发展成了好几百号人的大群架;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到了晌午时分,算来已经有超过两千人围在那片林子附近,打作了一团,死伤不在少数;高层们终于被惊动了,各自带着大军急急赶来——可惜,双方的积怨实在太深,也压抑得太久,所以预想中的谈判没有出现,反而演变成了双方主力之间的浴血厮杀! 这一仗双方打得真正叫作很认真、很拼命——至少比攻打成都城时候那可要认真得多、拼命得多。。。所以,死伤也多得多。打到后来,成都城下已然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连“蜀王”张育本人都挂了彩。 战事太过惨烈,甚至可以说打到了天昏地暗,以至于双方早已杀红了的双眼里头只剩下对方的身影,却再也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成都城头之上,秦国益州牧、右大将军杨安正笑眯眯的对着城下指指点点;当然他等更看不见的是,成都城各门之内,精锐的秦军步骑已经集结得七七八八! 终于,这一天的傍晚时分,成都城诸门齐开,由秦军钢甲铁骑组成的汹涌洪流如潮而出,转瞬间就把城外本已战到精疲力竭、损失惨重的两路军马给吞没得一根骨头都没剩下。。。 七月二十九日夜间,“蜀王”张育与“王子”杨光带领着仅剩下五千人不到的“义军”残部,仓惶北逃至绵竹,关闭四门,惶惶不敢出;同日,巴獠酋帅张重、尹万以及帐下六、七千巴獠败卒灰溜溜地一路南下,跑去了成都南面一百五十里以外的武阳(今四川眉山市彭山区)。 。。。。。。 成都城下的“猪队友们”输了个一败涂地,接下来可不就轮到五城那边的晋军了? 老于军伍的杨安放弃了追击张育与巴獠人的机会,于他而言,这两拨残敌已然毫无威胁可言,不过是坟中枯骨罢了。秉承着兵贵神速的道理,杨安连战场都不曾打扫,只留下五千人守城,亲率一万五千步骑朝着东北方向的五城急赶而去。其进兵速度之快,连遍布五城附近的骁骑军哨骑都只来得及匆匆赶回、勉强报了个信而已。 八月初二日,晋军大营里乱作了一团——竺瑶、桓石虔乃至段随眼下都在五城之下与邓羌所部对峙,营中可谓空虚,如何能抵挡杨安大军的突袭?只一炷香功夫,晋军大营即告失守,营中粮草、辎重尽数落入秦军手中。杨安挥军继续行进,直扑晋军主力所在。 竺瑶、桓石虔与段随闻讯大惊,知道大势已不可为。他三个唯恐后路失去、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于是合计之下,决定由桓石虔领兵五千、加上段随的五千骁骑军一齐断后,竺瑶则带着近两万人的晋军主力退守涪西。 可惜五城里头的邓羌早已收到了杨安的快马传讯,哪里能容得晋军从容退走?当即大开四门,全军汹涌杀出! 桓石虔与段随拼杀得异常英勇,然而终究寡不敌众,又被邓羌与杨安前后夹击,损失极为惨重。战到最后,桓石虔所部五千步兵尽数血染五城之下,桓石虔本人也仅以身免;段随的骁骑军则仗着马快突围而去,然而终究有千余兄弟就此长眠不起!竺瑶的主力也好不到哪里去,虽说得桓、段两部死战断后,可晋军主力还是被杨安所部拖住了一阵,再被邓羌大军猛冲一番,最后能够活着逃回涪西的,计算下来堪堪才过万人。 晋军诸残部好不容易汇集到涪西,喘息未定,斥候又急急来报,说是秦国大军追杀而来,离城已不到三十里! 先前总是镇定自若的竺瑶此刻慌了手脚,脸色煞白,连声哀叹:“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哪里还有分毫主将的样子?猛将桓石虔倒是有心再战,只是他全身上下披伤带创,哪里还有气力舞槊控弦?三人之中也就段随的精气神瞧着还算说得过去,当下一咬牙站了起来,沉声道:“不如两位将军率军先退回垫江,收拢兵力,整备城防。。。涪西这里,就由我骁骑军断后罢!” 竺瑶忙不迭答应了,立刻带着一万多晋军开城而去;桓石虔虎目含泪,深深向着段随鞠了个躬,随即被部下拖着去了。段随不敢怠慢,下令全军上马,出城迎敌!他自然不是想去硬拼,而是怕秦军势大,若是枯守涪西城中,反而会被团团围住,落得个束手待毙,倒不如仗着骁骑军马快与秦军游斗,借以拖延时间。 之前晋军俘获的大批战马,巴东军那部分都留在垫江城里,骁骑军的五千匹则都屯在涪西。这时候正好取将出来,大伙儿成了一人双骑、甚至三骑的配备,倒是可以不惜马力施展骑兵战术。 第一百二十二章 捣乱 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后,涪西城附近的荒原里,骁骑军近四千勇士突然现出身来,呼啸着向着漫山遍野奔袭而来的秦军冲杀而去。秦军阵中,杨安与邓羌已然合兵一处,这时候忽见骁骑军奋勇杀来,倒也吃了一惊,立刻挥舞令旗收拢大军,排开阵势迎敌。 秦军果然训练有素,很快便止住了哄乱的局面,长矛手前插,排出一个个刺猬般尖利的方阵来,只要骁骑军撞上,定然是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可惜,骁骑军远比秦军想象中要狡猾许多。只见段随一马当先,堪堪要撞入一个秦军方阵的时候,突然提缰狠扯——大骊“嘘溜”一声,猛地撇过马头,三步并作两步,陡然间就改变了方向,朝着左边疾驰开去!身后的骁骑军将士也是个个人马合一,跟着段随呼啦啦向左跑了开去! 骁骑军将士的骑术如此精良,直把秦军看了个目瞪口呆!便在这时,“呲呲”破空之声大起,那方阵中的秦军抬头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空中正有漫天箭雨扑面而来!原来骁骑军急行急转之下,居然还有余力拔出骑弓,当头便是一阵奔射,端的是骑射无双! 秦军手里头拿着的,全是防备骑兵冲阵的长矛铁槊,绝少人持有大盾,这一下猝不及防,不知给射倒了多少,惨叫连连,乱成了一片! 秦军方阵虽乱,段随可不敢趁势冲杀,若是不小心给悍勇的秦军缠住了,那就是个死字!于是带着大伙儿拼命驰马,顺着秦军的阵线一路狂奔而过,鸣镝到处,箭雨纷至沓来,一时间将秦军整条战线射得狼奔鼠窜,混乱不堪! 杨安与邓羌大怒,令旗挥动,前军长矛兵开始后撤,后面刀盾军缓缓顶上,再其后则是弓箭手排排跟上。骑弓的射程远逊步弓,段随哪里敢与步弓手拼箭?头也不回,当即率军呼啸而去,就听得身后“夺夺”声大起,无数支羽箭将骁骑军方才盘桓之处插了个满满当当!若是慢个半拍,怕不有好几百弟兄给射下马来。 眼睁睁看着骁骑军就此绝尘而去,邓羌恨得是咬牙切齿,亏得杨安连声劝慰,老邓好歹算是平息下来。不料他气还没有喘匀,才翻过一座山丘,涪西城也还未曾在望,就见烟尘滚滚,骁骑军这帮兔崽子居然又杀了回来! 原来却是段随寻思:涪西到垫江路途遥远,若是就此退去,其实并未拖延到多少时间。。。方才所见,秦军虽众,却遍寻不着几个骑兵;步兵追我不得,则我军无忧矣!既然如此,不如再打他一顿,总要吓得他等不敢追击才是!当下换过生力马匹,跑过来又是一阵瞎捣乱! 这次骁骑军更加过分,居然分作了两部,一左一右沿着秦军的边际线扑了过去!不消说,自然还是一阵箭雨接着一阵箭雨袭去,总之是不会近战的。 秦军盔硬甲厚,损伤其实并不算大,只是光挨打却还不了手,士气不免为之一沮。杨安与邓羌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没办法,只好静下心来排兵布阵:每个方阵都是刀盾手在外,弓箭手居中,长矛兵押后,列阵缓缓前行。 段随又冲了两次,见秦军布防严密,再也寻不得破绽,而自己这边马力已竭,箭矢也射得七七八八了,心知再搞下去怕是也占不到便宜,当下挥舞令旗收兵而去。这厮端的可恶,也不跑远,而是带着骁骑军将士跑在秦军前头的安全距离里,一忽儿便过来露个脸,害得秦军不时停下来列阵防备,累得那叫一个够呛! 邓羌这时候真是一颗想死的心都有了——若非当初自己昏了头,将两万匹战马尽数丢给了晋人,此时如何会被这该死的段贼戏耍至斯?他恨恨道:“伯全,你成都城里总有些骑兵罢?这会儿却都去了哪里?若是有两三千骑在此,我定然取了这小贼的命来!” 杨安一笑,说道:“我麾下确实有两千骑!” 邓羌急道:“怎么不见踪影?莫不是留在成都城里了?”语气悻悻,不无埋怨之意。 杨安嘿然道:“定之(邓羌表字)勿恼!这段随与骁骑军不过疥癣之疾,无须计较!我那两千骑,却是有大用的,嘿嘿!” 邓羌一愣:“伯全的意思是。。。” 杨安悠悠道:“垫江城高墙厚,晋人也还有万余军马。若是叫晋人龟缩入垫江城中死守不出,怕是要花大力气才能夺得下来。定之你想,垫江远在巴郡,若不能一鼓而下,我军的后勤可就吃力了。最怕晋人再从荆襄派来援军,则垫江难破矣!垫江不破,巴郡落在晋人手里,那这益州将永无宁日啊!” 邓羌连连点头,说道:“伯全所言甚是!那么你的两千骑。。。” 杨安哈哈大笑:“景茂(姚苌表字)得天王大恩,封为宁州刺史,却不料前番大意丢了垫江。如今他的心里,憋了一口气就想着夺回垫江,故而向我借了两千骑兵,先一步赶去了!” 邓羌眼睛一亮,笑道:“不错!垫江空虚,以景茂的勇略与智谋,决计能够一鼓而下!至于竺瑶与桓石虔的部队,肯定是赶不上景茂的。到时候景茂只需固守几日,待我军一到,则垫江无忧矣!” 杨安抚掌大笑,抬手遥遥指向骁骑军的方向,朗声道:“段随这小子自以为得计,其实却是因小失大。倘若他率骁骑军全速先赶往垫江助守,则景茂多半难以竞功也!” 邓羌也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出了多大的一口恶气。 于是乎,秦军与骁骑军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走走停停,直用了一整天的功夫才到达涪西城下。秦军径直开入城中,段随不敢阻拦,只好在城外徘徊。好在骁骑军马匹够多,马上干粮清水带得足够,倒也不虞无得吃食补充。 段随只怕秦军夜袭,便带着全军枕戈待旦,没想到不仅一夜无事,甚至第二天一整天里秦军也不曾出城。段随就这么提心吊胆过了两天三夜,却总不见秦军有何动作,渐渐觉着奇怪起来。大伙儿聚在一起商议一番,却也没能猜着秦人的心思。到了第四天早上,算算时间,估摸着竺瑶与桓石虔全速行军之下多半快到垫江了,当下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便在这时,只听得涪西城中鼓角声大起,城门开处,已然休整多日而显得精神百倍的秦军大肆杀将出来,为首者长眉吊眼,凶光四射,可不正是邓羌这位“万人敌”? 段随哪敢接战?手挥处,大伙儿屁滚尿流而去! 涪西城头之上,杨安抚髯长笑,喃喃道:“段小子,这次你怕是逃不掉啦!”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追杀 诚如段随所想,竺瑶与桓石虔带领着万余晋军拼命赶路,确然早早赶到了垫江城下。然而抬眼看时,却见四门紧闭,竟无一人出城相迎。 竺瑶惊疑不定,正想派人叫门,忽然听得城中有号角声长鸣,紧接着城头竖起了无数青色大旗,上面斗大的“秦”字赫然在目!竺瑶惊呆了,喃喃道:“秦军几时取了垫江,何至神速至此?”三军也是一阵慌乱。桓石虔强忍着伤痛,开口道:“城头秦人寥寥,怕是疑兵之计。不若派兵攻打一阵,试试秦人的深浅?” 竺瑶有些犹豫,便在这时,城头霍然响起一阵爽朗的大笑声来:“可是竺、桓两位将军到了?哈哈哈哈,姚苌在此恭候多时矣!”说话间,秦国宁州刺史、扬武将军姚苌露出了他那张黝黑的长脸,靠在城垛上大笑不止。 原来姚苌带着两千骑兵风驰电掣,第一时间赶到了垫江城下。前方战事变化太快,城中晋军全然不晓得局势已然糜烂至斯,不及提防之下,被姚苌纵马突进了城中,一顿猛砍,垫江顿告失守!姚苌夺下垫江,也不敢怠慢,赶忙关闭四门,收拾防具,单等晋军到来,这一日果然候到了竺、桓所部。 竺瑶一眼认出姚苌,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失声道:“姚苌竟然回了垫江?大事不妙了,我等宜速速撤离!晚之,则死无葬身之处也!”一声令下,万余晋军掉头就跑。看来之前姚苌死守垫江时的悍勇在竺瑶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这么一露面,居然吓得竺瑶头也不回就领军而去。 桓石虔急了,大声道:“玉成(竺瑶表字)不可啊!此一退,则我大晋在蜀中再无立锥之地也!我瞧那姚苌多半是虚张声势,倘若他真有雄兵在手,此时我军士气低落,他焉能不出城突袭?” 竺瑶没好气地说道:“你也知我军新败之余,士气低落。姑且不论城中秦军几何,然而这垫江城高墙厚,我军又少攻城器械,岂是一两日就能夺得回来的?倘若攻城不利,却给生生拖在此处,那么待秦军大部赶来,我等还有逃生的机会么?不如趁此时我军尚有存粮在手,赶紧退回巴东才是正理!”见桓石虔还要说话,竺瑶陡然提高了声音,叫道:“镇恶!我等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垫江城里还有七八千战马,若是秦军大部赶来,骑了马追杀我等,那么我等想回巴东也不可得了!到时候荆襄震动,你吃罪得起吗?” 竺瑶固然有些贪生怕死,但其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桓石虔抬眼看去,只见晋军早已迈开步子跑成了一片,乱哄哄的哪里还能维持章法?军心沮丧至斯,那是真不可用了。桓石虔长叹一声,低了头纵马而去,心中低落至极——收复益州无望了!对了,还有自己的骑兵之梦,也随着那垫江城里的七八千战马得而复失了。。。 竺瑶这厮退起兵来,倒是从来都不含糊,这次亦不例外,并且再一次复制了当初绵竹附近那一幕——不但没留兵马接应断后的骁骑军,甚至没派出个把快马前去知会段随一声,跑得那叫一个干脆!桓石虔实在看不过去,唤过几个心腹,要他等回去寻找段随与骁骑军的行踪,好歹提醒一声:垫江已失、巴东军已退! 垫江城头之上,姚苌看着溃退而去的晋军,长长出了一口气,自语道:“晋人胆小如鼠。。。这垫江!总算是拿回来了!”有部将建言道:“晋军退得这般慌乱,将军何不出城追杀?”姚苌嘿嘿一笑,说道:“晋军到底有上万之多,而我军不过两千,万一追杀途中失手落败,岂不因小失大?嘿嘿,为今之计,稳守垫江才是首要之事,再也大意不得!” 部将点头称是。这时候有人送来一封急信,姚苌取过仔细读了,笑道:“瞧瞧!生意上门了不是?”部将一愣,就听姚苌继续道:“竺、桓所部可以放过,段随这贼子的骁骑军可不能放过!邓将军此信言道,骁骑军残部不日就会往垫江而来,要我等堵截之。” 姚苌顿了顿,接着说道:“我等也不用与那骁骑军正面交战。。。他段随马多,我姚苌的马却更多!我军只要死死咬住敌军,待邓将军大部一到,嘿嘿,必叫这贼子授首!” 。。。。。。 许是秦军在涪西确实得到了足够的休整,又或者是因为主将邓羌催促得实在太狠,以至于追杀骁骑军的几万秦军虽然都是步兵,却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紧追骁骑军不舍,其进兵速度之快,绝对令人咋舌! 邓羌仗着兵力雄厚,将几万人马分作了好几队,从多个方向包抄围堵骁骑军。段随叫苦不迭,纵然靠着马多马快总能甩开秦军,却也累得是要死要活,偏偏一路上还多山多水,骑兵不能放开了手脚全力奔跑,故而无法完全摆脱敌军的追杀。就这么追追逃逃之间,垫江已然近了! 最近这段时间老天爷显然没站在晋人这边。桓石虔派去提醒段随的手下走岔了路,先开始压根就没碰到骁骑军;待他等兜兜转转又绕回垫江附近,最终与骁骑军碰上面的时候,这个提醒却已变得毫无意义——段随带领着骁骑军匆忙赶到垫江城下,却发现垫江早已沦入敌手;震惊之余,更让段随胆寒的是,姚苌竟然率领一千五百骑兵出了城,正悄悄尾随在自己身后! 无论如何,看到桓石虔派来的使者,段随脸上还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桓石虔满脸虬髯的面孔在段随眼前一晃而过,那面相还是一如既往的凶恶,却分明给段随阴冷的心中带来了一丝暖意。 姚苌这厮要做什么?看着远处姚苌军马那鬼鬼祟祟的模样,段随脑壳子一阵生疼。他懒得多想,定了定心神,冷然下令:“段昌!段隆!你二人各率本幢人马,左右夹击,务必一战击溃敌军!剩余各幢人马皆提高警惕,以防敌军使诈!” 轰隆隆的马蹄声中,昌隆兄弟挥军猛扑过去,其势如电! 第一百二十四章 法子 预想中的刀光剑影并未出现,憋了一口气的昌隆兄弟乃至麾下骁骑军将士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胎里,用尽力气却扑了个空——姚苌远远看到骁骑军猛扑而来,一扯马,滴溜溜拐个弯跑了开去;两千秦骑大呼小叫着打马狂奔,眨眼便不见了踪影。自始至终,甚至连一支羽箭都不曾射出过。 段昌与段隆两个面面相觑,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轻易追击,当下拔马而回。他两个面孔涨得通红,拱手叫道:“将军!属下无能,不曾破敌,却叫秦人逃了去。。。” 段随耸耸肩,说道:“秦人无心交战,却关你等何事?如今垫江丢了,竺、桓两位的大军也已离开。。。既然如此,我等也不要耽搁了,赶紧往巴东去!”大伙儿应和一声,转头朝东北方向奔去。 不料跑出去不到十里,就听身后马蹄声大作,转头望时,却是姚苌这厮阴魂不散,居然又跟了上来! 不待段随发话,昌隆兄弟纵马而出。。。于是早间那一幕再次重演,姚苌“望风而逃”,昌隆兄弟无功而返。这下子大伙儿算是彻底明白姚苌的心思了,这厮就是想死死咬住自己,不让自己顺利退去。 费连阿浑皱眉道:“这般下去,我军的速度全然提不上来,又不敢下马休息。时间长了,怕是人、马的体力都将难以支撑!” 段随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姚苌这厮狡猾之至,瞧他不过千五骑士,却带了快有五千马匹,若论长途奔袭之力,只怕我等反不如他!” 皇甫勋沉吟道:“想那垫江城里还有不少马匹,只要邓羌赶到城中,自可骑马追来,再让步兵沿路紧赶。。。”说到这里,他颓然歪倒,喃喃道:“这下子麻烦大了!诶,我骁骑军这么多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难道却要被姚苌这厮给活活拖死不成?” 刘裕眼中精光暴射,恨恨道:“大不了五幢兄弟一起出击,合围上去!我倒不信围不住姚苌这老小子!” 费连阿浑摇了摇头,说道:“姚苌这老小子无心接战,定然警惕万分,只怕真没那么容易围住他。一个不小心,反倒越跑离着垫江城越近,空费气力不算,更浪费了大把时间,弄不好就给那邓羌追上了!” 刘裕还待争辩,却被段随挥挥手止住了。段随叹了口气,开口问道:“哨骑可有送来邓羌那边的消息?” 骁骑军虽在撤退途中,沿路依然撒下了不少精锐哨骑。这时便有人凑上来禀报:“前番哨骑送来消息的时候,邓羌大军离着垫江不过五十里路程罢了!那么这般算将下来,此刻怕是不到三十里了!” 众人相顾愕然:“竟然这么快?”刘裕顿时泄了气,挠着后脑勺讪讪道:“若是如此,那可真没时间与姚苌纠缠了!头疼!头疼!” 片刻之后,姚苌带着秦骑在远处探头探脸,又现出身形来,瞧来真是可恨至极!骁骑军这边,大伙儿纷纷露出了焦急的神色——这当口走也不是,战也不是,竟然一时彷徨无计起来。 皇甫勋又在那里碎碎念了:“糟糕糟糕!这般下去,终究要被秦人追上,这可如何是好?” 刘裕白了他一眼,怒道:“倘若战也是死,逃也免不了一死,那还不如拼他娘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算赚了!”昌隆兄弟与染干津当即高声应和,染干津更是大叫道:“就是就是!杀他十个,岂不就赚大发了?” 段随心中大是苦楚——与众兄弟一起战死沙场固然痛快,可自己毕竟还有心愿未了啊!自己死了倒是一了百了,那么燕儿怎么办?晴儿又该怎么办?何况这里可是好几千兄弟的性命啊,真的说丢就丢? 段随转眼看向费连阿浑,就见后者扬起了嘴角,微笑道:“头儿!老规矩,你说了算!弟兄们绝无异议!” 阿浑的微笑一如既往的简单、醇厚,却总能让段随胸中生出万丈豪情,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正要下令。。。便在这时,皇甫勋又开了口,支支吾吾地说道:“其实,其实,还是有其他办法的。。。” 刘裕一喜,急忙追问道:“我的老哥诶,有办法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快说快说! 皇甫勋苦了脸道:“可是这法子,这法子。。。” 染干津猛地一记拍在皇甫勋肩膀上,叫道:“这法子怎么了嘛?真正急死我也!” 段随与费连阿浑两个到底上位已久,心思缜密,哪能不知道皇甫勋嘴里说的法子是什么?不外乎分出一军断后,牺牲一己以保余者罢了!可是在段随的心里,这几千骁骑军将士哪一个不是自己的手足弟兄?却叫谁去担下这百死重任? 两人互望了一眼,段随悠悠道:“皇甫幢主,你这法子不说也罢。。。”不料他话音未落,皇甫勋突然一咬牙,张口叫了出来:“与其全军覆没在蜀中,不如分出一幢与姚苌死战,则余者皆可活也!” 此言一出,刘裕与染干津俱都僵在了当场,再也说不出话来,看着皇甫勋的眼色却颇是不善。段随长叹一声,忽然提高了嗓音道:“此事再也休提!我骁骑军上下,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几曾要拿自家弟兄的性命去换苟活?” 一向老成少语的皇甫勋突然神情激动起来,呼吸急促,面色涨红,继而高声叫道:“将军!这怎么能叫苟活呢?倘若今日大伙儿一起死在这里,不过是给蜀中添了几千个死不瞑目的冤魂罢了,真的有意义么?可若是我骁骑军主力能够逃出生天,来日未必不能报此大仇!将军,当年你啸集各族勇士,千辛万苦才建起这骁骑军,为的就是抵抗强秦;如今强秦未灭,我骁骑军又怎么能尽数折在这里?不能啊,将军,不能啊!”说到这里,他已是眼泪汪汪。 皇甫勋一阵机关炮轰过来,段随也不由得为之语塞——其实段随又何尝不知道皇甫勋说得在理?只是坐在段随的位置上,却叫他如何开得了口?刘裕与染干津神色黯然,收起了心中对皇甫勋的轻视之意;余者尽皆默然。 天上无云,地上无风,空气仿佛都给凝固住了。刘裕只觉得胸中有一股郁气冉冉升起,全身上下燥热难当,忍不住就想张口高喊:“我来断后!”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喊出声来——他自己固然不怕死,却又怎么能擅自判了自己幢中近千弟兄的死刑? 第一百二十五章 勇士 场中一片沉默,气氛颇为尴尬。不过大伙儿的心中,怕是都已认同了皇甫勋所说的法子。 段随仰头看向天空,寻思着要不就由自己亲自断后罢了,只是心中犹豫不决,不晓得该挑出哪一幢将士陪自己赴死。 刘裕闷在那里备受煎熬,到后来竟至双目尽赤,双肩颤抖不已。突然间他看到段随好像要张口了,顿时大急起来,一振双臂就要说话。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声,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按住了他!刘裕愕然,转头看时,眼帘里出现一张年轻坚毅的面孔来,却是第四幢幢主、张威! 张威拍打刘裕的声响大了些,大伙儿的目光一起看将过来。张威一改往日的腼腆之状,气定神闲地笑了笑,朗声道:“皇甫幢主言之有理,与其大伙儿一起死在蜀中,不如当机立断,壮士断腕!”顿了顿,拱手道:“将军!这一遭断后的大好事,就由我张威与幢中弟兄受了!诸位兄弟万万不要与我相争!”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一片哗然。刘裕、昌隆兄弟纷纷叫喊起来,都说该是自己留下断后;染干津也想发话,然而他到底只是段随的亲兵队主,可不敢擅自做主,于是看看段随,又看看张威,急得是满头大汗;皇甫勋呆呆看着张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费连阿浑倒是神色正常,盯着段随等他定夺。 “诸位兄弟莫要再争了!”张威突地大吼一声,把众人的嗡嗡声一发压了下去。只见他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来,沉声道:“这一次蜀中之败,全怪我那族叔张育胡来妄为。诶,事到如今,让大伙儿陷入了困境,可众位兄弟却从不曾怪过我张威一句半句,这。。。这叫我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段随摇头道:“张育之事与你何干?若是因此便要你留下断后,莫说我不同意,大伙儿哪一个都不会同意!”众人纷纷应和,连声劝慰张威。 张威嘿然一笑,说道:“多谢众位兄弟好意!也罢,那便不说张育。”忽然捏起两指,放到嘴边用力吹起口哨来。 哨音一响,第四幢剩余的七百多将士一起跳下马来,蹭蹭走到段随的近前。在众人错愕的眼光中,七百多人一齐半跪下来,行起了军礼,一眼望去,黑压压好大一片。 张威也下了马,半跪在第四幢将士的最前头,朗声道:“我大晋骁骑军第四幢将士,上下计七百六十四人,与我张威皆出自兰陵。三年前若非得段将军与军中兄弟千里驰援,当初便已死在了桃山!救命大恩,我等从来不敢相忘,更何况三年来与大伙儿恣意驰骋,快活无边,还能再奢求什么?今日,便是我兰陵弟兄报恩的大日子,谁也不能与我等相争!” 众人还待分说,就见第四幢将士自张威以下,七百多人呼啦啦一齐拔出短刀来,径直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张威厉声道:“终归要有人断后!我等不去,难道换刘裕兄弟去?还是换段昌兄弟去?换段隆兄弟去?那样大伙儿心中便好过些么?张威言尽于此,再要相争,我等自个儿先抹了脖子,倒也落个清静!” 众人无言以对,一个个流出眼泪来。 张威固然因为张育的缘故心存愧疚,以至于心障暗生,最近这段时间不免有些偏激,可他眼下一番慷慨陈辞,倒也并非虚言。第四幢将士都是当初的兰陵义士,本就是热血任侠之辈,更与张威上下一心,这时候每一个都在想:死则死耳!就算报了当初的救命之恩罢,也不枉这三年来大伙儿的手足之情! 段随虎目含泪,心知第四幢上下死志已决,劝是劝不得了。话说回来,他自己心中又何尝没有退缩与畏惧?又何尝舍得就此与燕儿、晴儿永别?试问,谁又不想活下去呢?事已至此,那就不要再假惺惺地推来推去了,还是当机立断,别要辜负了张威与第四幢将士的牺牲才是! 轰然声中,段随与所有骁骑军将士一齐半跪到地,朝着七百多兰陵义士重重抱起了拳头!每一个人的胸中都燃起熊熊烈火:且将这世间的恩恩仇仇尽数牢记心中,来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活他一个快意人生罢! 。。。。。。 苍凉的号角声在原野中响起,撕裂时空中一切的沉静与寂寥,七百多兰陵勇士脸含笑容、高举长刀,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姚苌所部秦军! 不出意料,姚苌返身就走,寻思着最多跑出一二十里,这帮骁骑军定然会像之前那样乖乖退去。然而这次他的算计彻底落了空,这帮骁骑军疯了似的拼命追杀,那架势分明在说: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他们也决计不会退却! 于是这疯狂的追逐一直持续到很久、很久、很久之后。直到垫江城的城楼也出现在姚苌的眼帘之中,姚苌终于醒悟过来:这帮骁骑军根本不是驱赶自己那么简单,而是在舍命断后!自己中计了! 他狂吼一声,调转马头,率领着秦军杀向了不到自己一半兵力的骁骑军第四幢将士。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为首的年轻晋人脸上满是嘲讽的笑意,此刻正骄傲地举起手中的长刀,勇敢地冲了上来。。。 夜幕将要降临的时候,垫江城外的血战终于告一段落。残阳如血,斜照在同样血色凄迷的大地之上,那里横躺着七百六十四具桀骜不驯的尸体,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即便肢残臂断、满身刀箭,乃至永无声息,却依然掩不住他们的年轻与骄傲! 凶神恶煞般的邓羌也急急赶到了垫江,当他从姚苌口中得知,段随应该已经远在一两百里之外、再无可能追上的时候,不由得暴跳如雷、咆哮再三。 良久,须眉已然发白的邓羌突然平静下来,指了指那七百六十四具骄傲的尸体,长叹一声,对着姚苌道:“不想晋人里头也有这等不要命的勇士,且好生安葬了罢。” 。。。。。。 晋国宁康二年(氐秦建元十年)八月,骁骑军第四幢七百六十四名兰陵勇士在幢主张威的带领下死战断后,拼至最后一人,全数殉国,但也成功帮助骁骑军其他将士突围而去、逃离了蜀中死地。 九月,杨安在武阳击溃巴獠人残部,阵斩巴獠酋帅张重,另一名酋帅尹万则遁去无踪;同月里邓羌率部袭破绵竹,将张育、杨光等人尽数擒杀。至此,蜀中乱平,秦国尽得益州。 第一百二十六章 廷议 这是晋国宁康二年十月里的一天,夏去秋来,空气中分明多了丝丝凉意。建康城天色阴暗,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街上行人寥寥。 城内的建康宫里却是一派热闹景象,上首坐着崇德太后褚蒜子与皇帝司马曜,下首人头攒动,当朝的重臣们差不多都来齐了。 今日朝会上谈论的一大议题,乃是征战梁益各路军马的奖惩之事,其间所涉及的头面人物,不外乎竺瑶、桓石虔与段随等人,或者再加上一个已经步入晋国高阶武官行列的费连阿浑罢。 此次争战,最终的结果自然是晋国彻底丢掉了梁益,而竺、桓、段等人纷纷吃到了败仗。。。可细究起来,秦国夺取梁益,差不多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竺、桓、段等人不过是前去增援的军马而已,其实与丢失梁益干系不大。之后他几个在益州掀起一场风浪,更连番苦战,也算是尽了力。所以之前的廷议里头,对他几个的风评并不算太差,大约也就是打算对其略施惩戒、以儆效尤罢了。今日适逢骁骑军回到了江东,主将段随回朝覆命,因此又议起此事。 不一刻廷议便说到了竺、桓、段等人的事儿。先论竺瑶与桓石虔,他两个都是桓豁麾下的心腹,建康朝堂里包括谢安、王彪之在内,大伙儿谁都不愿过分得罪桓家那位大佬。于是廷议轻轻提起,又轻轻放下。竺瑶与桓石虔两人以功过相抵,去职益州刺史、梓潼太守,仍任江夏相与竟陵太守,另外罚俸一年算作惩戒,仅此而已。 到了骁骑军这里,气氛突然变得大不相同。毕竟此次晋军大败亏输,总要拎几个替罪羊出来平息众怒罢?竺、桓已然过关,说不得,段随与费连阿浑便当仁不让成了弹劾的目标。早有几个看不惯“胡人当道”的御史跳将出来,指天画地,慷慨陈辞,恨不能把骁骑军说成是丢失梁益的祸首。其实骁骑军此次浴血杀场,其忠勇及战功可谓有目共睹,临阵表现更是远在竺、桓之上,这几个御史的言语明显有失公允。朝中稍微有些良心的大臣都不肯出言附和,甚至连桓党中人都看不下去了,一个个闭了嘴巴不屑行那落井下石之举。 出乎大家伙意料的是,素来被视为骁骑军后台的谢安这次居然没有开口,杵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愣是没给骁骑军说一句好话。几个御史见状更加得意,言语间愈发咄咄逼人,最后还是王彪之实在看不下去了,老脸一冷,厉声喝道:“骁骑军不辞辛苦、千里驰援益州,虽然最后败回江东,然而其灭夜郎以振国威、破姚苌而夺垫江,这些都算不得功劳么?”老王年岁虽长,发起威来却依旧是龙精虎猛、气势骇人,几个御史顿时气焰全无,呐呐不敢再言。 终究是给推出来做替罪羊的,作为骁骑军主官的段随与费连阿浑可没竺、桓那样好命,能够轻轻松松过关。要说从重治他两个的罪那倒也不至于,但降级是妥妥逃不掉了。果然太后与皇帝当廷颁下诏命,段随从第三品的冠军将军降回第四品的骁骑将军,爵位也从阳乐县侯变回了乐乡侯;费连阿浑一样给“打回原形”,削夺第六品骑都尉之职,复为第八品的明威将军。 诏命宣读出来,朝堂上嗡嗡议论之声四起。有扼腕叹息的;有愤愤为骁骑军鸣不平的;自然也有幸灾乐祸甚至觉着惩罚力度还不够的;更多的人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那几个御史大约是真心憎恨胡人,左右就是看不惯骁骑军,这时候又奋勇跳出来建言,大意就是:回到建康的骁骑军不过三千人出头,既然如此,当削减全军为三幢,以示惩戒!这一下大殿之上炸开了锅,一片哗然——对一支军队而言,主将降级也就罢了,砍除编制那可真要命了!敢情这是要往死里整啊! 那边厢谢安依旧静静站在场中,神色间看不出分毫的波动。王彪之皱了皱眉,凑过去低声道:“安石,荆扬相衡才能天下平啊!建立新军一事尚遥遥无期,如今扬州境内便只骁骑军可以抗衡荆、江。。。纵然段随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也不能矫枉过正,真个损了骁骑军的战力啊!说句难听的,真要是寒了段随他等的心,这些胡人没有二心也要被逼着生出反骨来呵!” 谢安悚然一惊,看了眼王彪之,干笑道:“叔虎兄提醒得极是!这几个御史迂腐无知,所言确实过分了!”大袖潇洒一挥,跨步出班,朗声道:“太后、陛下!骁骑军忠勇为国,可谓虽败犹荣。现如今降了段随与费连阿浑的官职,惩戒已够,实在不宜削减建制,寒了将士们的心呐!当使其尽快恢复满编,以振作军心,日后也可戴罪立功,为国尽忠!” 桓温死后,谢安与王彪之这两位大佬在朝中可谓是说一不二。王彪之方才就表明了态度,那是摆明了力挺骁骑军的,如今谢安也开了金口,余人哪里还敢反驳?几个御史悻悻闭上了嘴巴,终于老实了。至于上首的太后与皇帝,骁骑军这点狗屁大的事情对他等来说根本就无关痛痒,自然点头同意。至此,围绕着段随、费连阿浑以及骁骑军掀起的偌大争议总算是风平浪静、告一段落了。 廷议的几位主角里头,竺瑶与桓石虔还在巴东整顿军备防务,费连阿浑则奉命率领骁骑军余部,正走在前往京口驻地的路上。此时此刻,便只段随一人,“孤伶伶”站在建康宫的大殿之上,“沐浴”着一波又一波的口诛笔伐。只见他脸色灰暗、目光呆滞,全然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瞧着好不凄惨!朝臣们看在眼里,也不由为之恻然,觉着段随这次真是受委屈了。 其实这朝堂上的风风雨雨、争争吵吵,乃至自己受到的处分,段随本人压根就没曾听进耳朵去——好兄弟张威及麾下第四幢将士舍命断后,尽数战死蜀中,这事儿对他打击太大,真心难以接受,时至今日他还有些恍恍惚惚的。今日的朝会里头,他整个就是一神游天外。 于段随而言,降级也好,夺职也罢,随便你们去搞好了,老子才懒得理会!此时此刻,他只觉着胸中的郁气凝结不散,不断冲撞着自己的胸膛,仿佛随时都要炸裂开来,说不出的难过。 渐渐的,段随的呼吸沉重起来,呆滞的双眼开始翻白,瞧来好不吓人!不少人看到他这副模样,无不讶然失色,指指点点起来。 便在这时,上首的崇德太后褚蒜子开口了:“今日的朝会便到此为止,百官自行散去罢!”顿了顿,忽然说道:“咦?乐乡侯这是怎么了?是否身体不适?若如此,那便早早回转京口罢,且休沐些日子,莫要伤了身体。” 褚蒜子贵为太后、又出身世家大族,素来气度雍容,她的声音里头自有一股成熟大度的风韵,可谓磁性十足。这一句颇为关怀的言语落在段随的耳朵里,犹如春风拂过,顿时吹散了不少郁气,也把段随拉回了现实。 段随长长呼出一口气,随即跪倒,拜谢太后的关切之情。褚蒜子笑了一笑,摆摆手,起身离去了。她的笑容亲切而温暖,一瞬间看花了段随的双眼。 恍惚间,段随仿佛看到一个眉眼弯弯、面色红晕的俏丽少女,正张开月牙儿般可爱的小嘴,对着自己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道倩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暖意沁入了心田。段随咧开嘴巴笑了,那是晴儿呵,他的爱妻。 他真的累了,也倦了,只想快快离开这气息阴郁的建康宫,回去京口,回到晴儿的怀抱之中。 第一百二十七章 起复 段随归心似箭,跑到谢安与老王那里简单打了个招呼,随即迈开大步匆匆离去,不久便走到了大司马门外。 这会儿他心情好了许多,碰到走在散朝路上的其他大臣武将,也一一打起了招呼。说起来此刻的段随算是“罪臣”一名,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但谢安与王彪之这两位大佬依然还站在他身后,连太后对他似乎也颇为关切,这小子的前程多半没什么大碍罢。有鉴于此,大伙儿对他也多是客客气气地回礼,至少也会停下步子来笑脸相向,有相熟的更是上来勾肩搭背,大叹段随这次降级实在是受委屈了。 自然也有例外——譬如那几个御史,便正眼也不肯瞧段随一下,趾高气昂的过去了。这也实属正常,可有的人鬼鬼祟祟、藏头遮脸,显然是在刻意躲避段随的目光,那就大有蹊跷了!就好像大司马门边上那位,才踏出一只脚来,一眼看到段随,顿时如老鼠看到了猫,蹭地一下缩了回去,隐去身形不见。。。 可巧段随正转过头来与一位相熟的官员寒暄,这一下看个正着,登时疑窦大起。其实段随也没看清楚那厮的头脸,不过想了想,觉着还是应该凑过去瞅一眼,且看看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搞得这般神秘兮兮的。 于是段随三步并作两步,再次跨到了大司马门内,抬眼看去。。。 “周公!是你!”段随瞪大了眼睛,原来这位躲躲藏藏的神秘人物竟然是长久未见的周仲孙! “是我是我!嘿嘿,从石啊,垫江一别,匆匆已是数月了呵。哎呦,你瞧来黑了些,也瘦了。。。”老周给逮个正着,眼见避无可避,只好干笑着说起客套话来。 段随心中全是疑问,皱了皱眉头,说道:“周公你不是说,此次回到江东,是要回老家归隐的吗?如何又在建康宫里出现?”周仲孙当初可是因为丢失益州这样的“大罪”而被罢了官的,如今不过大半年功夫,居然又出现在建康宫里,看架势多半也参加了方才的朝会,说起来实在是奇怪。 老周在那里支支吾吾,左岔右岔,乱打马虎眼,总之就是不肯正面回答段随的问题,弄得段随有些不高兴起来,禁不住大声喝道:“周公!当初在益州乃至南中之时,我两个也是同生共死过来的,如何却在这里敷衍于我?怎么着,你当我段随是个傻子不成?你若是不想明言,那也无妨,难道我便不能找人问个清楚么?” 周仲孙情知瞒不过去,涨红了脸,吞吞吐吐之下,总算是把事情说清楚了。 原来这厮七月初便早早回到了建康,那时候蜀中形势可谓“一片大好”,竺、桓攻取垫江的消息也由快马送到了建康。看起来,晋国收复益州似乎是指日可望,朝野上下为之一片欢腾。而老周作为“四路并进”之策的发起者,果然如他当初所预计的那样,一下子成了建康城里的红人,颇是风光。大伙儿也真是“好记性”,浑忘了益州就是在他老周手里丢失的,反而对他赞誉有加。 话说回来,建康城里的达贵们选择性遗忘了老周的罪责,反而对他大肆赞誉,最大的原因说穿了,不过就是这魏晋朝的风气罢了。魏晋南北朝之时最重出身,平头百姓乃至庶族小地主们,即便才高八斗、抑或是武勇过人、甚至德行兼备,统统都没用,至多当个小官小吏便了不得了。而世家大族中人,上与皇族分享朝政大权,下有数不尽的庄园良田、私兵奴婢,经年累月下来,姻血勾连、官官相护,那是真正形成了水泼不进的铁桶江山。 世家子弟们只要有志于此,无论才德几何,几乎人人都能封官受爵,犯了罪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总有机会起复,老周这次便是典型的例子。他出身汝南周氏,自汉时起便一脉相承,五六百年来代代人才辈出,真正是了不得的高门大族(譬如三国周瑜便是其族中的杰出代表)。永嘉南渡时周仲孙这一支迁来江东,其后累世都有公卿、贵侯,故旧亦是遍布朝野。 老周本就是个能来事的,回来后将自己“主持四路并进大计”之事吹得是神乎其技,牛逼大发了;其族人、故旧趁机为之摇旗呐喊,大造声势。。。于是乎,朝廷一旨诏命颁下,起复周仲孙为光禄勋。 其后晋军在梁益争战中失利而回,今日朝会上更是对几位将领有所惩戒,可始作俑者老周却给有意无意的“漏掉”了,继续安心当他的光禄勋。不得不说,世家这块金字招牌在当世就是好用。 老周心里有鬼,看到段随自然是惴惴不安,企图躲闪了事,不料欲盖弥彰,还是叫段随给揪了出来。一席话说完,老周满脸尴尬,愣愣站在那里,且看段随如何反应。 段随目瞪口呆——他来到当世已久,也不是不知道世家大族的能力,只是这一次梁益争战,他骁骑军浴血死战,折损高达四成,连第四幢幢主张威也为了兄弟们能够逃生而血洒垫江城外。结果呢?不但无功、反而有过,自己与阿浑降级不算,差点连军中建制都给人端了,简直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们。反观当初撺掇自己反攻蜀中的老周,这厮居然活得好好的,甚至在建康混得风生水起,这却让段随情何以堪? 段随恶狠狠地看着周仲孙,厉声道:“姓周的,你老实说,当初你是不是早就料到张育与巴獠人不能成事,所以才早早逃回建康?” 周仲孙先是不说话,脸上阴晴不定。半晌,他终于点了点头,答道:“不错。” 段随勃然变色,吼叫道:“混蛋!那你还撺掇我反攻蜀中?说什么四路并进的鬼话,其实都是为了你自己能够回来建康抖威风。你早就这么谋算了,是也不是?周仲孙!若非你信誓旦旦说此计必成,我骁骑军五千弟兄早已溯沅水回了江陵,如何会有那么多弟兄战死蜀中?” 说到这里,张威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孔霍然浮现眼前,段随脑门一热,无名火涌了上来,呼地探出双手,死死掐住了老周的喉咙! 段随怒火中烧,双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老周喉头咯咯作响,老脸由红变白,眼睛里也泛出血丝来,眼看就要断气! 第一百二十八章 魔障 好在大司马门周围人来人往,可都没闲着。这时候不少朝臣见势不妙,赶忙招呼守门卫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搬开段随的双手,拖到一边。好歹把老周从鬼门关口给拉了回来。 惊魂未定的老周面色惨白,大口喘着粗气,吹得他那一丛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衣冠亦是散乱不整,看来好生狼狈。 片刻之后,总算回复了几分精神的老周突然伸出手来,指着被众人死死按住的段随,沉声道:“放开段将军!此乃老夫与他之间的私事,你等不必搅合!” 卫士们本就摸不着头脑,也不欲纠缠在大人们之间,平白惹出事来。既然周仲孙都发话了,他等当即松开段随,各回各位。段随站起身来,一脸气鼓鼓的模样,胸膛犹自起伏不定,不过终究没有再扑过去掐打老周。 如同两头发怒的斗牛,两人睁大了眼睛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周仲孙先开了口,低声道:“老夫确然存了私心。。。从石,对不住!” 段随冷笑一声,说道:“说句对不住便行了么?能还回我几千弟兄的性命么?姓周的,当初若非有我骁骑军,你怕是早就死在了南中!你怎能恩将仇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周仲孙叹了口气,悠悠道:“从石,这次你骁骑军损兵折将,若是定要怪罪于我,我也无话可说,要打要杀,老夫我绝不还手便是!只是。。。只是你扪心自问,倘若你自己没有功名之心,我一个老头子便能说得动你么?” 周仲孙这句话譬如一道霹雳,狠狠砸在了段随的心头上!是啊,虽说周仲孙确实起到了蛊惑的作用,可若是自己能够心志坚定,坚持要走,周仲孙又能如何?说到底,当初定下四路并进的计策来,还不是因为自己一心想着能够“败秦军、夺功名”,以方便自己以后“做大将军、杀苻坚、抢回燕儿”? 老周确实是个老奸巨猾之辈,他这句话其实逃不掉避重就轻之嫌,然而却恰恰击中了段随的死穴。段随这次受到的打击实在是大了,内心深处未必没有责怪过自己贪功冒进的行为,这一下被老周径直点了出来,登时如遭电击,在那里不住寻思:兄弟们对我信任有加,而我呢?为了一己私仇,但凡对上秦人之时,每每争先恐后,却从来不曾考虑过麾下弟兄们的死生。这样做,到底对是不对? 刹那间,段随又变得精神恍惚,神色黯然。周仲孙看在眼里,晓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段随陷入了自责,多半不会再穷追自己的麻烦了,心下大定。于是故作哀伤状,又叹了口气,说道:“从石,这都是天命!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我。”顿了顿,忽然又现出一副慷慨激昂状,大声道:“军伍之人当战死沙场,古来皆此,你又何必自责?你军中勇士既然肯随你南来大晋,那么就都是不惜性命一心抗秦之辈,便是死,那也叫死得其所,如汉时太史公所言,重于泰山也!从石你当继其遗志、发奋抗秦,若是就此消沉,不是反倒负了他等所愿?” 老周这番话也许语出真心,也许不过是他推卸自己责任、顺便安慰段随的客套之语,然而落在心底已经暗生魔障、纠结不能自拔的段随耳朵里,却不啻是一根救命稻草。段随眼睛放光,喃喃自语:“不错,军中弟兄与我都是一心,定然不会怪我的。”忽然握紧了拳头,挥了挥,咬牙道:“所以我没错!我当发奋抗秦,每战争先,一往无前,才能不负死去兄弟的遗志!”话说到这里,连他自己也不曾注意到,那张秀气白净的脸上已是狰狞一片。。。 周仲孙还待说话,却见段随嘴里喃喃,忽然转过身去,也不再与自己言语,居然就自顾自迈开大步离去了,空留一地惊愕当场的官员们在那里发呆。老周长呼了一口气出来,拿衣袖一拭额头,才发现自己早已汗湿一片。 便在这时,场外传来一阵喧哗,有甲兵之声大起。众人吃了一惊,抬眼看时,就见一队持戟甲士大摇大摆而来,一个个衣甲鲜明、神气活现,原来是巡弋建康的执金吾戟士到了。身后还跟着几个文官打扮之人,可不正是那几个早前在朝中对段随与骁骑军大肆口诛笔伐的御史?显然这几位对段随怀恨在心,瞥见段随打了周仲孙,赶忙喊来执金吾戟士,指望能把段随捉回去治罪。 场中虽然人多,却早不复方才的紧张之状,“行凶”的段随更是已经走远,戟士们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一个瞧来明显是戟士头领模样的武官排开众人,嚷嚷道:“听说此地竟有人欲图谋害大臣,可有此事?”后面的御史一看不见了段随,顿时急了,一指周仲孙,叫道:“将军可问问周大夫,方才他都快给人掐死了!” 结果大出所有人意料,老周一抬眉毛,没好气地说道:“胡说八道!你才给人掐死了!老夫可好的很!你这厮莫非撞鬼了,大白天在这里胡言乱语。你听着,从头到尾都没人要谋害过老夫!”说完抬腿就走,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老周这么个作派,场中的群臣顿时明白了--老周根本就不想追究此事。既然事主周仲孙本人都只当没事发生过,那么其他人又何必强出头,去得罪手握重兵、又受王谢器重的段随?于是一股脑做了鸟兽散。 几个御史面面相觑,傻在了当场。那执金吾戟士头领愠怒道:“下次若是再虚言扰动执金吾,小心我将你等告到陛下那里去!”言罢挥袖而去。 。。。。。。 这事儿虽然就这么过去了,却终究瞒不住悠悠众口,不久便传到了谢安与王彪之的耳朵里。 王彪之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老周这厮素来虚头巴脑的,丢了益州居然还有脸回来建康做光禄勋,活该被段小子掐了脖子,哈哈哈!” 谢安却皱了皱眉,摇头道:“无论如何,周仲孙乃是当朝公卿,段随焉能无礼至斯?居然敢在大司马门这等宫禁重地掐当朝光禄勋的脖子,他心里头还有没有王法了?诶,我早已有言,胡人终究就是胡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段家 京口,段随的府邸里头,婢女小云跪坐席上,正努力擦拭着身前那一张饭几。这是一个相貌清秀、略显瘦弱的女娃儿,自打一年多前入府,成了段家为数不多的几个奴婢之一后,因着她手脚麻利且能言善道,一向得到夫人的喜欢与器重,俨然成了夫人身边的亲密小跟班、婢女里头当仁不让的领头羊。 主人家算得上是极好的。年轻的老爷已经是个大将军了,听说在外面威风八面,可在家中却全无架子,有时甚至还会与自己开两句玩笑,这在其他人家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可惜他公务太过繁忙了些,少有在家,譬如这一次前去西边打仗,一去竟然整整一年,迄今未回!女主人虽然长相大异常人,可瞧来貌美如花,脾气更是温柔可亲,平日里说话几乎就没对下人大过声。家中人少宅小,主人家要求也不多,故此劳务并不繁忙,还有零花钱打赏。。。不晓得自己前世做了甚么好事,居然能投到这么好的人家来。每每念及于此,小云心里头便甜滋滋的,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早两天府上来了几位军爷,那都是老爷的手下人。他们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说是老爷已经到了建康,估摸着就在这两天里头便能回来京口。夫人乐开了花,火急火燎地把大伙儿喊到一起,又是打扫府中,又是出外采购。。。冷清了好久的段府突然间就变得热闹起来。不觉间夫人的嗓门都大了三分,每日里四处乱窜,不住催促大伙儿把手中的活儿做得再精细些——譬如自己眼前这张饭几,明明已经拭得极为干净,怕是一粒灰尘儿都难以寻到,夫人却非要自己再擦上两遍不可。 对于夫人这几日稍显过分的要求,小云心中可没半分不满的意思。她是个脑子灵光的女娃儿,自然知道夫人的心思——夫人是真个爱煞了老爷,又长久不曾见面,这一下喜从天降,大约满心都只剩下讨好老爷的心思,慌乱些也实属正常。再说夫人自己也没闲着,方才关照完擦拭饭几的事儿,又一阵风跑到厨房去了。听厨房里的蒋厨娘说,夫人这几日每天都让她做炙鸭,那是老爷颇为喜欢的一道菜肴。看来夫人就怕老爷冷不丁回到家来,却吃不上这道美味呢。 说起来,夫人过得也挺苦的。她年纪轻轻,既无子嗣,又与城中那些贵妇仕女少有交集,连能讲个体己话的人都不多。老爷不在家的这一年里,她几乎天天闷在家中,绝少出门,每日里只是拜佛念经,为老爷祈求平安;又或者定定坐在屋中,轻轻摩挲手中那只小小的、精致的玉白羊。。。。 噢!对了!也就是建康城里那位谢家小娘跑来府上拜访过两次。每一次夫人都欢愉万分,与那谢小娘叽叽喳喳聊个没完,甚至晚上还要同榻而眠。听那几个在家中时日已久的仆妇说过,夫人与谢小娘是在武原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她两个一起行善举、赈灾民,还一同得了个甚么“菩萨心肠段夫人”和“大慈大悲谢小娘”的称号,想来两人之间的关系亲密得紧。不过又有人说,那谢小娘什么都好,花容月貌、才华盖世,就是有一点大大的不妥——她似乎与老爷之间有那么些不清不楚,为了这事还与夫人吵过架、红过脸。 每每想到此节,小云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怎么也想不通——没道理啊!那谢小娘是个知书达礼的世家贵女,怎么会和有妇之夫搅在一起?再说若真有此事,夫人早就该发雷霆震怒了,又焉能与她卿卿我我,瞧来情同姐妹?不过话说回来,老爷年轻英俊,本事又大,还那般和善可亲,真是极招女儿家喜欢的。。。 呸呸呸!这些都是老爷夫人间的私事,我一个小奴婢却在这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小云吐了吐舌头,不觉间耳根已然通红。 便在这时,耳边一个爽朗而亲切的声音突然响起:“小云!夫人何在?” 小云浑身一震,转过头时,就见高大魁梧的老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厅堂里头,正和颜悦色地对着自己问话。一年未见,老爷瘦了点,也黑了点,不过脸庞依旧英俊,说话也依然温和。 “啊!你。。。老。。。老爷!”也是巧了,方才还在念想着老爷,不料下一刻老爷便活生生站在了自己眼前。骤见段随的小云如遭电击,慌乱不已,竟然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小心肝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怎么?只是一年不见,就认不得我了?”段随笑着打趣道。 “小云不敢!噢,对了,夫人。。。夫人在厨房呢!老爷稍待,小云这就去禀告夫人!”小云定了定心神,爬起身来一溜烟去了。她垂了头再也不敢看段随一眼,此时休说耳根,连面颊都已是红晕一片。 。。。。。。 这个晚上段家灯火通明,竟是难得一见的热闹。 段家素来规矩不大,可也不会随意到主人与奴仆同食一堂。须知他家即便是北地胡人,终究也算名门之后,晴儿更是前燕的绝顶贵戚,故而平日里段家还是有些世家气度的。不过今晚这情形算是完全给颠覆掉了,女主人晴儿大约是开心坏了,破天荒将全家奴仆尽数喊来堂上,一同进膳。男主人段随自然更不会有什么意见,说到底,这厮现代人一个,全天下最没等级观念的人里头就有他一个。好在家中人口实在不多,这不大的厅堂也尽能容得下。 于是奴仆们战战兢兢入了席,初时还拘谨万分,随着家宴进行下去,好酒好菜不断端上来,大伙儿终于放开了心防,要么上前向主人家敬酒,要么自个儿互相嬉闹拼酒,气氛好生火热!到得后来,连小云这等小女娃儿也灌了些酒水下去,东倒西歪,全没了体统。 厅堂上首,晴儿眼波流转,目光尽数流连在段随身上。 当初夫君出征之时,还说很快便能回来,不料这一去竟是整整一年。其间消息时有时断,甚至有一段时间夫君与麾下骁骑军竟是杳无音信,纷传他等已然败亡蜀中,直叫晴儿肝肠寸断,日日以泪洗面。后来终于听说夫君又立新功,再次打回了蜀中。。。然而风云突变,再次得到消息时,却是晋军在蜀中重遭败绩,骁骑军损失惨重,落魄逃亡。。。 晴儿可管不了这些军国大事、抑或是成败得失,她只是一心担忧着自家郎君的安危,恨不能化身飞鸟,越过千山万水去到他的身边,同生共死才好。这一年来的牵挂之痛、相思之苦,真正叫她知晓了什么叫作度日如年。家人看她时,似乎还算神情淡定,可谁又知道,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总是夜不能寐,只得对着皓月繁星,轻轻梳理起自己的满头青丝来。夜色幽暗,谁也不曾注意到,年少如她,那雾鬓风鬟里头,竟然偷偷生出了一根华发。。。 第一百三十章 乙亥 段随一朝回家,晴儿这么久以来的牵肠挂肚总算是有了回报。这会儿她看向自家郎君的眼神里,带着七分怜爱,亦有三分嗔怪:一去经年,你这狠心人就不知道写封书信回来报个平安?却叫我每日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她自然不会知道,这一年来段随奔波终日,可谓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又远在千里之外被重重阻隔,却到哪里去想办法送信回来?不过话说回来,这些苦难想必晴儿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以段随的性子,又怎会旧事重提,平白让自己的爱妻担惊受怕? 虽然心底有那么些许哀怨,晴儿到底也没有开口说将出来,因为夫君自打开席以来,那双坚毅沉静的眼睛就始终不曾离开过自己。那目光里头藏着万般爱怜、千般依恋,一如当年他看向燕儿姊姊的眼神,轻易就让她读懂了。于是晴儿的心中充满了欢喜,眯起月牙儿般迷幻的美眸与他对视。这一刻,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酒已过了三巡,菜也过了五味,段家的欢宴却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奴仆们享受着做梦也没曾想到过的待遇,纵情美酒佳肴之间,有胆大的竟在厅中跳起了旋舞。 便在这时,一直端坐不动的男主人段随突然动了,呼地一下,直挺挺站了起来。这一下却叫奴仆们吓了一大跳,一个个忙不迭停下手中的筷子、放下酒盏,愣愣看向段随。 结果段随哈哈一笑,挥手道:“你们继续,你们继续!”说完,在满堂的惊诧目光中,他大步走到晴儿身边,一抄手竟然把晴儿整个儿抱在了怀中。他大笑着转身,快步往里屋走去。晴儿面红耳赤,把脑袋深深埋在了段随宽阔的胸膛间,瞧来娇羞无垠。 月色皎洁,自高天上洒将下来,照得里屋中莹白一片。段随始终不曾放下晴儿的娇躯,更凑过头去,贪婪地闻着晴儿身上的芬芳,弄得晴儿咯咯直笑。突然,段随皱了皱眉头,伸出手,微微颤动之间,一根发白的长发已然捏在手指之间。 “郎君,这。。。”晴儿欲言又止,探了探手,似乎想去拿那根白发。 “晴儿,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段随一笑,轻轻松开了手,那白发便再也不见。 。。。。。。 冬去春来,匆匆又是一年,不知不觉间,时光已然走到了晋国宁康三年(氐秦建元十一年)。 这一年是乙亥年,秦晋两国之间波澜不起,绝少兵戎相见,局势可谓相对安定。当然,这并不代表着诸国没有大事发生。 五月里,晋国重臣,都督徐、兖、青三州诸军事、徐州刺史王坦之病逝任上。他死时年仅四十六岁,可谓英年早逝,引得朝野上下一片痛惜。朝廷下诏追赠其为安北将军,谥号献。 王文度活着的时候,也许其才能看起来不如谢安,为人也有些毛躁任性,然而他临死之时写下的两封遗书,却可以看出此人德行颇高。遗书分别写给了谢安与桓冲两人,恳请他二位以扶晋抗秦为重,唯有他两个将相和了,这天下才能安稳。遗书字里行间皆在为国事忧心,却一字都没提及他王坦之的私事。谢安与桓冲读罢,不由得唏嘘长叹,感慨不已。 桓冲为王坦之的遗书所动,不久上表自求出镇,并解任扬州刺史一职让给谢安。前文提到过,桓冲不顾桓党众人的苦苦劝说,执意让出扬州刺史一职,等于说桓氏彻底放弃了在建康中枢的影响力。不得不说,桓冲此人高风亮节,忠心国事,顾全大局,其品行不输王坦之。 于是桓冲改任都督徐豫兖青扬五州诸军事、徐州刺史,出镇京口。而谢安就加扬州刺史一职,进一步巩固了自己在中枢的权力;崇德太后更是下诏,以一百甲士持戟护卫谢安上殿,使后者的威望与权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便是王彪之也远远不及。话说回来,谢安把持朝政之心固然日重一日,但其广行德政、专心国事,可从来也没亏了大节,故而恩威流布广远,竟得百官同心,其文雅的行止更是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追逐与效仿。 晋国固然失去了一个才德皆备的英才,秦国可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仅一个月之后,六月里,秦国丞相、中书监、尚书令、太子太傅、司隶校尉、都督中外诸军事、清河郡侯王猛突然病倒,卧床不起。 大秦天王苻坚与大秦丞相王猛两个,真可谓古今少有的君臣相得。苻坚几乎将国中可以给予的职权尽数套在了王猛头上,以一个外族之人总统全国,这是何等的信任与器重?也许正是因为苻坚的君恩浩荡,王猛每日里兢兢业业、办事不遗余力,如同三国时候的诸葛武侯一般,事无巨细皆躬亲为之,终于落得个积劳成疾。这人又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为人行事不免斤斤计较,心中郁积的事情多了,更是沉疴难愈,以致一病不起。 苻坚是真个慌了,他对王猛的依赖之深,几乎便如弟弟对待兄长一般。于是苻天王亲自到南北郊、宗庙等处焚香祷告为王猛祈福,又派出使者前往举国名山大川请求诸神保佑。结果王猛的病情还真的有所好转,苻坚大喜,当即下令大赦天下以示庆贺。 然而终究只是空欢喜一场,王猛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很快病情复又加重。王猛自知时日无多,便上疏长安,感怀天王对自己的恩德之余,更是直谏苻坚,说道:“天下九州百郡,我大秦已十居其七;平燕定蜀,更是如拾草芥;然而善始者未必善终,创业容易守成却难,还望天王效法先哲圣人,以十分的谨慎来治国,则天下幸甚,臣亦可死而瞑目也!”苻坚定定看着奏疏,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七月,王猛病危,苻坚赶到他家中探望。王猛气若游丝,却挣扎着起来,紧紧抓住苻坚的手,说道:“晋国虽僻处吴越之地,终究是正朔相承,如今更是上下安和,臣请天王万不可轻易图谋晋国!鲜卑、羌虏才是我大秦真正的仇敌,长久定为大患,宜渐除之,则我大秦社稷必安!”一语既毕,气绝而亡,享年不过五十一岁。 苻坚痛哭流涕,此后三次临棺祭奠,每次皆大哭不止,更对着太子苻宏哭喊道:“莫非苍天不愿让孤家一统六合么?为何这么快便夺走我的王景略?”其后颁下诏命,追赠王猛为侍中,其余丞相等职位如故,赐东园温明秘器(古代显宦使用的棺材和随葬品),帛三千匹,谷万石。由谒者仆射这样的高官亲自监护丧事,葬礼则依汉大将军霍光故事,谥曰武侯,并强令朝野上下跑到街巷里恸哭三日才罢。 秦国擎天柱王猛的死讯不久传到了建康,晋国朝野上下一片欢腾,都觉着这是老天爷在帮自己,然而也有不少人,譬如谢安、王彪之等却殊无欢意。 谢玄觉着奇怪,便开口相问。谢安冷着脸将王猛的临终遗言说了一遍,继而长叹道:“王猛此人终究是我汉家血脉,未必没有维护我族之心。他在时,苻坚对其言听计从,则我大晋尚能保一时安平,自可休养生息,积蓄国力。王猛既去,当世再无人能劝得住苻坚;苻坚为人好大喜功,只怕不久就要倾国来袭了!”说完拂袖而去。 谢玄若有所思,一会儿点了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最后忍不住嘟囔道:“叔父此言未免偏颇了。我大晋国祚焉能指望区区一个王猛?该来的总是要来,左右不过一战罢了!真个拖将下去,我大晋固然能积蓄些许国力,他秦国还不是一样突飞猛进?” (王猛绝对是十六国时期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人物,可惜本书的主线在燕、晋而不在秦,主角与王猛的交集又实在不多,故此对其笔墨不重。写到乙亥年时,笔者也只得遵从历史,忍痛将这位大英雄大豪杰送归天界。嗟乎!) 第一百三十一章 喜脉 无论对于晋国还是秦国,王坦之与王猛的相继离世使得看似平静的乙亥年陡然多了几分莫名的哀伤味道。然而这生死枯荣本是世间常理,所以,有死,自然也会有生。 晋国宁康三年年底的一天,骁骑将军、乐乡侯段随在京口的府邸突然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原来却是晴儿月事迟迟不来,段随便请了大夫前来诊脉,结果这一下居然就验出喜脉来了! 前些年段随与晴儿一直不曾做出小人来,固然是因为段随长年奔波在外,也未必没有段随怜惜晴儿年少的原因在里面。段随是现代人的想法,自然希望晴儿年岁大些再行生养,故而“保险”措施做的一向充足。可成婚好几年依然没有子嗣,段随不急,却把晴儿急得不轻。时人十三四岁成亲生子的比比皆是,自己嫁给郎君三四年之久仍一无所出,这心里岂能不七上八下?亏得家中没有二老、抑或是七大姨八大姑那些,要不多半给人嚼烂了舌头。 这次段随去蜀中,整整一年才得回来,晴儿可谓备受相思之苦的煎熬。一番倾诉衷肠,小两口愈加珍惜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日夜缠绵。这时候晴儿已到了十八九岁的年纪,在彼时俨然已是“大龄妇女”;而段随嘴里虽然说着“再也不走”,可他内心深处自然知道自己身负要职,又有拯救燕儿这个大梦等着自己去做,怎么可能就此长待京口?他也不忍以后自己不在时,再让爱妻孤单度日。凡此种种,于是乎。。。 段家素来人丁单薄,休说兄弟姊妹,便是亲里亲戚的也数不出一个来,瞧来未免冷清,而今一朝有了子嗣,这家里仿佛便红火了好几分。家人们一个个欣喜不已——主家本就良善,如今又添此等大喜之事,想必自己的日子也会愈加好过,于是纷纷上前恭贺。晴儿最是高兴,打赏完大夫乃至一众家人,一阵风跑去跪在了佛像面前,连连磕头;段随惊喜之余,不免心潮澎拜:我居然有孩子了?我一个现代人穿越过来,居然有孩子了?脚步发虚,好一阵恍惚。 段府热闹了着实有好一阵。第二天段随喜滋滋跑去骁骑军军营,眼前都是自家弟兄,他肚子里那点城府可藏不住事,不一刻大伙儿便都知晓了晴儿夫人有孕一事,顿时炸开了锅!不谈段随深得军心,晴儿本人在骁骑军中可也是大有声望的——她那一以贯之的温善甜美模样、以及在武原挣下来的菩萨名声,让她早已成了军中厮杀汉们铁心遵奉的主母。就见染干津与刘裕带头起哄开来,继而主将们一致同意军中放假一天,更将藏了许久的上百坛烈酒尽数搬将出来,杀鸡宰羊,大开宴席。军中上至费连阿浑,下至小兵小校,人人都端了酒盏要和段随喝上一杯,直喝得段老爷七荤八素,弄了个不省人事。烈酒下肚,愁肠立解——不知不觉间,军中一扫去年梁益之行带回来的阴郁之气。 睡得死猪一般的段老爷最后叫亲兵给抬回了段府——作为朝中的高级将领,这厮无需宿在军营,这一年多来除了偶尔几次前往建康公干,几乎日日都回府过夜,倒也算兑现了自己对晴儿所说“再也不走”的“诺言”。小两口这一年来的日子过得如蜜一般甜。 第二天段随直睡到未时才起了身,揉揉惺忪的睡眼,突然怪叫一声跳将起来。原来他陡然想起,今日乃是前去拜见都督徐豫兖青扬五州诸军事、徐州刺史、中军将军桓冲的日子。好在此去并无公务在身,而是一场晚宴,这时赶过去还来得及,当下草草洗漱一番,匆匆骑马而去。 自从桓冲将扬州刺史一职让给谢安,自己改任徐州刺史之后,便一直移镇在京口,算来已有半年之久。当初段随与骁骑军调来京口,便是以中军将军下属这个名义进行的,如今桓冲这位上官也到了京口,两人间的来往自然就频繁了很多。谢安倒是曾经“善意”提醒过段随,要段随记得自己当初那些忠君卫国的“誓言”,虽然说得含糊,言下之意不外乎就是要段随与桓冲保持一定的距离,莫要再回了桓党中去。段随嘴上应了,心中却大是不以为然——一来在段随看来,如今桓氏由桓冲当家,哪里还是当初那个一心篡晋的桓党?二来桓冲为人谦和,与之交往起来如沐春风,当初段随与他又有携手破桓熙之谊,若说不与桓冲亲近,于情于理怎么也说不通。 如此一来,除了正常的公务往来,段随也时常前往桓冲府上拜见行礼,抑或是陪伴其左右出游、巡视,一来二去,两人愈发熟络。段随固然尊敬桓冲这位上官,桓冲对段随也是大为喜欢与器重,当了自家子侄看待。这些消息被有心人传到建康,谢安心中大约是不怎么爽快的。 且说段随到了桓冲府上,早有美酒佳肴、丝竹曼舞伺候。这一坐下来,才发现席中除了桓冲与其麾下的几位将军在座之外,居然还有一张熟面孔!那人浓眉大眼,一捧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可不正是当初的吴兴太守,如今的兖州刺史、辅国将军,襄平子朱序? 朱序昔年得桓温保奏出征蜀中,平定了司马勋;后来又从桓温参加过后者发动的第三次北伐,故而与桓氏上下皆谓相熟。固然他本人忠于晋室,对桓温的篡位之心大为反感,却与桓冲、桓豁这些桓氏大佬们私交都不错,今日正是应桓冲之邀前来赴宴。 陡见故人,段随大喜过望,呼啦站了起来,那边厢朱序早已大笑着走了过来。“嘭”的一响,两人来了个熊抱,算作各自的见面礼。桓冲在上首端了酒盏看着他两个,笑而不语。 朱序先开了口:“从石老弟!自宁康元年吴兴一别,我两个竟已是两年多没见面,为兄可是思念你得紧啊!为兄惭愧,想我近在广陵,离你不过一水之隔,却因整日在那边瞎忙活,竟然不曾渡江前来寻你!若非今日桓使君相邀,还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呢!”朱序与段随两个乃是当初在吴兴“剿匪”时相识相知的,两人极是投缘,到后来更以兄弟相称,可谓情投意合。 作为兖州刺史,朱序的镇所就在京口大江对面的广陵。然而前一年是因为段随远赴了蜀中,这一年则确如朱序自己所言,广陵事务繁杂,他实在分不开身,故此一直不曾渡江前来相会。最近总算有了些空闲,又得桓冲相邀,听说段随也要赴会,顿时喜上眉梢,急急渡了江前来赴宴,果然便见到了自己这位好兄弟。 朱序这么一开口,段随这厮竟是一阵脸红。他可不像朱序乃是一州刺史,州中一应政务皆需统管,确乎公务繁忙;他辖下不过一支骑军罢了,军中又都是早已练熟了手的百战精兵。故此这一年来,这厮其实清闲得很,军中事务还多半是费连阿浑在操持,他可谓大把时间在手,只是全挥霍在晴儿的温柔乡里了。扪心自问,竟是未曾有过前去广陵拜访朱序的打算,这一下突然听到朱序语出真心的关切之情,怎不叫他心虚不已?朱序在那里连声“惭愧”,可真正该惭愧的却应是段随这厮才对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喜讯 众人见礼已罢,各自落座,酒宴便告开始。虽说桓冲本人还算清隽高雅,不过说到底,场中终究都是武人,自然不用搞谈玄论道那些个调调,好酒才是第一个要紧的物事。至于厅下正自款款上演的莺歌燕舞,那也是有比没好,再不济总能助个兴、热个场罢? 说到好酒,今日的主人家桓冲是何等人物?当世数一数二的高富帅是也!于是段随眼中所见,什么名酒杜康、宜城醋醒、河东神曲、北地马酒、吴越佳酿、汉时名医华佗创制的养生屠苏酒、不远万里自西域而来的蒲陶(即葡萄酒)。。。可谓应有尽有,直叫人看得目不暇接。场中一众将领啧啧咂舌,一个个酒虫都叫勾了起来,那模样看来大是可笑。 桓冲微微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杜康,开口道:“在座诸位都是我桓冲的亲近之人,大家可莫要拘束。这些酒但有看得上眼的,尽管自己取来痛饮。今日,不醉无归!” 大伙儿轰然叫好,忙不迭抢过酒盏就去倒酒,一时间手忙脚乱,鸡飞狗跳。怪只怪佳酿太多,直叫他等挑花了眼。第一轮自然是向桓冲敬酒,桓冲笑着受了。接下来可就乱了套,歌舞声、嬉闹声、拼酒声。。。声声入耳。 段随先是敬了桓冲,继而与场中其他人饮了一轮,之后便专心对上了老哥朱序。他心中有愧,这敬酒的频率便不免高了许多,也不管昨日才刚经历了一场宿醉。朱序可不知他心里有鬼,只觉得自己这小兄弟果然是性情中人,开怀之下酒到杯干,到最后喝得竟比段随还要多些。不消说,老朱也是个好酒之徒。 于是大伙儿就见朱序与段随两个酒鬼你一杯我一杯,全没个消停,喝到酣畅处,更是勾肩搭背,笑闹不已。段随又喝高了,拍着胸脯,大着舌头说道:“次伦兄,小弟我今日真是太高兴了,与哥哥你喝酒就是欢畅!你可莫要急着回去广陵,明日且去我府上,我两个再喝个痛快!” 朱序亦是酒醉迷离,大笑着说道:“好好好!要去要去!顺便也见见我那位菩萨心肠的弟妹。” 段随咧开嘴笑道:“那敢情好!哥哥你是不知,你那弟妹酒量可也不俗,哈哈,明日定要教她多敬你几杯才是!” 朱序也是喝多了,言语无忌:“最好不过!从石你酒力着实不差,却还不是我的对手,明日你夫妻两个一齐上,且瞧瞧能赢得过我否!哈哈哈哈!” 段随听了大是不服气,打了个酒嗝,正要吹嘘自己的酒量如何如何,忽然神色一变,大约是想起什么事情来了,在那里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 朱序一眼看到,吐着酒气说道:“怎么?莫非从石你不相信为兄的酒量?来来来,我两个比划一番,再来三盏!”举起酒盏就要灌酒。 段随一把抓住朱序的酒盏,嬉笑道:“非也非也!兄长酒量惊人,小弟眼见为实,焉敢不信?只是明日你那弟妹却不能敬兄长酒了,还是小弟我自个儿陪兄长喝罢。” 朱序一愣:“却是为何?” 段随满脸堆笑,嘿嘿道:“说来也巧,就在前日,你那弟妹诊出身孕来了,如此一来,可喝不得酒咯!哈哈,哈哈!”边说边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朱序眼睛陡然睁得老大,叫道:“弟妹有了?哎呀呀,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从石,大喜啊!哈哈哈哈!”一使劲把酒盏从段随手中夺回,咕嘟一口喝了个底朝天,接着又连倒了两杯,一气喝完,说道:“为兄这三杯且为从石贺!只是这次来京口未曾带得什么趁手物事,待为兄回去广陵,定要备了礼物,再来贺喜!”不消说,他是真心为自己这个小老弟高兴。 段随大笑摇头:“何必这么麻烦?休要谈什么礼物,兄长你人来了便好。说起来,我两个正要多多走动才好!”咕嘟也是一盏酒下肚。 这时候边上包括桓冲在内,一众将领都听到了晴儿有孕的消息,当下纷纷举盏,恭贺段随。桓冲更是当场让下人取来一件精美的玉锁,当作礼物送给段随那离出生其实尚早的孩儿。 段随这里乍然报出一桩喜讯来,将场中本已热烈的气氛推得愈加高涨,美酒如白水般灌入大伙儿的肚皮,到最后真正是不醉无归。 连醉两天的段随在第三天晚上依然保持了旺盛的战斗力,抖擞精神,与来访的朱序大战“三百回合”,直到抱着一只酒坛昏睡了过去。。。 大醉三天之后的段随满以为可以休息一阵了,结果桓冲麾下有几个多嘴的将官不知如何将晴儿有孕的消息传了出去,于是京口段府突然变得宾客盈门起来,城里的达官贵人约好了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前来拜访。其中有与段随交好的,有看好段随的前程跑来攀关系的,也有存粹过来打酱油凑热闹的。。。 总之来客一拨接着一拨,把个乐乡侯段随直接浸在了酒缸里,每日叫苦不迭。以至于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号称“千杯不醉”的段随只要一看到酒壶、酒盏便会反胃,连粟米菜肉都吃不下。这时候晴儿便会捂嘴偷笑,或者嗔怪道:“郎君活该如此!谁叫你大嘴巴乱说话,如今人人都知道晴儿有孕在身,真正羞死人了!” 段随翻了个白眼,摇头晃脑地道:“羞什么?这等大喜事,我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才好!”顿了顿,这厮眨巴眨巴眼睛,低声道:“听说礼物多的都装满了厢房?不错不错,这酒到底没白喝。。。”晴儿为之厥倒。 。。。。。。 公元376年正月初一,新年更始,晋国崇德太后下诏,归政于已然年满十三周岁的皇帝司马曜;初三,诏令大赦天下,改元太元;初五,解除桓冲徐州刺史之职,迁为车骑将军、都督豫州之历阳淮南庐江安丰襄城及江州之寻阳二州六郡诸军事,由京口改镇姑孰——桓冲悉数接受,毫无怨言;又升谢安为中书监、录尚书事、骠骑将军——谢安上表坚辞骠骑将军之职不受,但凭借着另外两个职位,他可谓总揽了大晋朝政。 再说回京口段家。 晴儿有了身孕,原本这只是段家的私事,可惜段随这大碎嘴实在不够牢靠。。。于是乎,口口相传,到了太元元年开春的时候,段家的这则喜讯不但在京口城里尽人皆知,便是建康城里与他有些关连的人家,居然也都知晓了。 且说乌衣巷里,谢家厅堂之上,谢安正与王彪之叙着话。一番国家大事说下来,不觉间便说到了段随头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光火 王谢两位正襟危坐,品茶谈天。就听王彪之开口道:“听说从石那里,已将骁骑军五幢兵马补充得七七八八了?” 谢安答道:“不错。然而补入的兵士,几乎全是北来的鲜卑逃民。。。”语气有些僵硬,显然话中有话。 骁骑军乃是段随的根本,对于补充兵员一事他自然是不遗余力,一回了京口便开始着手此事。自从前燕亡了国,特别是骁骑军南下打出威名以后,便有不少拒绝事秦的鲜卑人南下投奔晋国,而加入骁骑军正是其中许多人的不二愿望。这一下听说骁骑军募兵,立时都跑了来应征。段随自然高兴,这些鲜卑人都是天生的骑士,稍加训练便可顺利融入骁骑军体系,他等又都是痛恨秦国之人,不将他等募进骁骑军简直就是对不起自己。双方一拍即合,居然在很短时间内就让骁骑军恢复了五幢满编。 段随挑出一千人来,就由骁骑军副都督费连阿浑皆任幢主,着手重建骁骑军第四幢,剩下的则分别编入其余四幢。人够了,马更好说——当初从蜀中回来时候,骁骑军将士可是一骑双马、乃至三马的配置,粗粗一算,带回江东的战马居然接近八千匹,加上这些年来通过慕容垂的渠道源源不断走私而来的战马,几乎就快做到全军五千人个个一骑双马了,这也算争战梁益唯一的收获罢。 由于晋人为主的桃山义士第四幢在蜀中全军覆没,而补充进来的却几乎都是鲜卑人,如今骁骑军中,除了皇甫勋那一幢乃是由晋人士兵组成,其余包括刘裕的第五幢在内,确乎都是鲜卑人以及少数杂胡了。 王彪之皱了皱眉,说道:“安石是说?”停住不语。 谢安点了点头,朗声道:“骁骑军中胡人虽多,然而先前到底还能维持胡晋各半,五幢幢主里头也有三个是晋人。如今一番折腾下来,军中竟然只剩下了一幢晋人兵马,其余皆胡人也!朝廷为了骁骑军,可谓耗费财量无数,却尽数养了这些北来胡人。。。诶,每每思及惠帝时刘渊、石勒之祸,竟至神州陆沉,谢安焉能心安?” 东汉以来胡人不断内迁,到西晋时,譬如在关中,胡人竟已占到户籍一半,终于在西晋惠帝司马衷(就是那位“何不食肉糜”的傻子皇帝)当政之时爆发了五胡乱华的祸事。匈奴刘渊,羯人石勒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先后建立汉、赵两国,硬生生将晋室赶去了江东,而使得北中国成了汉民的血泪之地。故此,汉民对内迁的胡人极为忌惮。谢安此言,矛头直指大量吸纳北来胡人的骁骑军,就差没明说骁骑军乃是晋国的隐忧了。 王彪之摇摇头,说道:“安石未免多虑了。昔年五胡乱时,北地胡人忽忽百万之众,又适逢八王之乱伤了国中元气,这才惹出了祸事。如今我大晋举国上下胡人也不满万,国中更是安和一心,岂能与惠帝时相提并论?何况从石一向忠直,当不至于此。” 谢安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罢。”顿了顿,又道:“说到从石,嘿嘿,听说他在京口时时攀附桓幼子。。。诶,此子怕是不像以前那般忠直咯!” 王彪之干笑了一声,劝道:“彼时桓幼子正是从石的直属上官,他两个又都驻在京口,平日里这些交往总也是免不了的。如今桓幼子已然改镇姑孰,又从中军将军迁成了车骑将军,段随与骁骑军从此不再从属于他,安石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谢安笑了笑,说道:“叔虎兄,我知你心中定然在笑我谢安多心,不念旧情。然而既有惠帝时的前车之鉴,我辈当未雨绸缪,总也没错罢?” 王彪之总算点了点头,说道:“有理。那么对这骁骑军,安石的意思是?” 谢安苦笑一声,悠悠道:“眼下我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如今骁骑军已然回归朝廷直属,朝廷又无其他趁手之军。。。如此,姑且听之、任之罢。”声音低落下去,继而又起了来,蹦出几个字眼:“恐怕还要防之。。。” 王彪之不置可否,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对了,听说从石家那位可足浑小娘有了身孕?”倒不是老王八卦,只是两人对于骁骑军及段随的意见不大一致,老王眼见话不投机难以继续,可不就转移起话题来了? 王彪之不说还好,一说之下,谢安突然光火起来,气鼓鼓地说道:“哼!说到这事我就气不打一出来!段随这小子自个儿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倒是美满,却偏偏贪心不足,竟然还在纠缠我家阿元!叔虎兄,你倒是来给我评评这个理!” 王彪之一头黑线,呐呐道:“这。。。” 谢安自顾自继续:“他小小一个段家,有喜便有喜了,又算得什么大事?何至于弄得满城皆知?简直莫名其妙!”顿了顿,恨声道:“现下倒好,我家阿元听说此事,居然跑来和我说,要去京口看望那可足浑小娘。这算什么意思?还嫌不够丢脸么?昨日被我一顿呵斥,将她禁足了!” 王彪之“诶”了一声,说道:“这事儿,确实有够乱的。不过将阿元禁足在家也不是长久之计。。。安石,关于阿元,你究竟什么打算?” 谢安叹了口气道:“先让她冷静一阵罢。然后无论如何,今年便将她嫁去逸少(王羲之表字)家。说来阿元与叔平(王凝之表字)两个年岁都已不小,再拖下去,怕是逸少这般好脾气的都要与我红脸了。” 王彪之点了点头,说道:“叔平确是阿元的良配,阿元再与从石纠缠下去,也确然不像话。”开明如谢安、王彪之这般,终究不过是当世高门大族的代表罢了,在他等眼里,谢家女就该嫁王家子,此事天经地义。休说段随已然有了正妻,只怕就算没有晴儿,他等多半也不愿见到谢道韫与段随走在一起。 谢安勉强笑了一笑,说道:“但愿这一次禁足能让阿元明白些事理罢。” 王彪之沉吟道:“安石,你家这阿元的性子啊,确实有些难办。强行将她禁足在家,只怕弄个不好反而助长了她心中的戾气。。。” 谢安脸色一变,呐呐道:“然则,如之奈何?” 王彪之沉吟道:“阿元这等有主见、有才情的女子,若是一味强压,效果多半适得其反。所谓堵不如疏,还是得顺了她的气,让她自己想通才好。” “计将安出?” 王彪之嘿嘿一笑,凑过去轻声道:“安石若是信得过我,且让我见一见阿元,劝一劝她。如何?” “这等小事,焉能劳烦叔虎兄大驾?” “事关叔平与阿元的姻缘,可算不得小事。何况我也是看着阿元长大的,平日里见面她也喊我一声伯父,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与你叔侄两个闹成这般尴尬模样?” “既如此,有劳叔虎兄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直言 乌衣巷谢家的一间偏厅里头,谢道韫端端正正地跪坐席上,对面坐着的正是笑容可掬的王彪之,此外再无第三人。厅中早已熏香烹茶,香是好香,闻之沁人心肺;茶是好茶,饮之则提神舒气。 谢道韫不无意外——王彪之虽是自己的叔伯辈,平日里也颇为熟捻,可像今日这般坐着一对一私话,却着实太不寻常。 老王笑眯眯地看着谢道韫,先自开了口:“世人皆知阿元聪慧广博,今日老夫就不与你绕什么圈子了,想来要绕也绕不过你。”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 谢道韫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叔虎公这般说话,是要折煞阿元么?阿元但有什么做的不对的,敢请叔虎公示下。” “好!阿元果然是个性情中人,那老夫就直言不讳了!”老王重重点了下头,忽然一扬头,沉声道:“你与从石纠缠不清,这件事,确然做的不对!” 不曾想老王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大白话,直白得简直让人无语,倒颇有魏晋名士放达无羁、率真洒脱的风采——谢道韫顿时眼睛睁得老大,愕然说不出话来。沉默半晌,她有些不快地说道:“叔虎公此言未免失之偏颇!从石与我相识已久,又曾救过我的性命,他夫人晴儿与我亦是知交好友,大伙儿自然交往频繁些,怎么就叫纠缠不清了?” 老王嘿嘿一笑,说道:“老夫方才已然明言,今日定当直言不讳。既然如此,还望阿元也能有一说一,莫要再行推托!” 话都讲到这份上了,以谢道韫孤傲的性子,哪里还能装糊涂下去?只见她秀眉一蹙,贝齿陡然咬紧了下唇。片刻之后,她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干涩,说道:“不敢有瞒叔虎公,阿元。。。阿元确然对从石颇有好感!” 话一出口,谢道韫心中反倒觉得舒畅多了,她目光迎向王彪之,心里寻思:也罢!敢做就敢认!且看叔虎公如何数落我,我总是不服气的。此刻的谢道韫神色傲然,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其昂首奋身之状,怕不是随时要与王彪之来个唇枪舌战。 “好!实话实说,绝不扭扭捏捏,这才是咏絮女本色!这样说话才叫痛快!哈哈!”老王一开口,居然先自赞赏了一句,倒是大出谢道韫的意外,叫她心里头的疙瘩消散不少。就见她躬下身来,悄悄扫去了方才的桀骜之态,只是双目炯炯、兀自对视着王彪之,并无半分闪避与畏缩。 王彪之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说道:“阿元,你是陈郡谢氏嫡女,若论佳配,当属琅琊王氏。如今既有安石与逸少之属意,叔平本人也与你自幼相识。。。既如此,老夫且问一句,何故另起波澜?” 谢道韫笑了一笑,从容答道:“谢氏女配王家子,确乎良配;然而王叔平之于谢道韫,非是良配!”终究是世家大族出身,谢道韫不可能像段随那样毫无门第之见,她的意思不外乎王凝之配不上她罢了。 老王故作讶然状,说道:“何故阿元独异于他人?” 谢道韫并不作出解释,只傲然道:“阿元自小便异于他人。” 这等“无理又无礼”的话说将出来,老王居然毫无生气之意,反而点了点头,说道:“有理!叔平这孩子确实迂腐了些,才气也乏善可陈,你堂堂咏絮女看不上也属正常。”顿了顿,又道:“可那段小子。。。虽说有几分歪才,却也算不得才气过人罢?阿元如何会对他情有独钟?” 谢道韫又笑了:“男女之事,才气固然重要,归根结底却还是看人;人若是对了,那么几分歪才亦足矣!阿元这么说话,叔虎公可会怪阿元语无伦次,抑或是前后矛盾?” “自然不会!”老王“哈哈”一笑,说道:“老夫也不是没年轻过。。。情之一道,最是说不明、道不清,的确不能以常理度之。好,阿元的心思,老夫算是彻底明白了。”老家伙居然念叨出这么一番情情爱爱的话来,真是让人大跌眼珠子。 讲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各自举杯饮茶,稍作休息。谢道韫面色缓和,显然与老王对话的气氛不差,至少比预想中好的多了。 茶杯放下,王彪之忽然抬高了声音:“阿元你做得还是不对!” 谢道韫蹙眉道:“请叔虎公指教!” “你既钟情于从石,为何不向安石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请他为你做主?这般拖延下去就有用了么?老夫与你说,没用!空把年华都拖老了去而已!嘿嘿,你拖你的好了,老夫可是听说,从石的夫人已然有喜了。。。”老王挤眉弄眼,竟然呛出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来。 老王这番话实在太出乎意外了,谢道韫给震得不轻,眼睛再次睁得老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照她原本的预计,叔虎公多半和叔父一样,先来一番大道理,再教训自己一顿,最后劝自己嫁给叔平,不外乎如是也。。。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嘴里说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个调调,完全与自己的预测相反,甚至在怂恿自己与段随一起。 哑然半晌,谢道韫期期艾艾道:“叔虎公在说笑不成?休说从石已然成婚,纵然他尚未婚配,叔父又如何肯将我嫁给区区一个北来武夫?” 王彪之暗暗好笑:原来你也知道安石不肯啊,那为何还做这些无用之功?聪慧如你,一旦涉及情爱之事,竟也成了个傻丫头! 老狐狸王彪之心里这么想着,嘴里说的是却是另一套,只听他轻笑一声,说道:“从石虽是北人,却是实实在在的辽西公嫡裔,算得上大族之后。真个要论品,勉强也进得了上品,嫁给他不丢脸。”这话老王说得可谓违心,世之大族基本都已南渡,留在北方的那些中小士族可从来没能放在王谢这等高门的眼里,更不要提胡人贵族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死结 谢道韫心里头怦怦乱跳:真的么?真的可以么? 恍惚间,耳边继续传来王彪之的声音:“从石忠于晋室,这些年更是立功无数,想必安石也都看在眼里。。。阿元,这样罢,倘若你真个有此心,安石那里便由老夫去说!” “啊!”谢道韫失声叫了出来,随即一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面红耳赤,竟是一副小女儿的模样,全无半分方才的稳重大气。王彪之心中偷笑不已,外表看来却是正襟危坐,神情泰然。 到底不是寻常女子,谢道韫强自收摄心神,饮了一口茶,迅即恢复了从容之态。她叹了口气,说道:“多谢叔虎公好意。只是。。。就算叔父答应了,可从石与晴儿妹妹情深意重、如胶似漆,阿元。。。阿元又能如何?” 王彪之哈哈大笑,嘴一撇,说道:“你又能如何?嘿嘿,自然是叫从石休妻,改娶你过门咯。” 谢道韫的双眼第三次睁得老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怎么使得?” 王彪之满不在乎的说道:“怎么使不得?这可是你阿元的终身大事,我瞧没什么不妥的。想那可足浑小娘不过是个亡国之女,如何能与你相比?试问普天之下,还会有人不肯做陈郡谢家的快婿么?” 谢道韫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游离,悠悠道:“叔虎公武断了。这样的人,其实总是有的。。。” “哦?你是在说从石么?”王彪之目光炯炯,追问不舍。 谢道韫不发一言,怔怔看着身前那杯清亮的茶水,似乎陷入了沉思。 良久,她抬起了头,看着窗外一株开得正艳的春花,自语道:“阿元再是不堪,又怎会喜欢一个趋炎附势之徒?从石若是为了娶我便真个狠心休了晴儿妹妹,这样无情无义的人,我又怎么肯再与他在一起?”说完这句,不知为何,竟是颓然坐倒。 此言一出,王彪之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嘴里轻飘飘吐出几个字来:“所以,你明白了?” 谢道韫惨然一笑,喃喃低语:“其实,我早就明白了。” 仿佛两位高明的禅师正在打机锋,王彪之与谢道韫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时而有问有答,时而莫名其妙,内容更是堪称“惊世骇俗”。此刻若是有人旁听,多半已经目瞪口呆,脑洞大开了。一个是洞察人情的老江湖,另一个则是不落俗套的奇女子,于是乎,一番干脆利索却又玄之又玄的谈话过后,事儿算是彻底说清楚了。 老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谢道韫与段随之间的问题,其实与谢安同不同意并无太大关系,而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两个想要成双成对,那么没说的,必须把可足浑晴给撇开;可若是段随真的那么做了,以谢道韫的骄傲性子,却又肯定过不了自己内心那一关——所以说白了,这其实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不得不说王彪之这头老狐狸精明极了,他情知谢道韫不同于寻常女子,一味强压的效果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一改谢安“左也不许,右也不准,不服就禁足”那一套,而是来了招“反其道而行之”:好,我王彪之来帮你说服谢安总行了吧!然后让你自己睁开眼看,即便谢安不反对,你谢道韫与段随又能走到哪一步?一番“悉心指引”之下,果然把谢道韫顺利带进了死胡同,也让她终于看得清楚——原来,前方真的没有路。 其实以谢道韫的智慧,她内心深处又何尝不知此节?只是越有思想的女子便越容易钻了牛角尖。她心中既有了段随,那么你越逼着她嫁给王凝之,她便越发不喜王凝之;你越是强压着她,她便越要反抗。恐怕到了后来,谢道韫竟是把叔父谢安硬生生竖作了自己不能与段随在一起的借口,而将真正的缘由深埋心底,整日“愤愤不平”借以逃避现实。。。而今一朝被有心人老王揭开了老底,聪慧大气如她,自然不会像一般女子那样惊慌失措、抑或是自怨自艾,而是好好自我审视了一番,并且平心静气地选择了正视现实。 谢道韫收起脸上的惨笑,长身而起,朝着王彪之娉婷致了一礼,肃然道:“多谢叔虎公点醒阿元。” 王彪之摇了摇头,正色道:“此非老夫之功也!若非你本就神台清明,旁人是点不醒的。阿元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必你内心深处,对于此事也早有定论。” 谢道韫重重点了点头,忽然间笑了起来,那是解脱的笑容,仿佛春来冰消,如兰似杏的好看。王彪之也笑了,抚着颔下长须,大为开怀。 “阿元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劳烦叔虎公与叔父一说,且撤了阿元禁足之罚,阿元要去趟京口。” “嗯!有些人总是要见的,有些事也还是当面说清楚才好。放心,此事包在老夫身上!” 王彪之说罢起身离去,谢道韫候在厅门之旁,恭恭敬敬目送他远去,直到没了身影。下一刻,笑容倏然离开了她玉脂般的白皙面孔,取而代之的,乃是两行泊泊清泪。 。。。。。。 当王彪之提出让谢道韫去趟京口的时候,谢安暴跳如雷,差点没和老王当场翻脸,全没了大名士的风度。 “叔虎兄!这便是你苦心劝解的结果?”谢安虎着脸说道。 “幸不辱命!”王彪之偷着乐。 “你!”谢安气急败坏。 “安石莫急!容我慢慢说来。”王彪之气定神闲,张口将方才与谢道韫的一番谈话给说了一遍。 “这。。。阿元果真想通了?”谢安将信将疑。 “安石若是信不过我,大可继续禁足阿元,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告辞!”王彪之大袖一甩,作势要走。 “哎呀呀,叔虎兄,你这又是要做什么?留步,留步!”谢安急了,一把拉住老王,陪笑道:“我怎敢不信叔虎兄所言?这样罢,我这就撤了阿元的禁足之罚,安排车马送她去京口?你看如何?” 老王停下脚步,摸摸胡子,掸掸衣袍,就是不置可否,急得谢安在边上直跺脚。半晌,就听老王悠哉悠哉道:“对了,安石,我听说你府上有那藏了多年的女酒(大约就是今天的女儿红),不知是真是假?” “有的,有的。叔虎兄今晚若是有暇,不如同饮几杯?”谢安一头黑线,无奈说道。 老王哈哈大笑:“安石相邀,敢不从命?” 之前谢安答应让王彪之出面劝谢道韫时,可全没想过老王能劝得通。他作为谢道韫的叔父乃至谢家家主都屡劝不得,又怎么会指望老王这位外人能够一蹴而就?在他想来,难得老王这般热心,总不好拂了老王的好意,那么权且把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意想不到的是,老王跑过来一番言之凿凿,似乎真个成了。既然如此,那便一试罢。 其实谢安的精明绝不在王彪之之下,只是事关他最喜爱的侄女,于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自然无法像老王那样旁观者清,从而以一招反其道行之,做到了“对症下药”。 第一百三十六章 烈酒 其实乙亥年里谢道韫也曾去过京口两次,与段随及晴儿碰了面。三人说说笑笑,言谈甚欢;又联袂出游,赏美景、品佳肴,处得极为合拍;兴致到处,段老爷甚至又“作”出了好几首歪诗歪词,晴儿固然拍手叫好,谢道韫也颇是夸赞了几句。 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目送段随与晴儿搀手而去,谢道韫自个儿独留厢房,心头便隐隐遮上了一层迷雾,辗转反侧,难以成眠。间或碰到晴儿不在,谢道韫得以与段随独处的时候,心间掖着千言万语,偏生一句也吐不出来;对面那死人看着倒是一脸猴急的模样,仿佛就快要剖明心迹,却终究还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于是每一次京口之行,发乎情止乎礼,最后的结果,乃是好聚好散。 晋国太元元年春日里的一天,京口段随的府上再次迎来了主家夫妇共同的朋友谢道韫。 今日的天气格外的好,蓝天白云之间,春江水暖,江南岸绿;今日的谢道韫更是出奇的漂亮,肤如凝脂、峨眉淡扫,一袭白衣素雅、三千青丝曜日,自府门娉婷走进正厅,摇曳了一路的春风。 进得厅堂,谢道韫美目流转,顾盼间已是扫过了段随与晴儿的面庞:段老爷徒留一脸猪哥嘴脸,盯着自己差点没流出口水来;晴儿则笑意盈盈,从眉眼到嘴边娇俏的梨涡,无一处不透着股甜美与纯真。 谢道韫狠狠白了段随一眼,又对着晴儿微微一笑算作致意,随即撇过了头,生生压抑住自己与晴儿对视的冲动——晴儿只是简简单单地在笑着,却似有万钧巨力自她身躯中散发出来,一瞬间竟让高傲大气的咏絮女也有了那么几分不从容。 宾主各自落座,先有香茶糕点伺候;到了晚膳时分,大烛点起,仆从们端上各式精美菜肴,几乎铺满了各人身前的饭几。段随家的美食可谓一绝,食材未必特别,菜式却最是新颖,花样繁多、层出不穷,每每叫人留连忘返,即便见识广博如谢道韫,也常常看得目不暇接,吃得更是停不下箸来。她总当这些菜式都是北地特产,不见于江东,却哪里知道,这些竟统统都是段老爷所谓的“独门自创”。 然而今日这席间的气氛到底有些不同——往日一见到新鲜菜式便会不顾仕女形象、持箸乱戳的谢道韫居然纹丝不动,轻轻将面前那壶清淡可口的桂花酒推到一边,沉声道:“从石,这桂花酒。。。太清淡了些。怎么?舍不得拿出家中好酒招待于我?” 段随一愣:什么?嫌酒淡?令姜几时变得好酒了?挠挠头,一时傻在了那里。这时晴儿的声音响起:“姊姊说笑了,家中自然是有好酒的,只是这桂花酒清甜爽口,不易醉人,最合女子饮用罢了。姊姊今日若真想喝浓烈些的酒水。。。”声音拔高,对着随侍身边的婢女小云说道:“小云,去找蒋厨娘,弄些仙藏酒(枣酒)来!” 阿云尚不及答应,那边厢谢道韫又开了口:“仙藏酒?不妥不妥,还是嫌淡!” 晴儿一滞,随即吩咐小云道:“那便取些桐到酒来。”桐到酒在当世已算得上是烈酒,寻常女子少有喝之,晴儿寻思:无论如何都行了罢? 不料她话音未落,谢道韫再次喊道:“淡了!淡了!妹妹,果然家中并无好酒?还是真舍不得给姊姊喝?”目光灼灼,望向晴儿。 晴儿并未与谢道韫对视,皱起眉头沉吟片刻,忽然一咬牙,说道:“小云,让蒋厨娘将窖中那一坛‘千日醉’与我取来!”光听名字就知此酒之烈,谢道韫总算不再发话嫌淡。 阿云“诺”了一声,快步下去了。这边厢段随皱起了眉头,开口道:“晴儿休要胡闹,‘千日醉’那等烈酒,便是我喝多了也要醉倒,岂是令姜一介女子能吃得消的?” 话音刚落,那边厢谢道韫噘嘴嗔道:“还以为从石与那些酸士有所不同,不想却是一般的迂腐。怎么?看不起我等女流之辈么?” 谢道韫这么一张口,竟是一改往日矜庄端雅的模样,俏脸上媚态丛生,声音更是娇憨诱人。。。也不用什么“千日醉”抑或“百日醉”,霎那间就把段随给醉倒了,就听这厮嚅嚅道:“不同,不同,我与他等肯定是不同的。好,好,就是那‘千日醉’了。” 谢道韫扑哧笑了出来,容光焕发,愈显百媚千娇。段随色眼迷迷,正要明目张胆的望过去,斜刺里一道冷冽的目光射来,吓得他一个激灵,乖乖垂下了头。。。偷眼一瞥,可不正是晴儿怒目瞪来? 今日这一席晚宴注定大不寻常,酒菜分毫未动,空气中先自平添了几分看不见、摸不着的“刀光剑影”。 片刻之后,那“千日醉”给送入厅堂。坛封启开,酒香四溢,其酒气之浓重,闻之已是欲醉。谢道韫微微蹙眉,脸上却露出喜色,菜肴未动,先自举起满满一盏酒,朗声道:“这第一杯,为晴儿妹妹贺!恭贺你喜得贵子!”杯子抬处,竟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从口到胃都烧得隐隐作痛,谢道韫强忍不适,轻笑着提壶添酒。 不曾想谢道韫竟然这般豪气,段随哪敢怠慢?当下捧起酒盏,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晴儿则以茶代酒,回了一杯。 不待段随夫妇发话,谢道韫笑着说道:“来,这第二杯,为贤伉俪贺!祝二位恩爱久长!”说完这句,也不看段随与晴儿脸上表情如何,“呼”地举起酒盏,将那满满一杯直欲溢出来的烈酒一气喝了个干净! 这“千日醉”乃是难得的烈酒,酒劲极大,谢道韫连喝两杯,辣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咳嗽不止。 段随与晴儿面面相觑,一起变了脸色。段随推案欲起,忽听谢道韫放声笑道:“此酒端的猛烈,果然好酒!痛快,痛快!再来,再来!” 这一下休说段随,厅中仆从稍微机灵点的,譬如小云也看出来了:今日这晚宴,怕是没那么简单!段随颓然跌坐回去,暗暗叫苦:惨了惨了,瞧这架势,敢情令姜又与晴儿杠上了?自从武原那次以后,令姜可长久不曾这样了,怎会如此?脑子发涨,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劝止谢道韫。 还是晴儿开了口:“此酒猛烈,姊姊且慢些喝,不妨先吃些热菜垫垫肚子。” 谢道韫“嗯”了一声,不动声色拭去了眼角边的泪水,举起银箸夹了一片羊肉入口,稍微咀嚼两口便咽了下去。实打实的羊肉入胃,总算是解去了三分酒劲,谢道韫檀口微张,呼出一口酒气来,笑着说道:“从石,我这第二杯可是喝完了,怎么?你还想赖酒不成?” 段随正要发话,却被晴儿摆摆手止住了,只好一头雾水的把第二杯酒喝了下去。酒盏搁下,就见晴儿转头对着仆从们说道:“你等都下去罢。若是有事,我自会传唤你等。”小云等一众仆佣应了一声,忙不迭走出门去,诺大的厅堂里便只留下谢、段、晴儿三人。 “甚好!”眼见闲杂人等俱都离场,谢道韫潮红的脸蛋笑得越发灿烂,手腕抬处,已是举起了第三杯满酒。只是她此刻香肩倾斜、玉手轻颤,显然有了几分醉意。 “这第三杯。。。” 谢道韫才起了个头,那边晴儿已高声接了过去:“这第三杯,我夫妇两个为令姜姊姊贺!祝姊姊早日觅得佳婿,成双成对!”说罢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段随颇为无奈的看了晴儿一眼,又自嘲似的叹口气,仰头把杯中酒喝了个底朝天。 谢道韫定定看着晴儿半晌,忽然展颜笑道:“好!承妹妹吉言,姊姊我定要早日嫁个好人家!” 玉腕轻收,烈酒入喉。 第一百三十七章 谢谢 京口段府里这场气氛微妙的晚宴徐徐推进,不觉间案上已是杯残炙冷。 谢道韫双颊潮红生晕,美目熏醉迷离,斜倚在矮几上勉力强撑,却兀自咯咯谈笑;段随喝得也自不少,这时候一身的酒气,不过比着谢道韫到底好了太多,还看不出什么醉态来,坐得也颇直;晴儿今日吃喝皆少,因着担心谢道韫醉倒,她一双妙目老是流连在后者身上,每每欲言又止。 谢道韫歪歪斜斜地探出右手,又要去拿酒杯。晴儿一下急了,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姊姊!今日你真的多了,可莫要再喝了!”哗啦推开面前的几案,长身而起,往谢道韫那边走去。 谢道韫恍若未闻,一把抓住酒杯,抢过来就是咕嘟一口。烈酒入胃,一股热辣的酒力升腾而起,直冲脑际,撞得她脑袋几乎就要炸裂开来!与此同时,一股说不清的胆气充斥了谢道韫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张嘴叫道:“臭石头!就是今日今时,且把我两个之间的事儿说说清楚!” 酒壮人胆,今日谢道韫一入席就张口索要烈酒,打的恐怕就是这个主意。 这一句譬如石破天惊,震得故作镇定的段随面色大变,摇摇欲坠;也震得堪堪走到谢道韫身边的晴儿瞬间定在了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道韫的双眼直勾勾盯住段随,段随则瞥了晴儿一眼,忽地咬咬牙,一骨碌站了起来,将目光迎向谢道韫,叹息道:“也罢!” 一边的晴儿面色阴晴不定,想要说话,又踌躇再三;看看段随,又瞅瞅谢道韫,终于用劲一跺脚,说声:“既是姊姊与段郎有要事相商,妹妹暂且回避便是。”一转身就想抬腿离开,不料素手一紧,竟已被人牢牢箍住! 晴儿愕然回望,就见谢道韫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疾声道:“妹妹不用走!此事本就与妹妹有着莫大干系,还是一并留下来最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三人心头都跟明镜似的一片雪亮,自然也无需像先前那般尴尬说话,于是大大方方地各自站定,呈三足鼎立之态。 终归还是酒胆炽天的谢道韫当先开了口:“从石,这心里的话我早就想说出来了,藏着掖着这许多年,我真的累了。”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加迷离,吐气悠悠:“其实,那日你孤身上了九天龙的八槽大船,我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这颗总以为非天下第一个才俊不可的心里,便只剩得你一个人。。。” 此言一出,段随长叹一声,遥望厅外陷入了遐思。神思悠荡,仿佛回到了那一天的大江之上,一手挟谢道韫软香在怀,一手则独抗数之不尽的海寇,豪气干云、纵死无悔! 而在他的身侧,晴儿木木站定,面无表情,也不知此时她心中波澜几何。 场中语声幽幽,尽是谢道韫娓娓道出的孤寂心事。 “叔父也好,羯哥也罢,全都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他们想来,我是陈郡谢氏的嫡女,名满建康的咏絮女,怎能和一个成了婚的武夫搅和在一起?可是他们说他们的,我不想听,也听不进去。” “其后你我谢府西阁一晤,再往后又在武原重聚,每一次我总是对你若即若离。。。可你又怎会知道,每一次与你分别之后我都好恨,恨我是陈郡谢氏嫡女,恨我是大名鼎鼎的咏絮女!” “你去了蜀中整整一年,生死不知。晴儿妹妹在京口每日以泪洗面,好生凄凉,想必你定会感念于心。可你不会想到,那一年,建康城里也有一颗心为你牵肠挂肚,不眠不休。。。” “我又岂不知这颗心怕是放错了地方?可惜这心一旦放出去,便收不回来了。” 听到这里,段随浑身发颤,虎目里隐现泪光,几次欲言又止;晴儿则不知何时闭上了双目,仿佛老僧入定,从头到尾全然不发一言。 厅中沉寂如死,只有黯然的烛光照印出三道同样黯然的身影。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突然,谢道韫双眸之中亮起一道精光,一扫方才的迷离之状,霎那间仿佛变了另一个人。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从石,我只问你一句,你的心中,究竟有没有我?” 百千次的搏命厮杀也比不过这一刻的痛苦与难熬,段随生生忍住了去看一眼晴儿的念头,努力抬起头,颤声道:“有。” “好!”谢道韫笑了,那笑容美到了极致,人世间不该有,却又在转瞬间变得极之妖异:“既然如此,我要你立时休了晴儿妹妹,改做我谢家的乘龙快婿!” 仿佛有轰隆隆的巨雷袭过段随的四肢百骸,抽打得他痛不欲生,生气被一丝丝的抽离出身躯,让他无力的垂下头、弯下腰,几乎无法站立。当体内最后一分气力即将离他而去的那一刻,他奋力张开了嘴,用一种近乎咆哮的嗓音叫道:“令姜!怪我招惹了你,千错万错都是我段随一个人的错,你要我死,我立刻就死;除此以外,你我之间再无情义!” 晴儿睁开了双眼,跪倒在地,哭成了泪人儿。。。 。。。。。。 万道霞光掩映,东天上舞起一轮朝日。 在段家婢女小云颇不友善的目光“护送”之下,谢家的车夫王老六默默给马匹套上了辔头。。。“噼啪”扬鞭之声响起,车轮滚滚,载着谢道韫绝尘而去。 从石,谢谢!谢谢你没有答应我!你拒绝了我,我这颗心死了一般的痛彻;可若是你答应了我,我这颗心却要碎成了千片万片!晴儿妹妹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妻子,祝你们安好! 自始至终,谢道韫没有回头。 (段随与谢道韫的所谓爱情戛然而止,竟至草草收场,想必习惯了多数网文里男主角“见一个,爱一个,收一个”的读者是不满意的。然而《从石传》里的段随只是个漂在东晋十六国里的普通人,既没有通天彻地的大能,也没有为所欲为的权势。固然他也曾冲冠一怒为慕容燕,可这份血性同时禁锢住了他的手脚,让他必须顺应时势,不敢妄为;而晴儿的刻骨深情更不可能辜负,所以他像所有普通人那样,有过贪心、有过憧憬、有过躁动,却最终只能踌躇、退缩、黯然,像极了《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于情之一道总是在“随波逐流”。谢道韫自然能当得上“奇女子”的称号,但是出身魏晋世家的她,终究无力也改变沉重的世道,更何况谢道韫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坚持,所以他两个之间本身就是个死结。故而谢道韫以最高傲的方式自毁自伤,最终将这段情归于泯灭。《从石传》希望点燃一抹人性的花火,但是复杂的人性不应该只是狂躁、反叛、激进与想当然,而是充满了软弱、妥协,有时甚至虚伪、令人生厌,大多数时候,它只是适应时势的普通生活。倘若非要怪谁,笔者不会偏袒主角,应当怪罪段随不那么可爱的平庸性格。当然,谢道韫与段随还会有交集,毕竟,那是存在过的一段美好记忆,谁也无法抹去) (啰啰嗦嗦一大通,实在大有夹带私货之嫌,有失高手作家之风范。然而转念一想:你他妈就是个网文写手罢了,几时成了作家?还高手?于是释然:这都是字数啊,留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纸花 让谢安大感欣慰的是,谢道韫到底没有和段随走到一起,数月之后,她默默嫁给了苦候她多年的王凝之。王谢联姻,又是名满建康的咏絮女出嫁,本该是乌衣巷乃至全建康最轰动的一件大事,这次却破天荒的来了个“婚礼从简”,不事生张,甚至收到请帖的贵客也寥寥无几。。。 当两只手注定无法相携永久,谢道韫决然举刀将之斩断,只是这狠狠一刀所斩碎的,乃是她自己的那只手——因为她深信,从此另外两只完整的手必将牵得愈加牢固。而与此同时,远在几千里之外的长安,秦国河阳公主苻锦在被迫松开自己手的同时,却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牢牢系在远方的慕容冲身上,打上千百个死结。 年岁渐长的苻锦悲哀地发现,即便过去了好几年,平阳城里的凤皇哥哥在长安城自己这些叔伯兄弟眼里,依旧只是当初那个可耻的亡国娈童,他与最受耶耶宠爱的自己之间,距离大约是十万八千里。她不甘心,她想为自己争取深藏在心底的幸福,却寸步难行,甚至连启齿的机会都杳然无踪;那些有形无形的压力有着九重天那么高、浩瀚东海那么深,有时她觉着自己是在孤独地对抗着全天下。 的确,自己的年岁不小了,比自己大的姊姊们都已嫁得七七八八,朝野上下、宫廷内外,渐次有闲言碎语兴起,再难拖得下去。所以开春之后,贵为天下之主的耶耶终于开了金口,将他心中认为的最高恩宠赐给了出身仇池王族的杨家,婚期只在最近。耶耶固执地认定,自己嫁给杨安嫡长子杨定这件事必将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也是对自己幸福最好的交待——哪怕自己哭得伤心欲绝,几次昏厥过去。 可是耶耶,你错了啊。。。 。。。。。。 这是氐秦建元十二年(晋国太元元年)二月里的一天,长安城春色盎然,天气正佳。 皇宫里头,苻锦的玉手托在自己标致的脸蛋上,呆呆看着身前的几案,那上面正有三把精美的梳篦排放得整整齐齐,每一把都光滑异常,那是有人时常揉摸才会呈现的效果。自从三年前的那个春日里自己收到第一把梳篦以来,每一年开春,远在平阳的凤皇哥哥都会想方设法送来一把梳篦,无声地宣示着他对自己的情意。 三年来,每到春天临近,苻锦的心思便会活泛开来,带点紧张、带点期许、更多的当然是欢乐。只是一把小小的梳篦罢了,却让她觉着每一日的等待都是一场无比值得的修行。当梳篦终于拿在手中,前后打量,左抚右摸,然后紧紧贴在心窝上。。。她的心快活的飞起来,飞过九霄云外,一直飞到远方的平阳。 今年的春天如约而来,苻锦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第四把梳篦该是什么模样。。。可惜,梳篦姗姗未来,来的却是苻坚赐婚的诏书! 哭过了,没用;闹过了,没用。苻锦骤然失去了少女应有的生气,病恹恹的躲回自己的宫殿里,任凭自己的思绪游离开来,至少,它们还在努力描绘着慕容冲的模样:又是一年过去,凤皇哥哥怕不是又长高了呢!每一年看到凤皇哥哥,都比上一年长高好多。。。其实要我说啊,哥哥去年那般高就已经足够了,长安城里所有的叔伯兄弟加上耶耶在内,都比他矮了半个头呢。还有,凤皇哥哥的脸蛋永远都是那么俊俏,天上的星星与他一比,也要失去了光泽! 三年来苻锦并非没有见过慕容冲。作为平阳太守,慕容冲也算一方高官,每年总有几次机会跑来长安述职。他也算是极有心了,纵然公务在身不得耽搁,但约莫两三次里必定会有一次想办法与苻锦偷偷见面——自然不是在宫里,或在郊外、或是山寺,总之就是那些苻锦能找到借口出游的地儿。 回想着每一次与慕容冲的相聚,苻锦苍白的脸蛋渐渐充盈起血色,心中,尽是甜与蜜:凤皇哥哥与自己说的每一句情话,都比长安城的春雨还要缠绵;哥哥每一次的温柔抚摸,都会融化掉自己的心、自己的灵;而去年那一个出其不意到让自己几乎无法呼吸的深吻,仿佛有一百年那么久长! 可惜,回忆再是甜美,终究也只是回忆。如今苻坚旨意一下,眼见得就是雨打风吹飘零去,一切都要成了空——酸楚再次袭上苻锦的心头:今年这个春天,再也盼不到一把梳篦了么?今年凤皇哥哥来到长安时,我已经嫁作他人妇了么? 不行!苻锦眼中霍然亮起一抹坚毅之色:凤皇哥哥对我情深意厚,我绝不能负他!何况。。。我又怎么甘心离他而去?这世间千千万万个男子,哪一个能比得上他万一?我眼中又还能看得上哪一个?我。。。我宁可死了,也不愿与哥哥分开! 但只是一瞬间,她双眼的亮色又黯淡了下去:我死了,倘若叫耶耶知道缘由,定然会迁怒在凤皇哥哥身上。。。我怎么舍得哥哥为了我粉身碎骨?怎么办?怎么办?诶!倘若凤皇哥哥能携了我的手远走高飞该有多好,我定然千山万水都随了他去,再也不要做什么公主、什么太守!哥哥,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苻锦呆呆跪坐那里,眉头紧蹙,思绪纷乱成一片。便在这时,厅门帘子掀开,一个侍女模样的少女跑进来,丢下一个布包,轻声说道:“公主,平阳来的!”使了个眼色,又匆匆退出厅门外面去了。 平阳来的?苻锦心头一震——这少女唤作弥儿,是她最心腹的侍女,几乎无话不谈,之前慕容冲送来的梳篦也皆是通过此女之手送入宫中。而今既是她送来“平阳之物”,那这布包可不就是慕容冲送来的? 方才正自念想着凤凰哥哥,转眼间他竟然送进一包物事来,这未免也太巧合了罢?莫非这便是古经(《山海经》)里说的“灵犀在心”?苻锦的心跳陡然加快,扑通扑通直欲跳将出来,双手颤抖着,将那布包打了开来。 一把小小的象牙宫梳出现在苻锦眼前,一如几案上的另外三把,精致绝伦。 真的是凤皇哥哥送来的梳篦!那梦中已想了千回百回的梳篦呵!霎那间,巨大的幸福感电流般传遍苻锦的全身,催着她一伸手抓起那把象牙梳,紧紧贴在了自己的面颊之上,凉丝丝、光滑滑,说不得的舒服。 咦?这又是什么?苻锦的目光落在打开的布包上,那里头正有一朵纸花静静躺着,折叠得相当漂亮。花瓣一片片向外怒展,赫然写上了几个蝇头小字: “丁酉日,渭水初见之地。”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丁酉 苻锦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丁酉日?那不就是三日之后?莫非。。。莫非凤皇哥哥来了?约我在渭水河畔、我两个初见之地相见? 更加汹涌、更加澎拜的喜悦感在她心头来回撞击,让她呼地站起身来,心神激荡:他来了!一定是他来了!凤皇哥哥定然是听到了我的心声,要来带我远走高飞!去他的赐婚!去他的杨定!这一刻,苻锦浑身上下充满了神气,那个神采飞扬的河阳公主又回来了! 于是第二日晚间时分,大秦天王苻坚忽然收到消息,说是河阳公主苻锦求见。想到最近苻锦要死要活的表现,苻坚沉着脸寻思:怎么?又要来耍性子? 不料苻锦进来后笑意盈盈,一扫前几日的阴阳怪气,掰起老爹的胳膊就使劲撒娇起来。不过三两句话,立时把苻坚逗乐了:瞧来锦儿的精神相当不错啊!原来是想去渭水游春。。。嘿嘿,看来这小妮子到底想通了,甚好,甚好! 苻坚开怀不已,当即准了。 。。。。。。 丁酉日,天气晴好。宽阔的渭水烟波浩淼,舟舸挂帆其上,游人穿梭两岸,春色荡漾,景致宜人。 插入河中的半岛之上,河阳公主苻锦的帐幄早早竖立起来,帐幔垂落,叫人看不清其间的动静。周遭依旧有换了平民服装的侍卫站岗,只是大帐之中冷冷清清的,几无声响。今日随同而来的仆从宫人本就不多,此刻也尽数给打发到了河边,离着帐子老远。 娇俏的苻锦今日秀美异常,红唇粉腮,那是一大早精心打扮过的。此刻她孤零零一个独坐帐中,手上胡乱婆娑着那把象牙宫梳,心神不定。 过得一刻,帐幔掀开,侍女弥儿走了进来。苻锦立时站起身来,问道:“如何?”双眼满是希冀之色。 弥儿点点头,突然凑过身去,在苻锦耳边窃窃低语起来。苻锦的双眼越睁越大,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喃喃道:“凤皇哥哥真的来了!他此来长安竟然不是公干,而是私自潜来,专为会我!哥哥你。。。”突然神情一滞,吸了口凉气,说道:“弥儿你说什么?凤皇哥哥要我换了服饰,假扮你出去与他相会?” 弥儿应道:“是啊公主,冲哥儿不便现身,可进不得这帐子,如今他就躲在不远处相候呢。”顿了顿,嬉笑道:“公主你可想好了?若是觉着不妥,弥儿这就去回了他!”作势要走。 “不要!”苻锦一把拉住弥儿,嗔道:“死弥儿,你也来笑话我不成?凤皇哥哥甘冒大罪私自跑来长安见我,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快快快,这就与我换装!”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大帐里苻锦与弥儿很快互换了衣裙,又改了发饰。爱情的力量让苻锦变得胆大包天,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掀开帐幔,一低头就往外走去;弥儿则化身“河阳公主”,安安静静呆在帐中。 苻锦与弥儿身材相仿,又垂了头匆匆而行,若是不仔细盯着看,还真个发现不了异常;或许有亲近的仆从宫人能瞧出些蹊跷,但是谁又会自讨没趣呢?至于外围的侍卫们,今早就看着这个侍女进进出出没个停歇,此时见她再次外出,自然也不会大惊小怪,随她去就是。 春风吹过苻锦的耳际,更荡漾在她的心头,仿佛一只出笼小鸟,快活极了。走过一片青青草地,踱过一座矮矮石桥,满眼都是景致;眼际里忽然出现一片国槐林,绿意盎然,直沁心肺。 苻锦停住了脚步,遥遥望向那片槐林。林中、树下,倚树而立的少年仿佛希腊神话中望着水仙花死去的那喀索斯,俊美得不属于这个尘世。此刻他嘴角上扬,微笑着注视着苻锦,犹如磁石一般吸引着少女一步一步走向他。 。。。。。。 骏马飞驰,劲风从苻锦两鬓丝丝划过,又带起她的衣裙,呼呼作响,她却一分一毫也没有感觉。此时她闭了双眼,紧紧贴靠在慕容冲宽厚的背上,双手环抱住情郎平坦而结实的腹部,鼻息中尽是他浓重的男儿气息。。。苻锦觉着迷离,更觉着安平,这一刻,世间再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到自己。 骏马停下,苻锦随着慕容冲绕进一间普普通通的民房。里间光线昏暗,然而装饰雅致,看着倒也清爽舒适。 慕容冲自几案上取过一壶酒,两只杯子,一人一只放好,缓缓倒上了两杯酒。他的手指很长,关节却不粗大,反倒颇为秀气;倒酒时候他的手纹丝不动,显然这只手相当有力。 苻锦静静看着爱郎一丝不苟地将酒倒好,心中有万千话要说与他听,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这时耳畔传来慕容冲温和的声音:“锦妹妹,我两个喝一杯,好么?” 苻锦嫣然一笑,抬手将杯中酒饮尽,定了定心神,有些急促地说道:“凤皇哥哥,耶耶要将我许给杨定,我抵死不从。。。”话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因为慕容冲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她的嘴上,柔声道:“锦妹妹不用说这些,我心里都明白,否则我也不会私自潜来长安,急着见你一面。” 慕容冲拿开手,又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淡淡一笑,说道:“我这么急着赶来,就是怕你想不开。若真个做了什么傻事,你让我如何独活?” 苻锦眼中亮色大起,说道:“哥哥来了,我自然不会做什么傻事。只是。。。只是这赐婚之事,哥哥那里可有什么打算?” 慕容冲明亮的星眸在这昏暗的屋中依旧清晰可辨,这一刹那却黯淡了下去,干声道:“锦妹妹,说实话么?我。。。我其实毫无头绪。。。”说着又是一杯酒下了肚。 苻锦的心沉了下去,下一刻她用一杯烈酒浇灌出自己的勇气,喘着气道:“凤皇哥哥!带我走!天涯海角哪里都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今天,今天就带我走!” 第一百四十一章 段誉 段随赶了个巧,回到家中不过两天,晴儿就临盆了。 家中乱作了一团,小云带着婢女们进进出出没个停歇,膳房里蒋厨娘炖了一个又一个的补汤、补药,重金请来、那位城中名气最大的稳婆早早就进了里间。。。全家上下就属段老爷最是空闲——此刻他背着一双手在正厅里来回踱步,无所事事。 倒也不能怪段老爷,他那句要入室陪着接生的话才一出口,一屋子的女人差点没用口水把他当场淹死,连推带打将他赶得远远的。这时候只好独自一个在厅中徘徊,嘴里喃喃有声:“我擦!我居然要当爸爸了!我真的要当爸爸了!母子平安,母子平安。。。”看着悠闲,其实心底紧张得要命。 到了傍晚时分,杂乱声不止的内屋突然安静下来,不时在屋外探头探脑的段随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发生了什么事?不觉又靠近了几步。 便在这时,屋子里传出“哇”的一声,仿佛雏莺初啼,清唳嘹亮,将这沉闷而紧张的空气一扫而空。门外的段老爷哪里还不明白:生了! 满脑子如同炸开了一般,嗡嗡嗡嗡。。。段随的心绪一片纷乱,摇摇晃晃差点站不稳,恍惚间里屋的帘子掀开,满脸堆笑的稳婆抱着一个小小襁褓走了出来。 映入段随眼帘的是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此刻闭了眼睛正在哇哇大哭,声音颇为强健。段随呆住了,堂堂百战宿将变得手足无措,脸上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这时候耳边稳婆的声音响起:“恭喜将军!喜得贵子!” “赏!重重赏!”段老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异常,听来全不像平时那般沉厚稳重。 稳婆满是皱纹的老脸瞬间笑开了花,下一刻却又愕然呆住——这主人家居然不曾接过麟儿,匆匆抛下一句话后,便一掀帘子大步走了进去,全然不避忌“产房之中多有污秽之气,男子不得入内”的说法。 床榻之上,晴儿安安静静的躺着,柔和、疲倦的脸上带着隐隐红晕,额头尚挂着几颗晶莹的汗珠。这是极为安详平和的画面,段随看在眼里,心中既甜蜜,又一阵悸动后怕,开口道:“晴儿!你没事吧?没事就好!” 陡见段随出现,晴儿倒是吓了一跳,说道:“我好好的,哪里有事?”她是北地胡女,能骑马、能射箭,身子骨本就比南方的弱女子强健不少,又在最佳的年龄生育,确实安然无恙。 不待段随接话,晴儿嗔道:“郎君,这里头你不应当进来,快快出去!”小妮子来了江东几年,居然也学得南人一般讲究俗礼繁节了。 “哪来那么多规矩!”段随不耐烦地应道,一个箭步跨到榻边,握住了晴儿的手;双目炯炯,盯着晴儿不放。 就属小云机灵,这时候把屋子里的婢女们尽数赶了出去,又把孩子从稳婆那里接过来,不声不响放在了段随的怀中,自己则悄悄退了出去——就让老爷、夫人与小公子一家三口安静待在这产房里罢,反正老爷做事一向出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晴儿笑了,郎君的手好生有力,好生温暖;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万般温柔,写满了爱怜,快把自己化了。。。两人就这般痴痴对视着,柔情无限。前尘往事、生离死别,在这一刻尽数涌上心头,又飘散无踪——未来,应该很美好吧。 “郎君,这孩子长得好生像你,俊着呢!” “我瞧还是像你。眼睛、嘴巴都跟月牙儿似的,甜死人!” “郎君,你可得帮咱们这宝贝孩儿取个好听的名字,不好听我可不满意。” “名字?那还用问?肯定是段誉咯!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不消说,这厮的恶趣味又来了。 “段誉?”晴儿一愣,随即点头道:“听来不错。”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名字倒是好名字,可郎君为什么要说“问都不用问,定然是段誉”? 这时候一阵倦意袭来,晴儿再也懒得去想,握着段随的手沉沉睡去了。。。 。。。。。。 秦国建元十二年(晋国太元元年)十月,几乎已经平定整个北中国的苻坚再次大兴兵戈,将矛头指向了塞外的代国,意欲为日后南征晋国的大计扫平最后一个障碍。 此次秦军的声势更加浩大,一路由行唐公苻洛为北讨大都督,统步骑十万西出上郡;又遣征虏将军邓羌,前将军张蚝,秘书监、后将军朱肜,幽州刺史、右将军郭庆等合兵二十万,东出和龙。两路大军一西一东,如同两只巨大的铁钳,直取代王拓跋什翼犍所在的云中郡盛乐王庭。 秦军进展迅速,先是击败了前来迎战的代国鲜卑白部与独孤部,又在石子岭一战中将代国南部大人刘库仁的十万大军打得全军覆没,十一月时,已然直逼盛乐城下。老王拓跋什翼犍惊惧而病,无奈只得放弃盛乐,率部逃窜到阴山以北。结果漠北的高车人(即敕勒人,内迁中原的则称为丁零人)尽数反叛,拓跋什翼犍眼见四面皆敌,不得已又往漠南撤退。 好在这时已经到了寒冬腊月,塞外天气苦寒,粮草难以为继,秦军暂行退兵往西南去了,拓跋什翼犍遂回返云中。只是他再也不曾想到,纵横塞外数十年的自己没有死在秦军手上,却在十二天后,被自己野心勃勃欲图趁乱篡位的庶长子拓跋寔君残忍杀害。 其时苻洛大军正屯在离云中不远的君子津,听闻消息后立刻派出张蚝轻骑前往奔袭。拓跋寔君在云中大开杀戒,将乃父以及一众弟弟杀得几乎一个不留,代国本已被秦军打得很惨,这下子内乱再起,各部纷纷逃散,全无还手之力。感谢拓跋寔君的“大力帮忙”,秦军在云中将代国上下一网打尽,立国近四十年的代国就此亡灭。苻坚大赏三军,北讨大都督苻洛亦因功得授征西将军之职。 长安城的大秦天王苻坚秉承着自己一贯的道德标准,他车裂了弑杀君父的“奸佞之徒”拓跋寔君,对待代国其他亡国之臣则是一如既往的宽厚,拓跋家剩下为数不多的公子们都给送入了长安太学读书。 为防代国复起,苻坚任命邓羌为并州刺史,震慑北地;又将代国土地一分为二,黄河以东交给刘库仁掌管,黄河以西则归了匈奴铁弗部首领刘卫辰——二刘之间素有深仇,可谓不共戴天。他两个互相掣肘之下,塞北无忧矣!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家国 短短半年时间不到,秦国连灭凉、代两国,一统北方,建立起一个东极大海、西达西域,规模空前的大帝国来。声威所至,高句丽、新罗、大宛、高车、康居、吐谷浑、乃至天竺、倭国、琉球。。。前后竟有六十余国跑来长安称臣纳贡。 作为这样一个超级大帝国里至高无上的主人,大秦天王苻坚踌躇满志,目光遥遥望向了南方——只要取下江东,则大秦将混一六合,举凡普天之下,皆为王土也! 没有人能够阻挡苻坚心中的梦想,即便是王猛的临终遗言——大秦国的战争机器一刻不停运转着,天量的军队、武器、辎重、粮草开始向南方转运,全国上下都在为未来的那场南北决战进行着战备。强大如秦国这般,国力也在不知不觉中飞快地消耗掉一成又一成,打下来的疆土并不曾好好消化,人心更是纷纭难测。。。 不知不觉中,苻坚忘掉了当年创业的艰苦,忘掉了那些爱惜民力的忠谏。宫殿里悬挂起珍珠门帘;车马、器物上镶满了色彩斑斓的宝石;巨大而奢华的船舰被打造出来,以金银装饰,彰显着大秦天王无比崇高的地位与尊贵。。。 。。。。。。 一间门窗皆关得严严实实的偏厅里面,两个年轻人正在窃窃私语。坐在左首的这位乃是大秦阳平国常侍慕容绍,右首那位则是他的兄长、任职阳平国都尉的慕容楷。他两个正是前燕太原王慕容恪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秦国京兆尹、冠军将军、宾都侯慕容垂的嫡亲侄儿。 这会儿是慕容绍在说话:“秦人自恃强大,征战不休;你看他北至云中、南达蜀地,处处驻军、遍地修戍,辗转运输竟至遥遥万里,以至沿途死伤狼藉、坟冢相望。其军队疲惫在外,百姓困苦在内,我瞧啊,这秦国的危亡也不远了!五叔(慕容垂)无论仁义、智谋、气度,俱都出类拔萃,日后定能带领大伙儿恢复燕祚,我等当自相保重,聚集实力以待时机!”慕容绍的话语直白而有力,说得慕容楷连连点头。。。 关中、幽燕、河北、齐鲁、中原。。。同样的场景在鲜卑贵族之间一遍又一遍的上演,看不见的骚动正在鲜卑人的心底大肆弥散,所有的信仰无不指向他们心中那位无比杰出的“吴王”。甚至远在涿县(范阳郡治,今河北涿州)的慕容懿,也因为在家中“大放厥词”、盛赞慕容垂,而与一向疼爱他的祖父、范阳太守慕容评吵了个面红耳赤。 而在长安城中,作为这股暗流中心的宾都侯府里,慕容垂的儿子们也开始蠢蠢欲动。慕容令向慕容垂建言道:“自王猛死后,秦国法制渐已松弛,苻坚亦变得奢侈无度,眼见得这秦国就要大祸临头!谶书早有所云,我大燕必将复兴,父王何不顺从天意,纳结天下英豪以备日后之谋?父王,时不待我啊!” 可惜,慕容垂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天下大事,不是你等小辈所能预料的。” 。。。。。。 秦国摧枯拉朽一般覆灭了凉、代两国,其国势之强、兵威之盛,令晋朝举国上下一片哗然。胆小者两股战战,觉着亡国之祸不远矣;投机者四处乱拱,觉着乱中未必捞不着好处;忠义辈慷慨陈言:大不了死战报国,总不能屈身事胡! 无论如何,大伙儿总算有着一个共识,那就是秦国一统北方之后,必定会发动南侵,染指江东! 晋国太元二年(氐秦建元十三年)春日里的一天,姑孰城里,车骑将军桓冲眉头紧蹙,手里捧着的,乃是谢安从建康写来的亲笔信。信中具陈秦国兵强马壮,攻晋之势已显,而扬州、江北之地防备空虚,亟需募集一只强军驻守晋国东部,以拱卫江东,此事自皇帝以下、建康百官无不赞同;至于晋国西部的荆襄之地,有桓冲、桓豁兄弟镇守当可万无一失云云。 同样的信件也送去了江陵征西将军桓豁处。 谢安这封信词藻华丽,看着好像是在恭维桓冲桓豁,但内里的意思足够直白,就是说:如今秦国都快打过来了,形势已然万分危急,所以你桓氏同意也好,反对也罢,我都打算在扬州、江北自己建军了。当然,荆襄之地我肯定是不会插手的,无论如何都是你桓家的。 谢安欲建一军的打算久矣,多年前就开始着手布局,譬如派出谢玄奔走江淮就是其一。先前桓温在时自然只能偷偷摸摸做些小动作;后来桓冲上位,双方关系和缓许多,这事就愈加紧锣密鼓起来。 然而在扬州建军一事毕竟非同小可,等于把桓家的势力彻彻底底赶出了晋国东部,而且朝廷在军事上有了与桓家分庭抗礼的实力,以后的事情就不好说了,谁知道会不会秋后算账?纵然桓冲心存晋室,一让再让,可万一触及桓家底线,真把桓冲逼急了,天晓得会不会出现第二个桓温? 谢安当然考虑到了此节,故而建军这事一拖再拖,直至秦国平凉灭代,这下时机算是真正成熟了,当下一锤定音,决定行事——时局发展至今,外有秦国入侵的天大压力存在,桓家若是反对建军,必定会被朝野上下一致的舆情口水所淹没;晋国内部来说,桓家离开建康中枢久矣,政治层面的影响早已少得可怜,而谢安则经过多年苦心经营,已然如日中天,他要取得相应的军权也变得理所当然。 桓冲自然是读得懂谢安意思的。他的内心深处,何尝不知值此危亡之时,扬州之地确实需要强军拱卫?只是建康咄咄逼人,再这么发展下去,却叫桓家如何自处?想必自己活着的时候,桓家保有荆襄乃至家族的荣华富贵不成问题,然而自己百年以后呢? 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除非自己铁了心造反!可以想见,自己拿下建康的时候,这大晋多半已经给打成了稀巴烂,长安城里的苻坚怕是睡着觉都会笑醒过来。 家,还是国? 桓冲苦笑连连,一抬手扔下那封信,踱着步子走到了厅外。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举贤 厅外和风煦煦,满眼的红花绿叶,春色正当无限好。桓冲深深吸了一口气,花香扑鼻、草香清神,顿觉胸臆之间畅快了许多。 这时候院墙之外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间杂着吆喝声、嬉笑声。。。声声入了桓冲的耳朵。桓冲心中一动,信步走上了府中的一座高台。桓冲的府邸本就建在姑孰城里的高处,这时再登上府中高台,顿时将四下里的景致尽收眼底。 那丝竹管弦之声想必来自不远处那间叫“归云阁”的酒楼,这地儿雅致得很,特意寻了一帮秀色可餐的小娘鼓琴弄瑟,加上菜肴美酒皆属上乘,素来是城中达官贵人饮酒相聚之所,便是桓冲自己也曾在那里喝过酒、听过曲。吆喝声则是几个小商贩正在卖力推销自己的货品,那口灿莲花、万分起劲的模样,叫桓冲看了忍俊不禁。三五个垂髫小儿追逐打闹个不停,一忽儿躲到房前屋后,一忽儿撞入街上人群之中,嘻嘻哈哈,笑闹成了一片。。。 不过是一些市井百态罢了,却让桓冲眼眶微润,心中波澜丛生:想必百年之前,洛阳城(当时西晋的首都)里也是这般民和俗静、家给人足罢!那时我大晋子民悠闲平生,天下间无一处不可去,可到了今时今日,北方早已神州陆沉、故土上尽是胡夷当道,思之令人沧然泪下。。。 清风荡起了桓冲的袍袖,又吹拂过他清隽消瘦的面庞,将他高亢的声音远远送了开去:“安石,你未免小看了我桓冲!我辈纵不能仿效祖车骑(祖逖)、刘并州(刘琨)之壮怀激烈,却也不屑当那赵高、董卓!这江东系着我泱泱华夏最后的正朔,再不许戎狄踏足半步!” 。。。。。。 建康城里的谢安不久便接到了桓冲的回信,信中只有一个字:“善”!却让谢安当场定住,捧着书信整整看了半个时辰,长叹道:“桓幼子何其大义,何其高节哉!如此气度,我不及也!” 桓冲算是明确表达了自己对谢安建军一事的支持,至于桓豁那里就更好办了——一来桓郎子性子冲虚,从来就不爱瞎掺和,桓温在时便听桓温的,桓冲上位则以桓冲之言为重;二来此时他身染重疾,早已卧床不起,就算想反对,那也是无心亦无力。 建军一事再无阻力可言,第二天谢安便在朝议中献上了相关奏折。多年的谋划没有白费,谢安在奏折中对于建军的各项安排,譬如钱粮、兵源、编制。。。无不做了细致可行的论述,令满朝文武乃至皇帝陛下皆为之叹服。 最后剩下一个关键问题——此军由何人执掌? 这支军队从建军开始便直属建康朝廷,未来必将打造成大晋最重要的一支武装力量,可以想见,大晋所有的资源都将向其倾斜。而作为这支军队的主帅,注定前程似锦,声名、威望、权势,统统不在话下。当然,秦国的威压如芒在背,想要当好这支军队的主帅,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出身名门世家自不用说,这是大晋朝择贤的首要标准,此外兵法韬略、天文地理、人情世故。。。乃至实战经验皆不可或缺也。 宝座之上,皇帝司马曜发了话:“众卿尽可畅所欲言,为我大晋举贤!” 只怪这位置实在令人眼红,那些与桓家有着或多或少关系的大臣们,明知此事与自个基本没多大关系,也忍不住跳将出来,扯着嗓子推荐起自家的亲朋好友来,甚至还有愣头青开口推举桓家族人的,自然是被满殿文武哂笑抵斥,于是挠挠头、悻悻然退下。 江东士族也有心争他一争,几番唇枪舌战之下,终究还是力不从心,落得个怏怏无奈。 临了这大桃子还是要由南渡大族来摘,只是究竟花落谁家呢?满殿目光纷纷望向了站在诸臣首位的谢安石,连皇帝司马曜也不例外。就见谢安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臣举荐征西将军司马、南郡相谢玄!”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谢玄是谁?不就是你谢安的嫡亲侄儿吗?叔父举荐自己的侄儿出任要职,此事听来真个过分。你谢安已然权势熏天,说到底这新军也是你谢安在幕后操纵,可连前台的门面都要用你谢家人,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罢? 朝堂之上嗡嗡之声四起,有的人神情激动、甚至做出愤愤不平的样子来,谢安却毫不在意,气定神闲、一脸淡然。待四下里响声渐息,谢安微微一笑,朗声道:“诸公稍安勿躁,且听谢安一言,瞧瞧这谢玄当不当得大任。”顿了顿,开始了一番长篇大论。 “谢玄少(第四声,指年少时)有气度,及长,熟读经、史,其人固然雅致,又深谙兵法韬略,善骑射也!” 谢玄的出身那是没得挑了,一等一的高门;魏晋朝是著名的“外貌协会”,而谢玄的长相气度从来都是他的优势,在建康士族阶层里头大是有名;此刻大伙儿从谢安嘴里听到的,俨然是一个文武皆备的才俊形象。 “兴宁(公元363-365年)年间,谢玄为大司马桓温掾属,筹谋军事多矣;咸安二年(公元372年),谢玄以一己之力募集流民乡勇,一战而退秦将俱难,又与骁骑将军段随合力,在武原败秦将都颜;前年去岁,谢玄为征西将军司马、南郡相、监北征诸军事,其统筹军事之能,为征西将军赏赞也!” 方才谢安只是粗粗为谢玄张目,这会儿则摆起了事实——谢玄可不是纸上谈兵之辈,他十多年前就在西府军中效力,算得上是老资格了。武原之战更是实打实的大战功,谁也抹煞不了。就近来说,两年前谢玄被征西将军桓豁辟为司马、南郡相,干得相当出色;去年晋军三道齐出、声援凉国之时,乃是由桓豁统筹大局,谢玄受命担任监北征诸军事,一手操持了诸军的军备、后勤、相互沟通,展露了极强的军事才能,让桓豁赞叹不已,还曾上书朝廷为其表功,此事众臣皆知。 讲道理、摆事实,谢安这么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满殿文武都说不出话来了——瞧来这谢玄真是不二人选啊,出身高、卖相好,能文能武,论战功有战功,论军才有军才。。。就凭他能够在短时间内聚集流民、成军抗敌一节,这等手腕、这等胆略、这等情商,恐怕殿上就没几个人比得了。 大殿里陷入一片沉寂——事儿,就这么定了么? 终究心服口不服,几个昔年的桓党中坚本着不捣乱白不捣乱的心态,嚷嚷着鼓噪起来。一阵稀里哗啦之后,不知是哪个使了些小手段,硬生生推出一个人来。殿上众臣定睛看时,原来是散骑常侍郗超。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佳话 郗超这么一站出来,大殿里顿时沸腾了。桓党人士以外,与谢安政见不和者也好,江东士族也罢,甚至南渡大族里一些与谢安关系不睦的,这时候也都一个个袖起了双手,脸露冷笑,单等着要看热闹——郗超是谁?桓温的铁杆,谢安的夙仇啊!方才还在奇怪,郗超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居然一言不发,站在那里木然发呆。现在这样子才对嘛。。。嘿嘿,郗超这厮可是个能言善辩的厉害人物,他跳了出来,估摸着谢安有的好头痛。 几个与谢安交好的朝臣顿时现出不豫之色,张牙舞爪,死盯着郗超看。谢安本人倒是一脸淡然,做了个“请”的手势,单等郗超放马过来。 就见郗超不慌不忙整了整衣冠,轻咳一声,缓缓开了腔: “既然如此,我便说两句罢。我与谢玄曾在桓宣武(桓温谥号)军府共事。。。依我之见,谢玄用人,皆能各尽其才;谢玄做事,事无巨细,总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以此推断,他来做这新军统帅,多半是能建功立业的罢。” 哗! 譬如冬雷震震夏雨雪,郗超此言一出,比之方才谢安直接开口举荐侄儿谢玄的话语更加令人震惊。大伙儿再也不会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一个个都傻了眼,张大嘴巴,愣愣盯着郗超看;只有谢安神色正常,朝着郗超的方向微微颔首,动作太轻,几乎不为人察觉;郗超则依旧面无表情,向着上首的皇帝躬了个身,默默退回班队中去了。 大殿里先是哗然纷纷,继而声音悉悉索索小了下来,最后再一次陷入一片沉默。渐渐的,盯着郗超看的那无数道目光起了变化,从吃惊、疑窦、嘲笑。。。变成了释然、赞赏、敬佩。。。 光禄勋周仲孙轻抚起自己的山羊胡,喃喃道:“安石公,郗嘉宾。。。嘿嘿,不想今日得见祁黄羊故事也。幸甚,幸甚!” 一个举贤不避亲,一个举贤不避仇,自然传为一时佳话。 (叹曰:桓冲,真君子;郗超,假小人。此皆魏晋风度也!) 。。。。。。 晋国太元二年四月初,建康朝廷一旨令下,擢升谢玄为建武将军、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镇广陵,命其加紧招募骁勇,筹建新军。而原先的兖州刺史朱序则迁为使持节、南中郎将、梁州刺史、监沔中军事,镇守襄阳。 谢玄风尘仆仆、不日到任,麾下刘牢之、孙无终、何谦、田洛田泓兄弟、诸葛侃、高衡、刘轨等将尉悉数到齐,更有好几百追随者相从。这几百人便是谢玄、刘牢之他等奔走江淮多年的一大成果,不但个个骁勇善战,且出身流民、莫不与北方胡族有着血海深仇,这两年来更是深得谢玄、刘牢之等人的言传身教,又在桓豁军府里获得大量实践经验,皆为不可多得的后备军官人选——可以说,眼下谢玄虽一兵未募,新军的骨架却早已搭建起来,且极为牢靠。 目下第一件事自然是与朱序之间的交接工作。这事儿进行得相当顺利——不说朱序与谢安有旧、双方关系不错,单说朱次伦的为人,忠国用事,从来就不是个捣糨糊之辈,这会儿早已将广陵收拾得整整齐齐,单等谢玄前来接收。什么兵备、户籍、税亩、府库、刑狱。。。无不登记得一清二楚,叫谢玄看了,不由得大生感慨,当场拜谢不止。 接风宴上,大伙儿谈笑风生,酒到杯干,大是欢畅投缘。这时候孙无终说了句:“若是从石兄弟在此,可就愈加热闹了。”谢玄、刘牢之等纷纷点头:“说来也真是好久不曾见过这位好兄弟了,当真思念得紧。。。嘿嘿,以后大伙儿离得可就近了,少不得要多喝几回酒!” 便在这时,朱序开了口:“诸位说的,可是京口的骁骑将军段从石?” “然也!” 朱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众人皆愕然。就听朱序接着道:“从石与我亲如兄弟,想我不久便要前往襄阳赴任,这两日里本就要邀他前来喝杯聚散酒。既然他与幼度、道坚皆相熟,那还等个什么?这就把他喊来,大伙儿一起喝个痛快!” “好好好!”大伙儿纷纷应和。孙无终叫闹不已:“待从石到了,老孙我定要灌他三杯,不,十杯!哈哈哈哈!” 接到消息的段随一蹦三尺高:这么多好兄弟齐聚广陵,我焉能不快快赶去会和?只觉得心痒不已,当晚睡觉都没睡好。第二天这厮便做了甩手掌柜,将军中事务尽数托付给费连阿浑,又与晴儿及小段誉好生话别一番,带同刘裕渡江而去。看架势,这厮是打算在广陵混上一段日子了。 果然段随一到,气氛愈发热烈,整日里都是喝不完的酒、叙不完的旧,骑马射箭,挥洒不尽那热血男儿间的兄弟情义。。。刘裕也不甘寂寞,与刘牢之见过礼后,拉着岁数相仿的田泓,你一杯我一杯喝个没完。兴致一起,两个小年轻挥拳踢腿,居然当场比试起来,惹得众人开怀大笑。 。。。。。。 旬日之后,已到了朱序离开广陵之时,一大早大伙儿便都起了身,一齐跑来送别。车缓、马滞、人默,不知行了多久。。。直送到城外十里处的长亭,这才抱头痛哭、依依惜别。 朱序先是与谢玄、刘牢之等人一一话别,最后才轮到段随这里。 朱序双手探出,重重拍在了段随的肩膀上,说道:“兄弟,此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我,各自珍重!对了,替我与弟妹道一声好!” 段随扶住了朱序的双手,哽咽道:“哥哥,不是我舍不得你去。。。襄阳北通汝、洛,西带秦、蜀,南遮荆、广,东瞰吴、越,实为我大晋最要紧的门户,秦人若来,也必先取襄阳。秦军势大。。。你这肩上的担子,太沉了啊!” 朱序哈哈大笑:“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养浩然正气,死生可矣!我堂堂大晋南中郎将,世代忠君报国,岂惧区区戎狄?秦人固然势大,想要襄阳,却还得先问问我手中的长刀同不同意!” 段随还待说话,早被朱序打断,圆睁了双眼,大声喝道:“从石,为兄走了!莫忘了你我在吴兴立下的誓言,携手并肩,共抗强秦,虽百死而无悔也!”言罢跨马而去,再不回头。 段随虎目含泪,用尽力气嘶声大喊:“此一阙,赠予哥哥!” 风声呼啸,疾驰中的朱序凝神静听。 段随一挥手,抹去了眼中的隐隐泪光,大笑着念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 第一百四十五章 职位 送走朱序的当日,谢玄便行升帐议事,谈论新军之事。段随不是外人,加上骁骑军勇悍,谢玄觉着段随于治军练兵一道颇有建树,故而邀请段随一同商议。 其实有关新军的兵源一事,谢玄早已胸有成竹。这些年来他等在江淮之地可没白白奔忙,或者说本就是朝着这个目的而去的——大大小小的流民帅、本地大族豪强、甚而黑道白道。。。几乎跑了个遍。或倚仗谢家名头以及谢玄本人的风度谈吐,或靠着刘牢之弟兄、毛藻之等人的老关系,他等与江淮豪杰混得个个熟捻亲热。到了后来,渐渐发展出数百忠义之士相从,这些人本就是当地有数的游侠儿,各有不少故旧亲友,一传十、十传百,如此这般,谢玄的影响力早已遍及整片江淮大地。加上当初他等曾在淮阴、武原等役数败胡骑、为江淮百姓出了大大一口恶气,故此在百姓中也颇有声望,所到之处总有父老送酒送食,说声:“若是胡人再来,当随谢郎君与众位好汉一起杀敌!” 这些零零总总的因素加起来,估摸着只要谢玄募兵的大旗一举,总有万儿八千的江淮子弟跑来应募罢,那么新军就算初具规模了。至于钱粮、甲兵、辎重、营房。。。这些都不在话下——建康那边的物资正日夜不断运送而来,早已堆满了好几座库房。所以今日谢玄与大伙儿商量的,乃是军中职位、操练方法等细节之事。 这些年来谢玄早已在数百追随者心目中树立了绝对权威,此刻穿着一身厚重的戎甲,以建武将军、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的正式官职升帐,端的是威风凛凛,帐中自刘牢之以下,个个神情肃穆,静候主官发话。 谢玄缓缓展开一幅卷轴,其上密密麻麻写着他初步拟定的军中诸将尉人选——这些都是军中的中高级职位,人选则大抵是从那几百个培养了多年的中坚分子里头择优选出。 谢玄开口道:“道坚(刘牢之表字)、元复(孙无终表字),你等且过来一起参详。”刘牢之等八个弟兄“喏”了一声,一起走上前去。 他八人自打一开始便跟了谢玄,多年下来自然都已是谢玄的腹心。谢玄也是有意笼络人心,喊上他几个一起议论军中官职的分配。 他八个的名字写在卷轴的最上头,大伙儿个个眼尖,顿时看了个清楚,脸上俱都露出喜色来。沉稳如刘牢之这般,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与前面标注的官职——“参军”,眼睛也不由得大亮,呼吸加快,显然心中激动不已。这参军乃是一军之中除了主将之外最重要的角色,等于说谢玄定了他刘牢之做这新军的二把手,叫他如何不兴奋?须知刘牢之这帮人看着颇有傲气,说到底也只是待价而沽罢了,功名之心着实不小,要不然也不会早早投了谢玄。如今一朝得授官身,可谓扬眉吐气,怎不叫他几个喜出望外? 几人仔仔细细把那长长的名单看了一遍、两遍、三遍。。。忽见谢玄歪着头、瞥眼看着自己,似乎在等自己说话,便一个个抢着开口说起自己的意见来,滔滔不绝,颇有卖弄之嫌。不论是大哥级的刘牢之、孙无终,抑或是年岁最小的田泓,皆是你一言我一语,大是起劲。先开始还好,到后面口沫横飞,居然争执起来——原来几年下来,他几个各自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势力”,既然如此,总要为自己帐下之人争取一二罢?这么想着,说话不免就急了些。 这一番景象落在段随眼里,不由得大是腹诽:刘大哥,孙大哥。。。叫我说你们什么好!诶,你等到底是庶族(小地主)、草莽出身,比不得士族之人,全不知为官之道,这当口怎能如此得意忘形?谢幼度邀你等商量军中人事,不过故作大度罢了,你等还真个煞有介事!这封官儿的事,还真能轮得到你等做主? 这厮后世那些厚黑的玩意儿看多了,又在当世官场沉浮多时,这方面的见识上自然远超刘孙等人。果然谢玄脸色一正,轻咳一声道:“且住!你等对这几个人选不甚满意,却又商量不出结果,倒是难办。。。”顿了顿,转头对段随道:“从石,你治军甚严,有什么看法?” 段随摇摇头,笑而不语——大伙儿再是亲熟,这等事,自己还是不要插嘴为好。 谢玄也笑了一笑,拿三根手指在卷轴上“笃笃”敲了起来,沉吟不语。 刘牢之看看谢玄,再看看段随,突然有些明悟,当即躬身拱手,大声道:“全凭谢使君一言而定,属下敢有不从?” 剩下七人也不是傻瓜,这下子全都明白过来,一起大喊道:“全凭使君一言而定!” 谢玄哈哈一笑,朗声道:“既如此,便按这卷轴上所写的,不变了!”双手卷动,哗哗声中将那卷轴收拢了起来,接着道:“军中将尉已定,至于你等各自麾下队主、队副、什长、伍长。。。待兵士招募来后,便由你等自行决定!” “喏!” 一番安排下来,刘牢之为参军,孙无终与诸葛侃为督护,何谦与田洛为军司马,田泓为军假司马,高衡、刘轨则各为一部校尉。八兄弟都获得了新军中的高级职位,又能自主决定麾下的中低级职位,可谓皆大欢喜。 段随暗暗点头:谢幼度好手段!为将者不制于人(语出《尉缭子》),一言九鼎,却又宽宏得当,治军当如此也! 。。。。。。 说完军职分配,下面便谈到操练之法,谢玄又要大家畅所欲言。 大伙儿在桓豁军中任职已然两年,正规军的操练之法早就耳熟能详,且身体力行之下多有自己的见解,只是碍着方才那等情状,谁也不肯先开口,这会儿场中反倒冷清起来。 段随给憋得胸口生疼,心中怒骂道:猪啊你们!不该说的时候乱说,该说的时候却又不说了!眼下这事可不会触及上官的痛脚,这会儿说些出彩的话来,最能获得上官赏识,懂不懂啊? 他有心提醒,只是自己不方便“出手”,当下朝着刘裕挤眉弄眼起来。刘裕倒是机灵,一下子会了意,于是过去猛力一拍田泓的肩膀,叫道:“说啊!有什么就说出来,傻站着做甚?” 田泓愣愣看着刘裕,张大了嘴巴,急切间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候还是刘牢之反应过来,紫脸涨得发黑,大是不好意思地看了段随一眼,总算是开了口。一番见解娓娓道来,果然独特新奇、令人发省。 再下来就好办了,大伙儿忙不迭把自己肚子里那点东西统统倒将出来,东拼西凑之下,不多久便整饬出一套颇为实用、精炼的操练办法,由军中记室一一录下。 第一百四十六章 炼体 谢玄听得极为认真,不时点头称许,又或者随口指出某些瑕疵之处。待众人轮过一遍,他的目光又看向段随,说道:“从石,你骁骑军其疾如风、侵掠如火,其战力之强世所仰之,当真令人艳羡!我见你常常率军奔袭百里,固然有马力可依,然而马上骑士也尽能维持气力,却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刘牢之等人也纷纷望向段随,显然心中存着同样的疑问。 段随哈哈一笑,说道:“此事易耳!”轻描淡写,将骁骑军中推行的现代人体锻之法大致说了一遍。 这厮嘴里头蹦出来的,不过寥寥几句耳,听来更是毫无奇特之处。于是谢玄也好,刘牢之也罢,一众人皆露出不相信的神色来,寻思道:跑跑跳跳?举举石锁?就这样? 孙无终咧开大嘴叫道:“从石!你,你,你要藏私也就罢了,如何却拿这些胡乱玩意儿打发我等?”一脸的不高兴。 刘裕正待说话,却见刘牢之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只好闭口不言。 段随叹了口气,晓得光凭一张嘴是不可能叫他等信服了,当下开口道:“取我马来!”便有随从牵过大骊。 在大伙儿一片错愕的目光之中,段随大步走到帐外,一跃上马,双腿微一用力,大骊顿时如箭飞出!风中传来段随的喝叫声:“刘裕!田泓!你两个跑将起来,且看追不追得上我!” 田泓的嘴巴再次张得老大,一脸委屈:跑步去追快马?这怎么可能追得上嘛。。。不及细想,早被刘裕一巴掌扇在后脑壳上,喝道:“叫你跑就跑!又傻了不是?”说完一阵风追着大骊狂奔而去。田泓这才如梦初醒,大叫一声冲了出去,跑速颇是不慢。 马蹄“哒哒”作响,扬起一地的烟尘。刘裕与田泓两个自然是不可能追上大骊的,尽管拼尽全力追赶,依旧落下来好大一截。段随只小小冲刺了一阵,随即便慢了下来,单等两人追赶。待他两个堪堪就要追上,段随忽然向着右边猛地一扯缰绳——“吁。。。”就见大骊刺溜一下,急速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子,四蹄起处,再次发力狂奔,闪电般就没了影子,转眼又将两小子抛在了老后头。 这时候田泓面色通红,已是累得够呛;刘裕却兀自面色如常,也不停歇,转身就是一通猛追。田泓不甘就此输给了刘裕,只好咬了牙跟上。 终于马蹄声渐止,段随跑回军帐之前,悠哉悠哉跳下马来,转过头去看后面尚在狂奔的二人——但见百步之外,刘裕已然将田泓甩开了好长一段! 再过得片刻,刘田二人终于一前一后跑了回来。众人看时,此刻两人的模样可谓截然不同,甚或天差地别! 要说田泓的力气也自不小,平日里举起枪棒来与刘裕硬碰硬,也不见落过下风,然而这一番死命狂奔下来,脸色煞白不说,这会儿弓着腰、吐着舌头拼命喘气、累得仿佛死狗一条。反观刘裕这小子,那可好得太多——虽然也是气喘吁吁、浑身大汗,然而站得笔直、脸色也不过微微发红而已,显然还有余力。 众人一起咂舌:刘裕这小子好久长的气力!难道他便是用从石方才所说的法子练出来的? 待众人将信将疑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段随,却见这厮负手而立,下巴上仰,鼻子都快翘上了天,张口道:“刘裕,你来说!” 刘裕长出了一口气,又抹了把汗,大声道:“我骁骑军五千袍泽,人人皆习段将军所创之炼体大法,日夜都有长进。光说这气力久长,嘿嘿,我刘裕怕是只能排到一千名开外!”这小子跟着段随时间久了,也成了吹牛不打草稿的主——骁骑军将士固然体力远胜他人,可要说军中能超过刘裕这等天赋异禀之人的,估计数不出一只手来。 这下子大伙儿都说不出话来了,一个个低了头,若有所思。 “果然厉害!多谢从石赐教!”还是谢玄开口打破了这场中的沉闷,继而对着那记室说道:“待会儿你向刘小哥好生请教这炼体之法,务必逐一记录,无有遗漏!” 军议又进行了大约一盏茶时间,今日的议程差不多算是讲完了。谢玄又嘱咐了几句,随即宣布散帐。大伙儿正要起身离帐,段随一抬手止住了众人,说道:“算算时间,我到广陵已然十日有多。。。再不回去京口,只怕营中那帮兔崽子可就要翻天啦!我也舍不得与众位兄弟分别,奈何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啊!正好大伙儿都在,段随便与诸位兄弟一并告辞!” 这一下大伙儿不干了,纷纷叫嚷起来,只是不肯放段随走,谢玄也出言相留。 段随呵呵笑道:“不过一江之隔罢了,什么时候不好往来?日后有的是机会骑马喝酒,不少这一两日。只是。。。我若是再不回去,也不用骁骑军弟兄们跑来寻我,大约我家中那婆娘都快打过江来了!” 众人闻言皆笑。 谢玄心知段随去意已决,只好说道:“不如今日再饮一局,明日一早回去,如何?”段随摇摇头,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诶,今早送了次伦兄离去,这会儿是真个无心饮酒了。”众人一起默然。 谢玄叹了口气,说道:“也罢!这会儿渡江回去,倒是不用走那夜路。”拉着段随的手道:“从石,我两个深交久矣,如今又比邻而居,自当携手共进,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来!” “那是自然!” “从石,我有一事相求!” “幼度尽管说来!只要是段随能够做到的,决计没有半个不字!” “好!我欲在新军中设立骑马斥候,以为大军耳目。从石,你可否援我些许马匹,再派些教习过来广陵,授以马术?” “有何不可?不知幼度想要多少马匹?” “两。。。三百匹!” “三百匹?” “呵呵,是不是多了些?若是不行。。。” “少了!少了!明日便让军中马曹送六百匹良马过江!” 第一百四十七章 募兵 晋国太元二年四月下旬,广陵城头竖起了新军大旗。谢玄将令所指,轰轰烈烈的募兵大计就此展开。一封封檄告、一骑骑信使,流水般向着江淮各地而去。 谢玄只怕应募者不足,写了多封亲笔书信给江淮那些大佬们请其帮忙;刘牢之弟兄八人乃至几百中坚则纷纷北上南下,亲自跑去拉人;广陵城门口巨大的布告之下,黄灿灿的铜钱、彩飘飘的布帛堆得小山一般高,但有前来投军的,当场即可取去;便是大江对岸的京口城里也是热闹一片,段随带了麾下将尉四处奔走,帮忙招募。 事实证明,谢玄的担心纯属多余——募兵大旗竖起来的当天,广陵城里便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早有那血气方刚的汉子们冲到北门外募兵处投军。来者络绎不绝,不多久队伍竟然排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一眼望不见头。这头炮打得可谓极响,谢玄看在眼里,喜上心头。 第二日、第三日更加不得了——不但广陵城周遭依旧应者如云,广陵本郡内譬如江都、海陵、高邮、堂邑等等,诸县皆有豪杰义士闻风而来,一条长龙眨眼间变成了两条,三条。。。登记文书的军中书佐忙得头脑发昏,只恨没多生了几只手。 再往后面,先是一大拨京口壮士渡江来投,紧接着下邳国、东海郡、兰陵郡、彭城国。。。不断有外郡勇士踏足广陵。谢玄这下子有底了,连夜下达命令,将选拔标准拔高了不止一筹,顿时将一些欲图浑水摸鱼的街市无赖、地痞流氓尽数拒之门外。饶是如此,城门口堆积如山的钱帛也给削去了一大半。谢玄看到,哈哈大笑之余,连声催促簿曹从事到府库中继续拉来成车成车的“阿堵物”,再次堆了个蔚为壮观。 其实眼下跑来的,不过是各地乡中自发前来的骁勇斗狠之士罢了,人数毕竟还不够大,谢玄真正在意的,乃是他等奔走多年结交的那些流民帅。江淮大地之上,正有无数北来流民依附着大大小小的流民帅过活,若是得他等来投、或者退而求其次——他等能派遣部众来投,那才真正遂了谢玄的意。 结果没让谢玄失望。旬日之后,刘牢之等人一个接着一个回到了广陵。多年来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等每一个回来之时,身后必定跟着人数众多的流民武装——有的流民帅索性拆了自家的坞堡、全数来投,有的则还保留些家底,还有些派来投军的人数不多、却送来不少钱帛示以慷慨。。。无论如何,看到这一队队、一群群、整建制跑来投效的流民武装,谢玄是真个笑歪了嘴。特别是看到李都、刘斌这两张熟悉的面孔,居然带上了全数部曲来投,各自不下五百人,谢玄大为激动,当场封他二人为军中校尉。 粗粗一算,才不过半个月时间而已,投军之人竟已接近万五之数,大大超过了众人的预期。朝廷为新军定下的编制乃是两万,想当初大伙儿可是觉着:两万人这么多,即便打了多年的基础,也总要用个一两年功夫才能募齐罢?何曾想到竟然顺利至斯?(募兵不同于征兵或者魏晋时流行的世兵制,有“志愿军”的意思在里头。募兵制的问题是难以募集足够兵员,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征兵或者世兵制而来的兵源可谓老少通吃、良莠不齐,而募兵则相当关注应募者的身体素质、精神状态等等,故而通常来说,募来的兵马其战力远远强于征兵、世兵所得) 这一场募兵大戏在初期的狂飙突进之后,接下来变得消停许多,前来应募者日渐稀少。谢玄倒也不甚在意——说到底,目前取得的成果已然远超预期,还要怎样?倒不如宁缺毋滥,把精力放在之后的练兵上头为好。 不料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大约七八日之后,晌午时分,连日操劳以至于身体欠恙、正在帐内打盹的谢玄忽然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了。睁开双眼,就见刘牢之那张赤紫面庞居然涨成了一片酱紫色,高声叫道:“使君!兵够了!够了!快快随我去城北,大喜啊!”语声急促,显然心神激动。 谢玄虽有些错愕,终究世家气度摆在那里,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却并不急着追问,反而取过甲盔,不慌不忙在那里穿戴起来。刘牢之几番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忍住了,在一旁静候谢玄整甲。 待谢玄出得帐来,龙行虎步走到北门之外,一抬眼,但见漫山遍野尽是人头攒动,黑压压望不着边际,估算下来怕不有上万人之多! 沉稳如谢玄这般,这时也不禁惊讶万分。正想和刘牢之问个清楚,就见人群中数骑打马而来,为首一人朗声笑道:“幼度!老哥哥几个今日给你送大礼来啦!” 谢玄定睛一看,原来是高密内史、建威将军毛藻之到了!至于其他数骑,无一不是江淮之间数得着的流民大帅,个个与谢玄相熟。 谢玄大喜过望,当即大步上前相迎。毛藻之等人不敢怠慢,尽数跳下马来。大伙儿稍事客套一番,就由毛藻之说明来意。 原来早在去年(太元元年)十月凉国灭亡之后,建康朝廷便下令将淮河北岸的民众移往淮河之南,借以保存国力、人力——秦军太过强盛,淮北地区又孤悬大河之北、无险可守,真打起来实难护持得到普通百姓,不如早早搬迁为好。当然,诸坚城、要塞定然是不会拱手相让的。 这么一来,眼下淮河之北除却一些豪强势力依旧屯驻其坞堡之中,平民百姓多半已经渡河而南,一转身成了新的流民。这些新流民又无得前往江东,于是只好徘徊江淮之间,一时间江淮间人口大增,尤其诸如淮阴、盱眙、山阳等重镇更是人满为患。 毛藻之等本地大佬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大肆招揽之下,个个实力猛增。然而流民拖家携口、源源不断而来,到最后连大佬们都大喊吃不消,天天想着法子分散压力。正好听说谢玄在广陵募兵,大伙儿本就有打算要襄助谢玄,这一下可谓一举两得,当即凑在一处,自麾下简拔出一万精壮男儿,送来广陵应募。 毛藻之自然是绝口不提他等治下人满为患的情状,所言不过是“于公于私定要助幼度一臂之力”云云。以谢玄的智谋,未必不晓得毛藻之等人心里头打的小算盘,可无论如何这个大人情自己都得认下——那可是整整一万人哪!何况毛藻之他等也算尽心尽力,带来的统统都是精壮,并无老弱在内。 这份大礼确乎贵重,谢玄平日里最讲究风度的一个人,这时候也禁不住咧开嘴大笑起来,又对着毛藻之等人拜谢不已。 于是乎,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第一百四十八章 新军 不消说,新军募兵一事至此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短短一月之内,广陵城中竟然募得两万五千之众! 主帅谢玄自然心情大好,整日里乐呵呵的。刘牢之皱着眉头,好心提醒:“使君,如此一来可就超了编制啦,建康那边。。。” “无妨!我这便写信给叔父,请叔父上奏朝廷,就说民心可用,当扩大新军编制。”谢玄目光热切,啧啧道:“道坚你且瞧瞧,这两万五千人个个精壮当打,我可舍不得放走哪怕一个!” 果然这新军红得发紫,上自皇帝、中有谢安、下至有司,一路都大开绿灯——不日诏命下达,将新军编制扩为两万五千之数。 大军既成,下面便是分配军职、从属。两万五千人正好分了八军,每军约莫三千人左右,又分二十四幢,七十二队,再以下则为什、伍之制;剩余一千人充作谢玄亲军。 除开小将田泓当了亲军头领,刘牢之等其他七兄弟各任一军之主,中军则由主帅谢玄自领。流民帅们各领部曲,实力大些的譬如李都、刘斌这般,皆授以幢主之职,实力小些的便封为队主。当初那几百号中坚分子或为幢主、幢副,或任队主、队副,个个眉开眼笑。 待这些事儿尽皆尘埃落定,接下来便是大练兵了。 军中早有章程,于是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展开来。列队、阵形、刺杀、劈砍、旗语、军令。。。一一进行,自然也少不了段随那一套“炼体大法”。又精挑身手灵活、头脑冷静之士为斥候;臂长善射者编作弓手;皆加意培养。此外,辟孙无终、诸葛侃两军为舟师,往来内河、平湖、淮河之间;大约是考虑到未来主战场多半在淮河沿线而非宽阔的大江,故而水军训练专以偏重速度的蒙冲、哨船为主。 难得募来的这些兵员大是让人省心,个个严守纪律、吃苦耐劳,纵然上官们管教得极为严格,却都咬了牙苦苦坚持、无人喊苦,每一军看着都是斗志昂扬。 其实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试想,新军主力为何?流民也! 须知,一来流民们本就属于坚忍耐劳之辈,能吃苦、肯听话,这些挑出来的兵士更是其中的精壮,身体素质个个不差;二来多数流民之前便在各色流民帅手下舞过枪棒、练过阵形,甚至与胡人交过手、留过血,这会儿当起兵来顺风顺水,远胜寻常百姓;三来新军粮饷充足,主官们又一片公心、绝无苛扣,叫这些流民觉着即便训练辛苦,比起以前那般辗转无依、吃不饱肚皮的日子来总还是好过得多,故此绝少抱怨;最后,流民们落得离家漂泊、无田无产,与那北地胡人有着或多或少的干系,因此也用不着谈什么忠君报国的大道理,人人都存了一份报仇雪恨的心思,士气自然高昂。 以上种种,这支以流民武装为主、各地悍勇豪杰为辅、又有如云强将的新军,操练起来上下一心、人人用命,其效果自然也如水银泄地,一气呵成——短短数月功夫,瞧来已是法度俨然、如臂使指,初露强军风貌,叫谢玄以下、一众新军将官都乐得合不拢嘴。便是号称天下强军的骁骑军将尉们,跟着段随偶有来访,一眼瞧见,也不由得击节赞叹。 再说说新军中的大小将官。这些人投效军中,或为功名显达,或为兄弟义气,或为负气斗狠;有的不想荒废了自己的一身艺业,有的则心存复我河山的远大理想,还有的只是一心想要多杀几个胡人。。。林林总总、大不相同,却丝毫不妨碍他等建功立业的进取之心。于是汇集在文韬武略皆不凡的谢玄麾下,朝气蓬勃,如日东升。 。。。。。。 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车骑将军桓冲大义为国,为了新军建军一事而自弃桓家私利,却也同时把自己陷入了家国两难的境地,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不免为之郁郁。再者,此时他依旧拥军内镇姑孰,说来还在扬州地界之内,而不远处的广陵则正有一支新军蒸蒸日上,号为“扬州之军”——这么一来,难免叫他觉着情势尴尬,心中不是滋味。 谁料七月底的时候,变化陡生——卧床多日的征西将军、都督荆、梁、雍、交、广五州诸军事桓豁病逝家中,朝廷追赠司空,谥号为敬。 大佬桓豁撒手人寰,顿时叫晋国的军政大局再次为之剧变。 先是诏命迁桓冲为都督江荆梁益宁交广七州扬州之义成雍州之京兆司州之河东诸军事、领南蛮校尉、荆州刺史,持节镇江陵,余如故。此时的桓冲心态微妙,既为三兄离世伤怀不已,却又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此,自己便可名正言顺的离开姑孰、离开扬州、离开这大晋国的东半枢;一俟回到江陵,自己仿佛如鱼还海,当为大晋、也为桓家好好打理这西边的半壁江山。从此大伙儿泾渭分明、互不干扰,自己则家国两便、心安理得也! 朝廷的第二道旨意乃是加谢安为司徒,谢安却固辞不受。朝廷随即又加谢安为侍中、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及幽州的燕国诸军事、假节——如此一来,除却桓家的荆、江之地,这大晋国的军国大权,算是尽付谢安身上了。 。。。。。。 日月交替,时光如梭,一晃又到了岁末。晋国太元二年(氐秦建元十三年)年底,腊月飞雪,天寒地冻,整个晋国大地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建康城更是愁云惨雾——强秦大军正源源不断向南集结,眼瞅着已是战云密布,偏偏朝堂之上还连失三位肱骨之臣。 先是月初之时,散骑常侍郗超突发恶疾,当夜便驾鹤西去,年仅四十有二。与他同去的,则是他放荡不羁、善恶莫辨的奇妙性格,还有他那“举贤不避仇”的魏晋风度。 到了月中,江州刺史桓石秀病死任上,朝廷追赠为后将军,后改赠太常;随即建康下诏,以桓冲长子桓嗣接任江州刺史一职,示好桓冲以外,更表明了建康对桓家掌控荆、江这一事实的默认态度。 月底,国之重臣、尚书令王彪之病死,享年七十三岁,朝廷追赠为光禄大夫、仪同三司,谥号为简。 老王离世的那一日,建康宫大殿上沉默一片,朝会为之暂停,谢安几乎站立不稳;建康城外,整条乌衣巷哭得震天动地。 数日之后,当王羲之带领全家老小赶来建康为堂兄吊唁的时候,人群中有位素服女子淡然而立,凛凛寒风也吹不散她出尘的气质。她寡言少语、人淡如菊,只是轻轻说了声:“叔虎公,走好。” 第一百四十九章 沔水 这是晋国太元三年(公元378年,氐秦建元十四年)四月里的一天,正是清晨时分,襄阳城北边的沔水(今汉江)之上浓雾弥漫,瞧来一片隐隐憧憧。大河水面宽阔,稍远些便已模模糊糊的瞧不分明,更不用说那远在里许之外的北岸——此刻无论城郭、田宅、树木、山石。。。俱都隐入雾中不见。 靠近沔水南岸的水面之上,数百艘大小船只杂乱无章的横陈着,看来“蔚为壮观”;上千民夫杂役跳上跳下、牵绳拍桨,试图将这些船只分开,拉动,再引去沔水边上的内河河道中;而在水岸之上,一队队兵士往来巡复,不断催促河岸上下的民夫们动作快些。 不远处的一个坡子上,襄阳督护李伯护看着眼前的“一团乱麻”,神情大是不悦,皱着眉头寻思:“姓朱的未免也太是谨小慎微,秦人远在南阳城下,如何能轻易杀到襄阳这里?就算真个来了,这滔滔沔水如此宽阔,秦人无船无舰,又不曾长了翅膀,还能飞过来不成?诶!这沔水上船只多如牛毛,却偏生限我三日之内便要尽皆收缴。。。哼!这不是成心整我老李么?” 李伯护所言的“姓朱的”,自然就是镇守襄阳的使持节、南中郎将、梁州刺史、监沔中诸军事朱序。秦国一统了北方,又四处调集大军向南,若说其没有南侵之心,任谁也不会相信。故而自打一年前来到襄阳上任,朱序便积极整备军事、城防,外与镇守江陵的桓冲相沟通,内则整顿襄阳城的人事、后勤,誓要将这襄阳城打造成一座水泼不进、刀砍不入的大坚城。 可惜朱序来此不久,根基尚浅,而襄阳城里又龙蛇混杂、人情关系盘根错节,以至于一年来虽说整治了城中几个不法豪族,却还不能做到完完全全的上下一心。老朱公心为上,又怕强秦突然来犯,心急之下,做事不免就急躁了些,也不怎么讲情面,更是惹得城中一些旧势力大为不满。就譬如李伯护这厮,出身城中有数的几个大族之一,一向把持襄阳军务,朱序来了之后他大权旁落,顿时牢骚满腹。最近几日他被朱序派到城北收缴往来沔水的船只,也是骂骂咧咧,老大的不高兴。 沔水襄阳段乃是沟通南北之要道,商旅往来频繁,河上船只可谓众多,加上李伯护这厮又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意味,故此用了足足五天才把河上船只尽数收缴到南岸。因为延误了两日,李伯护已被朱序大骂过三回,限他今日必须将船只全部引入内河,拉回襄阳城去,否则军法处置。李伯护腹诽不已,又怕朱序真个翻脸,只好天微微亮便赶到城北河边催促民夫干活,一路上不知几多抱怨。 时值四月,晨风吹来已没了凉意,反倒暖醺醺的甚为舒服。李伯护打了个呵欠,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心道:往日这个时分,自己多半还在与家中那几个美妾缠绵,那叫一个快活!自打姓朱的来了襄阳,多少好梦都给搅黄了,整日里战战兢兢,真气死个人! 突然之间,李伯护欲闭欲合的双眼睁了开来,且越睁越大,脸上也现出极为惊惧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妖魔鬼怪!四周亦是哗声大起,显然不只是他,水中岸上的兵士乃至民夫也都看到了些什么! 但见茫茫大河之上,不知何时漂了些奇怪的物事,夹杂在水、雾之中时隐时现,浮浮沉沉,仿佛那阴魂不散的水鬼,看着极为阴森可怖。初时并不太多,却不断从浓雾中漂浮出来,越聚越多。渐渐的河面上东一处、西一处,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好不瘆人!李伯护只觉得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雾气太重,实在分辨不清水面上到底是些甚么玩意。便在这时,还在水中划桨拉船的民夫们忽然扔下木桨,抛却长绳,一个个弃了船,不要命似的往岸上四处乱窜起来,嘴里大喊:“牛头马面!是那地府里专捉生人的牛头马面!救命啊!” 一时间鬼哭狼嚎、屁滚尿流,有人不慎落了水,有人跪倒在地瑟瑟发抖,更多的则撒开大腿玩命狂奔。。。兵士们自个也吓得不轻,队列散乱之下,根本弹压不住狼奔鼠窜的民夫杂役,水上、岸边俱都乱坐了一团! 这时候忽然一阵横风吹过,浓雾散开了一些,李伯护定睛看去,顿时吓得须发根根站立——原来这沔水之上漂浮的,要么是只露出头颈的马匹,要么是头戴牛角兜鍪的兵士。落在众人的眼里,可不就是那地狱里跑出来的牛头马面? “秦军!是秦军来袭!”反应快的兵士与民夫纷纷大叫起来。李伯护则一下懵了:这。。。这怎么可能? 沔水宽阔,素来是襄阳城防御北来之敌的天险,纵然此刻雨季未至、水面未及全盛,可也不是轻易就能泅渡的。李伯护再也不会想到秦军兵锋这么快就到了沔水——在他的预计里,秦军此刻应该还远在三百里之外的南阳城下;他更加不会相信,北人竟能在无船无舰的状况下,强行泅渡过河! 一个副将急匆匆跑了过来,大叫道:“李督护,趁秦人还在水中,快快下令列阵,沿河阻击秦军啊!”晋军被民夫冲得七零八落,又无人指挥,此刻队形散乱无比。 李伯护如梦方醒,“哦”了一声正要下令,却又一下停住了,眼神发愣,遥遥看向前方。副将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一匹秦军战马突然自水中跃出,长嘶声中奋起双蹄,“轰”地将身前一名晋兵撞飞了开去——那兵士惨叫连连,在半空中洒出蓬蓬血雾,显见不得活了!紧接着水中又跳出一个秦人战士来,身高马大、面相狰狞,挥舞手中长刀,干净利索地把另一名晋军士兵斩成了两截! “啊!”李伯护吓得连退两步,浑身发抖!就这么一犹豫间,河岸上已然冲上了不少秦军兵马,个个勇悍凶狂,虽说人数犹占劣势,却把混乱的晋军兵士驱赶得不住后退。 副将急了,吼道:“督护,时不待我啊!”李伯护颤声道:“我,我,我。。。”面色煞白,竟是说不出话来! “呸!”副将啐了李伯护一口。一咬牙,“噌”的拔出腰间佩刀,正要自行发令,就听“噗”的一响,一截带血的箭头陡然自他喉间穿了出来!副将满眼的不甘之色,喉头咯咯作响,却终于还是倒了下去! 滚烫的鲜血溅了李伯护一头一脸,这厮忽然嗷嗷怪叫起来,脚步打滑,一跤跌倒!两个亲兵一左一右将他扶起,这厮却不知哪里来的好大力气,一甩手挣脱了亲兵,转头就跑! 第一百五十章 北门 李伯护丢下全军转身而去的同时,河岸上晋军溃败的命运就此注定——多数晋兵追随着李伯护的脚步丢盔弃甲而去,敢于应战的寥寥无几。越来越多的秦军从水中钻出,呼喊着向南冲杀,很快抢占了大片岸滩。不少秦人跳上战马,跃马横刀之间,冲击力更甚,直打得晋军抱头鼠窜。 当最后几个忠勇死战的晋军将士被砍倒在地的时候,河岸上已然密密麻麻站满了秦军兵士。整齐的队列一字排开,隆隆的马蹄声大起,滚滚铁流毫无阻塞向着襄阳城猛扑而去!一面青色将旗“呼啦”招展开来,上书五个大字——“屯骑校尉石”,张牙舞爪,分外慑人! 襄阳城北门离着沔水不过里许,当那石姓大将领着数千秦军铁骑如箭而来之时,襄阳城北门附近民夫挤着溃兵,溃兵推搡着百姓,正乱成了一锅粥。有一队五大三粗的晋兵仗着甲厚刀利,硬生生突进城去,其间不知砍伤、推倒了多少百姓、民夫;而那为首之人,可不正是临阵脱逃的李伯护? 城头的晋军守将嘶声狂吼:“拉起吊桥!关闭城门!”可惜吊桥上挤满了想要冲进城门逃生的各色人等,再也拉之不动;城门口更是你推我拽,挤得动弹不得!守将急红了眼,下令对着城门口与吊桥射箭,兵士们露出不忍之色,却终于还是胡乱射出了一蓬箭雨。于是到处都是鬼哭狼嚎之声,被直接射中的怕是没有几个,却不知多少人被自相践踏在地,再也不曾站起。。。 终究还是晚了。 石姓秦将一马当先呼啸而来,腾跃间胯下那匹高头大马重重踏足吊桥之上!“咚”的一声巨响,木桥上下震动,好多人站立不稳,惨叫着跌下护城河去!又有几骑秦军尾随而到,长刀挥出,将那吊桥的链索斩为两段! 石姓秦将带着前锋数骑继续突进,刀砍马撞之下,挤在马前的晋人百姓、兵士纷纷落水、倒地,眼看就要杀到城门口! 城头的晋军守将戟指秦将,大叫道:“给我射倒了他!”然而话音刚落,就听得城下“呲呲”破空声大起,无数秦军骑士立马拉弓,射出了漫天箭雨,来了个先发制人! 晋军守将头、胸连中数箭,一声不吭仰面倒了下去。城头的晋军弓手要么被射倒,要么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敢露头。狂暴的秦骑旋风般冲过吊桥,砍开一切阻碍,隆隆杀入了襄阳城的北门! 。。。。。。 襄阳内城的城头之上,守军如临大敌,羽箭、滚木、礌石、灰瓶、滚油。。。无一不足,只待秦军攻城,便要全力打下!主帅朱序昂然站在城头,冷眼看着城下四处驰骋的秦军铁骑,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周遭的将佐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偶尔瞥一眼那跪在地上、额头早已磕出血来的李伯护——这厮倒是能跑,一口气从沔水南岸冲入襄阳城北门,接着又马不停蹄跑进了襄阳内城。 襄阳乃国之门户,守御极其完备,城防采取了重(第二声)城设计,有内外二城,各不相干。朱序到任后,更是在内城门附近摆下拒马,严禁闲杂人等靠近。因此当北门乱起之时,内城门并未受到冲击,守将见状不妙立刻关上了内城各门,严防死守。而秦军突入北门之后,在襄阳外城里头四处纵马,倒也不曾攻打内城——秦人可也不笨,来的都是骑兵,人数亦不多,又无趁手的攻城器具,焉肯攻打坚城? 不多久一队秦军簇拥着那石姓秦将来到了内城城门之下,远远站定。石姓秦将高声叫道:“不知城头之上,可是朱次伦朱刺史当面?” “正是!来者何人?”朱序提气怒吼,声音比着那秦将更为高亢。 “某乃大秦屯骑校尉石越是也!”原来这石姓秦将竟是当年出使燕国的石越!此人当真文武双全,文可出任外使,武可驰骋如飞。不得不说,眼下的秦国,真可谓人才济济! 石越马鞭一指,继续道:“朱刺史,我大秦天兵数十万不日即到,尔等困城一座,守之无益也!天王早闻你大名,尝言若得朱刺史归秦,必厚待之!还望朱刺史早早献城投顺,万万不要自误!” “嗖”!铁箭如虹而来,“笃”的一响钉在了石越马前两尺处!襄阳内城城头之上,朱序抛下手中长弓,厉声道:“要战便战,废话少说!” 。。。。。。 时间退回到大约两个月之前,长安城里,大秦天王苻坚自觉战备已然完成得七七八八,于是一声令下,汇聚南部的数路秦军蜂拥而出,目标直指晋国前线重镇南阳与襄阳。苻坚倒也没想过能够一举攻灭晋国,主旨乃是取下襄阳这座进可攻、退可守,控慑荆江乃至淮上的大要塞。 秦国果然势大,先以苻坚庶长子、守尚书令、长乐公苻丕为征南大将军、都督征讨诸军事,带同武卫将军苟苌,尚书慕容暐(没错,就是前燕那位亡国之君),率步骑七万出长安,向南阳、襄阳进发;接着由屯骑校尉石越领一万精骑出鲁阳关(今河南平顶山市鲁山县)南下;又遣冠军将军慕容垂、扬武将军姚苌引五万大军出南乡(今河南南阳市淅川县);最后派出领军将军苟池、镇军将军毛当带领四万精兵东出武当(今湖北丹江口市均县镇)。共计四路十七万大军,浩浩荡荡,势如雷霆万钧。 秦国诸路大军势如破竹,到了四月初的时候已然齐集南阳城下,并且拔除了沿路所有的晋国城堡坞垒。秦军势大,而朱序手中兵马不过两万,焉敢渡过汉水援救南阳?当下一面派遣使者前往江陵桓冲处求援,一面下令收缴沔水上所有船只,借沔水天险北阻秦军,固守襄阳。 秦军又岂不知兵贵神速?苻丕留下慕容垂、姚苌所部五万大军围攻南阳,主力十二万则立即南下。又令石越分出五千精骑,一骑双马全速奔袭,短短两个日夜便抵达了沔水北岸! 石越强悍至极,眼见沿河皆无船只可用,一咬牙,竟然下令大伙儿砍伐圆木为浮具,随即纵马入水、强行泅渡!幸喜天暖水浅,又因浓雾锁江以致滩头守军大意不察,遂一举竞功! 朱序兵少粮多,其收缴船只、固守襄阳的打算可谓上上之策,可惜一来没曾料到石越所部剽悍轻捷至斯,竟然这么快就赶到了沔北,更以骑兵强行泅渡大河;二来李伯护无能,既未及时收缴船只,还轻易丢失了前线滩头,其溃军更是殃及襄阳北门;终致秦军铁骑径直杀入襄阳北门,襄阳外城旋告失守! 第一百五十一章 襄阳 襄阳内城城下,石越看着那支深深插入土中的长箭,先是叹了口气,忽然又放声大笑起来,叫道:“好!好一个朱次伦!”勒转马头而去。 秦军骑士整齐划一跟在后面,尽数退出了城上晋军的射程之内。石越不敢大意,在内城各门之外俱都安排了骑兵列阵,谨防晋军出袭;其余秦兵则继续扫荡外城。 眼见石越远去,朱序转过了头,目光冷峻,落在发抖不止的李伯护身上,后者越发磕头讨饶不迭。 朱序“哼”了一声,理也不理,喝道:“李伯护贻误军机在前,纵溃兵致北门失陷在后,罪不可赦!来人,拖下去斩首示众!”便有几名兵士上前,一把拎起了李伯护。这厮顿时软瘫如泥,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满嘴。 “使君!使不得啊!”“使君,不可啊!”“使君,三思啊!”场中突然叫唤声一片,城头更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几个兵将推推搡搡,有意拦住了那几个行刑兵士的去路。 一个年貌老朽、文官打扮之人颤颤巍巍上前,扶住朱序的臂膀道:“使君!使不得啊!如今秦人围城,形势危急,我等正要上下一心,共抗强敌才对。阵前杀将,于军心不利啊!”老泪纵横,好不“情真意切”! 朱序气得七窍生烟,却也只能强行忍住不发作出来——李伯护之罪明明白白,你道这些人为何如此求情?无他,皆为裙带关联之人也!李家在襄阳家大业大,无论军中、衙署,十个官儿里头怕不有四五个与之沾亲带故。就譬如眼前这邓姓老儿,乃是城中有名的耆老,更是他李伯护妻家的家主! 这要是放在平日,朱序早就该发飙了。可惜此时秦军压境,也确实还要倚仗城中这些家族之力,朱序不想当场撕破面皮,当下深吸了口气,努力将心中怒气压住,缓缓道:“既是邓老求情,李伯护这颗脑袋便暂且寄存下了,且打入大牢,待退了秦军再行发落。”挥挥手,早有兵士拖着李伯护下城而去。 不待邓姓老儿发话,朱序高声道:“胡人残暴,若襄阳有失,必致百姓生灵涂炭,国家社稷不稳。诸君!今日之事,唯有一死报国而已,朱序愿与襄阳共存亡。你等,能战否?” “死战!死战!”四下里一片响应之声,士气为之一振。 。。。。。。 石越不敢攻城,只死死守住襄阳内城诸门;朱序则忌惮秦军骑兵精锐,也不敢轻易出城;两下里便这么耗上了。很快消息传来,秦军全数缴获了停泊在沔水南岸的船只,数日之内,十余万秦军主力已然尽数渡过沔水天险,团团围住了襄阳! 朱序登城一看,但见襄阳外城之中、外城之外,刀枪如林,旌旗十万,黑压压、密麻麻,直铺到沔水沿岸,绵延开去,竟是无边无际! 不少晋人露出了惊慌之态,朱序看在眼里,眉头一皱,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襄阳内城固若金汤,箭矢檑木堆积如山,粮草辎重足够两年之用。。。嘿嘿,秦人若敢强攻,且看他有多少性命来填!”朱序此言虽是为了振奋军心,打消大伙儿的惧意,倒也所言非虚——之前为防万一,襄阳一应物资皆屯于内城之中,确乎充足;襄阳内城城高墙厚,加上面积偏小,以目前城中一万多守军的兵力而言,当可做到密集防守,犹有余力组织机动兵力以为后备。 众人见主将如此胆魄,暗叫一声“惭愧”,遂放下心来。豪气一生,似乎城外那十余万秦军也没那般可怕了。 第二日秦军主帅苻丕亲自跑来招降朱序,不出意料被臭骂了一顿,大怒之下,当即挥军攻城。结果襄阳内城东北面就建在宽阔的沔水之上,根本无法登城,另几面则有堡垒卫护,易守难攻;而内外城之间民房众多、沟渠纵横,以致空间狭窄,秦军完全施展不开;于是仓促攻城之下,秦军被晋军打得伤亡惨重却毫无进展,只得留下一地尸首怏怏退去。内城之上欢声雷动,晋国军民士气大振! 隔日秦军又来攻城,结果再次被打得鬼哭狼嚎败退而去;如是者连着数日,秦军次次无功而返,士气低落不已。 这期间朱序之母韩夫人亲自登城为晋军鼓舞士气,引得城上城下一片叫好之声。韩夫人本是将门虎女,熟谙兵事,居然一眼看出西北角城墙地势偏矮,乃是薄弱之处,于是带领家中婢女以及城中妇人,在西北角城墙内另起一道二十余丈的新墙。果然秦人自以为得计,集中主力猛攻西北角得以登城,结果爬上去一看,迎接他等的,不是通往襄阳内城的康庄大道,而是一道更高更厚的新墙!晋军早有准备,一顿箭矢伺候,射倒不知几多秦兵。。。秦军狼狈窜逃而去,军心大沮!此后这座新城便被称为“夫人城”。 。。。。。。 苻丕久攻襄阳内城不克,反倒损兵折将,不得已只好听从武卫将军苟苌的建议:一方面整备军器、催集粮草,又拆除襄阳外城中的房屋、填平沟渠,以期长围襄阳,徐徐图之;另一方面则以苟池、毛当所部四万,石越所部一万精骑,再分兵两万于苟苌,三路共计七万大军,撇下襄阳向南突进,以遏江陵桓冲来援。 七万秦军兵威极盛,桓冲也不敢轻擅其锋,又恐秦军趁虚过江危及荆南,只得分兵防守位于长江以北的江陵,自己则渡过大江,亲镇位于江南的上明(今湖北荆州市松滋)。秦军虽不得进,却也成功将桓冲大军阻遏在大江两岸不能北上,襄阳遂成孤城。 五月底的时候,郁闷良久的苻丕终于听到了一些好消息——慕容垂与姚苌所部攻克南阳,拔除了晋人在襄阳以北的最后一座堡垒,正率领五万大军前来会师! 旬日之后,两军在襄阳城下汇合,围困襄阳内城的秦军顿时暴增一倍不止。苻丕大喜,当即下令发动连续攻击,以期一举破城。结果襄阳军民同仇敌忾、信心百倍,加上朱序指挥得当,居然连战连胜,再次粉碎了秦军的攻势。 前前后后,秦军在襄阳城下损折几达万人,苦不堪言。再遭闷棍的苻丕这下终于老实了,下令围而不攻,寻机再动。于是乎,襄阳之战陷入了僵局。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东路 陷入僵局的襄阳战事就此绵延开来,从四月一直拖到了八月。 广陵城中,段随大口大口灌着烈酒,一脸的颓丧。谢玄与刘牢之等人围坐在侧,有的好声劝慰,有的则低了头自顾自喝闷酒。 原来襄阳被围的消息传来,段随心忧好哥哥朱序的安危,吵着闹着要去襄阳救援。他前前后后写了不下五封书信到建康谢安那里,请命出兵前往襄阳,却尽数石沉了大海。好不容易建康来人,却只带来谢安的一句口信:“军国大事,朝堂自有主张。你管好自己的军马便好,休再多言!” 段随大为郁闷,只是不死心,还指望朝廷是不是会另遣援军前往襄阳。京口这里消息闭塞,这厮左思右想之下,索性渡江到广陵,找谢玄打探消息。 大伙儿坐下来这么一聊,段随顿时大失所望。原来新军这里所知道的,也不过都是从邸报所得,并无征召出战的指令。倒是众人有感时局紧迫,军中训练得越发严格了。 段随还不肯作罢,拉过谢玄问道:“骁骑军不动,新军也不动。。。建康或遣谁人前往?” 谢玄摊手道:“并未听说建康要发兵襄阳。” 段随皱眉道:“如今十几万秦军兵围襄阳,桓使君又被困在大江两岸不得北上,建康若不前往援之,次伦兄那里如何能够久守?襄阳若失,则荆州无险可守矣!幼度。。。安石公那里,真个没什么打算不成?” 谢玄先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叫段随这厮迫得紧了,叹了口气道:“从石,你可知荆扬相衡则天下平。如今桓家上下尽数离了扬州,我这里新军也是风风火火。。。凡此种种,桓幼子诚然让步许多。桓家不再插手扬州中枢,反过来说,那荆江之地便是桓家的禁脔,可再也容不得他人染指。你骁骑军也好,我新军也罢,又或者建康派了哪一路军马过去。。。嘿嘿,怕是要惹得桓家不快!” 段随气鼓鼓道:“我不是不懂这道理,然则眼下的状况是桓使君无力北救襄阳。建康再不发兵,难不成眼睁睁瞧着襄阳陷落?那次伦兄怎么办?” 谢玄声音提高了些:“从石,这些事不是我等所虑的,但能做好本分便是。朝堂自有朝堂的规矩!” “这算什么破规矩?”段随怒道。 “破规矩也是规矩!”谢玄涨红了脸道。 两人这么一吵起来,众人慌了神,赶忙上前相劝。段随说不过谢玄,无奈之下只好坐在一边喝闷酒。 大伙儿也是心中郁郁,皆不说话,有的便也提酒来喝。厅中气氛尴尬,那酒一杯接着一杯灌入众人肚子里,烧得从头到胃都不舒服,可谁也不肯停杯。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段随自觉无趣,便欲起身告辞。便在这时,厅外闯入一名传令兵,高举一份邸报,叫道:“将军!急报!秦军大起东路之军来犯!建康有令,新军、骁骑军皆北上抗之!” 。。。。。。 氐秦建元十四年(晋国太元三年)八月,眼见襄阳战局迟迟没有进展,秦国兖州刺史彭超觉着自己立功的机会到了,于是上书苻坚,请以东路五万秦军进击晋国,以东西并进之策呼应西路襄阳秦军,计划夺彭城、跨淮水、抵大江,威胁建康。苻坚从之。 于是当月中,苻坚授兖州刺史、广武将军彭超为都督东讨诸军事,带同兖州司马柳浑、麾下悍将牙门将军都颜,又令后将军俱难、洛州刺史邵保为辅,东路秦军共计五万大举南下。 秦军来势汹汹,一战克兰陵,晋国兰陵太守张闵在城头自刎殉国,又拔东海郡,遂尽得晋国彭城以北土地。随即五万秦军团团围住了彭城,晋国彭城太守、龙骧将军戴逯领一万余孤军殊死防守,倒也数次打退了彭超、俱难的进攻,并向建康求援。 朝廷当即下旨,遣广陵新军、京口骁骑军北上驰援彭城。这下子段随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朱序在襄阳固然艰苦,然则现下大晋东路也遭到了极大的威胁,骁骑军身在东路,自然要以东路为重。 。。。。。。 得知秦军来犯,为首的更是那帮曾在江淮之地犯下累累罪行的卢水胡人,新军将士个个摩拳擦掌,士气高昂,倒是省去了谢玄的战前动员。于是与段随合兵一处,三万步骑浩荡北上,不久兵次泗口(古泗水入淮处,今江苏淮安淮阴区境内)。 彭超分俱难、邵保部两万人南抵泗口迎击,双方互相试探,小规模见了几仗。新军固然训练刻苦,亦不乏战意,终究之前不曾打过硬仗,故此这几战下来,以人数占优竟不能获胜,这才深刻体会到秦军战力之强。谢玄与段随无奈,只好就地下营,与秦军对峙起来。 十月里的一天,晋军中军帐内,谢玄眉头紧蹙,拿着一封信笺对段随道:“从石你看,戴龙骧(戴逯)连发告急文书,言道秦军兵盛,彭城岌岌可危。日前彭超更将彭城四门皆围,又遣都颜部骑兵四处追杀信使。。。如今这彭城,已然内外隔绝,此信过后,怕是我等再也收不到彭城来信了。” 段随道:“戴龙骧善守,彭城也还有万余守军,我瞧那彭超也难一鼓而下。我等当寻思个计策,速速击溃俱难、邵保所部,北进彭城,则彭超必退矣!” 谢玄摇了摇头,说道:“你也不是没看到,野战之中秦人当真厉害得紧,几战下来我军毫无斩获,反倒士气渐沮,如何能指望速速击败俱难、邵保?怕是有的好拖。。。可若是彭城有失,彭超三万大军前来汇合,则我部亦危矣!” 段随“嗯”了一声,开口道:“诶,这俱难、邵保所部,还是只能徐徐图之。。。”顿了顿,又问道:“对了,依戴龙骧所言,彭城存粮几何?还能再守多久?” 谢玄叹了口气,说道:“这便是戴龙骧信中所言之大隐忧了。城中存粮其实不少,撑个一年都行。只是那彭超将彭城围得水泄不通,又散步谣言,说是我大晋援军已败。。。如今城中早已人心惶惶,军心不稳之外,更有豪族大家居心不轨欲图降秦,暴乱频繁,戴龙骧怕是弹压不住了!” 段随默然半晌,一咬牙道:“要不我率骁骑军强行北上,靠马快到彭城城下露个脸,也好叫彭城守军心安。” “不可!”谢玄道:“秦军骑兵上万,远超你骁骑军。你若贸然前去,吃了败仗,那可就大事不好了!”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彭城陷落?” “为今之计,只有派出忠勇之士潜入彭城,告知城中我大晋援军已到泗口,不日即可解彭城之围。如此,则彭城守军军心可稳也!” 第一百五十三章 咫尺 泗口,谢玄的中军帐里吵成了一片。群情汹涌,大伙儿都在争着做那潜去彭城的死士。 这人选可不是军中任一人都行,一是要与戴逯及彭城众将佐相识,说出话来能叫人信服;二是本人须得忠勇有加,身手好,不畏死——说白了,此一去,九死一生耳!如此算来,这帐中大约也就是刘牢之八兄弟抑或是骁骑军几位将校能当得上此任——当初他等曾在彭城盘桓多日,与彭城军上下相熟。 都是自家兄弟,哪一个不明白这一遭的凶险?于是大伙儿谁都不肯相让,吵得不可开交。 孙无终嗓门最大:“秦军重围彭城,又有侦骑四出。。。此去彭城,多半只能抄水路潜行进去,嘿嘿,试问这帐中哪一个水性比得过我老孙?” 话音刚落,诸葛侃叫道:“老孙又在说大话了,别的不论,若说这水里头的功夫,我诸葛侃自认就没输过给谁!” 孙无终眼睛一瞪正要说话,那边厢何谦与田洛一起摇头,喊道:“老孙、诸葛此言差矣!此去彭城水性确乎要得,可到了那城底下,闪转腾挪、攀城挂钩,你两个可比不过我!” “胡说八道!”孙无终、诸葛侃一起叫了起来。四人怒目相视,谁也不肯服气。 刘裕眼珠子一转,哈哈一笑,上前一步道:“下水也好,登城也罢,又或者快马驰骋。。。要我说,还是我刘裕最合适!” 不料新军几个将领一起对他大吼:“此战当以我新军为主,说什么也轮不到你个小寄奴!” 那边厢费连阿浑、染干津等胡人将领涨红了脸,挠头跺脚——他等水性太差,去了也是白去;谢玄、段随、刘牢之则面色沉峻,一言不发——他几个乃是军中主将,自然不能以身犯险,可眼前个个都是多年的生死兄弟,却叫哪一个去?终归是打不定主意,于是皆冷了脸旁观。 正自争执不下,人群中小将田泓两步跨到了场中央,抱抱拳,朗声道:“谢使君,段将军,诸位哥哥!且听小弟一言!”不待众人发话,继续道:“此去彭城定然是千凶万险。。。其实我等兄弟哪一个去还不都是一样?然则诸位哥哥都是一军一幢之主,当此临阵之时,如何能擅离职守,平白乱了军心?非是弟弟我争功,此次,还是由弟弟我走一遭最当!” 田泓说得不卑不亢,话语中的道理可把大伙儿都给比下去了。众人蓦然发现,泓哥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哥哥们屁股后头擦鼻涕的小毛娃了,此刻他傲立场中,气度竟是非凡! 刘裕急道:“泓哥儿,你。。。”还想相劝,却被田泓一拍肩膀给止住了。这时田泓的大哥田洛忽然开了口:“兄弟们莫要再争了!此事,便由泓弟去办!”他语气颇为坚决,众人却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隐隐泪光。 众皆默然。 谢玄叹了口气,说道:“就是泓哥儿了!我即刻手书一封,便由泓哥儿送去彭城。”走过去伸手在田泓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声“保重”,默默走开。接下来帐中之人皆是如此,一个个在田泓身上轻拍一下,转身离去,除了一句“保重”,只是说不出话来。最后走上来的乃是刘裕,呜咽道:“泓哥儿,你定要活着回来。。。我瞧你近日脚力强了不少,待你回来,我两个再比试一番!” “哈哈!那是自然!这一次再不会输了给你!” 。。。。。。 事不宜迟,田泓带了两个随从,驾一叶扁舟,顺水路直往彭城而去。日伏夜出,幸喜不曾让秦军斥候发现,不久到了彭城附近,远远可见彭城那高大巍峨的城墙。 到了深夜时分,小舟给抛在芦苇丛中,三人顺着一条小河泅渡而去。小半个时辰之后,彭城的护城河已然在望!田泓长出了一口气,心道:运气不错。 然而片刻之后,田泓的脸色大变。原来小河与护城河连接之处,已叫秦军用栅栏给封挡了起来,无法游过去;而沿河岸上,秦军士兵往来巡逻,到处都是火把,照得一片通明;反倒是彭城城头,星火黯淡,瞧不清状况。 三人聚在一处,扒在岸边商议。有火光映照过来,田泓瞧得分明,两个随从神情紧张,脸上都是惊惧之色。田泓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两个沿原路游回去罢,此间便交给我了。”两个随从如蒙大赦,头也不回游去了。 岸上的秦兵警戒异常,田泓等了好久,却总是寻不得空档,渐渐的手脚发麻,身上更是寒意袭人。等不得了!田泓一咬牙,呼啦跳出了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护城河奔去! “站住!”“是谁?”“抓住他!”到底没能躲过秦军的眼睛,四下里叫喊声一片,秦兵朝着田泓蜂拥而来。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眼见得护城河只在几步之外,却终究咫尺天涯——如同四座大山,四个秦兵倏然挡在了田泓跟前,刀光闪耀处,已是挥刀朝着他砍来! 田泓就地一滚躲过了那片刀光,抬手处亮起一把短刀,“呲啦”划过一名秦兵的下腹,那人痛得大叫一声,俯身跌倒。田泓跳将起来,短刀直进,捅入了另一名秦兵的咽喉! 可惜,长途泅渡几乎耗尽了田泓的力气,湿漉漉的身体让他的手脚变得没那么灵活。。。当田泓奋力一拳,将第三名秦兵打得脸面都凹下去的时候,最后一个秦兵的长刀也在田泓的大腿上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长流! 田泓忍住剧痛,劈手夺过地上一把长刀,刀光如练,将最后那名秦兵的胸膛斩得几乎断裂开来。眼前终于为之一空,可大腿却仿佛失去了知觉,竟是不能再进一步!“啪嗒”一响,田泓倒在了原地。 只一两息之后,七八杆长矛团团指住了田泓,有人叫道:“此人多半是晋军信使,且生擒了他,交由彭都督发落!” 田泓仰天长吼,遥望彭城城头的虎目中,写满了不甘! 第一百五十四章 田泓 彭城城下,秦军大帐之中,秦国主帅彭超脸含笑意,正饶有兴趣看着眼前昂然不肯低头的田泓。忽然他扬了扬手中那封从田泓身上搜出来的书信,说道:“军假司马田泓,受命前来稳定彭城军心。。。嘿嘿,倒是好胆!”说着呵呵笑了起来。 田泓啐了一口,叫道:“今日落在尔等胡狗手中,不过一死耳!你要杀便杀,却啰嗦个甚么!” 一声“胡狗”让帐中诸秦将皆变了脸色,牙门将军都颜上前一步,怒道:“死到临头还敢猖狂!都督,让我活剥了这厮的皮,且看他还敢不敢口出狂言!” 话音未落,就听彭超厉声道:“住嘴!闪开一边!”这一句居然是对着都颜说的,叫后者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嚅嚅喏喏,欲言又止,却终于还是退了下去。 彭超倏然换上了一张笑脸,对着田泓道:“泓哥儿年纪轻轻的,正有大好人生在前,如何却轻言死生?你忠勇善战,实乃人才也,这般死了未免可惜。。。” 田泓哈哈大笑起来,叫道:“为国尽忠,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可惜的?你睁开眼瞧瞧,我田泓像怕死的人么?” 彭超啧啧两声,似在赞叹,又似在嘲笑。忽然间脸色又是一变,沉声道:“要死还不容易?来人!” 一语既出,便听帐外脚步声大起,帘门掀开处,几名秦兵押着两个人走了进来。田泓定睛一看,可不正是他那两个随从?原来一个也没能跑得了,皆给秦兵俘虏了。 彭超一指两人,冷声道:“都颜,你不是要活剥人皮么?来!就在这帐中,好生剥给泓哥儿看!” “得令!”都颜翻手亮起一把解骨弯刀,狞笑着走了过去。 帐中火光闪耀,照得都颜那张丑脸狰狞异常;两个随从脸如死灰,瑟瑟发抖,其中一个忍不住大叫起来:“饶命!饶命啊!”帐中秦人一起大笑起来。 都颜怕是真剥过不少人皮,手法熟练之至,左划一刀,右削一刀,眨眼间一名随从的身上已是血淋淋一片。那人痛苦到无法自抑,嘶声狂吼,声声入了田泓的耳朵。田泓只觉得胸中滚滚翻涌,愤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想叫,却又不愿在秦人面前示了弱,于是死死咬住牙关,只是不肯发出声来。 都颜抓住那随从胸前已被翻开的人皮,猛地向上一扯,只听“嘶啦”一声,竟将那人的头脸之皮一发扯了下来。一颗光秃秃、血糊糊的人头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嘶吼声倏然停止。。。 “啊!”田泓再也忍受不住,叫了出来,以头撞地却被几个秦兵死死按住,再也动弹不得;另一名随从则两眼翻白,吓得当场昏厥了过去。 帐中诸秦将忽然闻到一股臊臭之味,转眼看时,却见那昏过去的随从两股间流出黄黄的液体来,竟是吓得失禁了。于是一阵哄堂大笑,有人叫道:“都将军这手法愈发精熟了,改日可得教教小弟!” 这时候彭超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这厮变脸变得好快,这会儿又换上了一张笑脸,走到田泓跟前,温言道:“泓哥儿,我敬你忠勇,可不是不敢杀你。你也看到了,你不怕死,怕死的人却多的是。”顿了顿,又道:“泓哥儿,我有一事与你相商,我劝你好生听着。” 田泓奋力抬起了头,颤声道:“你待怎的?” 彭超笑了笑,说道:“我奉大秦天王之令,此来乃是教导王化,可不是专程来杀人的。若是彭城乖乖投降,我敢保不伤城中一人性命;然则,若是彭城守军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则城破之时。。。嘿嘿,像这等这剥皮之事怕是少不了!” 田泓垂下头,粗气频喘。 彭超脸上的笑意愈加浓厚了,接着道:“泓哥儿,你心里清楚,泗口之军根本无法北上,彭城陷落不过是早晚之事。你扪心自问,真个要眼睁睁看着彭城上下与城同焚么?” 田泓垂了头不说话,半晌,忽然抬起头,开口道:“彭都督到底何意?” 彭超大步上前,一把扶住了田泓,沉声道:“我知你识得戴逯。这样罢,明日你到城下,具言泗口之军已败,彭城再无获救之机。。。只要戴逯献城,我绝不食言,必不教城中枉死一人!至于泓哥儿你,若是愿意降秦,我定保你高官厚禄;若是想回江东,则我驰马相送!” 田泓脸上阴晴不定,欲言又止。这时候那昏过去的随从叫人踢醒了过来,突然趴倒地上,爬过来哭喊道:“田司马,你行行好,答应了彭都督罢!小人家中还有老母幼儿,不能死啊!还有那彭城军民,不该枉死啊!” 田泓陡然闭上了双目,有泪水滑落下来;继而他仰天长叹一声,怆然道:“罢了!还望彭都督不要食言!” 。。。。。。 秋日的天空好高,好蓝,凉风袭过,叫大晋彭城太守、龙骧将军戴逯一阵爽快。登城远望,但见远山层林尽染,叠翠流金,说不得的斑斓有致,直叫人迷花了眼。 这般晴好的天气,若是能出城游赏该有多好?戴逯这般想着,眼光却渐渐回落到了城下——那里,秦军的军帐一顶压着一顶,绵延不绝;高大的寨门满不在乎就这么洞开着,仿佛噬人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身侧的将官叽叽喳喳,言语间总不离那几句——“秦军势大”,又或者“援军毫无踪影”;远处更有几个将官眼神闪烁,低低私语。。。戴逯顿觉一股郁气涌上心头,烦躁不已,心中默念:援军,真的没了么? 咦?城下的秦军似乎动了——戴逯睁眼望去,只见秦军寨门处人潮涌动,一队人马缓缓开了出来,不久已是到了城下。 彭超是老对手了,阵前见过不止一次,戴逯自然识得。此刻他瞧得分明,秦军主将彭超确在队中,只是远远落在后面;而被秦军兵士簇拥在队首马上的,却是一个看来年岁不大之人,更为奇怪的是,此人身着便衣,并无甲盔在身。 这是怎么回事?戴逯定睛看时,却不由得脸色一变,眉头紧蹙起来。 早有边上的将官叫了起来:“咦?瞧那人衣饰发式,不类胡人啊!倒好像是我大晋之民!”“没错!定然是个晋人!秦人又想搞什么阴谋诡计?” 第一百五十五章 彭城 彭城城头之上,戴逯与众将官的迷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城上可是戴将军当面?戴将军,是我啊!谢使君麾下,军假司马田泓!恳请戴将军一叙!”田泓的声音颇为高亢,城上城下皆听得一清二楚,秦军队后的彭超脸上登时露出了笑意。 “哎呀!此人真是谢幼度麾下的泓哥儿,我记得他的长相!”“没错,我还与他喝过酒,这小子酒量不差!”“这却是如何一回事?田司马如何会在秦人阵中?”城头之上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戴逯自然也认出了田泓,更眼尖看到了田泓腿上尚有血迹沁出的包扎,心底一沉,暗叫一声:糟糕!莫非谢幼度真个败北了?然后这田泓为秦军所执。。。一个激灵,豁然想通了彭超押解田泓到彭城城下的目的,不由得冷汗涔涔,手脚发颤。 城下田泓还在呼喊,戴逯猛地抢过一副弓箭,怒吼道:“哪里来的奸细?竟敢冒充我大晋将士!纳命来!”拈弓搭箭直指田泓,“嗖”的射了出去! 终究是手脚发颤,这一箭力有不逮,直直落入了护城河。城下发一声喊,几个秦兵冲上前去,举起大盾将田泓遮了个严严实实;城上不明所以的晋军将士面面相觑,傻在了当场;其间两个神色有异的将官互相看了一眼,忽然不约而同叫了起来:“太守且慢!此人当真是新军司马田泓,千真万确,决计错不了!太守且听他一言!” 戴逯心知再也射不到田泓,长叹一声抛下了弓箭,厉声道:“田泓!有话快说!若敢胡言乱言,休怪我箭下无情!” 田泓拱了拱手,大声道:“谢使君率新军,段将军率骁骑军,合兵进至泗口,为俱难、邵保所阻。。。”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城上戴逯的脸色早已铁青一片,气得不住发抖;不远处的彭超则嘴巴咧开老大,不无得意地欣赏着这一幕自己导演出来的好戏。 清风扬过,吹卷起田泓有些散乱的头发;日光自高天照射下来,将他年轻的脸庞掩映得棱角分明。这一刻,在他身后的彭超没有看到,他的眼神变得坚毅如铁;他的声音依旧高亢清晰,随风而来:“我大晋将士三战三捷,不久便可全歼俱难、邵保所部,杀来彭城!” 城上城下轰然大哗,全都乱成了一片!彭超嘶声大叫:“杀了他!杀了田泓!” “呲呲”几声,长长的铁矛捅进了田泓坐得笔直的身躯,锋利的钢刀划过他的胸背。。。鲜血如泉眼般飙射出来,喷得满空都是!田泓双眼圆睁,用尽最后一分气力高声大喊:“请戴将军与诸位同僚务必坚守彭城,我大晋,必胜!” 在彭城城头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那瘦削而坚挺的身躯滚落尘埃,浸染在无边血泊之中。。。然而那张年轻的面庞上,却分明带着一分不屈的笑意!城上城下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这高天大地之间,只有呜呜的冷风之声拂过耳际。 渐渐的,城上响起了抽泣之声,不大。。。继而有歌声飘起,是缓慢而沉重的调子,越飘越高,终于汇成了响彻天际的旋律: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戴逯觉着眼睛有些刺痛,许是什么东西充斥了眼眶,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高歌;晋军将士们挺直了胸膛,一个接着一个露出田泓般坚毅的眼神;方才那两个神色异常的将官忽然紧了紧身上的铠甲,深吸一口气,加入了合唱的队伍。。。 城下,彭超的脸色变得犹如锅灰一般漆黑,突然他扬鞭打马,头也不回的去了。几个副将面面相觑,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喝道:“收兵,回营!” 。。。。。。 两日之后的深夜里,彭城四门大开,秦军眼中只敢据城死守的晋军忽然咆哮着冲杀出来,个个势若猛虎。猝不及防的秦军被杀得鬼哭狼嚎,连丢数处营寨。 待次日一早彭超整顿兵马稳住形势,才发现晋军早已退回彭城,检点兵马,损失不下五千。彭超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却也不敢草率攻城,只得下令重立坚寨,加强戒备。 然而彭超不知道的是,黑暗中,几个忠勇的晋军兵士趁乱杀出重围,潜去了泗口晋军的大寨里。 他们带来了彭城守军上下一心,“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誓言,也带来了田泓浴血彭城城下的悲壮消息。 悲呼声中,田洛昏厥了过去;刘裕目光迷离,吃吃道:“泓哥儿,你休要走啊!这一次算你赢了成不成?”谢玄与段随握紧了拳头,重重砸在几案之上! 熊熊烈火在所有新军与骁骑军弟兄们的胸膛中燃烧,催生出前所未有的战意与勇气!自这一日起,三日一小战,十日一大战,每一个新军战士都在血与火中急速淬炼,疯狂成长!强悍的骁骑军将士则往来如飞,杀敌如麻! 俱难与邵保发现对面的晋军变得越来越难对付——从初时一千秦军便能轻易逼退三千晋军,到同数量的两军打个不分伯仲,再到秦军连吃败仗。。。当这一年的隆冬腊月到来之时,俱难、邵保所部两万秦军赫然只剩得一半,而对面的晋军则只减员了四千不到! 俱难邵保为之胆寒,赶忙向彭超求援。彭超手下兵力其实也不充裕,哪肯分兵?没奈何之下,只得一面让俱难邵保退至彭城附近,与他合兵一处固守坚寨;一面向苻坚写信求援。 谢玄与段随由是兵过泗口,进抵彭城郡内,声威大振。彭城里头得到消息,更是欢喜无垠,士气越发高昂。 长安城里的苻坚收到彭超的告急文书,气得一把扯碎了来信,大骂彭超无用。冷静下来,赶忙下旨从青、冀两州调兵增援东路秦军。不久秦国右禁将军毛盛与强弩将军王显率领三万大军急急赶来,与彭超、俱难之军汇合。 此时彭城附近,秦军总兵力大约六万稍稍出头;而晋军方面,彭城里头有一万多守军,谢玄与段随麾下则共计两万五六千步骑。兵力对比悬殊,谢玄与段随不得已放弃了高歌猛进之策,复又固寨对峙起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弓弦 大秦天王苻坚最近窝火透了!想当初灭燕、平凉、扫代。。。哪一次不是顺风顺水,势如破竹?不料此番以绝对优势兵力南征晋国,竟然连遭挫折——西路十倍兵力竟拿不下一座孤城襄阳;东路亦是久攻彭城不克反倒损兵折将,最后还是靠增兵才算稳住了形势。 这还不算完,腊月里国中居然连着生出两场叛乱来。一是巴西人赵宝在梁州起兵,自称晋西蛮校尉、巴郡太守;此外宗室重臣,豫州刺史、北海公苻重也在洛阳谋反。 赵宝也就罢了,不过疥癣之疾,很快被秦国益州牧、右大将军杨安出兵袭灭,斩首示众。可苻重造反真是让苻坚伤透了心——须知苻重乃是攻灭代国的征西将军、行唐公苻洛亲兄,也就是苻坚的堂兄弟,可谓一等一的宗室重臣,居然也扯旗造反?好在苻重的长史吕光忠勇,带领奇兵突袭苻重,一举将之成擒,送了去长安问罪。 苻坚当廷大骂苻重,唾沫星子喷得苻重满脸都是,临了却又大发慈悲,居然就这么赦免了苻重之罪,甚至还保留了其公爵之位。吕光则因功被征召为太子左卫率。 说来这两场叛乱其实影响不大,却深深刺激到了苻坚,叫他心中狂躁不已。恰好这时御史中丞李柔上了弹劾奏章,说道:“长乐公(苻丕)等拥众十万,攻围小城,日费万金,久而无效,请陛下治罪!”苻坚的火气登时给激发起来,当场派出使者持节前往襄阳,训斥苻丕等众将之余,更赐剑一把,诏曰:“若是来年开春还取不下襄阳,尔等便以此剑自裁!” 苻丕与众将这下慌了神,当即不计伤亡死命强攻。可惜朱序指挥城防当真了得,襄阳军民也是舍生忘死,于是两个月酣战之后,秦军死伤惨重,尸体堆满了襄阳外城,却犹自无功。 。。。。。。 这是氐秦建元十五年(晋国太元四年)二月下旬的一天。秦军中军帐内,苻丕面若死灰,盯着那把苻坚所赐的宝剑呆呆出神。忽然帘门掀开,有人走了进来。来人眉目疏朗,颌下一部美髯更显得凤仪不凡,原来却是冠军将军慕容垂到了。 苻丕愣愣看了慕容垂一眼,却没有说话,依旧无精打采的样子。慕容垂一笑,拱手道:“大将军!我有一计,可破襄阳!” 只轻轻一句“可破襄阳”,苻丕便如触了电一般,陡然跳将起来,一扫方才的颓然之状。他上前扶住慕容垂,急道:“慕容将军当真有计?快说,快说!” 慕容垂点了点头,开口道:“慕容垂请大将军退兵百里,让出襄阳外城!” “什么?”苻丕仿佛看见自己登上了襄阳城头,却又在眨眼间给无情踢倒,满腹希冀当即化作了一片虚无,气得声音都打了颤:“慕容将军,这。。。这便是你的计策?你,你,你失心疯了么?” “非也!慕容垂怎敢打趣大将军?”慕容垂气定神闲,笑着说道:“大将军请看!”说着取过帐中一把长弓,一发力拉了个满弓出来,继而又放弦回去;随即再次用力拉出满弓,再放弦。。。 也不待苻丕说话,慕容垂自顾自在那里拉弓、放弓,拉弓、放弓。。。摆弄个不停。试想慕容垂力气多大?每次那弓弦都给他拉到极满处,几乎就要绷断,如是者连着多次,加上这张弓不过是把普通的凡品,于是乎,待慕容垂终于停下手来,那弓弦竟已晃晃荡荡,松弛不堪了。 苻丕在旁,先是没好气地看着,渐渐的似乎悟到了些什么,眼睛也随之大亮起来,开口道:“慕容将军的意思是?” 慕容垂嘿嘿一笑,说道:“襄阳守军便如这弓弦,久拉必松。我军强攻数月,他等早已绷到了最紧处,若是我军稍退,嘿嘿,我料晋人必定懈怠,城中人心也将反复!彼时我军重来,当能一鼓而克!” 苻丕先是点了点头,随即一眼看到那把宝剑,于是迟疑道:“奈何天王诏令在此。。。若是依旧不能竞功,我等岂非都要自裁?” 慕容垂忽然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大将军!慕容垂愿立军令状,一个月之内率本部军马拿下襄阳。事若不成,请大将军先以此剑杀我!” 苻丕目光炯炯,沉吟半晌,终于一咬牙道:“好!事不宜迟,便依慕容将军之计行事!” 。。。。。。 “探!再探!”襄阳内城城头,朱序紧皱眉头,不断发号施令。 今日一早起来,就听城头上叫嚷成了一片。朱序还道生了什么变故,急忙赶到城头,却见城上消消停停,并无战事,相反将士们一个个嬉皮笑脸,意态极为放松。朱序冷了脸上城一看,这才发现城下空空荡荡,不但那蚂蚁般的秦军兵将消失无踪,连平日里堆积如山的攻城器具也叫搬了个空。 发生什么了?摸不着头脑的朱序便用吊篮缒下几个斥候,四处打探。结果消息传回来,襄阳外城固然没了秦军的踪迹,甚而城外十里之内都没发现秦军的影子。朱序不敢大意,派出更多斥候,三日之后,终于得到确认,秦人退兵了! 襄阳城头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秦人退了!”“我军胜了!”朱序长出了一口气,突然觉着全身酸痛难耐,几处擦伤、瘀伤也是隐隐作痛,再站得一会,更是天晕地转,竟尔摇摇欲坠,这才知道血战十个月之久,自己早已精疲力尽,到了强弩之末,于是勉力交待一番,下城休息去了。 襄阳城陷入了狂欢之中,但随即又被悲伤所覆盖。十个月的浴血奋战,固然是屡战屡胜,但城中损伤也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但军士折损过半,城中民众也几乎是家家带孝,不知多少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 不出慕容垂的判断,当哭嚎声充斥到襄阳城的每一条街巷,之前那高昂的战意、死战不屈的意志似乎也在分分减弱。。。助力守城的百姓尽数回去了家中,或是披麻戴孝,又或者收拾细软,瞧瞧是不是有机会离开襄阳这兵凶战危之地;战士们有的整日价呼呼大睡,有的则狂饮纵乐,只为宣泄那心中郁气。。。 第一百五十七章 陷落 又五日之后,当恢复了些许气力的朱序再次踏上襄阳内城城头,举目一望,差点给当场气炸了肺。原来城上守军松松垮垮,或坐或躺,长长的城墙之上,竟鲜有持兵警戒者。更为可气的是,城下大门洞开,往来者络绎不绝。 此时的襄阳兵员已少,实在守不动偌大外城,因此即便秦军退去,朱序依旧下令紧闭内城诸门,闲杂人等不得进出。谁曾想几日不上城头,竟然会变成这等情状——若是秦军突袭而来,这襄阳城哪里还能保得住?朱序一张脸变得铁青,吼道:“今日这城楼上下,是谁值守?” 一个副将战战兢兢回道:“启禀使君,今日,今日乃是李督护当值。” “李督护?是李伯护么?”朱序的脸色越发黑了,怒道:“这厮还敢玩忽职守?来人,将他给我带上来,军棍伺候!” 原来之前襄阳城防吃紧,李伯护在军中又素有人脉,朱序考虑再三还是赦免了他,让他将功赎罪。不料这厮好了伤疤忘了痛,因着自家产业多在外城以及城外,居然趁着职务之便,偷开了城门派人前去打理;城中其他家族豪门看到,也来央他行个方便,这厮大收礼馈之后,索性放任不管,任由各家出入,以至襄阳内城城门已然大开了三天了。 不久李伯护被带上城头,一顿结结实实的军棍直打得他血肉模糊,气若游丝。朱序还不解恨,指着软瘫如泥的李伯护叫道:“只待南边桓使君那里也退了敌,我定必斩了你的狗头!” 。。。。。。 一灯如豆,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将这间幽闭的小室照得愈发昏暗。这是城西李府一间不为人知的密室,此刻密室之中,李伯护俯身趴在床榻之上,身周则簇拥着十几个精壮汉子,皆为襄阳李家在军中当值的子弟。 “姓朱的这次是铁了心要杀我了。我若一死,嘿嘿,李家群龙无首,日后怕是难以在襄阳立足,你等的荣华富贵也将东流不返。”李伯护脸色阴沉,强忍着双股上的痛意说话:“如今我李家没有退路了。。。” 众人会意,一起叫道:“全凭家主做主!” “好!为今之计,只有献襄阳城投秦,方能保命!” “秦人不是退了么?还会来么?” 李伯护抖着手从枕下拿出几幅布帛,阴阴一笑,说道:“这是几日来斥候送到的讯息,我怕姓朱的妨碍我李家的生计,压住没有上报。哼哼,其实秦军并未北渡沔水,只是退去西边百里之外罢了,若是急行赶来,一两日便能到襄阳。” 众李家子弟倒吸了一口凉气,便是他等也不曾想到李伯护竟然胆大至斯,为了自家一己之私,居然连这么重要的情报都敢压住不发。不过这时代万事皆以家族利益为重,既然朱序要拿他李家开刀,那么没说的,反了! 。。。。。。 三月初一,李伯护之子怀揣着乃父的亲笔信,在同族子弟的帮助下,偷偷潜出襄阳,直趋西边百里外的秦军大营,约定初六日里应外合,打开城门迎接秦军入城。 喜从天降,苻丕笑得合不拢嘴,当即命令慕容垂整军出发。初四,慕容垂率三万精兵直扑襄阳,沿途派出精锐侦骑截杀襄阳斥候,以防消息走漏。初六日傍晚,三万秦军抵达襄阳附近,并于夜深时分潜入襄阳外城。 “吱呀”声中,固守了十个多月不失的襄阳内城大门终于被李家子弟从内部打开,秦军潮涌而入,襄阳旋告陷落,朱序亦在睡梦中被俘虏。 。。。。。。 世间之事,往往就是这般出人意料。当朱序以为已经逼退了秦军,襄阳得保,噩运却不期而来;但更加令人啼笑皆非的,则是襄阳城诸生相最后的结局。 远在长安的苻坚**病又犯了,坚持认为朱序乃是不可多得的忠良将才,于是写来手谕,要苻丕务必保证朱序的性命。朱序被俘之后,本想寻机自杀,结果被苻丕以韩老妇人的性命相胁,只好作罢,旋即被送往长安。 苻坚见到朱序,为其不屈的气概所折服,当场要拜他为度支尚书。朱序哈哈大笑,从嘴里头蹦出几个字来:“倒也不是不可降秦。。。倘若天王能够诛杀李伯护父子这等不忠不义之徒,朱序,愿降!”朱序本打算以此为借口堵住苻坚的嘴,不料苻坚二话不说,当即下令襄阳那边诛杀李伯护父子。朱序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于是乎,打得秦军损兵折将的朱序当上了大秦国的度支尚书,而“舍命”助秦军拿下襄阳城的李伯护父子则真的就这么舍了命。消息传到段随的耳朵里,他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暗道:“次伦兄,活着就好,你我终有相见之日!” 。。。。。。 襄阳之战绵延将近一年,十几万秦军师老兵疲,损耗极重,到了此时此刻,那是再也无力向南。于是苻坚下令诸军诸将班师长安,迁建威将军梁成为南中郎将、都督荆扬诸军事、荆州刺史,镇守襄阳。 大敌退去,固守上明、江陵的桓冲喘了口气,但也不敢轻易反攻襄阳,只是尽力整备军事,以待时机。 。。。。。。 襄阳陷落之时,东路秦晋两军犹在彭城附近周旋,于秦军而言,可谓毫无进展。苻坚便下令从西路大军中抽调两万能战之士,由镇军将军毛当为帅,赶赴东路战场增援。 毛当率部而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东路晋军营中,谢玄与段随是真个急了。晋军兵力本就处于大大的劣势之中,若是秦军再添两万强军,却该如何应付?大伙儿纷聚中军帐里,七嘴八舌讨论起方案来。 “当在毛当所部到达之前,先痛击彭城附近的秦军,伤其元气!”这是刘裕的声音。 段随白了刘裕一眼,说道:“秦军处处设防,法度严谨,你倒是教教我,如何痛击之?如何伤其元气?”刘裕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刘牢之道:“敌我强弱之势分明,光靠我两军怕是难以久持。。。毛当自襄阳西来,未必会到彭城与彭超汇合,大有可能抄我军的后路,攻打盱眙,乃至进逼建康。当向建康告急,最少也要帮我等挡住毛当所部!” 谢玄与段随面色严峻,皆点头称是。军国大事可开不得半点玩笑,弱势就是弱势,死撑只会坏了大事。当下军中文书撰写了一封告急文书,由谢玄加盖大印,快马送去建康。 众人继续。 费连阿浑道:“近日我部斥候探到,彭城附近秦军已有蠢动之势,多半是想呼应毛当所部。” 段随“嗯”了一声,说道:“眼下确实到了时不待我之境地,再拖下去于我军无益。该来的总是要来,与秦军决一死战之日怕是不远了。。。”顿了顿,又道:“如今新军渐入佳境,我方士气远超秦人。。。诶,只恨人手太少!若是能多个万儿八千的,我军还真不惧与之一战!” “然也!”孙无终插口道:“倘若戴龙骧麾下那一万人马能杀出城来,与我等汇合,那便好了!可惜啊,终究只能想想罢了,以如今的形势,哪里有可能解了彭城之围?” 大伙儿都摇了摇头,默然无语。 “好好好!”突然间谢玄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一起望将过去,就见他目光炯炯,平视着帐外的远方,朗声道:“谁说没有可能?我等这便要解了彭城之围,与戴龙骧合兵!” 大伙儿一脸愕然,叫道:“计将安出?” “这却要着落在从石与骁骑军众兄弟身上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留城 “嗖”!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羽箭,势大力沉,准准扎在了一名秦军头目的咽喉上,那头目一声未吭便告翻倒在地! “敌袭!敌袭!”身侧其他秦兵叫喊起来,一个个举刀挺矛,就地围拢摆了个防守阵型出来;再往后则是一大拨民夫,此刻纷纷趴倒在地,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来。 只安静了一两息功夫,道路两旁的树林中响声大作,暴雨般激射出不知多少羽箭来,“呲呲”入体之声不绝,一个接着一个秦兵被射倒不起! 这是一队押运粮草的秦军辎重人马,其间兵士人数寥寥,不过二三十人,一轮箭袭下来,也就剩了三四个尚且能喘气的。可事儿还没算完,箭雨方停,就见两侧林叶波浪般分开,无数晋军骑士呼啸着冲杀出来,高举的长刀寒光凛冽,叫人不寒而栗! 趴倒在地的民夫们忽然嘶叫着跳起身来,撒开腿朝着四面八方逃窜而去,鬼哭狼嚎间,只恨爹娘少生了自己一条腿! 佛陀保佑!晋军骑士们显然无心追杀民夫,有的挥刀指向场中剩余的几个秦兵,有的则点起火把,把每一辆粮车都点燃。民夫们不敢回头,咬紧牙关继续奔跑,风中清晰地传来那几个秦兵的惨叫声,还有晋军骑士们的大声质喝:“快说!你等的屯粮之地何在?” 。。。。。。 同样的场景在彭城附近连连发生,两天来已有四部运粮车队被劫杀,粮车皆被焚毁。 秦军中军帐里,众将咸集。彭超脸色铁青,对着都颜怒吼道:“你的骑兵都死到哪里去了?怎能任由那骁骑军往来进出,如入无人之境,以至我军粮草连遭焚毁?” 都颜悻悻道:“骁骑军实在狡猾,分作了十数二十队,只管拣那没人的空档里钻,却从不与我军对战。他等又是一骑双马,我部追之不及。。。” “废物!真是废物!”不待彭超说话,有人忽然开口大骂起来。帐中众将看时,却是后将军俱难在骂人。 都颜火冒三丈,一时没忍住,喝道:“俱难老贼!何故辱人?” “锵”!俱难佩刀出鞘,大叫道:“竖子!焉敢对上官出言不逊?信不信我现在就砍了你?” 帐中顿时闹成了一团,众人纷纷上前相劝。彭超恨恨看着俱难,嘴里则骂道:“都颜你给我滚出去!”都颜气鼓鼓出去了,帐中总算平静下来。 右禁将军毛盛与强弩将军王显互相看了一眼,心道:人言彭超与俱难不和,原来当真如此!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时兖州司马柳浑插口道:“这两日自留城(今江苏省徐州市沛县东南)而来,共有十部辎重粮队。虽有四部遭损,其余六部得都颜将军所部保护,皆无恙矣,亦未影响到军中供应。”原来秦军的屯粮之所是在留城。 柳浑乃是彭超的司马,说这番话自然是在帮都颜说好话。那边厢与俱难交好的邵保听到,冷笑一声道:“柳司马说得未免太轻巧了罢!没影响?嘿嘿,我倒是听那些跑回来的民夫说,晋军不但焚烧粮草,更是每一次都会追问我军屯粮所在。依我看,晋人所图,只怕不单单是这些零星粮车,而是留城!” 听邵保这么一说,彭超、柳浑、毛盛、王显,乃至俱难,一齐变了脸色。 毛盛道:“此事大有可能!估摸着眼下晋人已然晓得我军辎重粮草皆在留城了。。。”彭超“嗯”了一声,沉声道:“毛将军所言极是。”顿了顿,转头对柳浑道:“立刻吩咐下去,广撒侦骑,无论晋军有何妄动,皆要及时上报,特别要盯住那晋人的骁骑军!还有,让留城那里加强戒备!” 。。。。。。 晋军果然异动不少,似乎也印证了邵保的判断——先是骁骑军突然停止了劫杀秦军粮队的动作,然后分散开来的各支小部队汇合一处,绕了个大圈子往西边而去,不知所踪;紧接着晋军舟师被发现在泗河水道里出没,往来皆驶蒙冲快艇,速度奇快。 秦军中军帐里,众将官个个神情严肃,对着舆图指指点点,议论不断。 俱难道:“亏得邵使君仔细,识破了晋人的奸计!”顿了顿,指着舆图说道:“你们看,骁骑军往西绕圈。。。不消说,定然是要绕去北边偷袭留城;晋人舟师溯泗水北上,所指必然也是留城无疑!水陆并进,这是铁了心要取留城啊!” 彭超点了点头,说道:“多半如此!”难得这次他与俱难意见相附。 毛盛道:“既如此,当遣一军速速赶回留城协助城防,以保万无一失!” 邵保皱了皱眉头,沉吟道:“怕就怕晋人图谋留城久矣,明里暗里也不知派去了多少人马。万一派去协防之军不是晋人对手,留城的粮草辎重真个给烧了,则我六万大军皆危矣!” 俱难应和道:“邵使君所言极是!晋人骁骑军战力不凡呐。。。此去留城之军,派少了只怕不济事,派多了又恐中了晋人调虎离山之计,让晋人里应外合解了彭城之围。诶,难办,难办!” 王显也摇了摇头,嘟囔道:“只恨这彭城还未到手,否则何须顾虑留城?抑或能再拖上些日子,待毛镇军(毛当)所部抵达,我军兵力充裕,则大事可济矣!” 话音刚落,就听彭超在那里喃喃低语起来:“彭城。。。毛镇军。。。”忽然间他眼睛一亮,高声道:“诸位,我意先撤了彭城之围,全军退守留城,如何?” 众人皆是一惊,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来。柳浑迟疑道:“我军到底占着优势,如何却落得个全军后撤,平白让彭城得以解围?” 彭超哈哈一笑,说道:“我思之,这彭城的一时得失,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乃是一战溃敌!倘若灭了谢玄、段随所部,这彭城还不是唾手可得?” 眼见众人若有所悟、纷纷点头,彭超继续道:“回军留城,一来能保粮草辎重万无一失,此万全之策也;二来,左右不过是多等十几二十日罢了,一俟毛镇军所部前来汇合,我便发动雷霆决战,定要教晋人全军覆没!诸君试想,与其将谢玄、段随所部逼回淮水以南的老巢,还不如以彭城为饵,将诸路晋军尽数拖在彭城附近,来个瓮中捉鳖!只待击灭谢玄、段随之军,则我军可长驱直入,饮马长江矣!” “妙!就依彭都督之计!” 第一百五十九章 解围 只在一日一夜之间,秦军便尽数撤去了彭城的长围,大军浩荡北退而去。 这一退不打紧,却把兜了个大圈子往留城而来的骁骑军折腾得不轻——但见沿途处处有烽火点起,探马往来不绝,隔着十几二十里便有一两只甲厚兵利的秦军出没。。。生生把骁骑军逼得四处乱窜,费了好大周折才绕到留城附近。 眼际之内,留城竟是城门大开,一支又一支的秦人兵马正鱼贯而入,城上更是旌旗千万、枪戟如林,一个屯粮小城赫然变作了重兵驻扎的所在! 皇甫勋颤声道:“糟糕,秦人竟然早有防备!瞧这等阵势,这留城里怕不是来了好几万大军。。。我军,我军焉能破城烧粮?”大伙儿一起变了脸色,看向主将段随时,这厮却一脸淡然,笑而不语。 刘裕挠挠头,咧开嘴,满怀希冀地说道:“兄长!莫非你有什么锦囊妙计?” 段随白了他一眼,说道:“我有屁个锦囊妙计!” 刘裕愕然,想了想,大声道:“大不了拼一把!趁着秦人城门洞开,我等全速杀进去,寻那屯粮之所,一把火烧了完事!” 话音刚落,就听“啪”的一响,这厮的铁兜鍪都叫段随给打歪了。段随恶狠狠叫道:“拼拼拼!你小子就知道拼!也不睁眼看看城中秦军的情势!这般贸然冲杀进去,休说放火烧粮,怕是城门洞都没能突破,我五千弟兄就给截杀得七七八八了!” 刘裕吃瘪,众人一起发笑起来。刘裕悻悻然把兜鍪竖正,嘟囔道:“那怎么办?这留城里的粮草还烧不烧了?” 段随“嘿嘿”一笑,朗声道:“谁说此番定要取下留城?定要烧去秦人的粮草?弟兄们,实不相瞒,大功业已告成,且随我速速回军彭城就好!” 原来之前谢玄与段随商量了一番,由骁骑军绕道奔袭留城,若是留城空虚自然最好,只需一把火烧去秦军粮草辎重,则秦军必退。不过想来秦人不至懈怠至斯,全数押宝在偷袭留城上定然不妥,故此两人商定,索性大张旗鼓,把晋军要去攻袭留城一事闹得人尽皆知,那么秦人慌乱之下,定会调兵回防留城。 倘若秦人回去的部队不多,则由骁骑军偷袭之,少不得狠狠咬秦军一口;倘若秦人回去的多了,则骁骑军快速回返彭城,彼时新军、骁骑军、彭城军三路齐出,全力夹攻,务求能够一战而捷,重创秦军并解彭城之围。 果然段随一瞧之下,留城内外几乎被秦军挤爆了,那就意味着彭城那边的秦军兵力必然空虚。段随大喜过望,当下连声催促,骁骑军如电而去,一路之上兵不解甲、马不停蹄,风风火火赶到了彭城附近。 段随吩咐三军稍事休整,派出快马到谢玄处,约定总攻时间。 小半个时辰过去,那快马“哒哒”急驰回来。马上的传令兵一跃而下,不待段随说话,先自叫道:“将军,不用打了!秦军退了个一干二净,眼下彭城附近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啊?什么?这,这,这。。。消息属实么?会不会是秦人之计?” “属实属实!此刻谢使君业已率部入了彭城!这彭城,算是解围咯!” 传令兵在那里手舞足蹈、兴高采烈,边上一众骁骑军将士听到,也纷纷喜上眉梢。刘裕凑了过来,竖起大拇指道:“兄长好手段!拉着弟兄们来回跑一趟罢了,居然就退了秦军,解了彭城之围,厉害,厉害!”段随“呵呵”一笑,意态颇为潇洒,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其实这厮满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秦晋双方各怀鬼胎,心照不宣之间,居然就演了出“配合默契”的大戏来。最后的结果,倒也算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 彭城府衙之内,戴逯正设宴招待谢玄、段随等一干人。倒是不敢大开宴席,不过几个普通菜式罢了,亦无美酒伺候——到底秦人不过稍退,在场的都是打老了仗的,谁都不敢大意。 说起秦兵骤然退去一事,戴逯自然少不得恭维谢、段二人一番。结果谢玄笑了笑,说道:“本意是来一招调虎离山,不曾想秦人走得倒是干脆,居然一个不留。不瞒叔群(戴逯表字)说,事儿变成这般模样,我这心里反倒没了底,也不知秦人在鼓捣什么阴谋诡计!” 此言一出,戴逯脸色为之一变。段随这厮却偏偏还要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蒜,大言不惭道:“幼度莫要长他人志气!现下彭城之围解去,我三军汇合一处,兵力接近四万,可不惧与秦军一战!”顿了顿,见谢玄沉吟不语,段随又道:“不如我军分驻彭城内外,成犄角之势,再将淮南粮草运来彭城以助长守,则我军背靠坚城,攻守皆宜也!秦军远来,时间长了必定懈怠,到那时我三军尽出,决一死战,多半便能成功!” 一语既毕,段随自觉得计,在那里摇头晃脑,洋洋自得。不料谢玄张口道:“不可!这决战之地,断然不能放在彭城!” 段随愕然:“幼度何出此言?” 谢玄正色道:“从石还是托大了!秦军究竟势大,如今襄阳又已陷落,秦人腾出了手,说不得那援兵便会源源不断而来。彭城孤悬淮北,一个不好,我三军都给困在彭城一带,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再者,彭城一带、乃至淮水以北,皆平原厚土,最合北军行动,我军在此与之决战,先就失了地利。不若退守淮水之南,那里水道纵横,我军可倚靠舟师进退自如。故此,这决战之地,当在淮水之南!” 段随若有所思,喃喃道:“你的意思。。。难不成要放弃这得来不易的彭城?” 谢玄眼光炯炯,朗声道:“然也!眼看那毛当所部两万大军不日即到,秦军兵力越发雄厚。。。我等此时不宜再死守彭城及淮水北岸,当壮士断腕,果断放弃彭城,退守淮水之南。新军、骁骑军、彭城军三军合一,集中兵力在淮水之南与秦军决战!” “幼度言之有理,确是我想的差了!”段随点了点头,转头问戴逯道:“叔群兄,你怎么看?” 戴逯想了想,开口道:“若是我军兵力雄厚,自当紧守彭城要冲,不使秦人南进一步。可目下的形势,我军兵少而秦军兵多。。。彭城孤悬淮水之北,怕是真守不得了。我赞成幼度之策,就怕。。。就怕建康那里会怪罪我等失土之责。” 谢玄长笑道:“叔群尽管宽心,我自会写信给叔父言明此事,以叔父之眼光,怎会不支持我等的策略?何况自太元元年年底以来,这淮北百姓多已迁去淮南,如今放眼这淮北之地,不过区区几座空城罢了,便是让给秦人又何妨?”言语间尽是豪迈之气。 段随也来了劲,叫道:“不错!城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我等若是能击败秦军,终有一天能夺回彭城!” 戴逯目光大亮,重重点头:“好!便是如此!” 三人把臂大笑,豪气干云。 第一百六十章 争功 秦晋东线之战的发展态势,拿后世的话来讲,颇有些无厘头的意味。 晋军先来了招围魏救赵,更打算狠命一锤子把秦军一部砸灭在彭城之下,结果却生生砸了个空;辛辛苦苦酣战半年,总算是解了彭城之围,转眼间却又拱手让出,全军退去了淮水之南。 秦军则采取了最稳妥的招数,步步为营,小心为上,计划以彭城为饵,凭借优势兵力来个“一力降十会”。怎料晋军竟有“壮士断腕”的魄力,这“一力”登时打在了棉花上,空无着落。 双方均卯足了劲儿想整出大动静来,然而阴差阳错之间,最后却连个水花都不曾溅起,就这么“擦身而过”了。 且说彭超听闻晋军撤出了彭城,目瞪口呆之余,匆匆带了三军赶到彭城。大伙儿一眼看到那空空荡荡的街道屋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一起投向了彭超。 气氛有些尴尬,彭超干笑一声,嘿然道:“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得彭城重地,嘿嘿,甚好,甚好!”众人一顿白眼。 彭超涨红了脸,轻咳一声,突然把提高了八度,叫道:“诸位,晋人弃彭城而去,想必在我大军威压之下,已然是吓破了胆。我等当再接再厉,打过淮水去,全歼晋军,饮马长江!” 话音刚落,早有心腹都颜、柳浑等人拍手应和起来,叫道:“全歼晋军,饮马长江!”而俱难、邵保一伙则冷笑连连,一脸不屑。 毛盛、王显冷眼旁观,暗暗摇头。眼看着两伙人怒目互视,渐有对峙之意,毛盛叹了口气,跳出来作和事佬。他向彭超拱了拱手,岔开话题道:“彭都督,毛镇军所部已达汝阴(今安徽阜阳),正在休整。他自汝阴而来,东北向可到彭城,正东向则可进逼盱眙。。。他派了使者前来,询问都督之意。” 彭超点了点头,说道:“彭城已下,便请毛镇军移师盱眙罢。”说完这句,忽然招了招手,便有一名亲兵急急跑过来,就地展开了舆图。 彭超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先是点在彭城之上,接着向东南虚虚拉了两条直线,一往盱眙,一往淮阴,此二处皆为淮南重镇,乃是秦军南下的门户所在。 彭超说道:“我军可兵分两路,一取盱眙,一取淮阴。晋军顾此失彼,则淮水天险可破矣!”众人点了点头,算是认同彭超所言。 彭超颇为得意,继续道:“若是能在盱眙或者淮阴全歼晋军主力,我军自可畅通无阻,直趋大江之畔。若是晋军避战后退,则多半汇聚于广陵城中。那样的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又戟指舆图之上,以盱眙、淮阴为起点,各拉了一条线出来,交汇在广陵西北的一处所在。众人定睛看时,图上写着两个小字:三阿(一说今江苏淮安市金湖县,一说今江苏扬州市高邮西南,笔者按史料推断,高邮说显然更为妥当)。 俱难皱了皱眉头,呛声道:“三阿?” 彭超冷笑道:“不错,正是三阿!但能夺得此处,便可控扼广陵,进退咸宜,立于不败之地。到时再与晋人决战,可谓胜券在握矣!” 此次南征,彭超还是颇花了一番功夫的。一番“指点江山”下来,都颜、柳浑固然是不停叫好,毛盛、王显亦是频频点头,俱难与邵保再是与彭超不对付,也不得不承认这番谋划实乃良策。 彭超这下子算是扳回来一城,气势复振,当下开口发令:“便由俱将军、邵使君领两万兵马攻淮阴,我与毛、王二位将军攻盱眙,其后两军共汇于三阿。”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陡然拔高声音叫道:“我有言在先,哪一路先取三阿者,为此战首功!” 此言一出,俱难与邵保顿时变得脸色铁青,寻思:好你个彭超,这未免也太欺负人了罢!让我两个只领两万兵,那你不就是有四万兵?更何况盱眙那里还有毛镇军两万步骑不久便到!这也就罢了,居然还要以拿下三阿来论头功。试想,为防晋人偷袭我军后路,总要分兵留守淮阴罢?那样一来,我还剩多少人马?如何还能争得过你?这不明摆着想压制我两个么? 彭超终究是这次东路秦军的大都督,俱难与邵保气愤归气愤,却也不能当场发作,否则彭超参他二人一个“不遵将令,畏战不前”之罪,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咯。说到底,彭超给他二人的乃是两万大军,可算不得小数目了,这官司就是打到苻坚那里,估计也赢不了。 彭超眼见二人吃瘪,心中仿佛吞了蜜水一般甘甜,当下一挥手,高声道:“诸军依计行事,莫要负了天王重托!”秦军将士轰然应和。 一片纷乱之中,邵保凑到了俱难身边,低语道:“老俱,事已至此,我两个尽力而为罢!只盼彭超这厮运气不佳,晋军全去了盱眙才好!” 俱难点了点头,应道:“尽快收拢沿河船只,再砍集树木搭建浮桥,抢过淮水去!说不得,总要与姓彭的争一争!保不准到最后还是我两个先取了三阿,嘿嘿,到那时再看他的笑话!” 。。。。。。 两路秦军为了争功,在彭城只是稍作整备,随即便气势汹汹,各往盱眙、淮阴而来。大约六七日后,俱难、邵保一路已然抵达淮水北岸;彭超那边路途稍远些,用了八九日才到。 先说俱难、邵保那边,在两位主将不断催促之下,军士玩了命似的四处搜船伐木,进展极快,不久便在淮水之上搭建出一座座浮桥来。其间居然不见晋军来扰,倒是大出俱、邵二人意料,均想:哈哈哈哈,看来晋军当真去了盱眙,妙极妙极!事不宜迟,两人当即指挥大军渡过河去,不久便杀到了淮阴城下。 同样的场景也在盱眙这边发生着。彭超急吼吼杀到淮水北岸,下令架桥渡河,结果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像话——直到几座浮桥统统完工,除了偶尔看到几个晋人哨探远远观望之外,竟是不见晋军一兵一卒前来骚扰。都颜与柳浑少不得大拍马屁:“都督洪福齐天,取这头功易如反掌也!” 惊喜不断,就在浮桥建好之日,毛当也率领着两万大军赶到了淮水北岸,并与彭超合兵一处。彭超忍不住仰天狂笑:“天助我也!”当下挥军渡过淮水,进抵盱眙城下。 第一百六十一章 彭超 你道为何两路秦军在盱眙与淮阴渡口皆不曾碰到晋军的阻击? 原来谢玄、段随与戴逯也收到了秦军两路来袭的消息,合计之下,觉着分兵防守盱眙与淮阴大大不妥,兵力单薄之下,弄个不好两处都叫人收拾了,那这大江以北可就统统都要丢掉了,连建康都要震动!于是打定主意再行收缩,主动放弃淮水防线,后撤至广陵——若说“断腕”还嫌不够,那么索性再“断臂”就是!日后只要能够击败秦军,盱眙也好,淮阴也罢,一样样都能收回来。 军情紧急,纵然知晓一旦秦军渡过淮水,淮南百姓怕是免不了要遭殃,可为了大局着想,心一狠,实在也管不得了。当下大军转回广陵,抢出时间来整备武器、养精蓄锐,以待之后的决战;又派出快马渡江赶往建康,再次催促江东派军来援。 谢玄、段随与戴逯三军尽数退去了广陵,盱眙与淮阴两城只剩下人数不多、战力羸弱的郡兵,却哪里能够抵挡数万秦国精兵的攻击?只几轮强攻,两城便皆告失守,淮阴守将毛藻之也沦为了阶下之囚。 前前后后,两路秦军根本就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先是轻易渡过了淮水,盱眙与淮阴两城更是一鼓而下,此刻不论彭超,抑或是俱难、邵保,尽皆乐开了花,都觉着应该是自己这一路抢到了先机。 破三阿、取头功的诱惑太过强烈,双方谁也不肯怠慢——彭超打算留下一万兵马给柳浑守盱眙,自率五万大军往东南攻三阿;俱难兵少,只得勉强分出五千人给邵保守淮阴,自己则领一万五千人马南下三阿。这几日两边都在赶时间,忙着休整兵马、修葺城防、打造攻城器械。。。主将严令兵士无事不得出营,以期尽快休整完毕、免生意外。一声令下,无意间周遭百姓倒是躲过了一劫。 。。。。。。 秦国建元十五年(晋国太元四年)五月初二,盱眙城府衙里,彭超正与诸将商议军事,柳浑、毛当、毛盛、王显等诸将皆在厅中,只有都颜不知去了哪里。说到一半,忽然有急报送来,彭超上下一看,登时皱起了眉头,说道:“晋人自江东派来了援军,人数不少啊!”说着将急报递给众将观阅。 原来迟迟不到的建康援军终于凑活齐了数,渡江而来——由右卫将军毛安之挂帅,四万大军已然进驻堂邑(今江苏南京市六合区之北),此外征虏将军谢石(谢安之弟)领一万舟师游弋大江,以为后援。 柳浑脸色不豫,说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哼!这不是平白便宜了俱难、邵保?” 堂邑离着盱眙极近,毛安之大军进入堂邑,等于卡在了彭超这一路秦军的侧翼,却对淮阴的俱难、邵保之军没什么大影响。柳浑心想:如此一来,我军岂不是要给生生拖在盱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俱难、邵保前往三阿抢功?顿觉不爽,一张口就这么说了出来。 听到柳浑之语,毛当、毛盛与王显三个暗暗摇头:这当口居然还有心思争功,真正是混账透顶! 彭超沉吟不语。便在这时,都颜满头大汗从外边跑了进来,扯开嗓子嚷嚷道:“都督,都督!淮阴那边定了后天便兵发三阿,这么算来,我等岂不是要落了后?”敢情这厮半天不见人影,原来却是打探俱难、邵保所部行踪去了。 到底还是让俱难、邵保这一路抢了先——彭超这一路兵多,事儿也相应繁杂了些,预定的乃是五日后开拔。彭超本在沉吟不决,一听都颜的叫唤,顿时变了脸色。说到底,他费尽心机就是为了压住俱难一头,若是种种安排之后居然还让俱难抢了头功,那以后他彭超的脸还能往哪里搁? 本来倒也没什么,不就是俱难动作快了点么?且急急点起兵马杀将过去就是——盱眙离着三阿可比淮阴近了许多,纵然因为准备仓促,攻城器械不足,可凭借自己兵力雄厚,拿下三阿多半不难。现如今倒好,毛安之这么横插一杆子,可算把自己给逼到了墙角。 怎么办?彭超脸色阴晴不定,显然心情极坏。都颜尚未搞清目下的情况,正想说话,早被柳浑一把拉过来,示意让他噤声。厅中气氛一时沉闷起来。 便在这时,毛当跨上一步,朗声道:“彭都督,毛当愿率本部两万人马,前往堂邑迎战毛安之!如此,都督可自去三阿!”毛当虽然来了东路不久,却也看得明明白白,彭超与俱难两个一心争功,这滩浑水实在是给搅得浑浊不堪,他可不愿掺和进去,还不如率部去堂邑算了——一来图个清静,二来掣肘毛安之所部晋军也确实是当前的战略需要。 彭超眼睛一亮,急道:“毛安之势大,毛将军只带两万人马前去。。。果然能够退敌?” 毛当大笑道:“都督放心!毛安之,一介庸碌无能之辈也,何足惧哉?” “好,好,好!”彭超连说三个好字,大为开怀——毛当只分了两万兵去,自己依然握有雄兵四万,足够强攻城池,如此,三阿当唾手可得矣! 话音刚落,那边厢毛盛与王显也跳将出来,开口向彭超请命,要与毛当同去堂邑——却是他二人与毛当存了同一个心思,不想蹚浑水。彭超乐得无人争功,当即同意。 于是乎,盱眙这里重新做了一番布署。毛当、毛盛、王显三个率两万兵马南下堂邑,对决毛安之;柳浑领五千人马守卫盱眙;彭超则指挥剩下的三万五千步骑前去攻打三阿。 彭超心急如焚,只怕被俱难抢了先,当下也不管帐下将士疲惫,下令三军同样也是两日后开拔。想了想,还觉得不够快,又让都颜所部一万骑兵提早一天先行,以清剿三阿城外围势力,为后军开路。 毛当、毛盛、王显三人腹诽不已,摇头而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导演 一天之后,五月初三,广陵城府衙里新军、骁骑军、彭城军三军将领齐聚,一个个摩拳擦掌,看着群情激昂。 谢玄站在最上首,高声道:“诸君,我等一退再退,为的便是等到大好时机,一举反攻,溃敌千里。如今,这大好时机,终于到了!” 说到这里,谢玄朝刘牢之一颔首。刘牢之会意,越众而出,朗声道:“布置在盱眙、淮阴的探子消息送来,如今的形势是——毛当、毛盛、王显所部两万秦军南向堂邑,此一路有毛安之将军迎战,我等暂时无需算计;俱难一万五千军后日自淮阴南下三阿,估算下来,应在五月初八初九的样子抵达三阿;彭超两万五千军自盱眙东往三阿,亦是后日开拔,约莫五月初七便能进抵三阿城下;此外都颜一万骑兵明日便会先行,怕是初六日一早便到三阿境内!” 谢玄点了点头,说道:“秦人连番征战,早已疲惫不堪,却兀自不知进退,竟敢仓促来犯!而我军在广陵养精蓄锐已久,以逸待劳,焉能不胜?”顿了顿,继续道:“都颜、彭超、俱难,三路秦军分初六,初七,初八抵达三阿。。。嘿嘿,诸位可千万莫要小看了这区区一日的时差,我军只需及早赶到三阿,主动出击,则每一战皆兵力占优,雷霆重击之下,秦军必败!” “谢使君的意思是。。。三日之内连打三战?”皇甫勋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 “怎么?三日打不得三战么?”段随白了皇甫勋一眼。 那边厢早有刘裕张嘴大叫起来:“打得!打得!秦人都快杀到大江之畔了,这些日子我憋屈得浑身难受,休说三日三战,十日十战都打得!” 孙无终哈哈大笑,一拍刘裕肩头,叫道:“好小子!带种!” 大伙儿齐声大笑,豪情顿生,信心百倍。 “幼度此计大善!”戴逯也是春风满面,忽然他面色一变,沉声道:“然则那都颜所部乃是一水的骑兵,若是他见势不妙,避战跑去会和彭超,那可就麻烦大了!” 谢玄“嗯”了一声,说道:“叔群顾虑的极是!此次谋划,可谓环环相扣,尤以第一战最是要紧。若是第一战都不能取胜,则其后两战再也休提!故而这都颜的一万骑兵,必得全数歼灭之,不容有失!” 戴逯皱眉道:“骑兵来去如风,难以追及,从石的骁骑军人数又少了些,如何能全歼都颜所部?纵然只让他逃去一半人马,这之后的仗,怕是也难打。。。” “叔群兄勿忧!”段随咧着嘴走了上来,笑道:“此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哦?”戴逯道:“从石且说来听听。” 段随摇头晃脑:“叔群兄当知,当初正是我骁骑军擒杀了都颜的兄弟都旻,后来又在武原杀得都颜痛不欲生,想必这厮心中早已恨死了骁骑军!试想,若是他在三阿附近突然遭遇骁骑军这支孤军,兵力又只及他一半,你猜他会如何?” 戴逯眼睛大亮,说道:“这厮定然会狂性大发,拼了命也要吃掉骁骑军!” “不错!”段随嘿嘿笑道:“他只道骁骑军兵少,必不敢接战,多半要逃。谁料骁骑军竟然发了疯,冲上来就打。这一下正中他都颜下怀,于是两军厮杀起来,搅成了一团。正打到激烈处,忽然间四下里杀出无数我军伏兵,到那时。。。” “到那时都颜所部定必大乱,一心逃命。”戴逯接过话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只可惜他已与骁骑军打得天昏地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逃窜不及。” “于是乎,都颜大败亏输,全军覆没!”段随哈哈大笑起来。 段随与戴逯两个一唱一和,活生生导演了一出设伏、诱敌、缠敌、突袭、全歼的大戏来。他两个倒是好口才,说得有鼻子有眼,引得大伙儿一阵笑闹。 计议已定,诸军井然有序开出广陵,上下赳赳,齐赴三阿。 。。。。。。 五月初六,清晨。 初夏时分,一早天色便已大亮,日光透过压低了的云层照射下来,在大地上打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光晕,端的绚彩耀目。 景致俨然,可惜刘裕却无心欣赏。此刻他嘴里吼声如雷,手中的马鞭更是打得噼啪作响,胯下骏马长嘶连连,跑得四蹄如飞。与他一起的,乃是百来个骁骑军弟兄,无一不打马狂奔,扬起一路的烟尘。 只在后方数百米开外,尘土飞扬,沙石四溅,无数骑士正纵马追杀而来! 那是整整一万卢水胡精骑狂奔而过带起来的声势,其声如天雷巨响,其势如塌天洪流,铁蹄踏过,连那高天上映射下来的巨大光晕也要踏个粉碎! 发现骁骑军影踪的一瞬间,都颜便觉着一阵热血自脚底直冲到头顶,压抑不住地嘶声高喊起来。铁槊指处,一万卢水胡骑士以拳击胸,爆发出饿狼似的嚎叫声,继而疯了一般冲杀而出,眼中只剩下远处那临风漫卷的骁骑军军旗! 自刘裕以下,百余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骁骑军将士,无一不是身手灵活、骑术卓绝之辈,此刻咬紧牙关催马狂奔,一步步引着都颜与卢水胡骑士跑向晋军设伏之处——三阿东南的白马塘。 也不是没人提醒都颜小心有诈,都颜先是不置可否,闷了头打马急追;其后忽然下令,分一半军马断后,只带五千骑追杀刘裕等人。 青草、矮树、小河。。。平原景致如风一般消逝耳际,两侧渐渐出现高低起伏的丘峦、又或者幽深难窥的密林来。再跑得一阵,远处波光粼粼,竟是一片大水横亘身前!身边的副将霍然开口大叫:“都将军!莫再追了!小心晋人有伏兵!”都颜眼中闪过一丝光寒,紧拉勒水缰的手略微松开了些,马速为之一缓。训练有素的五千卢水胡骑士踩着主将的步点,腾腾放慢了速度。 便在这时,远处业已跑到水边的那百余骁骑军骑士陡然扯马转身,排成了一列整齐的长队——寒光闪闪的长刀高举过头,悠远绵长的号角声陡然响起! 通!通!通!仿佛是在应和那刺耳的号角声,一阵激烈的鼓声冲天而起,直达云霄。远处那大水一瞬间像是活了一般,两侧霍然起了两条黑线,倏然移动,绵延不绝! 黑线越拉越长,越拉越宽,渐渐汇聚成黑压压的一大片。一道强烈的阳光破开云层照射下来,打在那黑压压一片之上,一面玄色大旗迎着阳光升腾而起,风云流动,“骁骑”二字耀眼夺目! 第一百六十三章 厮杀 卢水胡骑士们纷纷停下了马,此刻阵中悉悉索索,全是交头接耳之声。那副将“嘶”的倒抽了一口凉气,颤声道:“糟了,真。。。真个有埋伏!” 都颜的瞳孔陡然一缩,几乎就要喊出“撤退”两字,嘴巴连张两次,却终于还是忍住了!片刻之后,他忽地大叫一声,重重将手中铁槊插在了身侧的土地之中,贯入三寸有余! 鼓号声依旧不绝,但远处那黑压压的晋军方阵已然不再变化,只是排开阵势,昂然立马于大水之前。此时不单是都颜,不少卢水胡骑士也看了出来,所谓晋军伏兵其实也就眼前那么多人而已,此外再不见一兵一卒杀出。 “这便是晋人的伏兵?这便是晋人的伏兵?哈哈哈哈!”都颜连说两遍,继而仰天狂笑起来。 笑声止时,他双眼瞪得犹如铜铃一般大,凶戾之色满布那刀疤累累的丑脸。都颜龇牙咧嘴,狠声道:“好好好!段狗贼五千人马全来了,一个不少,一个不少啊!儿郎们,这是长生天护佑我等,让我等能够撞见死仇!今日,定要杀光这些贼子,为我等死去的族人血仇!” “血仇!血仇!”卢水胡人叫喊成了一片。 通!通!通!骁骑军阵中本有些衰竭的鼓点声突然强劲高亢起来,瞬间压过卢水胡人杂乱的叫嚷声,更一声声击打在卢水胡骑士们的心头,震得人透不过气来!云层开始消散,肃杀之气在空气中凝结,催逼得马匹“唏律”声大作。 玄色大旗飘扬,黑色的骁骑军大阵霍然动了——隆隆马蹄声中,五千骁骑军将士雷霆般冲杀而出! 都颜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冷声道:“段狗贼倒是好胆!嘿嘿,可惜。。。”突然转头问那副将道:“后军五千人马几时能够赶到?” 副将应道:“已然派了快马前去知会。离得不算远,顶多半个时辰便能杀到!” “好!”都颜大笑:“儿郎们,随我冲杀上去,死死缠住了晋人。半个时辰之后,便是他等的死期!”铁槊挥处,五千卢水胡骑士呼啸着狂奔而去! 。。。。。。 白马塘西侧的战场之上,晋国骁骑军与秦国卢水胡骑军酣战正烈!双方都有后手,自然信心百倍,一往无前,谁也不肯落后;双方都存了缠住对手的念头,于是大呼小叫,刀来矛往,打得异常激烈。 段随一马当先,段家槊法使到了极致。铁槊直刺,狠狠在一名卢水胡骑士的胸膛上戳出个血洞来!手腕一颤,借着马槊的韧性将那人拱飞了出去,“哗啦哗啦”竟是撞倒一片!铁槊横扫,又是两名卢水胡骑士被打得口喷鲜血,翻倒尘埃! 突然间寒光闪动,一柄雪亮的长刀在段随的左侧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劈到他后颈之上! 下一刻劲风鼓动,一杆巨大的牛头月镋突兀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就听“咣当”一声巨响,那柄长刀被一击而飞,也不知远远落去了哪里,持刀的手更是虎口挣裂,鲜血长流! 就见亲兵队主、巨汉染干津挥舞着牛头月镋,狂风暴雨般冲杀过来。铜镋起处,将那失去了手中长刀的卢水胡骑士直接磕飞了脑袋!再一镋,将另一个卢水胡骑士拦腰斩成了两截,血肉横飞,肝肠满地! 一个秦将大叫着舞槊迎来,荡起槊影千重,足见其槊法精妙。染干津暴睁双眼,陡然一声大吼——声若狮虎,震得四下里众人耳朵全都嗡嗡作响。那秦将首当其冲,更是给震得脸色数变,坐立不稳,几乎跌下马来,手底下一慢,千重槊影尽数化作了虚无。不待他再行舞槊,巨大的牛头月镋如山峦般猛砸下来,将他连人带槊砸成了一堆烂泥! 段随槊法无双,护卫在他身旁的染干津更是凶狂暴烈,骁骑军将旗所到之处,卢水胡骑士人仰马翻,几无一合之敌!近处的卢水胡骑士看在眼里,个个骇然色变,发一声喊,四下里乱窜而去! 费连阿浑与刘裕两个则是另一种风格——看着动作不大,不过是将手中长刀左一划,右一削。。。然而骏马驰过,两侧的卢水胡骑士纷纷倒毙马下,当者披靡。仿佛快刀划过锦缎,眨眼间在秦军阵中撕开长长一道裂缝! 段昌段隆兄弟合在一处,互为配合,如两条蛟龙入海,翻翻滚滚之中,搅起漫天血雨;便是一向谨慎小心的皇甫勋这回也杀了个性起,奋力砍杀,直砍到钢刀锋刃倒卷,兀自大呼小叫,不肯后退半步。 主将们一个个英勇无敌,战士们自然胆气倍增,士气如虹!加上卢水胡人战前已然跑了老长一路,耗费不少气力,骁骑军将士却是在白马塘以逸待劳,此消彼长之下,很快便占到了上风,打得秦军大喊吃不消。 正自埋头苦战的都颜吃惊地发现,几年不见,骁骑军的战力不减反增,人数相仿的情况下卢水胡骑士竟是节节败退,几难支撑! 这厮也发了狠,大吼一声道:“后军转眼可到,儿郎们,给我杀!”双手挥动,铁槊大开大合,刹那间扫落了好几个骁骑军骑士。秦军士气为之一振,齐发一声喊,鼓噪向前! 阳光越发强烈,照在这一片血色大地之上,但见人流血、马悲嘶,好一番惨烈的厮杀! 一炷香时间之后,轰隆隆的马蹄声再次响彻天际!声若惊雷,落在都颜的耳朵里却仿如那天籁之音,说不出的美妙动听——五千卢水胡后军到了! 都颜的眼前不断晃过骁骑军将士血流成河的场景,这让他狞笑着咂巴起大嘴来,连吞了好几口口水。长槊指处,卢水胡骑士嗷嗷怪叫,疯狗一般向着骁骑军将士们猛扑过去! 然而预想中骁骑军大乱逃散的场景并未出现,相反,他们变得愈加勇猛,一个个红了眼,不要命的对冲过来,对不远处的卢水胡后军竟是视若未见! 都颜有些纳闷,更多的则是气恼,啐道:“晋狗的眼睛都长到屁股上去了么?死到临头还不自知!我呸!” 第一百六十四章 首胜 “蓬!” “咻!” 一阵奇怪的声音响了起来,回荡在战场上每一个厮杀汉的耳朵里。 都颜愕然回头,随即双眼圆睁,嘴巴张得老大,满脸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让人睁不开眼的艳阳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天空里黑压压的一大片,仿佛平生了一层漫卷乌云! 那是整整一万晋军弓手射出的羽箭,自高空斜斜抛落,遮天蔽日,无穷无尽。而在那无尽箭雨的下方,则是五千目瞪口呆的卢水胡后军骑士,他们阵型密集,无遮无挡。。。 “呲呲呲呲!”锐器入肉之声不绝于耳,眨眼间成百上千个卢水胡骑士惨叫着滚落尘埃;马儿悲嘶,疯了似的跳跃、冲撞、拱腾。。。 通!通!通!秦军耳中再一次响起那慑人心魄的鼓声——山丘后,密林间,无数晋军兵士涌动,长矛厚盾,铁甲钢盔,如钢铁洪流一般四面八方而来。秦军乱作了一团! 箭雨不歇,越来越多的卢水胡骑士被射中,五千后军少说也有一半倒在了血泊之中。秦军呐喊一声,四散冲杀开去。两侧的丘峦不算高陡,却成了骑兵无法逾越的天险;深幽的密林更为恐怖,那是有去无回的死亡之途! 有一部勇悍的卢水胡骑士狂啸着往后方突破,欲图为大家杀开一条血路。然而晋军快速合围,头排的力士们将齐胸高的厚盾深深钉入大地,半蹲着以身扛盾;无数锋利的长矛前突出去,寒光森森;一道坚不可破的钢铁防线平地而起! “轰”!巨浪般冲来的卢水胡骑兵仿佛撞上了巍峨的大山,瞬间撞得粉身碎骨,激射的鲜血就像那四溅的浪花,把黑黝黝的大盾与亮闪闪的矛尖染得通红! 山头之上,督战的谢玄脸带笑意,连连发号施令。山顶令旗狂舞,一道道军令被迅速传送至各军,士气如虹的新军、彭城军将士步步进逼,不断屠戮着混乱不堪的秦军人马,包围圈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小! 都颜木然呆坐马上,心中却在滴血——遭到猛烈突袭的后军已然溃乱,回天乏力;而正与骁骑军死战的前军则一下从天堂滑落至地狱,士气全无,此刻后退的后退,斜窜的斜窜,七零八落,全然没了章法! 身侧的副将心胆俱裂,扯着都颜的马缰叫道:“都将军!怎么办?怎么办呵?”叫声戛然而止,一截带血的矛尖豁然穿过了他的胸膛,又从他背后贯穿出来,将他死死钉在了马上! 都颜如梦方醒,大吼一声,手中铁槊平平刺出,将那杀死他副将的晋人骑士搠了个透心凉;继而双腿猛夹,胯下马一跃而起往前冲去,铁槊舞动,连砸数名骁骑军骑士落马;此刻的他发了狠劲,就是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呼喊声中,都颜的亲随们一起杀将上来,簇拥着他向前突进,刀砍槊捅,一时无人能挡! 便在这时,一面黑色大旗招摇而起,赫然迎风,其上五个大字笔走龙蛇——“骁骑将军段”! 铁槊横来,将一个都颜亲随的兜鍪打得裂成七八片,深深嵌入了他头脸之中;“呼”的一下,那铁槊径直前插,又在另一名亲随的喉咙间崩开个大血洞! 眼帘中段随跃马横槊,傲笑杀敌,看得都颜目眦尽裂!他低吼一声,一抖手中长槊,奋力迎上。两槊相交,“哐当”一响,绞在了一处! 此刻都颜身侧还有三名亲随,见状当即策马上前,举刀就要合攻段随,然而斜刺里伸出一杆血迹斑斑的牛头月镋来,轻轻一引就把三把长刀尽数牵了过去!染干津哇哇大叫,牛头月镋巨大而沉重,在他手上却显得轻巧无比,舞成了一团同样巨大的光圈,将那三个亲随全数笼罩其间! 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都颜使出了十成功力,铁槊翻飞间,刺、挑、砸、扫。。。招招力沉,式式精妙!只可惜,段随的槊法只在他之上,抡、挡、封、绞。。。每一击都恰到好处,轻轻巧巧,将都颜暴风疾雨般的攻势化解得一干二净! 一个状若疯虎,一个则气定神闲,虽不能说高下立判,明眼人却看得出来,终究还是段随胜了一筹!都颜久战不下,渐渐血气不畅,反被段随打得手忙脚乱,只得祭出守势拼命招架! “啊!”一声惨呼传来。都颜偷眼看去,不由得胆战心惊,原来却是染干津巨镋猛力砸下,将一名亲随的脑袋生生砸进了其脖颈之中,死状之惨,叫人触目惊心!都颜心中害怕,手上便慢了一拍,段随抓住破绽中宫突进,一槊刺来,差点便在他面门上戳个正着,亏得都颜反应够快,一个“凤点头”堪堪避了过去! “啊!”仅仅一息之后,又一声惨叫响起——正是染干津铜镋横扫,把第二个亲随削成了两半!都颜忍不住再瞥了一眼,直惊得手脚发冷,几乎拿捏不住手中长槊!段随焉能错过此等良机?铁槊如龙而来,“呲”的一声,在都颜腹下划过,割开一条深深的血口! 都颜吃痛,陡然嘶吼起来,一咬牙,还想倒转长槊反击,却是手脚麻软,使不出一点力来。早被段随一挑一绞,那长槊顿时脱手飞去,再一槊,直接在都颜胸膛上破开了一个大洞!血如泉涌,都颜轰然倒地,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与此同时,染干津那边第三次传来凄厉的惨呼声,最后一名亲随竟被他穿在镋尖之上,生生挑到了半空,一时不死,兀自嚎叫不休。。。 都颜既死,本已一败涂地的卢水胡人只剩下了抱头鼠窜的份。可惜晋军铁桶合围,波浪般层层袭来,无处藏身的卢水胡人却又能逃到哪里去? 很快秦军便给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随即被晋军一一剿杀殆尽。偶有几个“运气好”的卢水胡骑士拼了命杀出重围,举目望去,但见眼前茫茫一片大水,白马塘横亘南北,顿时双膝一软,悲从中来。。。 三阿附近,白马塘西一战,骁骑军以身为饵、诱敌深入,果然将都颜所部一万卢水胡骑兵一网成擒,全数歼灭! 首战,全胜!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再胜 不得不说,都颜所部卢水胡骑兵战力极为强横,一番肉搏血战之下,骁骑军损伤几近千骑!淡定如谢玄者,也不由得为之咂舌,握着段随的手道:“亏得从石率骁骑军死战,若非今日全歼此獠,则淮南必为其害也!” 段随没答话,神情有些黯然,军中损伤太巨,近千弟兄长眠不起。。。这时费连阿浑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低声道:“头儿,此刻不是伤心的时候啊。。。” 段随豁然抬眼,点了点头,对谢玄道:“幼度,我等休要在此耽搁,那狗贼彭超还等着我等去收拾呢!” “正是!”谢玄虎目生光,陡然拔高了声音,叫道:“诸君!你们累了么?” “不累!不累!”四下里欢叫声一片,士气正高。 “好!”谢玄“锵”的拔出佩剑,高举过头,大声道:“首胜在握,尔等可愿随我前去三阿,再夺大胜?” “再胜!再胜!”呼喊声漫山遍野,无数战旗迎风烈扬! 。。。。。。 五月初七,晋军进抵三阿城下,然而预想中与彭超所部两万五千大军的血战并未如约而来。 彭超绝非蠢鹅,一路行来,见都颜所部陡然失去了行踪,一日一夜间竟无半个传令兵往来,顿生疑惑。于是好几路斥候分头而去,虽说途中被晋军端掉不少,到底有几个摸到点风声,慌忙逃窜回去禀报。 彭超闻听广陵晋军尽数出动、已然兵抵三阿,自然不难猜出都颜所部怕是出了大事!一时冷汗直下,半晌他回过神来,大叫道:“传令!大军回撤,往盱眙去。”这厮倒也不失为一员良将,从诸般蛛丝马迹中大致揣度出晋人的意图,赶忙退军避战。 果然秦军回撤不久,探马纷纷来报,说是大量晋军正全速追来!彭超一咬牙,叫道:“留五千人马断后!其余两万人加速回转盱眙!”顿了顿,又对着身旁一名副将道:“汝速去知会俱难,就说晋人在三阿设下了埋伏,要他即刻转向西南,到盱眙与我军会和!” 不得不说,彭超眼光老辣,行事亦颇为果断——他看出晋军所谋甚大,心知单凭自己一军多半挡不住晋人,于是当机立断,打算以牺牲五千人马的代价保住主力部队,退至盱眙与俱难部会和,集中兵力共抗晋军。 于是乎,晋军的第二战规模大大缩小——三阿西北不远处,接近四万之数的晋国步骑,挟白马塘西大胜之余威,滚滚杀向了仅剩五千的断后秦军。 五千秦军也算是尽了死力,拼命阻截,然而兵力终究太过悬殊,又逢晋军士气高涨,自然是输得毫无悬念。晋军狂飙突进,大杀四方,譬如砍瓜切菜一般,将五千秦军收拾个干干净净! 二战,再胜! 。。。。。。 且说彭超副将匆匆往北急驰,一头撞上了俱难大军,赶忙上前说明来意。 俱难先是一怔,继而寻思:嘿嘿,可别是姓彭的怕我抢了取三阿的头功,却叫人跑来诳我!一时决择不下,在那里沉吟不语。 彭超与俱难之间的恩怨军中皆知,那副将猜到俱难的心思,顿时急了,哭喊道:“将军!此事千真万确,晋人使诈,都颜将军已然战死三阿,所部更全军覆没!” 其实这副将来时,尚未得到都颜所部的确切消息,只是此刻情势急迫,此人又是个有心计的,于是“夸夸其谈”,把事儿说到最大,好歹先把俱难拉去盱眙再说。只是他再也不曾想到,自己竟“一语成谶”,说话时都颜与其麾下一万卢水胡骑兵尸骨已寒。 不意心中的小九九叫人识破,俱难不由得老脸一红,恨恨看了那副将一眼,转头道:“传令!改道向西,去盱眙!” 那副将松了一口气,拱手向俱难致意,随即打马而去。 俱难看着他的背影,阴阴想道:也罢!彭超再是奸诈,终不敢胡言乱语至斯,否则我一封书信送到天王处,定然叫他身败名裂!嘿嘿,都颜居然死了?还连带着他那一万杂胡?那可是彭超的命根子啊!哈哈哈哈!不知不觉间,老脸上爬满了笑意。。。 。。。。。。 三阿城中,谢玄高踞上首,段随、戴逯、刘牢之等一众将领分立两侧,三阿守将忝陪末座,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盈盈笑意。 孙无终语气懊恼,说道:“料不到彭超这狗贼两脚都抹了油,居然叫他逃之夭夭!” 谢玄一笑,说道:“无妨!秦人连战连败,军心已沮;反观我军士气正高,眼下兵力也不落在下风,来日定能大获全胜,叫秦人有来无回!” 刘牢之点了点头,说道:“使君所言极是!我军连战两日,也觉疲惫,如今正可在三阿城里稍作休整,补充军器。” 段随先是“嗯”了一声,随即大声道:“休整自然是要的,却也不能耽搁太久。眼下军心可用,当痛打那落水之狗,免得其恢复了气力,又来咬人。”嘴一张,把鲁迅先生的言语给搬上了台面。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皆哈哈大笑起来。 戴逯插口道:“有道是穷寇勿迫,何况俱难所部已然前去盱眙与彭超会和。。。仓促进兵,只怕反为其害呵!” 段随摇了摇头,说道:“迟则生变,可万万拖不得!战事绵延下去,别的不论,淮南百姓定然要深受其害。今岁江东雨旱不均,年成多半不佳,倘若淮南之地再叫兵祸误了农事,恐怕建康也消受不起。”一番忧国忧民的高谈阔论,听来倒也新鲜出奇。 众人若有所思。戴逯想了想,迟疑道:“或者。。。我军先取淮阴如何?眼下俱难去了盱眙,淮阴必然空虚。。。” 话音未落,段随叫了起来:“不可!为今之计,当集中兵力与秦人主力决战,取淮阴实乃本末倒置耳!倘若一时攻不下淮阴,却叫盱眙秦军抄了后路,又或者秦人趁虚杀去广陵,则我军危矣!建康危矣!” 两人意见不合,大伙儿把目光一起投向了主将谢玄。谢玄沉吟片刻,朗声道:“从石所言有理,当速速进兵,与秦军决战!传令,三军在三阿城中休憩两日,后日一早出兵,直取盱眙!” “得令!” 五月初十,近四万晋军齐出三阿,西北望盱眙。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君川 君川,去盱眙城北六里,自西向东蜿蜒曲折,河宽不及五丈,水深至多齐胸,不过是条小河罢了。 然而此刻这小小的君川,南岸处旌旗蔽天,刀枪如林,骏马嘶吼,晋、秦数万大军各自云集,分立东西对峙。 天上晴空万里,地上却是战云密布。战鼓擂动,晋军中轰然冲出一军,将旗招展,写着大大一个“田”字,原来却是田洛所部率先杀出。秦军阵中令旗翻飞,一彪军如风出阵,狠狠迎了上去,眨眼间两下里战成了一团! 这是数万大军的正面对决,双方兵力相仿,自然不像几百人的群殴,只管埋头冲上乱打一气,其间排兵布阵、观情察势,样样都大意不得。于是双方各出一军打头阵,皆存了试探的意味在里头。 刀来矛往,血肉横飞,甫一开头,双方已打得惨烈异常。 一个身材高大的秦兵仗着力大,将手中长刀当了大棒子来使,一记接着一记,狠命砸向与他对战的一名晋兵。那晋兵身材矮小,气力差了好大一截,被砸得苦不堪言,只是举刀死命遮挡,眼看难以支撑。秦兵又是一刀下去,那晋兵招架不及,就听“咔嚓”一声,长刀重重斫入了晋军的右肩,入肉三分,竟是深深嵌在了晋兵的肩胛骨里! 秦兵狞笑连连。。。然而下一刻,他的脸色变了,因为他豁然发现,眼前本该倒地不起的晋兵居然犹自站立,嘴角更扬起一丝令人寒栗的冷笑来。秦兵慌忙拔刀,却发现手中长刀纹丝不动——晋兵伸出左手,死死按在那长刀之上,哪怕这样刀伤愈深,鲜血长流! 秦兵脸色煞白,当即就要弃刀。然而,一切都晚了——鲜血流尽之前,晋兵右手钢刀直直送出,捅入了秦兵的胸膛! 同样的场景在战场上不时出现。晋军战意昂扬,一个个皆勇悍至极,秦军本就士气不高,眼见晋军如此凶猛,不由得为之丧胆。 兵士如此,主将田洛自不例外。他舞动手中阔背大刀,一刀快似一刀,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连斩七名秦兵之后,又将一个胆气已寒、刀法散乱的秦将当胸砍成了两截! 血雨四溅,激射在田洛的脸上,将他半边脸染得通红,瞧来说不出的可怖。田洛一抹血脸,突地大吼一声,那模样仿佛恶魔现世,吓得近处的秦军发一声喊,忙不迭逃散开去!田洛仰天狂笑,大叫道:“泓弟!今日且看大哥如何杀敌!” 秦军节节后退,败势已显。中军彭超那里急忙挥动令旗,于是又一军越众而出,匆匆上前接应。这边厢谢玄点了点头,早有何谦率部杀将出去迎住! 何谦武勇出众,在众兄弟中仅次于刘牢之及孙无终,使一杆长长的马槊,甫一交手便将那路秦军的主将搠下马去。呐喊声中,晋军士气如虹,越战越勇,战不多时秦军便已处处溃乱。 彭超远远看到,也自心惊,皱起了眉头道:“前军不利。。。只有三军尽出,瞧瞧能不能扳回战局!”转头对传令兵道:“中军不动,命右军全数压上!再请俱难将军左军出击!” 秦军右军一拥而上,这边厢早有戴逯领彭城军顶了上去。段随带着四千骁骑军也在左路,这时候跃跃欲试,谢玄却派了传令兵前来,说道:“谢使君请段将军率部压阵,切莫轻动。” 再说另一边,俱难所部今日布置在秦军大阵的左侧,以为左军,人马众多。眼下形势紧急,俱难倒也不敢怠慢,挥动令旗,一万五千大军呼啸而出。对面晋军右军阵中孙无终哈哈大笑,叫道:“总算来了!老孙等得都不耐烦了!”长刀指处,他本人、诸葛侃、高衡、刘轨四军齐出,奋勇迎上! 君川南岸鼓号连天,双方大军迭出,打得不可开交! 。。。。。。 时间徐徐推进,战局也是千变万化。 俱难人马不少,然而孙无终等新军四军一个个杀红了眼,凶悍无匹,打得秦军难以招架。尤其是老孙,一把长刀舞得旋风一般,所到之处当者披靡!他一路朝着俱难将旗所在杀去,遇人杀人,遇神杀神,眼看就要杀到俱难近前。俱难面色煞白,连连大叫:“挡住他!挡住他!” 另一边彭城军的表现可就差了些,久攻之下竟是无法突进一步,反被秦军右军打得连连后撤,亏得田洛、何谦那里形势大好,见状便分何谦一部过来助阵,总算稳住了阵脚。 秦军中军里头,彭超阴沉着脸说道:“俱难竟挡不住晋人右军。。。事情急了,眼下也只好派出中军。。。”顿了顿,转头问身边一个副将道:“盱眙那边怎么说?” 那副将拱手答道:“柳司马早已齐集城中五千人马,只待都督将令!” “好!”彭超点了点头,说道:“下令,中军出击!点燃烽火,且看柳司马如何建功!”原来这才是彭超的杀招——待双方大军尽出,混战一处时,由躲在盱眙城里的柳浑突袭晋军后背,以为奇招! 。。。。。。 “轰”!秦晋双方的中军猛烈撞在了一处,血肉横飞,残肢、断躯、头颅,散落的满地皆是。。。 晋军中军由刘牢之亲自率领,此刻他恍若天神下凡,长刀划过,秦兵人头滚滚,竟无一合之敌!晋兵呐喊急进,冲得秦军中军阵势摇摇欲坠。彭超脸色剧变,惊叫道:“柳司马到了哪里?” 便在这时,远处号角长鸣,一彪军马踏着漫天烟尘而来,将旗飘扬,可不正写着“兖州司马柳”的字样?彭超转忧为喜,叫道:“好!好!好!” 可惜话音刚落,晋军左路亦扬起了滚滚烟尘——隆隆马蹄声中,四千骁骑军将士挥舞起雪亮的钢刀与森寒的长槊,犹如一头蛰伏许久的钢铁巨兽,终于张开了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朝着柳浑所部呼啸而去! “该死!怎么忘了姓段的狗贼?”彭超眼神一滞,颓然坐倒! 原来彭超所谓的奇招,早在谢玄算计之中,之前迟迟不让骁骑军出阵,等的便是这一刻! 第一百六十七章 淮阴 君川决战,秦军几乎处处落在下风,最后的杀招也被轻松瓦解——骁骑军铁蹄过处,把促不及防的柳浑所部五千秦军冲了个七零八落,连主将柳浑也被费连阿浑格杀当场,余者一哄而散。 待段随率领着骁骑军重返君川战场,只一阵猛冲,本已支持不住的秦军顿时崩溃。自左路开始,再到中路,最后右路。。。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乱窜逃命的秦军士卒。晋军奋起追杀,人人都砍到刀钝刃卷。。。原野中、河水里,秦军积尸盈野,流出的鲜血将整条君川河都染成了红色! 亏得君川河既窄且浅,彭超、俱难得以渡河往东北方向逃窜而去。一路戚戚,待终于逃入淮阴城中,所部已不及五千之数。镇守淮阴的邵保当即关闭淮阴四门,好歹先让彭超、俱难喘口气。 秦晋君川决战,晋军大胜,顺势取下了无人防守的盱眙城。 。。。。。。 盱眙城府衙里,晋军诸将济济一堂。这次不待段随发话,大伙儿齐声叫道:“兵发淮阴,痛打落水之狗!” “非也,非也!”段随哈哈大笑,在众人一片错愕的目光中,大声说道:“此次可不是痛打,而是。。。痛宰!”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听段随继续道:“秦人胆敢将战火烧到淮水以南,涂炭江淮父老,此次定要叫他等有来无回!可遣舟师溯淮水北上,烧毁淮阴城北淮水上的浮桥,断秦军退路,则秦人无路可逃矣!” 谢玄连连点头,当即发号施令:留高衡、刘轨所部镇守盱眙;孙无终、诸葛侃所部本为舟师,便由他二人收集盱眙城中船只,沿淮水北上烧桥;其余新军各部,并彭城军、骁骑军一起,走大路共赴淮阴! 。。。。。。 淮阴城里,秦军的士气已然降到了谷底,上下皆一片惶惶。彭超、俱难、邵保商议之下,觉着淮南多半不能再守,已然在为撤军淮北做准备——城北的浮桥之上,车马往来不绝,那是秦军急着把军中粮草、辎重,以及淮阴城里掠来的财富护送回彭城。 五月二十,已是入夜时分,淮阴城北的浮桥上依然灯火通明,秦军车队忙忙碌碌,没个停歇。月色黯淡,自浮桥沿河西望,水面上黑黢黢的一片,甚么也瞧不分明。 远处河面似乎有一丝火光隐现,随即又暗淡下去,在昏暗的夜色中几不可辨。一个巡逻的秦兵揉了揉眼睛,对着边上的同伴道:“三哥,你且瞧瞧,那水上可是有什么物事?”被唤作“三哥”的秦兵漫不经心瞥了一眼,随口道:“屁个物事,我看是你小子眼花了才对!” 话音刚落,“嗖嗖嗖嗖”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黑暗中不知多少羽箭攒射而来,两个秦兵首当其冲,头脸上插了少说也有十来支箭矢,哼也没哼,翻身落河!浮桥上惨叫声一片,秦军或中箭倒地,或狼奔鼠窜,乱作了一团! 黑黢黢的水面霍然火光大起,无数火把耀起,照得浮桥西侧恍如白昼。秦人这才惊恐地发现,本来空无一物的淮水水面不知何时竟已是舟舸满布!舟船上战旗飘扬,借着火光依稀能辨出上面的字样——“晋”,“孙”,“诸葛”! “敌袭!敌袭!”浮桥一带满是秦军惊惶的叫喊声。孙无终哈哈大笑,轻轻一跃上了岸头,长刀劲挥,带领着部下冲杀而去;诸葛侃则指挥属下投掷火把,纵火烧桥! 一时三刻之后,浮桥左近的秦军守兵已被孙无终驱杀得干干净净。“劈劈啪啪”声中,大火肆意蔓延,将几座浮桥尽数吞噬其中。火光熊熊,冲天而起,连十余里外的淮阴城也看得清清楚楚! 。。。。。。 淮阴城里,彭超、俱难、邵保不久得到了浮桥被烧的消息,顿时大惊失色。 彭超拍案而起:“晋人以舟师夜袭,这是要断我回淮北之路啊。后路若失,则全军危矣!我当亲率五千军前往城北,杀退晋军舟师,复夺淮水渡口!” 邵保点了点头,说道:“都督速去!淮阴自有我与俱将军镇守!” 话音未落,俱难跳了起来,大声道:“情势紧急,我当同往淮水,助彭都督一臂之力!”心中却在寻思:晋人舟师已到淮阴之北,那陆路大军还会远么?这淮阴城可待不得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 俱难这老狐狸倒是精明,果然他与彭超出城不久,淮阴城下便喊杀声大作,谢玄率晋军汹涌而来! 借着夜色,晋军蚁附登城。城中早已军心涣散,人人只想逃命,哪里还能抵挡?只一轮强攻,淮阴南门便告失守,晋军如潮杀入。邵保带了一队亲随还想顽抗,正撞上刘牢之率部杀到,登时被一扫而散。邵保本人也被刘牢之当头一刀,枭去了首级! 彭超与俱难那一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两个匆匆跑到淮水南岸,但见水面上浮桥尽去,哪里还有退路?等候已久的孙无终、诸葛侃一声令下,箭矢如雨,射得秦军鬼哭狼嚎,四处乱窜! 不久段随率领骁骑军追杀而来,彭超、俱难抵挡不住,抛下部众潜入夜色而去。盏茶功夫,秦军残部在淮水南岸被歼灭殆尽。 至此,淮阴之战落幕,晋军完胜,顺带着救出了大牢中的毛藻之。秦军则落了个全军覆没的结局,彭超、俱难二人仅以身免。 。。。。。。 五月二十一,晌午时分,淮阴城府衙里,谢玄倚案跪坐,心情极佳。各路晋军的战报纷至沓来,无一不是上好的消息。早上更有意外之喜——李都与刘斌两个大胆北上,沿路居然缴获大量秦军辎重、财宝,装了满满近百车,可谓满载而归! 厅中喜气洋洋,诸将都在相互道贺,气氛正佳。不少人大声嚷嚷,说是要继续北进,夺回彭城。谢玄手指轻敲几案,寻思着该当几时出兵彭城。 便在这时,厅外喧哗声大起,有人急急冲了进来,大声叫道:“使君!大事不好!秦军毛当、毛盛、王显所部进击堂邑,毛安之将军大败而逃!” “什么?”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时光 原来与毛安之对峙的毛当、毛盛、王显三人忧心淮南战局,只怕再拖下去时局会越发不利,决定冒险强攻。于是两万大军分作三路,寻一个天色阴暗之日,突然向毛安之大寨发动了奇袭。 毛当三人只道这是一场硬仗,一个个都卯足了劲,没料到轻轻松松便突入晋军寨中,一阵纵火砍杀,晋军居然毫无抵抗,就此不战而溃! 嗟乎!毛安之所部人数两倍于敌,可惜绝少百战精兵,皆自承平已久的江东各地七拼八凑而来,本就疏于战阵,加上主帅无能,闻听秦军杀来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抢马逃命,于是这外强中干的四万大军瞬间崩溃,逃了个一干二净。 亏得征虏将军谢石闻讯弃船而来,收拢两万多溃兵,硬生生稳住了形势。毛当三人试探着进攻了两回,因着谢石用兵不差,秦军两战皆未占到什么便宜,只好退回本寨,复又对峙起来。 谢石不敢怠慢,赶忙派信使快马前去知会谢玄,请他等前来支援。 谢玄气得大骂毛安之无用,没奈何,只好舍弃了进取彭城之心,留戴逯镇守淮阴,自率新军、并段随之骁骑军,一起南下回援堂邑。 。。。。。。 五月二十五,谢玄、段随兵抵堂邑,却见此地风平浪静,哪里有一丝烽火遍地的景象? 正疑惑间,一队快马疾驰而来,正是谢石派来的使者。谢玄与段随这才得知,毛当三人听闻彭超、俱难全军覆没,大惊失色之下,不敢再在淮南逗留,连夜开了寨门往西北逃窜而去,又寻渡口悄悄渡过淮水,折回彭城去了。谢石追之不及,徒呼奈何。 谢玄苦笑一声,说道:“堂邑无虞。。。只是如此一来,彭城怕是夺不回来咯。” 段随爽朗一笑,说道:“幼度无需自责。此次淮南捷报频传,秦国东路之军全军覆没,已是了不得的战果。眼下盱眙、淮阴光复,淮南之地再无秦军一兵一卒,此皆幼度指挥得当,用兵如神的结果啊!” 谢玄“扑哧”笑了起来,说道:“从石,几时变得这般会奉承人?” 。。。。。。 晋国太元四年(秦国建元十五年)五月底,秦晋东路之争画上了句号。秦军来势汹汹,一度把战火烧到淮南纵深之处,最后却落得个大败亏输,好在毛当、毛盛、王显三人击溃了毛安之所部,又退保彭城不失,算是扳回来一点颜面。 消息传到长安,苻坚勃然大怒,下令将彭超打入囚车下廷尉候审,结果彭超羞愤难当,当夜畏罪自杀;俱难则被废黜官职,削为平民。 毛当以堂邑之功任平南将军,加徐州刺史,镇守彭城;毛盛升平东将军,加兖州刺史,镇守胡陆(今山东济宁市鱼台县东南);王显则迁平吴校尉,加扬州刺史,镇守下邳。 秦国此次东路攻晋之战,前后投入不下十万之众,结果除了毛当麾下的两万人马,其余八万精兵竟是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此一役后,秦国关东的青、冀、洛、兖四州兵力几乎为之一空,不得已从别处调兵前来镇守,显得捉襟见肘。如今这秦国东路,虽说据着淮水以北,不过是固城与晋国对峙罢了,再不复当初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 。。。。。。 半月间,以新军为主的晋军四战四胜,杀得秦军片甲不留,复夺淮南之地。消息传回建康,举国振奋,对谢玄及新军可谓不吝赞美之词。 皇帝司马曜当即下旨嘉奖: 谢玄进号冠军将军,封东兴县侯,加徐兖两州刺史。以江东空虚,令谢玄领新军改镇京口,新军遂称北府兵。鉴于强秦威压日盛,又以江东兵马羸弱,遂大增北府兵建制,达五万之众。北府兵建制骤然扩大一倍,这招兵、练兵的事儿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总该一招一式、循序渐进方为正理。 北府兵中,刘牢之以诛杀邵保之功封鹰扬将军,加广陵相;孙无终封伏波将军;诸葛侃封凌江将军;田洛封讨寇将军;何谦封讨逆将军;高衡为辅义都尉;刘轨为辅正都尉。其余人人皆有封赏,譬如李都得授单父令,刘斌则为盐渎令。 骁骑军同样立下大功,段随升第三品龙骧将军,封阳乐县侯,加(侨)幽州刺史,改镇盱眙。 费连阿浑以诛杀柳浑之功升第五品横野将军;刘裕升陷阵都尉;段昌升立信都尉;段隆升立义都尉;皇甫勋升建忠都尉。染干津也入了品,升任武猛校尉,不久段随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眉清目秀、白白嫩嫩,出身一个由淮北迁到盱眙的破落小世家中,可叫染干津乐开了花。 此外戴逯迁镇军将军,加(侨)青州刺史,移镇淮阴;征虏将军谢石因功封兴平县伯;毛藻之去高密内史、建威将军之职,迁为广威将军,调回建康听用;倒霉蛋毛安之则降职一品,改为绥边将军。 最后,身在建康的谢安以总揽全局之功,进号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建昌县公。 。。。。。。 六月初正是谢安六十大寿的大日子,恰巧北府军、骁骑军诸将也要去建康面圣受赏,段随算算日子,便打算与谢玄同行,先往建康向谢安祝寿,再进宫面圣,之后才回转京口,接家小去盱眙。 一行人此刻正行舟大江之上,但见水天一色,壮阔无际,又江风习习吹去浑身暑意,真是说不得的快活。谢玄与段随负手立在船头,回顾大半年来的征战辛苦,亦是感慨万千。 谢玄笑道:“从石,我还记得初见你便是在京口江岸之上,咏这滚滚长江。这一晃,总该有七八年了罢。” “七八年了。。。”段随喃喃自语。忽然他一抬头,欲言又止,支吾半天终于还是开了口:“幼度,此次安石公大寿,阿元。。。阿元她也会来罢?” 谢玄一怔,盯着段随看了好半晌,最后摇了摇头,淡然道:“王右军(王羲之)月前新丧,阿元自然要随叔平(王凝之)在家守孝,多半不会来建康。” 。。。。。。 六月中旬,京口城外不到五里处,数骑疾驰而过,瞧方向正是要往京口城而去。马上之人皆披甲带刀,显然是军旅中人。 “咦?”数骑中为首之人突然叫了一声,随即勒马停了下来。身后数骑一起勒缰,生生止住了快冲的马势,动作整齐划一,端的身手不凡! 那为首之人一跃下马,快步走向道边。身后数骑有人叫道:“兄长,何事?” 那人转头一笑,招招手道:“寄奴,你过来!” 不消说,这自然是段随段从石一行。他在建康面圣之后,归心似箭,当下急急赶往京口。费连阿浑等诸将已然先行前往盱眙,只有刘裕带了几个亲兵相随。 刘裕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就见段随正蹲在那里拨弄一丛花儿。那花儿色泽洁白,状如漏斗,外翻的花瓣含露低垂,煞是好看。刘裕颇是纳闷,忽听段随说道:“寄奴你闻闻,香不香?” 刘裕凑上去嗅了嗅,觉着那花儿清香扑鼻,淡淡的甚是好闻,便应道:“香!” 段随哈哈大笑,说道:“好一丛清新淡雅的百合花,最合送与佳人!寄奴,你说是也不是?”不待错愕当场的刘裕答话,段随自顾自拔出那一丛百合花,大笑着离去了。 。。。。。。 段随怀抱着那丛百合花,脑海里全是爱妻与爱儿的画面:自去年八月东路战事起至今,一晃又是大半年不曾归家了啊。也不知晴儿胖了还是瘦了,誉儿是不是又长高了。。。 这般想着,段随信步走入了自家大门。 “耶耶!”一声稚嫩的童音响了起来。声音不大,却震得段随两眼发直,心头怦怦乱跳。 抬眼处,伊人倚柱俏立,牵着那雀跃不已的小段誉。 晴儿高髻珠钗,宽袖长裙,一袭晋人贵妇的装扮。段随迷花了眼:原来时光如梭,她做了我的妻子,不觉已近十载春秋了啊! 段随摸了摸自己虬髯丛生的头脸,把嘴角扬到最高,缓缓举起了那一捧百合花。。。 家和子壮,良人在望,晴儿吃吃笑了。花香淡雅,隐约可闻,少女时的月牙儿重又浮现于她的脸上。。。 (第二卷《汉家胡尘》终) ===恰大卷结束,又私事缠身,更存稿几乎告罄,特告假十日,望谅之=== 第一章 书信 又是一年春来俏,枝头绽新叶,花间淌晨露。 畅暖的日光自洞开的窗户照射进来,铺出一屋子的亮堂。日头已高,新晋屯骑大都督段随却兀自倚躺在榻上,头枕双手,眉目低垂,浑身上下写着“慵懒”二字。 这已是他连着第三天不曾出府公干了,既没往衙署处理政事,亦未到军营巡视,只是这般懒洋洋“躲”在家中,开了门窗任凭暖阳浸屋,和风拂面。 “咯咯”,窗外传来一阵嬉笑声,那是小云与小段誉正在院中追逐打闹,听来最是暖心;至于晴儿么,多半又去膳房里催蒋厨娘烤炙鸭了罢。段随悠悠想着,双目渐渐又沉了下去。。。 如今他官儿做的大了,事儿却似乎少了。 “段使君不喜理事”,“我等当各司其职,尽忠尽责”。这些话早在幽州刺史府那些属僚间传开了,段随也有耳闻,却只呵呵一笑——挺好!本就懒得处理州中那些狗屁倒灶的闲杂政事,你等有心忙活,那便随你等去罢。 至于军中,费连阿浑他等一向干得比自己出色,既然如此,何不偷得浮生半日闲? 大晋太元五年(氐秦建元十六年),甫一开春,建康便颁下旨意,晋骁骑军军主段随为屯骑大都督,掌骁骑及云骑二军,各编三幢——前番淮南战后,骁骑军损折近千,本来招募个千把人也就满编了,这时录尚书事、卫将军、建昌县公谢安奏云:“骑军屡立奇功,秦人为之忌惮,当扩编以壮声威。”皇帝点头准奏。 依照谢安的计议,骑军扩编为两军,每军三幢,共计六千人。于是从骁骑军中抽出皇甫勋那一幢,又在江淮间招募两千汉族流民,新建云骑军。两军合为大晋屯骑军,以段随为屯骑大都督。 骁骑军本就多马,加上淮南之役缴获马匹不少,段随便向谢安进言道:“今国中多有鲜卑人厌秦来投,皆善骑之辈,何不以之再建一军?” 谢安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说道:“淮南、江东皆非产马之地,休看你眼下马多,一旦战事起时,折损何其重也?当为长远打算。。。从石,骑军耗费太巨,国家连年征战,库藏空虚,实难支撑呵。若是再建一军,别的不论,单单马料供给便成难题。依我所见,这六千之数,到顶了!” 段随笑了笑,就此作罢。 眼下他这屯骑大都督麾下,以横野将军费连阿浑为骁骑军军主,空出来的幢主之缺由染干津填上,昌隆兄弟仍为军中幢主。云骑军那边,建忠都尉皇甫勋出人意料被朝廷直接任命为一军之主——此人战功算不得突出,不过论起军中资历,似乎倒也无人能出其右。至于刘裕,则被调了去云骑军当幢主。 如今这屯骑二军里头,骁骑军中鲜卑人占了九成九,云骑军则尽数都是晋人,可谓胡晋分明。费连阿浑私下里不无埋怨:“头儿,安石公这般安排,未免有些见外!” 段随眉头一皱,板了脸道:“你我皆为大晋之臣,说什么见外不见外?”拂袖而去,胸中却似堵了什么东西,闷得慌。 。。。。。。 日上三竿,段随终于伸个懒腰,万般不情愿跳下了床榻。 屋中的几案上,一封信笺赫然在目。段随的眼睛亮了起来,取过信笺拆开,仔细阅读。 这是慕容垂自长安写来的书信——事源段随先写了封密信送去,“质问”慕容垂为何献计苻丕,以至襄阳陷落、朱序被俘。 慕容垂很快回了信,大意就是:氐秦日益强大,南侵之势不可逆转。如今秦国一统北方,又据梁、益,天下十取其七,倘若秦晋间不起战事,而是各自发展下去,则秦国必将坐稳江山,晋国终将难保。倒不如利用苻坚好大喜功的性格,趁着秦国人心不稳,早启战事,则晋国未尝没有机会,他慕容垂也未必没有机会。来秦十年,上至苻坚,下至氐族、汉族臣工,对他慕容垂防范极深,这次征伐襄阳算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自当竭力表现,否则如何出头? 段随自然晓得历史上秦国在淝水之战中落败,不久便亡了国,然后北中国乱作一片,似乎一夕之间便窜出诸多国家来——结合这些年来的阅历,以及对时势的分析,不难猜出秦国灭亡多半是因为大败之后,国中各族反叛,以至这貌似强大无比的秦国竟至一朝崩塌! 以此看来,慕容垂可谓眼光老到矣!段随连连点头,大是赞同慕容垂的说法,只是不免嘟囔一句:“就是苦了我那朱序哥哥!” 翻到第二张信纸,段随哑然失笑,原来慕容垂写得明明白白:朱序深得苻坚喜爱,如今在长安正好好做着他的度支尚书,可没吃过半分苦头。 于是段随提笔回信,言明自己已然明了姑父的心思,还请姑父与朱序多多往来,以为照拂。写完信,心中霍然一痛:燕儿陷在长安,一晃竟是多年,这淝水大战却还迟迟不曾到来。。。如今姑父那里有了起色,我这里也得使把劲,尽早促成这秦晋间的大决战! 不想今日一觉醒来,又见慕容垂来信,段随安得不喜?当即拜读一番。 慕容垂言道,因着东路彭超、俱难大败,苻坚对于襄阳之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对参战诸将原本颇有微词,如今则大肆夸奖。 譬如征南大将军、长乐公苻丕,苻坚将他调去邺城,授以都督关东诸军事、征东大将军、冀州牧,这是将关东军政大权尽付苻丕手中了;原本镇守关东的阳平公苻融则调回长安以掌中枢,任侍中、中书监、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司隶校尉、录尚书事。 而慕容垂以献计之功大受苻坚好评,进宾都侯为泉州侯。按照慕容垂信中所言——“如今苻坚对吾戒心渐消,诸事多有征询。不敢说言听计从,却也屡谏屡纳。”更隐晦地提了一句,说是近日向苻坚献了一言,不出所料必将导致秦国内耗,要段随睁大眼睛,“瞧瞧姑父的手段”。 段随又惊又喜——姑父得到苻坚的重用,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好好好,且瞧他老人家能掀出什么滔天巨浪来! 目光一转,抽出另一页纸来,扫了一眼,段随愈加高兴。原来慕容垂与朱序已然“勾搭”上了,朱序更随附一封书信而来,写道:“从石吾弟,兄念弟久矣,海天在望,不尽依迟!时势所迫,为兄实羞于事秦,然则天地可鉴,他日若有覆秦之机,纵粉身碎骨,兄必往之。书尽于此,你我兄弟互勉!” 第二章 手段 盱眙城里,段随巴巴等着秦国有什么惊天大事发生。四月里北边有消息传来,段随听完震惊不已——慕容垂端的是“好手段”! 原来大秦天王苻坚又犯了宽厚这个**病,正月里居然起复曾在前年发动洛阳叛乱的北海公苻重为镇北大将军,镇守蓟城(今北京大兴区)。此议顿时惹得朝中一片喧哗,秘书监朱肜当廷反对,却被苻坚一阵训斥,怏怏而退。余人皆不敢言。 慕容垂找到朱肜,先是表达了自己对朱肜的支持,接着“大公无私”地表示:“忠臣何惧君王之怒?此事,吾当择日再行进言!”轻易便收获了朱肜这位苻坚心腹重臣打心底里的认可。 不久慕容垂寻到机会,私下向苻坚进言,说道:“征西大将军、幽州刺史、行唐公苻洛久居幽燕之地,多年经营已是根深蒂固,控扼了前燕六夷;如今又得其胞兄苻重近在蓟城,两兄弟所控之地连成了一片,势力过大,不可不防呵!”“恰好”在场的朱肜啄木鸟般点头不止,忙不迭出言帮腔。 慕容垂这番话可算是有的放矢——前些日子苻洛自恃灭代有功,向苻坚求开府仪同三司,苻坚不准。坊间多有传闻,苻洛怨愤之下,时常口出不逊。 苻坚沉默半晌,并未答话,心中却是涟漪丛生——苻家这帮子宗亲确实都不怎么老实,前前后后不停发动叛乱,苻重更是前科累累。。。其实说白了苻坚本人就是个中好手,当初便是弑君得立,焉能不生担忧?何况苻重苻洛两个乃是皇族嫡裔,论血脉只在苻坚之上,倘若他两个真生出事来,天晓得国中还有几人忠于自己? 慕容垂不过简简单单几句话,却在苻坚心中深深埋下了一颗叫作“忌惮”的种子,叫苻天王连着几晚都不曾睡好。一直拖到三月,恰逢镇守成都的右大将军、益州牧杨安病归长安,忧心仲仲的苻坚再也忍受不住,下旨迁苻洛为使持节、都督益、宁、西南夷诸军事、征南大将军、益州牧,改镇成都;且下令苻洛西去之时,不必经过长安,而是南趋襄阳,再溯汉水而上。 远在和龙的苻洛收到诏书后当场炸了锅,召集部众道:“吾乃帝室至亲,屡立大功,却常被摈弃于外,如今更要远赴西南边陲。。。这等安排,未免太是不公!” 早有其心腹、幽州治中平规跳将出来,叫道:“天王不使主公过京师,却绕走襄阳,其间必然有诈。嘿嘿,保不准是要让梁成(素为苻坚心腹爱将,此时正驻守襄阳)在汉水上对我等下手!”顿了顿,拱手道:“主公尽有幽燕之地,六夷臣服,麾下控弦之士数十万,奈何束手就征,蹈不测之祸?” 苻洛青筋暴起,捋袖大叫:“既是他苻坚不仁,休怪我苻洛不忠!”于是自称大将军、大都督、秦王,任平规为辅国将军、幽州刺史,当场竖起了叛旗。又派出使者联络苻重及六夷头领,打算出兵南下,来个先下手为强。 蓟城的苻重自然是一口答应,六夷却纷纷拒绝跟随苻洛造反。苻洛有些气沮,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派部将兰殊斩杀忠于苻坚的辽东太守韩稠(史书所载实另有他人,书中为免龙套太多,做了无伤大雅的更改,尽量用出现过的人物。譬如这位韩稠,乃是前文提到过的燕国辽东太守,后降秦),留平规镇守和龙,自率七万大军至蓟城与苻重会和。 消息传到长安,一时间关中为之骚动,盗贼四起。苻坚仰天长叹:“不料真为道明(慕容垂)言中!”他也真是仁厚,这时候居然还派使者到苻洛处,许诺只要他两兄弟罢兵,便可永镇幽州。苻洛焉肯相信,反而回话要苻坚乖乖让位,接着与苻重合兵十万,进屯中山。 苻坚大怒,当即以苻融为征讨大都督,统率时为步兵校尉的吕光、轻车将军杨定(史载实为左将军窦冲,书中为免龙套太多,做了改变),步骑四万东出长安;又命昔日攻克燕国幽州的右将军郭庆(史载实乃都贵,书中为免龙套太多,做了改变)领三万冀州兵先行,阻遏苻洛兵锋;最后令屯骑校尉石越率一万精骑自东莱(今山东烟台市龙口)浮海北上,偷袭和龙,以断叛军后路。 。。。。。。 不想慕容垂轻描淡写便让秦国大乱至斯,段随目瞪口呆之余,不由得击节赞叹,大叫了三声:“好!好!好!” 可惜,期望越高,失望越大——苻洛兄弟外强中干,先是被郭庆死死堵在了中山,及五月中杨定、吕光率部前来会和,竟是一战而溃!杨定极是英勇,阵斩苻洛部将兰殊,所部更生擒苻洛。苻重仓惶逃回蓟城,亦被吕光追入城中斩杀。同月,石越渡海突袭和龙得手,诛杀平规。 苻洛被打入囚车送到长安,也不知苻坚怎么想的,竟然赦免了其死罪,只将其发配凉州西海郡(治所居延,今内蒙古额济纳旗)。 前后不到三月,幽燕之叛即告平灭,段随大喊不过瘾。慕容垂仿佛晓得他心思一般,又来信写道:“苻洛兄弟虽败,然幽燕之地已受重创,加上先前淮南损兵将近十万,如今秦国关东诸州之兵力可谓捉襟见肘,五六年间难以恢复。倘能在此期间促成秦晋决战,则晋国东路无虞之下,自可集举国兵力于西路,由是胜算更增!” 段随连连点头。慕容垂这么一分析,可算是解了他心中疑惑——当初他便想不大通,为何历史上苻坚以百万雄兵攻晋,居然只在寿阳一隅激战不休,东路却无声无息。如此看来,多半便是因为秦国内耗之下,东路兵力空虚,竟至无力进取罢。 一团烈火在段随胸中升腾而起,让他神情激动,颤声自语:“这么说来,淝。。。淝水之战果然不远了?”霍然握紧了拳头,嘶声大吼:“燕儿!我来了!长安!我来了!” 第三章 瑶儿 秦国内乱虽定,可引起的风波却并未就此平息。 经此一乱,苻坚可算是对国族宗亲们失望透顶,变得益发信任鲜卑人、羌人等外族。关中不断迁入鲜卑人、羌人、凉国遗民。。。其间更有不少被授以要职,惹得氐族国人非议不断,时不时找到苻坚发牢骚。 苻坚听得耳朵生疼,又想如今自己治下国土广大,不如效仿周朝分封诸侯,打发这些国人分镇四方,既可巩固氐秦统治,又能落个清静。于是下令:“迁关中之三原、九嵕、武都、汧、雍等诸郡十五万户氐人散居全国方镇,如古诸侯。” 此令一下,休说慕容垂等鲜卑人举双手赞成,便是一向“忠心耿耿”的姚苌等羌人也跳出来大声附议。氐人宗亲们则如丧考妣——苻坚亲往灞上送别他等时候,诸氐皆悲号哀恸,痛哭失声。秘书侍郎赵整抚琴而歌:“阿得脂(氐羌土语,意为‘谁之过’),阿得脂,博劳舅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 苻坚焉能听不出赵整歌中之意?笑了笑,只是不发一言,目送诸氐远去。 除开已然去了邺城的长乐公苻丕,苻坚又封其子平原公苻晖为都督豫、洛、荆、南兖、东豫、扬六州诸军事、镇东大将军、豫州牧,镇守洛阳;另一子巨鹿公苻睿为雍州刺史,镇守蒲阪。显然此时的苻坚,除开自己亲生的儿子们,已是不大信任其他宗室了。 消息传到盱眙,这次也不用慕容垂来信,段随听闻后摇头晃脑说道:“苻坚真当自己圣明无匹,天下归心了么?居然远徙族人至于四方,却留异族屯居关中,岂非取死之道?” 。。。。。。 夏日天气既热且闷,随意走动便是一身的汗水,可盱眙城北君川河畔却有数千人马顶着大日头奔驰往来,喊声震天。 正是大晋屯骑二军在此操练,人人挥汗如雨,喘气如牛。诸将官也是一脸的纳闷:向来性子闲散的段大都督不知为何突然转了性,近来日日到营,每次皆绷了脸催促大伙儿多加操练,不得怠慢。从早到晚时时不歇,便是这等虐死人的天候也不喊停,弄得大伙儿叫苦不迭。 他等怎知段随心中业障又起,满脑子都是那似乎触手可得,却尚飘渺无踪的淝水之战?这害死人的心魔一起,段随便不敢短了一日在练兵之上,只怕那大战陡起,自己手中这军马却不堪大用,以至无法打胜那场决定天下命运,或者说,决定他段随终生幸福的秦晋决战。 兵士们苦不堪言,却也无人出声抱怨。一则段大都督声望颇高,除开练兵严苛,其他方面倒是对部下极为体恤,肉米饷帛,无一不足;二则全军之中就属段大都督本人练得最狠,常常星斗满天还点了灯火射箭跑马、舞槊挥刀,如此一来,谁人还敢口出怨言? 日子就这般一天天过去,眨眼到了年底,继而冬去春来又是一年。秦晋两国间竟是相安无事,那条亘长善变、多少年来总是血火交织的边境线,平静得叫人恍惚。 段随每日梦中那金戈铁马、荡气回肠的大决战犹自杳无踪迹,盱眙城里这六千骑兵却在日夜不歇的淬火苦练中,扎扎实实锻成了一支铁军。 。。。。。。 氐秦建元十七年(晋国太元六年)二月,在长安养病将近一年的重臣杨安病殁府中。苻坚大恸,亲往吊唁之余,以其子杨定袭爵博平县侯,并论功(平灭苻洛)升杨定为领军将军。 杨定奏请扶灵送归杨氏仇池故地,苻坚准之。于是一行浩浩荡荡出长安西去,杨定之妻、河阳公主苻锦自然也在其中。此刻的她,脸色阴郁,偶尔说话亦是冷若冰霜,显见得心情不佳。 杨定扶灵在前,无暇顾及苻锦;随嫁而来的心腹侍女弥儿,此时大约办事去了,并不在近前;至于家中下人,素知这位高贵的女主人喜怒无常,更是不敢上前搭话。于是苻锦一个人闷声不响倚坐马车之中,眉目间的忧愁不快写得一清二楚,倒叫一众家人纳闷不已:郎主(指杨安)在时,平日里也没见这位公主新妇对她阿翁嘘寒问暖过,如何此时却这般愁苦? 苻锦的满腔不悦自然与杨安无关,而是每年这春风荡漾之时,本该是凤皇哥哥潜来长安,两人私相幽会的大好日子。是梦也好,是幻也罢,总之一年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唯有这几日才会让苻锦觉着又“活”了回来。 可是,今年这大好的春光里,自己却要远赴那陇南山间,眼睁睁与凤皇哥哥擦身而过,再苦候一年么? 烦透了!苻锦这般想着,眉头蹙得越发紧了。这时忽而有人在她眼前晃动,似乎要上前说话,苻锦便露出极不耐烦的神色,头也不抬,叱道:“起开!我头疼得紧,休要来烦我!” 来人顿在了当场,紧接着“哇”的一声,有个稚嫩的童声哭将起来,叫得老高。原来眼前是个四五岁的男孩叫人抱在怀里,这时突然吃苻锦一声叱喝,大约是给吓到了,放声大哭起来。 苻锦慌了手脚,急道:“哎呀!瑶儿莫哭!怪阿母不好,惊着你了。”说着支起身来,伸出手看着是要接那男孩上马车。 抱着孩子的应该是家中的女仆奶娘之流,这时战战兢兢将孩子送入苻锦手中,说了声:“公主恕罪!公主恕罪!瑶公子吵着闹着非要见阿母,小人。。。”话音未落,早被苻锦冷冽的目光扫过,吓得面色煞白退了下去,再也不敢多话。 苻锦将那孩子搂在怀中,动作轻柔,嘴里尽是甜言蜜语,显见极是喜爱这男孩。原来这孩子正是杨定与苻锦之子,单名一个瑶字。 男孩哭声渐止。。。这时杨定听到动静折返过来,开口问道:“何事?” 苻锦没好气道:“还不是路途颠簸,累着瑶儿了?此去仇池千里之遥,山高路险,就不该带他同来!”语气大是冰冷。 杨定一滞:成亲多年,自己对妻子百般呵护,妻子对自己却总是一张冷脸,这皇家的公主呵。。。呐呐道:“瑶儿是我杨家嫡长孙,怎能不去?” 苻锦不理会他,自顾自道:“这一路风大沙大,瑶儿的脸蛋都叫吹黑了。。。”伸手在杨瑶粉嘟嘟的白脸上揉搓,一脸疼惜状。 杨定跺了跺脚,叹口气,转过身大步离去。 第四章 春寒 入夜时分,长安以西三四百里,扶风郡郿城县附近的一座驿站里,灯火盏盏亮起,人声却并不喧哗,正是杨定一行在此过夜。 杨定操劳日久,颇有些疲惫,这时候早早睡下了。苻锦则带着杨瑶睡在另一间房里——自打怀上了杨瑶,苻锦便非要和杨定分房而歇,杨定又争不过她,时候长了只好作罢。两夫妻一年里也少有几日合宿的,多年来皆是如此,不觉已成了习惯。总算河阳公主苻锦于“男女之道”并不专横,由着杨定纳了两房小妾。 夜里春寒料峭,大伙儿皆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苻锦却半开了一扇窗,就有那清幽的月光偷跑进来,在她眼前洒了一地。 心头乱得要命,苻锦总也睡不着,抬眼看了下床榻上的杨瑶,这时安安静静酣睡正香,好歹让她心绪稍平。 “吱呀”一声,屋门叫人推了开来,苻锦脸上并无异色——不用看,这时候除开弥儿,再不会有旁人入得此屋来。 果然弥儿的声音响起:“公主,我回来了。” 苻锦语气里颇有些埋怨之意:“怎生这么晚才回来?这荒郊野外的,你倒也不怕!” “嘻嘻!为公主办事,弥儿可什么都不怕。”弥儿凑过去,说道:“公主,冲公子他。。。”说到这里,声音小了下去。 屋中忽地一暗,却是苻锦将那半启的窗子闭上了,月色给挡在了窗外。昏幽一片中,她那双本有些无精打采的眸子却霍然亮了起来,凑耳过去,认真听弥儿分说。 片刻之后,屋子里响起苻锦又惊又喜的声音:“果真?凤皇哥哥他竟然。。。” 声音变轻,渐不可闻。。。 。。。。。。 第二日天亮时分,驿站里变得人声嘈杂,乱哄哄的一片。下人们来回奔走,窃窃私语——许是昨夜受了风寒,女主人苻锦竟然病倒了,此刻裹在厚厚的被衾里头,发丝散乱,双目紧闭。 床榻之前,杨家新任家主杨定一脸愁容,搓着手喏喏道:“锦娘,总是怪我大意,叫你受苦了。你放心,我已派人找了郿城最好的大夫,想必过不多时便能赶来。”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郎君。。。”苻锦缓缓睁开了双眼,有气无力道:“只是略感风寒罢了,我吃得住。就是起不得身,怕是要在此处将养几日。。。” 杨定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就听苻锦道:“可不敢耽搁了阿翁归灵,你只管西去就是。这样罢,留弥儿在此处陪我,只待身体一好,我便赶来仇池相会。” 苻锦的声音甚是温柔,杨定心神一荡,有些哽咽道:“锦娘如此善解人意。。。” “去罢。我乏了,说不动话。” 。。。。。。 一日之后,杨定人马开动,郿城外这座小小驿站又恢复了平静。 河阳公主苻锦身份高贵,驿站里早把闲杂人等清了个一干二净;杨定留下来的下人、侍卫也叫弥儿一股脑儿赶去了驿站外围。此刻内间冷冷清清,便只剩得苻锦与弥儿主仆两个。 白日淡去,夜幕低垂,后院的小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夜风揉杂着花香、雾气吹卷进来,在院落里呜呜作响。苻锦俏生生站在院子当中,衣衫单薄,却浑不觉丝毫寒意。至于弥儿,以她的乖巧机灵,想必此刻早已跑去前厅“坐镇”,免得放了什么不识相的人进来。 不消说,苻锦这病,与风寒大约是没什么关系的,真要说是病,那也就是相思病罢。 于是那现成的药方自幽夜中缓步踱来,白衣赛雪,高岸俊逸,月影明暗交替下,浅笑着的面庞恍若仙魔。 “凤皇哥哥,这。。。是梦么?” “是梦。是我快马疾驰千里,披星戴月为你编织的梦。” “愿这梦儿再不要醒来。” 。。。。。。 春闺一梦,白鹭成双。 月色如华,照在苻锦纤纤十指之上,拨弄着慕容冲赤坦着的、已显宽阔壮实的胸膛。 “凤皇哥哥,累你先到长安,又一路西来,千里奔波。。。” “我若不来,就怕这梦儿真个醒了,我却去哪里后悔?”隽长有力的手指划过苻锦的青丝,在她耳际停住,轻柔地覆在了苻锦的脸颊上;拇指拂动,抹去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苻锦轻轻笑了,白脂玉一般的光滑躯体紧紧贴住慕容冲,呢喃道:“凤皇哥哥,以后再不要冒此风险了。这一来一去千里迢迢,路途险阻陌生,你孤身一人又不能露了身份,万一寻不着我。。。” 不待她说完,慕容冲的大手已然遮在了她娇唇之上,在她耳畔低语道:“你凤皇哥哥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最有本事那个,你就是再跑一千里,我也一样能找到你。” 苻锦咯咯笑了起来,一脸娇憨。忽然她眉头一蹙,说道:“凤凰哥哥,这一番奔波,怕是耽搁了不少时日,你许久不在平阳,会不会有差池?” “无妨!我在平阳多年,如今麾下尽是族中心腹,遮掩得好好的。” “那就好。”苻锦点了点头,说道:“我也听说哥哥在平阳任上做得不错,便是耶耶也曾在朝中夸赞过你哩。” “哦?”慕容冲眉毛一抬,继而嘿嘿干笑了两声。 “怎么?哥哥不信锦儿?” 慕容冲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苻锦却紧张起来,说道:“哥哥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慕容冲干笑道:“哪里有什么心事?锦儿多心了。” 苻锦不依不饶:“哥哥若真有事,不妨说来锦儿一听。锦儿虽然没用,可家中叔伯兄姊那里,却还是说得上话的。大不了去趟宫里,看望耶耶一番。。。” “好罢好罢,总不能拂了锦儿一片好意。”慕容冲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是桩小事罢了,哪里要劳动天王?” “哥哥且说!”苻锦眼里闪动光华,听得极是仔细。 “我那胞兄慕容泓,才干胜我百倍,如今却屈居北地郡做个小小仓曹史,有心报国只恨无门。”慕容冲顿了顿,续道:“日前郡中长史故去,倒是出了个缺,他便写信与我,想寻些门路。可一来我与他不在一郡,二来你也知朝中不少人与我慕容氏不睦,直接给朝中上表只怕惹人多心。我左思右想,一时竟无对策。。。” “嘻嘻,这事好办。那北地郡隶属雍州治下,如今我四哥(巨鹿公苻睿)正做着雍州刺史。四哥最是疼我,不过安排区区一个北地长史罢了,一封手书足矣!” 第五章 费解 夜色已深,慕容冲与苻锦两个却只是不睡,郎情妾意,说不尽的缠绵。 一丝夜风自门缝里钻了进来,吹打在苻锦的脸上、鼻间,叫她禁不住,轻轻打了个冷颤。慕容冲伸出长长的双臂,用力将她箍在怀间,便有阵阵暖流电击过苻锦的身躯与心田,让她忍不住抬起头,去看慕容冲那张颠倒众生的俊美脸孔。 “真像!越来越像了。。。”苻锦啧啧作声。 “嗯?” “去年此时,瑶儿看着还胖嘟嘟的;今年他又长开了些,脸蛋尖尖,眼睛大大,像极了凤皇哥哥哩!” 小杨瑶尖脸深眸,一张白皙俊秀的面孔与慕容冲相比,不说一个磨子刻出来,总有七分神似;而杨定则方脸细眼,若有人仔细分辨,他与杨瑶哪里却像父子两个? 慕容冲脸上露出捉摸不定的神色,过得片刻,只听他悠悠说道:“小娃儿总是长得快些。。。可惜,今年我多半见不着瑶儿了。” 苻锦叹了口气,轻轻道:“终归有机会的。。。”说到这里,目光忽然变得闪烁不定,踌躇再三,终于还是支吾道:“哥哥,哥哥年岁也不小了。。。平阳,平阳那里,可有,可有什么看得中的女娘?” 慕容冲的嘴角扬了起来,那笑容好生邪魅,嘻笑道:“我都不急,锦儿反倒急了?” “哥哥你。。。”苻锦娇嗔一声,一双粉拳落在慕容垂胸膛之上。 “我有了锦儿,嗯,还有瑶儿,嘿嘿,还不够么?” 苻锦摇了摇头,神情有些黯然,叹道:“世道为何如此不公?明明我三人才是一家,却生生要委屈凤皇哥哥孤苦。。。” 慕容冲轻拍苻锦香肩,柔声宽慰:“锦儿对我情深意厚,我并不委屈。委屈的是锦儿。” 苻锦展颜一笑,说道:“锦儿有哥哥爱护,哪怕不能日日守在一处,已经心满意足。”顿了顿,又道:“倒是瑶儿,诶,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儿,却要千里风霜跑去仇池那等偏僻所在,扶什么杨家的灵,想想我就觉着心疼。” 慕容冲的笑容戛然僵住,半晌,低沉而阴狠的嗓音自他喉间析出:“终有一日,我要让瑶儿知道,他的名字不是杨瑶,而是慕容瑶!” 。。。。。。 斗转星移,一晃已到了大晋太元六年(氐秦建元十七年)的十月里。这一日建康朝会上争论四起,一改平日里众人皆以谢安马首是瞻的景象。 事情的起源颇有些让人费解,却是那位素来被视为谢安腹心的龙骧将军段随上了表,说是“暴秦侵占襄阳,鱼肉乡里,以至民怨冲天。当兴兵讨伐之,解救大晋子民于生天,以彰国威,以慰民心。” 谢安看到,差点气个七窍生烟——我老人家辛辛苦苦治理朝政近十年,好不容易有了眼下这“荆扬衡、天下平”的局面。大晋国势总算是平稳向上,这当口强秦不来犯已是上苍保佑,你个段小子居然还要主动去招惹人家?前番丢却襄阳、彭城的伤疤这么快就忘记了?更可气的是,纵使要用兵襄阳,那也是桓幼子的事儿,与你这远在盱眙的段小子何干?全天下都知你小子是我谢安的人,你这么一开口,桓幼子还道是我谢安在背后授意,意图染指荆州,这不是要坏了我的大计? 于是谢安当廷驳斥此表,不料预期中众臣嚅嚅附和的场面并未出现,反倒有不少朝臣跳将出来,阴阳怪气唱起了反调。其间为首的,乃是新近领了司徒一职的琅琊王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乃是皇帝司马曜的同母弟,年纪不大,却极受皇帝器重爱护,近年来在朝中权势蹭蹭上窜,炙手可热。谢安纵然权重,却也不愿随意拂了司马道子的面子,于是淡淡一笑,开口请皇帝裁决——印象中,自打司马曜继位,九年来对自己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绝无异议。 建康宫里,青玉兽口吐出缕缕檀香,将上首宝座笼罩得一片云雾缭绕,叫人瞧不分明。 沉默、沉默、沉默。。。皇帝的声音终于响彻大殿:“秦人猖獗,百姓困苦,段卿之言不无道理。”顿了顿,那声音变得低沉:“然则襄阳之事,终归还是要问问荆州桓卿。。。” 殿上腾起了悉悉索索的低语声,经久不止。司马道子垂首恭呼:“陛下英明!” 谢安的眼睛微微眯起,凝神看向上首,却终究看不透那重重迷雾,于是躬身欠首:“谨遵陛下圣裁。”心头,似乎也弥罩了几丝霾雾。 。。。。。。 不消说,段随上表,全是因为这厮巴巴候了一年又半载,把个骁骑、云骑二军操练得个个都快成了精,北边那苻天王却全无动静,分毫不见其有攻晋之欲图。段随的心结一日重过一日,终于忍耐不住,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了个亲笔上疏。管他谢安也好,桓冲也罢,只要能惹动苻坚的火气,天王老子来问责我也不怕。 段随所为固然算是打了谢安一闷棍,荆州那里桓冲的答覆却更加出乎谢安意料,不但附议要向襄阳动刀兵,竟然还上疏邀请段随所部屯骑二军前往荆州相助! 这一下谢安真个叫哑口无言——人家桓冲可比你大方多了,一点都不介意扬州兵马进入荆州,既如此,还待怎的? 于是朝议就此定论,荆州那边桓冲积极备战,盱眙城里段随更是喜出望外:“居然让哥也掺和一脚?那不是大有可为?走走走!”当下屁颠颠点齐六千骑兵,溯水路浩荡西去。 谢安怎知,当初襄阳之役,桓冲虽说保住了大江两岸之地,毕竟有“畏战”之嫌,以至襄阳孤城不保,朱序被俘,父老沦于胡人治下。桓冲为此常有羞愤之心,可谓耿耿于怀。如今朝中既有“雪耻慰民”之议,他桓幼子若是再不敢出头,天下人不说,他自己也咽不下这口气。好教秦人得知,这大晋,还有他桓冲,绝非让人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至于邀段随骑军入荆相助一事,桓冲所思不外乎如下: 一者,襄阳城坚兵厚,一鼓破之实乃痴人说梦,故而此次北讨并不以夺回襄阳城为目的,大体就是要掠徙晋民南还,“以慰民心”;而段随骑军战力彪悍之余,最擅长途奔袭,对于桓冲的战略而言,实为大大的裨助。 二者,不同于谢安亲侄谢玄掌控的数万北府兵,段随所部到底只有数千人而已,来了就来了,难不成还真能动摇荆州桓氏根本?何况桓冲与段随私交甚笃,一向视之为子侄,配合起来不虞有异。 三来么。。。虽说你谢安石一心为公,然则我桓冲又何曾私心作祟?你老兄非要锱铢必较,我却不是那斤斤计较之人。嘿嘿,这一遭,也叫天下瞧瞧我桓冲的气度! 第六章 滶水 段随的军马尚在途中,荆州那边却已动起了手。倒不是桓冲动作快,他的大军其实还屯在江陵、上明一线,而是竟陵太守、奋威将军桓石虔所部先行与秦军对上了。 这事说来也蹊跷,明明是晋国朝廷商议要北击襄阳,结果却是秦人先一步出击——镇守襄阳的秦国都督荆扬诸军事、荆州刺史、南中郎将梁成,大约是觉着襄阳城孤悬沔水之南,正对着荆州晋军主力,实在有些施展不开,便想扩大襄阳外围,于是派出其司马阎振、中兵参军吴仲,领步骑两万南下攻打竟陵郡(治所石城,今湖北钟祥)。 阎、吴二人进至管城(今湖北钟祥西北),留下辎重,轻装直逼石城。桓冲急遣一万援军前来,与桓石虔所部会合,共计两万大军,出城迎击。双方交手数次不分胜负,乃据滶水(在今湖北钟祥境内)南北相持。 。。。。。。 腊月初八,天气骤冷,北风呼号不息,如脱缰野马在空中肆虐,吹得人站不住脚。 夜晚时分,滶水北岸秦军大营之内,荆州司马阎振信步踱到了中军帐外。其时月黑风高,漫天漫地狂风吹卷,激起沙石枯枝,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阎兄。。。这鬼天气,怕是。。。一时无得进兵咯。” 大风里,声音时断时续。阎振转眼看去,却是中兵参军吴仲走了过来,就见他衣领拢得老高,正不停搓手取暖。 阎振点了点头,说道:“是呵。天气寒冷,晋军又防守严密,这战事多半有得拖了。” “哎哟!”不提防一截枯枝自黑暗中飞来,没头没脑正撞在吴仲额上,痛得他跳脚不已。半晌,他拉住阎振衣袖道:“阎兄,这风儿太是大了点,今夜连哨骑都出不得营。这外头黑漆麻乌的,着实无趣,不如我两个回去帐内,烫些烧酒来喝,也好暖暖手脚。” 阎振一怔,随即皱眉道:“哨骑出不得营?那怎么行?若是晋军趁夜渡河来袭,该当如何?” 吴仲哈哈大笑起来:“滶水水浅,及腰而已,能泅渡却不能行舟。然而这等天寒地冻之时,晋人焉敢下水?嘿嘿,晋人真要强行渡河,你我反倒该弹冠相庆才对,想必明日一早起床,那晋人都该冻毙得七七八八了。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狂风刮过,营中大旗猎猎作响,几欲飞去。阎振努力睁了睁双眼,却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便跺了跺脚,一拍吴仲的后背,说声:“走,喝酒去!” 。。。。。。 天幕之下,滶水南岸,刘裕与染干津两个勾肩搭背,愣愣看着那算不得宽阔、更被大风吹得波澜层层的河面。两人不说话,却龇牙咧嘴,那脸面要多扭曲便有多扭曲,一副心痛不舍的模样。 随他二人目光望去,夜色中滶水上密密麻麻,尽是移动着的黑影。拉近了看,原来竟是无数人马正自泅渡过河!马儿都衔了枚,骑士们则收紧腿脚,蜷缩在马上以免沾到冰水。 这一幕,正是龙骧将军段随与奋威将军桓石虔一起定下的奇袭之计。 段随率部溯沔水而来,昨日(腊月初七)才到石城,乃与桓石虔汇合。他两个曾几度携手征战,性情也投合,正所谓老友相见,自是一番亲热。 段随这厮攻秦之心比之桓石虔更甚,不多时便询问起眼下战局来。桓石虔回说两军对峙日久,并无良策能够一鼓破敌。 段随道:“秦人不知我屯骑军已到石城,兵力已在他等之上。不若趁夜突袭,必能一举奏功!” 桓石虔一滞,随即大笑道:“从石还真是立功心切啊!嘿嘿,不瞒从石说,我早思量过夜袭之计,然则这滶水无法行舟,眼下天寒地冻,却该如何泅渡?”顿了顿,又道:“若非如此,只怕秦人也早有此等谋算,哪来如今这般相安无事?” 段随沉默半晌,突然一咬牙,狠声道:“听镇恶这么说,想必秦人定然防备松懈。。。哼!既然如此,明夜我等便渡河夜袭之!” 桓石虔一脸愕然,问道:“计将安出?” “我此来,所带马匹不下一万。大军可骑马渡河,必不受冰水之扰。” “啊?”桓石虔惊道:“那不是要冻坏了从石的马儿?那些马儿便是过了河,多半也不堪用了。。。” 段随笑了笑,说道:“过河之后,下马步战!”顿了顿,又道:“至于马匹么。。。可在渡河之前纵马热身,过了河便生火暖马,如此,想必损伤不会太巨。值此征战之际,些许损折,却是顾不得了!” 桓石虔叹了口气,说道:“从石忠义之心,天地可鉴也!”一拍段随的肩膀,大声道:“既是要下马步战,那此战便由我亲率一军前往,却是不劳从石麾下将士了。你帐下皆是骑兵,跑去步战岂不大材小用?” 桓石虔骁勇无匹,又善治军,指挥步兵作战确实比段随更加适合。段随再是“急功近利”,却也不会糊涂到非要去争这趟差事,当下点头答应。 事不宜迟,两人召齐帐下诸将,不多时便谋划完备。 桓石虔亲自挑选八千精锐兵士骑马渡河,发动夜袭;剩下两千多马匹,则由刘裕与染干津各领一幢将士同往渡河,过河之后,他两个不加入作战,只负责生火暖马,尽量减少马匹损折。时间么,就定在隔日(腊月初八)夜间。 此外,剩下的竟陵军一万余人与屯骑军四幢,则定在天明之后搭建浮桥渡河,以为后援。 计策虽好,屯骑军上下到底心疼自己的坐骑,只是说不出来。于是乎,初八日傍晚时分,将士们顶着寒风纵马狂奔,直跑到人马皆大汗淋漓才肯作罢,最后依依不舍将马缰交到竟陵军手中,掉转头,忍痛离去。 其他人还好些,受命驱马渡河的刘裕与染干津最是不忍,在河岸上犹犹豫豫、踌躇良久,直到桓石虔所部八千人渡去一半,这才如梦方醒,大叫道:“快快快!速速过河,别耽搁了时辰!那个那个谁?把柴火举高些,再高些!这么大风,可千万莫要打湿了!” 第七章 飞将 忽忽火光在滶水北岸亮起,照得四野里星星点点,再强劲的北风也吹之不熄。刘裕与染干津带着两千弟兄急吼吼点燃火堆,又取出干布、刷子,尽力暖马。 与此同时,桓石虔领着八千精锐步兵,如八千头下山猛虎,破开狂风一路冲到了秦军营外。营门紧闭,正对着滶水的营墙上,一溜儿竖着竟不下七八座哨楼——荆州司马阎振不是个庸才。 桓石虔呼哨一声,密集的箭矢向着秦营哨楼斜飞而上,瞬间射倒了大半哨兵。终究还是风势太大,吹散了不少箭矢,几个侥幸躲得性命的秦兵奋起余勇,将铜锣敲得震天响,即便背风,锣声还是远远传了开去。 黑暗中的秦营里,叫喊声、马嘶声、兵器甲胄撞击之声四下里响起,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将欲苏醒。营门内,一个雄壮的秦将拔刀狂吼,便有十几根长矛透出栅门,仰天攒刺,森森寒人。冲在最前头、正欲扒门的三五个晋兵猝不及防,生生钉死门上! 来得匆忙,晋军并未带得冲门的撞木,这一下便给阻在了门外。身后弓箭手不惜气力拼命射箭,“夺夺夺夺”的声响不断,插得营门、栅墙上密密麻麻,可惜鲜有收获,营门上依旧晃动着锋利而密集的长矛。 桓石虔双目中精光闪动,只见他右手一紧铁槊,左手忽地探出,又抢过一杆长矛,吐气开声,迈开大步直冲那营门奔去!亲兵们发一声喊,一齐挺矛冲出。 风疾,人更疾! 营门远在三丈开外,虎吼声中,桓石虔跨出一步拔地而起,倏然腾跃空中!大红的披风逆风劲扬,猎猎雷响,在空中幻动一团巨大的阴影。营门内一众秦兵骇然失色,脑海里晃过三个字:飞将军! 粗重的铁槊脱手飞出,发出“呜呜”金铁之声,其势如电,瞬间穿过栅门。“噗”!两重铠甲也挡不住这雷霆一击,营门后正挥刀指挥的秦将被铁槊穿胸而过,连人带槊仆倒在地! 不待落地,桓石虔左手送出,长矛又准又狠,“呲拉”捅入一名秦兵的胸膛;手腕抖处,巧劲迭出,借着长矛撞力,飞将军竟在半空中戛然止住身形,落雁般倒飞了出去!营门内四五杆长矛如影随形刺来,就差着那么半尺不到,却尽数落了空! 兔起鹘落之间,桓石虔一击得手,又借力全身而退,端的是妙到毫厘!大晋第一猛将之誉,概不虚传也! 营门后,秦军陡失主将,气势为之一沮。桓石虔的亲兵们一拥而上,长矛猛力突刺,眨眼间搠倒七八个秦兵,营门上本来密集的矛阵顿时变得稀稀拉拉,仿佛猛兽被打掉了满口利齿。 桓石虔再次屈指呼哨,前排的晋军发一声喊,往两侧跑开,顷刻间让出一片空档来。就见十来个膀大腰圆的力士,皆批重甲、持巨盾,嘴里“嗬嗬”作响,朝着营门呼啸而上。 钢铁覆裹的力士们借着狂暴的前冲力,齐齐撞在营门之上,犹如平地起了汹涌大浪,扑打得营门摇摇欲坠。几个秦兵舍命冲上,意欲以肉体凡躯硬扛,却在惊涛骇浪中一个个被撞倒在地,口鼻间鲜血长流,竟至无力爬起! 大浪不止,一波,两波,三波! “轰”!残破的营门终于散了架,应声坍塌。这时候桓石虔早已换过武器,左刀右矛,一马当先扑进营门而去,身后刀枪如林、旌旗擎天。 八千晋军猛士蜂拥而入,在秦营中四处放火掠杀,火光耀眼,血雨飞溅。许多秦兵在睡梦中就被砍去了脑袋,但也有不少在那锣声警示下,披甲持刃杀出。只是慌乱之中,秦军各自为战,章法散乱,难以抵挡有备而来的晋军勇士。 混乱不堪的秦军大营里,阎振与吴仲两个踩着略显轻浮的脚步,满头大汗,嘶声狂呼,不断收拢着乱兵,不多时居然集起好几百人来,向着晋军迎头对冲。 阎、吴勇力不差,在前头刀劈剑捅,眨眼间放倒四五个晋兵,秦军气势为之一振;身后的兵士们奋勇杀上,将迎面之敌尽数杀散开去。无头苍蝇般满地乱窜的秦兵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聚集过来,将这一团秦军兵阵夯得愈加厚实。大伙儿列阵向前,一时间晋兵反被打得节节后退。 连战连进足有百步,秦军放声呐喊,似乎竟要反败为胜。便在这时,数十步外火光冲天而起,一列晋军大踏步而来,为首者形状极是威猛,虎背熊腰、苍髯如戟,正是奋威将军桓石虔到了! 不带丝毫犹豫,桓石虔右手抬处,手中长矛如虹飞出;训练有素的亲兵们心领神会,一齐将手中长矛当作标枪掷出,瞬间在半空中拉起一张巨大而凶猛的火力网。 惨叫声此起彼伏,总有二三十个秦兵被当场掷中。谁也当不住飞矛恐怖的冲击力,有些一声不吭倒地而死,有些给插透了小腹、腿脚,一时不死,躺到在血河里滚来滚去,其状极惨! 高歌猛进的秦军霎那间给阻遏当场,才给拉起来的士气哗然下落。飞将军不会给他们第二次机会——就见桓石虔健步如飞,领着亲兵们高举腰刀,呼喊声中一头撞入秦军阵中,只一轮强袭,轻松便把秦军割裂成了两截! 晋军循着喊杀声自四下里围拢过来,割肉般将本已断裂散乱的秦军阵列一刀刀切得更细。秦军鬼哭狼嚎,再也提不起战心。 秦国荆州司马阎振脸色煞白一片,喃喃自语:“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忽然有人重重拍打在他肩上,荆州中兵参军吴仲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阎兄!是吴仲大意,拉着你喝酒以至坏了大事,如今唯有一死报国耳!阎兄,你速速离去,整顿兵士,事儿未必不可为。此处,就交给我了!” 阎振有些恍惚,转过头时,只看见吴仲的一个背影:高举着佩剑,状若疯虎般向着桓石虔那里冲杀而去。。。 第八章 管城 腊月初八夜,滶水北岸一战,大晋竟陵太守、奋威将军桓石虔率八千精兵巧渡滶水突袭秦营,阵斩秦国荆州中兵参军吴仲,溃敌营、俘斩近万! 是役,仓猝应战的秦军亦发挥了不俗的战力,杀伤晋军过千;更有超过八千兵士在荆州司马阎振带领下,趁夜色成功退入管城。恰粮草、辎重皆屯管城,阎振便堵塞城门,意欲凭城固守,以待襄阳来援。 。。。。。。 管城之外,晋军已然筑起了营寨,正采伐树木,赶制攻城器具。滶水南岸的一万多晋军步兵、以及四幢屯骑军都已渡河前来会和,此时晋军阵容雄壮,围三阙一,困住了不大的管城。 中军帐里,竟陵军与屯骑军的头头脑脑差不多都到齐了。段随笑容可掬,抚着桓石虔的后背叹道:“我闻秦营防守严密,全仗镇恶一跃破门,勇捷无匹,真乃飞将军再世也!” 桓石虔不无得意之色,哈哈一笑道:“过誉咯,过誉咯。此次破敌,真要论起来,还不是从石的计好?” 两个在那里互夸互耀,部将们自然也是马屁不断,更皆自吹自擂,一时间帐中叽叽喳喳,牛皮飞了满天。却听一人嗡声嗡气道:“哎!就是可惜了那两千匹战马呵!” 帐中叫闹声戛然而止,大伙儿一齐抬眼看去,原来是大个子染干津杵在那里,正自摇头晃脑、长吁短叹。 话说染干津与刘裕渡河之后,拼了命救护马匹,决计是尽了力。惜天气太冷,河水冰寒彻骨,马儿在途中冻伤冻坏、抑或崴足伤蹄。。。到最后终究还是有近两千匹战马不堪再用。染干津是个爱马之人,这夯货又有些不知轻重,这当口发声慨叹,顿时把满帐热火给浇凉了三分。 桓石虔面色尴尬,干笑道:“听闻秦人在管城里囤着不少粮草、辎重,想必马匹也不会少。待破了管城,我桓石虔做主,城中马儿尽数归你屯骑军。嘿嘿,嘿嘿。” “那是自然!”染干津扒拉扒拉头上乱哄哄的卷毛,自顾自道:“就不知管城里马匹多不多,反正滶水秦营里就只寻得百来匹而已。。。听说初八夜里不少秦军战马跑散了,可得都找回来才是!嗯,裕哥儿(刘裕)昨日便追出去了,忙活一宿,总该有些收获罢?” 这口气,敢情不用桓石虔发话,他等早已着**马了。满帐上下,自桓石虔起,包括段随在内,尽都瞠目结舌,起了一头的黑线。 。。。。。。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候中军帐外喧哗声起,就见刘裕掀开帐子走了进来,急叫道:“兄长,桓将军,我抓到个秦军信使,有紧急军情禀报!” 运气这东西总是特别垂青那些有天命的人,刘裕便是其中的翘楚。这小子带了些手下跑出去寻马,越追越远,结果夜深时分,不意转入了一个偏僻山坳。就这么巧,当场抓获一个正在烤火取暖的秦兵。一番搜身,起出一封书信来,却是襄阳城里梁成写给管城阎振的亲笔信,当下急急赶回来报告。 段随接过书信,展开细细一看,不觉间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半晌,他一拍额头,涩声道:“好险!若非寄奴运气不错,我等几乎便要遭了大殃!” 桓石虔一怔:“从石何出此言?” 段随递过书信,说道:“乃是那梁成得知阎振兵败退入管城,便要领兵来救。” 桓石虔尚不及看完书信,闻言便道:“梁成提兵来救阎振,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我已派了使者往五叔(桓冲)处,江陵那里不日就有援军来此。他梁成爱来不来,试问何惧之有?” 段随一指那书信的后半段,说道:“梁成并非整兵徐徐而来,而是单领一万轻骑,日夜兼程杀来管城。镇恶你看,他与阎振约定,明日夜间举火为号,要内外夹击,趁夜偷袭我军大营,以期一举制胜!” “哎呀!”桓石虔先是一惊,想了想,又迟疑道:“秦军兵败不过数日,消息传到襄阳更晚。。。以此推算,即便梁成立时出兵,若想明日晚间到达管城,这路上最多便只得两日时间。襄阳至管城三四百里之遥,除非他梁成不吃不喝、不休不眠,否则断然赶之不及。”笑了笑,哂道:“梁成这内外夹攻之计全无道理。切!这厮莫不是特意写了此书来诈我等?” 段随摇摇头,嘿然道:“嘿嘿,镇恶有所不知。。。若是旁人领兵,我也不信。可这梁成却是天底下有数的奔袭好手,他说明日能到,明日就必定能到。天幸我等截获此书,否则必遭其害也!” 桓石虔乃至一众将领还有些不信,这时费连阿浑开了口。抑扬顿挫间,当年梁成以一万精骑奔袭洛州,一夜行进百里、大破慕容臧三万骑兵的往事重现于众人耳际,大伙儿这才信服。 旧事重提,纵然已是这许多年过去,段随与费连阿浑这两个当初的事主依旧觉着不寒而栗——大秦悍将梁成带给他等的震撼是如此强烈,始终挥之不去。费连阿浑说到梁成恍若神魔再世、杀人如麻时,竟然一时口齿打结。段随在旁,亦是点头不止。 刘裕年轻气盛,听着大是不服气,叫道:“什么神魔再世,不就是个子大一点,胳膊粗一点?再大,大得过咱家大个子么?”说着一拍染干津,后者立时站得笔直,愈显高大,又作龇牙咧嘴状,勉强也有那么几分凶神恶煞的腔调。 不料费连阿浑伸出手,比了个拳头,悠悠道:“不多,也就比染干大个子高这么一丁点罢了。” “嘶。。。”刘裕倒吸一口凉气,吐了吐舌头,兀自嘴硬:“管他梁成梁败,这一次撞在咱屯骑军手上,总要叫他磕个头破血流!” 段随一皱眉,说道:“寄奴休要大意!梁成极是强悍,决计不可等闲待之!” 这下连桓石虔都来了劲,大笑道:“从石自打南投大晋,可说每战必胜,声威赫赫。这梁成竟得从石与费连将军如此高看,啧啧,想必真是个人物。说不得,我桓石虔当亲往与之一战,好歹分个高低!”大晋第一猛将说得豪气干云,这是手痒了。 “不可!”段随摆了摆手。 “嗯?”桓石虔愕然。 段随淡淡一笑:“既然老天爷如此帮忙,我等自当将计就计。”扫了诸将一眼,朗声道:“可遣人冒充梁成信使,仍将此信送入管城。明日夜间,镇恶先于营中设伏,再使人远远举火,只待那阎振开门杀来,嘿嘿。。。” 桓石虔眼睛大亮,连连点头:“管教他有来无回!”顿了顿,搓着大手喜不自胜道:“我再遣一军潜到管城近处埋伏,待阎振败兵回城之际冲杀而出,定能赚了城门,一鼓破城!” 段随哈哈大笑:“不错,就是此计!” 刘裕插口道:“那么梁成那里。。。” 段随的目光遥遥移去帐外,半晌,幽幽道:“该来的总是要来,有些人,命中注定了,想躲也躲不掉。。。”忽地一拍费连阿浑的肩膀,高声道:“那就不躲!这梁成,就由我兄弟一起,会他一会!” 第九章 梁成 “报!梁成大军已过郑集乡,距此百二十里!”风尘仆仆的斥候跃马而来,并不下马,远远便高声呼喊起来。 “再探!”段随手指轻敲马鞍,面无表情。 约莫半个多时辰过去,烟尘中又一骑哒哒奔来,放声高喊:“报!梁成大军已至孔湾乡,距此九十里!” 段随身侧,诸将面面相觑,刘裕咂舌道:“来得好快!这厮当真了得!” “再探!”段随摆了摆手,示意身边的传令兵挥动令旗。那斥候一眼看到,遥遥抱拳,打马而去。 差不多还是半个多时辰时间,第三个斥候出现在众人眼帘之中,边跑边喊:“报!梁成大军进抵胡集乡,距此六十里。此刻驻马停歇,饮水吃饼!” 费连阿浑提气叫道:“梁成可曾分兵?可有异常?” 那斥候回道:“属下瞧得清楚,秦军阵容未变,不曾分兵,无有异常!” 诸将脸上露出喜色,刘裕叫道:“兄长神机妙算,梁成果然不知我军前来,犹自做着奇袭管城的春秋大梦。哪晓得他一举一动,尽在我等掌握之中!” 段随点点头,正了正头上兜鍪,朗声道:“诸军依计行事。刘裕,你幢第一个出发!” “得令!” 。。。。。。 胡集乡,北距襄阳约两百三十里,南至管城仅百里出头,只是襄阳与管城之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小乡里,这时却大军云集,人满为患。 “秦”,“南中郎将梁”,“荆州刺史梁”,无数面旌旗在日头下迎风招展,一眼望不见头。整整一万骑军在此休驻,除开马儿蹭蹄响鼻之声,这胡集乡竟不闻喧嚣,不见纷扰。梁成治军之能,可见一斑。 诸将环伺之中,魁伟如山的秦军主帅梁成发号施令:“传令下去,一炷香时间,全军开拔!” 话音未落,一个个子几乎与梁成齐平的巨汉大步而来,脚步沉重,铁靴踏在地上竟“咚咚”有声。只听他高声道:“大兄,斥候来报,前方十里处发现敌踪!” 此言一出,在场诸将皆是一惊,有人叫道:“什么?竟有晋军现身十里之外?莫不是我等行踪已然泄露?” 梁成脸色一沉,环眼里精光爆射。只一扫,场中顿时静了下来,再无一人说话。 “二弟,说清楚些,来者打什么旗号,多少人马?”梁成沉声发问。 原来这巨汉正是梁成亲弟,唤作梁云,闻言抱拳道:“来者未打旗号,然观其甲饰,当为晋军无疑。约有千余人马,一色的骑兵,瞧方向正是往胡集乡而来。” “千余骑兵?”梁成脸上阴晴不定,沉吟半晌,说道:“二弟你领两千人马进击此军,全歼之自然最好,最不济也要将之逐往北边,入夜之前,无使此军回转管城!” 梁云领命而去。一个部将开口道:“梁使君,此军来得蹊跷,只怕有诈啊!” 梁成环眼一眯,冷声道:“怎么?以梁云之能,领两倍兵力,对付不得千余晋兵么?” 那部将涨红了脸,嚅嚅不敢答话。有阿谀奉承之辈赶忙说道:“使君自襄阳进袭至此,风驰电掣,世之未有,晋军焉能预料得到?我料此军不过恰巧路过,意在廓清管城外围。只要梁云将军将其歼灭,或是逐去北边,无使晋人探知我军行踪,则今夜必能竞功!” 梁成淡淡一笑,拍了拍那部将肩膀,缓缓道:“定了今夜与阎振夹击晋军,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是耽搁不得。些许疥癣之疾,我相信梁云定能退之。顿了顿,高声道:“传令!大军开拔,直取管城!” 。。。。。。 烟尘激荡,仿佛平空腾起了一条土黄色的长龙。那是一彪骑军自西南方向呼啸而来,总有千把人的样子,不打旗号,尽数着晋军轻甲。他等并不敢与梁成大军正面冲撞,远远绕弯疾驰,却总在秦军视线之内。 梁成皱眉道:“这便是方才梁云所说的晋军?” 早有人答道:“非是同一军。方才梁云将军使人来报,他追逐敌军往东北方向去了。” “果然有些蹊跷。”梁成脸上微微抽搐,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异色,沉声道:“梁他,你领两千军迎敌。余众马不停蹄,随我继续南下管城!”此次长途奔袭,梁成麾下除却胞弟梁云,还有族弟梁他、梁悌相随,皆为军中勇将。 “喏!”秦军诸将轰然应和。大伙儿学了个乖,这次无人啰嗦。 。。。。。。 当皇甫勋领着一幢云骑军第三次出现在秦军眼帘之中,憋了半天的秦军诸将再也忍耐不住,纷纷开口:“梁使君!晋人竟出动这许多骑军,未尝有也!他等多半已然侦得我军意图,万不可再行急进呵。”有那直肠子的索性喊了出来:“此次奔袭,求的是个‘奇’字。我军行踪业已暴露,难保晋人不在前头设伏。既然如此,不如退去。” “都给我闭上了鸟嘴!”一声暴喝,仿若晴天打起了霹雳,震得诸将耳朵里嗡嗡作响。就见梁成铁青了脸,喝道:“梁悌领两千人马出战驱敌。余众放慢速度,继续前行。”沉默片刻,又开了口,半是训斥半是自语:“我梁成麾下尽是天下强军,对付区区晋人弱旅,四千足矣!” 。。。。。。 浰口,北距胡集乡六十里,往东南方向不到五十里处便是管城。这地儿其实就是一处砾石河滩,沔水自北向南而来,在此处拐了个大弯改道东去,七八里后再折回向南。 便在这宽不及一二里、渺无人烟、舆图上决计找不到的犄角旮旯里,此刻却有一支军容齐整的大军严阵以待。因着地形狭窄,军马一排排往纵深延展开去,层层叠叠,连绵不绝。 军阵最前端,五骑昂首立马,自正中往两边数,可不正是段随、费连阿浑、染干津、段昌、段隆?身后三千骁骑军弟兄,披玄甲、跨怒马,引长弓、擎利矛,一个个精神抖擞、气势俨然。一改之前云骑军三幢偃旗息鼓、故弄玄虚的作派,骁骑军旗号鲜明:写着“骁骑”两字的大旗遍布阵中,张牙舞爪、吞云吐风。 北边传来隆隆马蹄声,一道涌动着的巨大黑线自广阔的地平线升腾而起,烟萦雾绕,飞沙走石。 来了! 第十章 浰口 迎着冬日不算强烈的阳光,梁成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远处的骁骑军与周遭山川形势。 打着“骁骑”旗号的敌军龟缩在一片狭窄河滩上,一侧濒沔水,水流湍急寒冷,无可逾越;另一侧山势绵延不绝,虽不高陡,却树木丛生、溪涧横流,骑军定难通过。 敌军人数不少,粗粗一瞧并不差己军多少。百骑一排,层层不穷,将那宽不过一二里的河滩挤得满满当当,厚厚实实。 梁成叹了口气,喃喃道:“好贼子,地儿选得不赖。” 自胡集乡到管城,沿沔水行走最是近捷,浰口正正卡在必经之路上。自空中俯瞰浰口,北头最窄,越往南越是开阔,恰如一个倒三角形。骁骑军堵在里头,自己占着宽缓之地,却将前头最局促的一段河滩空出来,稳稳占了地利。秦军自北向南冲击,受地形所限,必然落得个“以少攻多”的局面;眼下兵力亦不占优,纵然想不计伤亡以命换命,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换作平日,梁成向管城进兵,倒也不是非要抄这浰口近道,大可绕过浰口西侧的群山走官道大路,多不了百十里路。不过今日不同,时间紧迫,一圈大弯子拐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又或者可以下马登山,走山路绕过浰口。可若是没了战马,梁成还怎么进袭管城?再者说,骁骑军焉能轻易放过没了马的秦军骑兵? 骁骑军不赶时间,天时本就在握;堵住浰口,又占了地利;再以诱敌之计引开秦军大部,连人和都扳了回来。不得不说,段随这次动足了脑筋。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尽失,梁成怅然半晌,吐出两个字来:“退兵!” “啊?”“什么?”秦军诸将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那气性狭隘的,忍不住轻声嘟囔一句:“早说要退,偏偏不信,非要拖到此时。”性子急的则叫唤起来:“使君!都已到了此处,离着管城不过四五十里,何不尽力一搏,杀开一条血路?” 梁成便开口道:“先前晋军骑兵接二连三出现,其实我岂不知我军行踪已然暴露?只是那时不能退,退了,管城难保。但有一丝希望在,我总要杀到管城之下,知会阎振一声,免得他中了晋人的诡计。” “然则晋人已然有了防备,我军孤军深入,岂不危哉?”一个部将问道。 梁成傲然一笑:“我梁成带的骑军,又不与敌人正面交锋,我想走时,这天底下还没人留得住我!” “那为何又止步于此?不若战他一场,杀散晋人,也好到管城走一遭。”另一个部将追问道。 梁成摇了摇头,戟指前方,说道:“我观眼前这一军战力不俗,又占着地利,我军若是强攻,决计讨不到好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说好听点那叫锲而不舍,说难听了,嘿嘿,就是傻子。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当随机应变,岂能率由旧章?此时我军已再无机会赶赴管城之下,既然如此,还不退兵?” 众皆拜服。 梁成喟然叹道:“终究是怪我弄险,如今行奇计不成,却要害了阎振了。只盼他能探知消息,凭城固守罢。我等当速速赶回襄阳,点齐大军来救。”顿了顿,声音忽变得冷冽如刀:“骁骑,骁骑。。。竟然又是姓段的这个贼子!嘿嘿,我梁成有的是耐心,终有一日,取你项上人头!” 秦军动作好快,四千骑倏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去了。片刻功夫,消失得无影无踪。 。。。。。。 大晋太元六年(氐秦建元十七年)年底,晋国竟陵太守、奋威将军桓石虔携手屯骑大都督、龙骧将军段随,先是巧渡滶水、大破来犯之敌,接着使计迫退了梁成一万精骑,再设伏大败管城秦军,最后一鼓袭取管城,获得全胜。秦国荆州司马阎振以下,大小将帅二十九人尽数成擒。 襄阳那里,秦国荆州刺史、都督荆扬诸军事、南中郎将梁成眼见阎振全军覆没,当即收拢战线,整饬襄阳附近诸城城防,以防晋军来犯。 不久晋国荆州刺史、持节、车骑将军桓冲引大军自上明渡江北上,直取襄阳。不料途中天气骤变,大雪封路,粮草、辎重皆难转运,一时竟不得进。无奈之下,桓冲只得请段随领轻骑往北游袭,“以彰国威”,“以慰民心”。 段随倒是胆大,一口气进逼到襄阳城下,打出旗号耀武扬威。梁成只怕有诈,闭城不出。 段随乐得轻松,大张旗鼓一路“扫荡”过去,动静弄得老大,先是放火焚烧秦国沔北屯田,又掠徙六百余户而回,顺利达成了桓冲此次北讨的战略目标。 这一下总算是可以给建康朝廷以及天下百姓一个满意的交待,桓冲松了口气,遂引疲军南还上明,又赠送段随及屯骑军钱粮甚众,以示感激。如此这般,可谓皆大欢喜。 消息传到建康,举国振奋。皇帝司马曜准司徒、琅琊王司马道子所奏,下旨嘉奖。桓石虔论功升抚军将军,迁南平太守,又加河东太守;段随则加都督幽州诸军事,假节。 瞧来变化不大,段随却靠着这都督幽州诸军事的新头衔,颇是捞到些“实惠”——这么说罢,他麾下军马自此不再受谢安节制,给独立出来了。段随本人一头雾水,哭笑不得:琅琊王啊琅琊王,你我素未谋面,犯得着这般热心么?说来倒也是升官,可你这不是逼着安石公记恨于我么?我又不稀罕这劳什子的都督幽州诸军事,还不如铜钱布帛来得实惠! 到了大晋太元七年(氐秦建元十八年)正月底,诸事咸定,荆州各路军马皆回各自镇所,屯骑二军亦东还盱眙。朝廷特令段随献俘建康,以示嘉奖。 。。。。。。 建康城专供来京办事官员住憩的驿馆里,段随心神不定。 昨日段随在献俘典礼上“大出风头”,皇帝御口夸赞,百官轮番道贺,琅琊王更是与他执手謦谈。可总觉得哪里不对。。。是了,自始至终,安石公竟然未曾与自己说过一句话。。。诶! 段随捏着一只空酒盏,怅然呆坐,良久无语。忽然外面喧哗声大起,有人喊道:“宫中来旨,明日朝会有大事要议论,馆中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皆须上朝,无得缺席!” 一人讶然问道:“未知何事?竟如此大动干戈?”京外官员除非正好轮到入朝述职的日子,一般来说,极少参加朝会。 “听说是因为桓车骑与段龙骧进袭襄阳,焚田掠民,长安城里那苻坚暴跳如雷,当廷叫嚣,说我晋国胆敢犯境,要起举国之兵百万,南下攻我大晋!”秦晋乃当世大国,互为寇仇,私下里少不得互派奸细,抑或收买对方官员,但有些风吹草动,消息传得贼快。 “什么?起百万大军南来?这。。。这。。。消息属实?” “说不准。。。反正现如今陛下要召集群臣商议对策,此所谓未雨绸缪也!” “咚”!酒盏跌落,段随一跃而起! 第十一章 百万 “砰!” 两扇木门重重撞在门槽上,随即又给弹回去稍许,露出一道浅浅缝隙,段随的身影消失门后。 驿馆中庭里,几个官员对着那木门指指点点,其中一人一脸愧色,叹道:“段龙骧真豪杰也!我闻强秦百万之师来犯,竟至两股战战,站立不稳。反观人家段龙骧,面露喜色,恨不能明日便驰骋疆场,杀敌立功!” “呸!”另一人闻言啐道:“若非当初他上书进讨襄阳,又跑去沔北大肆张扬,苻坚何至暴怒若斯?你真当百万大军是那么好对付的?” 据小道消息说,那日苻坚先是听到阎振兵败被俘,虽有不悦,倒也不曾失态,不过皱眉说了声:“胜败兵家常事耳。”及至听说沔北屯田遭焚毁,六百多户百姓被掠走,竟一下跳将起来,怒不可遏,这才喊出“百万雄兵南下攻晋”的言语来。以此推算,想必苻坚心里,阎振之败虽说折损达两万之众,到底不过是用兵不利罢了,值此大争之世,也属正常;真正捋了他虎须的,却是那一向被动挨打的晋人居然敢深入“秦境”,焚他苻坚的田,掠他苻坚的民。 之前那人一时语塞,喃喃道:“方才徐内史不是说了,苻坚不过是一时暴怒,口不择言罢了,秦国并无进兵之说。想来也是,百万大军,亘古以来未尝闻也。”听起来,这什么徐内史多半是个消息灵通之人。 后面那人冷哼道:“也不见得。强秦幅员广阔,户口众多,真把苻坚惹急了,没准就给你凑出百万雄师来,到那时。。。哼哼!”顿了顿,又道:“要我说,强秦轻易招惹不得,安安生生的多好?可惜有的人呵。。。你瞧瞧这位段大都督,到底是个好勇斗狠的胡人武夫,一听说此事不过苻坚随口一言,当不得真,哎哟喂。。。不但不庆幸,居然发起火来,拂袖而去。” 。。。。。。 起百万雄师南下攻晋之言,的确只是苻坚盛怒之下脱口而出罢了。虽说以目前秦国所控人丁户口计算,此事并非没有可能,可若是苻坚真要凑齐百万之众南下,不但须将全国兵马尽数向南调动,更要大量征召百姓入伍。再加上数量极其庞大的民夫队伍,粗算下来,国中男丁无论老幼伤残,怕是七八个人就要征发一人。换句话说,国中青壮三去其一矣。 此外,数量高达百万的军队,不但成军、练兵、整编、调度、行军、驻营。。。样样皆费时费力,光光每日耗费钱粮便是天量。这等前所未有的壮举,就算苻坚铁了心要干,那也不是一朝一夕说成就成的,太多的事儿要筹谋、预备,没个一年半载决计忙不下来。 说白了,苻坚真个起兵百万,那就是倾了举国之力,仿佛一场豪赌,一鼓破晋也就罢了,万一有个闪失,必遭反噬。晋国毕竟不同于仇池、凉、代这些小国,根基稳固,国力雄厚太多。之前秦国集十七万之众围攻区区一座襄阳孤城,却屡屡受挫,东路十万大军更是输得彻彻底底。几次攻伐不利下来,想必秦国君臣心中早有算计:晋国这块骨头太硬,没个百万大军,怕是咬不动。而这,恐怕这也是苻坚脱口而出“百万”之数的由来。 正因如此,那日苻坚话音刚落,早有尚书左仆射权翼出班奏道:“启奏天王,臣以为晋未可伐。以前商纣无道,天下离心,八百诸侯不谋而至,但彼时微子、箕子、比干尚在,周武王便曰‘彼有人焉’,因而回师。直到三位贤人被诛杀流放,这才奋戈牧野。如今晋道虽微,未闻丧德,相反君臣和睦,上下同心。谢安、桓冲,皆江表伟才,可谓‘晋有人焉’。故臣以为,这晋国,暂未可图也。” 苻坚脸色不豫,默然良久。 权翼见状,便给同族、扬武将军姚苌使个眼色,指望姚苌帮腔。不料老姚鼻孔朝天,悠悠望着头顶的大梁,愣是没看他一眼。见了鬼了,那空荡荡的殿顶有什么好看的?生了花还是长了草? 好在这时候太子苻宏开了口:“吴人不听王命,更侵境掠民,天王兴师问罪,诚合人神四海之望也!然则,今岁镇星守斗牛,福德在吴,不宜动师呵。” 苻坚气鼓鼓道:“以前武王伐纣,便曾逆岁犯星;孤伐燕时,也曾不听占卜,还不是一战灭燕?天道幽远,岂是你辈可以探知的?” 新近加了太子左卫率的屯骑校尉石越闻言奏道:“晋虽少德,但如今国有长江之险,朝无昏贰之衅,上下协力,不可轻图也。孔子曰:‘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臣以为,我大秦当保境养民,以为修德;更厉兵积粟,以待时机。俟晋朝有那君昏国罪之时,自可一鼓平之。” 苻宏赶忙应和:“正是正是。晋人有长江天险在手,势难逾越。若他等徙民于江南,坚壁清野凭江固守,则我军不战已疲。南方土湿瘴疠,不可久留,如之奈何?” 满朝文武,鲜有几个赞成伐晋的。苻坚闷闷不乐,拂袖而去。 阳平公苻融正好外出巡视京畿周围,不在朝中,闻听此事也急急送来书信,言道:“我大秦纵能起兵百万,然则举国气运必缚之其上。万一大军失利,威名受损在外,财力枯竭在内,这才是大家的疑虑所在呵。依臣之见,晋国暂未可伐,宜徐徐图之;更不可仓促征兵,徒损国力。望天王三思。” 连自己最亲近的弟弟也举双手反对,苻坚气得一把将那书信扯得粉碎,怏怏睡去了。午夜梦回,冷静下来的苻坚一骨碌爬起身来,寻思:这就好比盖房子,你一言我一语,谁都拿不定主意,到最后一片砖瓦也盖不起来。伐晋之事,我当内断于心,不受干扰。 月光洒落,榻前那满地碎屑映入眼帘,苻坚叹了口气,心道:上下不能同心,却如何成事?总要想个法子,尽快寻到时机,让众臣亦生进取之心。 夜风清冷,吹不去大秦天王苻坚的满腔豪情:宏儿非说什么长江天险,势难逾越。哼!我若齐集百万雄师,投鞭于江,足断其流! 第十二章 朝会 昨日在驿馆里,心魔大起的段随骤闻苻坚要发百万大军南来,只当心心念念的淝水之战真个被自己鼓捣来了,欢喜雀跃不止,到后来发现不过空欢喜一场,自然没了好脸色。 今日建康宫朝会上,这厮依旧恹恹不快,一身的萎靡气息,叫人避之不及。放眼望去,他身边空出个好大圈子。 大约身边拥挤了些,人群中一个肥肥胖胖的武官不住举手拭汗,一眼瞥到段随这边好大空档,脚步浮动就想腾挪过来。早被身边一人扯住,说道:“莫去!怎生这般没眼色?” 肥胖武官一滞,随即恍然。站定了,低声道:“人家段龙骧好歹有功之臣,这也太。。。何况不是说了么,苻坚百万大军之说不过空穴来风罢了。” “空穴来风?嘿嘿,你啊。。。” 苻坚当廷咆哮一事,说起来只是虚惊一场,不值一哂,可落在建康朝堂这些大佬耳朵里,则是大有深意。大佬们的见识自然远超常人,轻易便从这则消息里解读出两个信息:第一,苻坚确实震怒了,其百万大军南下之言绝非随口一说那么简单,怕是早有筹谋;第二,秦国朝野上下对此意见并不统一,目下看来,大多数臣工当持异议。 那么问题来了,倘若苻坚真个铁了心征发百万雄兵而来,结果如何?四个字:大祸临头。 当然,也有人不以为然。只不过存着这样想法的,放眼整个大晋,恐怕就只段随一个。这也对,但凡是个正常人,眼看那秦国如日中天,谁敢轻言主动与之决战?谁会傻到逼着苻坚去凑那百万大军?又有谁会料到拥有百万秦军的强秦竟会一败涂地,终至亡国?总是拖上一天好一天罢。唯有段随心知肚明,那淝水之战真个打将起来,晋国才是最后的赢家;也只有苻坚败了,秦国蔫了,才有机会救回他魂牵梦萦的燕儿。 期盼秦晋之间尽快决战的,长安城的慕容垂自然也算一个。他虽不能预知历史,可站在他的立场上,巴不得秦晋一战。无论谁胜谁败,总好过温吞水似的拖着。数十万鲜卑人的复国之梦系在自己身上,对元妃的思念与日俱增,而他慕容垂,半世蹉跎,已知天命。 苻坚一怒,天下震震,该怎么办?自然是竭力消去苻坚之怒,阻止这场弥天大祸发生。 正因如此,谢安临时上疏,奏请皇帝起大朝会,召集所有够品秩的官员参加。目的么,不外乎统一意见,并商议如何行事。 朝会甫一开始,谢安便开宗明义:“去年龙骧将军段随奏请讨襄阳,陛下以桓车骑自行议定,始有沔北焚田掠户之举。如今看来,此事多有疏漏之处,恐引北人报复,殃及生民。”轻轻撇过皇帝,将事因摊到了桓冲与段随头上。 谢安唱的这一出,满殿上下,无一人出言反驳。即便最近上蹿下跳,隐隐成了宗室之首的琅琊王司马道子,闻言也只是皱了皱眉头,随即一脸悠然,全当事不关己。 此言一出,段随身周那圈子陡然又大了一围。段随苦笑一声,出班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半晌,宝座上传来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既如此,以功过相抵,除段卿都督幽州诸军事、假节,余如故。” “陛下圣明。”谢安躬身,又道:“兵祸所至,生民涂炭。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仁厚,当谨慎行事,以消弭兵祸矣。” “善!”皇帝司马曜点点头,说道:“众卿畅所欲言,为朕分忧。” 便有几个朝臣进言,意思大概就是要与秦国修好,睦邻共处云云,可言语间却总是辞不达意。这也难怪,晋朝自奉正朔,如今却因苻坚一怒,居然吓成这般模样,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无论如何,“遣使认罪,称臣献贡”这等话语是说不出口的,未免太失国体,可若是说得不痛不痒,又显得师出无名,毫无诚意。 众说纷纭,只是谈不出个一二三来。这时谢安轻咳一声,就见征虏将军、兴平县伯谢石闪出身来,奏道:“管城一役,俘获秦军荆州司马阎振以下,大小将帅凡二十九人。何不遣使长安,送归俘虏?既彰我大晋之德,复显我大晋之威也!”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一方面向苻坚示好,同时也提醒秦国,我大晋并非软柿子一枚——瞧瞧,这就是你跑来打我的下场。谢石这么一开口,立时得到了举殿臣工的交口称赞。皇帝司马曜自无异议,当场准奏。 主意定了,接下来就是出使长安的人选了。说到此节,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大殿里霎时变得安安静静,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说话。 人选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品秩必不能低,名声必不能小,否则徒惹苻坚不快。然而此去长安,风险多多——倒不是说刀斧加身之险,想来苻坚自诩仁厚,绝不至做出“斩使”之举;主要是此次出使长安,若不能劝得苻坚息怒,保两国和睦,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可大伙儿也算看出来了,苻坚本人分明一心攻晋,不过碍着手下臣属心思不齐,这才作罢。故而此一去,难,难,难! 如此一来,朝中这些爱惜羽毛的大员们自然犹犹豫豫,谁也不愿领这个倒霉差事。 推诿良久,到最后到底揪出个人来。段随耷拉着脑袋,本在那自怨自艾,这时一眼看见此人,却差点扑哧笑了出来。就见那人须发花白,留一搓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山羊胡,一脸的无奈,不是周仲孙还有哪个? 老周出身高门大族,又曾为大州之主,眼下光禄勋一职虽无实权,好歹也是九卿之一,这身份是没得说。自打失了益州回来江东,他在朝中整个就一打酱油的,无牵无挂,无欲无求。。。或者说,无权无势,无党无派。这么个人,他不去,谁去? 诸事咸定,朝会散去,众臣各自回家。人群中,段随抚着唇上短髭,喃喃自语:“老周,老周。。。嘿嘿,说不得,咱两个又得好好搭档一回!” 第十三章 青青 乌衣巷,谢宅。 录尚书事、卫将军、建昌县公谢安轻啜一口清茶,语气平淡:“你要同去长安?” “是。”段随站起身,长揖道:“安石公明鉴,此事原怪段随鲁莽,如今自知惹了祸,日日寝食不安。我与光禄勋周公相熟,愿此去长安,尽绵薄之力,也好落个心安。还望安石公成全。” 谢安不置可否,又是一口清茶入嘴。 段随长揖不起:“我闻长安城里,秦国臣工于发兵南下一事多有异议,苻坚为之语塞。既如此,这一遭长安之行,何不走走秦国大臣们的路子?安石公当知,如今秦国朝堂之上,鲜卑人甚众。而我与其间不少相熟,譬如秦国京兆尹、冠军将军慕容垂,与我亲如父子。此去当私访之,求其在苻坚面前说说好话。如此,大事谐矣。” “坐下说话。”谢安眉毛一挑,似乎有所意动,随即沉声道:“我怎么听说,出言反对的多是氐、汉之臣,鲜卑、羌、羯等族大臣,似乎乐得旁观呵。。。” 段随正襟危坐,朗声道:“正因如此,才得竭力说服他等。倘若秦国朝堂人人反对南下,苻坚再是独断,也难成事。” 谢安沉吟半晌,颔首道:“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顿了顿,瞥了段随一眼,说道:“我闻从石昔年在燕时,因着勇猛善战,曾与秦将邓羌结下不解之仇;其后南来大晋,又屡挫秦军,恐怕早成了秦人的眼中钉。你这么大摇大摆前去长安,只怕。。。反倒惹得秦国上下震怒。” 段随点点头,一笑道:“安石公所言极是。故此段随寻思,此去必得隐了身份,暗中取事。段随知道分寸,绝不敢坏了大事。” 谢安一捋颔下长须,脸露笑容:“也罢!从石一片公心,不辞劳苦。我便安排一二。” “多谢安石公成全。”段随赶忙爬起身,毕恭毕敬行了个大礼。忽然他脸色一变,抚着肚子叫道:“唉哟!” “何事?” “怕是吃坏了东西,腹中翻江倒海。。。安石公,恕从石无礼,实在是。。。” “家中西阁你是认得的,速去速去!” 。。。。。。 已是三月里的时节,谢家院中花繁叶茂,在春风里摇曳生姿。香气阵阵,纵是西阁附近也不觉异味扑鼻。 段随解完手,晃悠晃悠自西阁里走将出来,一脸轻松。日头还在,斜阳似火,将眼前几颗高大的李树映照得光鲜醒目。枝头上、叶丛中,几粒青青小果顽强地探出身来,随风颠荡,殊是可爱。段随眯起眼,不觉呆了。 杏李青青,人面不在。 。。。。。。 除开谢安、周仲孙等寥寥数人,段随偷往长安的事儿少有人知。他先是快马驰回盱眙,与晴儿、誉儿告别,又将军中事务交待清楚,部将里只带了刘裕一个出发——染干津倒是想同去,怪他那模样太招人眼球,可万万带不得。 便从屯骑军中精挑百名悍卒随行,倚为使队护卫。这么一来,段随与刘裕的身份自然就成了使队正副护卫队主。老周可没半分意见,当初在南中时,骁骑军的战力在他心中留下了颇深印象,大伙儿同生共死过,关系么。。。还行。 因着部分俘虏并未送去建康,尚囚在荆州,此次出使长安的路线乃是溯大江先到荆州,再取道襄阳北上。车马到上明时,车骑将军府送来请柬,却是桓冲摆下宴席,为周仲孙饯行。新任南平太守、抚军将军桓石虔与周仲孙有旧,亦应邀前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与会闲杂人等散得七七八八,厅中所剩,皆为桓冲心腹。许是酒劲上冲,桓冲嘿嘿说道:“逊达(周仲孙表字)兄,此去长安,是为国家长存计。嘿嘿,重任在肩哪。”语气不无揶揄。 老周喝得更多,打了个酒嗝,吊儿郎当道:“那是。举目朝堂之中,除了我周仲孙,又有谁人当得此大任?” 桓冲哈哈一笑,说道:“我大晋但有逊达兄这般大才在,似苻坚之流,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从此高枕无忧矣。” 老周勉力睁了睁酒醉迷离的双眼,在桓冲脸上扫过来,扫过去,半晌,忽然端起酒盏笑道:“幼子所言极是。休要小看了我一张嘴,胜过你十万大军呐。” 话音刚落,就听“咚”的一响,桓石虔重重将酒盏砸在了案上,水酒四溅。继而他腾然站起,虎着脸道:“逊达公这是小看我荆州军将么?” 老周不紧不慢将手中酒喝去,嘻嘻笑着,只是不答话。桓石虔着恼起来,两步绕过身前几案,眼瞅着就要撞到周仲孙身上。便在这时,桓冲的声音响起:“镇恶休得无礼!” 桓石虔一滞,就听桓冲哈哈笑道:“镇恶愚钝,逊达兄勿怪。我满饮了此盏,为逊达兄赔罪,哈哈。”说着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周仲孙亦放声大笑起来,呼啦啦又是一盏酒倒入口中。二人你来我往,不觉竟是三盏下肚,也不说话,只是嬉笑喝酒。看得桓石虔一头雾水,纳闷不已,怎么也猜不出他两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总算老周张口,为桓石虔解了惑:“镇恶,你等浴血破敌,前些日子还是‘彰国威、慰民心’的壮举,转眼却成了惹祸上身的祸端。朝廷虽未直言荆州的不是,我亦知你荆州上下对此耿耿于怀。。。可你这火气发的,嘿嘿,找错了人呐。” 桓冲摇头叹息:“逊达兄在朝中的处境。。。诶,不说也罢。可笑满朝公卿,弄权在内,畏敌于外,战不敢战,和不敢和!” 这下桓石虔算是明白了,敢情两位心中都不畅快,方才是借着酒劲发牢骚呵。 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当即朝着周仲孙一揖到底,连声赔罪。接着又连喝三杯酒,叹道:“五叔与我也就罢了,我那从石兄弟最是憋屈。赔了那许多战马,又立下大功,临了却在建康给骂个狗血淋头,官职都叫收了。。。改日我定要去盱眙找他喝酒,帮不到他,好歹陪他解解闷。” 周仲孙嘻嘻一笑:“何必改日,今日不是更好?” “嗯?” 第十四章 虚言 厅中便只剩得四人:桓冲、桓石虔、周仲孙与段随。 乍见段随,桓冲与桓石虔两个吓了一跳,当即屏退众人。待段随三言两语分说清楚,四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豪饮。桓石虔最是开怀,又笑又跳,恨不能将老叔珍藏的好酒喝他个遍。段随跟着占了不少便宜,老周也没闲着,烛光下高举一只熠熠生辉的夜光杯,满脸陶醉:“蒲陶酒(即葡萄酒)啊蒲陶酒,蜀中一别,不想今日才得与你重逢。” 气氛火热,桓石虔一拍段随的肩膀,红着脸道:“从石老弟,得亏你性子好,受了这般大委屈,还肯大老远跑去长安。换作了我,这当口早躲得远远的,理他个球!” 段随两手一摊,呵呵笑道:“天生的劳碌命,没办法!” “劳碌命?”桓石虔嘴角一歪,哧哧呼了口酒气出来,叫道:“从石你这叫自讨没趣!哼!我等在前流血流汗、奋勇厮杀,建康那些公卿才得安坐高堂。如今可倒好,对我等呼之即来喝之即去。。。从石,休与我说你毫无介怀,反正我这心里,憋得慌!” “镇恶!喝多了不是?”桓冲一皱眉头,接着道:“朝堂大事,不是你等可以妄论的。我等身为武人,保家卫国乃是本分,何来那么多牢骚?” 桓石虔脚步踉跄,嘟囔道:“武人武人,说到底,这大晋的存亡,还不是靠这万千将士手中的钢刀长矛?难不成派几个文人雅士去趟长安,一番口舌真能折服了那苻坚?嘿嘿,我却是不信。从石,你倒是说说看?”一仰头,咕嘟一大口酒下肚。 桓冲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这次却不曾出言呵斥。眼角余光瞥处,周仲孙自顾自喝着美酒,全无反应。 段随默然片刻,缓缓道:“大约。。。是济不得事的。” “咦?”桓冲讶然道:“从石,你不是说你毛遂自荐,始有此行?倘若你心中并无成算,何故费这番心思?” 桓石虔愠怒道:“从石,你可不是趋炎附势之徒,怎会行此口是心非之事? 段随淡淡一笑,颇有些神秘莫测的意味:“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何意?”桓石虔眼睛一瞪,追问道。 段随悠悠道:“镇恶所言极是,强秦亡我大晋之心不绝,到最后终究还是刀枪来说话。故我思之,何不趁此良机往长安一行,也好探探秦人的虚实。” 桓冲目光如炬,盯着段随一字一句道:“是故从石在安石面前所说,什么走慕容垂的路子帮着劝和,皆为虚言?” 段随一咬牙,答道:“是!只为寻个由头去长安罢了。” “啊?”桓石虔挠挠头,愣道:“这。。。这不是诚心诳骗安石公么?” 段随朗声道:“段随问心无愧!朝堂公卿有朝堂公卿的道理,我辈武人也该有自己的眼界。我以为,秦晋难逃一战。既然如此,他劝他的和,我探我的虚实,来日决战之时,也增几分胜算。”说到这里仰脖喝下一盏酒,豪气顿生,叫道:“不是我段随狂妄,若我为正使,当正告苻坚,我大晋,不惧一战!” “着啊!”桓石虔一拍大腿,连连点头:“从石这话我爱听。左右不过一战,何必长他人志气,平白灭了自己的威风?”又转头朝着桓冲道:“五叔,这和不和的,且随他去。我荆州这里,自当厉兵秣马,随时候战。” 桓冲沉吟不语,若有所思。半晌,他苦笑道:“从石啊从石,你未免也太是胡闹。你倒是好算计,却把逊达兄置于何地?” 此言一出,段随与桓石虔皆是脸色一变:糟糕!这酒喝得过了头,怎么就忘了老周?他可是此次出使的正使呵。合着我等在这里慷慨激昂、忧国忧民,那他老周算什么?一个注定失败的倒霉蛋? 段随更是大为懊恼:哎呀不好,一时得意忘形,居然大言不惭,脱口而出什么‘不惧一战’,这不明摆着撬他老周的墙角么? 便在这时,忽听“砰”的一声巨响。三人转眼看去,几倒杯翻,老周横陈地上,嘴角犹有酒渍,鼻息间却已鼾声连天。 段随与桓石虔两个面面相觑,吃吃道:“遮莫逊达公年岁大了,吃不住酒劲,一忽儿竟睡着了?” 桓冲摇摇头,哑然失笑:“逊达兄,你呀你。。。” 。。。。。。 无数面青色大旗遮天蔽日,绵延无尽。襄阳城外二十里处,几千秦国铁骑沿大道排开,甲盔齐整、刀枪如林,其威武雄壮,骇动人心。 老周与段随辞别桓冲、桓石虔,领着使队北上。途径襄阳时,“不意”便撞到秦国荆州刺史、南中郎将梁成率三千精骑前来“恭候大驾”。 “这架势,嘿嘿,没少花功夫。”老周嘟囔一声,神色里带着三分不屑,招手间,使从们打马向前,门旗、旌、节高高展起,虽只寥寥几面,却不肯输了气势。那边厢自梁成以下,秦人个个怒目而视。 段随将头盔向下拉了拉,遮住大半面孔——当初洛阳之役,城头激战时梁成多半见过自己,纵然时日已久,总还是小心些好。刘裕这蔫坏小子却使个心眼,将阎振等二十九名俘虏推搡出来,走在使队侧边,跌跌撞撞的大是醒目。 秦军阵中起了一阵骚动,梁成眼中冷光爆射,陡然喝道:“晋使且住!” 老周的声音也自不小:“来者何人?” “大秦荆州刺史,南中郎将梁成!” 老周笑了笑,说道:“原来是梁使君当面,久仰!”一扬手中绢帛,提气道:“我为大晋正使、光禄勋周仲孙,奉旨出使长安。国书在此,我等须日夜兼程,赶赴长安。未知将军何事相阻?” 梁成冷哼一声,说道:“你等要去长安,我不阻拦。只队中二十九人,原是我荆州军将,却是不烦劳你等护送长安了,留下便好。” 老周连连摇头:“我大晋皇帝金口玉言,送归此二十九人至于长安。说了到长安就是长安,天子真言,焉能儿戏?” “你家天子与我何干?若不放人,哼!一个也休想走!”梁成一声大喝,身后三千秦军刀枪并举,齐声应和。一时声震四野,气势骇人,几个晋人使从脸色发白,手中的旌旗不觉矮了半截。 老周叹了口气,说道:“梁使君,所谓赳赳大秦,便是这般待客之道么?” 梁成仰天狂笑:“区区小使,算屁个客人!” “你。。。”老周一阵咳嗽,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十五章 狂贼 襄阳城外,晋国使队叫梁成给生生堵住,气氛半是紧张,半是尴尬。 眼见老周一时语塞,段随眉头一皱,朝着刘裕微一点头。刘裕会意,“锵”的一声,突然拔刀出鞘,高举向天。一百名暂作了使队护卫的骁骑军将士纷纷仿效,动作整齐划一,恰如行云流水。人不多,气势却着实不弱,眨眼将二十九名俘虏团团围在中圈。 队伍前头,本有些气沮的使从们仿佛受到感染,一个个挺起胸膛,认认真真将手中旌节擎到老高。 秦军哗然,继而发一声喊,将手中刀槊或侧扬、或平端,马蹄在地上噌出“咄咄”之声,仿佛下一刻便要冲杀而出。梁成嘴角流过一丝冷笑,缓缓道:“周大使,这算什么?螳臂挡车么?嘿嘿,以为我会投鼠忌器?”右臂微抬,那是下令动手的手势。 “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老周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转身朝着段随等人使劲摇手,山羊胡一翘一翘,煞有喜感。 他的嗓门好大,穿透场中喧嚣,落入所有人耳朵里。梁成的脸上尽是戏虐之色,轻轻放下抬着的胳膊,盛气凌人地说道:“周大使,有什么不妥?说来我听听。” 老周却不曾回头去看梁成,只朝着一众晋人喊道:“收起刀!都给我收起来!像什么样子!我等乃大晋使节,尊天地、奉正朔,行止当堂堂正正、恭谦有礼。似你等这般打打杀杀的模样,与那些不知礼节的北地胡夷何异?” “哈哈哈!”段随带头,晋人一起大笑起来,随即收刀回鞘。 梁成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气得浑身发抖,吼道:“姓周的,你胆敢嘲笑我等为胡夷,我杀了你!”氐人奉汉学久矣,又广有中原之地,一向不认为自己是胡夷。 话音未落,老周脸上露出惊愕之色,转过身对他说道:“梁使君何出此言?我几时嘲笑你了?” “狂贼!还敢狡辩?” 老周叹了口气,悠悠道:“素闻秦国以王化治国,道德昌明,以礼服人,怎能与北地那些胡夷混为一谈?别的不说,就在昨日,我还与僚属们说到一事。。。”突然顿口不言,并摇头不止,作一脸叹息状。 梁成强忍怒气,眯起眼冷声道:“姓周的,我也不欺你,你且说下去。哼!若是说的不好,我今日绝不干休!” 老周一本正经道:“昨日我与大伙儿说,秦国曾有一位文武皆备的王佐之才,受命戍朔方、守北土。凡一十三年,不以武功威赫,专以仁德相待。王化所至,北地诸胡夷,无论匈奴、羌、羯、高车。。。皆归服敬惮。由是北地安平,百族和睦,传为一时美谈也!”顿了顿,接着道:“所谓北地胡夷,匈奴、羌、羯、高车是也。使君,你误会了。” 老周说到这里,梁成脸上的怒气已然消去大半,眼中明灭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裕这厮倒是个会看眼色的,这时候跳出来叫道:“周公!昨日听得不甚清楚,这位王佐之才姓甚名谁,一时记不起来了!” “秦国桓侯,梁平老!” 清风拂动,空气中肃杀之气丝丝淡去。梁成默然不语,良久,忽地朝老周咧嘴一笑:“说的不差。”又向着阎振等人遥遥喊道:“待到了长安,禀明天王后,可速速回转襄阳。”就此拨转马头而去。 三千秦骑如影随形,一起掉头。马嘶人吼声中,消失无踪。 。。。。。。 “梁平老,略阳氐人,秦国重臣。先助苻坚弑苻生上位,得封尚书右仆射;其后以使持节、都督北蕃诸军事、镇北大将军之职,戍守北地十三年,北地为之安平,论功加开府仪同三司、封朔方侯。及逝,谥为桓侯也。其嫡长子,名曰成!” 老周晃悠着脑袋,抑扬顿挫娓娓道来,算是给大伙儿补了一课。 刘裕恍然大悟:“难怪那梁成一声不吭走了,周公拿他耶耶出来说话,这厮哪里好意思再行纠缠?” 段随点点头,拍手赞道:“周公博闻强记,更富临变之才,高明,高明!” 老周面有得色,甩开大袖施施然而去,那模样大是。。。猥琐。 段随一笑,示意众人不要跟来,自己则迈开大步追了上去。 。。。。。。 “方才情势危急,我只道今日多半要血溅当场。亏得逊达公大才,三言两语打发了梁成,否则定坏了大事。诶!我辈武人只会打打杀杀,自愧不如!”这是段随在说话。 老周眉毛一扬:“从石果然这般想?” “嗯?”段随愕然。 “这次不是虚言?”老周嘻嘻发笑。 “呃。。。”段随一头黑线,晓得老周这是在磕碜自己。没办法,谁让自己那天与桓家叔侄宴饮时大言不惭,甚至自承以虚言诓骗谢安呢?汗颜道:“那日酒后失言,却是段随的不对了,如今想来,多有不妥。我等武夫鲁莽,竟敢小觑公卿大夫,真乃井底之蛙。” “嘿嘿,嘿嘿,嘿嘿。。。”老周不说话,只是看着段随发笑,直笑得段随头皮发麻。实在禁受不住,段随赔笑道:“逊达公,我这厢给你赔罪了,你大人大量宽恕了我,不成么?” 老周悠然呼出一口长气,总算开了口:“公卿大夫。。。哼哼,我算哪门子的公卿大夫?”顿了顿,忽然脸色变得肃穆,低声道:“从石你也无需赔罪。你且老实告诉我,此次你费尽心机潜去长安,果然只是为了查探秦国虚实,还是。。。还是另有所图?” 段随豁然色变,支吾道:“逊达公,你。。。你此言何意?” 老周伸出一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道:“从石休要欺我年老。我这双眼睛,嘿嘿,看东西可清楚得很。” 这老狐狸,忒是精明!若一味扯东扯西,只怕他要翻脸。 段随腹诽不已,犹豫半天,终于憋出几句:“段随身不由己,确有些算计在心中,只是,只是。。。”一跺脚,叫道:“也罢!逊达公,实话说了吧,此次。。。” “打住!”老周一摆手止住了段随,脸上复又堆起一团笑意来,一指自己的耳朵,神神叨叨地说道:“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听不清,听不清咯。”说完径直转身,大步而去。 段随哭笑不得,也不知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愣在了当场。好半晌,他忽然提气大叫:“逊达公!段随对天发誓,此去长安无论何为,决计不敢有负大晋社稷!” 远处老周的背影似乎滞了一下,随即又踽踽远去。只是他嘴里的喃喃自语,段随再也不会听到:“此次长安之行本无趣极了,回去建康多半也是一肚子的气。。。既如此,信你一次又如何?且看你玩出甚么花样来,嘿嘿,有趣有趣。。。” 第十六章 灞桥 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正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自酆镐以降,多为帝都。 虽几经离乱损毁,汉朝时候留下的城垣、宫室依旧傲笑风中;加上秦国两代人三十余年的修缮重建,此刻的长安城城高堑深,宫宇鳞次,瞧来气象万千。 五月里阳光明媚,光影照射下,巨大而绵延的长安城郭显得愈加巍峨雄壮。一队百来人的队伍踏上灞桥,正朝着长安城驻足远望。队伍最前头,周仲孙抚着自己的山羊胡不住叹息:“好一座长安城!横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龙兴,秦以虎视(语出班固《两都赋》)。诶!可惜啊,沦于胡夷之手,竟已是一甲子前的事儿了。” 老周是第一次来到长安,眼见此城气势不凡,不由得慨叹再三。段随则是旧地重游,此刻心中抑制不住的激动,满脑子尽是慕容燕的一颦一笑,于是不说话,只乐呵呵地发笑。 刘裕眼中放光,喃喃道:“这便是汉高祖龙兴之地呵。。。斩白蛇、起草莽、定关中、夺天下。。。大丈夫当如是尔!”话音未落,早被段随一瞪眼,吓得一伸手遮住了嘴巴。 刘裕这厮平日里总是自称汉高祖刘邦弟楚元王刘交第二十二世孙,此刻也算有感而发,只是这话未免大逆不道了些,好在除了段随,并无旁人听到。至于段随么。。。自然不会放进心里去,只暗暗好笑:若是哪天我告诉你小子,日后你会代晋自立,嘿嘿,也不知会不会吓你个半死! 秦国派来接洽的官员不久出城而来,寥寥几人罢了,且官职不高,为首的不过是个理礼郎。老周大是气愤,当场跳脚起来。 原先他以为大晋使者来长安归俘,自己又是晋国九卿之一的光禄勋,按礼秦国该派出大鸿胪出迎才对,再不济也得来个大行令罢?哪里想到苻坚这般傲慢,竟喊个芝麻大的理礼郎跑来打发自己。于是吹胡子瞪眼睛,一脸的不高兴,总算士大夫的风度还在,不曾骂出口来。 不料那秦国理礼郎架子比老周还大,不耐烦地说道:“还进不进城?不进我自行回去了。” 这一下老周可气坏了,大叫道:“岂有此理!这便是秦人的待客之道?好好好,你回去就是。此间二十九名俘虏,便随我回建康了!” 秦国理礼郎冷笑一声:“那可由不得你!”招招手,灞桥附近几队铁甲卫士缓步而来,堵住了晋国使队的去路。 老周涨红了脸,指着那理礼郎道:“你你你。。。”那理礼郎也瞪大了眼睛,怒目相视。两个如同一双斗鸡一般,在桥上叉腰对峙。 这一闹将起来,可把段随乐得不轻——这厮辛辛苦苦跑来长安,可绝没安着好心:秦晋安和?那可不成!哥这次来长安,就是要把这事给搅黄咯!哈哈,老周您使劲吵,使劲闹! 段随只怕事儿闹得不大,带着一帮手下鼓噪起来,与秦国甲士弄了个剑拔弩张,一时间灞桥左近行人闪避、鸡犬不宁。 正相持不下间,一队精悍的兵士远远开来,旌旗招展,露出斗大的墨字:司隶校尉苻。 轰然声中,这队兵士拥着一个貌相威严之人直走到灞桥之下。先前堵在桥边的秦军甲士纷纷退避,那秦国理礼郎撇开老周,跑过去长揖不起,叫道:“小人见过阳平公!”原来来人竟是秦国臣属里排名第一的阳平公苻融。 苻融头衔众多,其中便兼着司隶校尉一职,因此常常巡视京师周围,今日正好出城而回,不意撞上了灞桥这一幕。 苻融脸色一沉:“天子脚下,何事喧哗?” 秦国理礼郎慌忙应答,口沫横飞,自然是说晋使无礼云云。老周不说话,斜着眼睛冷笑,段随则一脸的云淡风轻。 苻融听完,略一沉吟便理清了来龙去脉,微微皱了皱眉头,寻思:天王啊天王,纵然你想用兵江东,也无须折辱晋国来使罢?这岂不显得我大秦太小气?于是戟指那理礼郎,语气生硬道:“晋人送归俘虏,这是好事。你身为礼宾,如何却与晋使争吵起来?还不与我退下!” 那理礼郎哪敢争辩,喏喏连声,躲到一边去了。老周呼出一口气,脸色转霁,就听苻融道:“可是周大使当面?” 老周正了正衣冠,肃然施礼道:“然也!久闻秦国阳平公明察善断,恭谦有礼,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也!” 苻融呵呵一笑,还了一礼,心道:天王一意伐晋,可眼下时机不对,国家尚需修德养民。既然如此,何不暂与晋国修好?嗯!我可不能由着天王使性子!一念至此,苻融走上前搀起老周的手,语气温和:“周大使远来,便由我陪你入城。” 这一下老周的虚荣心算是大大满足,连连点头,脸上更是笑呵呵一片,全没在意身后段随牙齿咬得嘎嘎作响,脸都挂了起来。 。。。。。。 十日之后,长安城鸿胪寺的馆署里,老周与段随两个大眼瞪着小眼,百无聊赖。那日老周与阳平公苻融携手进城,端的风光。于是递上国书,交割阎振等二十九名俘虏,入住鸿胪寺,按下不表。 不料之后的事情便蹊跷起来,既不见苻坚召见,亦没人跑来给个说法,不知不觉间竟是十天过去,那看似热心的阳平公苻融也不曾出现过。好在老周与段随两个各怀鬼胎,倒也不甚焦急。 其实晋使到访长安一事,苻融确然算得上热心,不但催促鸿胪寺办理相关事务,自己还跑去苻坚跟前提了一句。结果苻天王一听就来气:孤一心伐晋,你等却急着与晋国通和,真正混账!于是耍起性子来,存心想给晋使来个下马威,遂冷了脸道:“区区江东小使罢了,急个甚?孤日理万机,近日可没空理会他等,且晾着就是。”如此这般,事儿就给耽搁下来。 五月底天气炎热,鸿胪寺里跟个闷罐子似的,段随不住擦汗。忽然他一跃而起,嘟囔道:“闷死个人也!逊达公,你且歇息着,我自出去逛逛。” “今日秦廷休沐。。。莫非。。。从石要去拜会何人么?”老周微微一笑,那表情大是捉摸不定。 “嗯?”段随一滞,随即干笑道:“不过随意走走,看看这长安城罢了。” “并无要事?” “并无。” “那好!”老周霍然立起,笑道:“既如此,你也休要闲逛了,且随我去见个故人。” “呃。。。也好。”段随一头黑线,无奈应道。心里却在寻思:这老狐狸,又想干嘛?本要偷偷去寻姑父与次伦兄,这下又给我耽搁了。。。也不知老狐狸心中作何打算,前次听他话中之意,似乎已然洞悉我的心思,却又没有拆穿我之意。。。既然如此,说不得,总要寻机会与这老狐狸摊次牌,要不然束手束脚,如何办事? 第十七章 周虓 段随与老周两个换了便服,大摇大摆出了鸿胪寺,径直往城中戚里而去。秦人多半没将晋使放在眼里,既无人阻挡他等外出,亦没有派出盯梢相随。 老周领着段随左拐右绕,不多久来到一处宅子前,瞧来竟是熟门熟路。想来老狐狸这十天也没闲着,早把路径探听个清清楚楚。 敲门进去,早有人候在门后。那人宽额方面,与老周颇有几分相似,一见面便朝着老周长揖道:“小侄拜见世父(伯父)。”老周眉开眼笑:“不曾想此生还有相见之日,嘿嘿,嘿嘿。” 原来这一位正是老周的堂侄,当初晋国的梓潼太守周虓。秦夺梁、益,周虓因母妻被俘遂降,其后拒受秦国官职,见到苻坚甚至敢直呼“氐贼”,算是个有骨气的。苻坚倒也不生气,还老是把周虓喊去参加朝会、典礼,结果周虓不给面子,经常当场乱喷,苻坚也只笑笑了事。他两个乐此不疲,却叫旁人看得啼笑皆非。时间长了,周虓态度软化,遂被任为尚书令。 于是周虓将老周、段随两个引入一间偏厅,聊起前尘往事,自是唏嘘不已。喝了几回酒,又说到老周此次出使长安之事,周虓似乎有些不快,皱着眉头说道:“世父恕我无礼。我思之,我大晋奉天下正朔,怎可主动遣使向胡夷通好?这未免有些本末倒置,大失气节!” 老周还没说话,段随先点头叫道:“孟威(周虓表字)兄所言不无道理。依我辈武人之见,秦人若敢来犯,唯一战耳!”故作满不在乎状,眼角余光却瞄向了老周。 老周颇有深意地看了段随一眼,缓缓道:“我大晋皇帝仁厚,以天下苍生为念,总是不想起刀兵罢。” “这事陛下说了可不算。。。”周虓嘟囔一句,连连摇头:“世父有所不知,那苻坚铁了心要攻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心意的?莫说你送来不过区区二三十个俘虏,就是献上二三十郡,只怕也填不饱他那张大嘴巴。” 老周叹了口气,说道:“秦国兵强马壮,能起百万之众,实难匹敌。总是拖得一天好一天呵。。。”顿了顿,又道:“听说苻坚虽有攻晋之心,秦国臣子却皆持异议,因此遣我前来。。。” 话音未落,段随插口道:“既然终究要一战,早来晚来又有何分别?朝堂诸公皆言我大晋亟需时日积聚实力,却不想想,真个拖将下去,秦国不是更强?”言罢,双目炯炯,目光投向了老周。 老周盯着段随看了半晌,嘿然道:“嘿嘿,就你小子聪明?你以为朝堂诸公不识此理?然则。。。那可是百万之众呵!一旦开战,哪有一丝胜机?势必国将不存,生灵涂炭!” “未必就会输了。。。”段随低低自语一句,终究没有大声反驳。没办法,总不能和老周说自己是千年后的人物,知晓秦晋决战的结果罢?以时局论之,若秦国倾国来犯,确乎无人认为晋国能赢。 “咚”的一响,吓了老周与段随一跳。就见周虓重重将酒盏砸在几案上,红着脸道:“秦国诸臣工确实不赞成攻晋,所虑者,唯苻坚一人耳!”忽然眼色变得凌厉异常,沉声道:“倘若除了苻坚此獠,则大事谐矣!” “啪嗒”“啪嗒”两响,这次是老周与段随的酒杯掉到了地上。两个目瞪口呆,直勾勾看着周虓说不出话来。 周虓冷冷道:“世父不是外人,从石更是秦人的死敌,我就不瞒二位了。我已与人商定,寻机谋刺苻坚!” 老周脸上抽搐不已,段随则一脸兴奋,只见周虓掰着手指说道:“我一个,员外散骑侍郎王皮一个。。。” “王皮?莫不是王猛之子?他也要谋刺苻坚?”老周一脸惊讶。 “不错!”周虓继续道:“还有一位更加要紧,乃是大司农、东海公苻阳!” 这一下老周愈加惊奇,颤声道:“苻阳乃是苻坚嫡亲侄子,他。。。他也要谋反?” 周虓哈哈大笑:“若无苻家宗亲参与,谁敢谋刺苻坚?只要杀了苻坚,到时候苻阳振臂一呼,定能登上大宝。如此,我等皆无虞矣!” 老周定了定心神,深深吸口气,说道:“此事何时发动?” “尚未定下。”周虓抬头看了老周一眼,忽然阴阴一笑,说道:“不过世父此次前来,嘿嘿,倒是个大好时机啊。。。” 老周打了个冷颤:“孟威此话怎讲?” 周虓道:“苻坚出入皆有甲士环伺,难以近身,只有以弓弩远射,方能竞功。长安虽不禁寻常兵器,却禁弩箭,我等千方百计寻获不得。”顿了顿,接着道:“而我大晋劲弩天下无双,既准又狠,若得几副,岂不万事皆备?世父,你可别告诉我此来长安,不曾带得几副劲弩。。。” 老周干笑一声,说道:“哎呀!怕是要叫孟威失望了。。。”不料话讲到一半,段随抢着叫了起来:“带了,带了!不就是几副劲弩么?孟威兄心存大晋社稷,甘赴奇险,我等还舍不得几副劲弩么?” “就你话多!”老周狠狠瞪了段随一眼,转头对着周虓道:“此事非同小可!想那弩上皆有晋军制式符号,万一落在秦人手里,那。。。”忽然觉着自己言语不妥,这不是咒周虓他等谋刺失败么?于是停嘴不言。 周虓整了整衣冠,正色道:“世父!实不相瞒,此次谋刺苻坚,我早已做好了失手的打算。当初我不得已降秦,已是奇耻大辱,如今但有一丝机会为我大晋尽忠,我又何惜一死?你放心,万一事败,我只会推说劲弩自坊间购来,无论如何不会牵扯到大晋使队!” 周虓此言一出,段随不由得肃然起敬:孟威兄算不得聪明人,可这气节却真是杠杠的!老周觉着自己的老脸火辣辣的疼,沉吟半晌,终于开口道:“也罢,便助你一臂之力又如何?孟威,你。。。保重。告辞!” 第十八章 成全 傍晚时分,鸿胪寺馆阁里,老周与段随两个把自己关在一间辟室中,正自低低私语。 “从石,你真觉着孟威他们能成?” “难,难,难!” “那你又火急火燎送劲弩给他?你就不怕一旦事败,苻坚会迁怒大晋?” 段随挠挠头,嘻嘻笑道:“孟威兄不惜一死也要谋刺苻坚,此举实在让我敬佩,故而。。。” “打住!打住!少跟我来这些虚的。”老周气鼓鼓地叫了起来,山羊胡翘得老高。 “好罢。”段随一脸“委屈”地说道:“逊达公,前番我明明想跟你分说清楚,你又不让我说。。。” “我只道你大不了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谁曾想你小子胡来至斯?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小子成心要把这通和一事给搅黄咯!”老周越说越来气:“当初你小子信誓旦旦,绝不负大晋社稷。我也信了你,没把你赶回江东。你倒好,瞧瞧你做的这些事,若是真个恼了苻坚,却把我大晋苍生置于何地?” 段随堆起满脸的笑容,讨好道:“逊达公息怒!我段随再次对天发誓,绝不敢有负大晋社稷。逊达公,且容我细细说来。” 段随应是早已备好了一番说辞,此刻侃侃而谈,其意不外乎两点:第一,秦晋必有一战,时间拖得长了,其实反倒对秦国有利;第二,即便秦国凑出百万之众,晋国未必没有胜算。 第一条自不必细说,老周跑了趟长安,还没见着苻坚便受了老多气,当知苻坚攻晋之心甚炽。所谓胳膊扭不过大腿,秦国这帮臣子再是能耐,到最后还不得听苻坚的?于是老周追问段随,面对百万敌军,晋国如何取胜? 段随道:“一者,我大晋奉正朔、得天命。自桓温故去,可谓上下一心,人才济济。” “此言倒是不虚。如今我大晋颇有中兴气象,比之王敦、苏峻作乱,抑或桓温专权之时,好过太多。” “二者,我大晋地利在手,以逸待劳。而北军远来,车马既劳顿,水土亦不服。” 老周沉吟道:“嗯。。。坚壁清野,阻敌长江天堑以北,或可一战。。。” “非也非也!秦军决计到不了大江北岸!”段随振臂道:“逊达公无需妄自菲薄。如今国中不乏善战之军,君不见桓车骑麾下荆州军,兵强马壮、实力雄厚,前番奇渡滶水、设伏管城,轻轻松松全歼两万来敌;又譬如谢幼度之北府兵,以少击多,东路一役大破十万秦军。。。” “还有你骁骑军、云骑军,来去如风,百战百胜!对吧?”老周没好气地插了句嘴。 段随嘻嘻一笑:“还成,还成。” 老周白了段随一眼,摇头道:“你小子想得也忒简单了些。十万焉能与百万相提并论?”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段随忽然收了笑容,表情严肃:“秦国国土辽阔,治下人口众多,确乎能凑出百万兵卒不假。然而这百万人中,氐人能占得几成?” “从石的意思是?”老周不觉眯起了双眼。 段随正色道:“秦国貌似强大,其实外强中干。逊达公也看到了,前有苻重、苻洛,后有苻阳,连他苻家宗室都怀有贰心,又何谈那些鲜卑人、羌人、匈奴、羯人?更不用说与我大晋血脉相连的汉人!段随思之,真正忠心苻坚的,不过长安附近这些氐族精兵罢了,左右超不过二三十万。其余各部附庸皆三心二意之辈耳,这样的敌人就算来了百万又如何?只要一战击败苻坚的氐族精兵,余者必定土崩瓦解,甚而张口反噬!” 段随继续,口若悬河:“依我之见,苻坚若真听了秦国臣子的话,乖乖修德养民,则不出二十年,天下必归心矣!到那时,我等要面对的就不是区区二三十万氐族战兵,而是百万齐心协力的雄师了!这便是我力主不通和、尽快决战的原因所在!” 老周眼中阴晴不定,呼吸明显加快。段随兀自滔滔不绝:“出动百万大军,此事亘古未有,其间的运筹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倘若能激得苻坚尽快南下,则仓促起兵之下,准备必然不足。恐怕他前锋到了边境,后卫却还在长安。如此,我军兵力未必落了下风,正可迎头痛击,怎么就没有胜算?” 说到这里,段随已是热血沸腾,脱口而出:“逊达公,事到如今段随不敢相瞒,此次来长安,就是要想法设法激怒苻坚,令其尽快出兵南下!”言罢,双眼放光,死死盯住了老周。 老周半天没说话,沉默良久,终于叹息道:“所以你小子心里头定然是这么想的,孟威他们去谋刺苻坚,万一真个成了,那自然最好;若是事败,苻坚以此为借口攻晋,那便正好遂了你的愿。是也不是?” 段随一咬牙:“是!” 老周冷哼道:“哼!你小子,好狠的心肠!你倒是快活了,却不想想一旦事败,孟威会是何等下场。还有,这通和一事叫你搅黄了,我周仲孙回去建康又该如何交待?” 段随叹了口气,沉声道:“孟威兄舍生取义,其志已决。便是我等不给他劲弩,他也断然不会放弃。既如此,何必拘此小节?”顿了顿,拱手道:“倒是逊达公这里。。。确乎对不住了!” 老周吹了口气,山羊胡给吹得老高,继而指着段随道:“你今日坦承心思,还摆明了要坑我老人家,就不怕我从中作梗?” 段随看着老周半晌,忽然扑哧笑了出来,说道:“逊达公,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老周拉下脸,唬声道:“不许笑!这当口还敢笑,你小子忒不老实!” “逊达公教训得对,小子确实不老实。不过呢。。。”段随眼中闪过狡黠之色,咧嘴道:“逊达公,其实早间你一开口答应赠弩给孟威兄,我便知道,嘿嘿,你也算不得什么老实的主!” “你,你,你。。。”老周眼睛瞪得老大。 “倘若逊达公真个在意此次出使的使命,真是一心通和,定然会千方百计阻挠孟威兄谋刺苻坚之举,生怕万一事败,苻坚会将此事牵扯到大晋头上。所以段随以为,逊达公心中,未必附和朝堂诸公的通和之议呢,哈哈。”段随笑得愈加放肆:“今日我费尽口舌,自信道理十足。以逊达公之智,当不会无视之。逊达公又是个放达之人,怎会从中作梗?哈哈,哈哈。” 段随在那里傻乐,老周的表情则变化多端,那叫一个丰富——先是吹胡子瞪眼睛目露厉色;继而似笑非笑、脸颊抽搐不已;紧接着一丝笑意爬上了面庞,眼睛也眯了起来;再下来干笑连连,好生难看;到最后终于放声大笑,捶胸顿足。 于是两个笑得乐不可支,前仰后翻。不知多久之后,老周一拍段随的后脑勺,叫道:“臭小子!我就知道,每次和你搅在一处,准没好事!你少自得,若非我老人家实在看不惯朝中那一帮子,才懒得理你!” 段随一揖到底:“多谢逊达公成全!” 第十九章 桑葚 夜色已深,长安鸿胪寺里的一间辟室中,老周与段随两个兀自交谈不休。 “说罢,你小子打算如何行事?”这是老周的声音。 “我其实并无定计,走一步、看一步罢。不过这一下得逊达公引见,知晓了孟威兄的谋划,嘿嘿,倒是个顶好的契机。”段随的声音响起。 “什么?没有定计?”老周气歪了嘴,说道:“你这混账东西,难不成就全指着孟威他们了?” “逊达公息怒。”段随笑道:“小子虽无定计,却有长安贵人相助。我知逊达公还有些疑虑。。。这样罢,劳烦逊达公随我一起去见他。” “长安贵人?谁?” “秦国京兆尹、冠军将军、泉州侯慕容垂!” 。。。。。。 纵使“无人关注”,以老周与段随两个的微妙身份,自然不能大摇大摆去见慕容垂,段随便想法设法递了条进泉州侯府。果然隔日有人来访,段随跑出去见时,便笑得合不拢嘴——来人身材敦厚,方面大耳,苍髯如戟,可不正是老朋友悉罗腾? 二人寻偏僻处好生叙了一番旧。悉罗腾便道:“从石,你胆子也忒大了些。这长安城里,想取你性命的人可不在少数。” 段随哈哈大笑:“龙潭虎穴我也尽能去得,再说这长安城又不是没来过,有甚好怕的?” “你小子。。。怎么?还忘不了你那燕儿妹妹?”悉罗腾不无揶揄。 段随脸色一沉,一字一句道:“无一日敢忘。” 悉罗腾变了脸色,沉声道:“你此次前来,不会就是想。。。” 段随摇头道:“段随不是鲁莽之人,都熬了这许多年,难道就急在一时?” 悉罗腾脸色放缓,笑道:“大王与众位公子听说你来,都高兴得紧,急着要见你。已安排了明日晚间相聚,你这里抽得开身否?” “明日晚间甚好。”段随点点头,忽然嘴角一扬:“悉罗,你替我与姑父说,明日我带晋国大使周仲孙同来,有要事相商。” “嗯?”悉罗腾愕然:“那晋使周仲孙跑来长安是通和来了。。。大王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盼着秦晋间快快决战。。。明日本就要与你商量此节,你带那周仲孙同来算是甚事?” 段随神秘兮兮地说道:“老周不是外人。我等要做的事,少了他老周可办不来。” 悉罗腾沉吟半晌,说道:“从石你如此说法,我等自然信得过那周仲孙。。。也罢,我这便回去禀报大王。”顿了顿,又道:“噢,对了,为免人多嘴杂,明日你不要去泉州侯府。大王安排了在城中一处别院相聚。喏,这纸上画着其所在。” “段随省得。” 。。。。。。 这是长安城西北宣平门附近的一处院落,算不得多大,然而绿柳周垂、竹林掩映,瞧来颇为精巧雅致。 此间主人应是个低调的人物,门头做得中规中矩,亦不挂匾额彰名。正门虚掩,这时有一个身材矮小、略显佝偻之人远远走来,推门而入。 “咦?麟公子,你今日怎会来此?”院内一个老者看见来人,讶然问道。 来人答道:“庄子里新结了不少桑葚,我采下最好的献给耶耶。只怕误了新鲜,故而今日急急赶来,还请费老尽快送去城南府上。”说着递过一只漆盒,打开看时,里头桑葚整整齐齐排着,每一粒皆是个头饱满,色紫肉厚。 原来这处院落便是秦国泉州侯慕容垂在城中的别院,那唤作“费老”的老者乃是此间的管家。至于这位麟公子,不消说,自然就是被全家老小唾弃、不得已住在城外庄园内的慕容麟了。 这些年来慕容麟倒也老实,勤勤恳恳打理慕容家的庄园,产获颇丰之外,更是常常进献山珍异果,讨好自家老爹。间或慕容垂跑去庄园视察,慕容麟更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 到底自家儿子,慕容垂也曾提起将慕容麟带回家中。只是每每说起,慕容令的脸色便阴沉的怖人,只好作罢。于是慕容麟居城外,其他弟兄居城中,总算相安无事。 慕容麟时常进城核账、送物,为免尴尬,每次都是来这别院与费老交接,此次便是特意要把庄中新结的桑葚送来。 “麟公子真正孝心可嘉呵。”费老接过漆盒,连连称赞。 慕容麟嘿嘿一笑,又递上另一只漆盒,说道:“顺便带多了些,也请费老尝尝,可莫要推辞。”这厮颇会做人,十多年来除了慕容令兄弟几个,家中其他人对他的观感可是好的紧。 费老满脸笑意:“哎呀呀,这怎么使得。。。” “使得,使得!”慕容麟笑道:“家中事务多得费老看顾,正所谓劳苦功高,区区几粒桑葚,如何使不得?”说着将漆盒硬塞到了费老手中。 费老便接了过去,自语道:“麟公子的孝心,天地可鉴也。明日郎主来时,我定要与郎主说,麟公子不辞辛苦赶来城中,只为郎主能吃到这新鲜的桑葚呵。” 慕容麟眼中豁然闪过一丝异色,问道:“耶耶明日要来此间?”慕容垂并非闲逸之人,加上每日公务繁忙,其实绝少跑来此处别院,故而慕容麟有此一问。 “然也。”费老笑道:“说来也是巧了。倒省得老朽再跑趟城南(慕容垂的正府在城南),送这桑葚。” 这时院中几个仆人正自扫地洒水,不远处的正厅内有人掸尘拭灰,忙得不亦乐乎。慕容麟心中一动,装作不在意地说道:“哦,莫不是有贵客来访?” 费老不疑有他,点头道:“听说是要迎接几位贵客。不单郎主要来,几位公子皆要前来呢。嘿嘿,这院子,可真是好久没这般热闹咯。” 慕容麟眼中阴晴不定,寻思:若是与朝中公卿相会,大大方方安排在城南正府里便可。。。这却是要与谁人相会,弄得这般神神秘秘?还有,慕容令他等居然也要来?有鬼,有鬼。。。 慕容麟心中这般想着,嘴里却只是轻描淡写与费老聊着家常。再过得片刻,他起身告辞:“时辰已然不早。。。再不走,可出不得城了。” 费老也知慕容麟身份尴尬,可不敢留他,便目送他离去,喃喃道:“诶,自家弟兄,麟公子又不是个坏人,怎么令公子防他却跟防贼似的。。。” 别院外的巷子里,慕容麟三转五绕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出现时,他的面前,一间客栈赫然在目。 第二十章 别院 长安宣平门附近,泉州侯慕容垂的别院里,傍晚时分正门大开,管家费老提着一盏灯笼走了出来,候在门边,不时迎接客人入内。 最先到的一拨,乃是慕容农、慕容隆、高弼、悉罗腾等一干人,他等皆为慕容垂的子侄家将,并无公职在身,因此早早赶到。不久慕容令与慕容宝联袂而来——他两个身为慕容垂嫡子,皆得苻坚封了官职,慕容令为鹰扬将军,慕容宝则是万年令,此刻公干结束,急急赶来。再后面便是慕容垂亲自到来,大步入内。 慕容家人到齐后,很快有两人骑马而来,到了院门前翻身下马,含笑入内。借着费老的灯光可以看得清楚,这二人皆着华服锦袍,气度不凡、绝非常人。 来人虽众,别院里却是灯火寥寥,人声罕闻,显然大伙儿刻意保持着低调。这时门口的巷角忽然闪过一道黑影,月光下,慕容麟惨白的面孔露了出来。只听他喃喃道:“北部尚书、归义侯张天锡,度支尚书朱序。怎么会是他两个?不对!定然还有旁人,否则决计不会弄得这般谨慎小心!”慕容麟阴森一笑,眯起双眼,再次隐入夜色之中。 小半个时辰过去,别院门口依旧可见费老手中那盏灯笼耀出的火光。慕容麟嘿嘿冷笑,目不斜视。果然片刻之后对面巷口脚步声起,有人快步而来。 火光下,慕容麟瞧得分明,来者一共两人。其中一个老者宽袍大袖,竟是晋人达官的服饰,只是认不得面孔。另一人么。。。只在一瞬间,本自温润的晚风竟似变得阴冷如刀,割过慕容麟每一寸的肌肤,痛到他几乎就要叫出声来;继而一股热流淌遍全身,将他十万八千个毛孔尽数打开,肆意喷虐着火气,佝偻的身子竟是颤抖连连。。。 狗贼段随!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 “咕吱咕吱”的门轴声响起,灯光暗去,别院的大门终于合上。巷角的慕容麟全身上下犹如水淋过一般,湿了个透。他觉着有些虚脱,甚而移不动脚步,嘴角却是掩饰不住的笑。 有那么片刻,他几乎就想冲到司隶校尉府,告发慕容垂全家、张天锡以及朱序等秦国大臣私通晋人,意在谋反。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如今的慕容麟,无权无势、无友无靠,且不说告发之后能不能成,单说慕容垂或者说慕容家垮了,他慕容麟又该何去何从?何况依着那大秦天王苻坚一贯的脾性,搞不好慕容垂甚至段随都没事,自己这个“吃里扒外、不孝不义”的“逆子”却铁定要遭殃! 所以,万万不可把老爹慕容垂乃至慕容家牵涉进来,张天锡与朱序亦不相干,要对付的,便只段随一个!这事儿应当不难,长安城里有的就是段狗贼的仇家,就让他们想办法去!至于我自己么,嘿嘿,那就当一回“无名英雄”好了。。。 幽暗夜色中,慕容麟的身影一晃不见。 。。。。。。 别院的一间偏厅里,此刻人头耸动,济济一堂。慕容垂拖着老周的手,正与大伙儿一一介绍,两人亲密的模样倒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段随则一忽儿与慕容令抱在一处,一忽儿又与朱序勾肩搭背,乐呵个不停。 好男儿们相聚,美酒总是少不了的。纵然今夜之会动静越小越好,可也不能干坐着空聊不是?于是你来我往,酒到杯干。 酒意微醺,慕容垂大步走到厅中央,开口说话:“今日从石到此,好友咸集。。。” 慕容垂面色肃穆,语气深沉,话音更是铿锵有力。正自对饮的众人闻言,顿时都放下了手中酒盏,一起看向慕容垂。 慕容垂左右环顾一眼,一笑道:“好好好!正有一件大事要与大伙儿相商!” 此言一出,大伙儿的面色都有些变化,目光更是移了开去——厅中泾渭分明,这边厢段随与老周死死盯住了张天锡,那边一大堆目光则无一例外落在了老周脸上。 段随来时已与老周分说清楚,因此老周晓得慕容垂一家的打算,亦知朱序与慕容垂交好。故而段、周两人对其他人还好,只是与那张天锡不熟,此刻有些胡乱心思也属正常。 至于长安众人心中,段随自然是自己人,可这老周的身份实在令人疑惑——这厮乃是晋国累世贵族,又为通和大使,怎会掺和到此事中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厅中气氛稍显尴尬,还是朱序站出来打了圆场。他与老周并不相熟,但显然与张天锡已是知交好友,便拖着张天锡的手走到段、周二人身前,笑道:“逊达公、从石,我与你二位引见。纯嘏(张天锡表字)昔日在姑臧时,只尊晋室正朔,誓不从暴秦之统;如今每与我饮聚,亦思神州陆沉之憾。虽至长安经年,却无一日不恨苻坚灭凉之恨也。”开宗明义,直接告诉段、周,这位张天锡是个专一的“反秦派”,没啥问题,大可放心。 厅中都是明白人,朱序已把话说开,下面可不就轮到段、周?段随轻咳一声,便想帮老周说两句,不料老周一拍他肩膀止住了他,自顾自哈哈笑了起来:“次伦,归义侯,我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说无妨。” “好!今日泉州侯要论的大事。。。嘿嘿,可是要阻止秦晋通和,鼓动苻坚尽早南征?”老周双目炯炯,盯着朱、张二人不放。 “这。。。”朱、张二人不明所以,看看段随,又看看老周。。。半晌,终于点头道:“然也!” 老周故作讶然状:“我知你二位皆是心存晋室社稷之人,当尽力劝阻苻坚南征才是,如何会存了这等想法?战事一起,以秦国的强盛,我大晋岂不是要亡国灭种?”顿了顿,又悠然道:“你二位当知,我此次前来,正是得陛下授意,愿与秦国睦和。然则你等在此间所商议的,嘿嘿,那不是大背我意?” 这一下休说长安众人露出迷惑甚至愤怒之色,便是段随也呆住了:老狐狸,好好的怎么又翻脸了?你搞什么鬼? 第二十一章 悦来 偏厅里的气氛变得殊为尴尬,慕容宝按捺不住,跳将出来冲着段随叫道:“从石!这位周大使此言何意?”一脸怒气,嗔怪段随带了不该带的人来。 段随一头雾水,目光“幽怨”,丝丝投向了老周。 “住口!”这时慕容垂暴喝声起:“逊达兄与次伦、纯嘏说话,几时轮到你这小辈插嘴?”一摆手,慕容宝怏怏而退。 朱序伸手轻轻拭去额头汗珠,偷偷将目光移向慕容垂,便见慕容垂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 如同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朱序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逊达公,容我一言。你远在江左怕是有所不知,我在长安多年,却情知秦晋一战势不可免,绝非遣使通和就能解之。其实方今秦国国中形势,并不若外人所见那般稳固。。。君不见此间这小小一隅里,便有多少豪杰心怀反秦之志!逊达公万万不要被苻坚嘴里那百万大军给唬住了。。。真打起来,嘿嘿,只怕要十去其七!” 老周缓缓点头,目光又移向张天锡。张天锡冷笑连连,颇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张天锡心中,大晋奉的乃是天下正朔!什么叫正朔?自然就是天下共主!既是天下共主,岂有遣使往他国通和之理?简直好笑!”顿了顿,又道:“左右不过一战罢了,若是一战之险都不敢冒,我瞧啊,还是趁早把这正朔让了人算了!” 老周继续点头,却仍不说话。段随急了,叫道:“逊达公!此前我不是已与你将这上上下下的形势说透彻了,你也赞同段随之言,答应暗中阻止通和。如何此时又变成这般模样?真急死个人!” “啪”!段随肩头叫人重重拍了一记,愕然转头时,却见慕容垂笑意盈盈,走上前来。 慕容垂三步两步走到老周跟前,拱手笑道:“逊达兄老成之人,远非你等可比也!何况以他所处的位置,要与我等共事。。。说句公道话,那可比我等难做的多!今日逊达公犹肯不辞辛苦与我等一会,慕容垂佩服,佩服!”说着竟是一揖到底! 厅中一片哗然,老周亦是动容不已,终于开口道:“泉州侯,其实这里头的道理。。。我懂。休说是我,便是建康诸公亦知秦晋终必一战,然而他等依然遣我前来。。。说白了,所忧者,苻坚的百万大军也!我在此间吞吞吐吐,所虑者,亦不外乎如是耳!” 说到这里老周扫了众人一眼,又朝着慕容垂继续道:“先前从石也好,方才次伦也罢,言语间仿佛这大秦的雄兵竟如草木般不堪。。。泉州侯,老朽敢问,果真如此?” 慕容垂神色肃然,朗声道:“慕容垂不敢欺瞒逊达兄,秦人征战四方,多有精兵猛将,可谓世所罕敌也!然则从石与次伦所说,亦非虚言。苻坚再怎么齐集百万之众,其间真正忠心不二的,十之二三罢了。可若是再等个几十年,待我等尽皆老去、逝去。。。说不得,那可就是满满当当的百万忠诚之师了!” 老周点了点头,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干声道:“即便只有三十万之数,那军力也远在江东之上。何以见得我大晋便能赢?” “实话实说,不见得!”慕容垂哈哈大笑:“慕容垂更有一句肺腑之言说与逊达公听。这秦晋一战,倘若江东能赢了那三十万氐族精锐,则余下七十万之众必定倒戈;可若是连那三十万氐人都敌不过,那么余下的七十万之众。。。嘿嘿,肯定也是争先恐后,抢着闹着要打过大江,灭晋立功!” 慕容垂声声如雷,震得大伙儿哑口无言。场中一片沉默,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良久,老周的声音响起,有些黯然:“嘿嘿,恰如方才归义侯所言,若是这一战都赢不下来,那也用不着谈什么江山社稷了,不如早早投降。”忽然朝着慕容垂一揖到底,竟是完完整整还了方才那一礼,继而大声道:“泉州侯句句以实情相告,不偏不倚,实乃君子所为也!眼下老朽心中疑虑尽去,说不得要与大伙儿共走一遭。至于什么身外虚名,呵呵,不要也罢!” 慕容垂笑得越发灿烂:“哈哈哈哈!此刻厅中再无外人,大伙儿齐心协力,定能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 紧挨着东市的黄棘里乃是长安城一百六十闾里之一,其间商旅云集,街市繁华。里北竖着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名曰“悦来”,多有南来北往的客商、胡人打尖入住,生意颇佳。 悦来客栈东边二楼的第一间房里,住着一位怪客。这客人其貌不扬,不似什么豪客,却爽气地将客房长包下来,一住就是多年。他每日里都是早早起床离店,不到闾里闭门不见他回返。要说他是个生意人罢。。。可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在城中置办过什么产业,每日钻入城中便就此不见了踪影。此人不爱说话,亦不爱交际,偶尔呆在客栈也将自己锁在房中,连吃食、热水都要小二送上楼去。这许多年过去,竟是不曾有过一个访客! 如此种种,这人当真古怪得紧。客栈的掌柜与小二们也曾心存疑虑,只是碍着此人出手大方,便睁一眼闭一眼得过且过。到后来时间长了,大伙儿也习惯了,这客人又从不曾惹出什么祸端,于是相安无事,一晃竟是多年。 今日这太阳却打西边出来了——居然有人跑了来,点名找这怪客!来人来时甚早,待听说怪客不在店中,竟是巴巴等到天黑,这才与怪客碰上头,一同上楼去了。 怪哉!怪哉!直惹得一众百无聊赖的伙计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个不停。 且说怪客的房间里,来人与怪客分坐两侧,已是聊了开来。 “麟公子,稀客啊。。。”这是怪客的声音。 “哈哈哈哈,慕容麟的运气当真不差。本只打算跑来碰碰运气,不想这许多年过去,侯先生竟然依旧在此。。。好极好极!” 第二十二章 醒目 这巴巴跑来的访客,自然就是慕容麟。至于那位怪客么,姓侯名恢,当年正是他得了慕容评授意,跑去教唆燕国越骑军军主杨璩坑害段随,终致屯骑八军全军覆没于梗阳,更害了段随恩师、燕国奋威将军傅颜的性命。 侯恢这厮素来隐在暗中,为慕容评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燕亡之后,慕容评任为秦国范阳太守,远离长安中枢。老混蛋人老心不死,还在四处活动,便把心腹侯恢安排在长安,一方面为自己打听、搜罗消息,又或者送礼纳货,巴结长安权贵、结交人心。 当初在邺城时,慕容麟为了对付慕容令与段随,与慕容评多有接触,也见过侯恢两次,说来两个还算投缘。后来有一次慕容麟在长安城中偶遇侯恢,喝了顿酒,始知侯恢乃是慕容评安置在长安城中的眼线,自此便留了个心眼。 其间二人再未接触,直到这次慕容麟意外发现段随偷偷潜来了长安,顿起杀心——这小子左思右想实在没什么帮手,便把主意打到了侯恢身上。这也实属正常:若说这世间要将段随杀之而后快的人中,侯恢的主子慕容评决计排名靠前。 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两人匆匆一会,三言两语便已交流完毕。侯恢嘿嘿冷笑:“若真是那段随在长安出现,嘿嘿,主公定然不会放过了他。麟公子,你且安心候着,莫要轻举妄动,我这就派人联络。” “谢过侯先生。” 。。。。。。 慕容评与侯恢之间的通信方式颇有些门道——长安与范阳相隔何止千里,然则十余日之后,候恢已然得到了慕容评的回信。 慕容评的意思,此事不宜告发到有司:虽不知段随此来何意,但他既然混在晋国使队之中,那么可以想见——若是走正规渠道逮捕段随,一旦事儿逼急了,段随这厮大可推说自己乃是来使之一;而以苻坚的性子,为了“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之类的虚名,十有八九不会再对段随下手。如此一来,打草惊蛇之外,反倒无形中给段随披上了一层保护色。 故而,最简单的办法乃是暗中刺杀段随!不过慕容评特意指出,须假借他人之手对付段随,莫把自己掺和进去——晋使前来通和一事颇为微妙,牵涉到朝中诸多大人物、诸多派别之间的角力;万一有人拿“晋使在长安被刺”这等事出来做文章,生要怪罪下来,自己这些“鲜卑余孽”可吃罪不起。 基于以上种种,慕容评告诫侯恢不得轻举妄动,并让侯恢知会慕容麟,让慕容麟务必“袖手旁观”。至于对付段随的事儿,自然是留给合适的人去办——慕容评迅速将消息捅到了晋阳。。。果然秦国并州刺史、征虏将军、真定郡侯邓羌闻讯后哇哇怪叫,怒不可遏。根据可靠消息,邓羌遣了九名功夫上佳的心腹死士,着便装、骑快马,此刻日夜兼程,正跑在前来长安暗杀段随的路上。 慕容麟听侯恢说完,喜上眉梢——自己本就只想做那“幕后英雄”,现在要我“袖手旁观”,嘿嘿,不正遂了自己的意?连连点头,对慕容评的手段亦是暗赞不已:老财迷好个一石二鸟之计!既不声不响解决了段随,还顺便向邓羌卖了好。。。 。。。。。。 已是六月底的时节——晋国使队四月里自建康出发,五月中抵达长安,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居然不曾上过一次秦国朝堂、亦不曾见过秦君苻坚一面,只日日耽于鸿胪寺里,可谓百无聊赖。 老周与段随还好,这期间常常偷跑出去与慕容垂等人暗会,有吃有喝有聊。刘裕这小子担着约束麾下之责,日日守在鸿胪寺里,几十天下来可真给憋闷坏了,于是腆着脸跑去求段随放个假。 左右无事,段随的心情也自不差,便一口答应下来,遂带了刘裕一起,两个往城北东西市闲逛去了。 还是在长安城待得久了,进进出出又不见一丝异常,段随这心里头未免麻痹大意起来——此刻他与刘裕两个大摇大摆走在长安街头,既不曾稍做化妆,亦无任何帽巾遮蔽。 长安东西两市端的繁华,吃喝玩耍一应俱全,直叫人目不暇接。从西市逛到东市,一路行来,段大爷谈笑风生、仪态潇洒;刘跟班乍得“自由”,更是止不住的眉开眼笑。这么说罢,这两位。。。好生醒目! 他两个在那里“牛叉哄哄”不打紧,却惹得人群里一个“看客”瞬间怒目圆睁,几乎就要大叫起来!下一刻那“看客”似乎冷静下来,捂着自己的嘴巴,垂了头,调转身匆匆远去了。。。 。。。。。。 长安城北的官道上,忽然间烟尘激荡,仿佛平空起了一条巨大的黄龙;其间有隆隆马蹄声不歇,恰如龙吟不绝。一骑、两骑、三骑。。。眨眼间竟有整整九骑风驰电掣而过!马上骑士俱着黑色劲装,马速甚快,加之烟雾缭绕,瞧不清他等什么来头。 几个行人本自慢腾腾走在前边,这时候突见快马驰来,且毫无停顿之意,便惊叫着躲开一边;一个文人打扮的行人连连跺脚,抱怨咒骂起来。 便在这时,九骑中最末那骑士陡然挂缰止马,动作矫健之极,但听得马蹄“哒哒”几响,连人带马已然踱到那文人身边。 两道冰冷阴森的目光直勾勾射将下来。。。大热天里,文士却觉着寒意彻骨,牙关咯咯作响,再也骂不出一个字来。。。 直到那骑士冷哼离去,文士才长出一口气,虚脱了一般跌倒尘埃,喃喃道:“吓死我也!此人好大的杀气,也不知手上伤过多少条性命。。。” 。。。。。。 长安城,戚里,尚书令周虓府中。 一个身材魁梧、长相雄奇的大汉手握一把劲弩,啧啧称赞:“晋人所制劲弩果然名不虚传!方才我连试三矢,不但准头奇佳,更矢矢透靶而过,威力惊人!” 边上一个文士呵呵笑道:“弩是好弩。。。总还是东海公武勇过人,弓马娴熟,才能矢矢中的。” 那大汉便笑了起来:“王侍郎谬赞咯。” 这时主人家周虓的声音响起:“诶!可惜最近天儿炎热,苻坚日日躲在宫里,鲜有外出。否则远远给他这么一矢。。。嘿嘿,大事谐矣!” 第二十三章 侯府 杨猛,秦国建节将军,前仇池国王族,故右大将军、益州牧、博平县侯杨安的胞弟,当今秦国炙手可热的领军将军、博平县侯杨定的亲叔。这一连串的显赫身份,怎么算这位杨猛老兄也该是长安城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才对。。。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话说杨猛将军倒也曾多次征战在外,只是这战绩么。。。实在乏善可陈:先是秦燕洛州之役时,这厮被段随与慕容冲诈取了石门营寨,沦为俘虏;接着在他的“倾力相助”下,段随与慕容冲等人诈得渡船,成功北渡;再往后,正是由于他杨猛将军的一场春猎,秦燕两军不得已在梗阳提前决战——若非杨璩这无耻之徒放水,只怕杨猛将军的大兄杨安及其麾下数万秦军将士都要折在并州了。 好在有他大兄杨安的庇护,这位杨猛老兄虽说早已沦作军中笑柄,却依旧挂着第五品的将军头衔。他跟随杨安,自平阳到仇池、再到成都。。。一路行来,走马飞鹰、横行乡里,没少惹事生非。 去年初杨安病死,杨定继任仇池杨家家主,杨猛过得可就没原先那般滋润了——侄儿虽亲,总不如打小照顾自己长大的兄长来得亲;何况自己一大把年纪了,难不成事事还要让小辈出头?这面子上也说过不去啊。。。于是杨猛收敛许多,每日里不过同着些酒肉朋友,在长安城里喝酒闲晃罢了。 今日适逢朝廷休沐,杨猛照常喊上两个酒友在东市里瞎转悠,不曾想小不经意间,就这么撞见了一位“故人”:那嬉皮笑脸正与一个当垆胡姬调笑酣饮的,如何这般面熟?哎呀呀!不正是昔年那诈我营寨、逼我就范的段狗贼? 没错!就是段狗贼!就是这厮叫我受了奇耻大辱,从此抬不起头来。。。狗贼!化了灰我也认得!杨猛使劲揉了揉眼睛,瞬间恨意满腔,差点就当场扑了过去,转念一想:那个。。。似乎。。。我不是他的对手啊。。。 杨猛冷静下来,瞅了眼身边两个同伴,心中默默哀叹:哥几个长的就是副酒囊饭袋的模样,定然济不得事。何况段狗贼身边那青年气宇轩昂,瞧着也不是个善茬! 于是下一刻,连招呼都不曾打上一个,杨猛调头匆匆而去。。。目标:博平县侯府! 。。。。。。 杨猛用了最短时间跑回博平县侯府,蹭蹭走到偏厅,就见厅中数人围坐一处,正且饮且谈。主人杨定自然在场,其他几个也不陌生,皆是杨定的老友:尚书左仆射权翼,扬武将军姚苌,太史令张孟。 杨猛跑得气喘吁吁,甚是狼狈,便自几上先抢过一盏酒,一气灌了下去,好歹平缓了些。厅中众人纷纷侧目,杨定皱眉道:“叔父,何事如此惊惶?” “段狗贼。。。哦,那段随。。。”杨猛叽叽咕咕,又是比划手势,又是摇头晃脑,好半晌总算把事儿说了个清楚。 厅中众人大多只是耳闻过段随,不及反应。只姚苌与段随有着深仇大恨,闻言立马跳将起来,面色变得凶戾,叫道:“这狗贼竟敢跑来长安?好好好。。。来得,去不得!”转头对杨定道:“元安(杨定表字),段随这厮实乃我大秦死仇,天王亦恨他入骨。当从府上遣一队护卫,速速将之成擒!”顿了顿,又补了句:“抑或格毙当场!总之不能走了这厮!” 张孟沉吟道:“这厮正身处东市繁华之所在。。。若是擅动私兵,在长安城里杀人,只怕动静太大,有些不妥。。。不若转告有司查办?” 杨猛顿时急了:“不行!可不敢拖上一时三刻!段狗贼泥鳅一般滑溜的人,转眼就能跑个无影无踪!” 杨定有些意动,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时,那边权翼先开了口:“还是不妥!” 权翼位高权重,他既发话,众人都安静下来,且瞧他如何说法。 “方今朝中局势微妙。。。”权翼深凹的双目陡然一睁:“我等皆不遗余力劝阻天王暂缓攻晋,天王犹自心意未决。恰逢晋国来使求和,此天助我也,当善待晋使一行。设若那段随本为晋使一员,你等伤了他,岂不坏了大事?” “这。。。”众皆默然。 姚苌还是不忿,沉声道:“并未听说晋使里有段随这厮。。。说不得这厮就是偷偷潜来,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权翼摇头道:“幼威(杨猛表字)方才说得清楚,那段随在东市里大摇大摆而过,毫无遮掩之意。若非他有恃无恐,焉敢如此?” “公辅(权翼表字)言之有理!”张孟点头道:“听闻那段随在江左混得风生水起,好大的名气。这般人物,晋廷定然百般维护。即便他真个是偷偷潜来长安,只须那姓周的晋使随意捏个名目,将之充作晋使一员,我等如之奈何?这官司打到天王跟前,嘿嘿,我瞧也赢不了!” 杨猛大是气沮,嘟囔道:“难不成就眼睁睁瞧着这狗贼在长安城里招摇过市?再不济便如张太史所言,转告有司查办也成呵。。。” “这个。。。这个。。。还是再想想,再想想。。。”权翼、杨定与张孟三个与段随并无私人过节,又都一力赞成通和,此刻得权翼提醒,只怕苻坚听到消息借故发难,搅黄了通和一事,因此心中皆不愿将有司牵涉进来。这么一来,就见他三个左顾右盼、嗯嗯啊啊,嘴里推脱,心里则寻思着如何打发掉杨猛算数。 这时姚苌又发话了:“岂能就这么便宜了段狗贼?这厮如此嚣张,竟敢跑来长安横行过市,真当我大秦无人了么?” 权翼皱了皱眉头,说道:“景茂(姚苌表字)的意思是?” “诸位不愿伤了段随的性命,恐坏了大事,我理会得。可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这样罢,何不让幼威带上几十个扈从去东市,皆着常服,亦不带兵器,到时随意寻个借口,痛殴那段狗贼一顿。也不叫他伤筋动骨,总要打个皮开肉绽,好歹解口恶气!”姚苌嘿嘿笑道:“街市斗殴乃寻常事也!听说那段狗贼还敢调笑当垆胡姬,如此嚣张,嘿嘿,活该挨打!想必事后晋人也无话可说,只得自认倒霉!” 杨猛眼睛大亮,叫道:“好好好!这法子好!”目光热切,巴巴望向杨定。 权翼、杨定、张孟三人面面相觑。半晌,张孟哈哈笑了起来,权翼摇头作无奈状,杨定叹了口气道:“也罢!就依景茂兄之计行事。叔父,你自个当心些!” 话音未落,杨猛一个箭步窜出厅外,叫了声:“好说!好说!”随即无影无踪。 第二十四章 酒肆 杨猛既去,博平县侯府上又恢复了平静,偏厅中几人饮酒畅谈,不亦乐乎。 姚苌呼噜噜一大口烈酒下肚,忽然“哎呀”一声叫了起来,不待旁人发问,又叫道:“不成不成!肚肠里叽里咕噜,疼痛难忍,怕是要去趟西阁。”言罢抱着肚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权、杨、张三人不疑有他,摇摇头,继续饮酒笑谈,全不知姚苌压根没去西阁,而是左转右绕,直接跑出了府门。 几个姚苌的心腹私兵正候在府外,突见主人出来,赶忙凑上前去,就听姚苌压低了声音道:“方才可曾见府中有人外出?” “有有有!好几十号人呢!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瞧着倒像是要去打架一般!” “那就对了!”姚苌迅速把事儿解释了一番,随即冷冷一笑,脸上露出狰狞之色:“你们且跟上去,待会动起手来,趁乱给那段随几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喏!” “还有,动完手赶紧闪人,可万万莫叫人抓了去。记住!此事全是博平县侯府所为,与旁人无干!” “主人尽管放心,出不了岔子!” 。。。。。。 长安城北,横门外一处偏僻的小林子里。 九个骑士皆下了马,此刻喝水的喝水,吃食的吃食。马匹上横着的褡裢里鼓鼓囊囊,偶尔碰到便有金铁之声传出,显然装着刀剑兵刃等物。 此处想必是事先约好的所在,侯恢早已候在林间,这时与九骑士接上了头,遂与九人中为首之人交谈起来。 “诸位壮士来得巧了,段贼子今日离了鸿胪寺,方才还见他在东市晃悠。” “哦?这厮不老老实实呆在鸿胪寺里,居然还有闲心逛街市。。。嘿嘿,倒是省了我等不少手脚。对了,他带了多少人一起?” “就只一个伴当。” “那敢情好!事不宜迟,请侯先生带路,我等这就进城!大伙儿手脚麻利些,说不定明日便可往回赶。到了晋阳,也好早早向将军覆命!” 其余骑士轰然响应,正要上马,忽听侯恢开口道:“东市乃城中繁华所在,人来如织,若是这般大张旗鼓砍杀段贼子,只怕引来长安禁军,不好收拾。。。”这次暗杀段随,实为邓羌报杀子私仇,考虑到方今朝中局势,无论邓羌还是慕容评这边,其实谁都不愿露了身份。 为首骑士嘿嘿一笑,突然一拍马上的褡裢,发出“咔嗒”一响。侯恢一愣,就听那人说道:“何须砍砍杀杀?我等带有两具晋制劲弩,威力巨大。待会儿远远的给他这么几下,嘿嘿,谁能发觉?” 虽说邓羌一听到段随的名字便怒不可遏,却还不至于头脑发昏。他自然晓得此次行动越低调越好,于是取出两副当初缴获的晋制劲弩,交由九骑士使用。 侯恢先是一喜,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弩箭乃违禁之物,待会儿如何通过城门卫?” 九骑士闻言,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为首那人笑道:“这事就不劳侯先生费心了。我等若是连长安城都进不去,那还千里迢迢跑来做甚?” 侯恢不禁也笑了:“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走!” 。。。。。。 几路人马各自向着东市汇集,与此同时,正主儿段随倒是没叫大伙儿失望——这厮哪儿都没去,竟是在那酒肆里流连忘返,久久不曾挪动屁股。 许是那卖酒的胡姬模样儿俊俏,眉目间隐约有那么三两分慕容燕的味道,更皆能言善道、顾盼含情,段大爷越喝越是痛快,不觉间头脑昏沉、四肢乏力。此刻莫说他本就无心离开,便是真个想走,只怕也移不动步子。总算刘裕还记得他两个的身份,亦知这长安城藏龙卧虎,故而在旁滴酒未沾,时刻保持着警醒。 晌午时分,杨猛带着二三十个扈从出现在街巷的一头。他等并未聚在一起,只三三两两,装作没事人似的往酒肆这里踱来。杨猛的打算,乃是先派几个手下晃进酒肆,没事找事也好、争风吃醋也罢,总之寻个由头与段随争执起来;只须两边一动上手,那么下面的事儿就好办了——大伙儿扮作先前那几人的伴当,一拥而上将段狗贼胖揍一顿算数。 可惜,这世间事绝少有按照剧本中规中矩走下来的。酒垆边那俏美胡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眼扫到了躲在人群后的杨猛杨大爷,惊喜之余居然一跃而起,欢叫着迎了上来——这事须怪不得旁人,谁叫他杨大爷平日里就是这家酒肆的常客,且素以出手大方、不醉无归著称呢? 杨猛大叫晦气,连忙想躲闪时却敌不过那胡姬如火般的热情,肩臂勾搭间,两个已然“纠缠不清”。不远处段随的目光随之而来,恰与杨猛对个正着! 杨猛暗暗叫苦,寻思既已暴露,要不然就此大喊一声,招呼大伙儿一拥而上。结果再定睛看时,却见段随定定跪坐那里,自顾自的饮酒,竟不见半丝异常! 莫非段狗贼认不得我了?杨猛先是暗自欣喜,继而又莫名气恨起来:连我杨幼威都认不得了?你你你。。。你这狗贼好生狂傲,且给我等着! 怒气上涌的杨猛一把推开半挂在他身上的胡姬,迈开大步、一马当先朝着酒肆而去——既然段随认不出他,那也用不着派什么下人打前站了,自个上去便是!扈从们面面相觑,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快步跟上。 不料行至半路,就见段随虎着脸站起身来,晃晃悠悠间,竟是直趋杨猛而来!杨猛吃了一惊,微一犹豫,段随已到了跟前,竟是作势欲扑。杨猛蹭蹭倒退了两步,后面的扈从纷纷围将上来! 杨猛猜得没错,段随确实认不得他。一来他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不过是多年前段随手下区区一名俘虏而已,在段随心里再也排不上号;二来此刻段随醉眼迷离,纵使有些模糊印象,一时又哪里能反应过来? 那为何段随又汹汹而来?无他,只怪杨猛方才力气大了些,将那俊俏胡姬推倒地上半天不起,此刻欲哭无泪、楚楚可怜。这一下可把素来怜香惜玉的段大爷给惹怒了,又逢酒劲焚心,于是乎。。。勃然而起! 第二十五章 突变 长街的另一头,九骑士应是把马匹留在了某处,此刻正步行街中。每一个皆背着暗藏武器的褡裢,貌似闲散,不觉间却已排好了狙杀阵型——两人站在稍远处,背倚一家鲜有人光顾的寿衣铺子,晋制劲弩正摸在手中,隐于身后;另外七人则分作四五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不经意间控扼了酒肆附近的来去之路。果然是邓羌挑出来的能手,如此安排,万一弩箭不中段随仓惶落跑时,多半会撞上这七人的冷刀子。 至于侯恢,此刻早不见了踪影。一俟指认段随完毕,他便隐入了茫茫人海,再不复见。九骑士可从没指望过他出手,故此并不以为意。 这本是万无一失的安排,只待段随喝完酒迈步出店的那一刻,基本上他的死期也就到了。然而,须臾之间风云突变,先是酒肆里那胡姬跑了出来,随即被人推倒在地;紧接着长街上许多看似不搭界的人忽然就聚到了一起,跟着那推倒胡姬之人直往酒肆奔去;再往下,本来坐得好好的段随居然也冲出了酒肆。。。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九骑士谁都不曾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段随与那群人“会和”到了一处。 这些人是谁?他们与段随究竟是敌是友?我等的行踪有没有暴露? 然而没有时间考虑这些问题了,因为眼瞅着那段随就要淹没在人群之中。。。所以,射,还是不射? 持弩的两人以最快速度拎起劲弩,摆好了射击姿势。他们是军中有数的善射之士,微一瞄准,已是指住了段随的背心! 不远处,九骑士的首领斜斜举起了右手。。。跟随邓羌多年,他一向以办事果敢、狠辣而深得邓羌器重,这一刻也不例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八个字瞬间闪过他的脑海,他重重挥下了右手! “咻!咻!” 两支铁矢几乎在同时破空飞出,快逾闪电,激荡起一阵劲风! 。。。。。。 九骑士固然被场中的突兀变化弄了个措手不及,同样目瞪口呆、不及反应的还有刘裕,直到段随与杨猛斗鸡似的对峙当场,他这才醒悟过来,怪叫一声,一跃而起! 他是一流的高手,动作矫捷至极,耳目灵敏无比。。。但他毕竟只是个凡人,再快也快不过九骑士手中的劲弩,更何况,他根本不曾预想到竟会有人突施冷箭。。。 所以,当刘裕堪堪跃入长街,尚未跑到段随跟前,嗖嗖劲风便在他耳畔呼啸而过,扫得面颊生疼。他的身形为之一滞,再晃动时,就听“夺夺”入肉之声响起,抬眼处,段随已是仆倒在地! 刘裕目眦欲裂,虎吼一声,朝着段随那边大鸟般扑了过去! 。。。。。。 “杀人啦!” 不知哪个扯开嗓子叫了一声,长街上顿时乱作了一团。行人抱头鼠窜,四处乱拱,碰翻了王屠夫的肉铺搁架,撞散了周神算的看相摊子。。。女子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小儿惊慌恐惧的哭喊声响彻整条街巷,地上随处散落着高底屐、遮阳幞。。。 眨眼间喧嚣的长街变得空空荡荡,便是这场乱局的当事人之一——摔倒地上的胡姬也急急爬起身来,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 与此同时,长街上居然有一群人纹丝不动,陷入了惊愕莫名的状态,一个个圆睁双目、呆若木鸡。他们,正是杨猛带来的扈从。 方才,就在他们的眼前,两只铁矢毫无征兆的出现,狠狠扎进了杨大爷的胸膛!一丛血雾激射而起,杨大爷吭都没吭一声,仰天倒了下去! 。。。。。。 九骑士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两位射手的准头不可谓不准。。。事实上,两矢都没有落空。只是那被两矢透胸而过的,并非正主儿段随,而是与段随面对面站着的杨猛! 这一切只是毫厘之间的事儿!话说段随强撑着醉透了的身躯冲到杨猛身前,上了头的酒劲让他肆无忌惮扑向了杨猛。。。而杨猛呢?下意识退了两步,轻松避开了段随这一招“恶狗扑食”。 命不好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正是这后退的两步要了倒霉蛋杨猛的性命——段随毫无意外扑了个空,烂泥般仆倒地上。就这么巧,铁矢紧随而来,没能射中段随,却准准扎入了犹自昂首傲立的杨猛胸膛! 。。。。。。 刘裕扑到段随身前的时候,驻足酒肆附近的七骑士也发动了,从各个方向朝着段随猛冲过来——这本就是他们的计划,倘若劲弩一击不中,那么就由其他人跟上补刀。 其中两骑士率先赶到,呼呼声中,两柄钢刀直取段随! 趴倒地上的段大爷恍若未闻——事实上,此刻他的身躯与四肢已完全被酒精所支配,这时候居然咂巴着嘴,又打了个呵欠,几乎就要沉沉睡去。。。 九骑士每一个都很强,刀够快、力够大,但这要命的两刀终究还是落了空,因为横在他们面前的,是更快更强的刘裕! 刘裕闪电般挥出一拳,狠狠轰在一名杀手的面庞上,有“咔嚓”一声传出,那是头骨碎裂的声音;他又在间不容发间踢出一脚,堪堪踢在另一人持刀的手腕上!于是钢刀脱手飞向半空,那人尖叫着退避开去。 刘裕的眼神很犀利,他清楚地看到,混乱的长街上有不少人正挥刀杀来,这些人都穿着与方才那两名刀客类似的黑色劲装,他们的目标显然也是段随!刘裕的头脑很清醒,血泊中杨猛身上的铁矢告诉他,长街上还有潜藏着的射手。。。 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庸手!单凭自己一己之力多半会顾此失彼,护不住醉酒不醒的兄长段随。。。 怎么办? 心念电转间,刘裕扯开嗓子大喊起来:“你等还愣着干吗?就是这些人杀了你家主人,还不快快将他等擒下?” 刘裕嘴里的“你等”,自然就是傻在当场的杨府扈从们。刘裕并不清楚这帮扈从还有血泊中的杨猛到底是些什么人,瞧方才的架势怕是与段随还有些梁子,但这些都无所谓——杀手们杀了这帮人的主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啊!杨爷叫人射死了,这可怎么回去向侯爷交待?无论如何得把杀人凶手拿下,要不然死定了!杨府的扈从们终于从失魂落魄中清醒过来,发一声喊,疯了似的向那名被踢飞钢刀的杀手猛扑过去! 第二十六章 长街 混乱的长街上,刘裕已然捡起了一柄钢刀,豹子一般警惕地守在段随身旁。他的身前黑压压聚满了人,都是红了眼的杨府扈从,此刻正围住那名被刘裕踢开的杀手,拼了命的拳打脚踢。 那杀手的本事不知比这些扈从高了多少,只是这时失了武器,手腕又受创不轻,陡然被一群人围住,竟是全然施展不开!就见几十双拳头雨点般捶下,噼里啪啦声中,那杀手生生被杨府扈从们凑了个七窍流血,暴毙当场! 剩下的五名杀手堪堪杀到,却发现眼前一团乱麻,二十来个杨府扈从笨鹅般杵在跟前,死死挡在了他们与目标段随之间。 “杀!”五名杀手同样红了眼——两个相伴多年的好兄弟横倒地上,死状极惨,激起他等心头好大怒火。更何况眼下这架势,若不杀散面前这帮人,哪里还有机会近得了段随的身? 杀手们已无退路,今日若是杀不了段随,这厮有了警惕,只怕之后再也没有机会。此时此刻,还管面前这些人是谁?于是五杀手个个状若疯虎,刀舞如风,竟是势不可当!赤手空拳的杨府扈从们哭爹喊娘,柴禾般被劈翻砍倒,盏茶功夫死伤了不下十几个,剩下的只恨爹妈少生了几条腿,遂发一声喊,抱头鼠窜而去! 杨府扈从死的死、伤的伤,余者莫不逃逸,长街为之一空。杀手们心中一喜,睁大眼看时,却赫然发现场中形势并不乐观:一个同伴仰倒地上,胸腹间开了个大口子,早没了呼吸;另一人背上与大腿上鲜血长流,伏在地上艰难挣扎,瞧着亦是进气少、出气多——不消说,定然是刘裕乱中取势,偷偷摸掉了两个对手。 剩下三人对望一眼,揉身攻上。 “乒乒乓乓”,兵刃交接声不绝于耳,好一番龙争虎斗!刘裕的功夫当真了得,一把刀叫他舞得密不透风,三杀手围住他轮番攻击良久,竟是寻不得半点破绽。一不小心倒被刘裕反击得手,在其中一人肩膀上拉了条浅浅口子。这还是幸亏段随不省人事,刘裕心有顾忌不敢游斗,只一味守在段随身边,要不然三杀手有的好受! 点子扎手! 三杀手呼哨一声,突然一起向外跃开,露出好大一个空档!这却是他等配合日久,彼此之间极有灵犀,眼见刘裕难以对付,便想闪开空档让远处的两名弩手施以援手。 刘裕一愣,旋即醒悟过来,赶忙扎了个马步,钢刀虚举,凝神屏气单等弩箭袭来。不料好半晌过去,场中竟是无声无息! 这一下几个全都愣住了,不由自主转头看去。。。 。。。。。。 寿衣铺前,两名持弩杀手躺在血泊之中,早就死得透透的,哪里还能射出箭矢来?弩手已去,倒是有四个贼眉鼠眼的汉子驻足不远处,正探头探脑窥视着这边的情势。 此刻长街上空空荡荡,该跑的早就跑了,便只他四个杵在那里,各自拎着一把钢刀,刀上还血淋淋的,一望即知正是他等杀了弩手。 这四个又是哪路人马? 还能有谁,不就是姚苌的心腹私兵咯! 他四人本紧紧跟在杨猛一行身后,快到这长街时,却使了个心眼,故意绕个圈子从长街另一头过来,免得被杨府中人发觉。这一绕,便好巧不巧绕到了两名持弩杀手的身后。于是落入四人眼中的,乃是弩手射杀了杨猛,而与弩手穿着一致的同伙们则与杨府扈从杀成了一团。。。 再怎么说杨府中人也是自己人,姚苌的四名私兵不及细想,赶忙拔刀杀向那两个弩手。两个弩手猝不及防,手上又没趁手的武器,勉力抵挡了一阵,到底没辙,给捅得血葫芦似的横死当场。 待四个私兵杀死弩手,转头一看,才发现杨府扈从们已被杀散。然而杀手们并未歇手,居然又和刘裕斗得难解难分。。。如此说来,杀手们与主公要杀的那什么段狗贼并非一伙? 四个私兵都是精细人,当下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巴巴等着那边厢打个两败俱伤,自己再上去捡便宜。这一等,便等到了刘裕与三杀手一起转眼望来。。。 。。。。。。 弩手已死,最大的倚仗没了;众兄弟不过剩得三人,对方却又来了四个帮手。。。三杀手面如死灰,摇摇欲坠。 杀手首领钢牙咬得嘎嘎欲碎,忽然脸上狞色一闪,吼道:“我等办事不力,今日之事,唯一死耳!不过么。。。哼!就是死,少不得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他话音刚落,猛一闪身,竟是舍了刘裕,举刀朝着姚苌的四个私兵冲去!另两个杀手亦步亦趋,紧随他而去。原来三人心意想通,情知敌不过刘裕,拖下去也只是个死字,便索性转而向那杀了自家弟兄的四人开刀,好歹“拼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刘裕焉能丢了这等大好机会?就见他大鸟般跃起,自空中凌厉扑下,狠狠一刀斫在一名杀手的肩上,几乎将此人当场劈作两半!鲜血迸溅,那人惨叫一声,就此死去。 另一名杀手急转身,钢刀疯狂乱舞,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一时居然迫得刘裕滞住了身形。杀手首领则不管不顾,闷着头向前猛冲,眨眼间扑到了那四名私兵跟前! 杀手首领头脸上血迹斑斑(应是杨府扈从的鲜血),两个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大,那模样的确骇人。一个私兵吓得慌了神,手脚稍慢了些,早被杀手首领觅得破绽,当胸一刀斩成两截! 姚苌的心腹私兵亦非庸手,另三人稳住心神,吐气开声,一起举刀袭来。 若是换得平日,那杀手首领自该闪身跃开,再行缠斗。可此时的他早已萌了死志,一心不过以命换命,见状竟是不闪不避,反而挺身进击。。。 “呲!”“呲呲呲!” 利刃入肉之声不绝于耳,如是者连着四声,如火如荼的厮杀随之戛然而止——杀手首领的钢刀洞穿了一名私兵的胸膛,与此同时,他自己亦被三把长刀插成了一只刺猬! 这时不远处的刘裕已经结果了最后一名杀手,正朝着剩下的两名私兵缓步而来。不消说,他这是想问问来者何人。 两名私兵的脸色有些发白,却不约而同从杀手首领尸体中抽出了自己的钢刀。再抬头时,迎向刘裕的已是两张憨厚的笑脸。。。 第二十七章 副使 “呸!狗娘养的!”刘裕朝着地上两具尸首用力吐了口唾沫,恨恨道。 不过片刻之前,这两个笑容可掬的汉子还与自己有问有答,不料一眨眼功夫,这两个贼子竟突然变了脸,对自己狠下杀手!若非自己反应奇快,抢先出刀斩断了其中一人的脖子,今日怕不就得折在这里。饶是如此,自己还是被另一人砍伤了左臂,伤势不轻,以至自己大费周章才得搠翻对手。此刻伤臂血流如注,整条膀子都没了知觉。 “这长安城里怎么尽是些疯子?”刘裕苦笑一声,扯下一幅袖子,强忍伤痛将伤臂草草缚住,步履蹒跚,朝着朝段随走去。 今日这长街上连番激烈厮杀,惊心动魄之余,更叫人觉着匪夷所思——也不知前前后后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无疑都是奔着段随而来,却又你杀我、我杀你,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不过话说回来,也亏得这些敌手并非一路人,阴差阳错之下一一伏诛,要不然这么大阵仗,自己与兄长决计玩完。 好不容易走到段随跟前,刘裕哑然失笑——段大爷兀自沉醉不起,此刻鼾声如雷,这满街狼藉竟是丝毫不曾扰了他的清梦。 闹出这么大动静,长安城一众衙役、有司、禁军。。。没道理不来。事不宜迟,还是快快开溜为好。刘裕俯下身欲将段随搀扶起来,这才发现乐子大了——段随沉得赛过一头死猪,自己则力战之下手脚酸软,特别是左臂发不得力,于是乎,连试几次,硬是没能把段随给搀起来! 一时半会竟是无法可想,刘裕急得连连跺脚。 便在这时,咚咚咚咚的步伐声自长街两头传来,整齐、沉重、有力。一听即知,来人不在少数。 刘裕面色大变,一咬牙探出了双手,猛然用劲,哗啦一下将段随生生拎起,半搭在肩背之上。只是这一记牵扯伤臂太狠,直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脖上冷汗涔涔。将欲行时,才发现步履沉重,走得好生艰难。 人声喧哗,大队人马远远出现在长街两头。矛槊如林,闪着森森寒光指向了街中的段、刘二人。长安禁军,来了! 刘裕面色煞白,眼中却写满坚毅之色,低了头不看周遭,只扶着段随一味向前走。 兄弟情深,虽千万人,吾往矣!哪怕。。。半天不过走了丈余。 。。。。。。 咦?肩背上那如山压力怎么突然轻了? 刘裕大吃一惊,旋即心头一阵狂喜:莫非?撇头一看,不由得笑逐颜开。 果然段随两眼微睁,已然醒转过来,只是此刻那模样么。。。实在有够诡异——值此十万火急之时,这厮居然一脸悠哉,正咧着嘴冲刘裕傻乐。 “兄长你总算醒了,这可太好不过!我两个速速进了眼前这间铺子,再攀墙翻窗逃出去!” 刘裕觉着背上被段随轻拍了两下,赶忙一松手放开了段随,却见段随摇摇晃晃,竟是站立不稳。刘裕一惊,再想伸手去扶时,却被段随摆手止住了。 段随的语气异常平静:“这会儿头重脚轻,攀墙翻窗定然不成了。。。我是跑不了啦,寄奴,你自个走!” 刘裕大急,叫道:“兄长说什么胡话,走走走,我来扶你!”说着就要探手过去。 不料段随就地一滚,直挺挺躺在了地上,喊声:“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刘裕摸了个空,急得脸庞都扭曲了,嘶声道:“兄长不走我也不走!大不了死在一处!” “胡说八道!哪个要去死了?”段随没好气地道:“这来的都是官兵,又不是方才那些杀手刺客,你穷慌个甚么?你再不速速离去,哪个找逊达公来救我?” 刘裕这才醒悟过来,窘得满脸通红,当下深吸一口气,撒腿就跑。 这一刻他健步如飞,丝毫感觉不到左臂上阵阵钻心剧痛,腾挪跳跃之间,已是猿猴般跳窗而去。。。 身后传来噪杂人声,段随破锣似的嗓音尤其刺耳:“我乃晋国使臣,不意今日竟在长安东市猝遭刺杀!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大爷的,这大秦还有没有王法?” 。。。。。。 刘裕带着老周匆匆赶到现场的时候,整条长街早已挤得水泄不通,外围更是戒备森严,生人勿近。 老周扯开嗓子,泼妇般大喊大叫起来,山羊胡抖得厉害,与他头上那标志性的晋国高冠相映成趣;刘裕更是疯魔似地挥舞起血肉模糊的左臂,恨不得告诉全世界:那长街上躺了一地的尸体,倒有一半出自他的手笔。 于是乎,两人被一队禁军用长矛指着,顺利“突围”,进入场中。 场中错错落落站着好大一堆人,依稀可以看出分作了两派,隐隐有对峙之意。两派人之间,段随给捆得严严实实,萎顿在地;与他为伴的还有几个受伤不起的杨府扈从,亦被缚作一团。刘裕还要上前,早被老周一把扯住。 老周凝神扫视,正好与其中一派为首之人对个正着。两人脸上均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喜色,原来那人正是慕容垂。慕容垂身形伟岸,身后站着的慕容令弟兄几个亦是不遑多让,再往后高弼、悉罗腾等人尽皆在场。 只见慕容垂朝着一个貌相清隽、甲盔威整的武将拱了拱手,指着段随道:“西县侯,方才已然问得明白,确然是有不明刺客狙杀此人,而此人自称晋国使臣。。。” 话音未落,对面人群中闪出一人,冷笑道:“此人可不是甚么晋国使臣。。。。嘿嘿,此人姓段名随,乃是前燕余孽,十余年来,帮着晋人不知杀了我大秦多少忠勇之士!怎么?泉州侯不认得他了么?” 说话之人瘦瘦长长、脸色黝黑,正是扬武将军、益都侯姚苌。至于方才那貌相清隽的武将,则是左卫将军、西县侯苻雅,今日正好轮到他当值,闻听东市大乱,遂领了一部禁军前来弹压。 东市这场狙杀动静实在太大,长安城都快掀翻了天。慕容垂听到竟有晋使搅在其中,焉能不急?连忙领着子弟急急而来,果然就撞见了被俘的段随。而博平县侯府闻知自家杨爷被杀,当即几倒杯翻。杨定当先冲了出去;权翼与张孟不好置身事外,跟了过来;姚苌更是心怀鬼胎,就数他跑得勤快。 慕容垂嘴角微微抽搐,情知姚苌多半知晓自己与段随之间的关系,一时竟是无言以对。苻雅皱眉道:“此人就是段随?他竟然偷偷潜来长安。。。那今日之事可真是有些蹊跷。。。” “谁说段随不是我晋国使臣?谁说他是偷偷潜来长安?” 一片纷扰中,老周龙行虎步而出,摇着手中一方印信叫道:“我乃晋国大使周仲孙,有此大晋皇帝御赐印信为证。段随正是我之副使,随我光明正大一同入的长安。尔等若是不信,大可搜他的身,必能寻得副使印信!” 第二十八章 都来 印信自然是有的。老周鬼精鬼灵这么个人,一俟打定主意要与段随慕容垂等人一起“胡闹”,便立刻下了不少先手。这其中,“段随被识破身份”亦是预案之一,因此让慕容垂找人仿刻了一方副使印信,不想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有印信,又有正牌大使周仲孙在旁摇旗呐喊,段随俨然坐实了这副使的身份。。。慕容垂趁机开口道:“西县侯,这段随果然是晋国使臣,此番又是遇袭自卫,我等如此待之,似有不妥啊。” 苻雅点点头,喊过手下给段随松了绑。刘裕窜过来,与段随扶在一处。 慕容垂笑容可掬:“西县侯,何不将场中人等皆移交我处,也好尽快查实案情,上奏天王。”他是京兆尹,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市市长兼公安局局长,长安城里的大小官司本属他份内事,这话儿说得并不突兀。 苻雅似有意动,不料姚苌冷哼一声,又跳了出来:“泉州侯此言差矣,今日这事儿焉能与平常官司相提并论?且不论段随乃是我大秦寇仇,哼,单说这横死地上的,那可是我大秦建节将军杨猛呵!” 姚苌故意把“杨猛”二字说得极重,果然杨定闻言勃然而起,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贼子竟在长安城里杀我大秦重臣,用的居然还是晋制劲弩,此事非同小可!我亦以为,此事恐有隐情,不当草草交由京兆尹查办!” 边上的权翼与张孟神情严峻,一言不发。他两个都是坚定的通和派,内心深处其实巴不得慕容垂带走段随,免得晋使牵涉太深,只是碍着杨定死了叔父,此时又怎能出言相劝? “这。。。”苻雅大是为难。老周在一边气鼓鼓地嘟囔:“明明是我大晋使臣在长安城里遇刺,如何反倒对他纠缠不清?这便是大秦的待客之道么?” 慕容垂眼珠子一转,上前一步道:“益都侯与博平侯所言不无道理。要不然这样罢,且遣人去请阳平公,由阳平公做主处置此事,如何?” 阳平公苻融身兼司隶校尉一职,相当于今天的首都警备司令,由他来处置今日这案件确乎合情合理。他本人又地位超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眼下这等双方互不服气的局面,的确需要这么一位不二人选。 慕容垂也是急中生智。他情知姚苌与杨定那是铁了心要把事儿闹大,借以对付段随,单靠自己的力量十有八九保不住人。与其闹到一心攻晋且深恨段随的天王苻坚那里,还不如早一步把阳平公苻融拉出来。苻融力主通和,看在段随“晋国副使”的身份上,说不得就大事化小,轻轻放下了。 可叹慕容垂一心推动苻坚攻晋,此刻阴差阳错之下,所言所行却恰如通和派无二。 无论如何,慕容垂这话说得聪明。苻雅巴不得事儿早早解决,第一个说好;杨定想了想,觉着阳平公定然能还杨家一个公道,便也点了点头;通和派权翼与张孟自无异议,皆开口附和;老周眼见慕容垂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又想起那阳平公苻融似乎为人不差,遂闭嘴不言。 场中气氛稍霁,苻雅便喊过一名手下,要他速速去请苻融。那人应命而去,慕容垂与老周对视一眼,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慕容令弟兄、高弼、悉罗腾等人也都长舒了一口气,只是碍着身份,不敢过去和段随打招呼。 事儿似乎正朝着慕容垂设计的方向行进,一场大祸终将消弭于无形。。。可惜,大伙儿忘了,这场中还有一位不依不饶的主,铁了心不肯善罢甘休! “哎呀呀!倒是我的不是了!”姚苌的嗓音再度响起,听来似乎满含歉意:“我寻思长安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着也得报与天王知晓,故此已然遣了人去往宫中。。。早知诸位要请阳平公前来,嘿嘿,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慕容垂这边,包括老周在内,一个个面色铁青,瞪着姚苌怒目而视;权翼与张孟暗暗摇头,面色亦有三分不豫;杨定自然无可无不可,此刻倒是平静;苻雅叹了口气,说话已是有气无力:“好好好,天王也来,阳平公也来,都来,都来!反正我是不管了!” 一旁禁军环伺之中,刘裕觉着心中竟是止不住的紧张:秦王苻坚要来了么?那个天下最强大的人,要来了么?哎呀不好,万一他记起我骁骑军屡挫秦军之恨,当场要砍了兄长的脑袋怎么办? 刘裕冷汗涔涔,急忙撇头看时,却发现本有些萎顿憔悴的段随不知何时竟精神了起来,此刻昂首傲立,两眼有精光爆射,正自咬牙切齿:“苻坚,苻坚。。。你个王八蛋终于来了,老子等你多时了!” 。。。。。。 长安城戚里,秦国大司农、东海公苻阳的府上突然关闭了府门。若能从天上俯瞰,当可见府中人头攒动,密密麻麻,连回廊、花园里都站满了人,却一个个凝神屏气,半点声儿都没发出。 里间的偏厅里,主人苻阳正与尚书令周虓、员外散骑侍郎王皮交谈。他三个声音倒是不小,神情皆颇为激动。 只听王皮道:“消息果然无误?” 苻阳嘿嘿一笑:“放心,我在宫中安插的内应办事素来得力。就在一时三刻之前,苻坚出宫了!” 周虓沉吟道:“所为何事?” “好像东市里死了不少人,动静闹得挺大。事涉晋国使臣,其中有个名唤段随的。。。”苻阳冷笑不已:“听我那内应说,苻坚一听到这名字便跳了起来,吵着闹着要往东市一行,甚是奇怪。对了,孟威可知段随其人?” 周虓摆摆手,说道:“不熟。管他是何人,我等正事要紧!” 苻阳点了点头,嘴巴咧开老大:“还有个好事。。。”顿了顿,继续道:“苻坚出来的匆忙,居然不曾戴甲!” “着啊!”王皮一拍大腿,叫道:“老天爷也站在我等这边,可万万不能浪费天赐良机!” 周虓“嗯”了一声,又问道:“人马武器都已到位?” “万事俱备!”苻阳一翻手腕,亮出一把晋制劲弩来,嘻嘻笑道:“待会儿我亲自出手,定必一矢取了苻坚的性命!二位则领人马弹压现场,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好!事不宜迟。走,去东市!” 第二十九章 君临 五胡时期北方民风彪悍,打打杀杀是常有的事儿;而秦国自王猛逝去,法度亦略有松弛,贵戚豪强蛮争触斗不在少数。故此,如今日这般在长安城里闹出几十条人命,事儿虽大,须惹不动天王苻坚大驾亲临,有阳平公苻融出马足矣。 可苻坚终于还是来了。姚苌这坏厮脑子好使,轻轻两个字“段随”便把近年来已有些体胖畏热的苻天王给激出了未央宫。 不错,段随确曾连挫秦军,可谓秦国死仇,但那叫各为其主,何况今日他还顶着好大一顶晋使帽子?以苻坚自认广有天下的宽厚性格,正常而言决计不肯难为晋使,哪怕此人曾在战阵之上叫自家吃亏不轻。君不见朱序、张天锡之流,一个个都该“抗拒从严”才对,还不是都过得好好的? 可段随不同,真的不同。。。 寻常人不知,姚苌这些秦国高官们却着实肚子里有数——“段随”这个名字时常会在苻坚脑海里回萦,倒不是因为常常有战报送来又提到了这个段贼子的大名,而是每一次看到慕容燕那张美艳不可方物、却又总是似笑非笑、朦朦胧胧的脸蛋时,这该死的“段随”二字便会在不经意间跳了出来,搅得苻天王头壳生疼。 打一开始,苻坚就知道慕容燕心中有段随这么一号人物存在。。。到底他们是什么关系?苻坚没有问过慕容燕,也从没打算问过,因为他自信以自己天下之主的身份,辅以天下最强势的爱意,那么再刚烈的女子也将被自己融化,于是一晃多年。。。 他是真个爱煞了慕容燕。人说韶华易老,可这许多年过去,慕容燕的美却日复一日愈加的触目惊心,有时竟能叫他为之颤栗。慕容燕从不争宠,每日不变的,只是那一脸与一身的淡泊与从容。这淡泊叫苻坚觉着心醉,所以慕容燕入宫的那一日起,秦宫再不闻有新人笑;这淡泊也叫苻坚心碎,午夜梦回时候,他分明感到,咫尺间其实隔着天涯。 而这令人困惑到心悸的淡泊,或许就来自那该死的叫“段随”的狗贼么?大秦天王失却了往日的沉静,一跃而起摆驾东市。 。。。。。。 慕容垂的计划本应行之有效——阳平公苻融率先赶到,大致摸清场中情势后,虽口口声声定要严查到底,瞧瞧究竟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长安喋血,但大伙儿都算听出来了,阳平公多有维护晋使之意,并不想深究段随在这场事件里到底扮演了何种角色。老周与段随自然亦是笑脸相迎,态度可嘉。 可惜,一俟苻坚到场,这局面立马就改了个天翻地覆。 东市的长街上,苻坚一如既往迈着他那君临天下的阔步,威武前行。百姓退避三舍,将士跪倒一地,这雄浑的天子气势似乎叫高天上张扬的烈日都矮了三分。 苻坚很满意眼前的效果:自己所到之处,秦国诸臣子包括阳平公苻融在内,皆老老实实伏倒在地,毕恭毕敬;那长着山羊胡、穿着晋服的高冠老头想必就是晋使周仲孙罢?此刻脸色惶惶,全靠一个孔武有力的年轻后生搀扶才能站稳;那后生倒是一脸桀骜,不过这样的愣头青武夫多了去了,实在不值一哂。 苻坚哂笑不已,目光再转动时,便落在了段随身上。 苻坚自然没有见过段随,可不用问也知道这人便是段随——全场除了苻坚自己,还强自站着的,不过寥寥三人。除开周仲孙与那不知名的后生,这大剌剌杵在那里,目光中竟似还带着几分冷意的,不是段随还能有哪个? 哼!眼前这位就是“久闻其名”的段随了呵——果然长得一副好皮囊,身形高大健美、气宇轩昂不凡。。。苻坚的目光突然垂到了自己凸起的肚腩上,便没来由的掠过一阵不快。这一刻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他的脸上少了几丝从容。 再抬眼时,就见段随似乎笑了一笑——咦?那是讥讽的嘲笑么?苻坚从未想过会有人用这等眼神来看自己,不仅淡定,更狂悖无礼,简直。。。哼!便是晋国皇帝来了,也不敢如此!苻坚骤然气恼起来,但不知为何并未当场发作,却赌气似的回看过去,直愣愣与段随的目光对视起来! 这个段随,目光竟复杂透了,一定有恨意在内,可更多的却是捉摸不定。。。 这样的目光有些眼熟,似乎在那里见到过。。。电光火石间,苻坚恍悟过来:那,那,那分明就是慕容燕看自己的神情呵!这念头迅速滑过他的心脏,一瞬间让他胸中的狂暴之气暴涨十倍不止,于是他彻底失却了君王的派头,龇牙咧嘴,扯开嗓子狂喊道:“将这段随拿下,投入死牢!孤要亲自审问!” 。。。。。。 夏日的长街闷热、干燥,空气中没有一丝波动。。。大秦天王苻坚突兀的一声暴喝,如平地打起了惊雷。咔嚓!风起,云动,人奔,满场激扬! 刘裕是第一个动的,他松开搀扶老周的双手,身形闪处就要跃起,矫若游龙。。。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总有不下二十支森森长矛如影随形而来,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再难找到哪怕一个空隙。于是下一刻,贴着那矛尖的刺痛,刘裕老实了。 混乱中老周似乎也想上前,却半晌没能迈开步子,终于一个踉跄,跌坐地上。 苻融站起了身,神色颇是焦急,谏道:“天王,此事还是容长计议呵。。。”话音未落,吃苻坚冷厉异常的目光一扫,嚅嚅再不敢言。余者见状莫不噤声,姚苌躲在后头,吃吃嬉笑。 慕容令也想动,却被慕容垂一掌重重拍在肩上,又叫慕容宝自他身后抱了个满怀,死死动弹不得,只眼睁睁看着一群甲士拥上前将段随揪住,几乎捆作个大粽子。 满场的风起云涌眨眼间被扑灭得无踪无影,长街复又静寂如死。 便在这时,有一个人动了,他站起身,步履坚定、豪迈、掷地有声。这是慕容垂,他按住慕容令,自己却迈开大步,正正朝着大秦天王苻坚而来。 第三十章 王霸 苻坚冷脸望向慕容垂,一双细眼眯作了两道缝,却隐隐有冷冽的精光闪烁。他看着慕容垂一步步走近,渐至身前,却始终不发一言。身侧几个卫士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拦下慕容垂。 “天王!”离着苻坚只有数尺之遥,慕容垂终于止步,拱起手,开了口。 苻坚嘿嘿冷笑,只待慕容垂继续。忽然间对面慕容垂脸色大变,声音变尖,大叫道:“天王小心!”身形霍然晃动,合身向着苻坚猛扑了过来! 苻坚顿时色变,想要避时,却哪里快得过慕容垂快逾闪电的身手?慕容垂声到人到,重重一记撞在苻坚身上,两人顿时抱在一处,翻滚在地! 现场乱作了一团,苻融等诸臣子惊骇欲绝!几个卫士慌忙冲上来,举刀就要劈砍慕容垂。 千钧一发之际,苻坚粗重的嗓音破空而出:“退下!万万莫要伤了道明!”随即慕容垂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有刺客!大伙儿速速警戒,保护天王!” 什么?有刺客? 轰的一响,现场炸了锅一般,无数大臣卫士拥上前来,团团围住了苻坚,举盾的举盾,挺矛的挺矛。有眼尖的瞧得分明,慕容垂肩头插了一支短矢,入肉极深,此刻血流如注,面色煞白一片。 到这会大伙儿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定然是慕容垂走到苻坚身前时,无意中窥到有人举弩欲射天王,遂奋不顾身,舍命救下了天王! 苻融暗暗长出了一口气,他与慕容垂或者说鲜卑人一向不睦,这时却脸含笑意,朝着慕容垂频频点头。却见慕容垂强忍伤痛,探手一指,叫道:“刺客就躲在那间屋子里,你等速去,刺客多半还在里头!”苻融一摆手,早有一队卫士呼喝着往慕容垂所指之处奔去。 大伙儿再去看苻坚时,却见他早已爬起身来,浑身上下完好无损,神色亦是自如。 周围呼吼声甚众,远处似乎有人在喊打喊杀,长街里纷扰一片,更有模糊不清的喊叫声传来:“苻坚已死!苻坚已死!”苻融面色如土,急道:“天王!未知刺客几何,或有乱党作乱,万请待在此处。容微臣廓清周边再说!” 苻坚沉声道:“速传御医前来救治道明。”继而冷笑一声,双臂猛然一振,拨开身前的卫士,龙行虎步,竟然在长街里现出身形来! 苻融等人相顾骇然,却拗不过苻坚,就听得苻坚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孤,天下之主也!天命所顾,安惧些许宵小?” 一股王霸之气冲霄而起,这一刻,满街人等无不看到了那威风凛凛,直如天神下凡的大秦天王苻坚! 于是满街的纷扰如惊涛般来,又如海浪般哗哗远去。现出身形来的苻坚仿佛汪洋中那支定海神针,叫甲士们收拾起慌乱的心绪,排开整齐的队列,一队队纵横开去。街上似乎是有不少乱党出没,可这时他们能做的,只是没命的四处逃散。。。 。。。。。。 刺客抓到了,手持劲弩的东海公苻阳落了个“人赃俱获”;鼓噪乱党当街作乱的尚书令周虓与员外散骑侍郎王皮亦是当场成擒。 苻阳一击不中,此后再也寻不到机会,又叫慕容垂指出藏身之处,于是失手成擒;接下来苻坚振臂一呼,气势盖天,王皮惊惧之余竟然口不能言,周虓又指挥不动叛众,乱党顿作鸟兽散,一场乱上添乱的“叛乱”就此烟消云散。 苻坚回了宫,诸臣亦各自回家;苻融与苻雅两个忙得不可开交,长安城里起了宵禁,每个闾里都有禁军徘徊,气氛极为紧张;慕容垂经过治疗已无大碍,着回府休养;老周被赶回了鸿胪寺,有专人监视,无得外出;段随与刘裕两个则给收了监,与他们一起的,除开博平县侯府那些幸存的扈从,还有苻阳、周虓、王皮等一大票叛党,且等有司审讯。 。。。。。。 今日泉州侯府迎来了大秦天王苻坚。 苻坚本就器重慕容垂,如今又得慕容垂舍命相救,于情于理都该来看望一下这位忠良之臣不是? 苻坚到时,慕容垂尚自躺在榻上养伤,裸着上身,缠了厚厚的布带,其状颇惨。慕容垂当下便要硬撑着起身,早被苻坚一把按住,佯怒道:“道明若再行此虚节,孤这便回转宫里。” 于是屋中气氛大好,君臣两个有说有笑。然则聊得片刻,话风不免一转。 先是慕容垂说话变得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起来。苻坚瞥眼旁观,突然嘿嘿一笑,说道:“道明,那日在东市里。。。你总不能预知有人行刺。。。是故你走上前来,其实是有话要与孤说,对么?” “天王。。。”慕容垂浑身一颤,却欲言又止,半晌,憋出两句来:“段随既为晋使,又不曾出手伤人。如此将他投入天牢,恐有损天王仁名,亦有碍秦晋通和呵。。。” 苻坚叹了口气,复摇了摇头,语气里便带了三分不满:“满朝文武皆言不可伐晋。。。哼!迂腐之见矣!道明,孤家独独识你为天下英豪,如何今日所言,却与那些个平庸之辈无异?” “这。。。”慕容垂面露赧色,目光更闪烁迟疑起来。真说起来,他恨不得立马劝了苻坚发兵南下,此刻却不得不拣些虚言诳语来讲,心头好生不舒服。 苻坚冷笑连连:“道明,孤家对你推心置腹,你如何口不对心,尽弄些虚的来糊弄孤?” 嘶!慕容垂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发颤:“天王何出此言?却叫微臣如何自处?”用力一撑想要坐起,却痛得他龇牙咧嘴又跌回了榻上,兀自叫道:“天王,微臣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 苻坚笑了笑:“孤家从未怀疑道明的忠心。你若图谋不轨,那日又何必救孤?”轻轻拍了慕容垂两下,又道:“莫非道明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何不说来孤听听?”言罢目光炯炯,盯住了慕容垂的双眼。 半晌,慕容垂蹙眉咬牙,开了腔:“不敢有瞒天王,其实那段随本是我的外侄,以前往来亲密,颇有情份。我实不忍见他。。。” “哈哈哈哈!”苻坚霍然大笑起来:“道明啊道明,你瞧瞧你。。。嘿嘿,你是个有情有义之人,难道孤家就不是?你呀你,早早便该与孤说出这实情,多好?” 慕容垂脸露喜色:“天王这是答应宽恕段随么?” “此事再议。。。”苻坚不置可否,顿了顿又道:“道明瞧来已无大碍,孤心甚慰。你且好生将养,过些日子孤再来看你。”言罢抬腿而去。 慕容垂无奈,口称“恭送天王”。 眼见得苻坚消失屋门之外,慕容垂叹了口气。忽然门外又传来苻坚的声音,语气竟大是揶揄:“道明,那段随乃是元妃的亲侄,可再也算不得你的外侄咯!” 一瞬间慕容垂冷汗涔涔:哎呀呀,原来苻坚早知自己与段随的关系。。。亏得自己没犯糊涂,一咬牙说了实话。。。 第三十一章 桂宫 苻坚探望慕容垂已毕,转回宫中时,便有中官来报,说是段淑仪求见。近年来段淑仪似乎已有些“失宠”,苻坚少去她宫中,她自个更绝少主动求见。不想今日破天荒跑了来,不问可知,多半与段随的事儿有关。 苻坚冷笑一声,先是不耐烦说了句:“不见!”待那中官走到殿门附近,苻坚又叹了口气,提气叫道:“罢了,还是传她入见罢。”中官领命而去。 少顷,段元妃的聘婷身影出现在苻坚眼前。苻坚眼前一亮:元妃年岁已然不小,却依旧面容姣好、婀娜多姿,今日加意修饰了一番,瞧来愈加美妙不可方物。 “元妃此来。。。何事?”倒是苻坚先开了口,语气还算温和。 段元妃眼光闪烁,欲言又止。讲了几句,却总是词不达意。苻坚心中便有些怒气升腾:她跑来见我,果然不是叙什么旧情! 下一刻,苻坚的话音陡然变得生硬:“元妃如此支支吾吾。。。哼!直说了罢,此来莫不是为了那段随?” 段元妃一滞,咬咬牙,忽地跪倒地上,呜咽道:“天王。。。段随是我段家最后一丝骨血。元妃求天王开恩,放过他罢!” “段家最后一丝骨血。。。”苻坚冷笑不已:“前燕君臣莫不拜伏孤家脚下,如今倒也兢兢业业,为我大秦效力不辍。可此子呢?他投效江东,这些年来不知坏了我多少大事,损伤我大秦多少子弟!孤家若轻饶了他,岂不让将士寒心?” “他。。。他亦是身不由己呵。。。”段元妃无言以对,犹自不肯放弃:“我闻随儿此来乃是晋国副使。。。天王最是仁厚,怎会行斩使之举?”说着两行清泪泊泊而出,哭得梨花带雨。 苻坚心中不免一软,可转念又想起段随那厮纠纠雄壮的帅气模样,顿时一股怒气横亘心头,遂大声喝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干政!退去罢!”语气冷厉,毫无商量的余地。 段元妃无奈,起身而去,一路哭声不绝。 苻坚两耳中尽是段元妃的哭声,只觉着心烦气躁,便在殿内来回踱步不止。俄尔,殿中响起他雄浑的嗓音: “摆驾桂宫!去慕容修容处!” 。。。。。。 天王苻坚摆驾桂宫,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这么走了去。如今苻坚广有天下,奢靡之心已起,再不复昔年简朴之状,少不得沐浴更衣,銮舆送迎。是故他磨磨蹭蹭,待到了慕容燕处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此时桂宫里头,慕容燕所居殿中,火盆里方添了一撮新烬。那是段元妃遣心腹急急送来的亲笔条子,写着:“苻坚似深恨随儿,一味哭求恐亦无用”。慕容燕一眼扫过,心中了然,遂点火将之烧去。 苻坚步进来时,脸色并不是太好。他急匆匆赶来此处,不外乎心中寻思:既然段元妃收到了段随入狱的消息,搞不好慕容燕也晓得了,且来瞧瞧这只自个最是疼爱的燕子作何反应。 不想两人见了面,说过几句没营养的话儿,接下来居然就顿住无语了。慕容燕面色平静,一如既往的淡泊状,倒把个苻天王急得心中阵阵躁乱。 这一刻的苻天王仿佛变成了个毛头小伙,到底没能按捺住,直接开了口:“慕容修容,可知段随斯人?”说罢眯起双眼,仔细看慕容燕的反应。 “段随?”慕容燕全身一震,随即点了点头:“认得。” 来了来了!瞧她反应,果然与段随有些个不清不楚。。。苻坚内心翻江倒海,脸上却强自镇静,缓缓道:“这贼子潜来长安,如今为禁军所擒,投入天牢了!” 满以为慕容燕必会色变,随即哭喊起来。不料左等右等,慕容燕竟是不哭、不闹、亦不言语,但也不是平静如水,微微蹙起了眉头,脸上似有悲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苻坚摸不着头脑,心中又实在有些话想说,折腾半晌,小心翼翼道:“爱卿。。。孤今日有此一问,其实,其实。。。 忽然一只芊芊玉手探了过来,按在他嘴上。苻坚只觉得那手指温婉如水,说不得的沁人心脾,于是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段随,段随。。。”慕容燕收回玉手,转过身,嘴里喃喃有词:“若非天王今日提起,这名字。。。这名字真是许久不曾忆起。。。” 闲杂人等早被屏退,偌大的殿中便只苻坚与慕容燕两个,空空荡荡,寂寥虚静。慕容燕空灵的嗓音回荡殿中,动听至极,苻坚只觉着双眼迷离,耳畔也有那朦胧之感,心中便忽然静了下来,安心听慕容燕说话。 “段随乃是我表妹可足浑晴的夫婿。那年天王攻取邺城,阴差阳错之下,妾身与他一起逃往龙城。故此待在一处,算算倒是有段时日。” 听到这里苻坚心中一紧,却见慕容燕神情自然,声音里更是波澜不起,只娓娓道来。于是他又松弛下来,心中自语连连:时势所迫,时势所迫耳。。。 “后来北上龙城之路受阻,我两个便寄居在一户农家里,直到后来妾身想通了天下局势,赶来长安。说来这段随不是个坏人,期间对妾身以礼相待,多有维护,之后亦不曾阻拦妾身前来长安。。。” 苻坚心中莫名狂喜:难不成慕容修容与那段随并无瓜葛?全是孤想多了? “不过那段随却是个嘴巴甜的,每日里好言好语哄我。。。”慕容燕悠悠说着,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似乎忆起了什么甜蜜往事。 苻坚心中无端端一阵刺痛,脸色才刚微变,又听慕容燕自嘲也似地笑了一笑,接着道:“妾身那时年幼无知,竟然听得颇为欢喜。其实如今想来,那段随所言,尽是些狂言乱语罢了。想起妾身那时的懵懂无知,真正可笑。。。” 苻坚长出了一口气。。。亏得没叫外人瞧见,此刻苻天王恍恍惚惚,心情随着慕容燕的话语忽高忽低,更皆一脸的腼腆,倒像那少不经事的乡间少年,哪里还是什么威震天下的君王? 第三十二章 情敌 长安桂宫,慕容燕所居殿中,苻坚与慕容燕的谈话尚在继续。 “妾身与那段随之间,便只这点故事罢了。其实早想说与天王听了,又恐天王想多了不快。。。”慕容燕轻描淡写之余,又眨巴眨巴如水双眸:“今日既是天王说起这名字,妾身便不妨说个明白。” 殿内闷热,慕容燕取过一方小扇,对着苻坚轻摇两下,扑腾出一丝凉风来,更抿嘴一笑、风情万千。 苻坚就觉得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尽数打了开来,猪八戒吃到人参果一般爽快,一时竟是痴了。好半晌,他心中一动,莞尔道:“那段随都说了些什么?竟叫爱卿觉着欢喜?孤家倒是想听上一听。。。” 慕容燕故作惊讶状:“怎么?天王也想学做那嘴巴甜的?” 苻坚嚅嚅片刻,面庞涨得通红,半晌憋出一句:“未尝不可。。。” 慕容燕扑哧笑了出来,花枝招展。俄尔,她脸上恢复了正色,摇头道:“都是些年少轻狂的话语罢了,不值一哂。。。这些年来幸与天王一起,妾身方知何为君王本色,何为天下英雄。那什么段随。。。差远了去了!” 。。。。。。 苻坚离开桂宫的时候,步履轻快,笑意盈眶。心情之好,连身边服侍的中官都觉着咂舌:慕容修容当真受宠,天王这都多久不曾如此开怀了? 想想也是,多年淤积心中的大石一朝放下,苻坚焉能不喜? 自始至终,慕容燕总不肯说出段随当年说了哪些“甜言蜜语”,亦不曾为段随求过半分情。苻坚心中再无疑虑,对段随的恨意不觉便消去了几分,这时心中全剩了好奇之心,心心念念想的,居然就是想探知段随说了哪些个甜言蜜语,却叫素来冷傲的慕容修容欢喜不迭? 这心思一起便再也放不下来,回到未央宫的苻坚怎么也看不进奏折,办不了公务。。。鼓捣半晌,忽然下令道:“去,将那段随提来,孤亲审之!” 。。。。。。 未央宫一间偏殿里,一双情敌终于火星撞上了地球,怒目对视之间,火花四射,“激情”无限! 其实方才段随给提进殿中时,气氛还不曾这般剑拔弩张。苻坚面色不坏,甚而让侍卫去了段随身上的枷锁。段随如今年过三十,也算不得愣头青了,纵然恨意满怀,终归忍住了没有当场发作。两个扯了几句,也不知是不是心照不宣,居然全不曾说到那日长街喋血之事。 不料两人再说下去,话题绕到慕容燕头上,事儿顿时坏了! 先是苻坚莫名其妙来了句“孤闻你与慕容修容有旧。。。”。话音未落,譬如点燃了一只**桶,那边厢段随陡然爆发:“苻坚!我为国使,你却罔顾大国礼仪,无故陷我入狱,原来就是想在我面前逞威风么?” 声如响雷,骇得边上的秦宫侍卫忙不迭冲了上来,死死将段随按住。 段随兀自不肯停嘴:“苻天王,好威风呵!当初你夺我所爱,今日又折辱于我,不就是仗着你手下这些走狗?是个男人,有本事你我单打独斗,我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身侧一个侍卫头目又急又怒,狠狠一肘撞在段随腹上,他顿时吃痛弯下了腰。 “放开了他!”一声暴喝,震得众侍卫耳朵嗡嗡作响,就见苻坚圆睁了双目,怒气勃发:“来来来!且让你这混账东西瞧瞧孤家的手段!”手挥处,苻坚撸去身上长袍,露出一袭短打来。 侍卫头目顿时色变,急叫道:“天王万金之躯,何必与此等莽夫计较?”早被苻坚眼睛一瞪,放开段随悻悻退了下去。 谁曾想慕容燕的魔力如斯之大,竟叫段随方寸大乱,更叫高高在上的苻天王失去矜持,一时同那些争强好胜的路人甲乙丙丁无二。于是场中苻坚与段随二人仿佛互不相让的两头公牛,发一声喊,拳打脚踢起来。 这二位都是多年戎马、一刀一枪拼过来的,手底下功夫皆是不俗,但见拳来脚往,打得好不热闹!周遭一众秦宫侍卫只怕伤了苻坚,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手心里满是汗水。 苻坚吃亏在年岁大了,气力比不过正当壮年的段随;段随则是多日来关在牢里缺吃少喝,腿脚不够麻利;故此争斗多时,竟是不分伯仲,谁也占不到便宜! 真正是好一场恶斗,不说打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却也绝不亚于评书里那些“大战三百回合”的段子。。。直到日头偏西,两位爷总算是打累了,又或许心中郁气借着这场猛烈的肉搏挥散了不少,居然不约而同收了手。他两个互相看了一眼,就听“啪嗒”一响,竟一起跌坐在地上,喘息不已,原来真是累狠了。 侍卫们赶忙上前,不料却被苻坚一挥手止住:“你等皆退出殿外!”侍卫们面面相觑,那头目更是好生犯难,却知天王素来一言九鼎,嚅嚅半晌,终究还是带队出去了。 殿中一片沉寂,只闻两人的喘息之声。良久,段随叹了口气,说道:“瞧不出,你是条汉子!” 苻坚不答话,探出双手使劲伸展一番,又转动头颅活动了一下脖颈,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许久不曾舒展筋骨,今日这么玩儿一下,嘿嘿,痛快!痛快!” 段随默然,少顷又开了口,只是语气不再激动:“这次落在你的手中,要杀要剐,我无话可说。。。”顿了顿,声音高了点:“你说我与清河公主乃是旧识。。。不错,我段随极是爱慕清河公主,但那都是一厢情愿,却与公主无干。清河公主正是天底下第一个好女娘,望你厚待之。” 这厮打也打过了,脑子清醒过来,这会儿自然要极力维护燕儿,生怕苻坚知晓了自己与燕儿的关系,迁怒于她。 说者有心,听者更加有意。段随这番话恰好印证了慕容燕之前所言,苻坚听在耳朵里,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乐开了花。 就见苻天王一跃而起,背起手,悠哉道:“慕容修容生长于王室,见识岂是一般人可比?你这等白脸小儿,以为趁着她落难之时,再说些甜言蜜语,就能诳了她去?哈哈,可笑!” 段随一愣:“甜言蜜语?诳了她去?” 第三十三章 蠢才 秦宫偏殿里的气氛本已有所和缓,突然间却又紧张起来! 先是段随的声音响起:“胡说八道!我几时用甜言蜜语诳骗清河公主了?我对公主用情至深,再也不会欺瞒于她!”这厮也真是糊涂,一触到“燕儿”这枚他心中的逆鳞,居然立时又失却了冷静,张口便来。 “用情至深。。。嘿嘿,好一个用情至深!”苻坚冷笑道:“屁用!你这等人物,压根入不了慕容修容的双眼!” 段随“呼啦”站了起来,昂首拍胸:“放屁!若非当日你擒了慕容一家为质,公主不得已跑来长安,哼哼,说不得我便与公主成了!” 苻坚哂笑连连:“蠢材!孤家雄才霸略才能一鼓灭燕!有本事,你倒是去拿下慕容一家试试?” 段随一时语塞,苻坚愈加得意。 段随应是有些恼羞成怒,又自度必死,便提气叫道:“我是蠢才?嘿嘿,你不妨听好!”掰着手指一字一顿道:“洛阳斩邓景,邺城败秦骑!并州退杨安,石桥破张蚝!桃山羞俱难,武原擒都旻!且兰屠夜郎,高岩烧姚苌!白马杀都颜,淮南驱彭超!”越说越是得意:“对了,还有还有,襄阳辱梁成。。。” “够了!”苻坚面皮涨出一片紫色,大声唤道:“浑厮焉得猖狂至斯?” 话音刚落,殿门轰然打开,侍卫们蜂拥而入。却是他等听到苻坚高声叫唤,担心段随发难,遂急急冲了进来。 段随毫无惧色,言辞愈烈:“狗腿子们又来了不是?来来来,尽管来杀我,我绝不说一个怕字!你听着,当初我与清河公主说的,可不是什么甜言蜜语。我信誓旦旦,终有一日要挥军打来长安,堂堂正正与你一决胜负,到时砍下你的脑袋,夺回我心中所爱!” “大胆!”侍卫们纷纷拔刀出鞘,抢将过来。 “住手!都给我滚出去!”苻坚斥退众侍卫,不怒反笑:“堂堂正正与孤家一决胜负?好小子!也算有几分志气!孤家纵横天下,怕过谁来?你听好咯,孤家亦在此发下宏誓,不日马踏江东,到那时再斩下你的头颅,也好叫你心服口服!” “嗯?”情势陡变,段随愣住当场:“你,你不杀我?” “杀你如杀一鸡狗耳!孤家这便放了你,你尽管回去江东整军来战。”苻坚轻蔑一笑,脸上神情傲岸,端的是睥睨天下的派头。 不想苻坚气度如此,段随顿时“气焰全无”,呐呐半晌,一拱手:“来日相见!”推开殿门大踏步而去。门外一众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挠挠头,再挠挠头。。。 殿内,苻坚哑然失笑:“原来并不曾有什么花言巧语。。。杀来长安取孤家的脑袋?嘿嘿,真是个蠢才,难怪慕容修容说你差远了去。。。若为了这等蠢才落个斩使的恶名,又或者叫慕容修容心里生了什么嫌隙,那可万万划不来!” “最好这蠢才回去江东,真个昏了头整军来袭我大秦,到那时孤要伐晋,谁人还敢说个不字?”踱步自语间,苻坚忽然一拍脑袋,轻笑道:“是了,放这蠢才正好卖了道明一个人情。于公于私,他慕容道明也得帮着孤家应付那些迂腐臣子,尽快促成伐晋之议!” 。。。。。。 翌日,泉州侯府再次迎来了天王苻坚的大驾光临。慕容垂颇是吃了一惊,这才一天功夫,怎么苻坚又跑了来? 好在苻坚倒是没磨蹭,开门见山,说是看在道明的面子上,就此放过段随云云。慕容垂大喜过望,也不在意苻坚所言是真是假,总之强忍着伤痛跳下床塌,纳头便拜,连称“天王仁德,臣万死报之”! 苻坚等的就是慕容垂这句话,当下稀里哗啦先把朝中群臣包括苻融在内一并数落了一遍,又说了些伐晋的由头,继而便歪了脑袋,单等慕容垂表态。 慕容垂焉能不懂投桃报李的道理?何况此时他心中窃喜不已:本就烦恼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劝说苻坚伐晋,免得被朝中对手识破了心思。这下歪打正着,全不用自己费心,日后办事起来,再不怕被人攻讦——说起来,自己可是被天王“逼迫”行事,那天王还不得罩着我? 于是慕容垂一握拳头,斩钉截铁道:“江东无道,天王正该取之,此顺天应命是也!说什么江东奉着正朔,我瞧简直胡说八道!” “好好好!说得好!”苻坚眉开眼笑。 “朝中自有进取之辈,臣这便加意联络,为天王造势,为我大秦壮威!”慕容垂“豪情”无限:“道明愿为天王前驱,不破建康终不还!” “哈哈哈哈!天下英雄,唯道明与孤耳!” 。。。。。。 这段日子大秦阳平公苻融可没闲着——苻坚将长街之案交给他去断,事涉刺杀天王造反作乱,岂可等闲视之?于是一众人等皆被提审,牢里的段随、刘裕、博平县侯府扈从、苻周王三人及其部众不消说,其他当日现身的譬如慕容垂、杨定、姚苌、周仲孙等等,乃至那卖酒的胡姬、周遭的店主行人,一个都没落下。 自然还有长街上横陈的那些个尸首,早有仵作一一仔细验过。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这里头真个叫一堆乱麻是也!居然查出好几派人手来,且互不相识、互不统属,粗粗一看简直就是千丝万缕缠在了一起,理也理不顺,拆也拆不开。 可苻融又怎是等闲之辈?何况这是在长安城里,一声令下便有“千军万马”出动,于是左筛右选、抽丝拔茧,到底让他整了个大概出来。 结果却有些啼笑皆非——真是有人想杀段随,巧了还不止一拨人,由是引来了苻坚,继而苻周王三人提前发动叛乱。。。 到这里苻融本可结案,此时却将案宗尽数压住了不发。原因无他,一是他心底不想动那晋使段随,却又看不明苻坚的心思,不敢擅作主张;二是案子掀开,赫然发现除开博平县侯杨定,居然还有益都侯姚苌和真定郡侯邓羌的人牵涉其中! 苻融大是头痛:几个老兵油子。。。这时候为了私仇添乱,不正好遂了天王的意?他老人家一心伐晋,什么都抛到脑后去了。为大秦千秋社稷计,我等可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乱来! 第三十四章 亲审 苻融的头没痛上两天,突然“喜讯”传来:天王下令,放晋使段随回鸿胪寺去了!苻融大喜,心中顿时有了谱:天王没打算抓着这次的事件搞下去,那就好办! 于是基调先定好:自然就是苻阳、周虓、王皮三人作乱,而杨猛、段随等人不过是阴差阳错,适逢其会罢了。 至于姚苌与邓羌参与其中,苻融一字未提,回过头来却派出心腹到两人处,少不得“敲打”一番,要他两个于秦晋“通和”之议里,站在自己一边。 姚邓两人本自惴惴不安:姚苌折了四个手下在长街上;邓羌那里更是心惊肉跳——九骑士死在当场不说,更身怀劲弩与叛党所携无二。若有人存心对付邓羌,三言两语就可把他归入叛党一路! 二人心中诚惶诚恐,这下见阳平公轻轻放过,不由得喜出望外,当即表示唯阳平公马首是瞻。可惜,苻融再也想不到,他的使者一走,姚邓两人不约而同暗自嘀咕——姚苌嘿嘿冷笑:放过段随事小。。。秦晋通和?嘿嘿,那可大大不妥!邓羌则兀自放不下心结:通和一事自可随阳平公亦步亦趋,只是那段随么。。。杀子之痛,焉能忘怀? 案子就这么断了。条陈送到宫中,果然苻坚并无异议,大笔一挥批之——除开叛党上下,其他一应人等皆无罪开赦,放归家中。 话说老苻家素有造反作乱的传统,前有五公爵之乱,后有苻重苻洛兄弟据幽州反叛,连苻坚自己也是弑君得位,故而到了苻阳这次,已是见怪不怪。何况这次叛乱规模实在小的可怜,实在没必要小题大做,牵连过甚。 。。。。。。 苻坚便在廷上亲审苻阳、周虓、王皮三人,问他三个世受国恩却为何造反? 苻阳答道:“《礼记》称:‘父母之仇,不同天地。’臣父无罪被杀,臣这是为父报仇!” 苻阳之父苻法正是苻坚的亲兄长,能力超群皆人缘极佳。当初还是苻法带头干掉了暴君苻生,之后又以自己“庶出”为由将大统让给了弟弟苻坚。结果苻坚的生母苟太后生怕苻法哪一日会取代苻坚,遂罗织罪名将之处死。行刑的那一日苻坚与苻法诀别,抱着乃兄哭到死去活来,当场吐血。 想起昔年兄弟相互扶持的情意,宝座上苻坚不能自己竟哭了起来,喃喃道:“哥哥苻法之死,与孤无关,与孤无关呵。。。” 又问王皮,王皮倒也老实:“臣父王猛有辅佐之功,然臣却贫困潦倒,家财不足十牛。。。此举,只为富贵。。。” 苻坚喟然长叹:“知子莫若父。。。汝父临终时求孤不给汝官位,使汝安心种田最好。孤却妄拂他的好意,终有今日之祸。。。”想起王猛与自己的交情,一幕幕犹自历历在目,却已天人两隔,当下又是一番唏嘘。 轮到周虓,那真是昂首挺胸毫无惧色:“我周氏世受晋恩,我生是晋臣,死为晋鬼,何必问我?这颗大好头颅,尽管取去!” 苻坚摇头苦笑:“刚烈之士,无惧戮身也!杀你,徒增你名望罢了。。。” 本该雷霆万钧的一场亲审,反倒成了君臣唏嘘的舞台戏。最后的结果,宽厚君主苻坚再显本色——三人死罪尽免,苻阳被流放到凉州高昌郡(今新疆吐鲁番市),后又迁南疆鄯善国(国都在今新疆若羌县),王皮和周虓则流放到朔方以北(今河套以北地区)。 。。。。。。 翌日,未央宫的大朝会上,素来沉默寡言的京兆尹慕容垂突然一反常态,侃侃而谈。大约意思就是:虽说晋使并未直接参与此次叛乱,但晋国却脱不了干系。证据么,便是那几具晋制劲弩。 话儿说得其实有些苍白,便有通和派的大臣出言反驳。结果朝中有名的大嘴炮,左将军、秘书监朱肜立马跳出来为慕容垂张目:“人家都欺到长安城天王头上来了,你等还喋喋不休为之辩白,简直丧气!要我说,立马发兵马踏江东,从此天下安宁,叫这世上再不见蝇营狗苟!” 话说朱肜这哥们当初也是“请诛慕容氏”的中坚分子,自打苻重那件事与慕容垂交好后,如今和慕容垂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也真是叫人跌碎了眼珠子。 廷上吵成了一片。之前通和派声势浩大,每次朝议鲜有人出声赞成伐晋,这次不知为何风向有了些变化,平白跳出来不少伐晋派,一时竟能与通和派分庭抗礼! 阳平公苻融冷眼旁观,瞧得分明:伐晋派多为鲜卑族官僚,说不得,与慕容垂多半脱不了干系!哼!真是一帮养不熟的白眼狼! 正冷笑间,忽然一眼瞥到上首苻坚那里,这才发现苻坚脸上隐隐透出三分笑意,每当伐晋派声音大些,他便频频点头。苻融心中一紧:糟糕! 朝会在争争吵吵中落了幕。伐晋之议事关重大,似今日这般突然提出,自然不会草率决定。然而苻融心中阴影面积成倍增长:伐晋之议,先前群臣同心,天王也自无奈。如今叫这些不怀好意的鲜卑贼子掺合进来,这次事儿怕是不好善了。。。不行!总得想个法子,将这祸端消弭于无形! 。。。。。。 长安城北宣平门附近,泉州侯慕容垂的别院里,今夜又是济济一堂。 既然已在苻坚面前挑明了段随与自己的关系,慕容垂行事反倒方便起来,今日大大方方请了段随、老周与刘裕过来,喝一场压惊酒。 祸事既去,更在促成秦国发兵南下之事上取得了意料之外的大突破,大伙儿开心之余,气氛自然是好的没话说。就只刘裕这愣头青支吾半晌,实在憋不住问了句:侯爷恕罪!小人是想,那日长街之上为何要花大力气救下苻坚?就叫他一箭毙命,岂不万事大吉?” “寄奴休得无礼!”段随眉头一皱,喝道。 “无妨!”慕容垂心情大好,呵呵笑道:“寄奴对随儿一片忠心,不是外人!” 边上慕容令点点头,朝着刘裕举起了大拇指(应该是和段随学的):“寄奴那日喋血长街、舍命相搏,事后更对石头不离不弃,真正是条好汉子!” 得威震天下的慕容父子夸赞,刘裕呵呵傻笑,大是欢畅,只是眼中巴巴之色愈盛,显然还想问个明白。 慕容垂笑而不语,便有高弼为刘裕解惑:“苻家人才济济,即便苻坚身死,难说秦国便会伤筋动骨。如今苻坚一心伐晋,正中我等下怀。倘若换个人,说不得便要休养生息,岂不坏了我等的大事?” 话音刚落,那边厢悉罗腾的声音又起:“苻坚若是当场身死,别的不论,你家段将军也好,你刘寄奴也罢,还有周大人在内,嘿嘿,定然逃不了千刀万剐!”顿了顿,又道:“你也太小瞧大王了,大王若是要躲,那一矢须射不中大王!嘿嘿,说白了,大王挨这一箭,那是为了你家段将军!” 。。。。。。 别院内欢声笑语,灯火辉煌。院外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慕容麟矮小佝偻的身形几不可辨,唯有他齿间森语格外清晰:“说不得,还得跑一趟悦来客栈!” 第三十五章 好计 道安和尚, 本姓卫,常山扶柳(今河北衡水市冀州)人,幼聪敏,十二岁出家,后事佛图澄为师,甚受赏识。其著述、译经繁多,于佛教贡献极大;弟子甚众,遍布南北;更皆博学多识,以才辩文学著称,文章亦为当世文人所重。这么一位佛家的集大成者,自然名望极高,得时人推崇不尽。 因北方战乱,道安和尚南下襄阳,居十五载,广宣佛法,彼时晋人无论高贵贫贱皆对之尊崇不已。三年前襄阳为秦国所破,苻坚大喜之下言道:“朕以十万之师攻取襄阳,唯得一人半!”这句话里的“一人”,指的正是这位道安大师。 之后道安和尚便到了长安,驻锡五重寺,曾主持数千人的大道场,更译出佛经十四部一百八十三卷,约百余万言。三年来道安和尚备受苻坚推崇礼遇,长安城甚至有“学不师安,义不中难”的谚语。 故此,今时今日,若说长安城里还有一人能说动大秦天王苻坚,非道安和尚莫属也!于是城南五重寺这佛门清净之地一夕间成了东西市,热闹得不像话——每日里总有七八十来位高官达贵到访,“求一见道安大师”。今日尤为夸张,以阳平公苻融为首,来了不下四五十位当朝大臣。大伙儿捶胸顿足,恳请道安和尚“为苍生致一言”,劝阻天王苻坚不要伐晋。 此一轮“求请”如此“情真意切”,到后来连阳平公本人都差点跪下了,慈眉善目的道安和尚焉能无动于衷?当下点头答应。苻融等遂满意而归,不久便在朝上奏请苻坚道:“道安大师有了新论,近日要在五重寺弘法讲经,请天王往之一观!” 苻坚一皱眉头:“这。。。也好。。。” 通和派往五重寺请道安和尚“为苍生致一言”之事弄得动静老大,满城皆知,哪里瞒得了天王苻坚?然则通和派这一招乃是“阳谋”,苻坚在朝上可碍不过面子,只得勉强答应往五重寺一行,心下牢骚不已:一帮混账,这是给孤家下套呐! 于是一俟散朝,苻坚便召来慕容垂相商。慕容垂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招,只好老实答道:“容臣细思之。。。”两个愁眉苦脸各自归去。 。。。。。。 回到家,慕容垂召集心腹商议,聊了半天依旧没什么太好的应付之道。慕容垂想了想,便喊膳房准备大宴,又派手下去请段随、周仲孙、朱序以及张天锡一并前来,也好群策群力。 众人应邀而来,甫一坐定,慕容垂即开宗明义。话音刚落,朱序变色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道安大师何等声望!全长安城都言‘道安为师',他若开口,苻坚须驳不得他的面子。。。”张天锡亦蹙眉喃喃:“确实棘手,确实棘手。。。”众人皆一阵摇头唏嘘。 段随于佛法一道可谓一窍不通,亦不大清楚道安和尚的名望,见状满不在乎道:“这事儿不难!苻融找那道安帮衬,我等便寻其他高僧帮苻坚说话,那不就结了?” 一屋子眼光尽皆落到段随脸上,仿佛看一个白痴一般。朱序没好气道:“从石说什么笑话?佛图澄之后,当世哪里还有比得上道安大师的高僧?” 段随这才晓得失言,挠挠头,尴尬一笑。便在这时,身边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好计!从石好计!” 这一下满屋子眼光无不转了过去。。。仔细看时,不是老周在说话还有哪个?大伙儿一阵错愕——老周累世权贵,见多识广,绝不是个糊涂人,怎会如此说话? 老周不紧不慢抿了口酒,晃晃脑袋,悠哉悠哉道:“你们啊,那是呆在这长安城里太久咯!眼睛里只有这道安道安,岂不知世间广大,山外有山,峰外有峰?” 朱序怎么也想不出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撇撇嘴,一脸不信的表情,单等老周继续。慕容垂一笑,颔首道:“还请周公不吝赐教!” “若说中土再无道安和尚的对手。。。”老周嘿嘿一笑:“那何不把眼光再放远点?”说着伸出一指,朝着西头指了一指。 屋中皆是有见识的,高弼眼睛一亮:“没错!中原没有道安大师的对手,不代表西域也没有!”悉罗腾一拍大腿叫道:“着啊!佛法源自天竺,再经西域传来中原。西域之处多有来自天竺的得道高僧,他等的名头可不比道安小!” 朱序赧然道:“周公果然见识高远!朱序佩服!”一拍张天锡肩膀:“纯嘏(张天锡表字),你久在凉州,熟知西域情形,可知有什么得道高僧堪比道安大师的?” 张天锡抚髯一笑:“倒是巧了。日前车师前部(新疆吐鲁番市)国王弥阗、鄯善(新疆若羌县)国王休密驮结伴前来长安朝贡,因与我有旧,便在我府上饮了一回酒。席间正好说到天竺高僧鸠摩罗什,言其正驻锡西域龟兹国。若得此人,当不逊于道安!” “鸠摩罗什?”朱序眼睛大亮:“可是那半岁会说话,三岁能认字,五岁博览群书,七岁出家游学天竺诸国,号三法藏第一人的鸠摩罗什?” 张天锡连连点头:“正是!鸠摩罗什名震西域,好大的来头!每讲经说法,诸国国王皆跪在两侧,由鸠摩罗什踏其脊背登坛。”众人听得一片哗然。 “那敢情好!”朱序哈哈笑道:“道安和尚在襄阳时,我与他多有来往。谈及世间高僧,说到这位鸠摩罗什之时,道安可是赞不绝口,连称不如呵!” 众人闻言一起大笑起来,似乎一桩难事就此已然解决。不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冒了出来:“苻坚不日就要去那五重寺见道安大师,那鸠摩罗什却远在西域。。。这,这。。。这还来得及找那鸠摩罗什赶来长安么?”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就见刘裕缩在角落里,结结巴巴,一脸的诚惶诚恐。这小子乃是十足的段随铁杆,忠诚可靠,又颇得慕容父子喜欢,故而有什么聚会也会拉了他同来。 “寄奴多虑了!”高弼侃侃而谈:“我等所惧者,无非是道安名望太高,到时候他一开口劝谏,苻坚不好反驳。想来到时道安所言,多半就是顺着苻融那些人所说的,什么大晋持着正朔云云。若然我等抬出鸠摩罗什的大名,推说鸠摩罗什曾言大秦才是正朔,那么苻坚不就可以坚持己见了?” 刘裕一张脸憋得通红:“鸠摩罗什果然说过大秦才是正朔?” “啪”的一响,段随在刘裕脑瓜子上重重扇了一记:“你猪啊你!管他说过没说过,我等说他说了,他便说了!” 第三十六章 道安 秦国泉州侯慕容垂府上的聚会犹在继续。这时是朱序在讲话:“不过寄奴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若是苻融等人咬死要见鸠摩罗什,倒也难办。以苻坚的性子,多半想叫大伙儿心服口服,说不得真要派人跑去西域迎那鸠摩罗什来长安。。。先不说请不请得动鸠摩罗什,光是这一来一去,就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我等可耽搁不起啊!” 众人点头,一个个皆面露忧色,场中陡然安静下来。 便在这时,段随呼啦一下站了起来,两眼冒光,斩钉截铁道:“请!一定要请!说什么都得把鸠摩罗什请来长安!” “石头,什么意思?”这是慕容令在发问。众人目光一齐投向段随。 段随一笑,并不直接回答,却朝着张天锡开口道:“敢问纯嘏公,若是苻坚遣使往那龟兹国请鸠摩罗什来长安,可有成算?” 张天锡略一沉吟,答道:“只怕不易。以苻坚崇佛的性子,绝不会单单请鸠摩罗什来长安讲讲经、传传道,多半就同道安和尚一般,要鸠摩罗什长驻长安。而那鸠摩罗什虽是天竺望族之后,却是生于龟兹,长于龟兹,其母正是龟兹国王妹。是以鸠摩罗什云游天竺诸国后便回返龟兹,在龟兹国那是国师一般的人物,岂会轻易弃了龟兹跑来长安?再说他是龟兹国的镇国之宝,就算他自个想来,龟兹国主也不答应呵。” 段随又问:“秦国如今威震天下,龟兹国主怎敢相抗?” 张天锡呵呵笑道:“从石有所不知。一者,龟兹国眼下国势正盛,在西域诸国里算得上数一数二,脾气可也不小;二者,龟兹西去长安七千里之遥,派去的兵马少了当不得事,兵马多了。。。嘿嘿,这一顿劳师远征,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就对了!”段随哈哈大笑:“诸公!若然苻坚真的为了鸠摩罗什大发精兵远征西域,而与此同时又与江东开战。。。嘿嘿,结果如何?” 老周一捋山羊胡,嬉笑道:“两面开战,顾首还要顾尾。。。若真如此,我大晋打胜的机率自然大大增加!” 慕容令摇摇头,插口道:“然则苻坚不是庸人,怎会如此草率?怎会为了区区一个和尚西征?” “他会的。”低沉的嗓音自慕容垂喉间升起,声声摄人:“苻坚的心结就是,明明他天下十得其七,偏偏所有人都说他不是正朔。你瞧他整日里言必谈比肩汉武,想必早就有心仿效汉武平定西域之举,借以证明他才是天下正朔。我等不妨替他加一把火,就以鸠摩罗什为由,撺掇他西征!” 慕容垂双眸里头精光闪烁:“苻坚号称能起百万之兵,其实这里头真正能战者,只是那不到三十万的氐族精锐。若真要远征西域,他决计不敢派遣异族兵马前往,否则人家打完西域割地自裂,岂不白白便宜了他人?是故,这西征一起,苻坚定然是派出大部氐族精兵西去。。。嘿嘿,那可真正帮到我等大忙了!” 慕容令点头不迭,忽地用力一捶段随肩窝道:“好石头!料不得你胸中竟有如此山河!牛逼!牛逼!(不消说,这词儿定是段随教他的)说不得,我等定要辅佐苻天王开疆拓土,成就那平定西域的不世功业!” 众人皆是一阵大笑。张天锡更是一跃而起,喊道:“巧了!好教大伙儿得知,那龟兹还有焉耆两国,仗着国力强盛,一向欺侮周边小国,四邻苦不堪言。日前那车师前部国王弥阗、鄯善国王休密驮都曾与我说起,此来除开朝贡,本就要请苻坚发兵西域,震摄龟兹、焉耆!你们说,此非天助我也?” 慕容垂大笑不已:“哈哈,果然天助我也!如此,我等合计一二,稍使计谋,定教苻坚心甘情愿钻了套子!” 。。。。。。 驻足长安日久的晋国使者终于等到了大秦天王苻坚的正式接见。倒不是苻坚本人的意思,全是苻融等通和派的安排——这一次五重寺道安讲经,其实就是通和派设的一个局,用意明显,全为了打消苻坚伐晋的念头。既然如此,声势造得自然是越大越好,不妨把什么晋国使者、西域国王、诸国贡使乃至各族权贵一并喊来,来个“昭告天下”! 于是讲经之前,晋国正使周仲孙与“副使”段随面见苻坚,递交国书、行过国礼,总算把“正事儿”办得七七八八。 这一日五重寺内外热闹非凡,更难得的是到场之人个个喜气洋洋——通和派们自忖计谋得逞,焉能不喜?苻坚早得了慕容垂的通报,胸有成竹,心情可也不坏;段随、老周他等就不消说了,单等好戏开场;至于无关痛痒之辈,今日有幸能一观道安大师的风采,那不是一个喜上眉梢? 和风暖煦,五重寺宽广的山门前人头耸动,人人皆注目门前搭起的一座高台。 台周有三百僧侣团坐,齐声诵经,**肃穆。那浩浩之声围着中间的高台腾空而起,渐渐汇聚,又落在了高台上正襟危坐的道安和尚身上。 当是时,有一束日光炽盛,异象般洒将下来,正正罩住了道安和尚,叫一众看客惊呼不断!风带起道安和尚的袍袖衣带,光影离乱、诵声阵阵,一天一地的不真实感。道安和尚拈花一指,脸上似笑非笑,那不就是神佛本尊下凡? 群僧诵经稍歇,轮到道安和尚开口说法。但见大师口灿莲花、滔滔不绝。凡解经释义,无不入理;凡弘新发省,无不精绝。 听众如痴如醉者,情不自禁处竟手舞足蹈;自苻坚以下,无论通和派亦或是伐晋派,又或者外邦使臣、士族达贵,撇开心中鬼胎不谈,皆心服口服、大生敬佩;即便不学无术若段随这般,此刻亦凝神屏气,诚心听讲,觉着此情此景着实难得。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三十七章 朱肜 日头稍西时候,道安讲经结束。苻坚呵呵上前,搀起道安和尚的手道:“闻大师说法,譬如醍醐灌顶,发人生省,孤家何其幸哉!” 道安笑而不言。这时候苻融忽然靠过来,开口道:“正是!今日大师多言慈悲为怀,听得我等满心感佩。大师真不愧‘印手菩萨'之称呐!”因道安大师出生时手臂多长一块皮肉(皮手钏),时人即称之为“印手菩萨”。 “呵呵,大师言语间尽为天下苍生计,可不就是菩萨心肠?方今天下初定,正该休民养德,大师所讲之经暗合此理,妙哉妙哉!”呵呵笑声中,太子苻宏亦是凑了过来。 边上的屯骑校尉、太子左卫率石越更是连连拍手,叫道:“大师!石越愚钝,方才竟悟不得太多,有劳大师再给我等粗人说道说道?” 几个一唱一和,这是要请道安给苻坚“讲道理”呢。苻坚看在眼里,只是不动声色。道安和尚微微一笑,正要开口时,忽然边上窜出一人,高声叫道:“天王!大喜!大喜啊!”众人定睛看时,原来是秘书监朱肜。 朱肜嗓门够大,道安又是个谦和的性子,如何抢得过他,便闭了嘴巴不言。苻融等人皆皱起了眉头,朱肜不管不顾,只直勾勾看着苻坚。苻坚一笑道:“何喜之有?” “太史令那里传来消息,有星辰在外国分野。其一南来,已至长安;其一西至,尚徘徊原处。” 苻坚露出不解状:“何解?” 朱肜清了清嗓子:“此乃天王得天命所归,当有大智者进入中原,辅佐中国也!南来已至长安者,自然就是道安大师;而尚且徘徊西方者,实乃身在西域龟兹国的天竺高僧鸠摩罗什是也!” “果然如此?”苻坚一脸严肃。 “微臣焉敢在天王跟前胡言乱语?”朱肜那脸色,实话说比苻坚还要正经三分。 “善!大善!”一瞬间苻坚笑容焕发:“孤家闻鸠摩罗什大名久矣,极是仰慕,不想与他真有这段善缘!若真有一日,长安得见两位高僧同现,那真是上苍赐福我大秦也!” 朱肜神情激动:“既是星象如此,这本是天王的福泽到了!非是小臣妄言,天王能得当世两位高僧辅佐,岂不正应了天意?连上苍都指明了,我大秦,才是天下正朔啊!” 话音刚落,早有几个伐晋派官员跳将起来,大声呼应:“我大秦乃是天下正朔,当顺应天意早日伐晋,解救江东苍生于水火!”一时喧哗声四起,声势不小。 苻融等一干通和派脸色大变,只是一时想不得说辞,只得巴巴看向道安和尚。道安老实人一个,虽说这时候出来劝谏大是“不合时宜”,然而本心如此,他便没什么犹豫,遂开口道:“天王,小僧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苻坚客客气气。 道安双手揖十,正色道:“正朔一说,其固源自民心耳!这关中地界,人人称颂天王仁厚,自然民心便在天王身上,大秦自然持着正朔;然则方今江东民心未失,若说那晋国便失了正朔,未免有些偏颇。上苍有好生之德,若天王如眼下这般日日施王化、宣仁德,机缘到时,总不会短了天王的好处;若时候未到,强自争夺,不免生灵涂炭,有伤天道呵!” 苻坚脸上陡然涨起一层紫色,瞎子都看得出他心中大是窝火,却终究按耐住了,干笑道:“受教了。” 苻融等人长出一口气。。。可惜这一颗心还没放到底,那边厢大嘴巴朱肜又开了炮:“我倒是觉着大师所言,嘿嘿,亦然有些偏颇。汉末三国相争,那小小蜀汉自恃正统,结果呢?不自量力九伐中原,以致蜀地民生凋零,苦不堪言。得亏司马昭发兵灭了蜀国,自此蜀中百姓才得安居乐业。要我说,这关中的百姓是天王之民,那江东的就不是了么?当早早天下一统,自此四海升平,人人自如,才是大道、天道!”说完冷笑连连,一脸不屑。 苻坚喝道:“不得无礼!” 朱肜一仰头:“天王!这道理可不是我朱肜说的,实实在在是那位西域高僧鸠摩罗什的说法!” “嗯?”苻坚睁大了眼睛:“鸠摩罗什大师还说过这事儿?” “天王若是不信。。。”朱肜转头在人群中一扫,忽然叫道:“今日西域车师前部国王弥阗、鄯善国王休密驮亦然在场,大可传他二人上前对质!” 不多时两位西域小王上来,连连行礼,说道:“确有此事!鸠摩罗什大师修行高明,实乃我西域诸国百姓心中的明灯!他曾有言,方今天下实属大秦为天下正源,当早早归化四方,叫四海民众一齐得享太平,那才叫大慈悲!” 苻坚眼中放光:“鸠摩罗什大师果曾说过此话?” “说过说过!”两王忙不迭道:“其实鸠摩罗什大师心羡大秦久矣,曾言当往长安宣扬佛法,求证大道。只是为那龟兹国主所阻,总不得行!” 苻坚勃然大怒:“区区龟兹国主,焉敢如此悖理?” 两王顿时来劲了:“天王有所不知,我西域诸国皆仰慕大秦天朝气象,恨不能年年来朝。可恨那龟兹国主,还有焉耆国主,自持国强兵多,常年欺压诸国,更言他两个才是西域共主,不使我等东来长安。我两个这次前来,也是历经千辛万苦始能成行。。。”说到后来简直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天王为我等做主啊!西域百姓苦龟兹、焉耆久矣,早盼大秦天兵前去,救我等于水火也!” 这时候北部尚书、归义侯张天锡突然接了口:“此事不假,昔日我在姑臧时便有耳闻。”边上度支尚书朱序忍不住插嘴:“欺虐四邻,恶政也!当发天兵西征,晓之以理!”朱序来秦三年,素以刚直不阿、嫉恶如仇著称,这话说的,倒是挺符合他平日里的形象。 场中苻融等人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这说好的请道安和尚“为天下苍生致一言”,怎么说着说着竟成了发兵西域为小国讨公道?便是朱肜也自愕然:喊这两个西域小王出来,不是说好了只为证明那鸠摩罗什曾言我大秦才是天下正朔么?怎么他两个还有这些个说道? 第三十八章 西征 场中西域两王哭哭啼啼,连连央求大秦发兵西征,上首苻坚看着竟似有些意动。苻融心中大急,快步上前道:“天王!西域距长安何止万里之遥,处处皆戈壁荒漠,征途艰险啊。。。” 两王立马大叫:“我二人甘为天军向导,诸国亦愿为大秦效力,绝无差池!” 苻融狠狠瞪了二人一眼,转头又道:“西域偏远,固然我大军强盛必能克敌,然而取其地不能所用,得其人不堪驱使,得不偿失啊!”这话儿说得实在,纯政治角度出发,叫人不好反驳。 便在这时,一直躲在人群后的慕容垂霍然现身,朗声道:“阳平公此言差矣!所谓帝王,顺天意而治万民,当视天下苍生为亲子,此乃治国之本,岂是贪图土地才去讨伐?如今匈奴已灭,平定西域定必易如反掌,虽然劳师远征,不过传檄而定罢了。却可使西域王化,垂芳千载,譬如汉武往事,岂不美哉?” 这番话铿锵有力,从苻坚两耳灌进去,字字落在了他心上。众人看苻坚时,他已是两眼放光,仿佛五百年前那位威震华夏的绝世帝王附上了身,手挥处,千军万马尽受驱驰,踏破千里黄沙,立不世功勋,叫天下臣服! 苻融愈加焦急,一时说不出话来。苻坚呵呵一笑,一拍乃弟肩膀道:“博休(苻融表字),贤哲之人乃是国之瑰宝,鸠摩罗什深解法相,明于阴阳,诚为学者之宗,孤家思之久矣!既是星象有云,鸠摩罗什大师该往长安,如今却受阻于西域,孤家岂能无动于衷?道明说得不差,顺便在西域宣扬王化,倒是一举两得啊。。。” 苻坚说到这里,西域两王也好,慕容垂、张天锡、朱序也罢,一个个心中皆偷喜不尽;苻融、苻宏、石越等人则大惊失色——这伐晋一事还没个说法,半途里反倒杀出个西征,这还得了? 众人各怀心事,便听苻坚续道:“不过以当下时局。。。若单单为得一人而分兵西域,似乎亦有所不妥。。。” 这下轮到慕容垂他等脸上变色。苻融等人则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天王还不至糊涂透顶。不过转念一想,好像天王这话里又有什么地方不对?是了,听天王这口气,敢情他老人家是想尽快伐晋,这才不愿分兵西域? 慕容垂略一沉吟,亦想通了此节,心道:终究还是力促南征为重!若能西征自然最好,若是不成,亦不伤大节!于是呵呵笑道:“天王所言极是!我大秦眼下所重,当为一统中土之大业,这西不西征的,大可容后再议!如今既然有鸠摩罗什这位大贤力言我大秦才是天下正朔。。。嘿嘿,我等岂能妄拂天意?当早日出兵,混一六合!” 朱肜与一众伐晋派人士忙不迭接口:“正是!正是!”张天锡与朱序明白慕容垂的意思,嘴上不说话,心底终究大叹可惜。 当是时,嘈杂人群中忽有一人排开众人,大步上前!其人高冠宽袖,一撮山羊胡大是醒目,不是晋国大使周仲孙还有哪个? 老周大嗓门一开,竟与那朱肜有得一拼:“慕容道明!你这话什么意思?”边说边露出一脸怒容,山羊胡抖个不停!段随亦然跟了上来,怒目圆睁,叫道:“混一六合,一统中土。。。哼!以为我大晋没人了么?”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慕容垂先是一阵讶异,待目光与老周对上,蓦然发觉老周对着自己眨了眨眼睛,心下一动,似乎抓住了些什么。 “大胆!”场中朱肜怒极,戟指段随:“狂贼,作死么?” 苻融等人赶忙上前打圆场。石越凑上来低声道:“天王!今日适逢道安大师法会,实不宜争执。。。伐晋之议,事关机密,本当止于朝堂。今日又有南使在场,泉州侯这般大肆宣扬,委实不妥。。。” 苻坚点点头,开口道:“今日道安大师法会,诸卿勿论朝堂政事!” 秦国众臣顿时偃旗息鼓,不再激动。老周却不依不饶:“苻天王!我本为两国缔结秦晋之好而来,今日却在此听得清清楚楚,这慕容道明口口声声要与我大晋开战,焉能不怒?” 苻坚倒是好气度,微微一笑,朝着老周道:“周大使稍安勿躁!孤家已然说了,今日不论政事。。。” “好好好,不论政事!今日既是佛家盛会,那便说说这鸠摩罗什!”老周泼豆子般说了开来:“鸠摩罗什大师名驰西域,甚而中土亦知其大名,想必真是个不世大贤。然而。。。” 说到这里,老周故意顿了顿,轻咳一声,续道:“都言佛家以慈悲为怀。。。周仲孙有些不解,这鸠摩罗什身在龟兹,照道理龟兹国早该权智树德、善名远扬,如何却又欺虐四邻、滥施恶政?” 朱肜喝道:“兀那南使,如何这等说话?难不成你竟质疑鸠摩罗什大师的道行不成?” “岂敢,岂敢!”老周嘿嘿冷笑:“只恨不曾面见大师,周仲孙不敢妄下断语。”忽然声音又高了八度:“譬如道安大师,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果然每一言皆通禅性、济蒙惑,这才叫宗师气象!更皆方才那一番慈悲之言,振聋发聩,周仲孙真个是五体投地!”说着竟朝着道安和尚一揖到底,良久不起。 道安赶忙回礼。苻融眼珠子一转,立马插嘴:“道安大师自然高明!长安皆言以之为师,我等深以为然!” 苻宏等点头称是,石越更呵呵笑道:“周大使说的在理。鸠摩罗什大师毕竟远在万里之外,我等并不熟识,亦不曾亲身受教。眼下长安既有道安大师驻锡,这世间的道理,我等还是多多请教道安大师才对!” 这下子上首苻坚又是老大不高兴——你们什么意思?又绕回去要孤家听道安的对吧?又告诉孤家这大秦还不是天下正朔是吧?这般想着,苻坚那脸色立时不豫起来,一阵红一阵青,喘气也粗了许多。 便在这时,慕容垂跨上一步,朗声道:“古语云,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慕容垂思之,两位大师所言貌似相悖,其实暗合。君不见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正反、阴阳、左右,相辅相成方是正理!如今既是星象所指,道安大师与鸠摩罗什大师皆命该辅佐大秦,那么道安大师的言语固然要听,却也不能因为鸠摩罗什大师尚未来长安,便以为大师所言为虚呵。”转头朝着道安和尚一揖:“大师,言语间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原谅则个。” 道安和尚最是老实人一个,闻言双手合十,唱诺道:“哪里哪里。鸠摩罗什大师精于大道,我曾有幸读过他的著述,实在自愧不如呢。” 第三十九章 伐晋 慕容垂这番话说的大有禅意,场中一众均若有所思。 苻坚眼睛大亮,心道:还是道明见识不凡,这话说的,可把南使还有博休他等给压下去啦。没错,天意如此,道安与鸠摩罗什这两位当世大贤当为我左右护法,辅佐大秦万世基业。啧啧,美哉!美哉!一念至此,心头火热一片,恨不能立时从西域接了鸠摩罗什回来。 恍惚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言语,分明是晋国正副使周仲孙与段随在说话。一个道:“嘿嘿,自吹自擂罢了。天下人可不傻,若不能亲眼所见,这鸠摩罗什的大名,我周仲孙终究不信。。。”另一个则更加干脆:“秦人啰啰嗦嗦,唧唧歪歪,屁用!有本事去西域取了那鸠摩罗什回来,与道安大师印证印证,也好叫人心服口服!” 一股滔天郁气自苻坚的丹田升起,掠过胸腹直达天庭,撞得苻坚脑门嗡嗡作响!这郁气太是猛烈,又融合了苻坚心中对鸠摩罗什火热的渴盼,竟是怎么也收敛不住,于是下一刻苻坚张开大嘴,声若雷霆:“孤意已决!不日兵发西域,驱恶政、宣王化、取鸠摩罗什!” 。。。。。。 道安五重寺法会在一片喧嚣中就此结束。仅仅三日之后,大秦天王苻坚在建章宫下诏:“以骁骑将军吕光为使持节、都督西域征讨诸军事,领十万大军、五千铁甲骑兵,克日西进。令收取西域,迎归鸠摩罗什。”又亲自叮嘱:“西域之地非礼仪之邦,当显中国之威!然王化为上,其臣服者,当赦免。万不可穷兵极武,多度劫掠残害!”吕光拜受之。 此外,苻坚加封鄯善国王休密驮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西域诸军事、宁西将军,车师前部王弥阗为使持节、平西将军、西域都护,令二王联络西域诸国,以辅吕光大军。二王满口答应,千恩万谢而去。 。。。。。。 不消说,姜还是老的辣——老周脑子转得够快,倏然想出个激将法来,遂拖了“影帝”段随一起演戏,又得慕容垂会意之后配合得当,果然一举竞功,到底把苻坚绕进西征这个套子里去了! 这会儿泉州侯府内,大伙儿聚众相贺,兴高采烈。慕容垂拖着老周的手,啧啧连声:“逊达公智计无双,我等五体投地!”老周自然少不得老脸泛光。 偏厅里已然喝倒了一片,剩下的吆五喝六,唱着段随发明的酒令、酒戏,闹腾个不停歇。 此次大功告成,先是挫败了通和派欲图利用道安和尚堵住苻坚嘴巴的计策,更意想不到的是,苻坚真个好大手笔——一出手就是整整十万氐族精兵,秦军主力三去其一矣!还能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么? 。。。。。。 这一日傍晚时分,建章宫后殿里摆起了简简单单两张几案,上头置美酒、佳肴、干果,却并无宫人在此侍奉。偌大殿里空空荡荡的,就只二人各踞几后,且饮且谈。他两个非是旁人,正是大秦天王苻坚与秦国二把手、阳平公苻融。 兄弟俩真是太久不曾这般私下小聚,聊及幼时往事,慨叹连连、感怀丛生,不觉间都站了起来。 苻坚抚着乃弟的肩背,叹道:“阿融(苻融小字,非表字),还记得幼时么?那时我常常与阿法(苻法,苻坚庶兄,即苻阳之父)外出厮混,你那时还拖着鼻涕,却吵着嚷着非要跟我一起。。。” 苻融一笑:“如何不记得?王兄总说我年纪小,不肯带我一起。我便死命扯住王兄的衣角不放,到后来鼻涕眼泪粘了王兄一身!” “哈哈哈哈!”苻坚开怀大笑:“我终究不忍,于是每次外出总也带上了你。。。后来年纪渐长,你也从来都是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再后来铲除内祸、南征北战,你皆是我最大助力。。。” 说到这里,苻坚的嗓音突然低沉了下去。。。半晌,悠悠道:“从前落魄时(指暴君苻生在位时,时常屠戮宗室、大臣,人人自危),阿融你皆能长伴我左右,事事皆从我命;如今我广有天下,正要开创万世基业,你却变得犹犹豫豫,甚而常常与我相背。。。说起来,我是真想念从前呵。。。” 苻融心头咯噔一下:绕来绕去,终究还是说到这上头了。。。 “阿融你是个仁德之人,讲究顺应天命,我亦省得。。。嘿嘿,如今连鸠摩罗什这等大贤亦道天命在我大秦,阿融你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苻融一咬牙,也顾不得话儿中不中听,沉声道:“从前也不曾听说鸠摩罗什有过这等言论,如何此次道安大师在王兄面前进言,这般巧便闹腾出一个鸠摩罗什来?事出蹊跷,王兄三思啊!” 苻坚气得脸色大变:“难不成阿融的意思,孤家以扫平燕、代、凉之功,竟当不得这天意一丝垂青?”目光炯炯,直射苻融! “臣弟焉是此意?”苻融仰头不避:“然忠臣直谏,臣弟一日不敢忘矣!” 苻坚冷笑连连:“便只你一个是忠臣?慕容道明,朱肜他等都是奸佞?” “说起慕容垂。。。此人一向少言寡语,先前朝中议论伐晋时候,也不曾见他有过什么说道。最近却一反常态,极力鼓吹南征。。。哼哼,保不齐与什么奸人勾搭上了。。。” 苻坚气急反笑,陡然一指自己,拔高声音叫道:“好教你得知,你嘴里这位奸人,不是旁个,正是你兄长苻坚!” 苻融闻言先是一呆,随即恍然,叹了口气,兀自不服道:“王兄明察!慕容垂龙虎之姿,必不甘久于人下。此人扇风点火,少不得有什么狼子野心!” 苻坚冷笑不已:“狼子野心?孤家扫荡六合,甚么狼甚么虎碰到了孤,也只有乖乖趴下!”顿了顿,又道:“阿融,你等口口声声江东正朔未可伐,只宜徐徐图之。。。好!今日孤便与你论论这里头的道理。” 苻坚怒意未歇,语气却变得沉静异常。苻融听在耳朵里,心头一沉,晓得王兄这是动了真怒了。 “你等总说再拖个十几二十年,静待江东出个昏庸无道之主,自取灭亡。。。可若是江东出了个中兴之主,又该如何?” “就按你等所言,江东犹为正朔,我大秦须休民养德,收取人心。嘿嘿,可你等也不想想,我氐人本为小族,而鲜卑、羌、羯、汉皆人众,若是拖个几十年下去,只怕我氐人愈少,而他族人丁反倒愈多。。。若那时还不曾混一天下,你说说,这大秦还剩几分人心?” “阿融,如今我大秦国势正盛,你我兄弟亦春秋鼎盛,这才能压得住天下英豪,收为己用。此时不取这天下,万一子孙不肖,则悔之晚矣!只有尽早一统天下,绝了天下人的异心,方可自成正统,长治久安,立万世基业!孤意已决,绝不流患于子孙!” 苻坚一句紧似一句,铿锵有力,振聋发聩。苻融哑口无语,竟是无言反驳。 这世间万事万物,真要论起来,恰如一枚五铢钱的两面,哪一面都有自己的理儿。苻融他等自有不伐晋的道理,可苻坚这番说道严丝合缝,你又怎能说他不在理? 倒也不是说苻坚一番话真个说动了苻融,只是苻融听完这番说道,心里明镜也似:王兄心中如此之想,则伐晋之意已决,再劝下去徒损兄弟君臣情意罢了。既然如此,也别再浪费口舌,还不如早早换了心思,瞧瞧怎么打好这场大仗,力保大秦万世基业。 于是空荡的大殿里,苻融一拜到底,长声道:“敢不为王兄分忧?此伐晋之役,臣弟请为前驱!” 第四十章 留书 苻坚说动苻融,心情大悦之下,翌日便在太极殿里开起了一场小朝会,欲一锤定音将伐晋之议敲死。与会者不过寥寥二数十人,无一不是这大秦国数得着的人物。这等安排,自然是为着保密着想。 苻坚话一出口,譬如苻宏、石越等通和派中坚分子皆连呼“不可”,慕容垂、朱肜等则大呼“天王英明”!两派一如既往争吵甚炽,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上首苻坚气定神闲,脸上殊无一丝不快。 总有几个立场算不得太明显的,这时站在一边不发话。其间便有尚书左仆射权翼,他打心底还是赞成通和,想了想,觉得还是得上前讲话。步子尚未迈开,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探过来,揪住他袍袖用力一扯,顿时又将他扯了回去。 权翼微恼,转头看时,却是同族好友,扬武将军、益都侯姚苌拉住了自己。姚苌眨了眨眼睛,手指暗暗一指。权翼顺势看去,就见阳平公苻融定定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值此两派怒争之时,他这位通和派首脑竟是一言不发!权翼心中一动,不动声色间,跨出半步的左脚已是收了回来。 果然半晌之后,当通和派一起把目光投向苻融,指望他发话时,听来的却是晴天霹雳:“臣苻融赞成伐晋!江东无道,当起兵讨之,启我大秦万世基业!” 此言一出,一众通和派官员里头,瞠目结舌者有之,唉声叹气者有之,夸张的竟然扑通跌坐地上。。。总之一个个皆如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了劲头。慕容垂、朱肜等自然不会放过这等良机,连连称赞:“阳平公见识高远,实乃我大秦柱石!” 苻融心中不免苦涩,脸上却只淡淡一笑,道声:“诸君共勉!”心想:回去少不得好好与通和派官员沟通一番——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倒不不如把力气花在伐晋的具体计议上。 到了此时此刻,再不识趣的亦知天王心意已决,谁也不再言及通和。 苻坚只觉着神清气爽,好生快活。挥手间,早有中官上前,取出早已草好的诏书念将起来,大意如下:以阳平公苻融为征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具筹南进事宜;密令有司于巴西、梓潼建造船只,训练水军,以备将来仿效晋初王睿伐东吴故事,顺江直下讨伐荆扬;其余众将、众臣各领职守,待发兵之时再行委用云云。 这一份诏书里并不曾说明何时起兵,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皆写着疑惑。苻坚笑着朝苻融点了点头,苻融清清嗓子,开口道:“此一役事关天下,虽应尽早混一六合以慰江东之民,终究不可大意。故思之,当以两年为期,一来筹备四方军务,征兵调民,筹集粮饷;二来可待吕将军征西大军归来,一并南进。到时我大秦挟平定西域之功,声威大震,定必无往不利!” 依着苻坚的想法,他有百万大军足可“投鞭断流”,江东根本无可抵挡,最好即刻征发兵马才是。苻融虽应了南征之议,却哪肯轻率行事?死活劝谏乃兄不可大意。最后两个各退一步,决议再筹备两年。算算时间,到那时西征大军也应当凯旋而归了。 这下通和派稍觉好过了点,均想:事已至此,当在两年间奋力筹备,用心办事。。。伐晋派也觉着这等安排乃是万全之策,点头不迭。张天锡与朱序今日可没资格前来,便只慕容垂一个暗暗摇头:看起来还得想个法子让苻坚尽快出兵!这么两年等下来。。。特别是吕光西征大军回返,那可真是**烦! 便在这时,石越的声音响起:“天王!眼下伐晋大计已定,那晋使一行如何打发?” 一旁姚苌呵呵一笑,满不在乎道:“既要南征,还理会这班晋使做甚?明日便尽数赶回江东了事!” “不可!”苻融正色道:“所谓兵不厌诈。。。不若回复国书,就说愿结秦晋之好,借以麻痹江东。如此更增胜算!” 苻坚皱了皱眉头:“那不是失信于人?” “此乃国战也!何必拘于小节?”苻融朗声道:“何况尚有两年之期。两年内我大秦不扰江东,也不算失信于人了。” “那。。。好罢。” 。。。。。。 晋国使队五月自建康出使长安,之后便给冷落在秦国鸿胪寺里,其间事故迭生,更有长街喋血这等惊心动魄之插曲,不觉间夏去秋来,竟然已到了深秋时分。 时值九月末,算下来百多天时间居然就蒙苻坚正式召见了一次而已,还是拜道安和尚五重寺讲经所赐。除开老周、段随、刘裕这几个“心怀叵测”之辈,使队里其他官员不免心怀不满,气怒之余更觉着有负朝廷所托。 不料这一日“风云突变”,苻坚突然在建章宫摆起大宴招待晋国使队,其规格之高更是叫人侧目不已。席间堆满山珍海味、美酒奇果;席前有霓裳羽衣、雅音迥韵;席中则秦国百官悉数到场作陪。秦主苻坚笑容可掬不算,更当场取来国书送交老周手里,称“愿见秦晋之好。” 仿佛一场炫彩春梦,直乐得使队合不拢嘴:这下面子有了,里子也大大的——成功缔结两国通和,本就是他等此行目的不是?终于可以抬头挺胸回江东覆命去也!于是收拾行装,即日启程。 。。。。。。 临行之前,段随与老周带了刘裕到慕容垂那里告别,出来时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苻坚果然打定主意要南征了,且秦国朝堂上下已无阻力;大伙儿谋划再三,一番心血终究不曾落空。忧的是秦国居然唱了出瞒天过海之计,若建康朝廷真个傻傻信之,两年后怕是免不了要吃大苦头;可那国书言之凿凿,如何说服建康朝廷却是个大问题——难不成说自己搞鬼,把一趟好好的通和之旅硬是搞砸了? 无论如何,大伙儿一致认定不能拖上两年,必须趁吕光十万大军不在时候尽快开战。席间慕容垂叹口气道:“这事儿有些难办,长安这边我等不好再行搞鬼,否则定遭苻坚疑心,反而不美;故此。。。还是要在晋国那头想办法呵。。。” 慕容垂这么一说,满以为老周与段随会满口答应,不想场中突然沉寂一片。老周只一味捋他那把山羊胡,就是不置可否。大伙儿去看段随时,却发现这厮两眼空洞,一头一脸的心不在焉。刘裕急得满脸通红,大了胆子去扯段随的袖子,总算这厮回过神来,随口应了声:“中!中!” 你道为何?原来方才段随偷偷找了慕容垂,开口求他能否安排一见燕儿。结果被慕容垂好一顿臭骂:“混帐东西!此非常之时,如何还沉溺儿女私情?若是因此出了差错,你对得起哪个?”段随面红耳赤,悻悻而退。 。。。。。。 慕容垂到底还是宝贝自家这个侄儿——三日后,桂宫里慕容燕泪如雨下,一张纸笺随着她芊手颤抖不已。那是一封留书,段随一笔一画写成,决计不是什么好书法,笔迹却极是工整。字儿不多,寥寥数笔,可每一个字都写得好用力,仿佛用锤子生生敲了进去: “那一日,不远矣!” 第四十一章 强盗 “交出来!” “不给!” “老周你再不拿出来,我可真翻脸啦!” “翻脸我也不给!不给不给就是不给!” 晋国使队十月初出发,欢欢喜喜踏上了归国之路。因着前番在襄阳碰到梁成那厮无礼阻拦,这回去的路线就不再取道襄阳了,而是自长安直线向东,到洛阳后再折往东南,最后至建康。 使队归心似箭,每日里不停赶路,七八天居然就走出六百来里路,这时候已进了秦国弘农郡的渑池地界。只是这一路大不消停——其他人其实没事,就是老周与段随两个,但凡无有旁人在侧,便要争个面红耳赤,恨不能大打出手! 为何? 原来段随生怕苻坚那道国书到了建康会坏事,便觍着脸皮要老周篡改甚至伪造国书。话说段随这厮也是魔障在心,昏了头——试想,这使队还有其他官员参加过建章宫那场宏大的欢宴,也看过国书,老周焉能只手遮天? 老周自然不肯答应,说道:“总有其他法子叫苻坚早日出兵。。。这国书么,定然是改不了的!你小子不要命,我老周在江东还有一大家子指着呢!” 段随不依不饶,由是两个一路争执不断。到后来段随索性想强抢国书过来,一度朝着老周挥起老拳示威来。老周也自不惧:“我这把老骨头是打不过你,不过你打死我也没用!那国书我藏得好好的,你再也休想找到!要不你将全使队尽数打死了,算你本事!” 段随为之气结。 今日两个落在队后,又是一通好吵。这时有一骑自前头“得得”跑了过来,叫道:“大使!将军!天色不早,今日是否宿在渑池城内?还是就地扎营?” 老周富贵惯了,若非万不得已,从来都是挑好的来,于是没好气道:“自然是宿在城内!这荒郊野外,谁晓得有没有猛兽,或是强盗出没?”说着瞪了段随一眼,又道:“这等不安生的地方,万一丢了国书,我等可吃罪不起!” “我呸!”段随啐了一口,正要胡乱说些话反驳时,突然心中一动,张口道:“还是就地扎营为好!” 老周大怒:“你小子,存心的是不是?” 段随摇摇头,摆手先将那骑士挥退,继而将老周拉过一旁,沉声道:“这次可没和你老置气!实不相瞒,这渑池地面不大清净。。。我有几个仇家在此,还是避了开去,免生事端为好。” 原来却是段随想起了当初携晴儿归晋,经过渑池时候,为了大骊与那丁零首领句町王翟斌之侄翟真大打出手的往事。那翟真性格凶恶,睚眦必报,当日若非段延一力维护,几难脱身。虽说多年过去,想来还是避而不见为好。 当下与老周细细分说一番。老周皱眉道:“也罢!丁零人最是凶蛮,不服王化,可指望不得他们学苻坚那般讲道理。”顿了顿,又气鼓鼓道:“哼!你瞧瞧,总怪你小子到处惹祸。。。真正不省事!” 段随懒得再和他拌嘴,斜了眼去了。于是大伙儿选官道边一空旷处安营扎寨,按下不表。 。。。。。。 夜半时分,段随在帐中一忽儿想到长安城里终究不得一见的燕儿,一忽儿又寻思到底该如何行事才能促使苻坚尽快出兵,同时还不能激起建康朝廷的疑心,于是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头昏脑胀之下,索性一跃而起,披衣踱出帐外去了。 这时节秋风飕飕,寒意逼人。段随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极目远眺。虽是暗夜时分,皎洁月色下仍可见天高地远,山影憧憧。 空气寒冷而清爽,段随大口呼吸,顿觉脑袋里清爽好多,一阵惬意。兴致上来,便跑去牵出大骊来,于月色中纵马疾驰,更不住回想当初与晴儿两个在这渑池地面赛马的往事,不觉间嘴角边已是笑意荡漾。 大骊不愧为世之宝驹,夜色中依旧奋蹄疾驰,跃沟避石毫无差池,不多久竟是跑出了七八里路。这时前方出现一条长河,段随轻轻一勒马缰,大骊再熟悉主人脾性不过,也不嘶鸣,倏然就停了步。 一人一马遂沿河慢行,安静平和,与这天地间静谧一片的氛围融合无间。段随呼了口气,自语道:“过了渑池到新安时,说不得还能去拜会一下延叔(段延)。一别经年,思念的紧!” 便在这时,河对岸远远的忽闪起不少火光来。星星点点,纵然离得极远,在夜色中还是清晰可辨。段随看得分明,火光时聚时散,总归不离其宗,渐渐就同一条火龙似的朝着自己的方向行来,速度竟是不慢! 这里又不是两国边境,这个时辰怎会有大队人马出没?段随疑窦顿生:自己一路驰来皆沿官道行走,并不曾走岔,路上更无一个闲人亦或村寨。瞧这队人马行进的方向,亦是沿着官道正欲跨河而来。。。这般走下去,七八里之外不正好撞上使队的营寨? 段随心头一紧:难不成这些人正是冲着我使队来的?月夜潜来,哪里会有什么好事?事不宜迟,当下催马回转。大骊极通人性,这时候先小步慢跑,声响极小,决计吵不到远处那条火龙,待跑的远了便放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奔了回去。 。。。。。。 这百余使队护卫皆是段随自骁骑军中抽调精锐而成,一声令下,个个自睡梦中跳将起来,一忽儿功夫便结束停当,更牵来马匹,执锐在手,隐在帐后只待随机应变。只那些官员比较磨蹭,唧唧歪歪,均言:“有人来那便来就是了!大伙儿互不相干,理他做甚?” 段随便吓唬道:“加快加快!暗夜潜来,不是山贼就是强盗。我瞧这帮子强盗山贼来势汹汹,只怕片刻便到!我不是乱说,这黄河两岸素来出盗匪,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之辈。先前我在北边时,整日价沿河剿匪,只恨剿不干净。话说那些盗匪所过之村寨,真个是鸡犬不留,惨!惨!惨!”边说还边摇头做痛苦状。众官员听到,动作果然快了不少。 这时老周拉住段随到一旁,低声道:“秦国一统北方久矣!此地深处秦国内陆,离着长安也不远,哪里会有什么强盗山贼?究竟怎么回事?” “我也摸不清楚,看那帮人的情形总觉着大是不对。。。天幸今晚上夜不能寐,出去蹓跶一圈竟然撞个正着。老周,你说说,这不是老天爷在帮我?” “我呸!我瞧是你小子有仇家在此,心中有鬼,这才夜不能寐!话说回来,这帮人多半不是盗匪,嘿嘿,搞不好就是冲着你来的。。。这大秦的地界,谁会来找外国使队的麻烦?” 段随反唇相讥:“哎哟喂!这会儿又说没有强盗了?今儿是哪个说要小心强盗抢了国书去的?可不是我罢?” 老周一头黑线:“你你你。。。”忽地一摸山羊胡,干笑道:“也对也对,小心些总没坏处!” 第四十二章 砍头 夜凉如水。道边晋国使队的营寨内黑灯瞎火一片,静静融在夜色里头,毫无异状。除开偶尔传来的一两下战马响鼻声,更无一丝声响。 憧憧身影出现在一里路之外。总有两三百人的模样,这时候都将火把灭了,趁着月色向前潜进,动作轻柔,几无声响。其方向所指,可不正是使队营寨?月色皎洁,那些个移动着的黑影里头时而有寒光闪现,不问可知,那是月光照在刀面上反射出来的刀光。。。 。。。。。。 这个平平常常的夜里,这条普普通通的官道畔,发生了一起不大简单的战斗。 首先这场战斗的起因颇有些神秘莫测,明明一方是受到大秦天王苻坚“热情招待”的晋国使队,却在秦国境内莫名其妙遭到了夜袭。且来犯之人数量不少,个个瞧着凶神恶煞。 其次,这场战斗极为短促,从夜袭者突入使队营寨到战斗结束,用时不超过一炷香,堪称神速。 最后,这场战斗的结果完全出乎意料——遇袭的一方毫发无损,倘若非要说有什么损伤,那么就是有两个文官没老实听段随的话,夜奔时崴了脚。而偷袭一方呢?除开运气特别好的跑了那么三四个,十停里死了九停,剩下二十来号个个挂彩被擒。 此刻使队营寨里灯火通明,二十来个俘虏跪了一地,四周则是百余骁骑精锐团团围住。老周、段随与刘裕三个站在俘虏跟前,大声问话。 倒是叫使队一众大吃一惊!这干俘虏一个赛一个嘴紧,任凭老周一张嘴舌灿莲花,又或者刘裕那光寒刀锋在他等颈脖间忽来闪去,这帮俘虏绝无一人开口讨饶,只闭了嘴巴与眼睛,毫无惧色! 周、段、刘三人走到一边低声商量。 “我瞧这干人多是胡族,人数不少皆装备精良统一。。。难不成苻坚面儿上把话说得漂漂亮亮,一转身却翻脸不认人,竟要袭杀我大晋使队?”这是刘裕的声音。 段随恨恨接口:“定是如此!这苻坚存心南侵。。。先头他是想麻痹我大晋,这才假意通和。此时他多半又后悔了,只怕国书送到,反倒坏了他那假仁假义的名头,于是暗中遣兵前来偷袭我等!” “兄长所言极是!”刘裕连连点头,又自语道:“事儿急了,我等当速速动身赶回建康,以免不测!” 段随眉头紧锁:“难矣!苻坚若是存心要夺回那国书,只怕前有重重堵截,后有源源不断之追兵。。。” 刘裕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段随叹了口气:“为今之计,只有将那国书双手奉上。。。苻坚只是要那国书以免丢了面子。一旦收回国书,对于我等使队之人,想必不会放在心上。。。” 两个一唱一和,却听边上老周鼻间发出一声轻哼。转头看时,就见老周一脸不屑,斜了眼道:“你两个少在我跟前演戏!苻坚再是不堪,岂会做出这等烂事?你两个不就是想弄走国书么。。。却在我这里胡说八道,当我是三岁娃娃不成?” 段随满脸通红,陪了笑道:“周公!你瞧,我等本就苦于无法向朝廷明言苻坚的诡计,如今偏生出了这等事。。。这事儿大家伙包括你那些副手都瞧在眼里,可抵赖不了。既然如此,何不。。。何不将计就计毁了那国书,再尽数推在苻坚头上?” 刘裕忙不迭接口:“正是正是!若是叫苻坚奸计得逞,那可不得了!如今大好机会在此,定要抓住才是!” 老周摇头冷笑:“急什么?还是先查明这些人什么来头再说!” 刘裕嘟囔道:“这不是死活问不出话来么?” 老周眼中闪过厉色:“死活问不出?嘿嘿,那就试试看!” 。。。。。。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寂静的夜空,直冲天际。。。可惜,升到半空便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清脆的“啪哒”声,那是死人倒地的声音。 方才老周大声宣布,将二十来个俘虏排成一排,从第一个问起,若不开口即当场斩杀!刘裕舞了舞手中长刀,狞笑连连——这等事他做起来可是驾轻就熟,这些年来死在他刀下的胡人那可真是数不过来。 第一个俘虏——没有开口——刘裕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第二个俘虏——没有开口——刘裕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第三个俘虏——没有开口——刘裕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眨眼间十颗人头被砍下,滚滚一地。鲜血、**、死不瞑目的头颅,于这月色照拂的暗夜里构画出一幅活生生的人间地域。骁骑军的百战之士自然没什么反应,文官们却实在受不了,有的两股战战甚而呕吐不已,胆小的早避回营帐去了。 然而场中剩余的俘虏们却依然一声不吭,甚至不曾互相张望,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段随皱了皱眉头,暗自感慨这帮人好生硬气!刘裕瞧来镇静,其实仔细看时,他那把虚晃半空的长刀已是颤抖连连! 老周的山羊胡翘得厉害,虽然看不分明,猜也能猜到此时他那张老脸多半已涨得通红——俘虏们竟如此不惧生死,谁能想到? 不过更加让人意想不到的,却是老周的心如铁石——他只停顿了片刻,嘴里猛然哼了句:“好!很好!我们继续!”一指排在第一个的俘虏,喝道:“说!你等究竟什么来头?” 俘虏们依旧不答。刘裕紧了紧手中钢刀,略有踌躇,随即便被老周森冷的目光狠狠扫过。刘裕打了个寒战,皱紧了眉头,动作有些慢,但终究还是送出了那把血污污的长刀。。。 “砍头游戏”进行得如火如荼。盏茶功夫,场中站着的俘虏只剩下最后两个。文官们一个不剩早跑了个干净,刘裕觉着胸口血气翻腾,好生不舒服,这时索性闭了双眼,只待老周发话——倘若对面依然没有应答,那便机械式的再挥刀就是。。。 第四十三章 仇家 忽!寒光闪过,正是刘裕再次挥出了钢刀! 这一夜他已这般挥出了太多次刀,砍下了太多颗头颅,手法熟练到纵然闭着眼睛也决计不可能出分毫差错。 但偏偏就是这一次,情况突然变了! 长刀划过虚空——预想中锐器剁入颈胛的震手感没有传回来,也没有人头翻飞时那一声“咔嚓”的脆响,钢刀呜呜抡过,居然劈了个空! 刘裕收势不住,原地转了两个大圈才得驻足,愕然睁眼看时,就见对面那俘虏不知何时竟趴倒在了地上! 不待众人发话,那厮先自扯开嗓子吼了起来:“杀了他!我什么都说!”手指起处,赫然指着排在他身后的那最后一名俘虏! 后者陡然暴怒起来:“不要脸的狗贼!”动作奇快,猛地合身扑过去,十指箕张,一副拼了命也要掐死前者的模样! 可惜,他再快又怎么可能快得过刘裕的刀?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趴在地上的俘虏长出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头,干笑着说道:“小人看得清楚,众位爷都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今儿个只要饶了小人的性命,小人决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这位“卖友求生”的“小人”不是别人,正是被慕容评安排在长安悦来客栈里的侯恢!段随认不得他,他却是认得段随的。 话说慕容麟眼见段随在长街一案中死里逃生,恨得牙疼,遂再次跑去悦来客栈找侯恢商议。侯恢不敢随便答应,推说要问过主公慕容评再做打算——毕竟段随已然摆明了晋使的身份,连苻坚都不再追究。 慕容麟一咬牙,把攒了多年的私房钱都拿出来讨好侯恢,又忍痛取出当年在邺城时收藏的几件宝贝送与慕容评当礼物。这几件宝贝真心稀罕,都是当初燕国太后可足浑氏赠给妹子长安君的大内重宝。长安君没有亲生子嗣,在慕容垂几个儿子里头也就和慕容麟关系亲密,因此很是给了慕容麟一些。 慕容评这老家伙最是贪财不过,又因昔年燕亡时亿万家财尽数打了水漂,这时一见这几件珍稀宝贝,双眼立刻花了。加之他亦深恨段随,遂答应下来。 巧的是当初在燕国时候慕容评便与翟斌翟真叔侄相熟,燕亡之后双方亦不曾中断了联络,关系大是不差。来往之间,慕容评不意听说段随竟与翟真有过节,便留了个心眼。这时想起段随回江东时,渑池乃是必经之路,登时得了主意。当下修书一封,又遣侯恢送去美女若干,请翟氏叔侄帮忙对付段随。 翟真为人凶残记仇,一听便来了精神:“既是评公开口,合该杀了段随此贼!既报了当年之仇,还能抢得他的宝马!”许多年过去,这厮居然还念念不忘大骊。 翟斌皱眉道:“杀个把人本是小事,可那段随身为晋使,杀他似有不妥。。。何况他身在晋国使队之中,如何下手?” 翟真嘿嘿一笑:“这事好办!派小的们扮作贼匪,待晋国使队经过渑池时趁夜偷袭,乱中取了那段随的性命就是!” 翟斌倒吸一口凉气:“夜袭晋国使队?就不怕苻坚震怒之下派人前来查究么?” “我自会挑选族中死士前往,决计不会泄了密。到时就一口咬定皆是贼匪所为,却与我等何干?” “这。。。”翟斌沉吟道:“也不是不可,不过。。。最好莫在渑池或者新安(两处皆为苻坚安置丁零人之地,正属翟氏叔侄管辖)动手,要不然就算能推在贼匪头上,总少不了一个治理不善之罪!” “叔王!”翟真阴笑连连:“侄儿倒是觉着就该在渑池动手!” “何解?” “一者,出了渑池、新安,我只怕人生地不熟的,力有未逮;二者,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我等在渑池动手,侄儿觉着让苻坚反倒不会生疑;三者,叔王常思增强我丁零人兵备,只是苦于找不到由头,如今不正可以境内盗匪横生为由添兵蓄粮?” 翟真侃侃而谈,翟斌听得连连点头。待听到第三条“可以借此增强丁零人兵备”时候,翟斌眼睛大亮,一拍翟真肩头道:“好!事儿就这么定了!” 于是翟真挑好人手,又留侯恢在渑池以便指认段随,一切准备停当,单等晋国使队经过。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翟氏叔侄再也不曾想到偷袭的人马竟会被段随误打误撞碰见,加上晋国使队这百来个护卫皆是段随麾下精挑细选出来的百战猛士。。。于是乎偷袭未果,反倒落入晋人预设的圈套内,一把输个精光光。 这些丁零死士倒是不负翟真“厚望”,个个视死如归不肯开口卖主。谁料这里头还有位侯先生却没他等那般硬气,眼见老周与刘裕如此“杀人不眨眼”,立时打定主意“投降”。侯恢只怕丁零俘虏们暴起杀了自己灭口,遂耐心等待,直等到人死得七七八八,这才开口讨饶,于是便有了先前那一幕。 。。。。。。 侯恢乃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这来龙去脉自然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然而这厮奸猾惯了,怎会真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所以话到他的嘴里,压根就没提到慕容评与慕容麟,只说自己乃是翟真麾下。这次夜袭,大伙儿正是领翟真之命来找段随寻私仇来了!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老周更是指着段随不住埋怨:“果然叫老夫猜个正着,可不就是你那仇家跑来寻仇么?长安也好,渑池也罢,到处都有人要你死,你小子到底有多少仇家?你这是害死人不偿命啊。。。” 老周絮絮叨叨,可惜他的话一句也没入了段随耳朵——此时此刻,段随双眼放光,正自冥思苦想。忽然他一把拖住老周衣袖,指着侯恢叫道:“周公!现下事儿弄清楚了,这厮怎么处置?” “既然答应饶他一命。。。老夫亦不是无信之人。这样罢,且先押在队中,待出了渑池、新安境内,便放了他去。” “我不是说这个!”段随双目炯炯盯着老周:“周公!这厮明显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我等何不借他之口谎称乃是苻坚遣人来袭?如此一来,不就破了苻坚假通和的诡计?” 刘裕忙不迭接口道:“对极对极!周公,正好你那些副手一个也不在场,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啊!”目光一扫,看了下四周的护卫们,又加了句:“这些都是我军中生死兄弟,决计不会坏了事!” 老周踌躇半晌,看看段随,又瞅瞅刘裕,终于一跺脚道:“也罢!我省得了!”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转向侯恢,就见侯恢笑容可掬、点头哈腰:“没说的!但凡众位爷吩咐的事,小人一定办得漂漂亮亮!” 第四十四章 忠勇 使队的一顶大帐内,侯恢一脸沮丧跪在正中,边上是满脸怒容的段、周、刘三人,其余使队官员则三三两两围在边侧,此刻正互相说个不停。 乐子闹大了!来袭之人压根不是什么山贼盗匪,竟然是大秦天王苻坚派来的人手,目的则是夺回国书!这事儿看着的确有些蹊跷,然则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人不相信——毕竟活生生几百条性命交待在此处,谁人开得起这等玩笑? 有个文官声音颤抖不已:“苻。。。苻。。。苻坚竟要杀光我等使者么?” 段随一踢侯恢。侯恢会意,说道:“上头说了,只要夺回国书即可,无谓杀人!”那官员长出了一口气,边上另几个官员也悄悄抹去了额上的汗珠。 段随一本正经道:“如此看来,苻坚定然是反悔了,又抹不开脸便想抢回国书。。。诶!只怕秦国南侵我大晋之步伐,不远咯!” 刘裕怒气勃发:“苻坚老贼焉敢如此?当我大晋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蕞尔小国么?他想和就和,他想打就打?” “言而无信之辈耳!”老周正色道:“他苻坚想夺回国书,老夫我偏不答应!老夫定要将这国书带回建康。若然苻坚真个不久便发兵南侵,这国书就是他言而无信的铁证,且看天下人如何笑话他!” 刘裕插口道:“只怕苻坚不会就此放弃,此去建康前路漫漫,还不知有多少劫难呵!” 段随一脸毅然,高声道:“怕个屁!除非我等全死光了,否则绝不叫苻坚得逞!” 话音未落,早有一个文官叫道:“周公!段将军!既然苻坚根本就是假通和,这国书还要他做甚?拿回去不是诓骗陛下与朝堂诸公么?” “正是正是!”帐中应和声一片。更有人叫道:“要不然就把这国书扔还给苻坚算了。我等还是快快赶回江东,免得再生意外!” 段随与刘裕两个一脸的怒气,还想说话时,好几个官员上前将他两个一把抱住,叫道:“将军莫要再争!你等再是英勇,这里到底是秦国的地盘呵!” 老周迟疑道:“若失了国书,我等回去如何向陛下还有朝堂诸公交待?这一次前来通和,岂不是失败而回?” 官员们均已不耐烦,纷纷道: “是他苻坚失信在先,关我等何事?回到建康我等自当据实禀报才是正理!若真拿了那狗屁国书交给陛下,那不成了欺君?” “事不宜迟,周公与诸位将军莫再迟疑,就把国书交给此人算了!” “正是正是,别再耽搁了,我等还是快快动身罢!” 段随与刘裕摇摇头,兀自“怒气”满脸,拂袖而去。老周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就依你等所言。。。大伙儿加紧拾掇拾掇,连夜出发!” 。。。。。。 渑池官道上,晋国使队惶惶急奔。一众文官们这时的精气神比骁骑军护卫们还要好,拼了命打马,恨不得坐下马长出八条腿才好。 约莫天亮时分,折腾了半夜的使队堪堪将近渑池县城,已是人困马乏。文官们这会儿又嫌累了,纷纷要求下马休息。 老周与段随哪里肯答应?他两个肚子里有数:翟氏叔侄就在这渑池县城里,这附近才是最危险的所在!段随便咋唬道:“万一渑池城里也得了苻坚授意要对付我等,待在此处可大是不妙!”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众人还在争执,就听一阵隆隆巨响,前方远处腾起冲天烟尘来,可不正是大队人马冲杀而来?文官们吓得脸色煞白,指着侯恢急叫道:“国书不是给了此人了么?快快快!快叫此人拿着国书过去!” 侯恢心里有鬼,哪肯答应?赶忙叫道:“乱军冲来,谁和你讲道理?这当口国书也没用! ”大伙儿惶然无计,面面相觑,冷汗横流。 段随与老周对望一眼,忽然跃马而出,一鞭子抽在侯恢的马屁股上,那马儿吃痛,呲溜窜了出去!段随大声叫道:“事儿急了!我带着此人与国书往北走!你等护卫使队往南!大伙儿分头走!” 他二骑呼啦冲出,后边一众就见段随与侯恢朝着对方大队直冲过去,半路上打了个弯,又绕向北跑去了!边跑段随边高声喊:“国书在此!段随在此!” 这两句话,前一句是说给使队文官们听的,后一句则是说给对方人马听的。话儿说得其实有些“奇怪”,又是“国书”又是“段随”的,但所谓“听者有心”,落在两边耳朵里,那就各取所需了。 文官们只听到“国书在此”这一句,均想:太好了太好了!想必贼人听到国书在段将军那里,就不会再追往我等这边了罢?也有人暗叹:这段龙骧确实是个忠勇之辈,值此危难之际竟能不惜性命挺身而出,难得,难得! 对方人马不出所料正是翟斌的部众,他听到死里逃生的部下汇报后,气得七窍生烟,当即点起千余人马亲自出城,果然在渑池城附近堵上了使队!这时一听冲出来的那两骑里居然就有段随,立时大手一挥带领部众直追而去,至于什么国书不国书的,他不明白也懒得理会。但见大地上烟尘滚滚,如一条黄色巨龙向北飞去,前有段随侯恢,后面则是翟斌与他的部众。一时间使队那里倒清净了,孤零零呆在原处。 这一瞬间老周的身躯微微震颤了一下,双目里似有泪光隐现。他遥望了段随远去的背影一眼,忽地暴喝道:“走!”全队不敢怠慢,跟着他呼啦啦向南急奔而去! 洪流里有一骑倏然勒马,反方向窜了出去,动作极之矫捷,可不正是刘裕?就听他大叫道:“骁骑军众弟兄听着!你等保着诸位使臣且去,路上万不可出了差池!我去追段将军,定保将军无虞,你等不必担忧!” (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 第四十五章 侯恢 此来长安,使队骑的都是骁骑军中特意挑选出来的好马,段随胯下的大骊就更不用说了,年岁固然偏大了些,却依然远胜寻常马匹。因此段随与侯恢两个“得得”疾驰,将翟斌一众远远甩在了后面。只是那翟斌心痛手下死伤惨重,这次也发了狠,一路紧追不舍。更仗着人多势众,分了许多小队处处围追堵截,由是一路下来,竟不曾追丢! 段随先是向北飞驰,之后便为滔滔黄河所阻,没奈何之下只得沿河西去。虽说不曾与敌人短兵相接,一路下来灰头土脸也颇是辛苦。倒是那侯恢的表现让段随纳闷不已——自己又无意杀他或者留他,这厮明明大把机会可以逃走与他的伙伴会和,偏生同个家养小狗一般,一声不吭只是跟着自己狂奔不舍,下马休息时还主动喂马端水,任凭使唤。段随见他老实便随他去,也懒得问他原由,只打听了这厮姓名叫作侯恢。 这一日他两个又被几队敌人围追,纵马狂奔一路,好不容易甩开敌人,前方突然现出个小小峡谷来,正堵在前路上,两人为之一滞。这无名峡谷极窄,两边断崖算不得高,却决计无法攀援上去,倒是个险要的所在。 眼帘中虽不见后方追兵,但想来费不了多久他等便会追到,因此段随不假思索就要催马入谷。不料前方忽有“哒哒”马蹄声传来,段随心中一紧,一把扯住了马缰! 片刻功夫,峡谷那头更有说话声音飘了过来。叽里咕噜,段随听得清楚,分明提到了他“段随”的大名!段随的心立时沉了下去——不消说,峡谷那头堵着的,多半正是翟斌的手下。峡谷不短,纵马过去来不及冲出谷便会被人发现;而这峡谷狭窄至斯,只要三五人持弓紧守,硬闯的结果定然是给射成一只刺猬! 这时候再回头寻路怕是来不及了,天晓得追兵几时就到?段随心急如焚,抓耳挠腮只是想不出法子来,急得连连叹气。便在这时,侯恢突然开了口:“段将军若是信得过小人,小人可穿谷前去一探究竟。若是他等人数不多,或者未曾带得弓箭,或许可以一闯!” 段随双目炯炯,沉声道:“为何帮我?” 侯恢道:“翟斌性子狠毒多疑,见小人独活,多半要治小人的罪。如此,还不如跟随将军逃个生路出来!” “若是谷那头人数众多,或者携带羽箭,又该如何?” “小人尽力一试,瞧能不能诳了他等离去!”侯恢深吸一口气,又道:“到时将军可得从后追来,救了小人同去!” “好!就这么说!”段随一拍侯恢肩膀:“这次若是逃得性命,日后必有厚报! 侯恢施了个礼,打马冲进谷去。马蹄声起,果然谷那头有人叫道:“来者何人?” 侯恢大喊:“万万莫要放箭!吾乃侯恢,有要事禀告!” 看来谷那头之人真个认得这“侯恢”,马儿“哒哒”奔了过去,并无人阻拦。段随躲在谷这边,藏了身形,专心听那边动静。就听侯恢与那边人说话起来,只是声音压得极低,不晓得说些什么。 再过得一刻,谷那头突然马蹄声大作起来,且渐行渐远,逐渐不可耳闻。段随大喜,心道定然是侯恢诓了贼众远去了。事不宜迟,当下催马冲入谷中! 大骊快逾闪电,眨眼间便跑过半条山谷。眼见就要冲出生天,不料前方先是有人大喊“放箭”,紧接着“呲呲”破空之声不绝,少说也有五六支羽箭穿云而来! 此时离着谷口已然不远,近距离射来的箭矢支支势大力沉,速度惊人!若是一般人在此,决计逃不得性命。亏得段随一人一马皆是上品,当是时,段随左手猛扯马缰——好个大骊!高速奔行中竟硬生生扭头急拐,电光火石间便掉过了头,撒腿就跑,顺带着还让过了当面而来的几支羽箭!段随也没闲着,右手拔刀连舞,“当当”又磕飞了两支羽箭! “呲呲呲呲!”身后羽箭不歇,段随手中钢刀舞得快要飞了起来,也不知砸飞了多少支箭矢!终于破空声渐止,眼前一亮,原来已是跑出了这边谷口!谷那边伏兵这时已是力有未逮,遂停了手中弓箭,大约也知晓段随武勇过人,并不曾追杀而来。 段随惊魂未定,忽然觉着坐下一沉,大骊竟有些步子发虚。定睛看时,这才发现大骊股上竟插了一箭,鲜血长流。段随急忙跳下马来,拔掉箭矢,取出金疮药给大骊敷上,心疼得不行。 日头高升,段随朝来路一望,但见远处隐隐有烟尘升起,只怕大队追兵正在迫近!此刻形势不明,段随进退维谷,加之大骊又受了伤,想回头跑都没法跑,真个是五内俱焚,惶然无计。 便在这时,谷那头又有人开口讲话了,声音老高,叫段随听得一清二楚:“段将军,小人这里有礼了。” 这声音太是熟悉,可不正是侯恢?段随气得怒火中烧,吼道:“你这厮竟敢诳我?” 侯恢嘿嘿阴笑:“段将军厚道人。。。对不住咯!只是小人重任在身,可不敢放走了段将军。” 侯恢这话儿说得蹊跷,段随心下生疑,强自按耐住胸中怒气,问道:“侯恢,你到底什么来头?” 谷那头半晌没有回应。 再过得片刻,远处的烟尘越发大了,甚至能听到遥遥马蹄之声。侯恢的声音终于响起,桀桀怪笑:“段将军,这回你是插翅难逃咯!也罢,就让你死个明白。小人乃是前燕上庸王慕容评属下,这次奉了大王之命前来取你的性命。好教你晓得,正是小人前往翟斌大人处,请来了人马对付你!哈哈哈哈!”笑得好不得意。 段随气得七窍生烟,厉声道:“狗贼!我必杀你而后快!是男人的,过来一战!”这话也是情急之语,用屁股想都知道侯恢岂会犯傻? 侯恢嘻嘻笑道:“段将军本事大大的,小人怕得紧,定然是不会过去的。将军若是真想杀了小人,大可放马过来,小人绝不逃走!” 边上几个贼众一起大笑:“来啊来啊!” 又有人压低了声音道:“最好侯先生真个能把姓段的给激了过来,那这桩功劳就全是咱们弟兄几个的啦。到时候那些赏赐可不用分给旁人!”“可不是么!侯先生,你想想办法,回头这赏赐算你一份!不,双份!” 侯恢心中一动,忽然提高嗓音道:“段将军!横竖是个死,我要是你,不如冲过来拼一拼算了!” 段随火气上头,加上已然陷入了绝境,其实正有此意,但终究碍着对方箭矢厉害,有些踌躇。便在这时,侯恢阴恻恻的声音再度传来:“对了,不晓得段将军还记不记得当初那梗阳之役?小人不才,那次专门跑去说动了越骑军军主杨璩,要他对付段将军你。听说后来杨军主在汾水畔放了秦将郭庆过河,结果梗阳一战,段将军你倒是没事儿,屯骑军却几乎全军覆没,还搭上了傅颜将军的性命。诶!每每思及此事,小人也觉着有些过意不去。。。” “贼子敢尔!” 第四十六章 胜景 侯恢的话终于掀开了段随的逆鳞,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听得段随一声暴喝,也不骑马,舞起钢刀,朝着谷那边狂冲而去! 贼众眼见段随拼命,也不敢大意,个个使出吃奶的劲儿猛射。箭矢暴雨般袭来,段随直把手中刀舞成了一团雪花,“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一路行进,不知磕飞了多少羽箭。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谷那头的贼众总有七八人之多,你方射罢我登场,攒射不歇。段随一步步挺进,越靠近那头箭雨便越发密集,劲力也大,震得手上钢刀嗡嗡急颤!再过去几步,忽然一箭袭来,角度大是刁钻,段随一刀劈过去,大约时候长了动作不自禁慢了下来,不意竟劈了个空! “呲啦”一声,这支羽箭从段随肋下掠过,割开衣衫带起了一蓬血花,只险险偏了一指,否则便是透体而过的下场!段随吃痛,手上越发慢了些,又是几箭飞来,直弄得他手忙脚乱,又是挥刀又是翻滚,费了老鼻子劲才腾挪过去。眼见不是事,段随一个急纵,跃到道边躲在了一块山石之后,稍避敌人锋芒。 这一定下来,段随才发现手脚麻软,早已脱力,微一用劲时,右手竟觉着拿捏不住钢刀;肋下剧痛阵阵传来,亦是疼痛难耐。再看手中钢刀,蹦缺了好几个口子,刀身都有些弯卷,怕是不堪再用! 冲是冲不过去了,可躲在这石后也不是个办法,身后隆隆马蹄声渐近,追兵片刻可至。。。段随大口喘着粗气,暗叫一声:我命休矣! 便在这时,谷那头忽然传来兵刃交锋之声,随即又是好几下惨叫声,贼众们惊呼不断,显是生了什么变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段随一跃而起,鼓起余勇冲杀过去,心道:哪怕是贼人再耍诡计,那也管不得了,总要搏上一搏! 段随如苍鹰般扑飞而出,三两下就冲出老远!视野中贼人乱成了一团,正围着一人拼斗,再无一人顾及向自己射箭。来人身形矫捷,刀法如神,动作颇是轻松潇洒,段随再熟悉不过,不是小弟刘裕还有哪个?反观众贼则突遭袭击,加上手中多是弓箭,近斗不便,被刘裕的大刀片子削得抱头鼠窜! 段随大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跟前,刀起处,“刷刷”砍翻两贼!贼众遭两大高手夹击,再也承受不住,眨眼功夫尽数被砍倒在地,或死或伤。这时有一人鬼鬼祟祟向外急走,瞧模样是想偷上马匹逃走,段随定睛看时,正是侯恢这厮! 段随恨极了侯恢,哪容他轻易逃脱?手中钢刀化作一道长虹脱手飞去,一记把侯恢戳了个透心凉,仆地而死。刘裕叫道:“兄长杀了此人,那国书。。。” “送给他陪葬!”段随可不在乎什么国书,此时耽搁不起,跑路要紧。当下一吹口哨,谷中“得得”啼声响起,大骊快步而来,只是股上带伤,奔行不及平时。 贼众所遗马匹不少,段随挑了一匹一跃而上,又与刘裕各牵一匹以为备用,打马就走!大骊在后边跟着,到底神骏之物,此时又不负人,居然不曾落后。 快马加鞭,身后追兵之蹄声渐渐远去。。。 。。。。。。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段随好歹有些主角光环护身,就在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时,一直追踪他形踪的刘裕也赶到了附近。因着行走路线不同,刘裕正好落在峡谷那端,顿时与众贼撞个正着! 换了平时刘裕自然会打马避开贼众,多亏他眼尖,一眼看到侯恢,心下生疑,便偷偷摸过来自背后一阵狂砍,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此刻兄弟两个重逢,当真喜不自胜,待跑到一偏僻处,下马休息。两个稍稍聊了分别后各自状况,刘裕见段随人马皆带伤,焦急道:“兄长,伤势如何?” “皮外伤不碍事。” “那就好。”刘裕长出了一口气。 “只是大骊伤势不轻,再这么跑下去,只怕日后难以复原。。。”段随眉头紧蹙。 贼众追势甚急,这架势怕是一时半会不大会退兵,可再跑下去大骊的问题就严重了。段随与大骊多年感情,可万般舍不得弃马,这下子大是头痛。 “不若寻条船渡河北去!”刘裕忽道:“我就不信这帮丁零贼子胆大包天,敢明目张胆一路追过河去!” 段随眼睛一亮,抬眼看远处那滔滔黄河,奔腾汹涌,可不正是天堑一道? “好!就这么定了!大不了多耽搁些时间,绕个大圈子回江东,总不能坏了大骊!” 。。。。。。 渡船倒是不难找,段刘两个身上盘缠不少,虽说“形迹可疑”,总有那胆大贪财的船夫,便渡了他两个与几匹马过河。果然丁零人也怕事儿闹大,并不曾渡河追来。两个松了一口气,遂走走停停,顺带着让大骊养伤。 这一日天气晴好,风和日丽,两个骑在马上缓缓前行,观四周景色,倒也心旷神怡。 过了黄河便入了并州地界,地势越行越高。黄土高原地貌奇特,虽不似当代黄土遍地、寸草不生的景象,却也是高高低低、千沟万壑,与南方所见大相径庭。刘裕平生第一次跨过黄河,看得啧啧称奇,连声道:“神州大陆,果然每一处皆有胜景!可惜这等大好河山,却陆沉胡夷之手。。。”忽然想起段随就是个“胡人”,急忙改口道:“好地儿,好地儿,不虚此行啊!” 段随一笑,哪里会放到心上?极目四望,顿生许多感慨。 前世今生,这黄土高原来得多了,倒不稀奇。只是回想起来,上一次自己身处黄河之北时,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前燕国的一幕幕场景,一个个人物走马灯似的闪过脑海。 慕容垂父子、姑姑元妃、慕容德夫妇、悉罗腾、高弼、段延。。。忽然一张胖嘟嘟的慈爱脸庞出现,那是永留邺城的大父段仪,段随鼻子一酸,泪花湿眼;接着燕儿与晴儿联袂而来,叫他破涕为笑;又有胡老二,董伢子,阿秀,傅颜,孟高。。。一一晃过,让他心情复又低沉;最后定格,那是一个瘦瘦的,却又笔挺的少年身形,无暇的脸上写满了倔傲。。。 段随遥望北方的目光变得迷离,口中喃喃: “凤皇。。。” 第四十七章 平阳 “寄奴,此处景色可好?” “大有奇趣,不错不错!” “那好,我两个且一路向北。难得能跑到这般远的地儿,总得带你看个遍!” “向北?”刘裕大惑不解:“那这圈子不就绕大了?” 段随一笑:“大骊尚经不得快跑,总还要费些时日才能将养好。到时全速奔行,须耽搁不了多久。我记起一位故友,多年未见,思念得紧。他如今正在北边那平阳城里,离此算不得远,正好前去一见。” “既是兄长之意,刘裕焉敢不从?” 。。。。。。 平阳城(今山西临汾),并州平阳郡郡治,曾为匈奴刘渊汉国之都,其“东临雷霍,西控河汾,南通秦蜀,北达幽并”,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也。段随与刘裕缓缓北行,十余日后,已到平阳城下。 照道理平阳久不经战事,又是一郡之首,必定热闹。不料入得城来,但见街道狭窄,人流稀疏,市井亦算不得繁华。越往城中衙署处走,行人越发寥寥,倒多了不少兵丁打扮的,不住打量他两个。 刘裕连连摇头:“这地儿不行,休说难与建康、京口比,便是同秦国那些个大城相较,也差得远了。” 到底凤皇乃是此地一郡太守,段随略觉尴尬,干笑道:“昔年燕国未灭时,平阳乃是两国边境,秦人在此镇有重兵。想必此地素来以兵事为重,民事不免轻忽了些。”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刘裕不屑道:“再说重兵把守之地也不一定就该轻忽民事,京口有整整五万北府兵,却是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我骁骑军驻防盱眙小城,差不多也算两国边境,那景象依旧比这平阳繁华许多。要我说啊,这平阳的官儿多半是个不事生产的主儿。” 段随白了他一眼:“你我这就要去见的,正是你嘴里这位不事生产的主儿!” “啊?”刘裕吐了吐舌头,满脸通红,恨不得自个扇自个两嘴巴,半晌才道:“兄长这位故友。。。这位故友,他是。。。” “正是秦国平阳太守,前燕国的中山王慕容冲!” 段随这句话说得大声了点,不经意落在边上几个路人耳朵里。那几人目光立时扫了过来,眼中满是警惕之色。几人交头接耳一番,有一个匆匆去了,剩余人则把目光盯着段随与刘裕不放,直到他两个转过一个弯子远去不见。 段随与刘裕互看一眼,虽不在意,再说话时总也压低了声音。这时离着郡守府已然不远,两人渐行渐近,不一刻郡守府的大门已然在望。四下一看,这地儿静悄悄的,一条长街上竟全无一个人影。他两个再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停下了步子。 段随心想自己身份微妙,可不大好直接叫门,便搓了搓手,靠在路边寻思如何行事,一时无计。便在这时,那郡守府门“砰”的一下打开,眨眼间冲出十来条精壮汉子来!一干人举棍的举棍,牵绳的牵绳,发一声喊,竟是直扑段、刘二人而来! 这些汉子虽皆着常服,但动作整齐迅捷,配合默契,段随一眼便瞧出他等身上的军伍气息。 “不好!”段随眉头一皱,心知眼前这干人不好对付,一扯刘裕便要退走。两个转身撒腿就跑,不料才转过街口,迎面又撞上一簇人!来者亦是棍棒齐全,其中几个,可不正是方才碰到的那几个“路人”? 眼见避无可避,段随与刘裕只得沉下心,竭力应付。只为走动方便,他两个入城后把马匹兵刃都存在了客栈,此时赤手空拳应付近二十个身手不差的对手,竟是处在下风,大为吃力!好在对方亦不曾带有刀枪利刃,只用棍棒绳索,显是要生擒了他两个。于是拳打脚踢、棍来棒往,好一阵恶斗! 打斗中刘裕拼着背部、大腿连挨两记,一个飞踢踢中一人手腕,那人吃痛丢下了手中长棍。段随眼疾手快,一探手夺过那棍子,以段家槊法舞将起来,瞬间威力猛增十倍,连连将对手打翻扫倒。刘裕趁势发难,双脚连环,亦是踢飞数人! 对方见不是事,呼哨一声,一起退后。有人叫道:“大伙儿不要乱,且奋力围住了他两个,韩功曹片刻即到!”众人配合甚是熟捻,围了个小圈子,各挺长棍指住场中的段、刘二人,阵形摆得相当不差!段随与刘裕作势欲扑,却每每被对手逼回,一时对峙起来。 段随与刘裕背靠背倚住,喘气稍歇。刘裕急道:“兄长,他等还有帮手要来,我两个快快杀出去罢?”一挺胸,就要出拳。 “且慢!”段随一把将他拉住,沉吟道:“这里头怕是有什么误会。。。”眼下的形势,他两个若想杀出去,势必要下重手伤人。段随寻思这些人都是郡守府里出来的,多半是慕容冲手下,若胡乱伤了他等,须不好和慕容冲交待,一时有些踌躇。 便在这时,街角喧哗声起,有人远远大叫:“贼人在哪里?韩功曹到了,他等一个也走不了!” 众人前后两次提到这“韩功曹”,听来似乎是个有大本事的。刘裕急了,叫道:“兄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段随心中一动,一摆手道:“寄奴莫急!我兄弟两个怕过谁来?且会一会这韩功曹再说!”刘裕见他一脸笃定,遂不再言语。 街角那边果然转出来一堆人,大步流星而来,眨眼间已到了场中。刘裕眯眼看去,就见为首者中等身材,瘦瘦的极为精悍,双颊如同被刀子削过,深深凹了下去,眼神似鹰隼般犀利,一眼即知不是个易与之辈!刘裕心道:想必此人就是那什么韩功曹了! 众人分开一条道,那堆人簇拥着“韩功曹”走将上来,对上了段随与刘裕。 不待来人发话,段随哈哈大笑起来:“老韩,果然是你!” 那韩功曹闻言一惊,仔细打量了段随两眼,失声道:“段。。。段。。。竟然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你。。。你。。。你怎会到平阳来?”韩功曹显然吃惊极了,说话都结巴起来。 “说来话长。。。怎么?故人相遇,也不请我里头坐坐?却在这外头耽搁时辰?”段随嘻嘻笑道。 韩功曹回过神来,赶忙对着边上众人道:“散了!都散了!这位是太守的故交,可不是什么贼人!”见众人奉命散去,他又急忙补上一句:“听好了!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 韩功曹遣散众人,上前一把拖住段随的胳膊,沉声道:“走走走,先入府说话!”忽然又瞥了一眼刘裕,说道:“这位是。。。” “吾弟刘裕,不是外人!” “好!一起进去说话!” 第四十八章 古怪 你道这位认识段随的韩功曹是何许人也?原来竟是当初慕容冲的心腹手下,韩延! 当初邺城陷落,大伙儿亡命邺北时,韩延“不得已”弃了慕容冲逃命而去,此后兜兜转转总也不得志。他是个功名心强的人物,可不甘寂寞,蹉跎数年,后来听说慕容冲到平阳当了太守,一咬牙又投奔而去。慕容冲本就觉着韩延忠心可嘉,加上初到平阳亦是举目无“亲”,乍得老部下来投,大喜过望,遂倚为心腹。如今韩延做着郡中功曹一职,位次只在太守与郡丞之下。 韩延一声不吭,拉着段随与刘裕直入太守府。段随问道:“凤皇可在府中?” “尚在处理公事,晚些便可见到。” “好,好,好!”想到不久便可见到凤皇,段随心情大是激动,脱口而出:“凤皇这些年过得可好?成家了么?” 韩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好,还好。主公忙于公事,还不曾婚配。” 韩延答得敷衍,段随眉头一皱,说道:“老韩!咱两个从洛州开始,后来又一起到并州,还有邺城。。。几次三番也算生死之交。你说话何故这般打发人?怎么?这般不待见故交么?” 韩延连连摆手:“随哥儿,哦不,从石可万万别这么说!实在是,实在是。。。” “怎么?” 韩延凑过身来,低声道:“郡中情势复杂,从石身份又微妙了些。。。你突然到来,韩延心中着实有些慌乱,见谅,见谅!” 段随好奇心起:“何解?” 韩延干笑道:“也是说来话长。从石休急,我已使人告知主公你到了平阳。你两个且稍歇一刻,喝点酒水,万事待主公回来再说。” 段随见他不肯接话,只好怏怏不语。再过得片刻,韩延推说有要事在身,先自去了,只安排几个奴仆服侍段、刘二人。 刘裕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兄长,瞧着有些古怪啊!这韩延乃是一郡功曹,可不是个小官儿。怎么看着倒像慕容冲家的护院一般,连郡守府门口的打斗都要他跑来管?” 段随不以为意:“这倒不稀奇。他原先就是凤皇的护卫,一向与凤皇亲密。” 刘裕“噢”了一声,自语道:“他说郡中情势复杂,我瞧倒是不假。。。难怪城中处处萧条,多有兵丁巡查。我两个不过走得靠近了些郡守府,居然就要拿我两个。。。” 说到这里,刘裕忽然神色一紧,说道:“兄长!我怎么觉着不对啊!你瞧这韩功曹神色慌张,来去匆匆。。。他可别怀了什么坏心,要暗中对付兄长与我!” “胡说八道!闭了嘴,给我安心坐着!”韩延虽然言行古怪,到底是慕容冲的手下,段随哪肯相信凤皇会对自己不利?当即呵斥住刘裕。然而话是这么说,心底却不免有些郁郁,遂闭了双眼假寐起来。 。。。。。。 傍晚时分,慕容冲姗姗回府。 没有预想中惊喜的大呼小叫,没有热情似火的拥抱,慕容冲似乎有些疲累,又或者心事满怀,一进屋便跌坐在了胡床里。他面沉入水,眼神却飘得慌,略略与段随交谈了几句,不咸不淡。 段随定定看着凤皇,屋里仿佛平空升起了一层薄雾,眼前有些模糊,很多话便生生给压了下去,憋得他心里一阵阵的难受。 多年不曾见到的凤皇,好多次做梦做到的凤皇,他就在眼前。他的个子已然超过了自己,清隽挺拔;他的面容成熟了许多,愈加颠倒众生;唯一不变的,是他眸子里永恒的倔傲神情。 下人送上了晚膳。席间大伙儿言谈寥寥,段随这一餐吃得味同嚼蜡。他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曾经与自己亲如兄弟的凤皇变得这般“遥不可及”。难道时光如刀,真的能改变一切么? 他下意识有些后悔自己这一趟平阳之行,开始大口灌酒。烈酒入喉,辛辣冲鼻,反倒让他觉着好过不少,于是一盏接着一盏,直到那烈酒烧上了头,燃进了心。。。身侧的刘裕想劝他少喝些,却被他连打带骂,吓得不敢言语。 。。。。。。 深夜时分段随从沉醉中醒了过来,头疼的厉害,嗓子里更是干得冒烟。他努力挣扎起身,探手想取几案上那一壶凉水。。。可惜酒劲麻痹了他的四肢,下一刻他腿一弯,咕噜跌倒在地。 试了两次,终究爬不起来,隔壁刘裕的呼噜声隐隐传来,瞧来也指望不上他了。段随自嘲似地笑了笑,索性面孔朝上躺倒,四仰八叉摆了个大字,让自己稍微舒服一些。 月色如洗,照得屋子里殊为明亮。 一只手出现在段随的眼帘之中,手指白皙、修长,握住了满满一壶的凉水,纹丝不晃,真是一只好看并且有力的手! 凉水自壶口倾倒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月色下莹莹闪光。力度控制的很好,水线不大,准准落在了段随口中。段随大口大口喝起来,咕嘟,咕嘟,很甜,很爽口,冲淡了不少醉意。 “怎么?生气了?”慕容冲鬼神般俊美的面庞带了三分笑意,能与月色媲美。 段随的嘴角瞬间扬起老高,他拼命忍住,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些,绷着脸道:“不敢不敢!我哪敢生慕容太守的气?” “石头,我听说你和晴儿姊姊生的娃儿都老大不小了,怎么你还是这般不长进?说个谎话连瞎子都能看得穿。” “滚蛋!”段随绷着的脸霎时咧成了大花脸:“凤皇!你小子今天不给我说道清楚,我饶不了你!” “好好好,我说我说。只是你这般躺倒在地,说话也太是不方便。。。” “那你还不快快扶我起来?” “谁叫你喝这许多酒?身上臭得要死,我可懒得扶你!” “你。。。你狠!来来来,有本事你把壶中凉水尽数浇在我头上,我保管能爬起身来,好好教训你小子一顿!” “成!” “喂喂喂,慢着慢着,我说笑呢!晚上天冷,天冷。。。啊!!!” 第四十九章 长谈 漫漫长夜,促膝长谈。 原来慕容冲虽是这平阳一郡太守,日子过得可并不是随心所欲;先前韩延曾说到郡内情势复杂云云,亦不是空穴来风。 平阳郡属并州治下,而北边晋阳城里的并州刺史,正是邓羌本尊。这位性格顽固的老军头素来对鲜卑人好感欠奉,自然对平阳郡守慕容冲不甚“放心”。于是平阳郡中多有安插邓羌亲信,借以掣肘慕容冲。比如最要紧的兵事——自燕国灭亡,平阳已算不得边郡,郡中不设都尉,兵事本该由太守自理,如今却是由邓羌的族侄、平阳郡丞邓同主理。这安排名不正言不顺,只因邓羌强势,一郡之内竟无人敢于指摘。那邓同也是个能干的,长袖善舞之下,在郡中处处与慕容冲分庭抗礼,弄得慕容冲极是难堪。 双方不说势如水火,总也少不得明争暗斗,在城中各自划分了“势力范围”,正因如此,城中市井萧条,兵丁却多。恰好段随这时跑了来,一开口就说到了慕容冲,更要命的是,还提了“燕国中山王”几个字样,可不就让人起了疑心?于是身为慕容冲心腹的韩延急急赶来探查,这才有了先前那一幕。 其后慕容冲见到段随,表现的冷冷淡淡,却是他担心府中有邓同安插的奸细。须知邓羌恨死段随,这事儿在秦国人尽皆知,这平阳郡也算是他邓羌的地盘,若是让邓羌晓得段随在此,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石头,你乖乖在晋国当你的大将军不好么?何苦跑去长安做什么使者?你说说你,运气好没在长安叫苻坚砍了脑袋,偏生又跑来并州这龙潭虎穴。。。”慕容冲话中似有抱怨之意。 段随眉毛一扬:“凤皇你晓得我在长安的遭遇?我。。。”话说到一半生生咽了下去,寻思:对啊!凤皇连我生了娃儿都知晓,怎会不晓得我大闹长安的事儿?心中陡的一暖:原来凤皇从来不曾轻忽了我,我的情形,他可是了如指掌呢! 果然慕容冲语气悠悠,轻喟道:“我晓得。。。都晓得。我晓得你在晋国过得风生水起,在外位高权重,家有娇妻贵子。。。”突然间声音变得阴沉:“所以你已然把姊姊忘得一干二净了么?”听起来,慕容冲应当知晓段随与乃姊慕容燕的关系。 慕容冲的目光冷森如刀,段随一个激灵,忙摆手道:“凤凰休要胡说!我心中从无有一日敢忘了燕儿!我只恨时至今日,犹自不能杀进长安,宰了苻坚救回燕儿!” “杀进长安宰了苻坚?哼!那你为何又巴巴跑去长安求和?” “我。。。”段随支吾不言,也不知该不该把实情告知慕容冲,踌躇间就见慕容冲的脸色越来越冷,无瑕的脸孔在月下看来仿佛戴上了一副白玉面具。段随一咬牙,沉声道:“凤凰你是我的好兄弟,我也不瞒你。我明着是来通和,其实根本就是来搅局的。邀天之幸,这次事儿办得不赖。凤凰若是不信,只须安静等候,秦晋不久必有一战!” 慕容冲眼中明灭不定,盯着段随看了良久,忽然神情一松,莞尔一笑道:“石头,你莫非忘了?我可是大秦的平阳郡守!你口口声声要坏了两国通和之议,还要杀了天王苻坚。。。你就不怕我当场擒了你问罪?” “这世道,别人或许会那般无情无义。。。”段随哈哈大笑:“可凤皇又岂是别人?我甘冒大险、千里迢迢跑来看他,只因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最好的兄弟。。。”慕容冲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声音也低沉不少,几近喃喃:“最好的兄弟。。。”忽然他面孔扭曲起来,声音变得嘶哑:“石头!你可知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这一刻慕容冲的表情极是痛苦,段随看得一阵难过,呐呐道:“凤皇,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罢。。。” “不可能!”慕容冲咬牙切齿:“你想杀苻坚。。。哼哼,我比你更想杀了他!” “凤皇!苻坚定然是不会放过的。。。”段随温声道:“然则你也不要太纠结于过去之事。。。” 慕容冲恍若未闻,自语不止:“我还要杀了石越,这厮最是可恨!还有邓羌,当初我失手被擒,全拜这老贼所赐!嗯,还有扶余蔚那个反复小人,若不是他卖主求荣,邓羌何至于大费周章四处抓捕我等?对了,还有。。。” 一连串的名字从慕容冲口中跳出来,段随听得既感心伤,更觉心惊:原来凤皇心中夙怨竟至如此之重,可想而知苻坚伤他何等之深。他本就是个极孤傲的人,这般下去,怕是要变得越发阴郁偏激! 没等段随想出什么话语宽慰凤皇,只听“呼啦”一下,慕容冲长身立起,此刻他已是双眼充血,俊美的脸庞变得凶怖异常:“这些还不够!我定要屠尽天下姓苻的每一个人!不!我要屠尽秦国每一个人!”说到这里,简直状若疯魔! 段随一跃而起,一把抱住慕容冲,猛力用劲,叫道:“凤皇!醒过来!别发疯了!” 慕容冲吃他大力一箍,一个激灵回了点神,怔怔看着段随说不出话来。 “你疯了么?这北国天下千千万万人,你杀得完么?苻坚固然罪大恶极,可又关其他姓苻的何事?” 慕容冲用力一挣脱开段随的双臂,气鼓鼓道:“姓苻的可没一个好人!石头你不用劝我,我。。。”忽然一道倩影在他脑际闪过,清丽动人,叫他心中一阵松软,再也说不下去。半晌,他叹息一声,说道:“石头,我乏了,今夜到此为止。你就不要出去了,且在我府中安生几日,容我探探外间情势如何。若无甚么风声,你便可启程回转江东。” “也好。。。噢对了,我的坐骑还存在城中一间客栈里,明日我还需跑上一趟。。。” 第五十章 邓同 转眼三五日过去,平阳城里波澜不惊。 今日就是离别的日子。慕容冲府上,大骊已然复原,此外马匹、盘缠、干粮、趁手短刃乃至通关文碟,统统准备齐妥;段随与刘裕两个这几日吃的好喝的好,此刻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正厅里头,慕容冲负手而立,神情颇为平淡。段随暗暗摇了摇头,再也做不出什么“挥泪惜别”、“抱头痛哭”的情状,只轻轻拍了拍慕容冲的肩膀,道声“珍重”,扭头而去。 出得府来,两个披了斗篷盖住头脸,跨马缓行,不久出了东门,于是拍马加速而去。天气晴好,段随的心情却有些阴郁,默默不言;刘裕倒是大为开怀,一路叽叽喳喳,也不管段随理不理他。 骏马疾驰,清风迎面而来,吹得人舒坦至极,刘裕忍不住放声高喊,手舞足蹈忘乎所以。 便在这时,耳畔传来段随雷鸣般大喊:“寄奴小心!”声到人到,大骊闪电般瞬移过来,马上段随伸手猛推,差点将刘裕推下了马!亏得刘裕马术精奇,单手扣住马鞍,一摆腰又跳回马上。 “咻!”一支羽箭险险划过,接着“啪嗒”一声跌落尘埃。刘裕脸色煞白:敢情是有人突施冷箭,若非兄长警觉,自个差点就着了道儿! 两个赶忙驻马,便听“咻咻”之声不绝,无数羽箭激射而来。两个调转马头拍马便走,又拔刀拨箭,“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后面马蹄声大起,显是追兵跟了上来。 段随在马上偷眼回看,就见那追兵甚众,四面八方包抄而来。没奈何,只好同着刘裕朝平阳城方向又跑了回去,不多久已到了城下! 幸喜城门未关,两个拼了命催马,风驰电掣般直撞城门口而去。几个城门卫大惊失色,想取拒马阻挡时,却哪里来得及?就见两团黑影“呼啦”掠过,眨眼已在十几丈开外! 段随不敢怠慢,继续驱马前行,再回头看时,就见大队追兵也堪堪到了城门口!有人大声喊道:“让开让开!”几个城门卫乖乖闪过一边,显然认得这些追兵。 段随心下一沉:难不成这些人竟是平阳守兵?这可麻烦了,进了城也躲不过。。。果然追兵们毫无顾忌,大呼小叫快马追来,沿路撞翻好几处摊贩,行人哭喊不止。 段随叫道:“寄奴!往郡守府去!”段随本不想拖累慕容冲,只是这会儿事情急了,他摸不清对手状况,平阳城更是相当不熟捻,保险起见也只得先去投靠慕容冲。 他两个马快,“得得”甩开追兵,很快到了慕容冲府前。因着平阳城里两雄相争,府邸周遭本就有慕容冲手下巡逻,见状急忙敲开大门,先让段随与刘裕两个闪身进去。 外头马嘶声、人喊声一片,继而许多人大声争吵起来,显然是追兵与慕容冲的人在对峙。追兵这般明目张胆,段随问了一下,果然是平阳郡兵一部,如今都隶属平阳郡丞邓同麾下。总算这儿是郡守府,倒是无人敢砸门直入。 。。。。。。 外出的慕容冲带着韩延急急赶了回来,这时郡守府附近里三层外三层早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慕容冲冷了脸昂扬直入,旁人不敢阻拦,任由他等进了去,但也死死守着各处通道不走,瞧来并不太在意这位太守的臭脸。 大伙儿才坐定,门房来报,说是邓同来访。慕容冲皱了皱眉头,叫段随与刘裕退到里间去,开口让邓同进来。不多时邓同走了进来,居然是孑然一人,不曾带得随从。 气氛自然是不友好的,堂堂太守竟叫郡丞带人围住了自家府邸,这算哪门子事?慕容冲强忍怒意,冷声发问:“邓郡丞什么意思?这郡兵不去值守当班,围到太守府来做甚?” 邓同嘿嘿一笑道:“邓同哪敢冒犯太守?只是下面人来报,说是有要犯逃脱,更慌不择路翻进了太守府。邓同心忧太守府上安危,这才急急赶来。这不正要同太守商量此事么?” 韩延大声道:“休说太守府上根本不曾有什么贼人潜入,就算有,嘿嘿,有韩延在此,须不劳邓郡丞费心!” 慕容冲点了点头,朝着邓同沉声说道:“既然府上并不曾听说有什么贼人潜入,想必是场误会。有劳邓郡丞费心了,那就请回罢。还有,让兵士们速速回去值守。这一郡之内,擅动兵甲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到这里,语气已颇为严厉。 邓同眼珠子一转,忽然跨上一步,干笑着说道:“邓同斗胆,请太守借一步说话。” 慕容冲眸子里有一丝寒光闪过,却终究压住了胸中怒气。一挥手,将厅中人等尽数挥退,独留韩延相伴。 邓同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慕容太守,邓同可不敢擅自动兵,更不敢兵围太守府。实不相瞒,此次前来,实在是奉了晋阳邓刺史之命。。。” “邓刺史之命?”慕容冲心中一惊。 “明人不说暗话。那潜入太守府的贼子。。。”邓同的话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原本就是慕容太守的旧识,姓段,名随!这外头少说也有百八十人亲眼看见他给迎进了太守府中,太守与韩功曹若非要说无有此人,嘿嘿,那就没意思了!” 话说到这里,双方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慕容冲冷冷道:“你待怎的?” “非是我邓同要怎么的,实乃邓刺史有命,请慕容太守将这段随交出来由我处置!” “这段随犯了什么罪么?”慕容冲眯起双眼,冷笑连连。 “慕容太守何必绕弯子?邓刺史与这段随实有不共戴天之仇!这段随不来便罢,既然来了并州,焉能容他再走脱?”邓同大声应答。 慕容冲哈哈大笑:“我倒是听说这段随乃是晋国使者,在长安都受了天王好生招待的。既然不曾犯罪,如何能拿他?那样岂不失了我大国气度?何况我与他颇有些私交,于公于私。。。嘿嘿,恕难从命!” 邓同面色如铁,声如孤鹫:“慕容太守真个不肯给邓刺史这个面子?” “邓同!”慕容冲厉声喝道:“你少拿邓刺史的名头来吓唬人!邓刺史何等人物,岂能这般胡作非为?只怕是你仗着邓刺史的名头在这里信口开河罢?我慕容冲身为一方牧守,断然不会违纲乱纪!” 邓同一跺脚:“好!回见!” “不送!” 第五十一章 价码 话说这几日慕容冲处处小心,在府中从不曾说出“段随”这几个字样。除了他与韩延,其他人也不识得段随。那么段随如何竟泄露了行踪? 也是巧了,原来那日段随跑去客栈取大骊,结果正巧被邓同几个手下撞见。这里头有一人原先曾为邓羌亲兵,当初跟随邓羌经历过洛州乃至冰湖之役,对段随的面容印象颇深,这一下竟叫他当场认了出来,赶忙回去禀报邓同。 邓同听完禀报那是又惊又喜:喜的是段随居然来了平阳,若能擒了他交给族叔,决计逃不掉大功一件;惊的是段随竟进了慕容冲的府邸,着实难以下手。 他略一沉吟,便有了合计:先派遣人手在慕容冲府邸周围盯梢,万不可走了段随;又调遣兵力部署城外,以便随时出动捉拿段随;更派出快马前往晋阳,将此消息报知邓羌,请邓羌定夺。 段随连着几日都不曾露头,倒是晋阳那里很快带回邓羌口谕:万万不要惊动慕容冲乃至平阳各级官员,耐心等候段随露面,到时候只在城外偏僻处出手,无论死活都要留下段随!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当初长安那场叛乱里邓羌“插手”其中,后来给阳平公苻融好生训斥了一番,老军头再是跋扈,又焉敢继续明目张胆追杀“晋使”段随?只是这等大好机会又实在不容错过,便命邓同低调行事,暗中擒杀段随。 结果那日段随与刘裕仗着马快逃了性命,又一头扎进了慕容冲府里。追兵赶来,在太守府门前闹腾不休,弄得满城皆知。邓同大是头疼,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想去说通慕容冲。慕容冲哪肯理会他,三言两语打发了出去。 邓同也不是易与之辈,当下调集心腹死士日夜候在慕容冲府外,不教走脱了段随;再派快马去晋阳那里求对策;又四处走动,平息舆论。平阳城里的大小权贵素知邓同与慕容冲斗得不可开交,虽说最近这几日动静未免过大了些,却也见怪不怪,加上邓同这几日“走动”甚勤,大伙儿旋即释然:随他们斗去,我等别掺合就好。 。。。。。。 这是平阳郡守衙署的内堂,傍晚时分屋子里黑漆漆的,借着落日余晖,依稀可以看到有两道身影站在里头。 一个声音道:“主公三思,可莫要因小失大呵!” “因小失大?怎么个因小失大?”另一个声音接了口,语气不是太善。 “主公!我等苦心经营多年,始有今日之气象。若为区区段随真个恶了邓羌,以后怕是寸步难行。更有甚者,若叫邓羌记恨上了,查出我等私下收集了那许多甲兵,又或者发现我等畜养的死士,那。。。那可不得了呵!”先前那个声音答道,语气甚是惶急。 “你怕了么?” “我。。。我不是怕,只是。。。只是。。。主公!大业为先啊!” “因小失大。。。嘿嘿,因小失大。。。”后面那个声音喃喃自语几句,自顾自去了。 。。。。。。 平阳郡丞邓同的府上,一骑快马仆仆而来,一进门就叫道:“郡丞,晋阳邓刺史回信了!”邓同一把抢过那书信,一目十行看完,眼睛一亮,大叫道:“备马!我要去郡守府!”得得而去。 那头慕容冲听闻邓同再次来访,颇有些讶异,想了想,还是让韩延引邓同进来说话。 邓同这次倒是礼数周全,一进门就连连行礼,态度大是恭敬。韩延愕然,去看慕容冲时,就见慕容冲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邓同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道:“慕容太守,有一说一,你果然不肯交出那段随么?” 慕容冲正眼都不看邓同,淡淡道:“莫非你的记性不是太好?” 邓同毫不动气,笑道:“是我的不对,是我的不对,呵呵,太守莫怪。”忽然他凑过身来,笑意满脸:“太守,大喜啊!” 慕容冲眉头微皱:“何喜之有?” “邓刺史与我说,这平阳郡既不设都尉,兵事当由太守做主。先前是怕慕容太守事务繁忙分不得身,这才让邓同相辅,本就有些于理不合。如今邓刺史见慕容太守将郡内治理得井井有条,犹有余力,自然要将这郡内兵事归还慕容太守手中。慕容太守年轻有为,眼见得又要亲理兵事,说不定以后还能襄助天王扫平天下,立不世功勋,岂非大喜?”说到这里邓同顿了顿,继而阴阴一笑道:“不过,有道是投桃报李,邓刺史如此赏识慕容太守。。。想必慕容太守也不会让他老人家失望罢?” 邓同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不啻在慕容冲与韩延心中炸了颗滚雷出来——这些年慕容冲在平阳与邓同相争,以太守之尊却屡处下风,为何?不就是因为平阳兵事掌握在邓同手中么。邓羌心底那本帐算得清清楚楚:纵使你慕容冲乃是天王宠臣,我动不了你的太守之位,可我只要卡住了这平阳兵事,你慕容冲便翻不了天! 不料邓羌还真是恨极了段随,这次居然肯抛出这等价码来!不可谓没下血本! 韩延的脸颊连连抽动,喉头咯咯有声——梦想了多年的东西如今唾手可得,换了谁都无法保持冷静。他的目光巴巴投向慕容冲,眼睛里全是期盼的神色。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慕容冲的声音响起:“邓郡丞若是不再主理兵事,那以后。。。” 邓同心底一阵欣喜,脱口而出:“这么说,慕容太守是答应了?”忽然发现慕容冲脸色阴沉并未接自己的话,连忙咳嗽一声,干笑道:“呵呵,州中出了个治中的缺,邓刺史有意调邓同前往晋阳接任。。。诶,可惜日后不能与慕容太守共事一郡,实为憾事啊。。。”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寂。 好半晌,慕容冲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邓郡丞。。。你方才所说,果然是邓刺史的意思?” 邓同一愣,没好气道:“这么大的事儿,我邓同岂敢信口开河?自然都是邓刺史应承的!” 慕容冲摇了摇头,冷声道:“口说无凭,你可有邓刺史的书信为证?” 邓同眼珠子一转,嘻笑道:“有些事,还是不要见诸纸笺为好呵。。。”忽然声音变得尖锐:“慕容太守,这事儿,能定了么?” 慕容冲没有答话,定定看着邓同,双眸深遂得像繁星密布的天幕。邓同忽然有些忐忑,忍不住挠了挠后脑勺,又扭了扭屁股,只觉着浑身不自在。 “三天!”慕容冲背过了身,不再看邓同:“三天以后给你答复。” 第五十二章 蒙灰 这是慕容冲府里的一间偏厅,两下里坐着四个人。左首是慕容冲与韩延,神情平淡;右首的段随与刘裕则愁眉不展——府外叫邓同看得死死的,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段随躲在府中暂无大碍,可这般拖下去总也不是个办法。 刘裕先开了口:“兄长乃是大晋使臣,邓同也好,甚至邓羌也罢,怎敢擅自动你?不若我等大张旗鼓把兄长的身份宣扬出去,他等定然投鼠忌器。到时候我等大摇大摆直接走了出去,理他等做甚?” 话音刚落,韩延急道:“不可。。。” “为何?”刘裕愕然。 韩延支支吾吾,却又不说话了。刘裕急了,想要说话时,却被段随一拍肩膀止住了。顺着段随的目光看去,就见慕容冲脸色凝重,缓缓道:“石头,你是晋国使者,邓羌明里动你确有顾忌;可反过来说,我慕容冲身为秦国一方牧守,居然与你这晋国大将私会,这事儿不是更加让人起疑?就算我两个本是故交,可平阳并非你回江东的必经之路,传扬开去,怕是说不清楚。你也知道,我慕容一族,在这秦国过得并不顺畅。。。” 刘裕叫道:“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兄长与我身为晋使,居然在秦国境内莫名遭遇贼袭,甚而被迫北渡黄河,不就是这点破事么?你秦国贼匪横生,又不是我等的错!”刘裕自然晓得渑池之“贼”其实是丁零人,不过这里头有些玄机,就不必和慕容冲他等说道清楚了。 “不得无礼!”段随朝着刘裕一声暴喝。刘裕吐了吐舌头,不再争辩。 段随转过头,沉声道:“所以凤皇你乐得与邓羌邓同他等步调一致,谁都不说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么?” 慕容冲沉默无语,半晌才微微颔了下首,这算是默认了。 段随的脸色一下黯淡下去,过了良久,忽然又拔高了声音道:“凤皇!我只问你,你真的只是为了避嫌?” 慕容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张,并不明显,却还是叫段随捕捉到了。段随目光炯炯,只盯着着慕容冲看。慕容冲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石头,确乎如此。你若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一霎那间段随觉着心底蒙上了一层灰,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信。。。我怎会不信你?既然你这里难办,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屋子里一片沉默,气氛沉闷得叫人难受。 再过得片刻,慕容冲忽地站了起来,朗声道:“石头你也莫要担心,万事皆有我在。你宽心在我府上待着便好,我绝不教邓羌邓同得逞。”说完头也不回去了,韩延巴巴跟上,留下段随与刘裕两个孤零零坐在原地,只觉着意兴阑珊。 。。。。。。 郡守府的一条走廊里,慕容冲快步在前。后头韩延大步跟上,低声道:“主公,您下定决心了么?” 慕容冲停下步子,冷笑道:“你说呢?” “主公英明!”韩延躬身道:“舍了区区段随,日后这平阳一郡军、政便皆在主公手中,大事可为呵!” 慕容冲没有接话,脸色阴沉得可怕。韩延低头弓腰,冷汗涔涔,凉风吹过,背上冰冷一片。好半晌,终于听到慕容冲道:“你去找邓同,与他直言,我慕容冲信得过邓羌,却信不过他邓同。想要我交出段随,除非邓羌亲自来一趟平阳,我要听邓羌的亲口承诺!” “喏!” 。。。。。。 晋阳城里,秦国并州刺史、征虏将军、真定郡侯邓羌抚着一封书信,上上下下看了不下十遍。待最后扔下书信长身立起之时,这征战多年、杀人盈野的天下名将竟已是老泪纵横:“景儿,是耶耶不好,三番五次不曾抓住那姓段的狗贼,让你在那边一等就是十多年!天幸上苍护佑,这好死不死的段狗贼居然自动送上门来。这一次耶耶去平阳,断然取了那段狗贼的首级回来祭你!你,可以安心的去了!” 且说韩延跑去见了邓同,把慕容冲的意思说了一遍。邓同不敢怠慢,当即修书一封送来邓羌处。邓羌胸中郁积的仇恨实在太深、太久,已成了一道执念,这时听说即刻便能得报大仇,焉能不激动?立时决定亲自跑一趟平阳。 当下他挑出十名精干心腹,换了微服偷偷出城,马不停蹄往平阳城赶去。这事儿他与慕容冲既已达成默契互不声张,便绝口不与旁人提,越低调越好。是故城中官宦所知,乃是邓刺史出城秋猎去也,此一遭远去西山,怕是有段日子才能返回。 邓羌急匆匆赶到平阳,一口水都没喝就喊邓同去召慕容冲来见。只为保密,双方约在城外一处隐秘的所在会面。 慕容冲来得不慢,且只带了韩延一个“随从”。邓羌这里也就是邓羌、邓同,以及同来的十名心腹死士,此外再无旁人。 慕容冲上前,略略欠身,先行了一礼:“下官慕容冲见过邓刺史。邓刺史此来平阳,小子幸甚!” 邓羌眯起双眼,上下打量慕容冲。他自然不是第一次见慕容冲,只是每次看到慕容冲时,总觉着这小子变化颇大。初时还只是身体相貌上的变化,后来便觉着慕容冲从第一次见面时的极度孤癖、倔傲,到后来慢慢融通、圆滑了一些。这一次见面,虽说这小子依旧是那张不冷不热板着的脸,说话时却客气了许多,又是“下官、小子”,又是“幸甚”什么的,倒是从前不曾从他嘴里听到过。 也对!天底下哪个能挡得了高官厚禄、大权在握的诱惑?你小子终究不能免俗!邓羌暗暗冷笑:为了景儿,且先让你得意些日子,日后再寻个机会收拾你!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五十三章 动手 “段随在哪里?”这是邓羌虎着脸在发问。 “正在下官府中,好吃好喝,安生待着。” “你还不曾将他拿下么?”邓羌长眉一竖,一双吊眼豁然睁开老大。 “不急。。。”慕容冲微微一笑:“段随好歹是小子故交,交情不浅。事儿不曾落定,我何必为难他?” “好个交情不浅!”邓羌呵呵冷笑,声音一冷:“却也不过是想卖个好价钱罢了!” 慕容冲毫不动气,淡淡道:“有买家才有卖家。邓刺史,是你非要做这桩买卖,现下又何必揶揄小子?” 邓羌为之气结,一时哽塞无语。半晌,他长眉垂落,吊眼也重又眯了起来,沉声道:“说罢,你欲如何?” 慕容冲的嘴角扬了起来:“小子在城外有一处庄园,是个清静地儿。。。”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一顿。 邓羌没有接话,眯着的双眼越发细了,隐隐有寒光在里头闪动。。。这时邓同不为人察地朝着邓羌点了点头。邓羌会意,突地眼睛一睁,厉声道:“少婆婆妈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好!邓刺史果然爽快人!”慕容冲的声音陡然也变得生硬:“明日傍晚,请邓刺史大驾至下官那处别院,带上并州刺史府的公牍、方印。。。这公牍里么,自然要写上调离邓郡丞去晋阳赴任,平阳郡中一应兵事,依例由太守慕容冲主理云云。噢对了,公牍上可万万不要忘了用印!” “怎么?你竟然信不过我邓羌么?”邓羌陡然大喝,声如雷震,大伙儿吓了一跳,韩延更是面色如土。 慕容冲却不动声色,叹了口气道:“本就是一桩买卖,都是些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又何必谈什么人品道德?明日傍晚,若邓刺史东西带得齐全,小子保你一个活生生的段随!”说完轻轻一揖,居然就此转身而去。 邓羌气得浑身发抖,直待慕容冲与韩延远去不见,他兀自面颊抽动,粗气不歇。邓同上前道:“叔父,这小子安排得这般缜密,此事。。。会不会有诈?” 邓羌摇了摇头,冷笑道:“不会!慕容小子越是谨慎,越是说明他心中渴望平阳兵事久矣。。。哼哼,这样的人,怎会误了这么桩好买卖?”顿了顿,他沉声道:“不过万事谨慎为上!慕容小子说的那处别院。。。可会有鬼?” “不会!”邓同道:“那地儿虽然偏僻,却早在我眼线之中。经年所见,皆不见异状。慕容小子把这事安排在城外,想必也是怕这事儿见了光,嘿嘿,到时落个卖友求荣的臭名!” “那就好。”邓羌点了点头。 “不过叔父所言极是,万事谨慎为上。侄儿手中有一百名心腹刀客,都是守口如瓶的忠心之辈,且个个都能以一当二、甚至当三,若无五百人以上的对手,决计吃不了亏。到时可让他等埋伏在别院附近,以为外援。就凭慕容小子手下顶了天那百八十号护院,嘿嘿,可万万翻不了天!” 。。。。。。 自打到了平阳,这段日子段随的心情并不太舒心,固然是因为自己的行踪被邓羌发现,一朝陷入了危局,更重要的却是凤皇对自己那若即若离的态度。 今日晚上,沉闷了许久的慕容冲府中气氛陡然好起来,却是慕容冲不知为何突然又变得“热情似火”,扯住段随不断示好,大谈昔日“旧情”之外,更拍着胸脯说邓羌邓同那里他已然得了解决之法。 厅里头美酒佳肴铺了一屋子,晚宴遂起。段随先还有些不自在,几杯黄汤下肚,他那大咧咧的马虎性格立时又占了上风,开怀畅饮、嬉笑无忌那是轻的,就差没抱着慕容冲又哭又闹。 好一场欢饮!自酉时直拖到亥时,杯盏不息。也不知慕容冲的酒量何时变得这般惊人,到后来段随这酒量颇佳之人都已摇摇欲坠,边上刘裕早已沉醉不起,凤皇却兀自端坐,面色正常,连一层红晕都不曾起了。韩延瞧着也好好,想来是喝得不多的缘故。 “石头,厅里闷得慌,走,与我到厅外吹吹风。”慕容冲忽然长身立起,笑吟吟道。 段随“哦”了一声,蹒跚着想站立起来时,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四肢乏力。膝盖一弯,竟尔没能站起来,反而“砰”的一响跌坐了回去,将身前几案掀个底朝天,酒盏漆盘滚了一地。 段随口中呵呵有声,再试了一下,依旧起不了身,遂一笑道:“哈哈,凤皇你这酒当真逮劲!喝将下去,这会儿双手双脚都不肯听使唤。。。” “果然双手双脚都不听使唤了么?”慕容冲微微一笑道。 段随嚷嚷道:“我骗你做甚?不出去了,不出去了!来来来,还在这屋子里喝!” 慕容冲定定看着段随,默然半晌,忽然轻喟一声,转头对韩延道:“动手罢!” 动手罢!轻轻的三个字,自慕容冲嘴里传出,缓缓传入了段随的耳朵。 段随醉得不轻,但这三个字实在诡异,让他不由自主睁大了本已惺忪的双眼。。。醉眼迷离,却依稀能看到韩延快步出厅,再走回来时,身后已跟了黑压压一堆人。。。 段随看到韩延站在那里指指点点,于是那些人压上来,有人取出了绳索,似乎有人在拽自己的胳膊。段随觉着恍惚,忽然吃痛叫出声来,再勉强定睛看时,终于明白了——自己已然被捆缚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了!身边的刘裕亦给捆得同个粽子似的,只是他烂醉如泥,居然吭都不曾吭一声。 “凤皇。。。”段随应该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憋出这两个字。他努力转头,极力想寻找慕容冲的身影,然而目光扫过整间屋子,那长身玉立的高瘦身形却杳无踪迹。于是他颓然卧倒,再兴不起星点挣扎的念头。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五十四章 奇变 翌日,入夜时分天气阴冷,本就不甚繁华的平阳街道上此刻人影寥寥,家家户户都关了门窗。城中四门紧闭,城外更是半个鬼影子全无。 月黑风高,城外空寂的官道上突然驰出十余骑马来,得得远去,在这空旷的夜幕下听来尤为刺耳。马上有人开口道:“邓同,眼下情状如何?”有人接口道:“启禀叔父,一百名刀客都已到位。此外安排在慕容冲府中的眼线来报,昨日慕容冲灌醉了段随,如今正捆在后院里。” “好!”邓羌脸上难得露出了笑意,用力一扬马鞭,叫道:“走!” 夜色垂垂,邓羌与邓同带着晋阳来的十名心腹死士被迎进了慕容冲的别院中,一进去便发现闲杂人等早被安排一空,就只慕容冲、韩延同着几个精干武士相候。邓羌点了点头,寻思:嗯,慕容小子做事还算小心。 厅中倒是有一席好酒好菜摆着。慕容冲轻轻作了一揖,开口道:“邓刺史大驾光临,小子早已备下酒水佳肴,请入座。” “慕容太守客气了,可惜老夫不渴,亦不饿。。。”邓羌长眉一竖,冷然道:“还是早早把正事办了,休要耽搁!” 慕容冲一笑,转头对韩延道:“去把人提上来。”韩延点了点头,大步走开。 过不多时,段随与刘裕两个给押了进来,皆是五花大绑。邓羌只觉着一股气血直冲脑际,差点没按耐住扑了过去,总算他强自镇定下来,不曾移动步子。定睛看时,就见段随步履蹒跚,一脸的失魂落魄,更皆双目无神,浑然不察周遭发生了什么;刘裕的脸上则写满了不甘,双目喷火,死盯着慕容冲不放。 斜刺里忽然窜出一人,正是邓同,他装作不经意伸手一拂,轻轻搭在了段随的绑绳上。慕容冲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哼了一声;那边厢韩延动作不慢,一把推开段随,将之推回了慕容冲这边;几个慕容家的武士快步上前,挡在了前头。 哗啦!这边邓羌的十名死士一起上前,怒目而视,正经与慕容家那几个武士对峙起来!一时间厅中剑拔弩张,气氛殊为紧张。 “做甚么?”邓同的声音突然响起,却是朝着邓家的十名死士说的:“胡闹!都给我回来!”说完这句,他三两步走到邓羌身侧,压低了声音道:“段随捆得甚紧,慕容小子应当没做甚么手脚。” 邓羌点了点头——捆人他也是行家,一眼即知段随身上绑的是死结,再加上邓同亲自上前探查,自然无疑。于是他紧皱的眉眼明显释缓下来,开口道:“不得无礼!”十名死士闻言立退,但并不松懈,五个一边,拱卫住邓羌的两翼。 慕容冲淡淡一笑,说道:“邓刺史乃是信人,我等不该太小气了。韩延,将人交给邓刺史。”韩延“喏”了一声,便有麾下武士将段随与刘裕推了过来。两名邓家死士上前,一人接住一个,押在一边。 这一下倒是大出邓羌邓同意外:慕容小子居然这般大方?公牍尚未到手就先将段随交给我等。。。邓羌的面色愈发和缓,正想开口说话时,就听慕容冲又道:“邓刺史,段随毕竟是我故交,我不欲亲眼见他喋血。。。” 邓羌哈哈一笑:“慕容太守尽管放心,老夫都等了十几年,难道就等不得这一时?”此话不虚,邓羌恨死了段随,可不会简简单单就弄死了他,定然是要押回晋阳,千刀万剐才能解那心头之恨。 邓羌说完,一挥手,身侧邓同变戏法似地取出一份纸柬来,上前递了给慕容冲。慕容冲接过细细观看,就见其间文字果然无差,那并州刺史部的官印红晃晃盖在其上,煞是醒目。慕容冲微微一笑,合上公牍,放入怀中。 交易顺利完成,双方皆大欢喜,这厅中的气氛倏然变得大为和睦。慕容冲取过几上的酒壶,斟了三杯,自个先端起一杯来了个一饮而尽,随即开口道:“邓刺史栽培大恩,小子在这里先谢过了。” 大仇即将得报,邓羌此时心情舒畅之极,防备之心自然大减,寻思:慕容小子还算老实,这点面子便给他又何妨?探手取过一杯酒。邓同则想:这酒都是一壶里斟出来的,慕容小子已然喝了下去,自然不会有异。于是两人各自饮下杯中之酒。 酒入口、入喉、再入肚肠,甘香清洌,回味犹浓,端的是杯好酒。邓羌亦是好酒之人,不禁啧啧两下,叹了声“好酒”。邓同脸色有些凝重,过得片刻,只觉周身上下并无半分不适,遂放下心来,脸色也和缓了。 这时慕容冲又斟了一轮酒,嘿嘿一笑道:“既是好酒,不妨再进一盏。” 邓羌邓同两个此刻已无疑心,当下各自端起酒盏,递到嘴边。便在这时,对面慕容冲手底一滑,手中那酒杯拿捏不住,“当啷”掉在地上,裂成几片! “摔杯为号”这等事古来皆有,邓羌与邓同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往后一跃,两侧的死士们亦是急急趋上,动作奇快,挡在前头护住了主人! 结果对面并无异状,慕容冲韩延也好,几个慕容家的武士也罢,各自定定站着,毫无动作。 邓同松了一口气,邓羌则暗恼不已:这下倒叫慕容小子看了笑话!正想说两句台面上的话解窘,不料就在此刻奇变陡生——先是“啊”“啊”两声惨叫自身后传出,不待他反应过来,身后更有两道劲风直扑而至! 邓羌急转身,眼光及处,就见段随与刘裕两个不知何时竟然挣脱了捆缚,各持一柄牛耳短刀,其势如电,一左一右直刺自己后心而来!至于看守他俩的死士,此刻已横卧在地,颈间鲜血泊泊,显是不活了! 段刘两个身手不凡,这一下又是自背后偷袭,换作一般人决计逃之不脱。然而“万人敌”邓羌毕竟不是凡人,那可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狠角色,就听他“哇呀”一声大吼,间不容发之间竟然腾身而起,堪堪躲过了这致命的左右两刀,功夫当真了得! 可惜段刘两个也绝非庸手,一击不中并未气馁,齐齐撩刀反掠。邓羌奋力一腿踢出,势若雷霆,“砰”的一下,刘裕胸前挨了一脚,力道奇大,直将他踢得倒飞开去,嘴角都溢出了鲜血! 邓羌虽然踢飞了刘裕,但他身在半空,力道已竭,再也躲不开段随那刀。段随这一刀又准又狠,但听得“呲啦”一声,牛耳尖刀在邓羌左腿上拉出老长老深一道口子,鲜血长流! 邓羌这时已落到地面,他强忍剧痛,一挥双手使出一记劈挂掌,左掌狠狠劈在段随手腕上,那牛耳短刀脱手飞去!右掌猛击,正中段随胸口!段随“哇”的喷出一口鲜血,向后急退! 电光火石间,邓羌、段随、刘裕三大高手已然交过了手,落得个三败俱伤!这几下兔起鹘落,其实只是瞬息间的事儿,邓同与死士们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受伤落地的邓羌! 第五十五章 高盖 这时慕容冲开口说话了,他脸色阴沉,轻轻说了声:“一个不留。”言罢退出厅外去了。韩延应了一声,就见厅门大开,总有二十来个武士挥刀冲杀进来,外面人声鼎沸,显然厅外还有更多人马。段随与刘裕伤得不轻,互相搀扶,亦退了出去。 邓同惊骇莫名——试想邓羌何等威名?在整个大秦帝国里那都是数得着的人物!其实邓同此次也算小心翼翼,做了不少安排,可那不过是防备慕容冲变卦放走了段随,却从不曾想过慕容冲胆大包天,竟然埋伏了大队人马欲图谋害邓羌! 厅中战成了一片。邓羌带来的十名死士皆非庸手,奈何先被段随刘裕杀了两个,剩下八人寡不敌众,虽说砍倒不少慕容家武士,可敌人源源不断涌进来,渐渐便大落下风。一炷香时间,十名死士已只剩得四人,邓同亦挂了彩,情势万分危急! 便在这时,猛听得邓羌一声暴喝,呼啦站了起来,手握双刀,以左刀支地撑住身形,右刀平举指敌。这百战老将须发皆白,左腿更是鲜血淋漓,可站在那里威风凛凛,气势竟大是骇人! 几个慕容家武士贪功,挥刀攻上。邓羌哼了一声,右手长刀如匹练悬空,倏然舞出一团光瀑来!下一刻空中鲜血暴溅,围上去的几个慕容家武士吭也不吭,尽数倒地!众人定睛看时,就见这几个每一人胸前都给斩裂开来,死的不能再死了! 又是一拨武士攻上。邓羌腿伤厉害,移不开步,便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只用右手刀迎敌罢了,可短短几合功夫,来犯者无不肢残腹裂、倒地横死。如是者连着好几拨,到后来邓羌身周躺满了尸首,残肢断颅遍地、血气冲天,邓羌昂然站在中间,恍若杀神! 不想邓羌重伤之下依然如此神勇,慕容家众武士相顾骇然,攻势为之一滞。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把目光一齐投向了在一边掠阵的韩延。 韩延也不敢轻擅邓羌之锋,挠挠头,一时无得主意。正犹豫间,忽听得外面慕容冲的声音响起:“都先退出来!邓老贼腿伤甚重,逃不掉的!”韩延松了一口气,指挥众人一起退出厅外。 邓同急忙喊上剩下的死士将厅门关上,又插好门闩,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转头对邓羌道:“幸赖叔父神威退敌!叔父请宽心,我与那一百刀客早已言明,丑时一到,若我等还不现身,他等便会杀将进来。此刻算来,离丑时所剩时间已然无多,敌人暂时也不敢入得厅中。。。” 话音未落,邓羌哗啦坐倒,面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他腿伤严重、失血过多,再加力拼之下,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撑不住了! 邓同慌了神,上前跪倒邓羌跟前,呜咽道:“侄儿该死,不曾料到慕容冲这狗贼竟尔狼子野心至斯,如今害得叔父如此。。。” “慌什么?”邓羌强忍疼痛,厉声喝道:“但有这两口刀在,我倒要瞧瞧谁能伤我?”顿了顿,又道:“且与我包扎一番,撑到丑时须不难。大伙儿都到墙边,免得为贼人箭矢所害。” “喏!”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厅内厅外暂时都陷入了沉寂。邓羌倚着墙壁闭目养神,四个死士侍立在侧。邓同则心神不定,坐卧不安,不时跑到窗边,抠个眼儿,偷瞧外边的情状。 忽然外面有人喊道:“邓羌邓同听着,快快出来投降,可免一死。如若不然,我等便要放火了!” 邓同一听愈加慌张,急得连连跺脚:“这可如何是好?刀客们怎么还不来?”他本是个善谋之人,今日突遭大变之下,却显得惊慌失措。 邓羌豁然睁开了双眼,沉声道:“莫慌!不用理会贼子们的胡言乱语。慕容小子想杀我邓羌,决计不敢大张旗鼓,此处厅宇相连,火势一起,必定烧得火光冲天,黑夜里怕是平阳城都能看得见。嘿嘿,我料慕容小子不敢放火,却想诓了我等出去,好用弓箭对付我等!” “叔父高明!”邓同擦了擦额头冷汗,放下心来。果然外头鼓噪半晌,又安静下去,并无人上前放火。 再过得一柱香时间,算算丑时已到,邓同忙不迭跑到窗边,凝神听外头有没有动静,果然片刻之后外头喊杀声、兵刃交击声大起,显然有大队人马杀进来,双方交上手了! 邓同大喜,叫道:“叔父!刀客们杀进来了!我等要不要冲杀出去?” 邓羌摇了摇头:“我腿伤太重,站不得了,贸然出去,恐为暗箭所伤。既然慕容小贼也没多少人手,那就安心在此等候。待刀客们驱散慕容小贼之人,我等自然脱困。” 邓同“喏”了一声,继续趴在窗边观察。大约双方是在别院外围酣战,并不曾涉足这内院,加上天色太黑,黑黢黢的甚么也看不分明。。。 。。。。。。 外边的厮杀应该相当猛烈,惨叫声不绝于耳,所以,结束得也很快。一时三刻之后,喊杀声渐歇,脚步声却大起,直往邓羌邓同所在的厅堂而来。邓同翘首以盼,兴奋不已。 须臾,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厅外响起:“邓刺史,邓郡丞,下官高盖已然杀散了慕容贼众,请出来罢!” 邓同哈哈大笑:“好好好!”这高盖乃是平阳城富户,文武双全,本事了得,投在邓同帐下,被倚为心腹。他得邓同提拔,如今任职平阳郡督邮。今日正是他奉命带领那一百名刀客埋伏在左近,他既到了厅外,慕容冲的手下自然已被收拾得七七八八。 于是门闩拔去,厅门打开,邓同昂首走在最前,幸存的死士们搀扶起邓羌,迈开步子踏出了厅门。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五十六章 狡兔 邓羌死了。 这位曾凭着一己之力,在潞川将三十万燕军杀到心胆俱裂、血流漂橹的绝世勇将,死了。此刻他静静横卧厅门之前,浑身上下插满了羽箭,再无一丝声息。他生前每一动皆如雷霆、气势如山如渊,死时却匆匆忙忙、卑似蝼蚁,与战阵上死去的一个个无名小卒并无多大差别。 邓同傻了,双眼与嘴巴张开老大,面色死白,彻底傻了。 。。。。。。 发生了什么? 初时并无异外,邓同兴冲冲跑出厅门,火把掩映之下,映入眼帘的正是高盖那张憨厚的国字脸。高盖身后人影憧憧,可不在少数。事谐矣!这是邓同当时的想法。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风云突变!当四名死士搀扶着邓羌跨出厅门,高盖那笑容可掬的方脸突然变了,变得狰狞,变得凶戾!他大吼一声:“还不动手?” 邓同一愣,借着火光他发现高盖麾下之人全都举起了弓箭——咦?老高不是领了一百名刀客前来么?怎么个个不拿刀,却都带了弓箭?怪事!他哪里来这许多弓箭?莫非。。。莫非这些人不是我那些刀客? 邓同的脸色变了,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然而什么都晚了——羽箭如蝗而来,“嗖嗖”不绝于耳! 邓同仿佛看到自己被万箭穿心而过,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然后。。。然后他发现自个好好的,居然不曾被射到一箭! 绝处逢生?邓同惊喜不已,然而转过头时,一瞬间又从天堂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厅门边邓羌与四个死士倒毙在地,每一人都中了不下一二十箭,插得刺猬也似! 高盖这伙人显然极为忌惮邓羌的武勇,不约而同之下,十人倒有十一人把弓箭射向了邓羌那边,顿时将猝不及防的邓羌与四名死士射成了箭靶子。可怜邓羌勇冠当世,不输猛虎,却在这平阳城外一处小小别院里送了性命! 高盖拔刀指向邓同,只待他一声令下,弓手们便要再次万箭齐发。便在这时,一撮人快步行来,为首者喝道:“且慢!”高盖闻言当即垂下了手中刀,弓手们亦挂弓收箭。邓同抬眼看时,来者可不正是慕容冲、韩延、段随、刘裕等一干人? 邓同咬牙切齿,他不看慕容冲等人,却朝着高盖吼道:“姓高的!我那一百名刀客何在?” 不待高盖答话,不远处韩延先叫了起来:“邓郡丞,你那一百名刀客确实难对付!若非高元超(高盖表字)安排得当,慕容太守派去对付刀客们的五百死士怕是要损折一大半!还好还好,眼下我等损失不大,你那一百刀客却是死个精光,一个也不曾漏了网,哈哈!” 邓同望着高盖的双眼如在喷火:“我邓同自问不曾薄待与你,为何如此?” 高盖表情尴尬,垂了头不敢正眼看邓同,任凭邓同不断发问,只是不理。这时慕容冲等人已然走到近前,韩延哈哈笑道:“慕容太守许了高元超平阳郡丞一职。你若不死,元超兄如何当这郡丞?” 邓同面色铁青:“就只这区区郡丞一职?” “自然不只。。。”韩延笑得好生开心:“慕容太守可比你大方多咯。太守有言,日后高升他处之时,自当表荐元超兄继任平阳太守。还有还有,元超兄虽说不差钱,可府中姬妾实在是姿色平庸,太守这里正好有那么十个八个鲜卑美女,一股脑都赏了元超兄。。。啧啧,元超兄艳福不浅呐!” 邓同“呸”了一声,依旧不看其他人,盯着高盖一字一顿道:“高盖!难道他慕容冲能给的,我邓家给不出来?只为了几个美女还有他慕容冲一番虚言妄语,你竟敢谋杀邓刺史?我只是不信!” “也罢,就让你死个明白。”慕容冲开口了,语气不紧不慢:“昨日深夜,我遣人潜入元超府中,也没做别的,只是客客气气将他一家老小统统请了出来,到我另一处别院里好吃好喝而已。他一家完好无损,此刻夜深时分,想必睡得正香。”顿了顿,瞥了高盖一眼,又道:“不过我慕容冲说过的话,嘿嘿,可不是什么虚言妄语,说到自会做到。可惜,你邓同是看不到那天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邓同颓然坐倒,目光失神,不再盯住高盖。半晌,他忽然抬头,叫道:“慕容冲!你说让我死个明白。。。那好,我且问你,你哪来五百死士那么多人手?我日日紧盯于你,你怎么可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许多手脚?还有,你说你还有另一处别院?我怎么不知?” “我慕容冲不会食言!说了让你死个明白,那就说与你听又何妨?”慕容冲淡淡一笑,朝着韩延点了点头。 韩延会意,大笑道:“岂不闻狡兔三窟也?邓郡丞只知慕容太守有这么一处别院,所以平日里眼睛里头只盯着太守城中的府宅还有这处别院。嘿嘿,可惜这座别院本就是放在明处让你看的,你又能看出什么来?太守的另一处别院建在隐秘处,不过不方便告诉你在哪里。嗯,那地儿大得很,养一千人都够,五百死士自然不在话下。” “邓郡丞自以为算无遗策,可惜碰到慕容太守,却还是差得远了。”韩延继续:“你以为慕容太守平日里为何节俭无比?还有,平阳郡里老是有盗贼出没,四处打劫商旅大户。我韩延奉太守令前去侦剿,却每每无功而返,还记得邓郡丞你每次都要奚落于我。。。嘻嘻,你又怎知,那兵也是我,贼也是我?这些省下来、抢过来的钱财不少,养个五百人,还真是不难!” 邓同越发颓丧:原来慕容冲暗地里竟然搞了这许多动作,可笑自己还以为郡中万事皆在控扼之中,可悲,可悲。。。 “好了,你都清楚了,现在可以死了。”慕容冲语气平淡,仿佛今夜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死斗,还有之前种种精心安排,都只是平常不过的小事。这时段随与刘裕对望了一眼,若有所思。 邓同悚然一惊,死亡的阴影笼罩心田,让他一瞬间颤栗不止。他想起家中的金银财帛、娇妻美妾,忽然觉着好生不舍。下一刻,就见他挣扎着起身,放开嗓子吼道:“慕容冲!你不能杀我!” “为何?” 第五十七章 不留 邓同语速甚快:“邓刺史突然暴毙,这事儿怕是长安城都要为之震动,你打算如何收拾残局?” 慕容冲摇头轻笑:“邓刺史?嘿嘿,我听说他老人家近来忙着在晋阳西山秋猎。。。若是不巧撞上山匪或者猛兽,就此横死,却与我这远在平阳的慕容冲有何干系?我又有什么好收拾的?大不了遣人走一趟北边,帮忙送邓刺史回晋阳西山。你瞧如何?” 韩延等人闻言,一齐放声大笑。因着不久前长安东市里那场叛乱,邓羌叫苻融吓得不轻,后来回信给苻融时,曾指天画地保证不会再行惹事。故此这次他偷偷潜来平阳欲报私仇,前前后后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到位,晋阳上上下下给瞒得那叫一个严实——或许有那么几人知晓内情,可光凭他等只言片语就想要指证慕容冲,怕是不易。这一下,邓羌邓同算是作茧自缚,平白便宜了慕容冲。自然,慕容冲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邓羌,只怕也是算计到了此点。 “好!算你说得有理。”邓同冷笑道:“可你想过没有,邓刺史何等身手?居然会被区区山匪猛兽袭杀,这已大是蹊跷。。。倘若与此同时我邓同也突然没了影子,嘿嘿,旁人就不会将两件事放一处想?” 韩延插口道:“你邓同不是得邓刺史赏识,调任晋阳治中了么?你走得急,然后,然后路上不巧也撞上了盗匪。。。”说到这里,韩延自己都觉着荒唐,遂闭口不言。众人也一齐皱眉。 邓同察言观色,这时急忙接口:“慕容太守若肯饶我性命,我明日便将邓刺史的调令公诸郡中,然后携全家离开平阳郡。慕容太守尽管放心,我也不会真去晋阳,从此定当销声匿迹,绝不敢告发慕容太守。” 这计划听来颇为可行,慕容冲一时不决,沉吟起来。邓同看在眼里,暗自欣喜。 便在这时,一人大声叫道:“不可!哪有放虎归山的道理?邓同若逃了性命,必定一转身就去告发我等!太守,万万不可相信此人呵!”众人抬眼看时,原来却是高盖在说话。 邓同七窍生烟,朝着高盖怒吼:“姓高的,做人怎能不义至斯?” 高盖冷笑:“我高盖既已投效慕容太守,更亲手杀了邓羌,哪里还有回头路?邓郡丞!你的为人我最是清楚,绝非易与之辈,若说你会就此隐匿不思寻仇,嘿嘿,当我等是三岁小儿么?” 韩延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事已至此,绝不能放虎归山!”慕容冲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脸上满是冷意。 邓同急了,声带哭腔:“慕容太守,你若是不信邓同,大可把我的家小也都带去你那别院,以为人质,如何?” “此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慕容冲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元超本就安排了人手,今夜便会把你的家小接出来。。。邓郡丞要往晋阳走马上任,怎么可能丢下家小?” 邓同面如死灰,失魂落魄道:“你,你,你好狠!连我的家人都不肯放过么?” 慕容冲懒得再开口,摆了摆手。韩延“呛啷”拔出佩刀,狞笑着走了过去。 邓同自知今日再无幸理,嘶声力竭吼道:“邓刺史与我一在晋阳,一在平阳,却同时暴死。这等怪事,你当真以为能堵住悠悠众口?只等长安来人,定能找出你这只幕后之手!慕容冲!你听着,我在那头等着你!” 慕容冲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高盖只怕再生变故,急忙叫道:“太守放心!但有我高盖在,邓同在郡中的那些个狗屁倒灶事儿,一桩桩都能收拾得干干净净,绝不会露了半点破绽!”慕容冲“嗯”了一声,点头以示嘉许。 此刻韩延已到邓同跟前,举刀过头,嘴里却还不停:“邓同!你真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不成?你觉着会有多少人记得你,念着你?我呸!这世道,没了谁不是一样?你放心,不出数月,平阳郡上上下下只会念叨慕容太守的好。至于你邓同,嘿嘿,往事罢了。”邓同乃是郡丞,正常来说属于太守私属,并非朝廷委派。只要慕容冲高盖他等处置得当,郡中无人上告,朝廷可不会晓得邓同这么一号人物。 邓同无言以对,颓然倒地。刀过,人头落地! 。。。。。。 别院的正厅里,尸体已被抬走,但厅中依旧血迹斑斑、血气逼人。慕容冲、韩延、高盖以及段随刘裕等几个头脑正在商议。 只听高盖道:“主公!邓同在郡中的几个死忠今夜会一并翦除;能够招揽的,我定当安抚其心。明日一早,待太守将邓羌的公牍宣读之后,我自会昭告大家,就说邓同得邓羌急召,连夜带家小去了。休管他等信与不信,只要我等恩威并施,谁人肯管闲事?” “善!”这是慕容冲的声音。 “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启禀主公!邓同在太守府上还有此处别院里都安插了不少眼线。太守府上那几个眼线本就是我一手安排,一一拔除不在话下。不过此处别院那几个,却都是邓同自己安排的,我着实不晓得究竟是谁人。。。” 慕容冲点了点头,朝韩延一努嘴:“你去!” “喏!” 。。。。。。 别院一间密不透风的库房里,十来个男女仆佣一脸惊恐,瑟瑟发抖,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今日晌午一过,主人家忽然将大伙儿全都集中起来,不由分说关进了这间库房,没得吃也没得喝。直到深更半夜这会儿功夫,库房的大门总算打开,可大伙儿依旧怕个半死,只因门口走进来的,乃是那凶神恶煞般的韩功曹与一干冷着脸、握着刀的武士。。。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正厅里韩延躬身对慕容冲道:“主公!我又是恐吓,又是鞭打,甚而斩掉了两人的手指,可就是没人承认。这。。。怎么办?”段随与刘裕对视一眼,虽不说话,脸上却露出不忍之色。 厅里头一片沉默,韩延略觉尴尬。半晌,他小心翼翼地道:“要不我再去试试?待我点起炉火烧红了烙铁,就不信问不出来!” “不必问了。。。”慕容冲摆摆手,呼口气,嘴里头蹦出八个字:“时间紧迫,一个不留!” “不可!”刘裕急得大叫:“一个不留?那得枉杀多少人?” “凤皇!”段随大步上前,沉声道:“邓羌邓同都已死了,纵然此间真有几个眼线,他等人微言轻,又能掀出什么风浪来?你。。。” “你累了。”慕容冲打断了段随,深邃的双目里看不出丝毫波澜:“早些休息罢。行李都已收拾妥当,明日一早你两个便可离开平阳,回返江东。” 第五十八章 阴郁 平阳城外,两骑风驰电掣往东南而去。 大骊伤势已愈,恢复了神骏,又得段随连连催动,跑得快逾闪电。刘裕的坐骑也自不差,此刻却远远落在后头,没命也似地追赶。 傍晚时分,一人一马均累得气喘吁吁的刘裕总算追上了段随。这当口段随早已下马,大骊在不远处自顾自吃草转悠,段随则站在一处矮丘之上,定定眺望远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近初冬,冷风呼呼吹来,刘裕不禁打了个寒颤,忙伸手拢了拢裘皮衣领。从刘裕的角度望去,矮丘上段随迎风而立,任凭寒意袭人只是一动不动,然而高大的身形这一刻瞧来却佝偻了不少,他身边一株掉光了叶子的矮树随风晃动、瑟瑟作响,看着殊为萧瑟。 刘裕叹了口气,驻马不前。 。。。。。。 为避丁零人追杀,这一次不得已的平阳之行,到最后结局可谓有惊无险,不但见到了想念已久的凤皇,更歪打正着铲除了秦国头号勇将邓羌。这本该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可此刻萦绕段随心头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 十年多不曾见面,段随脑海中凤皇那张骄傲却热情的面孔却依然清晰无比,可这次平阳一会,连日来几乎时时与凤皇待在一处,反倒觉着凤皇的面孔变着模糊起来。 其实,凤皇也没做错什么。。。他事先没和我打招呼,假戏真做擒下了我与寄奴,那只是为了不让府中眼线生疑;他杀尽府中佣人,那是因为时间紧迫,也着实不敢放错了人,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哎。。。还有,他以我为饵引得邓羌前来,那是。。。那是。。。那是他计谋得当。。。 段随自嘲也似地笑了笑,自己都没发觉,心中阴郁又重了几分。。。 矮丘下一直盯着段随的刘裕摇了摇头,寻思:这慕容冲比起慕容垂父子可就差了太多。难为兄长不辞艰险前来平阳见他,他却温温吞吞半点也不爽快。虽说是为了对付邓羌,这一次兄长可算是冒了大险啦,万一邓羌二话不说举刀就砍了兄长,又或者哪一处出了点差池,譬如我两个没能及时用袖中短刀割断身上捆缚,可不就坏了兄长的性命?兄长当他慕容冲是自家兄弟,可他慕容冲心里,嘿嘿,未尝如此呢!如今虽得平安离开平阳,却惹得兄长这般郁郁,全没了往日那神气模样。。。 刘裕在那里胡乱寻思,越想越不是滋味,又不便上前去喊段随,真个叫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正心烦意乱间,矮丘上忽地传来一声大吼:“无论如何,这一遭弄死了邓羌,秦国少了个万人敌,总算没白来!”刘裕一滞,抬眼再望时,就见段随转过头正望着自己,腰板儿挺得笔直,脸上更挂起了他那标志性的爽朗笑容。 “寄奴!走!回江东!喊上咱六千骁骑兄弟,真刀真枪,与那苻坚一决生死!” 一瞬间刘裕的眼眶湿润了:这,才是我那豪气干云的好兄长! 。。。。。。 平阳城郡守府里,太守慕容冲的卧室烛火全无,门窗更关得严严实实。连韩延都觉着纳闷:主公事务繁忙,一向晚睡,怎么今日这么早便上了榻?哦,应是昨夜一夜未眠,今日白天又应付了那许多人与事,着实累得不轻。。。 他又怎知,此时慕容冲正石佛一般跪坐卧室之中,口中自语喃喃:石头!我真的好累,好孤单,我好希望能留你下来,陪着我,就像从前那样。可我不能!我注定要孤独走下去,一直走到梦中的那一天。。。石头!等那一天到来,我上天入地也要寻了你回来!到那一天,这天底下我有的,你也可以有!而你,再也不许舍我而去! 。。。。。。 屯骑军大都督、龙骧将军、(侨)幽州刺史、阳乐县侯段随平安回来了! 为保使队安全,段龙骧舍生引敌,一去无踪。这事儿经老周卖力宣扬,在朝堂上早已传开,大伙儿皆唏嘘不已。本以为他多半性命不保,不想今冬第一场雪降临之时,他回来了! 皇帝司马曜亲自下殿,好生抚慰了一番,以段随忠勇,赏赐颇丰。录尚书事、卫将军、建昌县公谢安亦上前拉住段随之手,频频点头,含笑不语。众臣里头,也有那么几个腹诽不已:这厮,恁地命硬!然则多数人还是止不住地交口称赞。 千里之外,荆州上明城里,都督江荆梁益宁交广七州扬州之义成雍州之京兆司州之河东诸军事、领南蛮校尉、荆州刺史、持节、车骑将军桓冲抚髯大笑,对着来访的南平太守、抚军将军桓石虔道:“怎么样?我就说段小子命大,决计能平安回来!” 桓石虔哈哈大笑:“五叔说得没错,这浑厮。。。一时半会可死不了!哈哈哈哈!” 京口一家上好的酒楼今日被北府兵众将包了下来。北府兵之首,徐兖两州刺史、冠军将军、东兴县侯谢玄素以治军威严著称,军中向来禁酒,可今日在这酒楼里头,他竟是带头劝酒,直喝得昏天黑地;广陵相、鹰扬将军刘牢之在一旁笑而不语;伏波将军孙无终大约是喝高了,吃吃傻笑:“只等从石回去盱眙,我等且一起杀将过去,就用这美酒淹死了他!” 盱眙城里早就翻了天,费连阿浑、昌隆兄弟、染干津、皇甫勋。。。一个个欢喜不禁,这时齐聚段随府中,连连向晴夫人贺喜。晴儿抬手捂住笑歪了的嘴,喊道:“小云!快!快去把誉儿叫过来,今儿个不上学了!还有,别忘了让蒋厨娘今日多烤一道炙鸭!” 。。。。。。 这是下朝之时,段随得谕回盱眙整军,此刻他归心似箭,大踏步出了大司马门。忽然侧方有个身影一闪,鬼鬼祟祟跟了过来! 这场景似曾相识,段随猛然转头,顿时笑了起来——那一丛被雪屑子染得尽白的山羊胡兀自顶风翘立,来者可不正是老周?南中也好、长安也罢,几千里来回,与他一路斗嘴斗气,从来不曾消停过,可此时此刻,这老头看着竟是这般亲切! 老周也笑了。只一瞬间的“眼神交汇”,更胜千言万语。 “事儿办得如何?”段随压低了声音道。 “我办事,你放心!陛下与朝廷诸公已知苻坚乃是假意通和,实则正整军以备南侵。”老周得意洋洋:“旨意已下,令荆州、扬州各处皆整军备战。前几日更大增北府兵编制五成,至七万五千之众。” 段随长出了一口气,笑道:“好!好!好!” 这时老周的声音忽然压得比段随还要低:“不过廷议下来,苻坚假通和之事暂时压住,秘而不宣,各处整军添兵亦都在暗中进行,说是为了麻痹苻坚来着。。。”顿了顿,语气变得颇为不屑:“诸公有云,此所谓静观其变也!” “秘而不宣?静观其变?”段随皱起了眉头,叹口气道:“陛下与朝廷诸公。。。胆子还是太小!倘若一味干等,待两年后秦国西征大军回师,那可就大事不妙!要我说,还得想法子主动出击,若能激怒苻坚叫他尽快出兵南下,才是正理!” 第五十九章 妄人 时光总是匆匆,又是一冬过去,不觉已到了太元八年(氐秦建元十九年)的春日。 这时节阳光明媚,天气晴好,最合出游不过。荆州上明城北,大江之畔的原野上,但见花红草青,蝶飞燕舞,满眼都是瞧不完的景致。得得马蹄声中,一行人扬鞭驰马而过,马上骑士说说笑笑,有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这干人为首者年岁已然不小,却保养得相当不差,其人清隽瘦消、面如冠玉,正是荆州之主,车骑将军桓冲。 瞧来桓冲心情不坏,一马当先,左踏花、右绕树,直奔出去好几里才收紧马缰缓了下来。余众纷纷勒马,紧随桓冲身后。 便在这时,斜刺里突地闯出一骑来,快逾闪电,转瞬到了桓冲跟前!马上骑士着一身轻装,大晴天里却用帛巾将头脸围个严严实实,也不知什么来头,瞧着大是诡异。桓冲身后部众大惊,挺马上前的、拔刀扯弓的、不知所措的。。。乱作了一团! “慌什么?”桓冲提气一声大吼,顿时将部众们喝止住了。大伙儿抬眼看时,就见来者已然驻马不前,更撩开头上帛巾好一番挤眉弄眼,那模样瞧着颇是猥琐。便有几个认得他的张口叫了起来:“哎呀呀!这不是段龙骧么?”“段龙骧?他怎么来了荆州?还作这副打扮?” 原来这怪异来客不是旁人,正是屯骑军大都督、龙骧将军、(侨)幽州刺史、阳乐县侯段随!这厮本该在盱眙镇守,却不知为何偷偷跑来了荆州,还打扮得这般不伦不类,行藏好生鬼鬼祟祟的说。 “从石!此来有何公干不成?怎么不到我府中,却寻来这荒郊野外?”桓冲先开了口。 段随嘻嘻一笑,挠挠头道:“不敢欺瞒明公,此次。。。此次确有要事与明公相商,不过却是私自潜来,见不得人的。嘿嘿,是故段随不曾前往明公府上,更做了这身打扮遮掩一二,若是惊着了明公,还请海涵。” 桓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这浑厮!还说遮掩一二。。。这等晴日,你却套着头脸,不是明摆了告诉人家有鬼?简直愚不可及!” 段随大窘,起了一头黑线。桓冲的随从们一阵大笑。 “好在今日随我出游的皆是我帐中腹心,须坏不了你的事儿。”桓冲呵呵笑道:“说罢!又有什么龌蹉事儿,居然要劳你这龙骧将军不远千里单骑潜来我处?你小子擅离职守,若教建康那里得知,还不知要治你个什么罪儿!” “事涉重大。。。”段随正了正脸色,沉声道:“且说来话长。。。明公!段随斗胆,可否寻个私密所在,好生聊上一回?” 桓冲眯起双眼盯着段随瞧了半晌,一点头:“从石不是妄人。你既然这般说。。。自无不可!” 。。。。。。 “从石!你这一遭长安之行,曲折诡奇竟然至斯!纵然过去许久,我这般听来,还是乍舌不已。啧啧,好小子!好本事!好造化!”上明城外一处偏僻的别院里头,桓冲连声唏嘘。身边部众更是一个个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来段随请桓冲一叙,先把去岁长安一行及至后来自己被迫前往平阳的一番遭遇,前前后后、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他自然隐去了自己与老周密谋破坏通和之举,亦不曾讲明自己与慕容燕的干系,然而其他诸事,譬如长街喋血、道安法会上激得苻坚发兵西征、尤其是平阳城里使计害死了邓羌。。。皆被他一张巧嘴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 段随这一次长安来回,其间遭遇确然称得上曲折诡奇,再加他说得夸张,直把桓冲这等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也惊得瞠目结舌。 桓冲回过神来,一拍段随的肩膀,笑道:“难怪去岁北边传来消息,说那秦国万人敌邓羌出猎时候莫名横死。其后长安派了不少人手跑去晋阳,却愣是啥也没查出来,只好不了了之。我还奇怪来着,邓羌这等人物打个猎罢了,又怎会失手?莫不是天佑我大晋?不想竟是你小子捣的鬼!哈哈哈哈!你小子行!”大伙儿一起点头,啧啧称奇之余,更连声夸赞段随能耐。 段随呵呵一笑,泰然受之。 桓冲正色道:“从石此来千里迢迢,该不会就为了在老夫跟前自夸功绩罢?” “自然不是。。。”段随顿了顿,又挠了挠头,沉吟半晌。终于一跺脚,抱拳道:“明公!段随此来,其实是想请明公出兵,北伐逆秦!” “什么?”桓冲与其部众一起变了脸色,比之方才听闻段随在秦国的遭遇还要惊讶三分。 桓冲皱眉道:“从石!你这是在说笑么?” “非也!句句出自本心!” 桓冲一滞,摇头失笑:“老夫前头还说你段从石不是个妄人。。。目下看来,你这厮莫不是患了失心疯?出兵北伐?你当是儿戏不成?”早有边上部众应和道:“如今皆知秦国乃是假意通和,实则正整军南侵,我大晋上下当暗中积聚实力以备决战为上。你却反其道而行之,竟要先行伐秦。那不是正好给了苻坚口舌,逼得他立马出兵南来?” “说的没错!段随之意,正是要激得苻坚立时出兵!” “你你你。。。”对面那人又惊又气,一时对不出话来,脸面涨得通红。另一人见状,跨上一步,冷笑道:“真逼得秦国百万大军前来,到那时全靠你段龙骧一人来对付么?” 段随仰天长笑:“秦人号称百万之师罢了!其实在段随眼中,直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嘶!”对面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语气里大是揶揄:“段龙骧好大的口气!照你的意思,莫非秦人并无百万之师,全是一派虚言恫吓我大晋?” “非也!秦国疆域广阔,御下部众何止千万?那苻坚真要强凑个百万人马,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下连桓冲都瞪大了眼睛,微愠道:“从石!你究竟要做甚么?” 第六十章 忽悠 段随脸色陡然变得严肃,朝着桓冲深深一揖,沉声道:“敢问明公,还有在场诸君,假使那秦国真个以百万之师雷霆而来,势不可当。。。我辈该当何为?是战?还是降?” 桓冲勃然拂袖,怒道:“我大晋承华夏正朔,岂有事胡之理?从石此一问,真该打嘴!”边上部众皆是忠诚之辈,纷纷叫道:“秦国纵有百万之师南来,我等又有何惧?若战之不敌,唯一死耳!哪一个也不会屈身投胡!”忽然想起眼前这位段龙骧可不正是个“胡人”?不由得呐呐起来。桓冲也尴尬一笑道:“从石。。。我等所言,可不是在说你。。。” 段随淡淡一笑:“明公多虑了。段随自投晋以来,十余年间自问忠心为国,一意抗秦,早已视己为晋人,岂会在意诸君无心之语?诸君慷慨豪迈,无惧死生,正是我辈武人楷模,请受段随一拜。”说着又朝众人一揖到底。 众人想起段随这些年苦战的功绩,凛然起敬,纷纷还了一礼,桓冲亦颔首致意。 段随站直身,朗声道:“既然那苻坚早晚要来,而我辈皆有死战之心,那百万也好、千万也罢,又有什么打紧?我等要做的,如诸君所言,唯战耳!”顿了顿,接着道:“依段随之意,晚战不如早战。若能引得苻坚立时出兵南下,段随这里有秦人三必败之理,未知明公可愿一听?” 桓冲若有所思,沉吟道:“愿闻其详!” 段随正色道:“自王猛离世,秦国法纪松弛,苻坚日益奢靡之外,更征战不休,大肆征发民力修戍千里,是故国中怨言四起,隐忧已生。其以无德之治欲南征我大晋正朔,实乃无道侵有道,必败!此其一也!” 桓冲点了点头:“善。” 段随继续:“段随此行长安观之,苻坚治下,其实不稳。单单他苻家已是叛乱不止,其他汉人、鲜卑人、羌人、诸族杂胡,皆心有异志,秦强则附秦,秦弱则必叛!苻坚号能起百万之师,其实真堪大用者,唯其三十万氐兵也!而他又分了十万氐兵西去,如此好大喜功之徒,焉能不败?此其二也! ” 桓冲一眯眼:“果然如此?” 段随重重点头:“段随在长安时,亲眼目睹秦国东海公苻阳起兵造反,那叫一个声势浩大。此外,段随正是与前燕吴王慕容垂、前凉国主张天锡等合谋,这才逛得苻坚分兵西征。嘿嘿,所以说,哪能有假?” “好!”桓冲笑道:“如此,秦国只剩得二十万氐兵罢了,我荆州上下也有十余万雄狮,算来已是所差无几!” 段随一拍大腿:“所以啊!我等定要速速出击,激得苻坚南下决战。倘若迟疑不决,等那十万西征氐军得胜归来,此消彼长,岂非大事不妙?” “有理!”桓冲不自禁叫了出来,忽然一眼看到段随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下一动:北伐之事到底事关社稷,可不能轻易许之。嘿嘿,差点就让这小子给忽悠进去了。于是不动声色,语气转缓:“从石,你接着说。” 段随心底略微失望,清了清嗓子,又道:“前番秦国行唐公苻洛与北海公苻重在幽州起兵反叛,事虽不成,却将秦国幽冀之地打了个稀巴烂。其后秦人入侵我大晋东路,结果淮南决战之下,秦人一败涂地,损兵十万,青、兖、洛诸州兵力为之一空。这么两次下来,如今秦国关东之地兵力空虚、捉襟见肘,只取着守势罢了。然则秦国到底地广人众,再给他些时间,怕是他东路兵力又要恢复。。。可若是能激得苻坚仓促南下,我大晋东路无忧之余,自可齐集东西两路兵力一起抗敌。西路有明公十余万强兵在此,本就不输秦军,再加上东路北府兵那七八万得胜之师,哈哈,苻坚来了岂能不败?此其三也!” 段随越说越是兴奋,到后来简直就是眉飞色舞,心想这般雄辞还怕说不服桓冲?结果张眼一望,场中突然变得冷冷清清,自桓冲以降,人人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段随顿时愣住了。 你道为何?原来数年前秦国大肆入侵晋国,西路围襄阳,东路则取彭城、进淮南。结果连番大战下来,西路桓冲十几万大军愣是给逼得退保大江南边的上明,以致襄阳这座晋之门户陷入敌手;而东路虽说丢了彭城,可谢玄以少胜多,四战四捷大破秦军,战绩辉煌之极。两相比较,这些年便有不少风言风语传出来,说什么桓冲空负盛名却畏战不前,比起谢家的后辈子弟都远远不如,那要比起谢安来,可不就差得远了去? 当朝之上,本以桓冲与谢安二人为首,一主外,一主内;一掌武,一掌文。外人拿他两个比较,实属正常。谢安精明能干,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国势蒸蒸日上;桓冲则气度慷慨,以雄兵在握却自离中枢,甘为朝廷抵御外侮。两个本可谓相得益彰,可自从襄阳之役后,那闲言碎语传得多了,事儿便有了些变化。 先开始桓冲心想大局为重,但有荆州军将心下委屈跑到他跟前发牢骚时,他必大声呵斥之。可他桓冲也不是石头人一个,心里头又怎能没有芥蒂?再往后,东路扬州北府兵军势日盛,举国称颂;反观西路荆州军却被视为桓家私属,多遭诟病。此外,谢安掌权时间长了,不免生出些咄咄逼人的态势,叫桓冲不喜。渐渐的,东西两路之间便有那“争锋相对”的味道跑了出来。 可笑段随在这里滔滔不绝,说什么“西路有明公十余万强兵在此,本就不输秦军,再加上东路北府兵那七八万得胜之师”云云。他哪里晓得,这番话落在桓冲与西路军将的耳朵里,却成了“西路十余万兵马不敢抵敌强秦,还是要靠那大破秦军的东路兵马前来帮忙”。这般刺耳的话入耳,又叫桓冲与其部众怎不色变? 桓冲身后嗡嗡声渐起,有几个部众神情激动,眼看就要按耐不住。这时桓冲抬手猛力一挥,喝声:“吵什么!”部众们这才安静下来,兀自一脸的怒气。 桓冲素知段随为人,绝非无礼之辈,一眼瞥去,果然段随一脸莫名,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桓冲轻喟一声,淡淡道:“从石所言不无道理。然则这北伐么。。。兹事体大,可不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定得下来的。。。还是从长计议罢。” 段随哪肯罢休?不依不饶道:“明公!时不待我啊!再拖下去,天晓得会有什么变故?” 桓冲懒得再理他,说声:“今日出来已久,老夫也有些乏了,回府罢。。。从石若是有暇,亦可随我回城,在我府上休憩一两日。”话儿说得客气,人却已经长身而起,掉头就走。 段随急了,叫道:“明公!段随不远千里而来,只因段随觉着明公乃是识大局、敢作敢为之人。若然明公同建康那班老臣一般迂腐,段随又何必非要跑来上明?” 这话儿说得大是逾礼,也不知是在夸桓冲还是在数落桓冲。桓冲脚步停住,眉头一皱,露出不豫之色来。部众们火冒三丈,怒骂声顿起:“兀那段随!焉敢对使君无礼?”更有人撸袖握拳,瞧架势那是要上前动手,场中一片混乱。 便在这时,远处一骑绝尘而来,马势甚急,激起一路烟云。马上骑士扯开嗓子高喊:“使君!大事不好了!” 第六十一章 激愤 春色正当无限好,上明车骑将军府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江州送来消息,桓冲长子、任职江州刺史的桓嗣突发暴疾,病死任上了!灵柩正在送来荆州的途中。 再是高贵大度,再是淡雅冲虚,譬如桓冲这般,碰到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等事儿,那也逃不过痛入骨髓、不可自拔。于是车骑将军府闭门谢客,桓冲将自己独自关在里屋,只一味借酒浇愁,不几日已显形销骨立。 至于段随,他心底劝说桓冲出兵北伐的心思可谓如喷如涌、不吐不快,然则碰到人家丧明之痛,除非他是傻子,又哪里还能开口?当下说了些劝慰之语,心下只觉着黯然。本打算就此离去,转念一想,还是留上几日,待桓嗣灵柩到了拜祭一番为好,于是便留宿桓冲府上,暂且住将下来。 不久桓嗣灵柩到了上明,荆州军将自各处云集车骑将军府,纷纷前来拜祭。段随因是私自前来,不敢抛头露面,只远远看着,便瞧见不少熟面孔——那虎背熊腰、苍髯如戟的威猛大汉,自然就是南平太守、抚军将军桓石虔。那身材中等、面相方正之人,乃是江夏相竺瑶。还有那玉树临风、气质高雅的中年男子,却是自石桥一别已有十多年未见的都督豫州诸军事、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宣城县子桓伊。他镇守寿阳,离着荆州可有些远,不想也跑了来,到底是姓桓。 大厅里人头济济,桓冲总算现了身,颜形大为憔悴,见着桓嗣棺柩,更是悲从中来,几乎站立不稳。这时几个小儿上前,连喊“大父”,原来却是桓嗣的儿女们一同来了。桓冲面色一缓,轻抚孙儿们的脑袋,心中稍觉宽慰。继而桓冲次子桓谦,三子桓修等众子一起上前拜见,桓冲脸上神情又好了一些。再往后,侄辈如桓石虔、桓伊等,又竺瑶等荆州军将一个个上前致哀,均言“使君节哀!使君身系大晋安危,万万不要悲伤过度伤了身体”云云。桓冲到底不是常人,闻言点了点头,眉头舒展开些,朗声道:“诸君不辞辛苦前来祭吾子桓嗣,此情桓冲铭记于心。然吾之丧子,不过家事耳。诸君皆国之柱石,镇守一方,当以国事为重,且早早回去,勿耽搁职守。桓冲亦当振奋,不忘国事为先。诸君,共勉!”厅中一起应和,回声绕梁三尺。 段随远远看着,心底大是钦佩:桓使君真乃贤德君子也! 一番拜祭之后,众人先后离去。桓家子侄自然要盘桓几日,诸镇高级将领譬如竺瑶这般,或者与桓冲亲厚,或者正有要务禀报,也留了好几位。桓冲都安排在自己府上,这几日形孤影寡,人多些也好陪他说说话,解解心结。 。。。。。。 得子孙绕膝,亲随相伴,桓冲的心情好了许多,两三日里,面容又回复了红润。这日晚间他邀齐府中子侄、亲随一聚,因着在场都是他腹心之人,不容多疑,便把段随也喊了出来。桓冲心中一向视段随为子侄,倒是没把他当外人。 桓石虔目瞪口呆之余,上前就是一个熊抱;竺瑶亦连声招呼;桓伊遥遥颔首,致了一意。段随先是念了篇祭文,也不知他哪里鼓捣出来的,居然文辞不差,叫桓冲听得颇为感慨,道了声谢。于是大伙儿入座,聊了开来。 终究都是大晋的高官重将,虽逢丧事,讲着讲着便又谈到了国事武事上面。这几年荆州地面波澜不兴,大伙儿又彼此相熟,可没太多能聊。于是乎,聊着聊着这话题便落到了段随头上。便有人开口询问段随:“从石去了长安,有何见闻?”“听说从石此一遭长安之行颇为坎坷,其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桓冲谦谦君子一个,本无意将段随在长安的“故事”透露出来,奈何段随本人早已入了“魔障”,见此大好机会岂肯放过?何况在场都是桓冲腹心,回头真要出兵北伐,本也该依靠他等不是?于是段随大嘴一张,滔滔不绝起来。不消说,这厮是打算故技重施,打好铺垫再行劝说桓冲一次。桓冲在上首轻轻摇了摇头,又淡淡笑了一笑,却不曾出言阻止。 故事自然是精彩的,众人的回应亦相当符合预期,多为击节赞叹。可当段随话锋一转,说出“北伐”一词时,大伙儿脸上的表情可就丰富了——似有意动的没几个,不置可否的倒是不少,然而更多的却是:你丫是不是疯了? 段随可不气馁,当下又搬出秦国三必败之理,果然点头的又多了几个,只是终究算不得主流。大伙儿将信将疑,嗡嗡声中,把目光一齐投向了桓冲。 桓冲轻咳一声,吐出八个字来:“兹事体大,容后再议。”下首众人闻言,大致明白主帅的意思了,应该是无心北伐。于是厅中嗡嗡声顿止,大伙儿看向段随的目光,基本就属于看笑话一类了。便只桓石虔为首的几个昂藏武将似乎对段随所言颇为意动,可瞧了瞧上首桓冲的样子,终究是欲言又止。 段随一阵失望。他本指望说动众将,群情激奋之下帮他一起劝说桓冲,不料大伙儿应者寥寥——此来,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便在这时,厅外有人高喊:“使君!有要事来报!” 。。。。。。 因着桓嗣之丧,上明车骑将军府的正厅里虽在聚会,总体而言气氛算是沉闷的,这会儿却忽然拐了个大弯子——众将群情激愤,大吵大闹,把个屋顶都快掀翻。 原来建康快马来报,谢安上书朝廷,表奏中领军谢輶为江州刺史,朝廷准奏了! 这还得了?须知江荆两州乃是桓家多年经营的基业所在,桓冲本人更是在江州扎根多年,说不好听点,江州可谓他的“老巢”。虽说江州军事肯定还在“都督江荆梁益宁交广七州扬州之义成雍州之京兆司州之河东诸军事”的桓冲手中,那谢輶顶了天也不过是个单车刺史,可朝廷或者说谢安这么干,也太“肆无忌惮”了罢?还把不把桓冲乃至荆州这十几万军将放在眼里?何况那谢輶是谁?征虏将军、兴平县伯谢石少子也!谢安这做的也太过了,竟然安排亲侄子出任江州刺史,明目张胆要把谢家势力扩张到桓家地盘上去。这是看桓冲多年来事事忍让,觉着老实人好欺负么? 第六十二章 天雷 上明车骑将军府的正厅里,桓石虔第一个跳将起来,须发皆张,显然怒极了:“气死我也!恭祖(桓嗣表字)尸骨未寒,有些人就等不及了么?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江州刺史一职,定要夺回!”顿时有不少军将出言附和,嚷嚷一片。 桓伊迟疑了一下,开口道:“镇恶!莫说气话!朝廷自有法度。。。何况此大敌当面之际,你想弄个荆扬不和么?”此言一出,亦有几个军将点头认同。 桓石虔哪肯服气?叫道:“荆扬不和?哼!那也是他谢家自找的!难不成人家都指到你鼻子上了,你还当看不见?” 桓伊性子淡泊,可万万争不过桓石虔,闻言摇了摇头,一笑了之。桓石虔还不肯罢休,一边嘟囔,一边转头去看上首桓冲,这是指望桓冲为他“做主”。 桓冲叹了口气,开了口:“野王(桓伊小字)言之有理,朝廷自有法度。。。”说到这里,滞了一滞。 桓石虔眼睛睁得老大,怎么也没想到家主说出这样话来,连带着边上几个伴当一起泄了气。春日晴暖,厅中窗门大开,这时一阵风吹进来,带动桓冲发髻。大伙儿赫然发觉:素来保养得当、不显苍老的车骑将军、桓家家主桓冲不知何时已是两鬓斑白、皱纹满额——桓幼子,老了! 段随看在眼里,一阵恻然:安石公这次真的过了,他这是吃定了桓使君谦谦君子、先国后家呵。。。 众人默然无语。便在这时,忽然桓冲的声音再度响起:“可谢安石推举谢輶为江州刺史,嘿嘿,可没什么道理!” 啊? 峰回路转,桓冲此言一出,大伙儿全都呆了:难道? 果然桓冲继续:“谢輶是安石亲侄,这倒没什么,安石另一个侄儿谢玄在京口干得。。。那可真是不赖。可这谢輶算什么?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用他为大州刺史,难不成我大晋无人了么?”说到这里,声若雷霆,气势非凡。大伙儿拍手叫好,寻思:这才是我桓家家主!昔年桓使君白鹿原大败苻熊(苻坚之父),驱姚襄(姚苌兄长)而复洛阳、平张骏以安江州。。。赫赫威名,可不是白来的! 段随先是愕然,随即回想了一下:那谢輶在建康时也见过,颜白体弱,一望即知不是善武之人;谢家子弟才名甚著,譬如“封胡羯末”(谢韶、谢朗、谢玄、谢琰)兄弟几个,又或者阿元。。。却从来不曾有人论及谢輶,想必他文采多半尔尔。桓使君这般说,看来没有冤枉了他。 这时有一人越众而出,朝桓冲施了一礼道:“叔父心中是否已有人选?那谢輶再是不堪,终归是安石公推举的,朝廷亦已诏许。若叔父的人选压不住阵脚,怕是要落人口舌。。。”此人面庞方正,长相普通,但不失英武之气,乃是桓豁之子、桓石虔之弟,振武将军桓石民,此时任职襄城太守,戍守夏口,素为西府重将。 桓冲冷笑一声,忽地拍案叫道:“来人!与我上书建康,言江州国之重镇,非文武皆备、资历深沉辈不可居之。我桓冲居江州十年,自问俯仰无愧于江州之民,亦不曾有负国家重托。今吾子桓嗣先去,吾自当重领江州刺史一职,尽忠卫国,不敢有失!” 嘶!厅中所有人皆倒吸一口凉气:桓使君竟然亲自出马!那这江州刺史一职。。。只怕谁也不敢再要咯!桓石虔手舞足蹈:叔父这一次。。。哈哈,畅快! 以时人眼光观之,谢安先出**江州刺史一职,那是谢安“不对”;可在朝廷旨意已下、木已成舟的情况下,桓冲要硬生生将之夺回,那这脸打的,也稍嫌“不讲人情”。 故而厅中几个持重之辈便出言相劝。自然不是劝桓冲收回成命——桓冲话已出口,若是为了些许顾忌就此收回,那也太丢人。所以说出来的,不外乎“荆扬相和乃是国家安平之基,轻易不要与建康撕破了面皮,还是再想想说辞,来个明恭实倨为好”云云。 桓石虔不乐意了:“本来就是他等不对,我等何苦示弱?”身旁几个伙伴一起鼓噪,一时间与那几个持重者争得面红耳赤。 这扯皮的事儿最后总还是要桓冲来个一锤定音。满厅目光注视之下,桓冲长身而起,遥望厅外,悠悠道:“想是我桓家、我西府这几年**静了,建康上下都已不记得前些年的往事了。。。对了,听说京口谢家那北府兵闹腾得挺欢实,反观我荆州兵马,看着实在有些落寞呵。。。”语气陡然一变,声若洪钟:“诸君!你等都是西府大将,当年也曾随大兄与我三伐北国。而今,你等可有胆气,随我再踏北伐之路?” 譬如九天之外打下来一记天雷,砸在段随头上,让他两眼放光,瞬间仿佛看到了万道彩虹,只觉得喜乐无极!此来上明本已绝望,不料临了却喜从天降——桓冲愤懑之余,为了向建康“示威”,居然决心出兵北伐,以昭显西府大军威势。可巧不巧之下,平白便宜了段大爷! 又是桓石虔第一个跳将出来,一蹦三尺高,搓着一双大手叫道:“早该如此!这些年咱西府憋屈坏了!我等为了国家安和一味忍让,倒叫人家以为我等是随他揉捏的!”哗啦啦,军将们采声如雷,齐声高喊:“北伐!北伐!” 桓冲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摆摆手示意大伙儿安静,接着道:“吾意已决,即日上书建康,今有强秦欲南侵我大晋,荆州上下当整饬军备粮草,以两个月为期,择日北伐!此举,既为振奋国威,更皆攻敌之不措,以乱秦人之谋也!” 桓冲心意既决,那就绝无拖泥带水,但听得将令一条条发布下来: “着桓谦桓修筹谋后勤,两月内务必完备,不得有误!” “喏!”桓冲的两个儿子大声领命。 “荆州之北,秦军重兵固守襄阳坚城,易守难攻,急切不可下,当以大军围之。另遣偏师廓清外围,孤其城,绝其志。此一部围困襄阳者,吾意亲率主力往之!” “令!振武将军桓石民自夏口进兵,直趋沔水正北,沿途见城克城,遇堡拆堡,以阻沔北秦军来援!不得有误!” “喏!”桓石民沉声呼应。 “令!抚军将军桓石虔率部溯沔水而上,进趋西北方向。当进逼武当(今湖北丹江口市),威胁武关(荆襄进入关中的门户),以慑秦人军心。” “喏!”桓石虔意气风发。 “令!江夏相竺瑶率部溯大江而上,西进蜀中,突袭巴西、梓潼,毁秦人战舰,以震秦国!” “喏!”竺瑶神情严肃,抱拳领命。不远处段随暗自得意——不消说,秦人在巴西、梓潼大造船舰、训练水军这等绝密消息,自然是慕容垂透露给他的。 “彼时四路悉出,攻敌不措,定必奏功,以扬我大晋国势,振我西府军威!其他将士或镇要处,或援四军,各安职守,不得有误!” “喏!” 第六十三章 诛心 桓冲一气说完,大伙儿激昂不已。这时桓伊高声叫道:“叔父!桓伊回去寿阳之后,自当领豫州之兵北攻下蔡(今安徽省淮南市凤台县),与荆州四军遥相呼应!” “善!”桓冲大喜。 桓伊见状跨上一步,沉声道:“建康见叔父引荆州四军大举北伐,定必震动,想必以后不敢太过逼迫西府。。。只是,只是这北伐动静极大,若有人不忿之下引导风评,说我西府无视中枢擅动刀兵,须坏了叔父的名声。。。” 桓冲一皱眉:“我既大肆北伐,些许诋毁本就在预料之中,我视为无物耳!” 桓伊道:“我意。。。想个法子,此次北伐把扬州那边也扯进来。荆扬一起出兵,那便是国策如此,非我西府专擅。如此,当无人可以再做文章!”顿了顿,又道:“不过建康那边定然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事儿有些难办。。。” 桓冲“嗯”了一声,沉吟半晌,忽然一指段随,扬嘴笑道:“这事儿好办!你等瞧瞧,正主儿就在这坐着呢!我且上奏建康,就说荆州缺少骑兵以抗秦人铁骑,遂邀屯骑大都督段随领骁骑、云骑两军往荆州相助。嘿嘿,此所谓荆扬互援,举国齐心,共抗强秦也!” 桓伊眼睛一亮:“妙哉!”边上桓石虔大笑道:“那敢情好!这臭石头又能打,虽是扬州部属,心思却和我等一处,决计坏不了事!” 桓冲转头对着段随道:“从石,你意如何?” “固所愿,不敢请耳!”段随一拜到底。 。。。。。。 桓冲要自领江州刺史,且欲大举北伐的奏表送到建康,朝堂果然为之震动。大伙儿赫然发现:原来那曾经压得建康喘不过气的西府、或者说桓家,从未远去。诚然,这些年它一直蛰伏不动,但那是桓冲一力妥协的结果,可绝非怕了朝廷。即便这几年来随着北府兵日益强大,扬州已然拥有了足以抗衡荆州的兵力,但要说朝廷就此便能无视西府,那也实在是自欺欺人。 桓冲动,天下惊。 皇帝司马曜迅即召集了大朝会。这位当初仓促继位的大晋皇帝年岁渐长,近年来大有人君气象,可今日宝座上的他却颇显失措,说着说着语气都急促起来。 几个御史看在眼里,觉着不忿,便跳出来指摘桓冲。不料他等不开口便罢,一开口顿时引来好几个朝臣们的反唇相讥,大意就是:人家桓冲在荆州待得好好的,这许多年来既不吵也不闹。若不是你等非要夺人家的江州刺史,而且还是趁着人家丧子之时干这码事,人家怎会翻脸? 大殿里鼓噪声一片,班首的谢安瞧着神情自若,心里头早已翻江倒海——这矛头,指向自己了呵! 人人都说自谢安执政,大晋政务清明,国势臻臻日上,也因此谢安的名望一时无二。加上本朝天子当初全赖王谢力撑才能上位,头几年对谢安那可谓是言听计从、从无二话,故而坊间有云:大晋之谋断,无干建康宫,皆出乌衣巷耳! 一想到这些风言风语谢安便觉着头疼:说我专权?嘿嘿,也许罢。可你等庸碌之辈又怎么会懂,成大事者定必乾纲独断,说一不二。这些年若非我谢安费尽心力独撑朝局,这泱泱大晋只怕。。。要么沦于胡夷铁蹄之下,要么早姓了桓! 谢安自然不乏“拥趸”,且人数上大是占优,这时纷纷跳将出来,与那几个说风凉话的朝臣争执不断。谢安皱了皱眉,正想说话时,忽然瞥到宝座上司马曜似乎动了一动。谢安定睛看去,就见司马曜的面色仿佛锅底一般漆黑,方才应该是点了点头,其动作轻微,几不可察。 谢安心底咯噔一下——果然下一刻司徒、琅琊王司马道子跨步出班,大声奏道:“近年荆扬相衡,国家才得安平。倘若朝廷自恃扬州之军已然势大,转而进逼荆州,西府焉得罢休?逼迫急时,恐旧事重演也!陛下!臣启奏,此次调中领军谢輶为江州刺史,实为不妥。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话音刚落,皇帝司马曜朗声接道:“琅琊王所言有理。朕亦自觉有失,当应车骑将军之请,以之为江州刺史!”此言一出,殿上安静一片,挺“谢”派面面相觑,神情大是尴尬。 哥俩一唱一和,明里头好像是在自贬,可殿上谁都明白这话儿压根就是冲着谢安去的。其意不外乎:就怪你谢安主动挑衅西府,这才导致荆州那里闹将起来。再往大了说:你谢安一手掌控北府兵,如今翅膀硬了是吧,这是要干吗?要学桓家搞个东府出来不成? 司马兄弟话儿说得已是大为诛心,谢安暗暗叹息:陛下啊陛下!在你心中,谢安竟然这般不堪么?国家费尽周折始有今日之时局,眼下更有强敌虎视眈眈,你这会儿就觉着谢安碍眼了么?这会儿就等不及了么?嘿嘿,我谢安又岂是贪权恋栈之辈?可。。。可我这会儿不能放手呵,陛下!想到这里,沉稳如他,竟也露出一丝愁容来。 宝座上再次传来皇帝司马曜的声音:“此议。。。建昌公如何看?”终于还是直接点了谢安的名。 谢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满殿上下都在注视着他。谢安叹了口气,开口道:“陛下圣明!臣举荐中领军谢輶为江州刺史,确乎欠妥。臣请陛下准车骑将军之奏,以车骑将军兼江州刺史。”不曾想桓冲突然转了性,一下闹出这般大动静来。事到如今,确实难以收场。既然如此,这江州刺史不要也罢。 谢安说完,殿上越发安静了。挺“谢”派都没了心气,一个个无精打采;与谢安不和的到底是少数,虽说暗自高兴,碍着谢安的威势终归不敢表现出来;宝座上的皇帝脸色明显转缓,朝着司马道子投去一道赞许的目光。 司马道子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清了清嗓子,再行开口:“今上圣明,车骑将军心中些许误会定必烟消云散。”顿了顿,忽然扬高了声音:“江州刺史之议已有定论,然则荆州出兵北伐一事。。。兹事体大,恐引火烧身耳!吾意北伐弊大于利,眼下还是不要大动干戈为好!”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朝上首张望一眼,就见皇帝司马曜点了点头,声音沉浑:“诸卿可畅所欲言!” “琅琊王所言极是!”“擅动刀戈,弱国伤民哉!”“秦军势大,我晋国眼下只可凭险固守,固守为上呵!”司马道子先前针对谢安时,这殿中的朝臣们泰半都不愿掺合,这时却一个个急不可耐叫了起来--休说反对北伐本就是他等的心声,单说此刻表示赞同显然能卖皇帝与琅琊王一个好,那么何乐而不为? 司马道子慢悠悠转了个身,朝着谢安微微颔首,笑容可掬:“建昌公,可有高见?” 第六十四章 北伐 司马道子看似随意这么一问,其实暗藏玄机--近年来谢安风头太劲,几乎当得上“权倾天下”四个字,不料此番桓冲一怒之下,谢安立马在江州刺史这职位上退避三舍,说来可有些丢脸。这也就罢了,毕竟趁着人家丧子之时去夺人家的东西,本就有些难看;可说回北伐之议,既然满朝公卿皆有异议,你谢安身为群臣之首,自当竭力摆平,若是你依旧无法阻止桓冲,那么对不起,你苦心经营多年方有的权威势必遭到重创! 司马道子脸含笑意,目光却犀利异常,直勾勾盯在谢安身上,群臣与宝座上的皇帝司马曜亦是睁大了眼睛,单等谢安开口。不料左等右等,就见谢安定定站在那里,愣是不开口答话,再仔细看时,他目光似有些离散,竟做出一派出神之状!众人为之惊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晓得该当如何是好。 谢安确实出神了。这会儿他神思悠悠,先是想道:司马道子啊司马道子,你这一招祸水东引,我焉能不识?你这是想让我谢安要么声望扫地,要么让我把桓幼子得罪个透啊! 暗自生了会气,又想:桓幼子这次大起四路荆州军,声势极之浩大,据荆州那边来人说,西府上下无不雀跃,人人都说早该如此。果真这样,要劝桓幼子回头,多半难了。。。事到如今,即便我使出浑身解数只怕也于事无补,硬行阻止反倒招致桓幼子与我嫌隙愈深,最后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模样!到那时天下皆知荆扬不和,那么这许多年来的辛苦,岂不尽付东流?又或者叫苻坚乘机寻到什么破绽,以致国家受损、黎民受害,那我可真是罪人了。。。 所以。。。事情既已到了这步田地,若为国家大局计,我。。。我只能任由荆州那边发兵,断然不能去做什么拖桓幼子后腿的事儿!只是。。。只是这么一来,嘿嘿,怕是不知多少人要在背后笑话于我,我这名望定必要大损了。。。谢安这般想着,轻轻叹了口气,双眉不自禁蹙了起来。 忽然他脸上神情一松,须臾间双目变得炯炯有神!原来他心中电闪般划过如是:哎哟!倒是我着相了!我谢安行事,不敢说全无私心,但自问仰不愧于天,俯亦不怍于心!若得晋室延绵、华夏长存,我这点微末虚名,在乎它做甚?事已至此,只盼桓幼子此次出兵能够凯歌高奏,也让北地胡夷瞧瞧我汉家风采!嗯!我不但不能阻碍西府北伐,还得添柴加火!当起扬州之军在东路摇旗呐喊,虽不实攻,亦要虚应荆州,好叫天下皆知,今时今日荆扬协睦、国家安和! 于是下一刻,都快等傻了的皇帝与群臣终于听到了谢安那沉稳如山的声音,只是谢安嘴里说出来的,却叫他等愈加傻了眼:“臣以为,秦人假意通和,实则积粮储军,叫人防不胜防。今车骑将军反其道而行之,先一步雷霆而出,当能攻敌之不措,乱秦人之谋,奋我大晋国威!故此,臣赞成荆州出兵北伐,更请起北府兵在东路佯攻彭城、下邳,以呼应西路!” “臣附议!”不待满殿上下反应过来,有一人越众而出,步伐甚大,引得他颔下山羊胡抖动不止,可不正是光禄勋周仲孙?他声音洪亮:“秦人狼子野心,祸国殃民!我大晋持天下正朔,早该出兵伐之!对了,桓车骑本就欲邀扬州之骁骑、云骑两军助力荆州,如今建章公又有东路佯攻之议,哈哈,东西合力,正所谓高士所见略同也!” 。。。。。。 桓冲上书建康,一请自领江州刺史,二请出兵北伐,三邀屯骑军入荆州,其实只是做个表面文章罢了,除开第三条不谈,其他无论建康应不应准,桓冲都不会干休。 当然,在荆州上下看来,建康那里多半会心有不甘,使些小花招、给自己添点堵,这些大约是免不了的。不料建康的回复很快送到,快到甚至出乎西府所有人的意料。诏书对那三条奏请一一准奏,一个不拉不外,更大赞桓冲忠公体国,嘉许有加。 正当大伙儿摸不着头脑之时,消息传来:原来针对北伐一议,起先朝堂上还是反对声一片,结果群臣之首谢安突然出言赞同,还主动提议起北府兵在东路呼应荆州军,顿时把这事儿给敲定了。 几个好事者依旧想不明白谢安为何会反过来帮着荆州说话,赶忙跑到车骑将军府找桓冲请教。桓冲听完,不置可否,却坐下来一气灌下整壶烈酒。再站起来时,眼眶里已微微湿润,但听他仰天长笑:“安石!这些年。。。我到底没看错了你!” 。。。。。。 晋国太元八年(氐秦建元十九年)五月,荆襄地界上风云突变。一夕之间,十几万荆州军兵分四路,向着北方大地如潮涌出。 晋军势大力沉,加之秦军毫无防备,进展极为迅猛--到六月里,车骑将军桓冲率大军团团围住了襄阳城,秦国荆州刺史、南中郎将梁成紧闭四门,龟缩不出;振武将军桓石民连克襄阳以北诸小城、坞堡,逼近邓城(今河南省南阳市邓州);抚军将军桓石虔相继攻陷万岁(今湖北省襄阳市谷城县)、筑阳(今湖北省襄阳市谷城县东)两城,与武当隔着沔水相望;益州方向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江夏相竺瑶自巴东郡(郡治鱼复,即蜀汉时期的永安,今之重庆市奉节县)出发,在蜀中挺进千里,攻克五城(今四川省德阳市中江县),兵抵涪城(今四川省绵阳市三台县),离着秦国造船之地梓潼、巴西仅仅一步之遥。 与此同时,桓伊自寿阳出兵进攻下蔡,谢玄亦大张旗鼓派出部队佯攻彭城、下邳,令得江北至淮上一线的秦军自保不暇,再难抽出兵力向西援救襄阳。至于段随与其麾下两支骑军,此刻业已抵达荆州,在襄阳城下汇合了桓冲主力部队,等候调用。 一时间,自东向西秦国几千里南部边境无一处不告急,州州郡郡皆风声鹤唳,长安大震! 第六十五章 咆哮 长安,未央宫,大殿里风云流动,有咆哮声如雷。 这是大秦六千里江山共主苻坚的雷霆震怒,其势冲天,直欲掀翻了那巍峨崇阁,更炸得每一个秦国重臣的双耳嗡嗡作响!无人作声,无人反驳,甚至无人敢抬一下眼睛,去与那平日里最是宽厚不过的苻天王对视哪怕一眼! 实实在在的奇耻大辱是也! 犹记不久前宫中举行的一场欢宴里,秦廷上下歌酒酣畅之余,不约而同嘲笑起晋人既怯弱又愚笨,被自个一招假通和蒙在鼓里,欢天喜地自以为从此高枕无忧,却不知一两年内便有亡国之祸。 当时大伙儿还不住夸赞天王圣明、阳平公智谋高绝云云,人人兴高采烈,便是当初那些最坚定的反对南征者,也都言南朝已是坟中枯骨耳,浑忘了几年前东路曾被晋军打了个全军覆没。 不想这才过去没几日功夫,就在大伙儿觉着一切都在按照自己预定的节奏向前发展之际,奇变陡出——这“通和”才过了半年多,居然是那些在自己眼中悖弱如鸡的晋人抢先撕毁和约,悍然出兵来犯,更连战连捷,弄得秦国举国大震! 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正正扇在秦国君臣的脸上,怎不叫一向最重脸皮的苻坚暴跳如雷?于是他咆哮殿中,喷出来的口沫星子几达梁上。 秦国诸臣谁也料不得会出这等变故,之前那些个夸夸其谈,如今看来顿成笑料,自然个个垂头丧气、讷讷无言。更要命的是,天王那满腔怒气可不单单是冲着晋人去的,在场的只要不是个糊涂蛋,总能听出天王对去岁那“假通和”之计怕是深有不满。。。 阳平公苻融脸色铁青——以他为首的通和派先是极力劝阻苻坚伐晋,后来见事不成,又力劝苻坚假意通和以为缓兵之计。苻坚也算是给足他面子,答应推迟两年伐晋,不料事到如今晋人竟倒打一耙,这么一来,满殿上下最难堪的,自然莫过于他。加之苻坚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言语间针对他流露出诸多不满,一时间叫他恨不能寻条地缝钻了进去。 苻坚越说越气,先还只是痛骂 “晋人无信,当即刻出兵援救襄阳及沔北各地”,再说下去便成了“晋人狂悖,已失天道人德,当不再犹豫,而举全国百万之师一鼓灭之!”敢情苻天王胸中郁积已久的怨气,还有那难以遏制的一统天下之渴望,这一刻被彻底激发,说什么也等不及两年之期了! 也不是人人都在羞怒交加之下全失了理智,也有不少人心底暗暗焦急,觉着当下就发动南侵总攻未免仓促,可碍着这当口,谁又能说三道四?谁还敢坚持说晋国不能伐,或者说暂时不宜伐,缓图为上?晋人都欺负到自己鼻子底下了,难道堂堂大秦,挟威震寰宇之能,反而还要捏着鼻子认怂? 于是未央宫主殿里依旧只有苻坚一人的咆哮声回荡,群臣莫不敢言。苻融暗自叹息:罢了罢了,事到如今,随王兄去罢。但求天佑我大秦。。。 忽然苻坚的怒吼停了下来。。。在满殿目光注视之下,大秦天王快步走回宝座,端坐其上,朗声道:“令!巨鹿公苻睿将兵五万往救沔北、襄阳,以冠军将军慕容垂、屯骑校尉石越为辅!” “令!后将军张蚝、扬武将军姚苌率部经斜谷入蜀,以救涪城!” “令!奋武将军张崇率部出武关,以救武当!” “诸卿当奋勇争先,救荆州于水火,无敢耽搁!”苻坚一通发号施令,先将救急的事儿安排了,继而整了整冠冕,呼啦一下伸出右手,戟指南方,挥斥间仿佛指点江山。他以雄浑有力的声音说道:“晋人自恃江山险固,竟敢无信毁约,悍然进犯我大秦,当举全国之兵一鼓南下,破建康、定天下!” 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殿下群臣不再沉默,发出了一阵嗡嗡声。。。但也仅此而已,并无人出言反对。 苻坚不无得意地扫了众人一眼,高声道:“所谓时不待我,哈哈,平定天下,只在今朝!当废弃缓兵两年之议,即刻。。。”忽然他眼角余光瞥到,包括苻融在内,不少大臣面色黯然、欲言又止,苻坚皱了皱眉头,不自禁停顿下来。半晌,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却放低不少:“这伐晋大计,虽然紧迫,倒也不急于眼下这一时半刻。。。” 苻融等人眼睛一亮,就听苻坚继续道:“诸卿听令!但得击退襄阳、沔北之敌,各司便即着手准备决战。嗯,就以半年为限,明年开春举国伐晋!” “喏!”通和派觉着晚上半年总比即刻出兵要好得太多,且抓紧时间好生准备就是;伐晋派则想捞功名的机会好歹提前了一年多,自然欢喜。于是乎,众人齐声应和,倒也整齐一致。 。。。。。。 秦建元十九年(晋太元八年)六月中旬,秦国几路援军自长安出发,日夜兼程,迅速赶至前线。 先是奋武将军张崇一部进至武当附近,与城中守军合兵一处,其势大增;晋军桓石虔部本已渡过沔水抵达武当城下,这下被迫东撤三十里下寨以避锋芒。不久苻睿大军抵达邓城,晋军桓石民部兵少不敢抵敌,遂退还沔水以南。至于西路后将军张蚝与扬武将军姚苌所部,因着路途遥远,此刻尚在穿越斜谷途中;晋国方面江夏相竺瑶闻讯,下令加紧攻打涪城,以期能抢先一步杀入梓潼地面,焚毁秦国船舰。 襄阳城下,桓冲大军虽说人多,无奈襄阳城高墙厚、背倚沔水天险,又存粮充足,一时只是难下,士气为之低落不已。而秦国都督荆扬诸军事、荆州刺史、南中郎将梁成指挥守城颇是能耐之外,更凭借其绝世悍勇数次出城突袭得手,杀伤甚重,由是军心大振,此刻听说长安援军已至,更是信心百倍。 须臾之间,秦晋双方攻守之势似已逆转。 第六十六章 妙计 苻睿大军赶跑桓石民,尽复沔北诸城,遂进抵沔水北岸,连寨十里,兵威大盛。此刻秦军大寨的中军帐里,列位主将分席而坐,正商讨下一步进兵策略。 有人便说兵贵神速,建议直接渡过沔水进迫桓冲所部,以尽快解除襄阳之围。苻睿点头道:“不错!此次南下首要任务便是解襄阳之围,如今我军士气正盛、军心可用,自当尽快渡过沔水与梁元功(梁成表字)里外呼应,以免生变。” “不妥!”屯骑校尉石越摇了摇头,说道:“一则,桓冲拥兵十余万,两倍于我,贸然渡过沔水只怕就此陷入苦战,难以获胜,反倒沮了军心;二则西北面武当那里还有晋国抚军将军桓石虔一部未除,此獠勇猛过人,留他在我大军身后,啧啧,若有芒刺在背呵。” 苻睿素来自矜果敢勇迅,又因一举迫退桓石民所部,连日来受了不少恭维,正当得意,这时吃石越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顿觉不爽,“哼”了一声道:“天王命我等前来,就是要给晋人颜色看的!难不成那桓冲兵多我军就只能畏惧不前?那又该如何解救襄阳?”顿了顿,又道:“至于那桓石虔之军,嘿嘿,听说已被张奋武打得节节后退。此等疥癣之疾,何足道哉?” 苻睿语气不善,石越先是一滞,想了想,还是一拱手道:“巨鹿公!眼下正逢沔水水涨之时,河宽难渡。若晋人沿河布下重兵,待我军半渡时而击之,只怕,只怕。。。”顿住不语。 苻睿脸色一沉,嘿然道:“子超(石越表字)!我可是记得,当年正是你以五千精骑泅渡沔水,一举攻入襄阳!嘿嘿,那时你连船只都没有便敢强渡此天险,怎么到了今天,胆气却反而弱了?” 石越一时被问住了,面色难堪,支吾道:“今时不同往日。。。” 话音未落,早被苻睿张口打断:“子超休要再说泄气话!”这时苻睿的面色已大是不豫,忽然他一转头,对着一侧的慕容垂道:“泉州侯,你意如何?” 慕容垂微微一笑,道:“唯巨鹿公马首是瞻!” “好!”苻睿面色由阴转晴,笑道:“既如此,便请两位将军为先锋,即刻领两万步骑渡过沔水,抢占滩头,立下坚寨!我自当备妥辎重粮草,随后就来!” “喏!”慕容垂拱手应道。石越恨恨扫了慕容垂一眼,叹口气,转头出帐而去。 。。。。。。 中军帐外,石越走在前头,忽听后面有人叫道:“石将军留步!”转头看时,却是慕容垂追了上来。 石越一皱眉,语气生硬:“泉州侯有何指教?” “自然是同将军商讨如何渡河立寨!”慕容垂满脸堆笑:“巨鹿公催促甚紧,可对岸那桓冲也绝非善茬,兵力更是远超我方。。。呵呵,我两个还是早做打算,寻思个计策为好。” 石越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既知桓冲不好惹,方才在巨鹿公跟前为何不明言?这会儿却又急了。。。你你你,哼!” 慕容垂毫不动气,笑道:“将军莫气。巨鹿公年轻气盛,性子又急,难免轻敌。可他身为一军主将,我等若一味顶撞,岂不弄得上下不和,军心不稳?” “那一味讨好便成了么?”石越语气越发不善:“嘿嘿,倒要请泉州侯教我,有何锦囊妙计能让我军安然渡过沔水天险,又该如何迎击桓冲大军?” “慕容垂确有一计!”慕容垂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 “哦?”石越将信将疑,却不自禁竖起了耳朵,朝着慕容垂凑将过去。 一番耳语过后,石越眼睛大亮,脸上神色亦大为缓和。再说上一会,石越已是满脸笑容,嘴里更连称“妙计”。 “好!就依泉州侯之计行事!”这是石越的声音。 慕容垂呵呵笑道:“此役还得多多倚仗石将军与麾下精骑之力!大伙儿好生配合,定能一举奏功,不负天王厚恩。如此,我先去了。”说着转身离去。 石越定在当场,喃喃自语:“慕容垂不愧为天下英豪,武勇过人兼智计百出。。。诶!可惜此人乃是鲜卑王族。。。他若忠心无二,自然是我大秦的福气;他若怀有二心,那着实是个天大的祸患呵!” 。。。。。。 这是秦建元十九年(晋太元八年)六月下旬的一天,时值夏夜,天穹上星光遍撒,沔水两岸一片静谧祥和,只有那水里的蛙叫声不绝,反倒让人觉着愈加静寂。 南岸响起一串脚步声,沙沙而过,却是一队晋军正沿河巡逻而来。自秦国援军进至沔水北岸,桓冲严令各部警惕,更派出大量巡逻队沿河巡弋,日夜不许松懈,以防秦军偷过河来。 忽然,对岸有一阵异响传来,初时并不分明,渐渐的那响动越来越大,早把那水中的蛙叫声盖了过去,不复可闻。晋军停下脚步,借着星光朝对岸张眼望去。。。 “嘶!”满队晋兵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震骇莫名。原来片刻之间,北岸已是火光遍野,沿着河岸自东向西绵延不绝,也不知延伸出去有多少里;自南往北亦是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 不消说,这定是秦人军马! 北岸出现秦军,这本不稀奇,可对岸这架势实在是太骇人了——火把之密、范围之广,简直要盖过漫天星光,直不知有多少军马才能造成如此之势,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晋军巡逻队长怪叫一声,手忙脚乱推搡身边兵士道:“快快快!快去禀报!秦人大军来袭!有,有,有。。。怕不有十万大军罢!” 同样的情形出现在沔水各处,一时间无数巡逻队急匆匆赶回晋军大寨,带回来的消息无不一致:秦军大举来袭,其数极巨,少说也在一二十万人马! 中军帐里,桓冲自睡梦中惊醒,闻讯亦是震惊不已。他匆忙披甲,召集众将商议。大伙儿面面相觑,哪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显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 第六十七章 退兵 桓冲背起手在帐中来回踱步,喃喃自语:“谍报不是说对岸便只五万秦军么?怎么会突然冒出十几二十万大军来?此事太过蹊跷,莫不是秦人的疑兵之计?” 边上有人道:“可眼下沔水沿岸处处皆是秦人,若无十几二十万之数,哪里能有这般大声势?不由得人不信啊。。。” 桓冲点了点头,沉吟道:“又或者秦人所谋甚大,从一开始就隐去了真相。号称派出五万人马援救襄阳,其实是在麻痹我军,暗地里却纠集了数十万兵力。。。这是想一举南下攻打我大晋么?” “若真是那样,事儿可就不妙了!”众人面有忧色:“秦人有襄阳坚城可依,攻守咸宜;我军却给夹在沔水与大江之间,进退皆不自如。若是兵力占优自然无妨;若是兵力吃亏,一个不好给秦人围困在此,那么大江之南兵力空虚之下,难保秦人不会趁虚而入!” 桓冲的脸色亦是沉重无比:“秦人若入侵江南,再沿江东下,则建康危矣。。。” 话音刚落,早有人叫道:“不如就此退兵!眼下正是夏季,沔水宽阔湍急,几十万秦军要想渡河,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办成的。我军若即刻退兵,当保无虞。但能平安回到江南,沿江固守,秦人插翅也飞不过去!”此言一出,不少军将均开口附和。 振武将军桓石民皱眉道:“可若这真是秦人的疑兵之计,那么此次北伐岂不虎头蛇尾,平白浪费了大好机会?”也有几个军将出声应和。 先前那军将便道:“即便真是秦人之计,眼下我军并无耗损,退回江南亦不吃亏。可若是秦人真有二十万之众。。。我军一旦贻误时机不能及时过江,那么,万事皆休矣!”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算不得激烈,总也你来我往。段随亦在帐中,依照他的脾性,那是说什么也不愿退兵——这还没打疼苻坚呢!万一桓冲退去,苻坚就此作罢,那不白费了一番功夫?可他到底只是客军,此等决策自然不便瞎掺合,只好闭口不言。 大伙儿争执不下,一起转头请桓冲裁断。桓冲脸上露出难办之色,轻抚长须,沉吟不决。 便在这时,中军帐外喧哗声大起,有人高声叫道:“急报!襄阳以西有秦人骑兵出没,人数不明,然则远及仙人渡,近至隆中,多处皆发现其踪迹!”帐幕掀开,原来是侦骑来报。 “什么?”自桓冲以降,满帐将领皆惊叫起来:“秦人骑兵已到隆中?那还得了? 隆中便是三国时刘玄德三顾茅庐请出诸葛孔明的地儿,地处沔水之南,东距襄阳城不过三十里。秦骑在此出没,那就是已经渡过了沔水天险,且靠着襄阳或者说晋军大寨颇近了!仙人渡则远在百里开外,从仙人渡到隆中处处都有秦骑出没,那只能说明,秦军骑兵不在少数! 这一下莫说那些本就属意退兵的将领们愈加惊骇,便是桓石民也急了,追问道:“襄阳城里有无异动?” “有!往日里一到夜间,秦人为防我军突袭,襄阳城头定然烛火通明,城中则宵禁无声;今日襄阳城头却火光纷乱,南门里却听到人声喧哗,并有马匹、甲盔声响不绝!” 桓石民顿时泄了气,讷讷道:“种种迹象看来,秦人怕是真个有所图谋。。。” “速速退兵方为正理!”军将们急忙向着桓冲叫道:“请使君下令!” 桓冲叹了口气,先道:“我荆州乃是大晋门户,说什么也不能让秦人饮马江南,否则社稷危矣!说起来,此次北伐已多有斩获,此时退兵不失为万全之策。。。”顿了顿,接着道:“然则我等一旦退回江南,镇恶(桓石虔小字)与玉成(竺瑶表字)两部怎么办?玉成那里还好说,到底秦人援军尚未抵达蜀地;可镇恶那里。。。他远在武当城下,想退兵时,沔水与大江横亘身前,张崇大军追击在后。。。他若想安然回到江南,难呵!”说到这里,桓冲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众人神情黯淡,默然无语。他等心里头跟个明镜似的:退兵应已无可避免,至于桓石虔所部。。。只好听天由命了罢。。。可这话,谁又肯说出口来? 帐中一片沉默,气氛既沉重又尴尬。桓冲欲言又止,手上不自禁发力,胡须都叫他扯下数根来!便在这时,他左手边闪出一员大将,高大雄武,气宇轩昂,不是段随还有哪个? 只听段随大声叫道:“明公勿忧!段随不才,愿领麾下骑军突进武当,接应镇恶所部!” 帐中一片哗然,大伙儿看向段随的眼神,七分敬佩,三分可惜——若然秦军真有数十万之众,想必不久之后沔水两岸也好、乃至大江之北也罢,定必是戒备森严、堵截重重,再加上两道天险横亘于前,张崇追兵在后。。。段随此去,救不救得出桓石虔先不谈,一个不好怕是要把自个也折了进去! 桓冲双眼大睁,先是一喜,随即目中精光又黯淡下去,苦笑一声:“从石,你这又是何苦?” 段随一抱拳,凛然道:“段随自来荆州,寸功未立,心有不安。镇恶与我素来性情相投,我两军亦有滶水同袍之谊,此去相救,实属分内之事。”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环顾四周道:“诸君万万莫要与我相争!我是骑兵,来去如风,秦人可留不住我,哈哈哈哈!”话儿说得漂亮,轻轻一句,免了荆州诸将尴尬。 他在那里自顾大笑,众人却是眼眶带泪:段龙骧高义!此去无论成败,这位段家兄弟,我等交定了! 桓冲眼中亦有泪光隐现,兀自沉吟不决。段随跨步向前:“明公!事情急了,当机立断呵!” 桓冲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重重一掌拍在段随肩头:“从石!拜托了!” 。。。。。。 计议已定,晋军立刻发动。段随挥军绕向西北,荆州军主力则拔寨而起,徐徐往南边退去,又派出八百里快马入蜀知会竺瑶。数日之内全军跨过大江,安然回返上明。 桓冲主力退保上明的消息很快传到涪城竺瑶那里。竺瑶闻讯慌了手脚:桓冲既退,他这一部可谓孤军深入,哪里还能够抵敌张蚝与姚苌之军?竺瑶唯恐被秦军在蜀中包了饺子,忙不迭下令退兵。晋军走得甚急,连辎重也丢弃不要,匆匆退回巴东去了。 不久寿阳桓伊、东路谢玄亦各自偃旗息鼓。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第六十八章 首功 且说段随挥军北上,一路小心翼翼,幸喜不曾遇见秦军阻拦,不久顺利抵达武当附近,居然毫发无伤。哨马来报,桓石虔所部就在前方三十里处下寨。 段随长出了一口气。边上刘裕笑道:“兄长最是能耐,福气也大!一路而来辗转绕远,又寻觅偏僻渡口跨过沔水,虽说费时费力,果然不曾撞见一个秦军影子,顺顺当当便到了武当。哈哈!” 费连阿浑等将亦点头称是,段随洋洋得意:你们这帮小子哪里晓得,哥哥我可是自带主角光环的! 他等只当自个路线选择得当,加之运气不赖,故而顺利到达目的地,却哪里晓得——这一切本就是秦人的疑兵之计,压根就没有二十万秦军在此,此刻秦人全在襄阳城附近,又去哪里撞见秦军阻截? 。。。。。。 此时襄阳城里,苻睿、慕容垂、石越等援军将领,以及梁成、梁云、梁他、梁悌、阎振(荆州司马,管城被俘后由晋国使队送归长安,不久回襄阳复职)等襄阳守将,正齐聚一堂,大肆庆贺! 筵开多席、酒肉管够,厅中气氛正佳。石越高举酒盏,不住向慕容垂劝酒:“泉州侯妙计无双,不费一兵一卒,生生吓跑了桓冲。佩服!佩服!”梁成领着襄阳众将过来,也是敬酒不断。 慕容垂呵呵一笑,举起酒盏朗声道:“哪里是慕容垂的功劳?都是巨鹿公运筹帷幄,我等不过按部就班罢了。来!我先以此盏敬巨鹿公!”一句话顿时叫上首的苻睿心头大悦。 仰头干了杯中之酒,慕容垂又添一盏,继续道:“梁使君以一当十,力保襄阳不失;石将军轻骑过河,巧摆疑阵!此役,实乃大伙儿齐心协力,方有今日之成果,慕容垂万万不敢居功!来来来,大伙儿满饮此盏!”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梁成、石越等闻言笑容满面,纷纷举酒应和。 此次南下救援襄阳,本以为面对桓冲十几万重兵,定然是场恶战苦战,不曾想结果之好,实在让人跌碎了眼珠子:费时不到一月,损伤几可不计,桓冲全军退回江南,襄阳为之稳固!对比多年前长乐公苻丕以十倍兵力攻打襄阳却损兵折将的模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苻睿寻思:此役打得这般漂亮,自己身为主将,回去重重嘉奖那是逃不了了,少不得还要让父王对自己另眼看待!心下快活,又看着慕容垂相当顺眼,嘴里便叫道:“泉州侯休要谦虚!你的计谋的确高明!待回了长安,我自当奏明天王,保你个首功!哈哈哈!” 石越与梁成都是老秦人脾气,纵然与慕容垂政见不合,对慕容垂的武功智谋那可是真心佩服,有一说一,闻言亦叫道:“然也!首功该推泉州侯!” 你道为何众人一致推崇慕容垂首功?原来当日慕容垂在石越耳边说出一计,端的是条妙计,石越为之信服,当下两个分头行事。 慕容垂令士卒制作大量火把,又命砍下树上长枝,每一长枝皆捆上十支火把,趁夜点燃。他带了一万八千人马,人手一条长枝,在夜色里沿着沔水行进。从对岸遥遥看过来,可不就是十几二十万大军? 石越则领两千轻骑,分作四五十队,各自寻渡口渡河,再于沔水南岸四处驰骋,做出秦军骑兵已大举过河的态势。 此外又设法知会襄阳城里的梁成,由其做出秦军里外呼应,将欲大举进攻晋军的模样。 三方配合,大使疑兵之计,果然一举奏功!桓冲唯恐江南有失,引军退去;慕容垂当即挥军渡过沔水,扎下坚寨,不久石越赶来汇合。 苻睿闻讯,迅速领着后军过河而来,梁成当即大开襄阳四门迎接援军入城。自此,撇开武当那里不谈,荆州军的这次北伐,算是告一段落了。 。。。。。。 场景转回段随这里。 一骑如飞而来,高声大喊:“报!秦军团团围住了桓石虔将军营寨,正在猛力攻打!”段随行军最重哨探,派了不少斥候四处侦查,这时送来了最新战报。 “哎呀呀!”刘裕怪叫道:“兄长!事不宜迟,我等速速前去增援!” “慢着!”段随一摆手止住刘裕,转头问那斥候:“秦军数量约摸多少?战况如何?” “秦军瞧来不少,总有两万之数!秦人攻打甚急,但桓将军营寨扎得极紧,弓矢密集如雨,并不曾叫秦人突破分毫!” 段随沉吟道:“镇恶手上有七八千兵马,又有坚寨可倚,以他之能,当可久守。。。”顿了顿,猛一点头,喝道:“传令!我军不要匆忙赶去,且缓缓前行,务求保持体力。” “这是为何?”刘裕奇道:“兄长常说战场瞬息万变,当快刀斩乱麻,迟则生变。。。何况我军此来,行踪隐藏得极好,连桓将军都不知晓,秦人更是无从得知。他等毫无防备,我骑军自背后一阵突袭,焉能不胜?” 段随一笑道:“秦军主帅张崇也是沙场宿将,可没你想的那么好对付。秦人到底兵力占优,我军贸然前去,若叫他及时发觉,只需结阵严守,我军须讨不到便宜。哪怕小赢一场,济得何用?” 段随继续:“我军此来,为的是接应桓将军所部回去江南。回途遥远,又有沔水、大江阻隔,可谓艰险。若不能一鼓破敌、尽歼张崇所部,一旦被他拖住、咬住。。。待秦人援军到时,便是我两军大难来临之日!” 刘裕恍然大悟:“所以兄长的意思是。。。” “不错!”段随朗声道:“眼下张崇与桓将军交战不久,尚有余力。我军且耐心等候,等他缠斗多时,气力、士气皆衰之时,我军出其不意行雷霆一击,务使全歼张崇所部!” “喏!”骁骑、云骑两军一众将校尽皆拜服。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六十九章 武当 武当附近,晋军大营。烽烟散尽,遍地狼藉。断矛破盾、裂刀碎旗、还有那残肢死躯,围着营寨外好大一圈,密密麻麻。 秦军败了,一败涂地。 他等久攻不下,本已气沮力微,偏生那晋军营寨看着也是摇摇欲坠,似乎再添上一把力就能破营而入。于是秦军主将张崇一发狠,喝令全军出击,连预备队都不留。。。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就在一部秦军拼尽全力砸开晋营大门一角,胜利有望之时,仿佛天外来客,骁骑、云骑两军从天而降,呼啸着自四面八方冲杀而来! 前番滶水、管城之役,骑军只是辅助,真论起来,上一次浴血死战已是四年前东路大战时候的事儿了。四年来骑军上下操练甚苦,却愣没捞着什么战机,早憋屈坏了,这时犹如下山猛虎,一个个在马上嗷嗷乱叫,譬如一尊尊凶神恶煞,风驰电掣间撞入了气力衰竭、阵形散乱,又毫无防备的秦军堆里。 结果不问可知——骁骑、云骑两军六幢,如六道狂风吹过,风卷残云般将秦军刮了个烟消云散。待桓石虔气喘吁吁领着一部亲兵杀出来欲支援一二时,才发现两万秦军早已十不存一,连主将张崇都没来得及逃走,殁于乱军之中。 桓石虔哈哈大笑,拥着段随又叫又跳,早被段随一把推开,捏着鼻子道:“镇恶。。。你该沐浴了!” 。。。。。。 既已无对手羁绊,事不宜迟,段随与桓石虔拔寨而起,迅速朝着南边退去。幸喜桓石虔来时乃是驾船溯沔水而来,此时舟船皆在河中,完备无损。当下大伙儿争先恐后,登船渡河而去。 渡过沔水,这算是过了第一道天堑,大伙儿心中稍安,就地歇息。众将聚在一处,商议下一步如何走法。 若按来时路原路返还,那便是坐船顺水直下,或者走陆路沿着沔水南岸往东南行进,经过襄阳再折往南边。这自然是最通坦的大路,然而时移势易,彼时襄阳城为桓冲大军所围,晋军自可往来自如;此时桓冲大军已退,襄阳城内外乃至沔水两岸不知有多少秦军巡弋,谁敢保证走大路不会遭到阻截? 若不走襄阳路线,那就是往正南走。然而正南方恰属巴山余脉,崇山峻岭,茫茫无际,天晓得走进去还能不能绕出来?何况检点粮草,所存似乎也已不多。。。 一时间众将犯了愁,窘然无计。 便在这时,一骑如风而来,带来的消息直把众人震得不轻:秦人并无二十万大军,就只五万,之前实乃疑兵之计耳!如今桓冲大军已退回上明,五万秦国援军则渡过沔水,入了襄阳城与梁成汇合。眼下秦军紧守襄阳城中,并无继续南进的迹象。 大伙儿又惊又喜:惊的是大好北伐之势居然被敌人以诡计破解,前功尽弃;喜的是自己南返之路当比想象中轻松许多。总的来说,还是喜大于惊——事已至此,北伐反正是没戏了,只要自己能安安全全、完完整整回去,秦人之计未尝不算“好事”。 桓石虔转头,对着段随笑道:“从石,这下好了!秦人若只五万军马,实难分兵各处,又忌惮南边叔父的大军卷土重来,此刻必紧守襄阳城中,不敢外出。我等只管坐了船顺水直下,保管无有秦人水师阻拦。但能过了襄阳,那便万事大吉!哈哈哈哈!”顿了顿,又高声叫道:“还有还有,此次四路大军北伐,尽皆无功而返,便只你这一支客师,一战斩秦国大将张崇、杀敌两万!啧啧,从石呵,你这次可赚大发咯!” 骁骑、云骑众将校闻言皆眉开眼笑,一起去看段随时,却发现老大竟似恍若未闻,此刻定定坐在那里,眼光微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刘裕凑上前叫唤两声,段随只是没有反应。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错愕不已。 此时此刻,段随神思悠悠,满脑子都在想藏在自个怀间的一封密信。密信来自慕容垂,前些日子刚刚送到。那送信的倒是好本事,居然能在两军交战之际偷偷渡过沔水找了来,将密信顺利交到自己手上。信中写得分明:苻坚为桓冲北伐所激怒,定下明年开春举国南侵! 段随先是一蹦三尺高,开怀大笑——这秦晋决战,如果没猜错的话,就是那场终将导致苻坚败亡的淝水之战,千呼万唤之下,总算是要来了!没过片刻,他又冷静下来,摇头不迭:不成不成!明年开春还是太晚!半年时间不算短,若秦国上下加紧准备,总能准备个七七八八,到时候岂不棘手?最好想个法子,还是要激得苻坚立刻出兵才好! 说白了,此次他犯险前来武当,确乎诚心救援桓石虔,可实话实说,也没少存私心:桓冲这次北伐,先期也算重重扇了苻坚的脸面,可若是桓石虔真个折在武当,那苻坚可就算赢回去啦。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救了桓石虔回去,最好顺便猛揍秦军一顿,说不得就把苻坚胸中的火气再次勾了出来! 本来嘛,击杀张崇、救出桓石虔,可以说已经超额完成目标,剩下的就是赶紧跑路了。可这下忽然听说秦人并无大军,此刻也只是固守襄阳城里,段随的心思立刻活泛起来:要不。。。要不。。。要不再搞票大的? 下一刻,面面相觑的众人终于听到了段随的声音:“桓使君此次北伐,乃是为了乱秦人南侵图谋,更要振奋国威。话说那苻坚情急之下,仓促调动数路大军,或南下襄阳、或西进蜀中。。。嘿嘿,几番调动之下,其南侵布署必已有所打乱,妙哉!妙哉!”咽了口口水,接着道:“然则桓使君为秦人奸计所趁,不得已退兵南去,尚不及振奋国威。。。故此,我等当再接再厉,灭秦人气焰,以振国威!” “计将安出?”桓石虔双目炯炯,显然大感兴趣。 “我意,尽迁此地民户归晋!”段随一跃而起,双手叉腰,那模样说不得的豪迈。 第七十章 掠徙 段随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古时最重人口,将大批“秦国”民户迁去晋国,说到哪都是大功一件,绝对当得上“振奋国威”四个字!而他能想到这个主意,说白了,实在是他私心作祟,觉着这么干百分之一千能够激怒苻坚——一年半之前他就干过这事,那一次是在沔北,他焚毁秦军屯田,掠徙六百余户而去,结果惹得苻坚雷霆震怒,当场喊出“出兵百万”之语! “啊?”一众军校嘴巴张得老大,个个震惊当场--大徙民户必定费时费力,怎么想都不是易事一桩。这当口,哪怕秦人未必敢四下出击,可毕竟是深处敌后,大伙儿跑路还来不及,居然还要整出那么大动静来,段龙骧这胆子。。。也太大了点罢? 便有那掌管舟船的荆州将领开口道:“我军舟船无多。。。大伙儿挤一挤,算将下来,也就堪堪能容纳下贵我两军人马,哪里还能运载大批民户?”这人倒也精明,并不明说畏敌惧战,只推说船只不够,无法迁移民户。 段随白了那人一眼,恶狠狠道:“那便征集民船!说什么也要迁走此地民户!” 段随语气不善,谁都能听得出其间的坚决之意。骁骑、云骑军众将便不再多言——老大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就再没得其他选择,刀山火海也要走上一遭!荆州军将当然不肯服气,遂把目光一起投向主帅桓石虔。 若换了任一人,为全军安危计,只怕当场就要和段随争执起来。可惜,荆州军的主将乃是“凶名昭著”的桓石虔,这厮性烈如火、悍不畏死,论起胆子来,只怕比段随还要大上三分。。。于是下一刻桓镇恶一锤定音: “从石这主意妙极!没得说,干了!” 。。。。。。 沔水南岸,万岁与筑阳两城里一片鸡飞狗跳——段随与桓石虔各领部众,分别跑去两城迁徙民户。 段、桓两个皆是手脚利索之辈,麾下兵将也急着完事好早早出发,照道理这徙民之举须用不了一两天功夫。不料三天三夜过去,不但两城百姓鲜有人愿意迁往晋国,更与晋军闹了个不可开交! 沔水两岸为秦国所占,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儿。大伙儿本以为此地民户俱为汉人,无奈沦于胡人治下,正该有归国之心。大约说几句得体话,再适当亮一亮钢刀长矛,事儿就该成了罢。。。不想事与愿违,几天下来一事无成,反弄个灰头土脸! 原来秦国占了襄阳及沔水两岸之后,布政算得上清明,又轻税免徭以收民心。老百姓一开始战战兢兢,后来发现:传说中茹毛饮血的胡人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他们也读书、也礼佛、也讲道德理法。。。几年下来,这日子过得,似乎比当初在晋国治下还要好那么一点点。。。 既然日子能过得下去,哪里有说走就走的道理?祖祖辈辈都在这片土地上刨生活,一旦离去,那就成了流民,天晓得日子会变成哪般模样? 晋军明晃晃的刀枪也曾吓住了不少民户,这时便有那识文念字的乡老出来,气鼓鼓道:“怕甚么?他等自诩王师,难不成还能将刀剑加诸你我头上?那不是比之胡人还要不如?” 于是乎,百姓们胆气渐壮,纷纷拒绝迁徙。若有那晋军兵士稍稍动强,早被百姓劈头盖脸骂将回去;又有那能说会道的,动不动搬出一番天大的伦理道德,却叫大字不识的厮杀汉们如何接话?间或双方火气上来,不小心伤了一个两个,那可捅塌了天,四邻八乡的彪悍婆姨如潮涌来。。。试想,上百头河东狮在你面前狂吼,你怕是不怕? 晋军焦头烂额,这时哨探又来报:东边襄阳那里,秦军似有蠢蠢欲动之态。桓石虔急了,自筑阳匆匆赶来万岁,寻段随商议对策。遇见段随时,这位老兄一手叉腰,一手戟指前方,正与面前一群乡宦模样的老者争执不休。争吵甚是激烈,此刻段随脸色涨红,额头上青筋暴突,瞧来颇有些狰狞,敢情脾气上来了。 桓石虔上前,一拍段随道:“从石!你可知襄阳秦军似有动作?” 段随退开一步,没好气道:“要不然我会和这帮老朽急成这样?” “事情急了。。。”桓石虔挠了挠头道:“你说说,我等是继续动迁民户,还是就此作罢,赶紧南下?” 段随脸色阴沉,努着嘴道:“镇恶的意思是?”不经意间,面色愈显狰狞。 “呃。。。”桓石虔咽下一口口水,干笑道:“我无他意!这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无论什么打算,从石你说了算!” 段随吐出一口长气,面色稍缓,就听桓石虔继续:“只是情势紧急,定然不能再耽搁下去。是走是留,这会儿便要有个定论!” “走!”段随答得斩钉截铁。 “嗯?”桓石虔愕然,他心知段随是不迁民户绝不罢休,怎么却会说出个“走”字?心念未及转动,段随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只是这一次声音拔得老高,显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尔等听着!今日务必收拾妥当,限明早卯时出发,登船南下!若有违时者,后果自负!” 桓石虔急转头,就见那群乡老们一片哗然,情绪激动不已,一个个使劲叫唤起来: “将军!不可啊!”“故土难离,将军三思呵!”“你等自称王师,怎可罔顾民意?” 段随背过身,只是不理。一个乡老走将上来,突然一矮身作势欲扑,大约是想抱住段随双腿来求情。段随长腿轻迈,那乡老顿时扑了个空,跌倒尘埃,一时间老泪纵横,哭得好不伤心。 这时骑军众将正站在边上,云骑军主皇甫勋面露不忍之色,跨出半步,欲言又止。 段随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冷冷道:“国家大事,免不了些许牺牲,我等问心无愧!”顿了顿,高声叫道:“众将听令!即刻分散下去,至城中、乡里,督促百姓加快动作,务使明早成行。记住咯,不许放走一人,否则。。。提头来见!” “喏!”自费连阿浑以降,骁骑军一众胡人将校毫无迟疑,大声领命。云骑军那边,刘裕第一个跳出来应和,也有不少将领目光闪烁、兴致不高,皇甫勋退过一边,默默无语。 便在这时,段随腿边那乡老一撑手坐了起来,须发皆张,怒喝道:“我等就不动迁,你待如何?” 一股戾气自段随丹田升起,汹汹如烈火直冲上脑际,令他额头青筋益发凸显,“突突”跳个不停。他不去看那乡老,声寒如刀:“去!备足燃火之物,明日卯时,举火焚城,只留瓦砾灰烬给秦人!” 场中一片死寂,无论乡老还是军将,个个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言。 不远处,桓石虔重重叹了口气,忽地一握拳,恶狠狠对身边副将吼道:“还愣着做甚?速速赶回筑阳,照段将军所说行事!” 第七十一章 长案 晋国太元八年(氐秦建元十九年)七月初,段随率屯骑军、桓石虔领麾下荆州军,强徙万岁、筑阳等地两千余户民众登船而去。船队顺沔水而下,幸喜一路不曾碰见秦军阻截。 船队浩大,途径襄阳时,城头秦军看得目瞪口呆,急急报与苻睿。苻睿倒是有心阻拦,可惜事起仓促,秦军战舰都屯在水寨里来不及启航,加之夏季时候水流湍急,船速飞快,苻瑞只得眼睁睁看着晋人船队如飞而去,徒呼奈何。 既过襄阳,其后再无阻碍,船队遂顺利回返江南,入上明城向桓冲覆命。 桓冲大喜:一来,北伐全军皆安全回返江南,损折极微;二来,北伐前期斩获不大,本难抵退兵之辱,这一下在武当全歼两万秦军,阵斩秦国大将张崇,可谓大功;三来,徙两千户归晋,更乃振奋国威之壮举也! 是故,以桓冲之尊,竟出城十里亲自相迎,更执段随之手千恩万谢。荆州上下,无不对段随感恩戴德。只是当此时,那两千户上万百姓犹在迁徙途中——当时离乱之苦,往后生存之难,更有谁知? 不久诸军各回本所,段随亦领军回返盱眙,并往建康述职。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 氐秦建元十九年(晋国太元八年)七月中,长安,未央宫。 段随在万岁、筑阳掠徙两千余户的“丰功伟绩”果然生了奇效!若说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文字最能说明大秦天王苻坚的心情,那必然就是——“出离愤怒”! 没有雷霆震怒,不见咆哮当场,苻坚出奇的平静。他自宝座上立起,缓步走下来,左瞅瞅,右望望,越过每一个秦国朝臣,直到大殿尽头;然后又背起双手,同个老学究似的,一言不发,慢慢踱回上首,坐下。 群臣皆垂了头,任凭殿内闷热难当,只是纹丝不动。雍州牧、巨鹿公苻睿更觉着冷汗嗖嗖,背上湿了一大片——他迫退桓冲立下大功,这次回长安覆命时,本该是趾高气昂、春风得意,恨不得叫全长安父老都来瞧瞧自己的风采才好,没想到临了挨了段随扎扎实实一记“闷棍”,眼下竟是战战兢兢,心中所想,不外乎立刻离开长安逃回蒲阪(雍州镇所)。 这沉闷的气氛保持了总有一柱香时间。苻坚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极其狂放,到后来竟是前仰后翻,不能自遏。群臣面面相觑,好半晌,终究还是没人敢开口问话。 笑完了,苻坚挥一挥手,便有一个中官手捧一幅诏书,躬腰上前。 “念!”苻坚脸色一正,喝道。 那中官忙不迭打开诏书,扯着尖利的嗓音念了起来:“吴人敢恃江山,屡寇王境,掠戕吾民,宜时进讨,以清宇内。令发全国州民,十丁遣一,月内完备。再合天下兵马,出兵百万。八月齐进,务求一战克敌!”秦国几千里江山,户四百万,口一千六百万,以每户一丁算,每十个男丁征召一人入伍,计能征召四十万新兵。加上长安的二十万氐族精兵(本该有三十万,吕光西征带走了十万)和十来万他族兵马,以及全国各处大约二十万驻军,几近百万之数——不消说,苻坚这次是来真的了! “轰!”大殿内喧哗一片,开了锅一般——才说半年后南征,不料叫晋人一闹,这就只剩下半个月时间了?那可是整整四十万人马需要征召啊,还有百万大军的调度、整合、后勤。。。虽说自去岁定下南征大计之后,阳平公苻融便废寝忘食扑在其上,不敢有半日荒废,确乎也取得了不小的成果,各地都在整饬兵备、调整编制,天量的粮草辎重日夜不息正运往前线及行军沿线,可是。。。可是半个月时间,无论如何都太仓促了呵! 一切的震惊、疑虑、争执、不甘。。。在下一刻统统归于平静——冷笑声中,大秦天王苻坚一跃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亮闪闪的长剑,森寒逼人。 “咔嚓”!长剑落下,将他身前的长案斩作了两段! “逾时不能成事者,同此案!” 。。。。。。 苻坚发布南征之诏后,“**病”复发,翌日便下令在长安城中建造三座府邸,说是待攻灭晋国后供晋帝司马曜、晋建昌公谢安以及晋车骑将军桓冲三人居住,还要分别任命三人为秦国的尚书左仆射、吏部尚书及侍中。群臣闻说,纷纷摇头叹息。 此外,又下旨曰:“良家子(权贵子弟)年二十以下,武艺骁勇、富室材雄者,皆拜羽林郎(初级禁卫军军官)。”这是苻坚不爽朝中老臣“朝气不足”,要给大秦添点新鲜血液。那些个富贵子弟平日里最喜舞刀弄棒、飞鹰走狗,正愁没地方消磨力气,闻讯已是大喜,又想:百万大军南下,那晋国定然是唾手可得,毫无风险。此一去,既好玩,顺便还得了军职、战功,岂非天下掉下来的好事?于是数日之间,竟有三万余骑跑来投军。 苻坚颇是高兴,亲自前去检阅。这帮愣头青少年倒是大对了他的胃口,大热天里,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杵在校场中,口号喊得山响,那架势——敢情为了天王与大秦,“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苻坚大为开怀,当场下令皆赏军功,更以这三万羽林郎充作天王近卫军以示嘉勉,并任命一向主张南征的左将军、秘书监朱肜为少年都统(历史上实为秦建威将军赵盛之,本书为免龙套太多,改作朱肜),统领这三万“好儿郎”。 稍晚时候,有关南征的最后一道旨意公布于众:“有取逆贼段随首级者,升三级,赏万金,封侯!”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七十二章 决断 襄阳城的一座府邸里,秦国冠军将军、泉州侯慕容垂高踞上首,下方两侧则端坐着慕容令、慕容农、慕容隆等诸子,以及悉罗腾、高弼等心腹。五万秦国援军迫退桓冲大军后并未离去,犹驻扎襄阳城中,因着苻睿已带同石越回转长安覆命,此时便由留守的慕容垂领兵。 慕容令现任秦国鹰扬将军,此次亦奉命随慕容垂一同南下。慕容农、慕容隆等皆为庶子,并未荫得官职在身,悉罗腾、高弼等则是慕容垂家将,因此一起都跑了来襄阳。便只慕容宝做了秦国万年令,眼下还在关中。自然,还有一个“人人嫌弃”的慕容麟,尚在长安城外慕容垂的别院里待着。 先是慕容令大笑道:“耶耶!大喜呵!苻坚居然下旨半月内征召数十万新兵,更命下月便倾国南下。。。如此仓促草率,嘿嘿,纵然兵多,我瞧也未尝有多少胜算!我等苦苦等候,总算是盼到了这一天!”说着又嬉笑道:“就数石头能耐,三两下便叫苻坚气昏了头!” 慕容垂闻言先是摇摇头,继而也笑了起来:“这小子一颗首级如今倒是值了大钱,又是万金,又是侯爵。。。哈哈哈!” 这时慕容令又开口道:“耶耶!苻坚以举国之兵南下,煌煌百万之众,东西南北横跨不知多少里,绝不可能齐聚一处。。。耶耶觉着,苻坚会如何进兵?” 慕容垂点了点头,面色变得凝重,站起身走到厅中高悬的一副舆图前,边比划边说道:“依我之见,大抵会从四路进兵。苻坚在梓潼、巴西大造船舰,分明是仿照晋初王濬伐吴故事,欲遣军自巴蜀顺江而下,此为西路。襄阳之南,桓冲拥兵十余万,定然要派兵进迫,使其不得东援建康,此为中路。” 说到这里慕容垂停顿了一下,伸出一指按在舆图上长安城所在,向着东南斜斜移动,直拉到寿阳处停了下来,沉声道:“欲取江东,必先夺淮南,以震慑下游。。。你们也都看到了,这大半年来多少粮草辎重都自黄河东出,再经汝河、颍水转往东南,汇聚项城(今河南省周口市项城及沈丘县,时属秦国)乃至前线的颍口(今安徽省阜阳市颍上县东南,时属秦国)。。。所以,苻坚在关中的精锐大军必然会从长安往东南行进,直指寿阳(今安徽省淮南市寿县,时属晋国,乃边境重镇,与颖口隔着淮水相望)!此为淮西路,亦是苻坚主力所在!” “至于第四路么。。。”慕容垂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松,“既有西路,中路,自然少不了东路。秦人多半会从幽、冀、青、兖等关东诸州拼凑兵马,汇聚彭城以为东路之军,用以牵制晋国东路。然而幽、冀遭苻洛苻重叛乱受创不轻,青、兖等地军马则因当初彭超、俱难之败至今未复元气。。。所以么,这东路军马,嘿嘿,叫我说实在作不得数,至多充充门面罢了。” 慕容垂一番说道,条理清晰、见解深远,大伙儿一起拜服。 高弼站起身来,朗声道:“不错!苻坚此次南下,其主力必进取寿阳,晋人自当齐集国中精锐与之相抗。我等既然指望苻坚败北,则此淮西路可谓兵凶战危矣!古人云知命者不立危墙之下。。。”说到这里高弼朝着慕容垂恭恭敬敬作了一揖,接着道:“大王英明!三言两语便诓走了苻睿,而使我等尽留襄阳。苻坚出兵太过仓促,不及再使唤我等前去寿阳,多半便会以此五万兵马作为南阻桓冲的中路军。到那时,我等只须走从石的路子,与桓冲暗中打个招呼,大伙儿摆摆样子、走走过场。。。嘿嘿,既免了战危,更可保晋国中路不失!” 悉罗腾哈哈大笑:“可笑苻睿那小子,听说大王自请留守襄阳,竟是乐不可支,一口答应,更急匆匆跑回长安去了。此次迫退桓冲全仗大王妙计,他这是唯恐大王回去分了他的功劳,遮了他的光采,却不知。。。哈哈哈哈,一切尽在大王运筹帷幄之中也!” 慕容垂笑而不语。突然慕容令一跃而起,两眼放光,叫道:“耶耶!我等有五万大军在手,且这五万兵马里头更有两万是我鲜卑族人,其余三万人则多为汉家子,极少氐人。。倘若苻坚一朝兵败,我等岂不是能引这五万大军顺势而起?” 慕容垂摇了摇头:“眼下我只是暂领这五万军马罢了,朝中防备我甚紧,你怎知到时没有变数?”顿了顿,又道:“何况我等一切算计,皆须指望苻坚在淮南一败涂地。万一晋人实在羸弱,竟叫苻坚一路高歌猛进,又或者苻坚只是小败,秦国元气不伤,那我等也无可奈何。” 慕容令嘟囔道:“苻坚胜了,我等自然乖乖做他秦国的忠臣良将;他若败了,不取这五万军马,那也太是可惜。。。” 悉罗腾接口道:“那罗延说的不无道理,我等当早做准备。。。” 有人帮腔,慕容令立刻来了精神,一拍大腿:“耶耶!我还有一计!苻坚若遭重创,定会下令诸军退保关中。而四路军里,就数中路军离着淮西那一路最近。要我说,我等先佯装领命,率军北撤,待接到苻坚时,嘿嘿,忽然起兵造反,轻轻松松便取了苻坚的脑袋。到时候秦国定必分崩离析,反观我等大军在手,想入关中入关中,想占河洛占河洛,想回河北,哈哈,那就回河北,岂不快哉?” “好计!”高弼动容道:“秦国树大根深,即便惨败,犹有余力。我等纵然趁势而起,也是前途漫漫。可若是秦国新败之余,又丧了苻坚,那情势又将大大不同,四方豪杰异族定必揭竿而起。氐人焦头烂额之余,再无反噬之机也!” “就这么干!”慕容令大为得意,去看慕容垂时,却发现慕容垂正似笑非笑看着窗外,好半晌过去,只是不置可否。 慕容令急了,连使眼色。大伙儿会意,遂一起拱手道:“请大王决断!” 慕容垂转过头,扫了众人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等怎么就断定苻坚会亲征?他若只是在长安安生待着,又该何如?” 高弼沉吟道:“苻坚好大喜功,依我之见,他多半会亲征!”众人纷纷点头,都盯着慕容垂等他发话。 其实慕容垂心中,又何尝不知苻坚的性情?于是长叹一声,慨然道:“我慕容垂一生磊落,实不愿行那凉薄之举。我早有明言,苻坚待我不薄,我决计不肯取他性命,亦无意染指关中。所以,倘若苻坚真个兵败来投,我不但不会杀他,还要保他回转关中。这,也算还了他苻坚对我的恩情!” “什么?”大伙儿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慕容垂淡淡一笑,道:“秦国本就根基不稳,存异心者众也。倘若苻坚真在淮南败北,丧了其氐族精锐,嘿嘿,那么无论他是死是活,四方异族都会蠢动。而我却力保他回转关中,他必不疑我。到时我自请往河北镇抚,苻坚焉能不从?只要我等回到河北故地,那便是鱼游大海,任我遨游!” 说到这里,慕容垂将目光投向慕容令,提气道:“说来说去,这五万兵马到底归不归我管,还不是个定数,何况真到那时候,三万汉家兵也不见得会与我等齐心。全指望这五万兵马,不是万全之策,还是得靠信得过的腹心之兵。道全,你如今身为鹰扬将军,麾下有五百骑鲜卑私兵,而我冠军将军府里也有千五本族私兵。我意,便以此两千骑为基,回河北起事!” “可是。。。”慕容令脸上依旧一片焦急之色,张口欲言。 话音未落,早被慕容垂打断,他声音愈加高亢:“诸君休要疑虑!慕容垂从未忘记当初的誓言,有朝一日,定会复我大燕!我等皆是鲜卑大好男儿,但能回去河北,凭我等的本事。。。哼!纵然只有两千骑,怎么?还怕成不了事?” 高弼叹了口气,唏嘘道:“大王这又是何苦。。。”悉罗腾却呵呵笑道:“好好好!我等鲜卑男儿,追狼逐虎,怕过谁来?就依大王所言,堂堂正正回河北去,一刀一枪光复我大燕山河!”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慕容垂却背过身不再言语,心中波澜层生:苻坚!我不负你,但愿你也不要负我!他日我在河北起兵,你可莫要迁怒于流落关中的几十万鲜卑人头上,更莫要。。。莫要伤了我的元妃。。。 第七十三章 亲征 时间过得飞快,离着八月,日子已屈指可数。 满朝文武都在忙活出兵之事,又因苻坚催逼太紧,大伙儿几无喘息之机,脸面上便或多或少写上些不满之色。苻坚也懒得理会“老家伙们”,自顾自跑去找那三万羽林郎快活,先是一番训诫,又鼓励道:“此次南征,我大秦百万雄兵若泰山压顶,晋人纵有江河之险,我军自可投鞭断流,一鼓克之。尔等皆为孤之近卫,无须亲往南方,但在长安护卫孤之安全,已是大功!尔等都还年轻,往后跟在孤的身边,立功的机会有的是,呵呵!” 苻坚这番话其实是一番好意——先告诉少年们无需到前方犯险,又保证功劳少不了他们的。可惜羽林郎这班少年人,说好听点那叫血气方刚,说得不好听,那便是少不更事。他等都是富贵人家子弟,压根没上过战阵,哪知其中凶险?这时候满心满腹都是自个马踏江东、封侯拜将的潇洒模样,忽然听说居然没机会上前线,顿时不干了,一个个扯开嗓子叫起来: “此混元六合之盛举,怎能缺了天王在场?”“举国之兵尽出,国运社稷在此一举,非天王亲自坐镇不可也!”“我等报国之心切切,恳请天王率领我等驰骋沙场,为国建功!” 三万年轻人一起拍胸嘶吼,声势端的惊人,新任少年都统朱肜为之动容,脱口道:“军心可用,臣请天王御驾亲征!臣以项上人头作保,绝不教伤了天王一根毫毛!” 人头耸动,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写满焦灼、激动、不甘,更写着朝气、血性、豪情。。。苻坚看在眼里,心潮澎湃,仿佛一瞬间自己也年轻了三十岁,血气上涌,情不自禁高声喊道:“好好好!尔等便随孤家南下,创那不世功业!” 。。。。。。 苻坚要亲征的消息迅速传开,群臣为之哗然。不少人觉着:“兵者,诡道也!而天子亲征异于诸将,不可乘危侥幸,这便失了临机之利。何况举国之兵尽出,关中空虚,天王坐镇长安才是正理。”也有不少人表示赞成:“天王御驾亲征,以万乘之重,驭百万之师,自然人心踊跃,争效死功!”仔细分辨,反对亲征者以氐人、汉人居多,赞成者则多为鲜卑人、羌人、杂胡。 阳平公苻融急了,跑来进谏道:“鲜卑、羌虏皆心有异志,其谄谀之言,焉能采纳?还有羽林郎那帮少年,富足子弟耳,不通军旅之事,只为迎合天王而满嘴利口之说,不足采信呵!所谓兵凶战危,万一天王在前线有所闪失,那不是要危及大秦社稷?” 苻坚冷笑三声,忽地脸色一沉:“所以直到此时此刻,阿融(苻融小字)心中,依旧觉着伐晋之役胜算不高么?” “非也!非也!”苻融冷汗直下,赶忙道:“我大秦天兵到处,自然无往不利。是臣弟失言了,臣弟不敢再行劝阻王兄亲征。对了,此次进兵,我大军主力当克淮南为先,是故囤积粮草辎重于项城、颍口。臣请领关中精锐为前锋,先一步出发,直趋颍口,进攻寿阳。王兄可后发一步,静待国中各处兵马汇集,然后坐镇项城(项城距离颍口四百里,并非前线),皆顾四方。”苻融没奈何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苻坚能远离前线,在预定的秦军大本营项城“乖乖”待着,免得以身赴险。 “你呀。。。”苻坚哑然失笑:“好罢,就照你说的办。” 。。。。。。 慕容垂果然老道,苻坚的南征计划叫他一一言中。 秦建元十九年(晋国太元八年)八月,戊午,大秦天王苻坚以阳平公苻融为征南大将军,带同后将军、上党郡侯张蚝,左卫将军、西县侯苻雅(历史上实为抚军将军苻方,本书为免龙套太多,改作苻雅),率领以氐族兵士为主的精锐关中军团,步骑计二十五万,作为先锋南下,直趋颍口,开启了伐晋的步伐。又从襄阳调南中郎将梁成,彭城调平南将军毛当,下邳调平吴校尉王显至苻融帐下听用。 荆襄方面,苻坚下旨便由之前派去的五万军马作为荆襄方面军,令其南进以牵制桓冲的西府兵马。朝中果然不少人劝说苻坚:“军中多有鲜卑步骑,万不可将此军尽付慕容垂!”苻坚想了想,便以尚书慕容暐(前燕亡国之君)为安南将军,令他去襄阳统领两万鲜卑兵马,而让慕容垂统管剩下的三万各族兵士。群臣大惑不解,苻坚私下里对氐族大臣们说道:“慕容垂智勇双全,定能立功,孤家实需倚仗其能。然而此时若遣国(氐)族大将前去襄阳,多半要伤了慕容垂的忠心。派慕容暐前去统领鲜卑兵马,慕容垂自然无话可说。换了别人孤家或许还不放心,可这慕容暐么,嘿嘿,一则本事平平、胆略稀松,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乱来;二则,他是决计不会与慕容垂尿到一个壶里去的!”众人恍然大悟。大约苻坚觉着这么安排终归有点对不住慕容垂,便加封万年令慕容宝为陵江将军,往襄阳慕容垂帐下听用;又想慕容暐打仗实在不咋地,便起用此时闲赋在家的慕容德为奋威将军,协助慕容暐进兵。 巴蜀方面,苻坚升扬武将军姚苌为龙骧将军、都督梁益诸军事,要他带领七万左右的巴蜀方面军坐船顺江而下,配合荆襄方面军威胁荆州。出发前,苻坚勉励姚苌道:“孤家当初就是以龙骧将军起家,终成大业。之前从未封过任何人为龙骧将军,此次特授于你,望你尽力!”姚苌喜不自禁,趴在地上连连磕谢。不料秘书侍郎赵整(历史上实为左将军窦冲,本书为免龙套太多,改作已经出场过的赵整)摇头道:“王者无戏言。天王这么说,似乎不大妥呵。。。”苻坚一愣,仔细一想顿觉失言,于是闷闷不乐起来,默然半晌,终究没有改口,挥手让姚苌去了。 东路方面,苻坚果然令幽、冀、青、兖等诸州出兵五万,以中垒将军、武都公苻鉴为都督,要其奔赴彭城,直接威胁建康。 一一安排之后,八月甲子,急不可耐的苻坚以太子苻宏镇守长安,亲率已经汇聚长安的部分新兵约莫十万、剩下的几万关中军、以及三万羽林郎跨过灞桥,浩荡东去。随行官员极众,文官如尚书左仆射权翼、太史令张孟、御史中丞李柔、秘书侍郎赵整等等,武将若武卫将军苟苌、领军将军杨定、少年都统朱肜、屯骑校尉石越。。。不一而足;又有降臣张天锡、朱序等,皆随行军中。 这一次伐晋,苻坚当真是投入了举国之兵。除开留守各地要冲的必要人马,投入南征的兵马总计达到步兵六十万,骑兵二十七万。一时间北国大地上但见旌旗连绵、战鼓千里,运漕万艘、水陆并进。 然而这史无前例的大进军,毕竟仓促了点。 九月里,苻坚所部大军抵达项城的时候,便只苻融的前锋军按照预定目标进驻了颍口。其他诸军拖拖沓沓,皆未能如约前行。巴蜀方面军此刻还在蜀中,尚未及扬帆启航;幽、冀、青、兖的东路军则还在集结之中,徘徊黄河北岸。此外,调往南方前线的各地驻军及新征兵马好几十万也都还在路上,远的譬如凉州军马,这时才堪堪走到咸阳郡附近。。。 自然,慕容垂与慕容暐的荆襄方面军不在其内,他等本就驻在襄阳,撇开不谈。 第七十四章 迎战 七月中苻坚颁旨南征,消息传到建康,晋朝举国震惊。仿佛末日降临,人人惶惶不可终日,更有许多人痛责桓冲北伐之举,顺带着连段随也骂得不成人样。然而到了八月,秦军当真倾国来犯,汹汹百万,建康上下反倒不似从前那般坐立不安了——也对,到了此时此刻,媾和已无可能,亡国灭种还是社稷长存,不过一战耳! 大敌当前,气氛陡然一变——朝堂、乡野,荆江、扬徐。。。士大夫慷慨激昂,老百姓激奋踊跃,举国上下忽然呈现出一派前所未有的团结气象来。先前些许不谐之音,也在这大浪潮里一扫无存。 朝廷下旨,诏命卫将军谢安为征讨大都督,全权负责迎战事宜。 谢安手中最大的倚仗自然就是谢玄麾下七万五千北府兵,只是值此生死存亡之际,考虑到谢玄毕竟年轻、资历恐有不足,便以弟弟征虏将军谢石为征讨都督,统领北府全军前往寿阳迎敌,自己则在建康统管全局。又以乃子谢琰(谢安次子,字瑗度,史载“有军国才用”,谢家子侄辈最有名的“封胡羯末”里那位“末”是也)为辅。皇帝司马曜为嘉勉谢家兄弟父子,特旨擢升谢琰为辅国将军。 当然,谁都明白北府兵真正的话事人非冠军将军谢玄莫属,谢石说穿了只是门面罢了。因此谢安任命谢玄为前锋都督,带同鹰扬将军刘牢之、伏波将军孙无终、凌江将军诸葛侃、讨逆将军何谦、讨寇将军田洛、辅义都尉高衡、辅正都尉刘轨等北府将校,随谢石一同出发。 此外,令屯骑大都督、龙骧将军段随所部骁骑、云骑二军先一步出发,快马往寿阳增援,会合镇守寿阳的豫州刺史、西中郎将桓伊,共抗强敌。 北府大军临行前,谢玄跑去乌衣巷,寻思着请叔父指点退敌之策。这场大决战到底关系到国家存亡,谢玄虽是身经百战、更统领大军久已,心下依旧觉着没底,脸面上便不自觉露出些忐忑颜色来。 不料撞见谢安,就见老叔气定神闲,此刻正在院里悠哉悠哉浇花灌木,哪有半分决战总指挥该有的紧张模样?谢玄支吾半天,总算开了口:“大战在即,叔父可有计策教我?”结果谢安的回答却是:“我自有安排。”简简单单五个字,除此之外,更无只言片语。 谢玄愈发忐忑,又不敢追问,闷闷不乐出了门。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心,遂央了谢琰(史载实为与谢玄共称为“南北二玄”的张玄,本书为免龙套太多,改作谢琰)再去询问。 谢安何等人物,见儿子又来,岂不知里头的花样?笑了笑,忽然开口,邀请家中兄弟子侄以及亲朋好友一起往东山出游,这里头自然包括即将出征的三谢——谢石,谢玄,谢琰。大伙儿听说,皆惊惑不已。 谢安在东山有一处山墅,颇为精致,平日里谢玄便对这山墅艳羡不已。大伙儿进了山,入了山墅,谢安笑着说道:“阿羯(谢玄小字),来来来,你我对弈一局。你若赢了,此墅便归你。” “啊?”不独谢玄,在场人人都惊叫起来。原来谢安才华盖世,棋艺却只一般,与谢玄对弈素来胜少败多,不知今日怎有如此之举? 谢玄虽然疑惑不定,可瞧瞧这山墅内雅致绝伦的摆设,听着墅外水声叮咚,心中便同一万只蚂蚁爬过,痒痒得不行,当即张口答应。 说来也怪,今日这棋局,不论谢玄如何奋勇出击,臭棋篓子谢安总能轻巧化解,一时竟战成了平手。谢玄只觉得口干舌燥,不住要茶喝。 须知这围棋之道,最讲究养气。谢玄心神不宁,十停功力便去了一半。再往下去,竟是节节败退,直到投子认输。 谢玄大为沮丧。不料好戏还在后头,谢安一拍谢玄肩头,说得云淡风轻:“快哉快哉!阿羯,这山墅,是你的了。” “这。。。”不消说,厅内又是一阵哗然。 这时谢安站直了身,正色道:“为将之道,当临危不惧,镇之以静,山崩于前而不色变。你等皆当世良将,屡克强敌,何惧之有?我既将前线一应事宜皆托付你等,你等自当便宜行事,何必问我?” 譬如当头棒喝,谢玄大是惭愧,跪倒拜谢不止。谢石与谢琰亦连连点头,觉着大有收获。 谢安将谢玄扶起,笑道:“阿羯!无须多虑,只管做好你自己,为叔信得过你!待你得胜回来,我等再来此墅欢聚。那时,便要你来做东咯!哈哈!”大伙儿哄堂大笑。 须臾间,厅中气氛变了个样,大伙儿心神大定,再无忐忑疑虑。谢安遂率众人登山涉水,从容嬉游,直到夜深才兴尽而归。 自东山回返,谢玄只觉着神清气爽,更有满腔壮志,凌云待翱。 。。。。。。 当此时,全天下都在关注着陈郡谢家的一举一动。是故,谢家出游东山的轶闻很快传了开去。可惜越传越歪,待落入坐镇上明的车骑将军桓冲耳中,已成了这般:军情紧急,征讨大都督谢安却无动于衷,反而领着即将出征的三谢跑了去东山喝酒嬉戏。据说席间前锋都督谢玄曾向谢安请计,结果谢安两手一摊,屁也没放一个。 桓冲听完,深以为忧:“我西府当保荆、江无虞,然而国家根本还在扬州,安石怎能如此大意?”此时秦国的巴蜀方面军尚未及东下,桓冲这里压力不大,当下派出西府最精锐的三千铁甲兵,令其入卫京师。 不料谢安听说后,自语道:“三千兵马于大局无补,反倒叫外人觉着我扬州空虚,于军心民心不利。”于是坚辞不收,还给桓冲写信说:“朝廷已然安排妥当,兵马无缺。倒是荆州防卫尚需巩固,铁甲兵还是留给荆州为好。” 桓冲给气得不轻,对众将叹息道:“谢安石虽有庙堂之量,却不通将略。大敌将至,他还有闲心清谈游玩。他谢家那几个儿郎虽非庸才,可麾下兵马实在远逊秦人。。。我只怕不久之后,大伙儿都要改穿左衽(古时汉人穿着衣襟右掩,称为右衽;胡人正好相反,称为左衽)咯!” 第七十五章 嚣叫 秦国以四路大军伐晋,前后参差、进展不一。结果这里头第一个交上手的,却是打心底只想和桓冲“暗通款曲”的慕容垂。 且说襄阳城里,慕容暐、慕容德、慕容宝自关中联袂而来,慕容垂心底且喜且忧。喜的自然是好兄弟慕容德与儿子慕容宝跑了来,大伙儿得聚一处,欢喜无垠;忧的是自己一语成谶,秦廷果然对自个将信将疑,更派了慕容暐这个麻烦角色来牵制自己。 慕容垂强压与慕容德重聚的欢欣之意,一本正经迎上去和慕容暐打招呼——他两个正是荆襄方面军的两大头领,自该多多“沟通”。于是一个道:“新兴侯(慕容暐在秦国的爵位)自关中千里而来,辛苦了。”另一个干笑两声,应道:“哪里哪里。泉州侯才是劳苦功高。” 两个寒暄几句,尽是没营养的客套话,脸上笑容更是假得叫人脸红。边上一众慕容叔伯兄弟听得浑身鸡皮疙瘩,外加一头一脸的黑线。说起来,这世间的际遇总是令人啼笑皆非,譬如慕容垂与慕容暐这两位,初时定然是叔侄相称、亲亲热热;后来便有了君臣之分,关系微妙;如今却变作同殿为臣,互不由衷。。。细想起来,岂不叫人感慨? 寒暄既毕,自然就切入正题。 苻坚的算盘打得不差——慕容暐拿出苻坚的诏书,老实不客气把两万鲜卑兵“夺”了过去,又道:“天王有令!请泉州侯率部即日进兵,扰动荆襄,以牵制桓冲所部,勿使其东援寿阳、建康。” 慕容垂还没答话,慕容令忍不住先叫了起来:“天王要耶耶所部即刻进兵。。。咦?怎么诏书里没提新兴侯所部该作何安排么?”语气里颇带戏虐之意。 慕容暐一滞,大约没想到会被慕容令这般“顶撞”,脸色便有些不豫。半晌,见在场包括自个的“部将”慕容德在内并无人给自己帮腔,恍惚间终于想起——自己再也不是天下姓慕容的共主了,于是干咳一声,悻悻道:“天王诏书如此,我亦不知。。。” “呵呵,”慕容垂一笑打破了场中尴尬,道:“天王有令,慕容垂自当领命而去。这样罢,我为前锋,就请新兴侯率部为我之后援,如何?” “甚好,甚好。” 慕容暐忙不迭答应,随即借口军中有事,干笑着离去了。慕容德摇摇头,只得与慕容垂及一众侄儿打个招呼,跟了出去。 这边厢一下炸开了锅。慕容令叫道:“耶耶!这厮二话不说便把两万鲜卑军的兵权抢了去,实在叫人生气!” 慕容宝冷哼道:“哼!慕容暐还当他是大燕国君不成?” 高弼亦皱眉道:“大王,难道我军真的要南进,与桓冲所部开战?” 悉罗腾嚷嚷道:“就算要开打,且让慕容暐去便是!大王何苦做这先锋?还让他跟在后头吃白食?” 厅中叽叽喳喳一片,慕容垂只是沉吟不语。待众人说的差不多,他忽地脸色一沉:“我问你们,苻坚是败了?还是死了?” “呃。。。还没败,自然也。。没死。” “既然这秦国还是天下至强之国,他苻坚也还是秦国之主。。。”慕容垂冷笑道:“你们来教我,如何违抗君令?” 众人皆垂下头,一脸颓丧,就听慕容垂继续道:“我说得再清楚不过,他日若想在河北起兵,眼下定要取得苻坚的信任!所以这仗,必须打!还要打得好!打得苻坚开心,打得慕容暐安心!” 于是乎,氐秦建元十九年(晋国太元八年)九月里,慕容垂领三万步骑开出襄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东南突进四百余里,一战克郧城(今湖北省孝感市安陆、云梦一带),斩晋将王太丘。接着又马不停蹄狂飙西进,攻入彰口(今湖北省宜昌市当阳及荆州市沙市区一带)。 郧城正对着晋国江州重镇夏口,彰口则更是与桓冲所在的上明隔江相望,慕容垂连夺此两处,可谓逼到了西府的鼻子底下,声威大振。晋国西府诸军如临大敌,自上明到夏口,城城闭门、处处设防,再也没了调兵东援的心思。晋军防备森严,慕容垂遂停止进兵,以慕容暐所部镇郧城,自领大军守彰口,与晋军对峙。 。。。。。。 慕容垂所部初战告捷之时,苻坚已到了项城。消息传来,苻坚拍手大笑:“道明果然不负孤之所望,好好好!”欣喜之余,觉着晋人不过尔尔,便派出快马到颍口催促苻融进兵——荆襄方面军到底只是偏师,这伐晋大业,自然还是得看淮西这里主力军的表现。 颍口的苻融本打算稳扎稳打,待巴蜀与东路大军到位,以及全国各处兵马齐聚项城,再行总攻。这下苻坚诏令忽然到来,语气还颇是强硬,弄得他头痛不已。没奈何,当下遣军东进,强渡淮水,直趋寿阳城下。 寿阳,西濒淮水,东靠淝水,北依八公山,地势险要、控扼两淮,正是中原通往江东的门户。面对苻融大军,晋军抗击极为英勇,自淮水南岸伊始,直至寿阳城下,秦军一路丢下不知多少尸体。只可惜双方兵力对比悬殊,建康的援军又还在路上,终究是难以抵挡苻融的轮番进攻,寿阳虽是坚城,已岌岌可危。 十月十七日夜里,为保存实力,晋国都督豫州诸军事、豫州刺史、西中郎将、宣城县子桓伊率军开东门潜出,趁夜渡过城东的淝水,又急行军近百里,跨过洛涧(今安徽省淮南市东淮河支流洛河,在淝水东边约四十公里),这才喘了口气,下令就地扎营。 十八日白昼,苻融挥大军猛攻寿阳,一鼓克之,俘获誓死断后的晋国平虏将军徐元喜。 苻融既得寿阳,当即整军入城,又遣快马往项城报喜。果然苻坚听说后手舞足蹈,嚣叫道:“晋人不堪一击,我等不日便可登会稽(会稽山,位于今浙江省绍兴市。大禹在此封禅、娶亲、计功、归葬;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不久,曾“上会稽,祭大禹”),复禹绩!” 边上一众羽林郎比苻坚还激动三分,纷纷道:“我军势如破竹,更取下寿阳坚城。天王何不早早前往寿阳,亲至前线,激励三军?” 苻坚若有所思,虽未当场答应,一颗心却如翻江倒海,插了翅膀直往东南飞去。。。 第七十六章 硖石 硖石,位于寿阳以北约四十里处,又称硖石口、硖山口。滔滔淮水东流,遇八公山阻挡,在此折回倒流,将硖石劈为两半(古传大禹治水凿之),夺路而下,遂成淮河第一峡——曰“峡石口”。其东西硖石皆高十余丈,夹淮相峙,地势极其险要,自古以来素为据险屯兵之处,称“淮上津要”。东西硖石山上皆筑有硖石城,三国时期魏国名臣王昶(王坦之正是王昶的玄孙)曾在此驻军。 眼下这西硖石山上,西硖石城里,正有一彪军马驻扎,马嘶人喊,好不热闹。若凑近了看,那故意被放倒在地的军旗上写得分明,乃是“骁骑”、“云骑”等字样——可不正是晋国屯骑大都督、龙骧将军段随与其麾下屯骑两军? 话说段随奉令先行,往寿阳救援。他便自盱眙驾舟溯淮水西上,一路紧赶慢赶,待绕过大半座八公山,过了硖石,寿阳城已然在望。不料这时大变陡生,就见前方水面上战舰密布,更都打着秦国旗号,正扯动旗帆,汹汹杀来。 段随大吃一惊:“难不成秦人已然渡过淮水?那寿阳城。。。”不及细想,赶忙下令调转船头后撤。可惜他的船只皆为运兵运马之船,哪里比得过秦人战舰迅捷?眼见秦国舟师顺流而来,其势威不可当,段随没奈何,当即下令大伙儿弃船登岸。 照道理自该在河东登岸,回头也好往大后方撤退,可船行至此,东岸正是八公山麓——山不算高,然则山势崎岖、林深树密,骑军无法穿行,于是只得靠着淮水西岸登陆。 大伙儿一顿手忙脚乱,堪堪登上岸头,秦人战舰已到,一阵横冲直撞,顿时将段随的船舰撞翻、撞沉。又有不少大船靠拢过来,其上秦军甲士云集,挥刀引弓,便要登岸追杀晋军。段随哪敢怠慢?呼喝声中,大伙儿一起上马,风也似地狂奔而去,仗着马快先逃离这是非之地。 于是骁骑、云骑两军沿着淮水向北疾驰,沿路不时瞧见秦军人马追来,甚至淮水东岸也能望见秦军旗号,跑得久了,不觉人困马乏。段随沉吟道:“如今淮水之上尽是秦军战舰,东西两岸也都有秦军出没。。。只怕是寿阳有变!” 费连阿浑皱眉道:“眼下我等身处淮水西岸,可谓误入敌境,军情又不明。。。确实棘手!” 大个子染干津嚷嚷道:“休说其他,这会儿又渴又累,可再也跑不动啦!” 刘裕“嗯”了一声,接口道:“为今之计,必得先找一处地儿休整大军。似这般瞎跑下去,也不用秦人追上,自己先累死了!” 段随点了点头:“大伙儿想想,附近可有什么易守难攻的好所在。秦人势大,骑军也自不少,我军又给困在淮水之西,总不能随处休憩。” 便有人想起硖石山上的硖石城来,说那地儿背靠滔滔淮水,山势险要,更有堡垒可依,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段随毫无迟疑,便令急忙行军,不多久来到西硖石山下。 幸喜苻融攻破寿阳后,大军尽过淮水入了寿阳城,再也料不到还会有晋军兵马跑到淮水西、北岸去,因此这座淮水西岸的西硖石城里并无重兵据守,便只十来个哨卫在内,遭刘裕带着身手矫捷的猛士直扑上去,顿时砍倒在地。刘裕打开西硖石城堡门,大伙儿牵马而上,山势虽险,到底不算太高,很快六千人马皆上了山、入了城,喝水吃食,就地休整。 再过得片刻,山下响起“咔咔”甲兵之声,“咚咚”擂鼓之音,但见一列列、一排排秦军甲士如潮而来,将山下围个水泄不通。 西硖石城城头之上,段随双眉紧蹙,暗叫一声:苦也! 。。。。。。 寿阳城里,秦国二十五前锋部队的主帅,征南大将军、阳平公苻融也正紧锁眉头:“这却是哪一支晋人兵马?桓伊已然退去洛涧东岸。。。三谢率领的北府大军绝不该这么快到此啊?” “听说此军不过数千人马,又困在硖石山上动弹不得,说来算不得心腹大患。。。然则无论如何,我大军身后,焉容敌军插芒在背?当分一万兵马前往剿之!” “令!尽遣侦骑,四处打探晋军行踪。尤其洛涧附近,但有一丝风吹草动,速速来报!” 。。。。。。 硖石山上,段随所部困在这里已是第三天。苻融派来的一万秦军攻了几次,山顶、城头上巨石、利矢雨泼般打将下来,秦兵鬼哭狼嚎,只丢下一地尸首,哪能进前一步?秦军无奈,只得守住山脚,困紧晋军。骁骑、云骑两军困在山上,苦于无法施展马力,同样不敢下山,双方就此对峙起来。 安全暂时无虞,段随心中却是焦急万分——心心念念盼来了淝水决战,正要大展拳脚,却莫名其妙给困在淮水西岸的硖石山上,这算哪门子事?更要命的是,他率部轻舟而来,粮草带的不多,算将下来不过十来天的用度。。。这般下去,岂不是要粮尽而绝? 早已派出水性好的士卒自后崖援绳而下,潜入淮水,出外打听消息,不出所料:自己来得不巧,寿阳已然陷落,桓伊率部退去了洛涧以东,如今寿阳附近、淮水两岸尽是秦军出没;淮水上则随处可见秦国战船往来巡梭——除非战力远超秦人的晋国水师杀来接应,段随想以硖石城里储存的些许舢板逃生,那是休想咯! 段随思忖良久,觉着这般耽搁下去怕是真要把命送在此处,当即奋笔疾书,写下一封求救书来。他料想桓伊所部无力前来,因此书信直接写给了谢玄。书中云:“秦军声势浩大,我骁骑、云骑孤军困于西硖石城中,粮草不足,情势危急,万望来救。秦军困住山下陆路,汝可走水路而来,我军自当登船逃去!”写完又觉着这信中语气太过“怯懦”,有失他段大英雄的脸面,遂加了一句道:“我军上下皆有报国赴死之心,若时局不利,汝无法前来,则我军誓死不降,你我来生再会可也!” 第七十七章 彀中 寿阳城中,征南大将军、阳平公苻融一扬手中持着的一封书信,开怀大笑道:“好好好!不想困在那硖石山上的,正是天王恨之入骨的段随!此贼伤我大秦将士、掠我大秦子民,奸猾骜狠,今日终入吾彀中矣!”也是段随命不好,派去求救的信使才刚浮出淮水水面便被秦军发现,逮个正着,求救信也叫搜了出来,送与苻融处。 话音刚落,下首将校纷纷高喊起来:“请大将军下令,某愿前去硖石,取此贼头颅!”声音此起彼伏,不但高级将领如张蚝、梁成、毛当、王显等皆奋勇争先,中下级将领也都踊跃异常,人人眼中露出异彩。 苻融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过来:是了,他等要么在段贼手下吃过亏,恨死了段贼;要么眼馋天王许下的重赏。。。这帮混账东西倒是好算计,不思如何应对东面强敌,偏想抢此大功。。。暗自冷笑:此刻段贼已是瓮中之鳖,早晚手到擒来,嘿嘿,可不劳你等出马。。。再说了,我却喊哪一个去?那不是徒伤了其他人一颗“殷切”之心? 就见苻融脸色一肃,朗声道:“段贼虽作困兽,可我听说那硖石易守难攻,一时并不能下。我等乃天王前驱,身处前线,人人都有重任在身,不敢有一日松懈。眼看晋国援军不日即到。。。大业为重!我意,寿阳这里还是不要分兵为好。这样罢,我手书一封送往项城,请天王定夺!” 众将面面相觑,还想说话时,苻融已转身离去了。 。。。。。。 段随被困硖石的消息很快送到项城,行宫里瞬间传出大秦天王苻坚的怒吼:“段贼!孤家答应放你回江东,堂堂正正取你性命。今天,孤家来了!” 仿佛一头激怒了的公牛,又或者被冒犯的年轻武士,大秦天王苻坚的反应激烈、迅捷、独断,且不容置疑。众臣有敢谏者,皆为他一一驳回。 领军将军杨定:“天王万金之躯,岂能为一区区蟊贼犯险?臣愿轻骑前去,三日之内必取段贼首级而回!” 苻坚:“孤家纵横天下,力能搏虎,何险之有?既然有言在先,孤家誓要亲往!” 太史令张孟:“不可呵!启禀天王,近日星象有异,民间更有流言传出,云‘坚不出项',此非异兆乎?” 苻坚:“哼哼!你也说是流言了,何苦自恼?” 屯骑校尉石越:“天子亲身犯险,确乎不妥。若叫晋人侦知,遣一舟师秘往硖石,攻我不备,则。。。” 苻坚:“传孤令!敢泄露孤之行踪者,拔舌、族诛!” 尚书左仆射权翼:“天王御驾出城,车马千万。。。焉知未有有心人观之,而走漏了消息?” 苻坚:“尔等也太抬举那段贼了!孤家何用车马千万?只领八千羽林郎,轻骑秘往,谁人能知?” 众臣:“天王三思!” 苻坚:“孤意已决!明日出城!” 。。。。。。 硖石山下,围困屯骑军的一万秦兵屡攻屡挫,损折不小,此刻正当士气低落。忽然眼前亮起一面九斿七仞的升龙旗,诸军将大惊失色:难道? 抬眼处,果然大秦天王苻坚昂首马上,龙虎生姿。他身后风云激荡,八千儿郎个个鲜衣怒马,好不神气! 苻坚既到,三军为之踊跃,当场便有七八部将尉豪言争先,愿即刻攻山!苻坚哈哈大笑,一一准之。于是硖石山下鼓号喧天,一部又一部的秦国甲士拍胸振甲,嘶吼连连中,猛冲而上! 可惜,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部又一部秦军的溃败而回,鲜血染红了整条山道,甲毁旗仆、残肢零落。不是秦军不够奋勇,领军的将校几乎个个效死当场、不言生还。。。怪只怪这硖石城实在太祸害--只一条山道可通,秦军能并排而上者,不过十人;城墙又高,实难攀缘,城中连箭矢都不消用,只管将遍布山头的大小碎石打将下来,闭着眼都能砸中人! 如是者连着三日,硖石山下哀嚎连天,横尸遍野。秦军甲士越是英勇越是吃亏,到后来满营上下鲜有不带伤者。苻坚一开始还能强压住胸中怒气,使劲给麾下军将打气,渐渐便怒吼不止,此时更是暴跳如雷,差点亲手斩杀几个“不力”的将校。 同来的少年都统朱肜谏道:“天王!段贼阴险,据硖石城天险不出,如之奈何?眼下营中甲士损者十之三四,伤者不计其数,羽林郎乃轻骑又无法攻山,兵力堪忧呵。。。不若遣使往项城抑或寿阳,再搬些援兵来。。。” 话音未落,早被脸色铁青的苻坚狠狠一眼瞪来,吓得朱肜赶忙闭嘴,暗自寻思:我也是糊涂了!天王在项城夸下海口,说只用八千羽林郎足矣。此刻若跑回去搬救兵,他可丢不起那脸呐。。。 于是朱肜清了清嗓子,又道:“天王!段贼求救信里写得分明,他粮草无多。。。我等也不用再行攻山,只需守住山口,安心静候,嘿嘿,不出几日必能擒下此贼!” 苻坚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可抬头看看山顶那座险峻的城池,又环视周遭扫了眼一众耷拉着脑袋的秦兵。。。终于他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七十八章 张蚝 寿阳城,秦国征南大将军行辕。 征南大将军、阳平公苻融背着双手,神情严肃,对下首众将道:“探马来报,晋人七八万援军号北府兵者,已至洛涧东面与桓伊所部汇合。诸君!此为晋军东路主力,但能击败此一军,则自淮南直至建康,除却一条大江,再无阻拦。是故,我等当谨慎计议,务求一举克敌!” 左卫将军、西县侯苻雅接口道:“此部北府兵当初在东路打得彭超、俱难一败涂地,战力未可小觑。其领军者,谢石、谢玄、谢琰耳,此三谢皆有军国才用,绝非庸才。。。” 话音未落,南中郎将梁成发声道:“再有军国才用,不过区区七八万兵。。。休说项城那里天王麾下正有数十万大军云集,便是寿阳这边,兵力也三倍于他。。。我意,何须多虑?但遣大军猛扑过去,挤也挤死了他等!”梁成其实算不得大意之人,只是他用兵凶猛,打惯了胜仗,加上这些年在襄阳城里虽兵力处于劣势,却教桓冲大军无得北进一步,心中不免骄傲,觉着晋人再强,难不成还能强过当初燕国的铁骑厚甲? 平吴校尉王显沉声道:“还是谨慎些为好。三谢里头,都督谢石用兵稳当,长于防守;辅国谢琰亦多有军国名声;冠军谢玄更是战绩赫赫。我军虽多,然远来至此,水土不熟。淮南水道纵横,利于水师而不利骑军。晋人舟师远在我军之上,水陆相辅,实乃劲敌。我军大肆出击,后防不免空虚;晋人若固寨死守,再以水师封锁淮水,自背后突袭寿阳,则我前锋二十五万大军顿成孤军,进退维谷。。。我意,还是从长计议,待天王大军整备完毕前来汇合,以十倍兵力击之,焉能不胜?”王显当初可是参与过东路之战的,深知北府兵强悍,是故如此说话。 平南将军毛当曾在淮南与王显并肩作战,这时亦出声附和。 “是这个道理。”苻融重重点了点头,道:“不过要等天王大军齐集来此,怕不还有一两月时日。”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说道:“荆州那里慕容垂连战连捷,天王都把他夸到天上去了。。。我军到底三倍于敌,若迟迟不动,一味干等,只恐天王心中不满。。。”转过头,对着后将军、上党郡侯张蚝道:“仲杰(张蚝表字),你怎么看?” 张蚝在秦国与邓羌并称“万人敌”,用兵也好、个人武勇也罢,皆叫人信服;而此处除开苻融,便以他职爵最高,于是大伙儿一起把目光投向他,等他开口。 张蚝虽在石桥吃过一次败仗,可那回一则秦晋双方兵力相当,晋方乃是桓温帐下百战精兵,秦方却只是些东拼西凑出来的降兵;二来段随“临阵倒戈”,出其不意自背后狠狠插了秦军一刀。若非如此,结局还未可知。因此张蚝心中,其实对晋军战力大不以为然,何况眼下寿阳城中,秦军不但人数上三倍于敌,且皆为氐族精锐,与当初石桥时相比,可谓天壤之别。若依张蚝本心,自然是赞同梁成所言。不过他以降将身份(张蚝本乃后赵大将张平养子,力能拽牛。后赵亡,张平割据并州自立,后欲降晋,为苻坚讨灭。张蚝亦兵败被俘,苻坚惜其勇,遂招降之)混迹秦廷多年,得居高位,固然是因为他勇武善战、功绩非凡,却也未尝不是他会做人的缘故。此刻他听得分明,阳平公苻融内心深处其实是想慎重行事,等候天王及诸路大军齐头并进,只是碍着慕容垂那干鲜卑人抢了头功,心中有些不忿罢了。 于是张蚝微微一笑,朗声道:“国家气运系于此战,自然不能有分毫大意。寿阳乃淮南重镇,亦是我百万大军日后汇集之所,绝不容有失。故此,可不敢倾巢而出,一味东进。然则元功(梁成表字)所言亦有道理。。。我意,可分兵一部,进据洛涧西岸,以震慑对岸敌军,振我士气;再以木栅铁锁横亘淮水,构筑浮桥(洛涧附近,淮水呈东西走向,洛涧则自北往南流过,北端汇入淮水。两河相交呈丁字状),以遏晋人水师。如此,寿阳无虞也!我等自可从容布置,确保万无一失。”顿了顿,又笑道:“嘿嘿,再怎么说,我等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干鲜卑人神气活现!” 张蚝这一席话不但大有道理,且左右逢源,大家伙听得皆颇为舒坦,纷纷点头应和。苻融亦点头不止,含笑称许。 计议已定,梁成立功心切,便抢出班来要争这趟差使。苻融寻思:梁元功最擅奔袭,日夜皆可行百里,由他率部前去,可谓进退自如,先立于不败之地。当下点头应允,分五万步骑给梁成,令其明日便出城。想了想,又让王显也随军前去——这是怕梁成太过轻敌,而让持重些的王显以为辅助。 。。。。。。 硖石城里,段随一脸沉重——方才仓曹来报,军中存量已不足两日;山下的秦军却停止了攻山,只以强弓、厚盾、拒马紧守山口;派出去求救的信使更毫无消息。。。 他来回踱步,只是找不出头绪,正自头痛,这时费连阿浑走了进来,叫道:“将军速到城头,山下有变!” 两人匆匆跑上城头,就见山下秦军阵列齐整,有一骑在阵前大声呼喊:“晋人听着,吾乃大秦少年都统朱肜,特来劝降!尔等困守孤城,粮草欲尽,再守下去也只是死路一条。上苍有好生之德,我大秦天兵此来,也是为了解江东百姓生民于困苦。尔等若束手就擒,即刻献城,可免一死!” 染干津早在城头之上,听到这里挠了挠头:“秦人怎知我军粮草欲尽?” 段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斥道:“此秦人乱我军心之计耳!理他作甚?”话是这么说,他一颗心早沉了下去:难不成。。。秦人捕获了我派出去的信使? 第七十九章 螳臂 段随猜得自然没差,若非他的求救信叫秦军缴获,以大秦天王苻坚万乘之尊,又怎会巴巴跑来硖石这鬼地方? 你道秦军胜券在握,却又为何阵前劝降?原来苻坚听了朱肜的主意,本打算耐心等待硖石城里粮尽,不料只过了两天,他便不耐烦起来。 话说苻坚逞一时意气,潜出项城来杀段随,却忘了此时正值国战最要紧的当口——百万大军纵横万里,东西南北无一处没有紧急军情需要他大秦天王苻坚来做决断。就见快马信使往来不绝,文书急件如雪片般自各地汇集项城,又转来硖石山下苻坚的临时大帐中。苻坚顿时傻了眼——这会儿他孤零零在此,身边无有谋士良将可以商榷参谋,若真个一桩桩仔细去推敲,只怕长了三头六臂外加三颗脑袋还嫌不够。。。 段随虽然可恨,又怎能与一统天下的不世功业相比较?苻坚人在硖石,心却飞去了项城,飞去了寿阳,直达建康。。。 坏就坏在之前自己在项城夸下了海口,差点没用一嘴唾沫把群臣给喷死。。。若就此回转,这脸却该往哪儿搁?苻坚这么想着,不自禁后悔起来:该死的!也不知为何,当初一听到段随的名字,居然就鬼迷了心窍!他这副表情落在外人眼里,不免有些垂头丧气的模样。 朱肜看在眼里,心里头也是急出了火:这般耽搁下去,万一天王暴怒起来,这第一个吃罪的,十有八九就是自个!于是他忐忑上前,又献计招降晋军。 苻坚正自没主意,听完眼睛一亮,问道:“那段贼怎么办?”朱肜答道:“晋人已陷绝境。。。我等承诺只诛首犯,其他一概免死,他等定会将段贼头颅乖乖献与天王。”苻坚又想了想,也没别的招,点点头表示应允。朱肜也是心急如焚,便亲自跑了去阵前喊话。 这便有了先前朱肜喊降那一幕。 场景转回硖石城头。 自段随以降,大伙儿皆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忽然山下秦军阵中推出一个人来,浑身上下五花大绑。众人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段随派去求救的信使? 苦也!硖石城头一片哗然——难怪苦等多日,援军却无一丝动静!大事不妙哉! 瞧见山上慌乱,山下朱肜暗暗偷喜,于是提气喊道:“骁骑、云骑两军将士听着!我大秦百万天兵将至,江东危如累卵。休说你这求救信压根送不出去,就算送到建康,嘿嘿,又有谁人来救?尔等内缺粮草,外无援军,必死之势耳,何苦螳臂当车?我朱肜敬重诸位忠勇,只要献上首犯段随头颅,开城投降。。。呵呵,余人不但可免一死,更有重赏!” 城头喧哗声越发响了,似乎便有些不善的目光朝着段随扫过来。刘裕大怒,抢过一张弓,端起来就想射朱肜。 “啪”的一响,铁弓落地,却是段随猛挥手,一把夺过了刘裕手中之弓,摔在地上。 “稍安勿躁!” “兄长!”刘裕一脸焦急,正要说下去时,却见段随一脸镇定,正含笑看着自己。再转身一看,费连阿浑、段昌、段隆、染干津、皇甫勋。。。一个个昂首傲立,嘴角上扬,哪有半分慌乱的模样?刘裕觉着有一股暖流划过心田,一颗心顿觉踏实。 段随一挥手,染干津在他身后将屯骑军大旗高高举起,猎猎扬风! “骁骑、云骑将士们!你们都听到秦人说的话了。来!告诉我段随,也告诉秦人,你们的答案是什么?”段随的声音好高,好响,随着风儿远远飘了开去,落入山上六千屯骑将士的耳中,也落入山下朱肜与一众秦军的耳中。 “死战!死战!死战!”六千人震天般的怒吼霎时间穿透云霄,狂雷疾雨般扫过硖石山,震得滔滔淮水也要水波逆旋。 朱肜面如死灰,没坐稳,差点一个趔趄跌落马下。在他身后,秦军大阵亦是一阵骚动。再往后,潜在阵中偷偷观察的大秦天王苻坚脸色铁青,滔天的怒意几难遏制,让他浑身发抖。 段随大笑起来,戟指朱肜,高叫道:“朱都统!你可知齐庄公路遇螳臂当车,曰‘此为人,必为天下勇武矣',乃回车避之。说不得,今日我大晋骁骑、云骑六千勇士便要做一回这螳臂!至于你等避不避开,哈哈,随意!” “要我等避开?你这是做梦!”朱肜气极反笑:“那你等就乖乖在山上做你的螳螂好了。要不了几日,嘿嘿,全饿作一堆死螳螂!” 段随一脸轻佻,嬉笑道:“这却要对不住朱都统咯!我信中所言缺粮一事,全是为了催促援军赶来,其实有虚呵。。。来人!唱筹(筹为古时计数工具,唱筹即报数)!叫朱都统瞧个清楚!” 一旁的仓曹犯了难:“将军,军中存量几已告罄,这却该如何唱法?” “猪啊你!”段随一巴掌扇在那仓曹的后脑勺上,压低了声音道:“扬沙充粮,以惑敌军!” 众人眼睛大亮,立马动作。不一会就见一排晋军将士整整齐齐在城头站定,呼喊声中,将一堆又一堆的沙石扬起、落下。仓曹在旁边叫唤得那叫一个起劲:“一百石,两百石。。。”染干津这夯货最是过分,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烤鸡,啃得满嘴流油,他身形巨大,动作夸张,实在醒目得很。。。 古时主食以粟黍为主,那颜色明黄黄的一片,倒与沙石无异。迎着刺眼的日光,秦军哪里能够分辨?朱肜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老大,显见已信了几分。。。 阵后的苻坚再也按耐不住,暴怒之下当即下令强攻,更催马上前,亲自督战。一时间硖石山上又是血肉翻飞,喊杀声震耳欲聋。 段随气定神闲,指挥着屯骑军将士将一波又一波秦军打得鬼哭狼嚎。这时刘裕靠过来,嘻嘻笑道:“兄长一招扬沙唱筹之计,轻易坏了秦人之谋,实在是高!”段随却摇了摇头,皱眉道:“只是稍振军心罢了。长久下去,并非办法。。。”忽然他眉毛一挑,指着远处秦军阵中道:“寄奴你看,那是什么?” 刘裕一愣,随着段随手指指处张望过去,就见秦军阵中有一处巨盾林立、甲士凛然,皆纹丝不动,团团护着正当中一骑。。。瞧来与周遭涌动的秦军阵型格格不入。 不消说,此处自然是大秦天王苻坚御驾所在。苻坚为遮行踪,此时并未打出升龙旗,然而亲卫环伺是免不了的,叫段随居高临下一眼看到,顿时生疑! 刘裕目力极佳,这时努力张望片刻,忽然失声叫道:“兄长!那阵中骑马之人,好像,好像,好像是苻坚呐!”刘裕可是在长安城中近距离见过苻坚的,此刻越看越觉着那人身形正是苻坚无疑。 “苻坚?”段随吃了一惊,凝神观望,果然那人体态微胖、身形敦厚,与苻坚一般无二,只是离着太远,终究看不清那人面貌。 第八十章 生机 片刻之后,骁骑、云骑两军的头头脑脑都叫段随喊在一处,低声商议起来。 “苻坚不是在项城么?他总督百万大军,怎么可能跑来硖石?就为了对付我等区区六千人马么?这不合道理呵。。。”皇甫勋一脸疑窦,连说不信。 段随悠悠道:“子绩(皇甫勋表字)休要妄自菲薄。我骁骑、云骑军屡创秦军,早为苻坚视作眼中钉,恨我等入骨。若说他自个跑来督战,嘿嘿,未尝没有可能。”段随说的自然是明面上的话,他心底清楚,要说苻坚跑来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冲着自个来的。当初在未央宫与苻坚打了一架,他算是明白了,苻天王胸中那坛醋,满了去了。。。 刘裕应和道:“要我说,那厮就是苻坚,决计没错!你们忘了么?前番苻坚发布诏令侵我大晋时,还特地下旨,说是,说是。。。”说到这里刘裕停了下来,不住偷眼去看段随。 段随淡淡一笑,道:“我替你说!苻坚说,有取我段随首级者,升三级,赏万金,封侯。” 刘裕一脸尴尬,干笑不已。皇甫勋叹了口气,说道:“这么说来,还真有可能是苻坚亲至。”忽然神情一紧,颤声道:“苻坚来了,那,那。。。那岂不是会有千军万马一同前来?我等哪里还有生路?” 段随摇头笑道:“子绩莫慌!苻坚虽到,却并未带来多少兵马。你们自己瞧瞧,山下秦军除开原先一部,也就远处还有一支骑军,观之不足一万之数耳。”自硖石山上登高西望,乃是一片无遮无挡的平原,视野所及,百里内确实再无其他秦军。 “苻坚竟只带了这点兵马前来。。。他怎会如此轻率?”费连阿浑插口道。 段随冷笑道:“苻坚毕竟是大秦国君,身系秦国气运,值此国战要紧之时,他若擅离项城大本营,恐乱局势。你们瞧,他连升龙旗都不打,鬼鬼祟祟的,显是要隐藏身份。。。嘿嘿,我猜他多半是偷偷跑来,不欲声势过大,所以只带了一部近卫轻骑。” 皇甫勋依旧失魂落魄:“休说那一部轻骑人数已超我军。。。光是山下那部秦军步兵,只要守住山口,我等又如何冲得出去?” “诶!”刘裕嘟囔道:“秦骑虽多过我军,更有步兵相辅,可若是我军能摆开阵势,堂堂正正对冲一阵,未必怕了他等。可惜这硖石城虽好,却是只宜守,不宜攻。。。若粮草充足倒也罢了,可眼看着一两日内怕不就要断粮。。。头疼,头疼!” 此时这一轮狂攻已足足打了两个多时辰,秦军除去留下一地尸首,再无所获。山下攻势稍缓,鸣金暂停,山上晋军将士大声欢呼,士气如虹。 费连阿浑透过城垛向外张望一眼,转过头来沉声道:“左右也熬不过去了。。。眼下我军军心可用,不如叫大伙儿饱食一顿,再喂好马匹,今晚趁夜突围!” “秦人防备甚严。。。计将安出?” 费连阿浑一脸坚毅:“今夜便由我率一幢死士步行下山,当先开道,纵百死而不退!将军可率余下五幢兄弟迅速牵马下山,觅路逃亡!” “这。。。”一瞬间,时间好似又回到了当初好兄弟张威带着七百兰陵儿郎舍生断后的那一刻,众人哽咽无语,泪花满眼。 “不行!”段随豁然暴怒起来:“要生同生,要死同死!这一次,说什么我都不会抛下哪怕一个兄弟!” 众人越发哽咽,垂首叹气。费连阿浑急道:“将军!当断则断呵!” 段随还没说话,皇甫勋先自喟叹起来:“若是苻坚没来,山下只那一部秦军步兵,此计或许可行。可苻坚带了近万轻骑随行,早在一旁虎视眈眈。。。试想,我军逃乱之中难起阵形,根本无法抵敌,到时候被苻坚一路追杀,天晓得能活下去几个?诶!苻坚这一来,我等死无葬身之所也!” “错!”段随的声音陡然拔高:“苻坚一来,我等的生机便到了!” “将军此言何解?”大伙儿皆大惑不解,一起去看段随。 段随朗声道:“秦人明明已将我等困在此处,无论我军粮草多少,大不了多等些时日,总能耗死我等。既如此,为何又来劝降?” 刘裕挠挠头:“确实奇怪。想不通,想不通。” “因为苻坚急了!”段随冷笑道:“我虽不知外边战局如何,但苻坚要总揽百万大军,岂能在此地耽搁太久?他急欲结束此处战役,偏偏又攻不上来,所以便想到了劝降之计。” “将军所言有理。。。”费连阿浑道:“然则。。。苻坚大可抽身离去,留下兵马便可。我等如之奈何?” 段随一笑,大是自信,又带着三分神秘:“放心!苻坚不能亲眼看到我段随的脑袋,他是不会走的。他若肯走,一开始就不会来!”顿了顿,接着道:“今日我扬沙唱筹,苻坚以为我军中存量甚足,定必愈加急恼。所以嘛。。。” 众人一起追问:“所以什么?” 段随哈哈大笑:“所以我打算遣使下山,向苻坚邀战!” “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行得通么?苻坚会答应么?” “行得通!”段随说得斩钉截铁:“我观苻坚已急火攻心,耐性全无,我若说双方摆开阵形,堂堂正正打一场,一战分个生死,免得再行拖沓。。。嘿嘿,只要那阵中之人果然是苻坚,他仗着人马几倍于我,保管会答应!” 刘裕眼中精光忽闪:“好好好!若是真个堂堂正正一决生死,我等且放手一搏!说不得运气好,居然阵斩了苻坚,哈哈,那不是绝世大功?” “傻啊你!”段随一脚踹在刘裕屁股上,没好气地道:“秦军步骑相辅,既有步兵之厚盾利矢,亦不缺轻骑突击奔袭之能,更皆人数几倍于我,正面对决我等能有几分胜算?” 刘裕愕然:“那。。。兄长的意思是?” “所谓兵不厌诈!”段随奸笑连连:“我先诓苻坚由得我军从容下山,摆开阵形。到时候全军绕过秦军步阵,以雷霆之势猛扑秦人骑阵,纵然不能一举溃之,少说也要破开条口子,容大伙儿逃生!” “哦!”刘裕若有所思:“就不知秦人骑军战力几何,到时候能不能一举冲开条血路。。。” “混蛋!”段随气急败坏,又是一脚踹过去,直接把刘裕踢了个跟头:“我骁骑、云骑军百战百胜,若是这点信心也无,趁早砍了我的脑袋去投降!” 第八十一章 谢石 洛涧以东二十五里处,晋军大营。 中军帐里,晋军主将谢石、谢玄、谢琰、桓伊、刘牢之等人各自坐定,正商议军情。仔细瞧来,他等个个面有忧色。 原来日前秦国南中郎将梁成率领五万步骑开出寿阳城,跨过淝水,直扑洛涧。此人来得好快,只一日之内,晋军斥候尚不及将消息传回军中,他已进抵洛涧西岸。晋军先前曾派了几支小部队到洛涧西岸巡梭,以试探军情,结果被梁成大军沿路横扫,竟无一人逃回东岸! 梁成狂飙突进,秋风扫落叶一般直达洛涧河畔,他竟无视对岸晋军兵力雄厚,径直将营寨扎在河岸之边,狂傲之意显露无疑。一俟营寨布置完毕,他又立刻开工,在淮水上立栅搭桥,以阻晋军水师。这下晋军急了,征讨都督谢石亲自督军,水陆并进,打算阻止梁成搭建淮水工事。 不料梁成好生厉害——他连夜率一万精骑出寨,沿着洛涧向南,绕好大一个弯子渡过洛涧,出其不意出现在陆路晋军身后,吓得谢石再不敢前,惶惶整队回撤大营去了;梁成不作停顿,又向北奔袭,抢在晋军水师出发前赶到淮水岸边,一把火烧去了晋军水寨及不少船舰。。。由是晋军计划受挫,梁成顺利在淮水上架起一座巨大的浮桥,可通车马;接着在桥上驻扎五千硬弓手防卫,更有木栅、铁索横亘在前,稳稳当当将晋军水师挡在了浮桥以东。 梁成此来,竟似锐不可当,晋军失却水师之利,一时陷入被动。今日晋军诸将齐集,便是商议如何对敌梁成。 先是前锋都督谢玄站起身,朝着上首谢石拱手道:“斥候探得分明,洛涧西岸梁成麾下步骑共计五万,而苻融所部二十万尚屯寿阳城中,并无进兵之意。。。是故,眼下洛涧这里,乃是我军兵力占优。我意,当迅速集结全军西进,在苻融派出援军之前,一战击溃梁成所部!则我军军心大振,而秦人胆寒也!请都督示下!” 谢石摇了摇头:“你等也看到了,那梁成长于奔袭,我军若倾巢而出,万一被他偷了大营,岂不大局危矣?还是持重些,固守大营以待转机为好。秦人远来,水土不服,粮草转运困难,时间久了,自必退去。”谢石本性保守,又被梁成连着揍了几顿,不觉生出畏惧之心。 谢琰闻言也站了起来,朗声道:“都督!此一次与往日大不同也,秦人并非前来洗掠而已,乃是倾国而来,欲图谋我大晋社稷。其粮草辎重、车马人丁,可谓源源不断。若只求其粮尽而退,恐难矣。。。” 谢石的面色有些不豫,摆摆手道:“试想,百万大军每日所耗,何止千万?秦国再是广袤,也自负担不起。眼下荆州那里,桓车骑亦未主动出击,只取守势与秦人对峙。但使桓车骑保得荆州无虞,我这里再能遏住秦军前锋。。。秦人久攻不下,其力必竭也!设若我等仓促进兵,万一失利,岂不全盘皆输?” 谢玄一皱眉,大声道:“眼下我当面之敌不过五万而已,我等已畏缩不前。待寿阳城中苻融二十万大军尽数开来,又该如何是好?更不用说项城那里,秦国百万大军正在云集。。。时机稍纵即逝,一味等待下去,不是个办法呐!”顿了顿,又道:“还有,如今已然探明,龙骧将军段随所部骁骑、云骑二军被困西硖石城中,已过多日。他等轻舟出发,所带粮草必然不足。若不能击溃梁成所部,烧毁浮桥,水师便无法西上救援段龙骧。再拖下去,骁骑、云骑两军危矣!” 刘牢之等北府将领纷纷出言附和谢玄;桓伊虽然觉着获胜之机不大,多半还是要与秦军长相对峙,却也赞成尽快打通水路往救段随。谢石面色愈加难看,支吾半天,一会儿推说梁成势猛,取胜之机不大;一会儿又说大局为重,段随那里只能听天由命。。。 谢玄急了,叫道:“段龙骧忠心为国,岂能轻言弃之?何况我军正缺骑军以抗秦人铁骑,而骁骑、云骑两军皆世之强兵也,若能救出,则我军如虎添翼耳。五叔(谢石在家中排行老五),三思啊!”谢琰忙开声应和:“请五叔三思!” 谢石虎着脸一声不吭,任凭两个侄子百般央求,只是不肯发兵。帐中气氛尴尬,这时刘牢之大踏步走出来,叫道:“都督!梁成以弱势兵力,竟敢沿洛涧下寨,不留纵深,实乃轻敌骄纵之辈也。他连番获胜之下,定会托大。。。我意,梁成自以为长于奔袭,能威胁我军后路,我军必不敢出。我军当出其不意,以其之道还施彼身,趁夜渡过洛涧,突袭秦营,必能一战竞功!”洛涧水浅河窄,无须舟船便能强渡,刘牢之的主意听起来不错。 “出其不意夜袭秦营?”谢石眉毛一挑,似有意动,但沉吟半晌,终究未置可否。刘牢之长吸一口气,凛然道:“都督若是担心大营周全。。。刘牢之愿领一部偏师前去袭营!事若不成,甘受军法处置!” “领一支偏师前往。。。”谢石斜着眼睛道:只不知这支偏师要多少人呢?人数少了只怕难以成事;人数若多了。。。嘿嘿,难保大营万无一失呵。。。” 刘牢之一咬牙,伸出右手,倏然探出五指,肃色道:“兵不在多而在于精,此去,五千精兵足矣!”他算是看出来了,都督谢石压根不愿出战,只怕他把人数稍稍说得多点,譬如上万,多半就会被谢石寻个说道搪塞回去。 “啊?”帐中众将皆大吃一惊——以五千攻五万,即便是偷袭,也还是太艰难了呵。谢玄急道:“道坚(刘牢之表字)!你。。。” 话音未落,刘牢之先笑了起来,拱手道:“大丈夫生于世,当奋勇争先,一往无前。梁成鼠辈竟敢轻藐我大晋男儿。。。哼哼!刘牢之此去,必叫他后悔不迭!”说话时,他双目炯炯,一张紫赤面庞涣然有光,瞧着端的威风凛凛。众人皆心生佩服之意,遂不再言。 话说到这份上,刘牢之又只要五千兵马而已,征讨都督谢石若再推托,怕是满帐将领都要不满,于是谢石点头应允。 军议已毕,众人拜辞谢石,各自散去。 谢玄与刘牢之径入北府兵军中,精挑五千最勇悍之士,皆披好甲、持利刃,饱食一顿,星夜出发。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第八十二章 羽林 硖石山下,秦军营中,秦国少年都统朱肜满头大汗,不住向大秦天王苻坚进言:“天王!段贼多半是在耍诈!我猜他定已粮尽,这才急匆匆想要下山。我等且稍候两日,便见分晓。。。”不消说,这是段随的求战书到了! “两日复两日,孤家哪里有那许多两日?”苻坚一脸怒意:“若两日不成,你是不是要再等四日?八日?这天下正等着孤家前去混一,这般耽搁下去,你赔得起么?” 朱肜“啪嗒”跪倒在地,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哀声道:“天王!微臣怎敢耽误天王大业。只是那段贼所部战力不凡,好不容易将他等困在硖石山上。。。若答应了他,一朝放虎归山,恐悔之晚矣!” “混帐东西!”苻坚愈发恼怒:“我大秦天兵战无不胜,更几倍于敌,还怕走了区区一个段贼?你越活越胆弱了么?” “微臣怎敢惜命?”朱肜哭丧着脸道:“微臣死不足惜,只是天王万金之躯,无谓与那段贼纠缠呵!万一,万一。。。” “没有万一!”苻坚细眼圆睁,大声道:“孤家决定了,允那段贼今日便率部下山,与我军堂堂正正一决生死。到时候步军拒阵在前,骑军伺机在侧。待段贼所部冲击步阵力竭,孤家便以骑军自侧翼突袭,必获全胜!” 朱肜还想说话时,苻坚却再也不肯看他,转身大踏步而去,边走边对着前方黑压压一片羽林郎骑士喊道:“众卿!尔等立功的机会到了!这是尔等的第一战,尔等,害怕么?” “不怕!不怕!”少年郎们欢呼一片:“天王战无不胜!大秦天下无敌!必胜!必胜!” 苻坚哈哈大笑,一跃上马,扬鞭而去。朱肜长叹一声,将头上兜鍪扶正,又紧了紧身上鳞甲,骑上马,跟了上去。。。 。。。。。。 硖石山下鼓号齐鸣,旌旗遍野。 西面,秦军步兵方阵排列得极之齐整,沉重的巨盾深插入土,挡在阵前,间以森寒怖人的长矛;矛兵、刀盾兵、拒后阵。。。层次分明,阵列清晰;又有弓手隐在阵中,随时都能向冲阵的敌军发射致命的箭雨。。。 步阵西北,数百米开外,八千羽林郎清一色的红披风、鹖羽盔、护背旗。。鲜衣怒马,精神抖擞,真正惹足了眼。少年都统朱肜策马阵前,神情肃峻;大秦天王苻坚则在朱肜好说歹说之下,总算答应“坐镇”阵后,由重重铁甲近卫环护。 东面背倚硖石山的,正是晋国骁骑、云骑两军。左三幢,右三幢,诸军主各立本阵之前;大都督段随昂然驻马全军最前首,两名旗手在他身后将两军军旗擎起老高,大风刮过,猎猎作响! 日头正升到天中最高处,虽是冬日,却分外强烈,闪得人眼睛生疼。两军列阵对峙已有小半个时辰,谁也没肯第一个发动。。。 终于,晋军动了! 马蹄声骤起,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这是骑兵冲阵的节奏,自缓而急,声声摄人心魄。待烟尘大起,蹄声隆隆如雷,晋军骑士们将手中长矛钢刀举起老高,那景象瞧着愈加骇人。 然而对面秦军步阵始终纹丝不动,仿佛一头沉重厚实的巨龟,正面那来势汹汹、势如闪电的花豹,毫无惧色,只凝神静气列阵以待,石化了一般。 “你们瞧瞧,你们瞧瞧!段随这贼子,莽夫一个罢了!骑兵哪有这般用的?”远处大秦天王苻坚大笑不止:“他麾下骑兵弓马娴熟,瞧来真个不弱。若将之分开数部,一部冲击正面,两部自侧翼斜插,再留一部后发,重重打击之下,未必没有机会冲破我军步阵。可他却将全军一股脑儿压上,尽数冲击我步军大阵正面。。。嘿嘿,以我步阵之坚若磐石,段贼一头撞上来,那不是撞个头破血流?” 周遭近卫们一起大笑起来,连称“天王英明”!苻坚越发得意,抹一抹脸上虬髯,眯起一双细长的眼睛,单等好戏上演。前头朱肜长出一口气,耸了老久的肩膀霍然松弛下来,显然也觉着段随多半要折戟秦军步阵之前,此战赢定了!若论个人武勇、打架斗殴,羽林郎个个不差,可说起打仗步阵、战法变化,他等却连粗通都称不上,所以这帮少年郎其实不明就里,但眼见主将朱肜如此轻松,又听到天王那般说话,顿时一个个嬉笑起来,更交头接耳,恨不得呼朋唤友的架势,哪有半分大战在即的模样? 然而世事变化莫测,更何况这是形势千变万化的战场?于是下一秒,战局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 秦军步阵之中,前排力士半跪支地,奋力顶住巨盾,只等那最猛烈的第一击撞来;矛手死命抓紧手中长矛,斜四十五度高举;后排刀盾手神情专注,誓要将任何跌下马来的敌军骑士砍成肉糜;无数射手引弓待发。。。 便在这时,前方那黑压压一大片的晋国骑军倏然转向,呼啦啦一起朝着西北方向狂奔而去!其动作整齐至极,又迅若急电,须臾之间便甩开了秦军步阵,疾驰而逝,空余一地烟尘,还有满场目瞪口呆、不及反应的秦军步兵! 本来嘛,晋军突然转向西北,虽说大出秦军意外,可那也没什么大不了——说到底,西北那头正有八千轻骑堵着,人数占优之下,只需一阵对冲,晋人须讨不得便宜。可惜,苻坚与朱肜实在太高估了这帮少年郎的临阵表现——方才还嘻嘻哈哈、气定神闲的羽林郎骑士们,突见晋人骑军惊雷般汹涌扑来,他等这才想起,此地并非平日里嬉游跑马的春围秋场,而是凶险无比的战场,此刻也不是在打猎悠游,而是血与火的生死相搏。。。于是乎,少年郎们一个个骇然色变、惊慌失措,任凭朱肜喊破了嗓子,却变得连马儿都控不利索,遑论集阵对冲了。。。 不过几息时间,晋军已到阵前不远,骑士们夹紧马肚,引弓抛射。“嗖嗖嗖嗖”,这一轮骑射当头袭来,羽林郎阵中惨叫不绝,落马者甚众。余人鬼哭狼嚎,最后一丝斗志亦告烟消云散,夺路便逃。整整八千骑的大阵,只在须臾间便轰然崩塌,溃不成军! 朱肜面如死灰,浑身颤抖。。。忽然他低喊一声:“保护天王!”领着数十个亲兵回马便走,逃得甚快,不一刻已到苻坚身侧。 这时苻坚胸膛起伏,双目喷火,定定驻马原地,只是不肯走。他不走,身侧的近卫自然也不敢动。朱肜急了,也不说话,上前猛扯苻坚马头。苻坚怒火中烧,手中马鞭不停,“劈里啪啦”在朱肜头脸上抽出道道血痕。朱肜毫不理睬,扬起马鞭,狠狠一记抽在苻坚马屁股上。马儿吃痛,长嘶声中,撒开四蹄跑了开去! 近卫们见状,纷纷扯马跟上。。。 第八十三章 响箭 待段随一马当先冲到羽林郎阵前,除开中箭倒毙在地的人马,近前已是空荡荡一片。骁骑、云骑军众将士面面相觑,再也想不到秦人骑军竟然这般不堪一击。。。 刘裕戟指四处逃窜的秦军骑兵,叫道:“兄长!何不追过去,取那苻坚头颅?” 话音未落,“呲呲”破空声大作,箭矢不住射来——身后大队秦军步兵呼吼连连,紧随将至。 段随抬眼,遥望了正自远去的苻坚一眼,似乎有些意动,却终于摇了摇头,道:“时机稍纵即逝,我等万勿耽搁,保全大伙儿性命要紧!走!”打马便跑。 六千骑紧随其后,向北疾驰而去。他等早有计划,一俟冲开重围,便沿着淮水行进,先往北,再折向东,一路寻觅机会渡河。 风驰电掣间,身后追杀声渐不可闻。。。 。。。。。。 深夜时分,无风无月。洛涧东岸十里处,漆黑夜色中忽然响起沙沙脚步声,步履整齐,打破了这天地间死了一般的寂静。这是晋国广陵相、鹰扬将军刘牢之率领的五千北府精锐步卒,此刻人人默不作声,衔枚潜行。 五千勇士都是军中精挑出来的最强悍之士,不少更身负家仇血恨,人数虽少,士气却高。队首那边,刘牢之不打火把,只借星光引路,大步流星,当先开道。 正急行间,道旁衰草晃动,有不大的悉索声发出。 今夜无风,怎会草动?刘牢之心中一动,停下脚步,定睛看时,隐隐约约似见黑影暗伏草丛之间。刘牢之不说话,轻轻打了个手势,便有十几个亲兵散开来,压低脚步声,呈伞状向着那丛衰草包围过去。 “哗啦哗啦!”草丛中声响大作,几道人影跃飞而出,显然知道自己已经暴露。 “有奸细!”“戒备!戒备!”北府军中喊声四起,训练有素的士卒们迅速结阵,原地设防。又有近百悍卒亮出钢刀,分几队冲了出去,合围那几道人影。 北府兵的动作极之迅捷,东南西北围了上去。那几道人影见走不脱,忽地叫喊一声,疯也似地拔刀冲过来,一派不要命的模样。 刘牢之皱了皱眉,提气叫道:“手脚快些,早早结果了他等。记着,休要放走一个!” 边上一员副将道:“也不知他等什么来路。。。可要留个活口问话?” “无妨!”刘牢之摇了摇头:“多半是秦军斥候,潜在此处,恰好被我等撞上。。。但使他等无得走脱,须坏不了事。军情紧急,我等务必要尽快杀入敌营,天一亮事儿就坏了。” 说话间,北府兵已经与那几道人影交上了手。“呯呯嗙嗙”,费不了几下功夫,将那几道人影尽数砍翻。 副将扬嘴笑道:“儿郎们本事不坏。。。” 话音未落,草丛中“嗖”的一声巨响,一溜火光拔地而起,直窜云霄。其声响绵延不绝,更在星光黯淡的天际划出一条刺眼的银蛇! 火光之下,草丛之中,一道人影昂然站立,手持长弓哈哈大笑。早有一波箭矢朝他射去,将他瞬间射成一头刺猬。笑声戛然而止,那人倒地身亡。 “响箭!”副将骇然色变:“糟糕!贼子竟有此物,我军的行踪怕不已经暴露。将军!这趁夜突袭。。。”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一脸懊恼,且等刘牢之发话。 原来这几个确实是梁成派出来的一队斥候,越过洛涧,潜伏在东岸活动。他等也没料到晋军竟会趁夜而来,一下撞上,逃之不及,只好隐在草丛中躲避。不想刘牢之精明,居然发现了他等的行踪。这几个倒也好汉,见躲不过,索性心一横,由队长伏在原地生火点箭,其余人则冲杀出去混淆视听,也为队长争取时间。最后的结果,虽说全数横死,终究是射出了一支声势不小的响箭! 刘牢之面不改色:“此处离着洛涧尚有十里之遥,秦营未必会看见此箭。我等计划不变,速速行军!”言罢大步而去。 副将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闷头跟上。五千北府兵队列整齐,迤逦向西。天地间复又沉寂下来,只余那沙沙脚步之声,空寥寂远。 。。。。。。 丑时三刻,五千北府兵已进至洛涧附近,离着河岸不过里许。全军停顿下来,隐在茫茫夜色之中,不出一丝声息。 刘牢之凝目遥望,好半晌,只是不发一声,眉头却越皱越紧。。。边上副将更颤声道:“坏了!河对岸火光连绵,人声喧哗,秦人显然已有戒备。。。这,这可如何是好?” 原来那一支响箭终究起了效,叫秦军哨岗看见,报了上去。秦军主将梁成听闻有异,虽不知敌情究竟如何,总归不敢怠慢,当即下令全军戒备,又命乃弟梁云领一部兵马沿河布防。 深邃的暗夜里,不知何时起了风,萧萧刮过,吹得人瑟瑟发抖。刘牢之重重哈口气,吸了下鼻子,抬头看看苍天,又遥遥望一眼洛涧对岸。。。然后他悠悠道:“天快亮了呵。。。我等也该动身冲营了。。。” “将军不可!”副将大急:“秦人已有防备,沿河列阵以待。秦军足足五万,而我军只区区五千,又失了奇袭之机,焉能获胜?不如退去。。。” “夜色漆黑之中,秦人怎知我军只有五千?”刘牢之冷笑道:“秦人虽多,却散布营中各处,一时无法合围。我等先杀散岸头守兵,再齐聚一处,以锥形阵猛冲敌营!我亲为全军锥尖,破开敌防;大伙儿展开两翼,鼓噪烧杀。我军一路冲杀进去,若能杀至秦人中军,秦人以为我军大举来袭,定必大乱!” 副将还想再言,刘牢之却已转过身,指着身后洛涧对众军喊道:“兄弟们!就在那里,有整整五万秦军精锐严阵以待,他们的主将梁成骁勇猛悍。而我们,只有五千。。。然则我决定,带着你们勇往无前,誓不退却!” 说到这里刘牢之停顿了一下,炯炯双目扫过全军,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喊道:“此一去,我不晓得有多少人能够回来,或者还有没有人能够回来。。。我只信一件事,倘若今夜我们不杀过去,那么他们终将杀过来。到那一日,我们身后的华夏神州将永远沉沦,我们的父母子女将永世为奴!这里,有五千个兄弟,五千个能够以一当十的兄弟。。。你们大声回答我,可愿随我向前?” “以一当十,勇往无前!”“勇往无前,誓不退却!”怒吼声冲霄而起,震耳欲聋。如同巨大的波浪,自风暴中心猛烈向外渲泄,飚过原野,飚过河流,冲开黑夜。。。 第八十四章 向前 这一刻,刘牢之率领的五千北府勇士就是五千头下山猛虎,就是五千只索命厉鬼。他们从漆黑无边的夜色中钻出来,穷凶极恶,光是喊叫声就能叫人双腿打颤。到了此时此刻,隐藏踪迹已经没有必要,一往无前的声势才能震慑敌人心魄! 秦军应该是慌了,火光乱颤,人影闪烁。有人叫道:“不好了!晋人大举来袭,满山遍野都是!”“此地人手不足,退回大营!退回大营!” “慌个什么?”暴雷似的一声吼,河岸边走来梁云魁伟如山的身形。他擎起手中巨大的开山斧,怒喝连连:“都给我站好!沿河一字布防,弓手在后漫射。晋人若敢强冲,我叫他等有来无回!” 主将镇定若斯,一众秦军心中稍安,推搡间顺着洛涧一路排列开来。 片刻功夫,晋军已近,秦军弓手慌忙开弓,黑夜中瞧不分明,只朝着半空胡乱射去。射到晋军那里,准头既失,愈显稀疏。 五千北府勇士此来,皆披轻便好甲,左手皮覆硬木圆盾,右手百炼环首钢刀,这时举盾斜挡,挥刀格箭,偶尔中箭也难入肉。。。虽不免有些勇士中箭倒地,但滚滚洪流已是势不可当,眨眼间到了洛涧岸边! 洛涧本就是条窄浅小河,又逢冬日枯水时节,不少地方都已露出河床来,便是有水处也淹不过脚踝。这样的一条河流自然挡不住猛虎,几个起伏,北府勇士已然站上了岸头,挥起雪亮的钢刀,斩头、劈胸、砍脚。。。赤红的双眼中只剩下嗜血的渴望。 刘牢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第一时间便锁定了河岸上正指挥秦军阻击的梁云。就见刘牢之虎跃而起,长刀划过,将挡在身前的几个秦兵一股脑儿撂倒,再几个腾挪,已至梁云面前。追随身后的北府勇士劈波斩浪而来,和梁云周遭的秦军将士打作一团,空出好大个圈子留给双方主将。 夜风凛冽,暗色沉沉,疯癫的火光乱舞,掩映出两道冷然对峙的身影。梁云的身形与其兄长梁成差相仿佛,与染干津相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对面刘牢之已算极壮硕之辈,可与梁云站在一处,却顿作了豆蔻小儿。 开山巨斧狂暴劈下,排山倒海,声势骇人!可对手却不慌不忙,探出一柄长刀,只轻轻一带一引,千钧重力散逸无踪。 一斧,两斧,三斧。。。整整十一斧,斧斧皆重逾千斤,一气呵成,纵山岩在前,亦要崩毁。然而刘牢之不是山岩,他是傲啸山林的虎王!他回了十一刀,刀刀轻巧,若涓涓清流,却把开山巨力尽数消弭波旋之中。。。 梁云色变——十一记全力挥砍尽告无功,强悍如他,此刻也手麻气喘,难以为继。反观对手,气定神闲,举重若轻。一轮交手既毕,高下立判! 刘牢之不会放过任何时机,他的刀动了,快逾闪电,矫龙般劈砍出去。不多不少,也是十一刀! 当!当!当!当!当!呲!呲!呲!呲!呲!咔。。。刘牢之的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全部斩在梁云斧柄之上,刀刀斩实,直震得梁云虎口流血,开山斧几欲脱手飞去;第六刀在梁云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第七刀割在大腿外侧;第八刀抹过梁云的小腿肚,叫他一个踉跄差点跪地;第九刀反撩上去,在梁云握斧的左手臂上拉出长长口子;第十刀剁在梁云右手腕上,开山斧“当啷”落地;第十一刀重若泰山,当胸猛斩,一击中的——鲜血与碎肉爆散,梁云的牛眼睁得铜铃一般大,带着一脸的不甘,仰天而倒! “敌将授首!敌将授首!”晋军高呼狂喊,奋力砍杀,疯魔撞见也要退避三舍。 巨灵神也似的梁云将军居然叫敌将斩杀了?洛涧岸边,秦军心中的震骇无以复加,士气跌落谷底。一个、两个、三个。。。秦军丢下矛盾,撒开大腿,转身就跑,谁也不肯落了后。 这时刘牢之高举长刀,长喊不绝:“兄弟们!都过来,都来我这里!起锥形阵,尾衔溃兵,杀入秦营!” 五千头猛虎龇牙咧嘴,汇聚虎王两翼,起风、生云,奔流向前! 。。。。。。 梁成纵横南北,从来都不是等闲之辈。他骤闻洛涧岸头防线失守、梁云战死,虽大吃一惊,几息功夫便已定下心神,冷然道:“令诸营各自紧守,勿使自相混乱。前军那里,着阎振以强弓压阵,若有敢冲营者,无论晋人还是梁云溃部,尽数射死!坚守一刻,我领中军随后就来!”梁成早以族弟梁他守左营,梁悌守右营,司马阎振屯前营,又请平吴校尉王显领后军,自己则坐镇中军。 说话时梁成面无表情,声音更森寒如刀。传令兵打了个冷颤,拱一拱手,慌忙而去,浑没看见身后——梁成脸上忽然现出悲戚之色,一字一顿道:“云弟!我必报此仇!” 。。。。。。 洛涧西岸,秦军大营的营门口伏尸枕藉,九成九都是梁云麾下的溃军。他等费尽心力逃至此处,迎接他等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箭雨,若想回头时,又有晋军的钢刀伺候。。。 刘牢之眉头紧蹙——不曾想梁成用兵果然狠辣,对溃兵竟毫不留情。自己驱赶溃兵以赚营门之计不成,这一下可给堵在营外了!此时北府勇士们士气正高,耽搁下去势必气沮;若再拖到天亮,叫秦人探得己军虚实,那时就不是取不取胜的问题了,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大大的问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天上似有隐约银光升起,灼得刘牢之心口阵阵焦震。大晋鹰扬将军左思右想,只是无计。 管不得了!刘牢之猛一跺脚,高吼一声:“大丈夫有死无生,随我来!”一紧手中长刀,抬起左臂圆盾,挺身而上! 他的身后,五千北府勇士奔流急进。箭矢横飞,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勇士们呼喊着,咆哮着,有的步履坚定,有的摇摇晃晃,有狂笑着的,也有害怕了的,但每一个人都在这股洪流中径直向前,向前。。。 第八十五章 洛涧 损失不可谓不惨重——攻入洛涧秦营营门的那一刻,倒下的北府勇士已不下五百,刘牢之本人也被羽箭擦过肩头,亏得伤势不重。 然而这股滔滔奔流终不可遏,以刘牢之为锥尖,狠狠扎了进去,一路破开重重敌防,直趋中军! 当面秦军难抵晋军兵锋,纷纷闪避。秦将阎振为之色变,拼命弹压,惜功效不大。此刻营中血火交织,喊杀声震天,秦人不辨晋军虚实,只道晋军势大,走避之余,军心渐沮。 正要紧时,营中陡然响起如雷鼓声,就见火光冲天,一队队、一列列秦军甲士自中军开了出来,步伐整齐,阵法严谨,随着鼓点声步步前趋。军前“梁”字大旗高高升起,旗下秦军主将梁成跨高头大马,披黑色重甲,左手长刀在握,右手一柄狼牙棒宏巨凶炽,俨然杀神下凡。 秦人中军气势逼人,晋军为之一滞。正自逃散的秦人前军压力陡松,不觉间放缓了脚步,转过身,在阎振指挥之下,反朝着晋军围了过去。。。 刘牢之血性十足,但绝非鲁莽之徒。只一眼,他便知秦人中军士气未挫、阵法严密,己军人数吃亏,实难一鼓破之;而自个久战之下略有力虚,又带伤在身,怕是拿不下那凶神恶煞般的梁成,万一有个闪失,反倒坏了军心。。。 一念至此,刘牢之更无迟疑,大声道:“变阵!起鱼鳞阵!波次轮攻,荡涤秦军中央!若有两翼来犯者,以鱼尾倒收之!” 北府勇士好生精锐,眨眼间自锥形阵换作了鱼鳞阵!虽说冲速立缓,防御力却大增,此外前锋宽度拉长,一波紧挨一波,朝着梁成周遭不断冲击,一时间反倒把秦军打得节节后退。阎振带领着重新集结的秦人前军自两侧夹击,却被鱼鳞阵的鱼尾倒钩进来,逢者立毙,压根冲之不动。 刘牢之隐在阵中,但有哪一处吃紧,他便领一队亲兵过去援助,当者披靡。他的打算,乃是加强防守之余,集中兵力围攻秦军主将梁成,若能将之击退,则秦军乱矣! 梁成眉头紧皱,怒吼连连,忽地策马压上两步,手上狼牙棒与长刀挥舞如风,瞬间砸开数人,北府勇士难以近前。秦军发一声喊,一起抢上,又把晋军迫退一节。 双方死死硬顶,互不相让,一时僵持不下。场中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打得当真惨烈至极。 这一场血战绵延甚久,此刻已近卯时,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来。梁成高踞马上,瞧得分明,眼前晋军虽然勇悍无匹,其实仅此一部耳,自其阵后一直到营门之外,空空荡荡,杳无后备。 “晋人倒也胆大!就这区区几千人马,居然敢强闯我军大营!”梁成狂笑不止:“速速传令下去!全军紧守阵形,无须进逼过甚,免得晋人惧怕之下就此逃去。令梁他梁悌开左右营门,领左右营兵马绕至中营外头,抄晋人后路。此役定要围歼晋军,务使走脱一个!”顿了顿,又道:“请后营王显将军率部出营,沿洛涧布防,以备东边晋人来援。”一番安排不可谓不周全,即便此时谢石派出援军,多半会被王显挡在洛涧以东,救援不及。 鱼鳞阵攻防皆备,然其尾端却是弱处。倘若交战双方兵力相仿,鱼鳞阵后有友军护卫,自然无妨。可如今北府勇士们孤军深入,却到哪里去寻后军?眼下兵力吃亏之下,能够护住两翼,将阎振所部挡在外头已是大不易,若是梁他梁悌大军自后袭来,结果可想而知! 天色发白,晋军久攻不下,反倒被压得不断收缩阵形,对梁成那里渐渐已形不成几分威胁。刘牢之心急如焚:我军虚实已露。。。此仗,真的要败了么。。。 抬眼张望,就见秦营里快马往来如飞,口号叫喊不停,兵马调动不止。。。再一观前阵,梁成已驻马不前,脸上似有笑意,而秦军挺矛竖盾,并不叫嚣前冲,不觉间其进逼之势竟有所收缓。。。 这。。。刘牢之心中一动,忽地倒吸一口凉气,暗叫不好:坏了!秦人这般动作,必是窥得我军虚实,欲调动左右两营前来包抄我军后路。。。大事不妙矣! 刘牢之经验老到,一眼识破了梁成的意图。当此时,营门还在己方手中,他若即刻后撤,虽说全军不免大败亏输,然则以他本人的武勇,再得亲兵用命,多半能跑得一条性命。可刘牢之又岂肯做那抛弃弟兄的贪生怕死之徒?就见他虎吼一声,长刀高举,朝着梁成的方向快步冲去,一众亲兵附翼相随。远远看去,晋军阵中平空起了一道波澜,逆流而来! 事到如今,刘牢之再无他法,唯有死拼梁成,瞧瞧能不能拼出条活路来! 刘牢之仿佛劈波踏浪而来,气势勇不可当。若为万全故,梁成自可隐入阵中,只叫众军围杀刘牢之,累也累死了他。可梁成冷眼斜视,纹丝未动。 俄尔,梁成眯起双眼,脸上浮现残忍的笑意,一紧手中长刀大棒,吐气开声:“来罢!且让某家会会你这狗贼!”来将步履如飞,气势雄浑,猜也能猜得到,此人正是杀了自家兄弟梁云的那员晋将! 须臾间刘牢之已到阵前,两军似有默契,哗啦啦闪出一片空档,恰让刘牢之与梁成迎面对上。梁成一跃下马,并不问话,“呼”地一棒扫来,势大力沉,竟激起呜呜风雷之声,比起梁云巨斧厉害了何止一筹? 刘牢之不敢硬接,连腾带挪躲开此雷霆一击。甫定身形,梁成左手刀又劈了过来,刘牢之竖刀迎上。两刀相交,“当”的一声闷响,溅起一串火花。刘牢之晃了一晃,梁成却纹丝不动。单论力气,还是梁成胜出。 秦军阵中山呼“威武”,梁成狞笑不止,手中刀棒齐出,连击不绝。但见棒影若山,刀光如练,舞出一张无形大网来,直欲罩住了刘牢之,凶险万分。 好一个刘牢之!当是时,就见他左踏插花步、右旋罗汉形,间或来一招细胸巧翻云,又有正手刀、反手刀、贴地刀、三花盖顶刀。。。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梁成的绝杀,还能反击这么一两下,迫得梁成回棒退避。 晋军将士喝彩不止,军心一振,复又挺刀冲杀,与秦军战个难解难分! 第八十六章 血日 场中打得热闹,“呯呯嗙嗙”也不知来往了多少回合。外人瞧来,刘牢之尚不落下风,其实他手脚麻软,已有些不支,时时牵动肩头伤处,更是火辣辣的疼。 便在这僵持之时,晋军阵后号角声大作,几面青色大旗迎风而起,均写着“秦”、“梁”字样。旗下甲刃声声,无数秦军挺矛列阵,正是梁他梁悌率部绕过来,到了营门之外! 晋军哗然一片,阵脚立时松动,被秦军打得连连后退。 刘牢之苦战无功,急火攻心,一时手脚慢了些,被梁成巨棒扫来,避无可避,只得挥刀硬扛。“当”的一声巨响,长刀给打得当场弯折,刘牢之虎口鲜血长流。 梁成得势不饶人,左手刀送出,直取刘牢之胸膛。刘牢之无奈之下,用力将手中弯刀掷出,呼呼带风,迫得梁成收刀退开。 只是这样一来,刘牢之哪里还有再战之力?眼见得梁成再行攻来,刀棒齐举,刘牢之就是个血溅当场的结果。。。电光火石之间,斜刺里闯出几道身影,全是刘牢之的亲兵,几个迎头直面梁成的刀棒,另有两人扯起刘牢之双臂,死命往回拖。 “呲啦”!“咔嚓”!迎上去的几名亲兵声响都没来得及发出,或被棒子敲碎了脑壳,**横飞;或被长刀割开胸腹,肚肠流了一地,无一幸免。然则刘牢之到底给拖了回阵中,死里逃生! 梁成大怒,刀棒舞成了道道霹雳,当者披靡。然而北府勇士们一个接着一个扑过来,前赴后继,用沉默而又伟岸的身躯筑成一道坚墙。。。 阵中,刘牢之目眦欲裂,劈手夺过一把钢刀,挺身又要前冲。。。这时阵后声响愈发大了,梁他与梁悌拔刀前指,左右营秦军轰然应和,踏着整齐的布点,缓缓向前推进。。。刘牢之只觉着眼前一黑:此处,便是我五千兄弟葬身之所么? 。。。。。。 晋军并未如刘牢之所想,在几面夹击之下迅速崩溃。此次出征的五千北府勇士均为军中最勇悍之士,纵到此山穷水尽之际,士气未泻,战力犹存。一拨勇敢的战士呼啦冲出去,死死倚住营门,玩命拼杀,砍到刀刃倒卷兀自不肯停手。梁他梁悌所部比晋军多了不知多少倍,却给生生阻在狭窄的营门之外,一时发不得力。 刘牢之眼睛一亮,高呼不止:“变圆阵!往营门移动!”晋军跑动甚速,不一刻圈出个大圆来,以盾牌遮挡前方,其间突出长矛尖刺,缓缓往营门移去。 圆阵最合防守,进攻方无论从哪个方向杀来,总觉着无处下手,反倒会被防守方多重攻击。秦军虽多,此刻却如同撞上了一头无孔可入的大刺猬,一时间处处受阻,束手无措,眼睁睁看着晋军步步移去,片刻已近营门! 梁成怒火中烧,冲着身旁传令兵大吼道:“梁他梁悌都是废物么!叫他两个拆去营栅,且看晋人还有何物可倚!若教走了一个晋人,定斩他二人不饶!”顿了顿,又道:“全军合围,步步进逼,一刀一刀将晋人的骨肉刮下来。我倒要看看,这伙晋人到底能撑到几时!” 梁他梁悌闻听族兄勃然大怒,焉敢怠慢?遂令部众上前,七手八脚将营栅敲散拉倒。不久大营正面已是空荡荡一片,徒留一座营门站在那里,孤零零好生凄凉。营门口既无遮拦,左右营秦军一哄而入,眨眼间将死守营门的晋军淹没。自此,北府勇士们被团团围在秦军堆里,仅仗着圆形大阵做最后的挣扎。。。 。。。。。。 冬日里初阳升起,惨白无力,恰似已作了困兽的北府勇士们。眼帘之中,大队大队的秦军弓手正迤逦而来,片刻便能到位。 圆形大阵中央,刘牢之的面色同样惨白。他愣愣盯着那初阳望了好一会,垂下头去。。。忽然,他抬起头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坦荡,声震四野。 晋军也好、秦军也罢,无一例外把目光投了过去。就见刘牢之擎刀向天,呜哇大叫:“好好好!今日与众兄弟一同归西,快哉!苍天,你若有眼,赐我等向死之心、搏虎巨力!今日死则死耳,少不得拉上万千胡夷与我陪葬!”长刀落低,一指梁成:“兄弟们!杀个痛快!” “杀!”圆形大阵化作一团混沌激流,北府勇士们奔腾而去。他们咆哮着,大笑着,如猛鬼附身,如野兽脱困,有千斤力气用不完,有万丈豪胆溢出来! 一个勇士为秦军所阻,他狠狠将手中钢刀插入对方的胸膛;然后他继续前行,用一双赤手死死掐住下一个秦兵的颈脖,直到后者断气;第三个秦兵斩断了他的右手,他用左手环紧敌人的身体,狂笑着,一口咬上了敌人的咽喉。。。 这是人间的地狱,这是地狱的修罗场,血雨弥漫,罡气流溢,叫天上的白日也染上一层红色,变得妖异夺目!刘牢之满脸披血,嘶声狂吼:“杀!杀他个天崩地裂!” 秦军颤栗了。凶悍如梁成本人,这时也引马稍退,面色铁青一片。。。 隆隆!隆隆!隆隆! 天边响起了比一万面战鼓还要高亢的震动,大地为之颤抖!黄云席卷四野,冲天而起,将天上那一轮血日吞蚀无存。。。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天崩了么?地裂了么? 北方,滚滚烟尘辟易,一骑接着一骑踏云而来,“骁骑”、“云骑”大旗招展,拏风跃云,吐阳嘘阴!这是地狱里浴火归来的死亡骑士,他们比疾风更加迅疾,比奔雷还要狂暴。。。所到之处,除了死亡,还是死亡! 秦军崩溃了!他们不曾想到,自己围住的竟是一群恶鬼;更没有想到,还有无数炼魔喷着烈火而来!于是他们哭喊着,扭曲着,拼尽全力往每一个自己认为“光明”的地方逃窜,直到自己筋疲力尽,直到自己被死亡收割。。。 第八十七章 天佑 乱军丛中,梁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军忽然崩塌,散作一股股乱流,四处溃逃而去。。。哪怕他一口气斩杀了十三个溃兵,也激不起一丝波澜。他看到阎振被铁蹄踏过,瞬间作了肉浆;他看到梁他与梁悌嘶喊着奋力搏杀,却终究被淹没在钢铁洪流之中。。。 洪流不止,碾碎挡在其身前的一切事物,但总有那坚如磐石的,竟能断流荡波!梁成的双目血色充盈,他挥舞起巨大的狼牙棒和阔实的重刀,逆着洪流疯狂迎上,仿佛北冥的鲲鱼,叫汪洋也要颤栗,叫洪流为之倒溢!亲兵们发一声喊,围在他两侧齐头并进,摧翻不知几多晋人骑士,一时间似要卷土重来! 号角长鸣,三骑联袂而来,段随居中,染干津居左,刘裕在右。梁成一双赤眼倏然转紫,猛地迎了上去。。。 轰!天雷撞上了地火! 染干津牛头月镋脱手飞上了半天,虎口暴裂,流血如注。。。但终究将梁成那势如山崩的大棒震得倒撞回去,斜挂无力。刘裕的兜鍪被梁成一刀劈飞,满脸飙血。。。然而在跌下马的一瞬间,他长刀直送,斩断了梁成坐骑的前蹄。。。 骏马悲嘶,向前急倾跪倒! 电光火石之间,大骊若黑色闪电一纵即逝,与梁成胯下骏马错镫而过。。。再出现时,马上段随已是两手空空。。。 身后,梁成双目圆睁,嘴里咯咯作响,冒出污血,一杆铁槊自他前胸贯过,又从后背突出,将他直直钉在了黄土之上! 梁成,死! 远处,那座兀自强撑不倒的孤单营门边,刘牢之单膝跪地,热泪盈眶,仰天喃喃。。。 。。。。。。 屯骑二军不早不晚杀至洛涧秦营,终使此役反败为胜,与其说事有凑巧,不如说是天佑大晋! 话说当日段随率骁骑、云骑二军自西硖石山突围而出,沿淮水向东急驰,惜一路寻觅下来,总难找到合适的渡口过河。本自彷徨无计,不想傍晚时分斥候来报,说是前方不远处的淮水之上,不知何时竟架起了一座浮桥,瞧来颇为宽阔,可容数骑并驰,只是桥上有不少秦军驻防。 这座莫名出现的浮桥,不消说,正是梁成的“得意之作”。 段随大喜,当即下令全军就地休憩,养足力气,待夜深人静之时,突袭夺桥。 天色黑去,六千精骑披挂上阵,哒哒直趋浮桥。那浮桥上虽有五千秦军弓手驻防,可谁能料到竟有晋人骑军从淮水北岸袭来?顿时一阵砍瓜切菜,屯骑二军轻轻松松抢过河去。 过河之后,再往南跑了不久,就听前方喊杀声震天,视野里火光熊熊,显然那处激战正酣。段随虽不明前方情势,可值此两国交战之际,于情于理也得前去帮忙不是?何况己军明摆着就是一支奇兵,定能出奇制胜。 果然屯骑二军一路冲杀过去,半点阻遏也没碰着,径直杀入秦军左营。左营空虚,兵马早被梁他带走,于是屯骑二军又顺势冲入中营。。。 当是时,秦军已激战一夜,人困马乏,又碰着刘牢之及其麾下北府勇士全是一帮疯子,弄得人人心力交瘁,差不多到了临界点。此时若无外力搅合,秦军虽不免损折严重,终究能将刘牢之所部全歼,不料屯骑二军神兵天降,不但战力惊人,更从秦军打破脑袋也料不到的左营方向冲杀进来,顿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秦军再也忍受不住重压,瞬间崩溃。。。 秦军既溃,屯骑二军纵马追杀不止;刘牢之亦率余部奋起余威,直杀到口干舌燥、手脚麻软才肯罢手。 洛涧一役,秦军一败涂地。主将梁成为段随刺于马下,部将阎振、梁他、梁悌等皆战殁阵中,王显因在洛涧河岸布防,屯骑二军杀来时恰巧不在营中,侥幸活命,但也未能及时逃出,为晋军追兵所执。前前后后,刘牢之与段随两部斩敌逾三万,又擒获万余俘虏,跑回寿阳的,寥寥几千人而已。至此,洛涧附近的五万秦军灰飞烟灭。 刘牢之检点兵马,来时五千兄弟,归时五去其三,不胜悲戚。然此一役战果辉煌至斯,三千兄弟泉下有知,亦能瞑目罢。 段刘二人合军一处,先拆毁秦军大营,取其军资战马,又一把火烧去淮水上的浮桥,押解俘虏,得胜而回。 。。。。。。 洛涧大捷的消息传到东岸晋军大营,谢玄、谢琰、桓伊等当场乐开了花——值此秦军高歌猛进、势不可当之际,陡取如此大胜,岂非天佑? 都督谢石倒也坦荡,惊讶之余,当即自承自个用兵过于保守了,以后当多纳众将之见;随即出营十里,亲迎得胜之师而回,对段刘两个夸赞不绝。段随、刘牢之、谢玄三个本就亲密,见面时执手感概,不胜唏嘘。一时晋军士气高昂,皆上下齐心,不觉信心百倍。 众将咸集,遂升帐议事。 谢玄提议趁着全军士气正高,跨过洛涧,向西进逼至淝水东岸,以震慑寿阳敌军。 桓伊却有异议:“淝水虽较洛涧宽阔许多,然逢此冬日枯水时节,水势依然矮浅,步骑皆可涉渡,不足为险矣。既如此,何必进至淝水?不如就留在洛涧东岸。如此,纵深大了,进退也自如些,正可与秦军长久相峙。” 谢玄摇头道:“野王(桓伊小字)所思者,乃两军相峙之策也。若我军与秦人兵力相仿,自该留在此处,耐心与秦人对峙。然而眼下秦军兵力远胜于我,纵然一战灭其五万精锐,那寿阳城里依旧还有二十万强敌,更不用说项城那里,百万秦军正源源不断而来。我思之,当进抵寿阳城下(淝水离着寿阳城只区区数里,若至淝水东岸,基本就算到了寿阳城下),逼得苻融尽早与我军决战。若能在苻坚大军到来之前先行击败苻融,则大事谐矣!” 谢琰、段随、刘牢之皆进取之辈,闻言纷纷出声附和谢玄。 都督谢石受洛涧大捷鼓舞,此刻颇有西进之意,不过他本性保守,到底对一战击败苻融二十万大军信心不足,于是沉吟半晌,做了个“两相讨好”的决断:“便引大军进抵淝水东岸,但不可鲁莽出战,当立下坚寨,稳妥为先。” 谢玄虽有不满,总不便当场拂了谢石的面子,当下出声附议,寻思:但得大军到了寿阳城下,总有机会逼着苻融出战,眼下还是不要催逼五叔过甚为好。 计议已定,三军不日出发,水陆并进,过洛涧,近淝水,离河二十里下寨。恐秦军来挠,以前锋都督谢玄领五万兵马直抵淝水东岸,炫耀军容。 第八十八章 草木 寿阳城东门,吊桥收起,城门紧闭,沿护城河无数拒马、鹿角一字铺开,城外遍洒铁蒺藜。城头有甲士巡弋如梭,弓手引弓在后。下方翁城里,数列铁甲精骑整装待发,城外但有丝毫异动,他等便将雷霆杀出。自上而下,由里及外,防备森严,如临大敌。 城墙内侧的马道上,一群人正自快步上城。为首者身材敦厚、头大脖粗,虬髯方脸上一双眼睛既长且细。他步履如山,气渊如海,正是大秦之主,天王苻坚。征南大将军、阳平公苻融紧随在侧,略欠半个身位。再往后,乃是秦国征南大军前锋众将——后将军张蚝、左卫将军苻雅、平南将军毛当等是也。此刻个个神情严峻,闷着头直往城头而去。 且说那日西硖石山下,因着八千羽林郎不战自溃,段随“奸计得逞”,一举突围,扬长而去。此役里堂堂大秦天王苻坚本已困住段随,更皆坐拥重兵,最后却落得个狼狈逃窜,自忖颜面大失,哪里还肯回去项城受底下臣子们的唠叨?遂收拾余众,直往寿阳而来。他将一腔怒气全数发泄在羽林郎头上,下令将那八千少年郎尽数交付有司论罪,又将少年都统朱肜革职,暂且关在寿阳城的地牢里,容后再行发落。 苻坚一边走,目光扫过城上城下,皱起眉头,语气极为不豫:“晋人顶天也不到十万兵马,来了就来了,这寿阳城里自有二十万国族精兵,何须这般如临大敌?岂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哼!”他端的是郁闷坏了,前番才“放走”自己恨之入骨的段随,一转头那段狗贼又在洛涧突袭得手,坏了自己五万大军不说,更害得心腹爱将梁成命丧九泉。 原来却是谢玄领五万北府兵大举而来,已至数里外的淝水东岸。苻融收到消息,大为紧张,命全城戒备,三军备战,又报与苻坚知晓。 苻坚便令众将上城,一观敌情。只因心情大坏,苻融一番小心布置落在他的眼里,竟也成了“畏敌之举”。 其实须怪不得苻融如此谨慎——试想,梁成何等勇悍之人?不在张蚝之下,在座其他人皆不可望其背也!其麾下更有整整五万国族精兵。。。结果呢?为区区几千晋军破入营中,苦战不下,反至一朝崩溃,全军覆没,命殒当场!虽说这里头少不了段贼子的“出力”,非刘牢之一军之功,可战报传来,寿阳城里上至征南大将军苻融,下至巡门小卒,人人都觉着不可思议,震骇莫名。 待洛涧败兵不断回返,一个个直若惊弓之鸟,但有说起洛涧之役的,无不牙关打战,瑟瑟发抖。其所述叫人听着,那叫一个胆战心惊。不久军中遍传流言碎语:当面晋军谓北府兵者,每一人皆如疯如魔,凶狂嗜血,不可以常理度之! 只一两日里,寿阳城中哗然一片,议论纷纷间,军心不觉低落。 苻融等秦军将领亦自心惊,此时骤闻晋军跨过洛涧,直抵淝水东岸,一派有恃无恐状,焉能不紧张?更何况,如今天王苻坚亦在城中,身临一线。。。 。。。。。。 今日这天气,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有风,不大;日照,不强。河面烟波淡缈,山间流云半遮。凡入眼帘,万物皆似隐又现,时而清晰,转瞬难辨。 当此时,秦国君臣业已登临寿阳东门之上。举目眺望,但见风景俨然,虽冬日草木凋零,难掩河山壮阔。 登高望远,睹山川胜景,本人生快事也。。。只可惜那天穹之下,流水岸边,正有数万晋军摇旗呐喊,虎虎生威,拨弄得秦国君臣心烦气躁。 战鼓擂动,晋军阵中谢玄升起前锋都督将旗,有熊虎其上,析彩羽其下,风为之荡,云为之幻。五万北府儿郎山呼“威武”,其声如龙吟,泛彻四野。。。寿阳城头***变。 俄尔,奔马疾出,四面八方令旗展舒,金鼓号角不绝于耳,晋军大阵随之游移幻行——先有青色大旗招摇,便见东方晋军忽而前后,直阵俨然;继而白棋晃动,西方晋军阔步苒苒,方阵已成;乃起赤旗,南方晋军鳞次栉比,锐阵如火;再黑旗,北方晋军游动无常,曲阵龙飞;及至黄旗高擎,中央晋军气冲牛斗,环阵重逾泰山! 自寿阳城上正望东方,但见晋军军容肃整,铠甲鲜明;动静之间气象万千,纵海天山渊而不及也! 东门城楼之上,秦军众将面面相觑,皆带忧色;大秦天王苻坚迷迷愣愣,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荡风迭起,卷挟数丛乱云,飘飘过了淝水,涌入城北八公山里。秦国君臣不由自主移目望北,遂见八公山上云雾缭绕,草木森森,皆类人形。。。 “嘶!”苻坚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退了半步,脱口而出:“那那那。。。那八公山上,影绰蓁蓁,岂非晋人兵马乎?何其之多也!此。。。此实乃劲敌哉!” 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 谢玄这一出演阵大戏精彩之极,寿阳城里秦军上下无不为之震骇。虽二十万大军云集,自天王苻坚以降,无一人敢言出战,眼睁睁瞧着晋人耀武扬威而去。 苻坚径回行辕,闷闷不乐,只借酒消愁。苻融作伴,亦是相对无言。 半醉迷离,苻坚探手再取盏时,却不意摸到了案上堆积如山的书简,随意拣出一册,仔细分辨,恰是《孙子兵法》。苻坚心中一动,努力坐直,展开观瞻。 “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此一段属孙子兵法谋攻篇,千百年来为兵家推崇,苻坚轻轻诵之,若有所思。。。 好半晌,他推案而起,神情颇为激动,叫道:“兵圣说得在理,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阿融!孤家此来,本为江东百姓福祉,何忍见伏尸枕藉,血流漂橹?” 苻融愕然,实不知苻坚这番没头没脑的言语,究竟几个意思。就听苻坚自顾继续:“阿融!速派快马往项城,召度支尚书朱序、北部尚书张天锡至寿阳!还有,前番你攻取寿阳,擒获的晋将徐元喜,现在何处?” “徐元喜?伪晋平虏将军?”苻融越发摸不着头脑,愣愣答道:“正下在狱中。。。” “提来见孤!”苻坚呵呵笑道:“孤要封他作我大秦的平虏将军!” “王兄!” “怎么?” “呃。。。无事,臣弟这就去办。。。” 第八十九章 贵客 淝水东岸二十里处,晋军大营。 今日一早起来,段随的左眼皮便跳个不停,到晌午才止。段随暗暗纳闷:左眼跳财还是右眼跳财来着?奶奶的!记不得了!居然跳这么久功夫,难道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还挺准,未时刚过,营中果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自寿阳城来,身份为大秦天王苻坚特使。照道理,这么号人物跑来晋营,可不大会受待见。然而此人一到,晋营内竟列阵迎接;晋军主将自都督谢石以降,全数到齐,亲往营外相候。段随见到他时,上前相拥大笑,泪花湿眼,大叫道:“好哥哥!长安一别,想死我也!”来人哈哈大笑:“不想有生之年,还能与诸君一会。”原来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朱序朱次伦是也。 都督谢石笑道:“听说次伦此来,乃是为苻坚做说客来了,可有此事?”语气半是揶揄,半是打趣。 朱序笑而不答,只指了指中军方向。大伙儿会意,谢石一拍额头道:“是谢石的不对。贵客远来,哪有站在这营门外说话的道理?走走走,进去说话。”便执朱序之手,并肩而去。晋军众将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本有几个秦军使从与朱序同来,见状也想跟上。早有晋军文书上前,嘻嘻哈哈说是备了酒肉相待,半推半搡间,引着他等往别处去了。 。。。。。。 晋军中军帐内,闲杂人等均已屏退,谢石邀朱序共坐上首,余人则分坐下首两侧,济济一堂。 若换了其他人前来,即便是旧识故交,恐也当不起晋军众将如此礼数,可朱序毕竟不同——一则,当初他在晋国时,战功赫赫、威名显著,虽失陷襄阳,却以孤军独挡秦人十余万大军良久,虽败犹荣也;二则,其为人刚正不阿,素有正声,更皆大度豪迈,与众人脾性相投,向来交好;三则,众人早经段随之口,知晓朱序“身在曹营心在汉”,多年前他便书信于段随,言“天地可鉴,他日若有覆秦之机,纵粉身碎骨,兄必往之”,言辞铿锵,为众人津津乐道。 因此大伙儿这么一坐下来,话儿便直接往明了说,可万万用不着拐弯抹角。 朱序先开了口。事儿大致是这样:那日苻坚急召朱序与张天锡至寿阳;又从牢中提出战俘徐元喜,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当场封作平虏将军,且温言宽语,赐赏甚丰。苻天王齐集一众“降臣降将”,先大吃酒宴,及至半场,便叫取来笔墨纸砚,“请”众人写下书信,具言秦国待之甚厚,他苻天王如何慷慨大气云云。。。其意不言自明,就是要借众人之笔,写下一封“言辞恳切”的劝降书;再遣其中一人携书前往晋营,以身说法,打动晋军诸将。 张天锡与三谢等并无交情,徐元喜才自“降秦”,便只朱序在秦日久,且身居高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加上朱序平日里做事“兢兢业业”,苻坚不疑有他,对朱序好一通嘉勉,令其次日便往晋营,好言好语劝得三谢来降。 朱序面露难色:“天王有令,臣自当全力斡旋。只是。。。只是那三谢素来忠于晋室,恐难劝服呵。。。” 苻坚本自亢奋不已,闻言滞了一下。好半晌,他叹了口气,道:“爱卿尽力便可。成与不成。。。再论罢。。。”言罢,目中光彩渐转黯淡。。。 。。。。。。 朱序说完,中军帐里已笑翻一片。 谢石摇摇头,笑道:“苻坚啊苻坚,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谢玄也笑:“秦人才遭败绩,转眼却来劝降,简直岂有此理。” 桓伊淡淡道:“可不就是被打痛了,这才晓得我大晋并不好惹。” 段随冷笑不已:“降个屁!苻坚这混蛋,见一次打一次!” 谢琰大笑道:“遮莫苻坚当我等三岁稚童不成?倘若三言两语就能打发了我等,当初又何必起百万之师?” 刘牢之则不笑反怒:“百万之师齐来又如何?我大晋男儿无惧生死,哪个会贪图胡夷之禄?”此言一出,帐中陡然安静下来,大伙儿神色尴尬,望望刘牢之,又望望朱序。。。 刘牢之顿知不妥,忙不迭站起身,作揖道:“朱使君勿怪!刘牢之粗人一个,胡乱说话惯了,我我我。。。” “道坚多虑了。”朱序长身而起,摆摆手,一笑道:“全仗道坚勇不畏死,始有洛涧大捷。秦人为之胆寒,便是苻坚自己也给吓得不轻,分寸大乱,这才想起劝降一事。道坚之勇,朱序佩服!”说完还了一揖。 刘牢之虽已是军中高级将领,比起朱序自然还算后进,哪敢受他这一揖?当即闪身避开,连连躬腰,口称:“怎敢当使君如此?” “道坚无须谦让。”朱序正色道:“诸君皆国家栋梁,保华夏正朔,匡大晋社稷,此大义也!朱序愧为降人。。。比起诸君,远远不如呵。。。”说着面朝帐中众将,又是一揖。 众人慌忙起身,纷纷还礼。段随叫道:“哥哥怎能如此说话?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若非苻坚那贼子以老夫人(朱序之母韩夫人)性命相胁,哥哥何至于此?何况哥哥赤胆忠心犹在,可不兴再说什么丧气话!”大伙儿皆点头称是。 朱序眼中泪花隐现,一拍段随肩膀道:“从石兄弟说得在理,是朱序着相了!”脸上陡现坚毅之色,沉声道:“朱序此来,劝降是假,实有紧急军情说与诸君听!” 众人点点头,各自落座,洗耳倾听。 朱序道:“其一,苻坚偷出项城,入了寿阳,且以为我军无人得知。其二,今冬大寒,凉州、并州、幽燕、关中,乃至关东河洛皆飘鹅毛大雪,冰封千里,河道为之阻塞,官路转运艰难。是故项城那里,诸军迟迟不能到位,粮草辎重也日渐吃紧。。。” 众人眼睛大亮——朱序所言,句句皆绝密也,极具战略价值。苻坚这一次,可算是派对了人。。。 第九十章 家慈 且说朱序径入晋营,假劝降,真泄密。晋军众将听得大为振奋,桓伊道:“此非天佑我大晋哉?秦人后继无力,更皆粮草紧匮,情急之下多半会主动邀战。我军当固守不出,耐心等他粮尽而退,彼时一路追击,必有斩获!” “不可!”谢玄急道:“敌我悬殊,拖得一日秦人便多一日之军。休看眼下秦人转运困难,万一天气忽然晴明,项城之军汇集而来,我等岂非平白贻误了战机?我意还是速战速决,趁苻坚正在寿阳,一鼓克之!若能擒杀苻坚,自不必说;再不济也要把秦人二十万氐族精锐全歼在淮南。如此,项城那里,秦人已至之军也好,在途之兵也罢,必作鸟兽散也!” “幼度所言有理!我亦赞成速战速决!”段随接口道:“要我说,纵然今冬一直大寒,我等得以侥幸退敌,那也只是隔靴搔痒,济得何用?来年道路畅通、粮草丰赡之时,苻坚定会卷土重来。若不能一战伤其筋骨,这战事到几时才算完?” 众人各言道理,到后来自然是找都督谢石决断。谢石沉吟半晌,只是拿不定主意,忽然抬头对着朱序道:“次伦乃当世名将,又久在秦营,洞悉敌情,必有高论。。。” 朱序点点头,缓缓开了口:“北国大地冰雪不止,今冬怕是难以好转。。。秦军兵多粮少,当会主动出兵,以求速战。。。”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听朱序这话,似乎与桓伊看法相类。谢玄与段随互望一眼,皆露出焦急之色,正挠头间,便听朱序接着道:“这一下正中我军下怀!自当迎头痛击之!” “嗯?”帐中众将愕然:这理儿,不通啊。。。 桓伊皱眉道:“次伦兄言天气难好,秦军粮少兵多,欲求速战。若真如此,我军贸然应战,似乎。。。那个。。。应该是正中秦军下怀才对。。。” “没错!”朱序哈哈笑道:“的确正中秦军下怀!” “嘶!”众人面面相觑,越发糊涂。就见朱序敛起笑容,正色道:“此国战也!我大晋奉天下正朔,受上苍护佑,面对区区胡夷罢了,又怎能一味示弱?恰如从石所言,即便我等凭寨固守,侥幸捱过今冬,那也是躲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何如痛痛快快见上一仗?君不见洛涧一役,我大晋勇士有死无生,以一当十,始获大捷。如今我方士气正高,而秦人军心沮丧,正所谓破敌良机是也。所以嘛,野王言此战正中秦军下怀,嘿嘿,那是半点不差。然则,此一战又何尝不是正中我军下怀?”此言一出,帐中若段随、谢玄、谢琰、刘牢之等,皆拍手叫好。 桓伊叹了口气,道:“次伦兄壮怀激烈,桓伊佩服。然则,正因此战干系国运社稷,才不敢有丝毫大意。那寿阳城里终究屯着二十万强兵,几乎三倍于我。。。实不敢轻言决战呐!” 朱序摇摇头,又道:“野王!时机稍纵即逝呵!眼下秦人援军未至,粮草吃紧,且军心低落,正是破敌最佳之机。试想,秦人又不是傻子,掘地三尺也好,四处劫掠也罢,难保他不会琢磨出法子来,稍缓缺粮之苦。若叫他捱过今冬,彼时百万大军齐聚寿阳,嘿嘿,我等就是想固守不出,那也守之不住呵!” 桓伊哑口无言。众人目光渴切,一齐去看都督谢石。 谢石先是顾左右而言他,继而在帐中来回踱步,犹犹豫豫,总是下不定决心。 这时谢琰跨上一步,朗声道:“都督!犹记得出征之前,大都督(指征讨大都督谢安。谢石为征讨都督)曾与阿羯(谢玄)言道,他笃信我等之能,故将前线一应事宜尽数托付我等,更鼓励我等便宜行事,无须多虑。”说到这里谢琰嘻嘻一笑,接着道:“如今好了,我等皆信心百倍,愿往一战。既然如此,何不应大都督所言,便宜行事,无须多虑?” 谢琰话儿说得轻巧,其实大有机锋。这是提醒谢石,北府军真正的统帅实乃谢玄是也。大都督谢安远在建康却安之若素,所指望者,正是谢玄能在前线发挥其能,故战前借棋局指点之,更允其便宜行事。那么问题来了,如今谢玄坚持要出战,你谢石是否得掂量一二? 这话明恭实倨,要换作旁人讲出来,温吞水若谢石这般,怕不也要动怒。可谢琰是谁?大都督谢安爱子是也!且在临战之际,由谢安本人特意举荐入军——天晓得谢安暗地里有没有安排类似监军之类的差事于此子? 谢石眼中阴晴不定,好半晌,终于轻喟一声,道:“死生之际,我大晋豪俊必能胜出!就这么定了,待苻坚攻来,我等便开营决战!” 话音刚落,早有段随急不可耐叫了起来:“都督!不成啊!万一天不遂人愿,忽而晴明;又或者苻坚行了大运,凑来粮草。。。这其间变数太多,可万万等不得!莫若早下战书,激得苻坚来战,最是稳妥!”敢情这厮下战书下上瘾了,最扯的是,两次都下给同一位主。 不待谢石反应过来,谢玄、谢琰、刘牢之等一并高喊:“请都督速下战书,壮我军威!”朱序亦在一旁挤眉弄眼,连声撺掇。 谢石哭笑不得,大摇其头,最后一摊手道:“罢罢罢,都依了你等!”说到底,谢石为人,尚属温良之流。 朱序笑容灿烂,语气却作无奈状:“天王恕罪!朱序无能,劝不得三谢来降,反倒带回战书一檄。诶!该死,该死!” 帐中诸将一起捧腹。段随忽地上前,扯住朱序衣袖道:“哥哥!既已到此,何不就此留下不走?” 朱序一震,笑容立止,神情转作低落。半晌,他摇头道:“不成。。。时机未到。。。” 段随黯然:“我亦知老夫人尚在长安,哥哥放心不下。。。只是时时思念哥哥,难以心安。。。” 不料朱序再次摇头,脸色变得坚毅:“朱序回转寿阳,并非顾忌家慈那里,实有筹谋在胸!” “哦?” “朱序来时,已与张天锡、徐元喜等暗中议定,来日两军决战之时,领心腹部曲临阵鼓噪,以乱秦军!大伙儿说好,待败了秦军,一起归晋!” 谢琰两眼放光:“着啊!次伦兄此策出其不意,决计能搅得秦军阵脚大乱。要我说,胜过十万大军!” 谢玄沉声道:“此计虽好,事前却不可有一丝泄露。万一事败。。。”停住不语。大伙儿闻言,神色一紧——谢玄说得没差,万一事败,又或者晋军作战不利,朱序他等定必是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朱序哈哈一笑,道:“非是朱序在此吹嘘,我几个既敢定下此计,生死早置之度外也。都是不怕死的人,嘴巴还能不牢靠?” 他说得轻松,却叫在场诸将个个肃然起敬。段随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哥哥!若真个败了秦人,你等就此归晋。。。那老夫人那里,可有安排?” 朱序陡然沉默下来,表情极为复杂,直过了好一刻他才开口:“朱序离开长安时,家慈尝言,此役事关晋室社稷、华夏气运,我若助纣为虐,那就不要再回去见她老人家了。。。”顿了顿,朱序惨然一笑,喃喃道:“家慈时常怪我没在襄阳死节,又说都是她老人家拖累了我。。。我到了项城才知,我走后,她。。。她老人家竟。。。竟绝食三日,驾鹤归西了。。。”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帐中死寂一片。。。 不知是谁带的头,大晋英豪们一个接着一个跪倒在地,面西悲泣,怆声壮烈:“苟无胜,不归乡!国不存,毋宁死!老夫人,安心走好!” 第九十一章 偏师 晋太元八年(秦建元十九年)十一月中,淝水东岸,晋军大营里诸将咸集。(《晋书》载淝水之战为十月乙亥,然《资治通鉴》里未载日期,只称十一月。笔者推算整个战争进程,觉着十一月显然更为合适些,遂采信之) 前锋都督谢玄一扬手中书帛,呵呵笑道:“苻坚倒也爽快,应了我军三日后决战。好好好,总算是不负我等期望,哈哈哈哈!” “他爽快个屁!”屯骑大都督、龙骧将军段随冷笑不已:“次伦哥哥秘信在此,说是苻坚收到我大晋战书后,与苻融两个愁眉不展、犹豫不决,麾下众将亦是畏畏缩缩,毫无战心。最后还是那号称‘万人敌'的张蚝有些血勇,跳将出来愿为前驱,苻坚羞赧难当,这才回了战书。嘿嘿,秦人业已吓破了胆。。。此仗,我军赢定了!” 都督谢石语气沉稳:“秦人胆怯,自然是桩天大的好事。然我军兵力到底不足,诸君不可有丝毫大意也!” “都督所言极是!”西中郎将桓伊沉声道:“听从石所言,秦人本军心沮落,却为那张蚝所激励。。。昔年石桥一役,从石与我亲眼所见,张蚝实勇悍难当也!来日决战之时,此人若在阵前,的确是个**烦。。。”段随点点头,算作回应。 边上辅国将军谢琰皱眉道:“我军的打算,乃是效仿洛涧故事,以勇往无前之势破入敌阵,一鼓作气正面溃敌。若前进势头为张蚝所阻,则大事不妙也。。。” “所以得想个法子,将这张蚝引开。余者皆已胆弱,不足为惧也!”谢玄接口道:“我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 “阿羯(谢玄小字)但说无妨。”上首谢石眼睛一亮。 谢玄大步上前,指着帐中高挂的舆图道:“来日决战之时,我军可兵分两路。主力与秦军隔岸对峙,另起一路偏师顺淝水南下,作势渡河。秦人以为我军欲行两路夹击之策,必会分兵往南阻击我军偏师。倘若我军虚张声势,叫秦人觉着我军偏师才是主力。。。嘿嘿,眼下秦军阵中便只张蚝可用,苻坚必会遣张蚝往南。到时我军主力一鼓冲过淝水,当可破敌!” “好计!”段随点头不迭:“好教诸君得知,连日来我尽遣侦骑,不分昼夜沿淝水巡梭。想是秦人已吓破了胆,淝水东岸居然一个秦军探子都不曾碰着。。。是故,偏师那里只须多打旌旗,再纵马激起烟尘,秦人必不可辨!” 谢石轻抚长须,沉吟道:“计是好计。。。然则,这偏师人马必不能多。多了,主力这边可就不够了。。。” 谢玄道:“偏师只为引开张蚝,无须真个接战,一万人马足矣!” “分兵一万倒是无损大局。。。”谢石道:“不过。。。南路虽是佯攻,可张蚝勇冠三军,万一弄巧成拙,偏师竟被秦人一攻而溃。。。那么,非但拖不住张蚝,反倒损兵折将,士气大泄,而秦人则军心大振也!” “都督所言极是!”谢玄大声道:“所以此路偏师必得由军中大将强将领兵!此人须得熟谙临阵兵法,能死死拖住张蚝;还能让秦人信以为真,觉着此路必为我军主力。” 晋军里有头有脸的将领此刻都在帐中,谢石一眼扫去,暗自琢磨:阿羯当指挥北府兵主力与苻坚苻融决战,自不能调去偏师;从石骑军剽悍,冲击敌军大阵必不可缺,亦不能派往南路;阿末(谢琰小字)临阵经验太缺,可不敢放手让他前去;野王(桓伊小字)与北府将士不甚熟捻,也不合适领此偏师。。。”思来想去,一时竟然无计。 这时鹰扬将军刘牢之跨上一步,高声道:“刘牢之愿往!某必能拖住张蚝,不负都督所托!” “不可!”话音刚落,谢玄与段随一起叫了起来。 谢石与刘牢之均一阵茫然,就听谢玄道:“道坚勇猛,可称北府军中第一。此战正要倚仗道坚为全军矢尖,冲锋陷阵,可不兴去领那偏师。”段随亦道:“总归还是与苻坚苻融主力决战要紧。道坚攻强于守,自然留在主力这边为佳。” 谢石点了点头,眉头紧锁,道:“那。。。阿羯你说说,到底该用何人为将,领此偏师?” 谢玄轻咳一声,开了口:“这个。。。这个。。。那个。。。其实。。。其实我心底有个人选最合适不过,就是。。。就怕都督听了不喜。。。” 谢石脸色一沉:“阿羯!有话便讲!这要紧当口,有什么不能说的?” “遵命!”谢玄忽地深深一揖,朗声道:“阿羯斗胆,请五叔亲往南路,领此偏师!” 轰!帐中哗然一片——谢石是谁?全军主帅是也!叫他老人家跑去领一支偏师?这也太。。。难怪谢玄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哗声一过,帐中众将皆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的尴尬,谁也不肯说话。谢玄垂头不起,仍作长揖状,只等谢石发话。 帐中这沉寂维持了总有一柱香之久,谢玄躬身原地,动也不动。 终于,谢石的声音响起,语气竟颇为爽朗:“你这小子!这又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为叔是小气之人么?” 谢玄长身而起,一脸惊喜,就听谢石继续道:“我若亲往南路,那便大摇大摆打起黄牙旗(军中主帅立旗),更驻马军前。秦人看到,定然深信不疑此为我军主力也。哈哈哈哈!” “这么说。。。五叔是答应了?”谢玄喜上眉梢。 谢石正色道:“此战干系国家安危,个人荣辱实在不值一提,难不成这当口我还要摆什么架子?不错,我是全军都督,可军中能将这北府兵指挥得如臂使指的,却只有你阿羯一个!由你来统帅主力,我放心得下!” 谢石滔滔不绝:“谁说三军主帅便不能领偏师?三兄(指谢安,家中排行第三)将前线战事尽付我等,我等自当尽心尽力,不负所托。些许小节,何足道哉?就这么定了,我亲领偏师往南,拖住张蚝一部;你等在北,寻机与秦军决战。”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陡然提气:“国家社稷尽在此战,望诸君死力!” “敢不效死?”帐中诸将齐刷刷半跪在地,心悦诚服。 计议已定,诸将拜辞而去。临出帐时,忽听帐中谢石哈哈大笑:“阿羯还是知晓他五叔本事的。刘道坚虽勇,可要说到善守,那还是差我一筹,哈哈。。。” 谢玄与段随互望一眼,起了一头的黑线。。。 第九十二章 己丑 晋太元八年(秦建元十九年)十一月,秦晋双方约定于庚寅日列阵淝水之上,一决死战。在这之前一天,己丑日里,一部晋军忽然开出大营,直直往南而去,不知所踪。。。 待此部晋军再出现时,已到了南边好几十里外,沿淝水东岸一字排开。 秦军虽不敢过淝水,西岸却巡哨不断,不久便发现了此部晋军。秦军哨探当即躲在隐蔽处,仔细观察。淝水算不得宽阔,隔河望去,但见晋军旌旗遍野,直铺至眼际之外;阵中烟尘滚滚,恍若风靡云涌。 秦军哨探大吃一惊:晋军声势好生浩大,粗粗推算,当不会少于四万之数。这许多晋人兵马,怎会无端端现身此地? 正疑惑间,对岸晋军阵中升起一面硕大的黄牙旗来,斗大的“征讨都督谢”几字赫然其上,猛虎绣于其下;又有旄纛大旆在后,苍劲雄浑,令人侧目。旗下一人昂然马上,批犀角金甲,隆盛威严。此人大咧咧策马阵前,扬着马鞭指指点点。秦人哨探里有那目力绝佳者,支起身凝目细观,便见此人脸面甚是奇特,其上斑斑驳驳,这里一块白皙异常,那里一块却又蜡黄如土。 片刻之后,晋人阵中开出一支先头部队,步至岸边,先以长杆探查河深水情,继而下到河中,试渡淝水。 秦军哨探不敢再行逗留,慌忙驰马回报。 。。。。。。 大部晋军突然现身南边数十里外,这消息迅速传到了寿阳。苻坚苻融赶忙召集众将商议。来的都是心腹重将,譬如后将军张蚝,左卫将军苻雅,平南将军毛当等。先前下了狱的秘书监朱肜也在场中,却是日前苻坚想起朱肜以往的功劳,对自己也算忠心耿耿,便下令赦免了他,要他戴罪立功。 先是苻融皱眉道:“不下四万晋军?那可是晋人半数兵马了呵。值此决战之际,怎会跑去南边?这消息。。。确实否?”淝水东岸晋国大军由七万五千北府兵,六千屯骑军,以及桓伊麾下数千原寿阳守军组成,除开战损,眼下还有八万出头。秦人情报工作做得也自不差,苻融这数儿算得没错。 “应当无误!”苻雅道:“好几拨探子亲眼所见,决计有四五万人马之多。且阵中打出黄牙帅旗,上书‘征讨都督谢'字样,当是谢石亲至无疑!” “谢石亲领此军?”苻融愈发疑惑,道:“那就更没道理了。。。会不会是晋人的疑兵之计?” 毛当道:“听探子所言,黄牙旗下那人面色斑驳,长相奇特。我问了朱序徐元喜他等,都说谢石年少时脸上长疮,夜里忽为异物所舔,面疮随舔随愈,但却留下白色印痕,与他处不同,故此人称‘谢白面',此事建康人人皆知。以此推断,那人当是谢石无疑!” 苻融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果然是谢石亲领大军而至。。。怪哉!明日便是决战之期,他今日跑去南边做甚?” “还能做甚么!”苻坚浑厚的声音响起:“晋人最是奸猾,多半是想行两面夹击之计,攻我不备!” “多半如此!”张蚝接口道:“想是晋人自忖正面决战败多胜少,故欲行此奸计。明里约定在寿阳这边决战,暗里却以主帅亲领大军侧击。。。不料却被我军斥候发觉。。。” “还是有些奇怪。。。”苻融迟疑道:“寿阳附近、淝水两岸皆少遮挡,晋人这般大动静,我军焉能不察?晋人本就兵少,若不能出其不意,这两面夹击又济得何用?反倒落得两处皆兵力单薄。。。” 苻融所言有理,众人若有所思。忽然苻坚冷笑道:“有甚么奇怪的?晋人这是孤注一掷罢了。随他去!所谓‘一力降十会',我军势大,怕他怎的?他一路来我便对他一路,他两路来我便两路击之,何须多虑?” “我军虽然兵多,然则。。。然则晋人战力不弱,士气也高。。。”苻融说得吞吞吐吐:“王兄!还是。。。还是小心为上!” 苻坚听苻融说到“晋人战力不弱,士气也高”,脸上果然露出不快之色,阴着脸道:“那你说说,该当如何应对?” 苻融沉吟半晌,开口道:“眼下我军二十万,晋军八万。若就势分兵,每一处便是十万对四万。虽说兵力占优,总觉着力有不逮,难行雷霆一击。。。”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了苻坚一眼,接着道:“我意,可分兵四万往南,无须死战,只拖住谢石主力便可。而聚十六万大军在此,届时以四对一,必能一举灭了东岸晋军。到那时再回师往南,譬如瓮中捉鳖,谢石插翅难逃也!” 边上毛当连连点头:“阳平公此策大善!别的不论,就说天王身在此处,自当齐集主力拱卫,万不可均分而去。” “听来不错。”苻坚也点了点头,沉声道:“只是南去的四万人马,与晋人兵力只是相仿。。。可万万不能大意。万一不敌那谢石,竟叫他从侧翼掩杀过来,岂不坏了大局?” 苻融“嗯”了一声:“总得精挑强悍之士,再由猛将统领,当可不落下风。” 哥俩这一番对话,若是落在晋军将士耳朵里,估摸着睡觉都要笑醒过来——原来秦人果已胆怯,竟觉着一对一多半战晋军不过。 这时苻坚转头,对着众将拔高了声音道:“此南路军干系重大,何人愿往?”眼光扫过,就见平南将军毛当只是垂着头,一声不吭;左卫将军苻雅左顾右盼,就是不与自己对视;再往后瞥见秘书监朱肜,这厮浑浑噩噩,一脸的失魂落魄,多半啥也没听进耳朵去,难怪方才一言不发。。。苻坚看在眼里,气得胸膛起伏,心底大骂不止。 当此时,后将军张蚝跨上一步,雄赳赳、气昂昂,大声道:“臣愿往!必不教谢石踏过淝水半步!” “准了!”苻坚笑容满脸:“仲杰(张蚝表字)不愧我大秦柱石也!有卿前往,孤家无忧矣。”平心而论,苻坚本无意将张蚝派去南路——此等勇将,自当留在身边,以应明日决战。可惜场中诸将皆不争气,没奈何之下,也只好如此罢。。。 第九十三章 庚寅 庚寅日,寿阳城东,淝水两岸。 天垂垂兮大地苍茫,风萧萧兮寒水波荡。淝水两岸,高低不平的旷野上,数十万秦晋军队沿河列阵,黑压压若乌云蔽日,铺展开来,无边无际。这一场段随心心念念了十来年,将要决定中华神州命运的旷世之战,就此风云而至。 西边是秦国的军队,一层叠着一层,一个方阵挨着一个方阵。铁甲若山,长矛如林,烟尘滚滚间,望不到头,也看不见尾。阵中一架云母车分外醒目,以四马并驾,高大异常,其上镶金嵌玉,奢贵无双。车前黄牙旗高耸,上写“征南大将军苻”字样,正是十六万秦师中军所在。秦军名义上的主帅苻融驻足车上,他的身边,乃是北中国万里江山共主,大秦天王苻坚。 寒风清冷,吹入苻坚口鼻,叫他精神好一阵抖擞。他注目四望,看到自己的军队绵延不绝,风起处,旌旗遍展,河山都为之逊色。这一瞬间他觉着四肢百骸里全是劲道,才离开长安时的那份踌躇满志,回来了。。。 东边是晋国大军。因着要迷惑秦军,七万大军硬生生挤成个四万人的模样,阵中密密麻麻,蜂窝也似。从远处遥望,那便差了秦军好几个个头。 阵形过分紧密,晋军将士们人挤着人,肩靠着肩,一定不大舒服,却叫人觉着牢靠,觉着踏实,甚而有些温暖:左边是我的兄弟,右边也是,还有前面,后面。。。将士们的神情,有自若的,有激动的,也有紧张的,但无一例外凝目前视,带着十二分的坚毅。 队列的最前端,鹰扬将军刘牢之昂立如山,身侧站着多年同生共死的老兄弟,伏波将军孙无终。今日他二人便是全军矢尖,誓要领前军撕开秦军阵线,铁钉铜锥般深凿进去,永不回头!这沉甸甸的任务没叫刘牢之觉着一丝忐忑,反让他气血翻腾,止不住的想要高声嘶吼。 后方,中军。前锋都督谢玄驻马一处坡上,他仰头看了会天,又看了会地,忽然咧嘴笑了。他很满意眼帘中晋军高昂的士气,以及那密而不乱的阵形——好比特意收拢起来的铁拳,正积聚无穷能量,一旦爆发,必将势不可当! 辅国将军谢琰今日负责后军。这是离着敌人最远的地方,可谢琰脸上神情却比刘牢之还要激动三分,分明在说:我,已经等不及了! 西中郎将桓伊受命统领右军。他是个冲虚淡雅的人物,好音律,善吹笛,称“江左第一”。这时他嘴边轻哼袅袅,正是最近新谱出来的笛曲《笛上三弄》(后世名声大噪的琴曲《梅花三弄》即由此曲改编而来)。桓伊遥遥望了一眼中军大旗,神思悠悠:将旗所指,当勇往无前,死生随意。惟愿上苍护佑大晋,保我军大胜,不教《笛上三弄》就此失传。。。 左军那里,如龙腾、如虎跃,杀气冲天的,自然就是骁骑、云骑二军。马嘶人喊,壮阔似海。费连阿浑、皇甫勋、刘裕、染干津、段昌、段隆。。。把臂同吼,笑傲沙场。段随一颗心早飘离了胸膛,去了盱眙,念一念晴儿誉儿;回了邺城,看一眼笑容可掬的老段;飘飘到了长安,那深锁紫宫里,有着可敬可亲的段元妃,有着几千光年、几十辈子也隔不断的美燕儿。。。 。。。。。。 寿阳城南数十里外,淝水沿岸。秦国后将军张蚝跨马扬矛,趾高气昂。 话说他领四万军汹汹南来,到得巧,晋人才自半渡。于是一阵猛冲,赶鸭子似地将晋人撵下了淝水。 晋人似乎所料未及,呜哇乱叫,全乱了章法。好在水浅河窄,晋人连滚带爬逃回东岸而去,损折不大。 那斑白面孔的晋人都督谢石果在阵中,见状忙组织弓手攒射,接应败兵,又起巨盾、列方阵,沿河固峙。箭矢密集,射倒了不少追击的秦兵。张蚝本无意进击,遂令鸣金,止步淝水西岸。 不久晋人又遣数部渡河杀来,张蚝亲引铁骑飙进,轻轻松松将之一一击退。只是晋人弓矢厉害,秦军若想试渡时,总也吃亏不小。每至此时,张蚝便下令回退,从不肯倾全军杀上——此来拖住谢石便可,万不能由着性子乱来,若坏了天王大局,十颗人头也不够砍的。。。 就这般你来我往,试探、对峙、徘徊。。。秦晋两军好生默契,谁也不肯冲过了河去。。。 张蚝暗暗发笑:兀那大花脸,且由得你再逍遥一时。待天王大军得胜回师,且看我如何擒你!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九十四章 两岸 寿阳城东的主战场上,日头已然升到了中天,秦晋双方却各峙阵中迟迟不动,谁也不曾跨过对岸一步。密密麻麻的人马沿着淝水列阵,在两岸各自堆砌出一道密实的长墙。 苻坚很想振臂一呼,叫这千军万马一股脑儿冲杀过去,摧毁对岸那些令人厌恶的、臭虫般的晋军,然后马不停蹄一直跑到建康城下,快快活活地纵马高歌。可是苻融也好,诸将也罢,一个个都劝说自己,说什么胜券在握更该谨慎为上,又说什么涉河过去易遭半渡而击。。。叽里哇啦,总之就是不要先行出击,静观晋人动作再出对策。 辰时待到午时,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偌大的战场像死了一般,动也不动。苻坚觉着胸塞,强提起来的耐心渐渐就要用尽。。。 凉飕飕的风,静悄悄的天。。。不经意间,一骑自晋军阵中跑了出来,马蹄“哒哒”,敲碎了这一天一地的静寂。 孤单单的一人一马,马上骑士挥着面小小的白旗,在两岸数十万双眼睛注目下,跨下河岸,涉过淝水,踏着小碎步径直踱进了秦军大阵。。。 一时三刻之后,这骑士已到了秦军中军那硕大的云母车前。万千敌军环伺,这看着白净净、文绉绉的骑士却视若无睹,朝着云母车行了个最普通的军礼,又用最平淡的语气说道:“在下忝为大晋前锋都督谢玄使者。谢都督口信在此,请呈大秦阳平公苻融节下。” “讲!” “君万里而来,悬军深入,正要与我一决胜负。如今却置阵逼水,紧守河岸,此持久之计耳,岂欲战者乎?若贵师稍稍后退,则我军可跨过淝水,与贵师短兵相接,一较高下。是时,我与君缓辔而观之,不亦美乎?”白净净、文绉绉的晋军使者一气说完,又从容施了一礼,也不待苻融答话,笑笑拔马而去。他在千军万马丛中缓缓向东穿行,马儿哒哒,自始至终竟不曾回头张望过一眼。 身后高大华丽的云母车上,苻坚与苻融对视一眼,齐齐为之动容。 。。。。。。 云母车畔,苻坚苻融召来秦军众将商议。话题打开,却几乎无人赞成后退,均言:“我众敌寡,但紧守淝水西岸,晋人不得进也。如此,我军自可立于不败之地。” 叽喳声中,大秦天王苻坚的脸色乌青一片。他开了口,声音不小:“不败之地?孤家百万大军南来,就只是为了不败?晋人小小一个使者都敢视我大军为无物,潇洒来去,仪态从容。你等呢?哼!你等也知我众敌寡,偏生就没一个说要打过河去的。。。” 众将垂头丧气,无人敢言。 高高在上的苻坚又道:“孤家也没说让晋人从容渡河,摆好阵势与我军决战。孤的意思,我大军只稍稍后撤,待晋人半渡时,以铁骑雷霆冲击,焉能不胜?” 说完他雄视一周,就见众将皆垂了头,依旧不答话,气氛略微尴尬。 苻坚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便在这时,本自闷声不响的苻融忽然开了口:“还愣着做甚么?传我将令,前军稍退,让出河岸,让晋人渡河!你等各归本阵,待我令旗起时,便以铁骑冲杀!” “喏!”众将领命而去。 云母车上苻坚脸色稍霁,拍了拍苻融肩头,道:“阿融!你我兄弟齐心,此战必胜!” 。。。。。。 淝水西岸,秦军兵马组成的那道坚实长墙突然动了,潮水般向西退去,露出好大个空档。一个个原本整齐的方阵就此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后撤中略显慌乱的各路秦军,黑黝黝、密麻麻,杂乱无章,就像一坨坨乱窜的蚂蚁。 后撤的命令下得太快,太突然——除了少数几个高级将领,绝大多数士卒以及中低级军官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可这是战场,遵令行事永远排在第一位,既然上面说了要后撤,那便后撤罢。。。 淝水东岸,晋军中军里,居高观察的前锋都督谢玄目不转睛,死死盯着对岸的情势。这时他突然转头,双眼圆睁,胸膛起伏,全没了平日里淡雅从容之状,激动之下,面色甚至有些狰狞。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身侧传令兵嘶声大喊:“快快快!举令旗,叫刘牢之、孙无终即刻扑过河去,一息也不许耽搁!”顿了顿,又叫道:“传我将令!再叫左路段都督领骑军全数渡河冲击,一样不要耽搁!右路桓伊将军领兵紧随其后。中军、后军暂且不动!” 于是淝水东岸晋军组成的长墙也动了。他们幻化成一道霹雳,一道闪电,突然迈开步子冲下了淝水。水很浅,将将浸过脚踝而已,但这是冬日,依旧叫人觉着刺骨的冷。可晋军将士却无端端失去了知觉,脚步一刻不停,像踩了风火轮。他们狂吼着,嘶喊着,疯狂地挥舞钢刀、长矛,充血的双眼里只剩下一个目标——对岸那些正自后撤的秦军背影。 刘牢之第一个跃上淝水西岸。他急速回望了一眼,看到无数兄弟正跟随自己的脚步嗷嗷而来;他看到东岸飘扬着的“晋”字大旗,迎风怒展,苍劲不屈;他看到左边骁骑、云骑二军奔腾而来,从石兄弟一马当先。。。 下一刻,刘牢之仰天狂啸,气血冲霄。他一紧手中长刀,踏着义无反顾的大步,向西! 。。。。。。 这是十六万秦军大阵里居中偏北的位置,其中一个方阵里,一眼望去,几乎全是汉人面孔。这是秦国度支尚书朱序的部属,新晋秦国平虏将军徐元喜也在此阵中——到底是新“降”之将,苻坚并未给徐元喜分配部众,图省事便将他和朱序搁在一处。 此刻朱序满脸喜色,遏制不住心中激动,对着徐元喜叫道:“不想苻坚苻融愚笨至斯,临战之际居然下令前军稍退!谢幼度非常人也,怎会舍此良机?你看你看,王师冲过来了!” 徐元喜连连点头,应道:“次伦兄!时机稍纵即逝,该我等动作了!” “好!” 于是下一刻,这方阵忽然惊乱起来,士卒们四处奔窜,一边跑还一边放声高喊:“败了!败了!逃命啊!逃命啊!” 声响大起,现场乱作了一团。附近几个方阵随之混乱起来,领头的秦将摸不着头脑,拼命弹压,只是遏阻不止。 便在这时,几个方阵开外,另有一处方阵也高声叫嚷起来:“败了!败了!”轰然一声,那方阵随即溃散,人马四处乱窜而去。。。这边厢朱序掩嘴偷笑:“纯嘏(张天锡表字)干得不赖!” 第九十五章 败了 齐小年,关中扶风氐人,年岁不详,去年伊始吃上了当兵这口饭,被编在京兆附近大秦关中军团某一营里。秦国举国南征,他隶属的这一营调入前锋大军,随征南大将军苻融一路南下,渡淮水、取寿阳,今日更列阵淝水之西,将与晋军决战。 他这一营也编了个方阵,此时所处的位置大抵在中军靠后偏北的区域,与淝水前沿离着老远,又因落脚处地势偏低,几乎看不见前头的情势。 早间时候,十六万秦军整整齐齐排开阵势,黑压压望不到边。小卒子齐小年乖乖立在本阵里,自然是看不到全局的,落在他眼里,那就是秦军刀枪如林、旌旗千万,威风得不行。他心里寻思:瞧瞧,这就是咱大秦的兵马呵!嘿嘿,真逮劲!听说晋人统共不过三四万,那还不是一口就吞了下去?哎呀不好,我这一营落在老后边,估摸轮都轮不到我上阵,这仗儿就打完了。。。那不是没啥功劳可捞?可惜了可惜了。。。 时间推移,这战事却迟迟不见开打,齐小年就觉着胸中那股血气慢慢降了下去,忽然间腰也酸、背也紧、腿肚子累得打战。瞅瞅身边的弟兄们,包括领头的将官小校在内,一个个耷头耷脑,似乎劲头也不甚高。。。齐小年心底咯噔一下,豁然想起前些日子大伙儿私底下谈论到的,说那些个晋人虽说人少,却人人赛过猛虎,不!简直就是恶魔转世,吃完血肉还带咬碎骨头的。。。一念至此,齐小年顿觉两脚愈加站不稳当,心底一阵阵发颤。他拍拍自己胸口,暗想:还好还好,我这里离着晋人老远,多半打不到这边。。。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止不住,不久又想:没事没事,离着远就是好,真要打不过晋人,跑起来也快上许多。。。 再等下去,中军高大的云母车那里似乎有了些动静,不过不大。齐小年所处的位置完全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也不会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不久之后,几里外的淝水前沿忽然有了大动静!即便距离太远看不分明,即便将官们并未宣布任何消息,可士卒间的窃窃私语却传送得极快:不知为何,前线的兄弟们好像正在回撤! 什么?前线的兄弟们在后撤?这是开打了么?奇怪,我军不是数倍于敌么,没道理这么快就后撤啊?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难道。。。难道败了?齐小年慌了神,一如他身边同样摸不着头脑的秦军士卒们。 来不及细想,东边很快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离着再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下再弄不清状况的人也明白过来:晋人杀过来了! 齐小年的脸哗啦一下白了,脑袋里嗡嗡一个声音作响:晋人杀过来了,而我军正在后撤。。。那么,那么。。。那么我军果真败了? 仿佛在印证他心中所想,不远处几个方阵突然大乱起来,士卒马匹四处逃散,“败了败了”的哭喊声不绝于耳,震得他心房咚咚乱撞,手脚都快不听使唤。他撇头去看身边弟兄,却发现他等的脸色比自己还要难看;又遥遥望了阵中几个将官一眼,但见将校们也是手足无措——这些中低级将校并不比齐小年知道的更多,少许胆大心细的还在努力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多数则与齐小年想的一般无二:我军,败了! 齐小年一向认为自己算是反应快的,可这会儿他觉着心思真正不够用:四周已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奔窜的人马,哭喊声压过一切——无论是军将们撕破嗓子的呼吼,或是本觉着还挺大的风声。。。终于,他灵光一闪,一个念头浮了起来:我军败了,我该怎么办? 这道题目并不难解,因为他赫然发现,身周的弟兄们已经转过身,迈开了步子。。。有人嫌跑得不够快,“当啷”丢掉了手中的兵刃;骑马的拼命扬鞭,见有人拦在身前,劈劈啪啪就抽了过去;一个将官虎着脸想上前阻止,却被接二连三冲过去的人群撞倒、踏烂!于是跟在他身后的另两个将校停住了脚步,稍作犹豫,忽然也转过身,加入了向后狂奔的队伍。。。 毫无迟疑,齐小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扔掉手中沉重的长矛,掉头,狂奔! 。。。。。。 刘牢之将手中钢刀捅进了第一个对手的胸膛。这是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人,穿着一身考究的皮甲,还有两个亲兵护卫在侧。这么看来,他大约是秦军里的一个队主罢,身份不低呢。 这一定是个勇敢的青年人——他在纷乱后撤的秦军队伍中“脱颖而出”,返身杀来,欲图抗击疯狂冲杀中的晋军,并且准确地迎上了冲在第一个的刘牢之。他同时也是个不走运的年轻人——刘牢之甚至没用上一半力道,一挥刀便砸开了他的铁锏,再轻轻一送,将他的鲜血与生命带离了躯体。。。两个亲兵发了疯似地夹击过来,却被刘牢之身侧成群结队的晋兵举起长矛戳成了刺猬。。。 此地离着淝水西岸已有里许,直到这么远才砍杀了第一个秦人——这样的战局,刘牢之自个都觉着纳闷。按照他的估计,一过河就会遭到返身迎击的大队秦军阻挡。所以当他义无反顾跳下淝水的一瞬间,他觉着自己今日多半要战死沙场,他的念头变得很简单:我一定要拼尽全力冲杀进去,能冲多远就冲多远,能多杀几个秦人就多杀几个秦人。。。 眼下,刘牢之已冲得够远,但显然还没杀够秦人——除开方才那位勇敢的青年军官,秦军几乎没人转身作战,一个个拼了命地向后逃窜,唯一的想法,只是赛过自己的同伴。。。 于是高天之下,苍茫大地上,一派奇景凸现:冲过河的不过区区几千晋军,一个个打了鸡血般嗷嗷狂追,而在他们的身前,数不清的秦军兵将丢盔弃甲、狼奔鼠窜。。。 左路,晋军骁骑、云骑二军策马如飞,后发先至,不一刻已赶上了刘牢之的前军,一头撞入乱哄哄的秦军溃伍之中。刀矛齐举,砍瓜切菜。 这尾随溃敌、趁乱追杀的活儿最是趁手,最是舒坦,大伙儿杀到忘乎所以——这一刻,你要是问刘裕姓甚名谁,一时半会他多半答不上来。所有人都像刘牢之一样困惑:秦人这是怎么了?所有人也都像刘牢之一般无二,纵使心头迷迷糊糊,手底可一刻也不停歇,拼了命向前砍杀。只有最前端的屯骑大都督、龙骧将军段随是个例外,此刻他分外清醒,仿佛这不可思议的场景早在他预料之中。他一边挥槊杀敌,一边向着西北方向纵马急奔。在他的指引下,骁骑、云骑两军有若两条狂龙,高速行进,其兵锋所指,可不正是秦军中军那驾巨大无朋的云母车? 身后,右军桓伊的部众紧随而来,不久也跨过淝水,加入了追杀溃敌的队列。这时东岸晋军中军大旗再次摇动,鼓号齐鸣声中,晋军主力踏着整齐的步伐,肃杀而来。。。 第九十六章 淝水 晋人,不!晋狗怎能奸诈若斯?云母车上,苻坚苻融兄弟气炸了胸膛:说好了我军稍退,闪开空间让双方堂堂正正决战,这帮晋狗好不讲道义,不待我军准备妥当就掩杀过来。。。简直无耻至极! 其实让兄弟俩更加憋闷的,却是自家十六万秦军的窝囊表现。一切都失去了控制——明明是稍稍退却以待决战,结果却莫名成了场大溃败。溃逃的气氛从前军一直传染到中军、后军,到后来所有人都在转身逃窜。。。打算用来冲击渡河晋军的铁骑要么给乱军冲散,要么压根没能列阵到位,最后的结果,也只是加入四处溃散的队伍罢了。。。 一片乱糟糟里头,左卫将军、西县侯苻雅与平南将军毛当双双打马而至,高声大叫:“大势已去!请天王与阳平公速速移驾!” 苻坚木然不动,喃喃自语:大势已去,大势已去。。。苻融双目充血,恨恨看了前方一眼,忽地一跃跳下了云母车!苻坚一惊,伸手想去抓苻融时,却探了个空。就见苻融几步跨上一匹高头大马,扬槊大叫:“随我迎敌!”一夹马腹,冲了出去!苻坚面色大变,连声呼喊:“阿融回来!阿融,回来!” 苻雅一咬牙,冲着毛当吼道:“我随阳平公前去迎敌!你保护天王速速离去!”也不待毛当答话,扯马便走! 霎那间云母车前狂飙突现,苻融为箭头,苻雅紧随其后,领着各自亲兵猛力前冲。不久撞入晋军里头,一阵玩命砍杀,居然当者辟易,掀起了不小的声势。晋军势头也为之一滞! 当是时,侧翼烟尘滚滚,一彪骑军平地里现出身形来!为首者持长槊,跨黑驹,身形伟岸、威风凛凛,身后将旗高展——“龙骧将军段”“屯骑大都督段”,“骁骑”,“云骑”。。。正是段随率军自左翼冲杀而来! 骁骑、云骑军一到,譬如摧枯拉朽,将这股逆流而上的秦军瞬息打烂。苻融双目喷血,槊起处,直指段随而来! “通”的一声闷响,两槊相交,马上段随与苻融各自晃了一晃。不想这秦国阳平公苻融力气也自不小,段随不敢怠慢,沉下心,使起十成功力。段家槊法一起,漫天都是槊硬。 要说苻融也号“百夫之敌”,善骑射击刺,可惜撞上段随这等身经百战、又处壮年之猛将,不免还是落了下风。加上此时情势危急,苻融心浮气躁之下,愈加不是对手。呼呼几合一过,段随觅个破绽,中宫直进,铁槊蛟龙般刺了过去! 苻融手忙脚乱,连挡带闪,费尽力气才让过这一刺。段随得势不饶人,长槊斜拉,“呲”的一响,割在了苻融坐骑的颈脖上!那马儿鲜血狂飙,悲鸣声中轰然跪倒,苻融亦随之仆倒在地! 百多米之外,那架高大的云母车依然矗立。车上,大秦天王苻坚不听毛当苦劝,兀自未走,这时陡见苻融落马,失声大呼:“阿融!阿融!” 烈烈横风扫过苻坚已显散乱的发髻,垂发不时遮挡他的双眼。他猛然捋头,劲力之大,差点撞飞了头上紫金冠。眼前,终于清晰了。。。 他看到段随扬起长长的铁槊,狠命朝着地上的苻融刺了下去,不带一丝犹豫,没有半分怜悯。。。 “不!”苻坚目眦欲裂,胸口一痛,“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仰面便倒! 。。。。。。 苻融苻雅带起来的这股逆流终为段随铁骑扑灭。苻融死在段随槊下;苻雅力斩十余晋骑,最后力竭被杀;余众死的死、散的散。 云母车畔,苻坚悠悠醒转,哭得撕心裂肺。他猛然拔出佩剑,叫道:“随我向前!”毛当只当没听见,奋力抢上,一把抱起苻坚扯下车来,又将他送上一匹骏马,扬鞭猛抽。马蹄疾起,绝尘而去! 段随砸飞眼前最后一名对手,遥望云母车。眼见苻坚就要跑远,段随挂起铁槊,张弓搭箭,“嗖”的射了出去! 若天外飞虹,羽箭越过血染的大地,破开呼啸的西凤,准准指住了苻坚的背影。。。 “啪”!羽箭带着苻坚的紫金冠斜飞出去,掉落尘埃。疾驰中的苻坚须发散乱,魂飞魄外!亏得毛当骑马在侧,探手一搭,牢牢稳住了苻坚身形。两个奋力打马,终究跑了开去! 段随大叹可惜,挂弓取槊,引着麾下骑军继续追杀。不远处刘牢之也带队靠了过来,再往后是桓伊所部,谢玄的将旗已然过了淝水,甚至谢琰的后军也已在渡河。。。 没头苍蝇般乱窜的秦军一个接着一个沦于晋军刀剑之下。但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堵得密密麻麻,砍之不及。急切间,段随只是冲不过去,眼睁睁看着苻坚越跑越远,急得他满口骂娘。便在这时,一骑呼啦冲到身侧,高声大喊:“段将军!谢都督将令在此,请段将军领麾下骁骑、云骑二军速速往南,突袭张蚝所部!此处交给步军即可!” 段随觉着心底气血翻腾,有怒意滔天。这一刻,他根本不想走,脑中惟一的念头就是盯着苻坚追杀下去,哪怕跑到天边也在所不惜!但灵台中终究有一份神志还算清明,不断提醒他:不快快击溃南边的张蚝所部,此战或许还有变数。。。 犹豫间,费连阿浑、刘裕、皇甫勋、染干津、昌隆兄弟等纷纷策马而来——显然他等也都收到了谢玄将令,已领了本部人马止住追杀之势,向着自己汇集。段随长叹一声,铁槊一挥:“走!向南!” 。。。。。。 淝水决战,秦军从前军“稍稍后撤”莫名变作了全军“战败”,且一发不可收拾,终成彻彻底底的大溃败。逃乱中相互踩踏、倾轧,死伤者不可胜数。 晋军全力追击,自淝水一路猛追狂砍,直追到几十里外的青冈。最后将秦军溃兵堵在淮水南岸,杀了个透。漫山遍野皆是秦军尸首,又有无数淹死、冻毙河中,淮水为之不流。 南路方面,张蚝突遭段随自身后强袭,又被谢石两面夹击,大溃而去。士卒十去九八,张蚝本人不知所踪。 谢玄遂与谢石会师,径入寿阳空城,出榜安民,又精锐尽出,以廓清淮河以南。朱序、徐元喜、张天锡等早在城中相候,见面时自是相拥大笑。 这一场世所瞩目的两国决战,竟以占尽优势的秦军全军覆没而告终。征南大将军、阳平公苻融身死段随槊下,左卫将军、西县侯苻雅力战而殁,“戴罪立功”的朱肜亦死于乱军之中。毛当护着苻坚,千辛万苦逃到了淮水北岸,仅以身免。 第九十七章 豆粥 淮水北岸,苻坚同着毛当两个仓惶逃命。回想当初浩浩而来,如今却落得个兵败如山倒的下场,更皆爱弟苻融身死沙场,苻坚悲从中来,号啕大哭,毛当怎么劝都劝不住。 一路悲悲戚戚,愈发觉着饥寒难忍。也是饿得受不住了,两个离开大路,大起胆子闯入一处村寨想要寻些吃食。正要敲开一所民居时,忽然村口响起哒哒马蹄之声,烟尘大起。二人大惊失色,毛当一拉苻坚,就要上马逃命。 可惜来者甚急,呼啦啦就到了身前,不下好几百骑。眼见得避无可避,苻坚面如死灰。不料为首者一跃下马,拜伏在地,哭叫道:“天王!微臣无能,中了晋贼突袭,以致兵败,只侥幸逃得性命。听闻天王过了淮水,一路寻来,天幸在这里遇见。请天王赐罪!”苻坚定睛看时,原来却是派去南路的后将军张蚝。 且说张蚝为段随偷袭得手,又遭谢石夹击,一败涂地。总算他武勇超人,领着数十个亲兵杀出重围。逃到北边时,惊悉秦军主力已败,阳平公苻融战殁当场,天王苻坚不知所踪。。。 张蚝暗暗叫苦。好在这时节晋军正忙着追杀秦军溃部,一时倒没人注意这支落在身后的小部队,张蚝遂得逃至淮水岸边,抢得船只渡河而去。 一路往北,不时遇到侥幸活命的乱军,张蚝便收纳其中有马之人继续赶路,不久也聚集了近千骑。沿路不断打探苻坚消息,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在这无名小村撞见了苻坚与毛当两个。 苻坚喟然长叹:“想必是孤家先败了,这才牵连到你那里。事儿都成了这般模样,孤家还有何脸面怪罪于你?仲杰(张蚝表字)忠心耿耿,此际还不忘孤家的安危,很好,很好。。。你,快快起来罢。。。”说到这里,已是哽咽不能继续。张蚝长身而起,君臣两个抱在一处,又是一场大哭。 有张蚝及近千骑卒在此,苻坚大为心安,便叫大伙儿稍歇,往村里讨要吃食暖衣。 村中也自贫乏,好容易凑出一壶水泡饭,一盒煮猪脚,由乡老上前,献与苻坚。苻坚饿得狠了,一顿狼吞虎咽吃个精光,差点没把食盒都给舔净咯,脱口而出:“好吃好吃!昔日公孙(即冯异,字公孙,东汉光武帝刘秀云台二十八将第七位)献给光武的豆粥也不过如此耳!” 肚子一饱,精神头一来,苻坚这乐天的脾性便回来三分,当即要赏赐村里帛十匹,绵十斤,也不管正在逃命途中,却到哪里去寻这些物事?张蚝与毛当两个面面相觑,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那乡老摇了摇头,朗声有词:“小民听说,古时白龙厌倦了天池之乐,跑下凡间化为大鱼,结果被豫且(春秋宋国渔人,其故事读者可百度之)的渔网所困,此所谓豫且之祸也!陛下今日蒙尘,小民这才有幸相遇,就同那白龙故事一般,都是天意呵!这赏赐小民可不敢要,陛下乃万民之父母耳,哪有子女赡养父母还求回报的?”说完拜辞而去。 苻坚呆呆愣在当场,只觉得怅然若失。好半晌,他回顾张蚝与毛当道:“当初若听阿融他等所言,暂缓攻晋,何至今日之局势?孤家悔不听忠臣之谏,还有何面目当这天王?”悲从中来,大哭不止。 张蚝与毛当互看了一眼,默然无言。 。。。。。。 吃饱了便继续赶路,往项城方向而去。这时节冷风呼号,千里萧瑟,愈加叫人觉着阴郁难当,自苻坚以降,个个面如死灰,一路无言。 终于离着项城已不到三十里,众人长出了一口气。张蚝道:“项城兵马甚重,文武百官皆在。天王一到,未尝不能重振声势!”不料话音刚落,斜刺里窜出一彪人马来,人数倒也不少,总有好几百,只是瞧着稀稀拉拉的,全然算不得齐整。 苻坚强慑心神,眯眼细看,来的全是熟面孔——尚书左仆射权翼、领军将军杨定、屯骑校尉石越。。。只是个个形容委顿、甲盔不整,身后士卒也都无精打采、面有菜色,说不得的狼狈。 张蚝惊叫道:“诸公!怎会如此?” 权翼叹了口气,走上前,说了原委。 原来淝水大败的消息不久便传到了项城,更有流言说苻坚苻融都已身死,而晋军正挟大胜之势往项城挺进,城中立时乱作了一团。 项城这里本就苦于缺粮,加上城中之军又多为临时征召来的新兵,族裔不同、心思各异,这一下顿时炸了营。当晚就逃了一多半,接着城中乱兵大起,四处杀掠放火,死伤枕藉。武卫将军苟苌、秘书侍郎赵整、太史令张孟、御史中丞李柔等皆不幸遇难。 权翼、杨定、石越等人侥幸逃脱,收拾了一些残兵败将。他等不信天王苻坚已死,商量下来决定还是在项城附近转悠,以候苻坚到来。直到今日,总算是“得偿心愿”。 两下里相对无言。苻坚既恨且惭,眼眶里又有泪珠子打转。这时还是权翼上前,说道:“天王无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我等不要耽搁,速速保着天王回转关中,才是正理!” 张蚝叫道:“不是还有各镇兵马正往项城云集么?有天王在此,我等一起杀回项城去。坐镇城中,再聚集兵马,或可复起!” 张蚝的声音不小,可惜应者全无。众人垂头丧气,显然都输怕了。 张蚝怒气浮于脸上,还想再说话时,却被苻坚一拍他肩膀止住了。苻坚惨然一笑,吃吃道:“没了,都没了。。。来了项城的军队都已逃散,还能指望那些没来的?仲杰。。。复起之事,休要再提。。。”颓丧之色,溢于言表。 场中沉寂若死,最后还是权翼开了口:“晋军新胜之余,怎会不遣军来追?天王万金之躯为重,我等还是赶路要紧。”此言一出,众人忙不迭出声应和,张蚝叹了口气,再不复言。 于是大伙儿绕过项城,继续往西北方向撤退。沿途不断收集败兵逃卒,其实不在少数,然而晋人追杀不止的念头萦绕心间,一时难以散去。是故,一路上但闻风声鹤唳,或者有盗匪现身,便以为是晋军追杀而来,逃得那叫一个仓惶!加上天寒地冻,缺粮少衣,于是乎,才收得十个败兵,转瞬逃了五个,又冻死两个,饿毙三个。。。 一路凄凄惶惶,直跑到许昌时,苻坚这支亡命之伍依旧不过千人而已。 第九十八章 慕容 其实晋军压根没过淮水——以谢石为人性格,得此大捷已觉着是叨天之幸,夫复何求?再往北行进,万一在项城或是哪里吃了大亏,那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于是任凭段随一再请命追击,谢石只是不肯。 谢玄等人这时反过来劝段随,一说大战过后兵马疲惫,粮草辎重也不曾备足,实不宜轻易追过淮北;二来,秦人在项城、荆襄、巴蜀、东路皆还有重兵压境,这战事可还没算完,须得总筹慎计,别的不论,光淮南这里既需整顿安抚,更要防备秦人卷土重来,一大堆事儿,还是徐图为妙。。。 段随说不过他等,大为憋屈,恨不得不管不顾,领了六千弟兄自个杀过淮水去。可他私心再重,总也不能把六千弟兄的性命随意押注罢?孤军深入,不带给养,那不无异于自杀?只得悻悻而去。 不久军令传下,北府兵暂驻寿阳,以待后议,而命段随率部轻骑驰援东路,往盱眙、淮阴一线去。段随没奈何之下,又想回盱眙总算不差,遂领命而去。 到了江北,却发现此地平静异常,毫无战事。原来秦国的东路军拖拖拉拉,半分效率也无,不久前才姗姗来迟。结果前脚才进彭城,后脚苻坚大败的消息就到了,呼啦一下,顿时跑了一多半。秦国东路都督,武都公、中垒将军苻鉴无奈,领着残兵又退回河北去了。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 这是许昌南边十五里的地儿,一支大军驻扎在此,人数众多,该有三万左右。其军容齐整,甲盔鲜明,将士的精神气也见昂扬,可称一支强军。 秦国南征大军在淝水一败涂地,项城那里又炸了营,驻兵逃散四处,照道理没可能在深处内地的许昌地界出现这么一支建制完整、士气高昂的兵马。若说是晋军追杀到此,怎么算也不大对劲。。。 若得移目四望,当可一目了然——就见营中将旗招展,“冠军将军慕容”、“奋威将军慕容”、“鹰扬将军慕容”、陵江将军慕容”。。。除了慕容,还是慕容。不消说,此军不是旁人,正是慕容垂麾下那三万兵马! 原来淝水大败的消息传到荆襄,顿起波澜。 慕容垂与诸子及家将们弹冠相庆,哪里还肯留在彰口与桓冲的西府大军对峙?立时定下退军之议。唯恐郧城的慕容暐坏事,他等招呼也没打一个,连夜自彰口北撤,只派出密使往郧城知会慕容德一声。计算苻坚逃窜路线,多半会在豫州或是东豫州地面相遇,因此紧赶慢赶,直往颍川郡方向而来,这时正到了郡中许昌县附近。 至于郧城那位后知后觉的慕容暐,被闻讯反攻而来的桓石虔与桓石民率部夹攻,大败而逃,单骑往长安去了。慕容德早有准备,弃了慕容暐轻装北上,赶来与慕容垂会合。桓冲遂四处出击,不久尽复国土,更一举攻取襄阳,让这座失陷敌手多年的当世名城再一次回到了晋室手中。 最后说下秦军巴蜀方面的姚苌。他率舰队自巴西顺流而下,本欲直取上明,结果才到巴东便给竺瑶堵住了。他兵马船舰虽多,却都是仓促训练而来,怎敌晋军百炼水师?见了几仗,毫无战果,徒损了百来艘船舰,士气就此低落。待淝水惨败消息传来,对面晋军士气百倍,擂鼓扯帆,汹汹而来。姚苌哪敢再战?丢盔弃甲,仓惶逃回蜀中去了。 至此,秦国巴蜀、荆襄、东路、前锋、项城。。。除开慕容垂这一支,诸路皆溃,声势浩大的举国南征就此覆没无遗。此皆后话耳,按下不表。 此刻中军帐内,慕容一家商议正烈。 慕容令道:“斥候回报,发现了苻坚一行行踪,已近许昌。统共不过千人左右,形容委顿,凄凄惨惨。哈哈!” 帐中众人一起开口大笑,反是主帅慕容垂皱了皱眉,殊无喜色。 慕容宝抢着道:“家国(指燕国)倾丧以来,天命人心皆归耶耶身上。惜时运不到,这才韬光隐晦。而今秦人大败,苻坚唾手可得,实乃上天赐予我等的良机呵!成大事者,不顾小节;行大仁者,不念小惠。纵使当初苻坚对耶耶有恩,又怎么能与光复社稷的大业来比较?请耶耶即刻出兵,擒拿苻坚!” 慕容垂冷哼一声,道:“在襄阳时,我不是说过了么?苻坚真个兵败来投,我不但不会杀他,还要保他回转关中!” 慕容令急了,叫道:“耶耶!此一时彼一时耳!我等当初设计,也不曾算到苻坚会一败至斯。本以为再如何他也有些许兵马拱卫,而此刻苻坚竟不过千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呵!” 慕容垂豁然提气,喝道:“若秦国已遭天弃,我不杀苻坚他也自会灭亡,何须多虑?倒不如护卫他回关中,也算报了他当初的恩情。我慕容垂不做忘恩负义之事,要取天下,当用一个义字!” 声若雷霆,震得帐中一众脸色大变。诸子家将们嚅嚅不敢言,这时慕容德上前道:“兄长!我等一路而来,但见溃兵作乱,盗贼丛生。人心已然背离,这秦国离亡不远矣!天道如此,秦强时灭燕,秦弱时自当图秦!此所谓报仇雪恨,绝非忘恩负义也!”顿了顿,又道:“兄长!以前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之言,放过了越王勾践,终至身死国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呵!” 慕容垂沉默半晌,开了口:“我岂不知你等说的在理?只是我慕容垂一生坦荡,怎能加害穷途之人?当初我在燕国无立锥之地,亦是穷途往投长安,结果他苻坚以国士之礼待之;其后王猛陷害于我,又得苻坚赦免。。。将心比心,我慕容垂所作所为,难道还比不得苻坚么?那以后又将以何取天下?” 说到这里慕容垂叹了口气,接着道:“你等不要再劝了。我意已决,不杀苻坚,不取关中。只回关东,复我大燕社稷!” 第九十九章 木屐 许昌城下,苻坚的千余散骑与慕容垂三万大军撞个正着。一路风声鹤唳而来,这千余人早成了惊弓之鸟,这时突叫几万严整之师围将上来,顿时个个色变。 满眼的“慕容”旗号,恍惚间好似燕国往事重现——只是时移势易,当初是踏着慕容家的降幡一统北方,眼下却满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权翼、张蚝、毛当、杨定、石越。。。个个露出紧张与警惕之色,不由自主将苻坚遮在了身后。 苻坚颇显不快,叫道:“这是道明的部众呵!他辛辛苦苦前来迎驾,你等这是做甚?” 权翼道:“诸部皆败,怎的就他慕容垂一军得以保全?此刻又突兀现身许昌城下,正堵上天王归途。。。难保这里头有什么蹊跷呵!” 众人纷纷应和,张蚝更道:“不如你等护卫天王先走,我留在此处断后,以免万一!” “胡闹!”苻坚怒道:“孤家待道明一片赤诚,就不信他是狼心狗肺之徒!走什么走?再说,又能走到哪里去?”一边说着,已是拨开众人,大步走到了队伍前端。 当是时,对面“哒哒”马蹄声起,一人单骑而来。来者眉目疏朗,颌下蓄一部美髯,浑身上下气势惊人,正是冠军将军慕容垂本人! 慕容垂马速不慢,直冲着苻坚而来,让苻坚身后一众秦国文武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上。苻坚纹丝不动,一双细眼则眯作了两道缝,叫旁人再也看不到他眼眶里其实正急剧缩小的瞳孔。 离着苻坚数丈开外,慕容垂一跃下马,扑通倒地,哭喊道:“得见天王无恙,慕容垂心安矣!微臣接驾来迟,望天王恕罪!” 不为人察中,苻坚轻轻呼出了一口长气,继而开口说话,声音颇为沉稳:“道明!孤家观汝部阵容严整。。。怎么?回撤途中不曾有损么?” “微臣见机得早,听说淝水。。。淝水。。。淝水那里事有不谐,便即刻撤兵。天幸晋人不曾追来,我部三万兵马几无损伤,尽数在此!” “孤家也是后来在回撤途中才下令诸部皆退保国境。。。道明怎会这么快到了许昌?”苻坚的双眼又眯了起来,语气听着有点生硬。 “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如今时局不利,路途艰险,天王若无强军护卫,慕容垂寝食难安也。故此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总算天不负我,叫我在这里迎到了天王!”说到这里,慕容垂自怀中掏出一把物事,高高举起呈在苻坚面前,朗声道:“虎符、印绶在此,请天王亲领此军!慕容垂心愿已足,从此自当护卫左右。” 苻坚豁然圆睁双眼,盯着慕容垂看了又看。良久,他喟然长叹:“道明!孤家不曾看错你也!”忽然上前,一把搀起慕容垂,把臂大笑。 权翼张蚝等伸手拭去额头冷汗,吊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于是两下里汇合一处,在许昌稍作歇息。这一下三万兵马在手,苻坚心中大定,不再似从前那般急促跑路。由是下令,先至洛阳驻跸,又四处派出使从,一为联络诸路残部,收拾残局;二为昭告国中诸州郡他苻坚还活着,以安人心;三是沿途收集溃兵,征缴粮草——好歹回头到达关中时,还有足够人马震慑时局。 。。。。。。 建康,东山,谢家山墅。 墅外泉水冰冻,冷风呼号,墅内却温暖如春——炉火旺盛,檀香冉冉,四壁以锦缎遮护,地板铺毛毡辟寒,又有丝竹弦乐隐约,奢华之余,亦雅致哉。 厅中坐着的,正是清隽秀达又不失威严的大晋征讨大都督谢安。此刻他拈棋观枰,正与一来客对弈不休。 忽而一阵声响传来,叮叮咚咚,仿佛有人击瓮叩缶。谢安听得分明,那是木屐踩在厅外木板上发出的回响,这般密集,想必来者跑得甚急。果然下一刻屐声停止,有人在外叫道:“郎君!淮南急报!” “拿进来!” 厅门打开,一个从人恭恭敬敬呈上一册公牍。客人不经意扫了一眼,就见盖在尺牍外头的木检上清楚写着“征讨大都督敬启,八百里急报”等字样。 客人暗自吃了一惊——既能与谢安往来,此人自非常人。他见了这“征讨大都督敬启,八百里急报”几个字样,立知此牍事前线战事,且极为紧急。于是他丢下手中棋子,抬头去看谢安。不料对面那位大都督分明已看了一眼木检上的字样,却似全无反应,只埋头在棋枰上左试右探,好半晌才把手中棋子下了下去,继而喝了口清茶,这才接过公牍,慢悠悠拆解开来。。。 公牍不长,区区一册而已。谢安一目十行,瞬息看完。 客人死死盯着谢安,指望谢大都督开口透露些消息,不料谢安看完公牍,一甩手将之摔在一边,继续喝茶下棋,竟是半句话不提。这客人只觉着心痒难当,心浮气躁之下再也下不好棋,居然被谢安这臭棋篓子赢了过去。最后他推枰而起,大约实在是忍不住了,叫道:“安石!究竟何事?休要瞒我,我知事涉淮南战局。。。” 谢安悠悠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儿辈已破贼矣!” 客人目瞪口呆,愣愣立在那里足有一炷香时间。然后他怪叫一声,不及向谢安道别,手舞足蹈而去,嘴里叫唤不绝:“天佑大晋!天佑大晋!” 厅内,谢安一脸云淡风轻,目送客人消逝于眼际。接着他站起身,轻轻合上了厅门,踱着步子朝内室而去。。。 忽然,年岁已高的大晋第一名士拍起了手,打起了回旋,舞跃不止,笑意堆得满脸都是。他笑眼迷离,跳着舞步直趋内室,浑没在意厅室之间那道高高的户限。 “啪嗒”!谢安踉踉跄跄,差点绊了个跟头。定睛看时,右脚木屐上,屐齿已折断无踪。。。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章 岁终 晋太元八年(秦建元十九年)十一月,晋军在淝水之战中大破秦军,二十几万氐族精兵全军覆没。晋军缴获苻坚乘坐的云母车,仪服、器械、军资、珍宝堆积如山,牛马、驴骡、骆驼达十万之多。 四个字,举国欢腾! 不久,包括项城在内的秦国其他诸路大军或败、或溃、或退,自此大晋无忧矣!于是建康敕令征讨诸军各归本部,论功行赏。 淝水之战取得胜利,征讨大都督、卫将军谢安的名望可谓到了顶点,遂以总统诸军之功,进拜太保,余如故。 出征的三谢自然功不可没。征讨都督、征虏将军谢石以功迁中军将军、尚书令,进封南康郡公。前锋都督、冠军将军谢玄迁前将军、假节,进封康乐县公。辅国将军谢琰则征为尚书左仆射,领太子詹事,加散骑常侍,将军如故。 西中郎将桓伊进号右军将军,封永脩县侯。 屯骑大都督、龙骧将军段随迁后将军,进封辽西郡侯。麾下骁骑军主、横野将军费连阿浑进第四品骁骑将军,这本是先前段随的名号,给了阿浑倒也欢喜无垠。云骑军主、建忠都尉皇甫勋一跃成了第五品轻车将军,喜不自胜。其余众将各有升赏不谈。 北府军里,立功最巨的广陵相、鹰扬将军刘牢之连升数级,进龙骧将军,加彭城内史,封武冈县男。伏波将军孙无终升扬武将军。其余众将皆有封赏。 此外,归晋的朱序以“奇功”得授征虏将军,加琅琊内史。张天锡为散骑常侍、左员外,封西平郡公,不久又拜为金紫光禄大夫。徐元喜仍为平虏将军。 西府方面的封赏总归也少不了。建康拜车骑将军桓冲为太尉;抚军将军桓石虔以武当破张崇、漳口败慕容暐之功进冠军将军;襄城太守、振武将军桓石民加谯国内史、梁郡太守;江夏相竺瑶以退姚苌之功进奋武将军,加巴东太守。 尘埃落定,却并非皆大欢喜。 一是桓冲。这位谦谦君子自觉此役里西府其实功劳不大,甚至一度在慕容垂兵锋逼迫下失却郧城、漳口,不得已退保江南,全程更不曾分出一兵一卒助力淮南。。。这也就罢了,更大的心结则是,战前他曾讥讽谢安不懂军事——“大敌垂至,方游谈不暇”,又说谢玄谢琰等谢家小辈乃“不经事少年”,所以此战多半会输,从此大伙儿恐要改穿左衽,受胡人统治。 结果淝水之战晋军赢得漂亮至极,顿把桓幼子的脸面扇得“啪啪”作响。虽然无人当面说破,可以桓冲为人,又岂会藏了头学那鸵鸟作派?自是羞愧难当。于是拜辞太尉之职不受,更闭门谢客,每日里锁在家中闷闷不乐。 这一日桓冲同往常一样,服了些五石散以解心愁。结果散药时吃多了些冷食,温酒又喝得嫌少,加上年岁已大、心绪不宁,以至洗冷浴时大觉吃不消,不慎一跤跌到,当场昏迷了过去。从人慌忙将之扶回内室,又请大夫来看,好歹从阎王爷那里拉了他回来。只是桓冲再悠悠醒转时,已四肢麻痹、口不能言,自此卧床不起。 另一个不大开心的,则是回了盱眙的段随段大爷。倒不是不满意封赏,实则他压根不在意封赏之事,脑袋里统共一个念头:苻坚败在了淝水,我记得没错的话,秦国灭亡之日可期矣!建康朝廷实在愚笨,不趁机北伐以复神州大地,却急吼吼撤兵回保,徒费良机。真正气死我也! 他倒也不想想,这世间有几个同他这般“未卜先知”的?谁又能猜到淝水战后不久,秦国诸异族便群起造反?旁人看来,秦国树大根深,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遭一败,也不能就此断定秦国不行了。建康朝廷敕令诸军各回本部也是应有之举——说到底,晋国长年处于弱势,素以防守为主,此番击退强敌已是叨天之幸,这当口,举国都在欢庆,确乎少有人想得那般长远。。。 段大爷也不是轻易言弃之辈,眼珠子一转,寻思:如今朝中自然万事都随安石公说了算。不如我手书一封送去乌衣巷,交幼度转呈安石公。信中具言北方形势,力劝安石公发兵北伐,创不世功业!到时候我为前锋,一路打到长安,取了燕儿回来,从此逍遥快活。。。越想越是激动,自是说干就干! 这一封书信送出去后,段随整日价窝在盱眙宅里翘首以盼,浑没了心思光顾军营。然而若石沉大海,半月过去竟是毫无回应。段随的心凉了半截,没奈何只好自我安慰:定是安石公公务繁忙,还不曾得暇回信。再等了十天,已近年底,依旧收不到只言片纸,这厮便止不住怨天恨地起来,顺带着把建康朝廷乃至谢安谢玄也骂得不轻。晴儿见他“发疯”,不免忧心忡忡,温言劝慰时,反被他恶言相向,委屈不已。 不觉到了岁终,隔天便是太元九年的元日,辽西郡侯府内却萧萧瑟瑟,全无往年热闹的佳节气氛——盖因大老爷段随心情不佳耳! 晚间时分,晴儿坐在堂上,愁眉不展。堂下爱儿段誉已及始龀之年,乖巧懂事,这时拉着娘亲的手不住撒娇。他一张口,处处都是缺牙豁,晴儿看得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便在这时,堂外陡然传来一声大吼:“开席!开席!有什么好酒好菜统统弄上来,今晚我要喝个痛快!哈哈哈哈!”声到人到,可不正是段随段老爷?此刻他春风满面,说不出的得意,一扫前些日子厌怏怏的讨嫌模样。 段老爷显然心情极佳——就见他大步走来,一把抱起小段誉,颔下浓须不住去蹭爱儿粉雕玉琢般的嫩脸,逗得小段誉咯咯乱笑。 晴儿站起身,作势要将小段誉抱开,嘴里嗔怪道:“你这人,毛手毛脚的,也不怕弄疼了孩儿!”话是这么说,其实她眼见夫君逗弄爱儿这幕温馨场面,心中早已柔软一片。 说话间,晴儿一只手搭上了小段誉后脑勺,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抚在了爱郎腰间。。。 。。。。。。 原来便在岁终这日,峰回路转,谢安回信到了! 段随本以为谢安回信这般滞后,多半就写了些搪塞之语。出乎意料,这封迟到的回信里居然大言赞成段随所议。 谢安开篇就道:“神州陆沉,每思之怆然泪下。有志之士当奋发向北,斩逆氐、建中兴!”句句合段随心意,看得段随兴奋不已。 不过接下来笔锋一转,又道:“苻坚新败,秦国见不稳之相。固知此天下大机,弗宜失也,然则战耗糜费甚巨,王师亦疲惫不堪,当此时,不可操之过急也。或可耐心相候,待秦国乱起再行北伐,岂不事半功倍?” 段随略觉失望,还是耐着性子往下读。 书云:“从石拳拳报国之心见于纸笺,安石为之振奋!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当上疏朝廷,择日伐秦。开天辟地,混一文轨!”最后一句乃是:“是时,从石可为前驱,引军北上,建不世功勋!勉之!” 段随一跃而起,哈哈不止。 第一百零一章 乱相 洛阳城。苻坚车驾驻跸于此,已有七八日功夫。其间不断有四方溃兵来聚,又有沿途诸州郡官员率部前来,或供奉补给,或勤王见驾。不经意间,洛阳这里竟已聚集近十万兵马,威势稍振。尤其今日——在长安监国的太子苻宏派出一万精锐铁骑大出关东以迎护天王,赶到了洛阳,居然还带来一驾白铜犊车,虽不及淝水战场上苻坚坐的那驾云母车硕大,总也精美华贵,大彰皇家威严。 可惜苻坚却不领情。他登上车子,豁然想起当初同坐云母车、而今却已阴阳两隔的爱弟苻融,一时触景生情,哭喊不止:“宏儿也忒不懂事!国事艰难,他却费这劳什子的功夫去寻什么犊车。到了此时此刻,孤家还要这华而不实的物事做甚?” 众臣纷纷劝慰:“太子一片孝心,天王勿作他想!” “迂腐!”苻坚叫道:“孤家这里已有十万大军作伴,何需他这一万精骑?如今国中不稳,四方皆有乱相,正需强兵压制。他倒好,把这一万铁骑随随便便扔了出来,万一关中乱起,他担待得起么?” 众臣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苻坚所言不假,自淝水兵败,处处送来急报,言秦国四方乱相频生——南部但与晋国接壤者,或举城投降,或与晋人暗中勾搭,政令几无可送达;蜀地有汉**合獠人造反,声势不小;关东燕国故地上,特别是辽东辽西,处处闻谣言纷纷,诸夷心思不齐。。。关中着实也不安稳,密探来报,迁入三秦的各族一反常态,全没了往常那股子老实头劲——就在日前,十余年前归顺秦国的陇西鲜卑乞伏部突然发兵攻打周围诸部族,大肆行吞并扩张之举,虽不曾明确打起叛秦的旗号,然其割据自立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这时人群中闪出慕容垂,沉声道:“想是太子远在长安,消息不通。他心忧天王安危,情急之下,这才派兵前来。试想,半月之前,我亦不知天王所在,何况千里之外的太子?” 慕容垂此言一出,众人皆低头若有所思,均想:慕容道明说得没错呵,抵达许昌之前,我等不过千人尔,可谓惶惶不可终日。沿途城坞大多拒开堡门相迎,连盗贼也敢跑来相欺。。。若非慕容道明及时送来三万大军,这一路怕不还有诸多坎坷,谁又知天王何在?苻坚亦是默然,好半晌,突然一拍慕容垂肩膀,展颜笑道:“如今声势稍复,终究还是道明的功劳!走!随孤家回长安去!” 人丛中权翼恨恨扫了慕容垂一眼,暗道:四方乱起,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你鲜卑人。。。慕容道明啊慕容道明,你这一番作派,哼哼,骗得过天王,却骗不了我! 。。。。。。 车驾一起,浩浩西去,不久已近渑池。天色向晚,不及赶至渑池县城,便在野外宿营。正安营扎寨时,西边响起隆隆马蹄之声,似有千军万马杀来。众人大吃了一惊。 十万人中最精锐、最完整的一部依旧得算慕容垂带来的那三万兵马,交还给苻坚后,眼下是由后将军张蚝统领。当下张蚝披挂上马,引军而出,查勘形势。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张蚝领兵而回。早有使从高声禀报:“来者三千余众,乃渑池丁零部是也。其首领翟斌、翟真携酒肉干果,特来迎驾!” 苻坚点了点头,开怀道:“好好好!翟斌有心了。” 不料话音未落,边上权翼阴恻恻道:“翟斌倒是有心,就不知是不是颗忠心!” “嗯?”苻坚眉头一皱。正想说话时,权翼已然开口继续,一边说话,一边还递上一纸书柬:“这是几日来搜集而得的讯息。。。原来太子派出一万铁骑之前,早已遣出数拨侦骑,欲探寻天王行踪。结果自长安向东,一到这渑池地界便告消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前前后后,无一例外。。。” “嘶!”苻坚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权爱卿的意思,这丁零人。。。” “丁零人最是无良!”权翼面色阴沉,冷冷道:“历朝历族兴盛时,他等便趋炎附势,毕恭毕敬;但有哪家一朝失势,他等便如那饿狗凶狼,总要暴起噬人。今日天王若非有十万大军拱卫,而只得当初那千余散骑在侧,嘿嘿,天晓得翟氏叔侄带来的是酒肉干果还是刀枪箭矢!” 平南将军毛当跨上一步,附和道:“臣也闻翟氏叔侄狠辣凶戾,可从来不是善茬!天王谨慎为妙!” 苻坚脸色落寞一片,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孤家不见翟氏叔侄了,且打发他等回去便是。天色已晚,孤家也觉着累了,大伙儿早些歇息罢。”转过身,蹒跚而去。 。。。。。。 夜冷如冰,渑池附近的秦军大寨暗火幽幽,静寂一片。东南角一处不小的华帐里,灯火不明,却有窃窃人声。 这是冠军将军慕容垂的营帐,此刻正响起泉州侯慕容垂本人低沉的声音:“事儿都安排好了么?” “都妥了!”有人压低了声响答道。此人声音清脆,若是段随在此,一听便知这是他好兄弟慕容令的嗓音。 慕容令声响继续:“悉罗腾日前潜回长安府中,万事皆已准备妥当,亲属家将们也已结束停当。他又去接了季姨(段季妃,慕容德之妻)回府,算算时间,这两日便会跑路。” “先不说这个!”慕容垂的声音有些焦急:“你元姨那里。。。” 慕容令嘻嘻一笑:“元姨在宫中经营多年,早有门路。苻坚南征,长安空虚异常,那太子苻宏人手有限,本就捉襟见肘,又逢关中纷乱,他四处奔波之下,哪里还顾得上宫中一位失了宠的嫔妃?” 慕容令正说得眉飞色舞,忽听慕容垂重重咳嗽一声,喝道:“废话少说,拣正经的讲!” 慕容令一怔,顿知自己言语不妥,吐了吐舌头,正色道:“本来元姨还担心城外有铁骑巡弋,难以脱身。结果苻宏为讨苻坚欢心,又将长安附近仅存的一万铁骑派了来洛阳。。。故此,元姨书信在此,言大事谐矣,当在一两日里逃出长安,与耶耶在河北相聚,望耶耶勿忧!” “那就好,那就好。”慕容垂连连搓手,兴奋异常:“你接着讲,接着讲。” “此番安排,皆瞒住了正在终南山进香的长安君,还有,还有。。。还有城外的贺麟!有他两个留在长安,正可不使旁人生疑。。。” 帐中突然沉默一片。黑暗中慕容令紧咬下唇,心中惴惴,也不知耶耶会作何决断。一炷香时间过去,终于对面传来一声叹息,继而,慕容垂沉稳的嗓音响起: “好!既然万事皆备,明日一早我便向苻坚请辞!” 第一百零二章 珍重 渑池附近,苻坚暂驻的大帐里,尚书左仆射权翼面红耳赤,正对着苻坚说得起劲:“国兵新破,四方皆有离心,此时正该征集名将,置之京师,以固根本,而震慑四方。似慕容垂这等当世名将,勇略过人,又世代称雄东夏,当初本就是避祸而来,其心又怎会是区区一个冠军将军的名头足够笼络?譬如养鹰,饥则附人,但遇风云际会,便有凌云之志矣!这当口拴紧他还来不及,岂可轻易解纵,放任其离开?” 原来今儿早间慕容垂进见苻坚,言“北鄙(东北边境辽东辽西等郡,盖慕容鲜卑龙兴之地也)之民,闻王师不利,轻相煽动,臣请奉诏以镇慰之。此去路经邺城,也顺便拜谒下慕容家的祖庙”。苻坚自许昌之事后,对慕容垂可谓万般信任,又寻思派慕容垂前去东北可获事半功倍之效,不疑有他,一口答应。结果被权翼听到,立时急了,匆匆赶来劝谏。 苻坚给说愣住了,面色阴晴不定,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半晌,他无精打采地说道:“权爱卿所言是也。然则孤家已准了道明所请。。。匹夫犹不食言,何况君王?” 权翼也是急了,没好气道:“天王怎可重小信而轻社稷?臣今日把话儿搁在这里,慕容垂此去,必不回返也!关东之乱,自此始矣!” 权翼话儿说得极重,苻坚却不动气,反而缓缓转过头,目光遥望帐外。接着他苦笑一声,语气沧桑,幽幽道:“倘若真是天命要让道明兴起。。。那也不是我等人力所能改变的。。。” 权翼为之气结。 苻坚笑了笑,上前一拍权翼肩膀道:“爱卿所虑,孤家省得。这样罢,我等不日可至长安,关中当无虞也。关东情势不稳,可使忠勇大将引精兵前往援镇,以保万全。” 于是乎,苻坚下令,以太子苻宏派来的一万精骑为班底,又从他营精挑两千悍卒,凑够一万两千骑。迁屯骑校尉石越为骁骑将军,领三千骑援镇邺城;迁平南将军毛当为镇军将军,引四千骑援镇洛阳;迁后将军张蚝为骠骑将军,率五千骑援镇晋阳;自领一众文武及汇集的军马赶回长安。慕容垂则带领其兄弟子侄、家将随从,以及两千骑鲜卑亲兵,两日后奉召东去。 北风劲号,黄河滔滔。苍茫天地间,慕容垂一骑登高,山河望远。他目送苻坚远去,默默道了声:“珍重!此生,不再相见!” 。。。。。。 慕容垂临行前一日,忽然有人送来请柬,说是渑池城里丁零首领翟斌盛情相邀。慕容垂皱了皱眉头:“我与翟斌素无交情,他这是要做什么?” 边上慕容德嘿嘿一笑道:“兄长不曾听说么?自打苻坚兵败淮南,翟斌这老小子便上蹿下跳大不安分。。。照我看,他这是生了反意,到处寻帮伙呢!” “我也有所耳闻。。。”慕容垂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群雄纷起,共抗氐秦,自然最好不过。。。只是我与翟斌不熟,他是如何知晓我之志向的?我又怎敢轻信于他?万一此人只是虚张声势,一回头竟将我等卖与苻坚,又该如何?” 高弼走上一步,笑道:“大王无需多虑。翟斌人品确然不咋的,可这一回却是真心想要造反!” “何解?” “大王且看信柬下首。” 慕容垂定睛望去,顿时笑了起来:“哈哈,既是段元长共书此信,我无虑矣!走!随我一起赴会!” 原来信柬下首清楚写着“翟斌、段延顿首”的字样。十余年来,经段随从中牵线,慕容垂与段延段元长多有书信往来,互明其志。虽鲜有谋面,却早已交情匪浅。段延这么一具名,慕容垂自是心领神会,再不生疑。 于是渑池城里、翟斌府中,酒筵大起。与坐皆双方核心人物,又有双方均信任有加的段延居中斡旋,几壶烈酒下肚,说话便不再顾忌——开宗明义,约定齐举义旗,共襄反秦盛举。 翟斌年近七旬,白发苍苍,酒量却不见消减,连喝三大盏,叫道:“老夫号令数万丁零部众,也算小有名气。五十年前,后赵明帝石勒便封我为句町王;后来归顺大燕,亦得归义王封号。嘿嘿,结果来了这狗屁氐秦,居然只做个区区的卫军从事中郎,还一当就是十几年。。。他苻坚当老夫是个笑话不成?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众人见状纷纷开腔,为翟斌“打抱不平”。翟斌愈发激动,对着慕容垂捶胸道:“如今天罚恶秦,其败亡之兆已现,正是我辈出头之日也。到时我翟斌在河南,慕容兄弟在河北,共除暴秦,平分天下!” 慕容垂淡淡一笑,举杯回应:“好!共除暴秦!” 翟斌哈哈大笑,亦举杯一饮而尽。忽然他凑过身,沉声道:“我使唤帐下儿郎们日夜盯着渑池地面。他等发觉,昨日苻坚率众离去时,却有一队甲刃齐全的人马不曾随行,鬼鬼祟祟躲在左近。及至夜里,这队人马趁着夜色潜往北边,眼下正藏在黄河河桥附近。。。”顿了顿,接着道:“老夫听闻慕容兄弟正要取道河桥前往河北。。。这么算来,啧啧,这些人多半是冲着慕容兄弟来的呵!” 慕容垂悚然一惊,赶忙对翟斌拱手道:“多承翟王提醒,慕容垂心里有数了。” 酒筵继续,气氛愈加良好,双方举杯互敬不断。慕容垂与翟斌饮过几盏,站起身,特意走到段延跟前,感叹道:“从石常与我说起元长胸怀大志,只恨报国无门。如今好了,我等当一起扬鞭四海,纵马天下,岂不快哉?哈哈哈哈!” 段延连连点头,凑上一步,低声道:“大王乃我鲜卑诸部人心所在向,日后定当引我鲜卑族人光复大燕。段延目下虽附身翟氏帐下,心思却无一日不渴望重沐大燕荣光。日后但有机会,当效犬马之劳。”慕容垂一拍段延肩膀:“好兄弟!无需多言!”两人执手大笑。 酒足饭饱,慕容垂与部众告辞而去,按下不提。 第一百零三章 商议 回到自家营中,慕容垂召集众人商议。 慕容令急道:“耶耶待苻坚一片赤诚,那苻坚怎能奸鄙如此?竟想暗中谋刺耶耶!” 慕容垂摇了摇头:“苻坚不是这样的人。。。” “那这队人马?” 慕容垂叹了口气道:“秦廷中想要对付我的人不在少数。。。此事,算不得意外。”慕容垂猜得没错,这队人马正是权翼特意留下的死士。权翼深信慕容垂必反,便瞒着苻坚使唤手下死士们潜伏在慕容垂必经之路上,意图在黄河河桥南岸暗杀慕容垂。不料撞着地头蛇翟斌手下斥候,顿被识破,却尚不自知。 慕容宝插口道:“既知对方行踪,回头途经河桥时,便由我带人马先行冲击,将他等尽数杀却。区区一队刺客罢了,何足道哉?” “不可!”慕容德道:“尚不知对方来头如何,轻易杀戮,恐惹人口舌。说到底,我等还没回到河北故地,往后情势亦不明朗,此时最好低调。” “有理。”慕容垂点了点头:“这样罢,我且扮作士卒模样,藏在军伍里头,料想刺客们寻不着我。倘若他等不动手,我等便装作不知此事,任由他去。” “甚好!” “再说说这翟斌,”慕容垂又道:“你等有什么想法?” 慕容宝第一个叫了起来:“这老贼不过小小一方酋帅罢了,居然大言不惭要和耶耶平分天下,简直岂有此理!要我说,日后夺下河北,少不得回来收拾了他!” “没错!”慕容令也道:“耶耶讲个义字,不肯争夺苻坚的关中。可关东之地,无论河北还是河洛,那都是咱大燕故土,岂容丁零人染指?” 高弼则道:“方今之势,氐秦犹有余力,还得靠四方豪杰并起,我等才能从中取事。大王今日席间对翟斌虚与委蛇,这是对的。” 慕容垂点了点头:“大燕河山,自然不容翟斌分刮。不过我慕容垂也不是无信之人,日后他若诚心归燕,少不了他的荣华富贵。” “大王高义!”高弼拱手道。 “然则我亦有忧虑。。。”慕容垂继续:“秦人在淝水把一干精锐丧失殆尽,眼下可谓处处捉襟见肘。譬如这偌大河洛之地,也就洛阳城还有几千整编兵马,再加上毛当四千精骑而已。以翟斌多年经营之功,一旦起事,说不得便能风卷残云,一举竞功。若让他一朝势大,日后确然也不好收拾。。。” 慕容德、慕容令、慕容宝、高弼等皆皱起了眉头。只听慕容垂接着道:“倘若河洛这里有忠心大燕之人,比如段元长这般,且实力不俗的话,那便既可驱策丁零人之力,又能掣肘翟氏,以便日后将之收归帐下。可惜段元长虽说有些部曲,终究差着翟氏太远。。。” 慕容德沉吟道:“河洛不比河北、幽燕,少有鲜卑故旧,更别提实力不俗者。。。难办,难办。” “有了!”慕容令一拍脑袋,叫道:“何不跑一趟南国盱眙,请石头前来帮忙?” “什么?” 慕容令眉飞色舞:“石头来信不断,整日价抱怨晋国不思进取,赢了淝水之役却龟缩不动。先前他苦于无有奥援,不敢孤军北来。如今好了,我等在河北起事,翟斌在河洛造反。。。烽火遍地之下,秦人必定顾此失彼。此时他率军北征,又有我等接应,可谓正当其时也!” 高弼沉吟道:“从石到底是晋国之将,若无建康诏令,他怎敢轻易出兵?” 慕容令道:“石头算什么晋国之将?他是段家人,帐下也都是鲜卑兵卒。。。以前那是不得已,这才投了晋国。眼见得我大燕便要复起,他回来才是正理!况且我听说他在南国过得并不如意,晋人防他之心可从未断过。”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公辅(高弼表字)多虑了!石头那小子,相思病一日重过一日,早就急不可耐了。要我说,你不喊他来,他都要巴巴跑来!” 众人一起哈哈大笑。慕容德道:“若是从石率军前来,那自然大大不同。到时再得段元长协助,翟氏须翻不了天!” 这时慕容宝插口道:“从石远在盱眙,千里迢迢,如何跑来河洛?若叫他以骑兵一路攻城掠地而来,似乎也不大可行呵。。。” “本就无需他一州一城打将过来。真要那样,不是白白便宜了南国?且我等起事在即,也容不得这等费时费力之举。”慕容令道:“晋人不知形势,以为秦人州城还似从前那般稳固,其实早已空虚无比。以石头骑军之轻捷迅猛,只管一路劲驰而来,保管无人敢挡,亦不会有人堵截追击。” “好!就这么办!”慕容垂重重点头,说道:“这样罢,那罗延你亲自跑一趟盱眙,说动从石前来。你熟知秦国形势,顺便也可当他的向导,免得误事。待回来河洛,你也不用赶去河北,且留在河南,协助从石取事,为我呼应!” “喏!” 。。。。。。 翌日众人依计行事。 权翼安排的死士们手持劲弩,伏在河桥附近静候慕容垂现身。结果两千鲜卑骑兵到时,领头的几个大将怎么看都不像慕容垂。不容他等仔细分辨,几千骑呼呼踏马而过,却到哪里再去寻慕容垂?这干死士虽说有向死之心,终究不是莽夫,眼见不是事,只得放弃行动,悻悻而去。 慕容垂过了黄河,率众径往邺城而去。慕容令则留在河南,只带了几个随从,轻装快马,一路直奔盱眙!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零四章 取舍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先不提慕容垂河北之行,且说慕容令轻装快马、日夜兼程,风也似地直扑盱眙。果然秦国内部已然混乱不堪,巡卫路卡之类全程无踪,反倒是盗贼强匪出没频繁,大白天就敢在官道乃至城镇附近晃悠。其间不少还披着军服、手持制式武器,显然原本是些溃兵,这会儿摇身一变,顿作匪类。 遇着小股盗匪上前,慕容令嗖嗖几箭过去,尽数送去了黄泉;若是贼人势大,慕容令与几个精干下属马术精奇,又有良驹胯下,踢踢跶跶便避了开去,几无阻滞。如是者前后不到十日,千多里路乘云而至! 到了盱眙,慕容令率众径往城门而去。早有城门卫将他等截住,慕容令毫不避嫌,开口就叫:“我乃辽西侯故旧!速速传话!”城门卫见他气宇轩昂,不敢怠慢,一溜烟去了。 不久一队士卒自城中匆匆而来。为首者远远瞧见慕容令,迈开大步就往城门口跑,更叫道:“哎呀呀!怎么竟是慕。。。慕先生?贵客贵客!哈哈哈哈,寄奴来也!”可不正是刘裕? 故人相见,当下再无迟疑,便由刘裕引着慕容令去见段随。 这一晚盱眙城辽西郡侯府上热闹异常。段随眉开眼笑,拥着慕容令又叫又跳,更喝到差点口吐白沫,第二日午后才起了身,遂与慕容令谈话。 这两位亲兄弟也似,哪要掩掩藏藏?慕容令倒豆子一般,将事儿说了一遍。果不其然,那边厢段随一拍大腿,叫道:“好好好!我恨不得立时插了翅膀飞到北边,与姑父还有众位兄弟一起杀敌!” 慕容令哈哈大笑。忽然对面段随面色一肃,开口道:“不对啊!姑父的意思,只复大燕故地,不取关中。。。那,那,那。。。” “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你想说,那你何时才能抢回心爱的燕子,是也不是?”慕容令揶揄道。 段随挠挠头,语气不无埋怨:“那罗延,你等安排救了姑姑出来,为何不顺便救出燕儿?” “哪有那般容易?清河可是苻坚的心头肉,每日里不知多少宫人、侍卫在侧。。。实在无法可想。” 段随长长叹了口气,一脸落寞。就听慕容令接着道:“石头!休要丧气!事儿总要一步一步来。倘若我等不能光复大燕,其他事更不用提。你想想,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么?” 段随点了点头,猛力一挥手:“无论如何,先杀去北边再说!” “哈哈!好兄弟,好石头!” “事不宜迟。我今日便出发,潜去建康找安石公,求他准我出兵!” “嗯?”慕容令奇道:“求谢安石发兵?石头,你,你,你。。。” “我什么?” “石头!我意,此一去,你也不用再回来南国了。日后大燕光复,耶耶做了国君,你定然封王封公,日日与众兄弟跑马饮酒,岂不快话?好过在这里受窝囊气十倍百倍!” 段随愣愣没有答话,心思起伏不已。 慕容令心中,段随那是不得已才投了晋国,以后自该回归燕国。可他又怎知,其实段随心底深处,实实在在是个汉人,加上这十多年南国起居生活,对晋国的眷恋之心早生。 依着段随的想法,最好是晋国发兵北征,攻灭氐秦、光复神州,他自个则取了慕容燕回来,此后远离朝堂,在江南故乡(自然是前世的故乡)做一富家翁足矣。至于燕国光复这事儿,或者说以后燕晋两国如何相处,他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想。。。 这时忽然叫慕容令一语道破,段随百感交集:原来自己再想回避,终究还是要做取舍。。。这世道,总是这般叫人身不由已么? 室中沉寂一片,气氛颇为微妙。慕容令也不说话,双目炯炯,死盯着段随。段随却不敢对视,左顾右盼,慌乱间额头竟起了汗珠。 良久,良久,段随的声音响起:“那罗延!时候不早,我还是速速动身为好。你且在盱眙歇着,几日内我必从建康回返,带回好消息!”言罢起身而去。 慕容令怔怔看着段随远去的背影,忽然觉着嘴里一苦——昨日饮下的美酒,此刻的回甘,不知为何变得好生苦涩。。。 。。。。。。 建康,乌衣巷,陈郡谢家府邸。 谢安听完段随所述,说是慕容垂翟斌等不久就要起事,不由得又惊又喜:“秦国叛乱四起,此非大善乎?” “然也!”段随忙不迭接口:“安石公!此时发兵北征,南北呼应,岂不事半功倍?” 谢安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开口道:“从石,耐心些。再等等,再等等。” “这却是为何?”段随皱了眉头追问道。 谢安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想出兵北征,尽快光复神州?从石,非是我存心贻误战机,实在有苦衷呵。。。我问你,你可知韩康伯?” 段随心头咯噔一下,顿时明白谢安所指——韩康伯乃当世高士,历任中书郎、散骑常侍、豫章太守、侍中、吏部尚书、领军将军。。。声名彰显,为世人仰重。一次他在宅前见谢家子弟轰隐交路、显赫异常,遂叹曰:“此何异王莽时?”话儿说得够直白,就是讥讽谢家权势熏天。此语外传后,居然不少人大声叫好。 也难怪,东路大捷再到淝水之胜,谢家满门皆封侯拜相,名望之盛,世所无两。加上谢安独揽朝政,国中最精锐、最强大的军队也掌握在谢玄手中,自然招惹红眼无数。别的不说,就是当初与谢家交好的太原王家与琅琊王家,自王坦之、王彪之故去,与谢家已是渐行渐远。西府桓家那里,自桓冲一病不起,大伙儿都觉着家主是给谢安气倒的,同样也现不睦。诸高门与谢家一朝离心,紧接着便是攻讦四起,处处针对谢家。 所谓众口铄金,谢安本已一个头两个大,结果撞着早就有心遏制相权的皇帝司马曜,事儿变得愈加棘手。就在不久之前,司马曜下旨以司徒、琅琊王司马道子录尚书六条事,共辅朝政——这就是**裸地分谢安的权了。 段随也算晋国高官,焉能不明这些动向?他也理解谢安此刻为了避嫌而求低调的想法,可心中激荡实在浇之不灭,于是对谢安的提问避而不答,反问道:“那么请教安石公,要等到几时?” 谢安沉默片刻,同样没有正面回答段随的问题,却问道:“从石,你可知桓幼子病情如何?” 段随愣了下,答道:“据说桓使君卧床不起,情况不大妙。。。前两日我还在寻思,该不该往上明一探。。。” 谢安“嗯”了一声道:“桓幼子时常昏迷,醒时吐血成升,怕是。。。怕是时日无多了。。。” “啊?”段随大吃一惊。他与桓冲交好,便如子侄对叔伯一般,乍闻此等坏消息,自然震惊难过。 第一百零五章 义勇 乌衣巷谢府里头,段随与谢安的对话还在继续。 谢安说出桓冲病情后便闭口不言,只把目光盯住段随,脸上表情奇怪,似笑非笑。 那边厢段随先是悲悲戚戚,为桓冲好生难过了一阵。忽然他灵光一现,打了个激灵,抬眼望着谢安,吃吃道:“安石公的意思。。。莫非,莫非是要等。。。” 谢安长叹一声,缓缓道:“我自然也盼望桓幼子熬过这一劫。。。然则,然则。。。”顿了顿,换了个语气道:“从石,你也是个明白人,当知眼下情势,最好是等到桓幼子故去,我再奏请北征,必能获准。” 段随觉着胸口憋闷得难受,忍不住握起拳头,用力捶了自个几下,胸上吃痛,又引得他咳嗽不止。。。 方今这大晋天下,若问由谁来统筹北征事宜,那么,自非谢安莫属。换了任何一人,那得先问问八万北府兵同不同意。可谢安实在已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这时再急吼吼奏请北征,世人多半要将他与王敦、桓温并列。真到那时,普天之下群起攻之,谢安却该如何收场?所以谢安必须要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最少等到对手无力与自己抗衡时,他才能够出手。 试问,天下间还有谁能与北府兵抗衡?自然是实力犹存的西府桓家。当初西府强盛时,建康派谢安养北府兵以制衡荆江;如今时移势易,北府兵强过了西府,建康岂会不拉拢桓家以掣肘谢家?可若是桓冲故去,身后的桓石虔、桓石民、桓伊等毕竟是后进晚辈,不但威望不足,还各成一系互不统属,实难与谢安一争高下。不说长久,至少短期内,天下暂无旁人可以抗衡谢安矣! 道理段随都明白,可一想到出兵北征的前提居然是自个极为敬爱的桓冲早死越好,这一刻,他心中真叫啼笑皆非。 世间事,不如意者总是十之七八呵——有那么一刻,段随就快放弃了,可燕儿的影子不断在他眼前摇曳,拨弄得他既郁苦,又振奋。终于他一咬牙,大声道:“段随明白了,大举北征之事,怕是还要些时日。安石公!这样罢,段随请以骁骑、云骑两军自行北上,以为义勇,接应北地诸豪杰,共抗苻秦!” “什么?自行北上?你。。。”谢安错愕不已。 段随哪容得谢安多琢磨,连珠炮也似:“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当此北地群雄并起反秦之际,若得外力相助,就如火借风势,燎原不灭也。否则他等势单力孤之下,竟为苻秦一一诛灭,岂不徒费良机?安石公有苦衷,段随省得。可若是只遣一支义勇北上,料想旁人不会太过计较。何况我军中上下多为北人,于情于理,也当得起这义勇二字。” “义勇,义勇。。。”谢安轻抚长须,喃喃自语。半晌,他点了点头,道:“是个办法。” 段随大喜,叫道:“安石公这是同意了?” 谢安不答话,眼中明灭不定,过了片刻,他语气变得低沉:“从石,我自有办法让你北上,只不过。。。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莫说一件事,十件也答应!” 谢安淡淡一笑,道:“那就好。出征之前,你须得将妻儿送来建康。” “什么?”段随面色巨变,一时站立不稳,晃了两晃——将晴儿与小誉儿送来建康,做什么?自然是做人质! “从石!我也不与你说什么虚言假语。你想想,你本是前燕大将,帐下多为鲜卑将士,此次北上又是接应慕容一族。。。倘若贸然前去,朝野上下该做何想?可若是你将妻儿送来建康,自然再无一人嚼舌。义勇一事,水到渠成也!” 一瞬间段随恨不得脱口而出:“他妈的!老子若是无心归晋,又何必巴巴跑来建康找你请示?我若真想投燕,这会儿不说赶到洛阳,早过了彭城!”终于他还是压抑住了满腔怨气,嗡声道:“安石公说的是。段随自当照办。”内心深处,他终究还是想回南国,思来想去,留下晴儿誉儿确也没什么大不了。 谢安脸绽笑容:“好!你且先回去盱眙。你放心,朝廷诏令不日即到。” 。。。。。。 晋太元九年(氐秦建元二十年)一月下旬,晋国后将军、辽西郡侯段随率领骁骑、云骑两军六千骑,自盱眙启程北上,号为“义勇”。在慕容令指引之下,一路风驰电掣,穿城过镇几无阻滞,更大摇大摆对沿途坞堡强取豪夺,以供军需。 一路顺风顺水,不觉已到了河洛之地。这一日滔滔黄河陡现眼前,一众鲜卑人热泪盈眶,有激动者当场跪地不起,掊土满怀。若非段随治军得当、素得军心,他等恨不得立时插了翅膀飞越黄河,好去看一眼河北故乡! 段随整饬军马,小心翼翼向洛阳城逼近。不料一路前行,萧萧瑟瑟,直到城外五十里处,竟不见一兵一卒,大出众人意外。 不久斥候送来消息,原来翟斌耐不住性子,不待慕容垂在河北起事,先行扯起了反旗。翟斌翟真叔侄带领颇为骁勇的四千丁零“子母军”,并段延麾下千余鲜卑战士,一战攻下河南县(今洛阳西郊),尽屠城中秦兵及氐人民众。声威大振之下,四方流匪、暴民、杂胡争相来投,又有河洛豪杰王腾、鲜卑人卫驹率部加入,几日间便有了数万部众。翟斌得意非凡,遂率众向东,直逼洛阳。此刻河洛之地,秦国情势败坏已极,政令不出洛阳城矣! 段随听完,勒马不前,眉头不觉皱了起来。边上慕容令笑道:“怎么了?翟氏得势,秦人吃瘪,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发什么愁?”忽然一拍脑门,故作恍然状,揶揄道:“该死!我怎么就忘了,石头你与翟氏可是有些宿怨的。。。怎么着?要不哥哥我帮你出气?” “滚蛋!”段随没好气道:“先前那些事,我只当是个屁,放了就没了。走!且去会会那翟家叔侄!” 第一百零六章 河洛 一日之后,段随慕容令与翟氏叔侄在河南县城碰了面。旁人看来,双方和和气气,一派“携手共进”的大好场面。然而一转头,两下里回到自个营中,顿时就变了模样。 段随这里,刘裕也是与翟氏有旧仇的,这时候第一个跳将出来,大叫道:“姓翟的算个什么玩意!侥幸赢了一仗,弄了群乌合之众,居然就敢对我等颐指气使,还真当自己是河洛之主了么?” 边上染干津嗡声道:“将军与令公子好心,主动提出合兵攻打洛阳,翟老头居然大言不惭,说自个兵力充足无需帮忙。哼!真正是不知好歹!要我说,就凭他那些乌合之众,跑去洛阳定然是胜少败多!” 刘裕还在气头上,闻言又道:“翟老头固然可恨,最混账的还是翟真那狗贼。你瞧瞧这厮看我等时那副鬼样子,眼珠子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那么丑还敢出来吓人!我呸!活该姓翟的跑去洛阳送死,我等就在这里看戏最好!” 大伙儿一起笑出声来。段随摇了摇头,淡淡道:“这会儿还不能眼睁睁看着翟氏落败。待他出兵,我等且尾随之,暗中接应。”转头对慕容令道:“回头寻个机会,我等见下延叔,也好有个照应。”慕容令点点头:“从石高见!” 场景转到翟氏那边,就见翟真上蹿下跳,吵闹声震天:“就怪当初不曾杀了段随那贼子,这会儿又跑来祸害人了!” 翟斌闻言,双眉一竖,喝道:“闭嘴!都是盟友,如何这般胡说八道?”偷眼一望,下首段延面无表情、并无异常;王腾与卫驹两个则交头接耳,也不知在聊些什么。 翟真兀自不痛快,嘴里嘟嘟囔囔。翟斌沉声道:“休要再啰啰嗦嗦!且收拾兵马,即刻攻打洛阳。但能取下洛阳,河洛尽为我所有也!到那时,嘿嘿,自当送南来的义勇们前去河北,也好助慕容道明一臂之力。” 。。。。。。 翌日,洛阳城下千军万马云集,大大的“翟”字帅旗四处飘扬,瞧来威风得紧。翟斌扯着长长的白胡子抬眼四望,觉着天下虽大,却尽在自己脚下,微风拂来,飘飘然难以自己。 如今洛阳城里,乃是苻坚次子、平原公苻晖镇守。前番举国南征,洛阳这里也就留下四五千兵马而已,亏得苻坚派了镇军将军毛当领四千精骑前来援镇,城中军力稍厚。即便如此,总兵马不足一万矣。眼见城外贼军铺天盖地,苻晖不敢轻言出战,喝令紧闭城门,小心防守。 翟斌一声令下,“义军”们蜂拥而上! 却是叫刘裕说了个准——翟斌人数虽众,却多为乌合之众耳。凭着一腔血勇嗷嗷上冲,却发现攻城器具短缺,上级指挥混乱,彼此间配合毫无默契。。。 反观秦军,人数虽少,终归都是些老军伍,不慌不忙倚仗坚城防守,檑木、滚石、箭矢雨点般打将下去。。。 一时三刻之后,攻城的“义军”们进展全无,反落个损失惨重,丢下一地尸体。余众血勇消散,顿时只剩满腹恐惧,也不待翟斌鸣金,自顾自往后退去。 翟斌气怒交加,正要喝令亲兵上前驱杀逃兵,忽听城中一阵鼓号声起,继而城门大开,一彪铁骑隆隆冲出。有“毛”字将旗招展,正是毛当率领四千精骑突袭而出! 譬如虎入羊群,溃兵们鬼哭狼嚎,奔散愈急,又冲动后边翟斌大阵,乱成了一锅粥。毛当铁骑如风而来,所到之处,筛子般将“义军”削去一层又一层。 “义军”皆已丧胆,只顾埋头奔窜,翟斌喊破嗓子也叫之不动。今日因是攻城,身为骑兵的四千丁零“子母军”并未参战,此刻由翟真带领,远在洛阳南边巡弋。败势已成,又没有“子母军”撑腰,翟斌再不敢逗留,拍马就逃。首领回马逃窜,“义军”愈加慌乱,数万人溃散无遗! 毛当百战宿将耳,岂肯错失战机?领着四千骑兵猛追不舍,矛头所指,正是“贼首”翟斌。翟斌魂飞魄散,拼了命打马。你追我赶,一路向西。 狂奔一路,翟斌到底年老力弱,喘息不止,手上劲力亦渐渐不足,胯下马不受控制,竟尔慢了下来。耳听得身后秦军铁蹄声渐近,翟斌面若死灰,瑟瑟发抖。 要紧当口,北边忽有烟尘冲天而起,无数骑士挥刀舞矛,自毛当军侧翼奇袭而来。人如虎、马如龙,霎那间将秦军自中间切为两断! 秦军猝不及防,阵形立失,被来袭之敌杀得四处乱窜。毛当惊愕莫名,勒马去看时,就见敌方队伍中竖起面面大旗,上写“大晋义勇”,“骁骑”,“云骑”“后将军段”等诸般字号。 苦于困在洛阳城里消息不通,毛当压根不晓得晋国竟会横插一杠,派出骁骑、云骑二军到此,这时一眼看到,叫苦不迭:“没天理呵!怎么哪里都能撞见天杀的段贼子!”一颗心当时就沉了下去,当下嘶声吼叫,拼命收拢兵马,半是拒敌,半是寻机撤退。 总算此部秦军属善战之军,主将毛当又指挥及时得当,于是迅速汇拢,虽败不乱。不久前队化作后队,与晋军缠杀一处,后队则变作了前队,掉转马头就要开跑。毛当在亲兵护拥之下,奋力拼杀,眼见得就要破开缺口,遁入后队一同逃窜而去! 便在这时,一箭若天外流星,以不可思议的射速咻然抛空,长了眼睛一般,直指毛当后心而来!几个亲兵大呼小叫,挥矛去击时,呼啦呼啦都只挥了个空。。。 “噗嗤!”锐矢自毛当后心贯入,余力犹在,又从他前胸贯出。落在众人眼中,便看见毛当胸口赫然多了一截血糊糊的铁箭头!毛当闷哼一声,向前仆倒马下,滚了一滚,再无声息。 “毛当授首!”“毛当授首!”战场上叫喊声一片,秦军再也无心应战,各自扯马逃命。骁骑、云骑两军随后掩杀,四千秦骑逃回洛阳的不足五百。 战场中一处矮坡之上,段随啧啧连声:“那罗延箭法如神!牛逼!牛逼!” 。。。。。。 秦建元二十年(晋太元九年)二月初,丁零人翟斌聚众攻打洛阳,攻城不利反被秦国镇军将军毛当突袭得手,大败而逃。毛当紧追不舍,不料路上遭遇晋国义勇军突袭,竟是一败涂地,自个也命丧慕容令箭下。洛阳城里,秦国平原公苻晖叫苦不迭,喝令死守不出。总算丁零人新败之余,无力攻城,而段随亦不愿遣麾下骑军强攻坚城,洛阳遂暂保平安。 翟斌跑来段随军中千恩万谢,羞惭而去。不久翟真领丁零子母军回返,翟斌松了口气,当下收拢溃军,又大肆劫掠洛阳周遭,以厚赏吸纳流民乱匪入伙,好歹又得了近两万部众,声威稍复。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此时段随营中,正摆宴招待来访的段延一行。与段延同来的乃是王腾与卫驹,一见面就对着段随与慕容令陪笑不止。一个说自己乃是前燕旧臣,思量故国久矣;另一个则拍着胸脯说自己身为鲜卑族人,当奉慕容氏为主云云。 他两个既与段延同来,又对段随慕容令加意奉承,其意不言自明也。段随与慕容令哈哈大笑,劝酒不迭,气氛大好一片。。。 第一百零七章 故都 巍峨如昔的铜雀台下,慕容垂眼泪湿襟。这一别经年的故都呵,梦里想了再多遍,又怎及亲身到此,睁大了双眼瞧它个够? 一月中,慕容垂率部众抵达冀州魏郡地界,邺城已在眼前,遂派高弼先行入城,知会镇守邺城的苻坚庶长子,都督关东诸军事、冀州牧、长乐公苻丕。 不料权翼先一步使人送信至苻丕处,具言慕容垂心怀反意,还花言巧语蒙蔽了天王苻坚,要苻丕多加防范。苻丕吃了一惊,也不知该不该迎接慕容垂一行入城,踌躇不决之下,便让高弼回复慕容垂,推说州中事务繁忙,自己一时分不开身,要慕容垂暂且驻扎城外。慕容垂倒不推辞,下令在城西漳河边下寨,左右无事,便领了子弟们跑到铜雀台下一观旧景,不觉感慨丛生。 故地重游,不独慕容垂一人,慕容德、诸子、家将、还有已然与慕容垂重聚的段元妃。。。个个唏嘘不已。只为掩人耳目,段元妃一路皆着男装,这一刻她情不自禁,缓步走到慕容垂身侧——此时无声胜有声,两人紧紧搀在一处,如胶似漆。亏得没有外人在场,要不然多半会惊掉下巴——名震天下的大豪杰慕容垂几时有了龙阳之好? 落日如歌,铜雀春深,一双有情人紧紧依偎一处。。。此情此景,怎不叫人感慨万千?悉罗腾眼眶湿润,豁然捶胸大喊:“光复大燕,只在今朝!”众人皆觉着气血翻涌,一个接着一个叫起来:“光复大燕,只在今朝!” 一通乱吼乱叫,倒把前头慕容垂吓了一跳。他赶忙转身,伸指做了个“嘘”状,止住众人。这时慕容宝进前一步,说道:“耶耶!故都就在脚下,大伙儿早已迫不及待!何不就此杀进城去,闹他个天翻地覆?” 慕容垂摇了摇头,道:“邺城乃河北腹心,防备森严。纵然不比从前,苻丕手中也还有万余兵马,新近又得石越三千精骑驰援。。。我等兵马寥寥,贸然动手,恐死无葬身之所也!”慕容德点点头,道:“兄长所虑甚是。” 高弼想了想,谏道:“大王!要不明日我再进一趟城,持苻坚诏书催促苻丕出城迎接大王。待他前来赴会。。。”说到这里他挥手做了个“切”的动作,恶狠狠道:“一刀砍了苻丕的脑袋,嘿嘿,则大事谐矣!”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叫好。慕容垂依旧摇头,说道:“时机未到,不妥!”语气坚决,众人悻悻散去。 时光如梭,慕容垂率部屯驻漳水之畔,不觉已到了二月中。大半个月下来,老是见不着苻丕,慕容垂也觉烦躁,叫来高弼,说道:“明日你还是跑一趟苻丕那里。我奉诏而来,他总要见我。” 。。。。。。 翌日,邺城冀州牧官邸内,苻丕召来州中文武,如广武将军苻飞龙、主簿梁琛等,并骁骑将军石越一起,商量慕容垂之事。 “慕容垂拿天王诏书说事,我不好推却,只好出城迎之。我已让高弼知会慕容垂,明日我便会出铜雀台,与之一会。”苻丕道:“可值此国家纷乱之际,万一慕容垂真有反意,岂不是引狼入室?此事,你等有何高见?” 石越冷笑一声:“慕容垂龙虎之姿,岂能久居人下?这次他主动请命跑来河北,嘿嘿,没反心才怪!” 苻丕皱眉道:“他到底还没有公然反叛,又持天王诏书在手。。。如之奈何?” 石越朗声道:“天王一时糊涂,被慕容垂蒙蔽。我等做臣子的,自该为君分忧。社稷危亡之时,何须顾忌太多?要我说,慕容垂必得除去而后快!” 苻飞龙“嗯”了一声,接口道:“属下附议!要不明日我领军伏于铜雀台后,但得长乐公示意,便冲杀而出,将慕容垂及其部众诛杀干净,免生后患!” 苻丕沉吟不决。 这时梁琛开口道:“属下觉着不妥。一者,慕容垂乃奉诏而来,贸然杀之,恐惹天王震怒;二者,其人反意未显,无故杀之,岂不令四方心寒?一个不小心,或激起意外变故,得不偿失也!”梁琛本为前燕黄门侍郎,忠谏反遭下狱,燕亡仕秦,因才能出众,颇得苻丕重用。他虽不是鲜卑人,总归存着这种心思:今日无缘无故杀却慕容氏,明日又该杀谁?天晓得哪天会不会清洗我这般前燕旧臣?所谓兔死狐悲,忍不住出言相劝。 苻丕听完,也觉着颇有道理,愈加踌躇。 下首石、苻、梁三人各说各理,争执不休。到底石、苻两个嗓门大,梁琛争之不过,遂闭口不言。苻丕其实也没下定决心,实在是觉着不耐烦了,大袖一挥,喝道:“这样罢,明日便由子超(石越表字)与天宝(梁琛表字)随我出城迎接慕容垂。飞龙则领一支精兵伏在铜雀台后,随时待命。听着,若无本公下令,绝对不许擅自动手!” “喏!” 。。。。。。 铜雀台下,滚滚漳河之畔,慕容垂且与邺城诸公一会。 颇似秦末刘项间的那场鸿门宴--苻丕帐下皆叫嚣杀慕容垂以除后患,苻丕本人却犹犹豫豫,打不定主意。待慕容垂一落座,苻丕心中所虑又去了三分——慕容垂只带了悉罗腾等寥寥几个随从前来,差不多可算单刀赴会,足见“坦荡”。 气氛便缓和几分。慕容垂与苻丕两个先是谈起淝水战事,各怀心事感叹了一阵。不一刻慕容垂说起自己在许昌城下的“献兵”义举,极尽渲染,直把苻丕说得点头不止,杀慕容垂之心不觉又消去几成。 苻丕在那头谈笑风生,可把边上石越急得不轻。眼见慕容垂说话举止毫无“破绽”可寻,石越恨不得越俎代庖,自个跑去喊了苻飞龙带兵杀来。实在憋不住,石越跨上一步,大声道:“启禀殿下!臣有要事禀报!” 苻丕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但说无妨。” “便在昨日,城北前燕祖庙无端端生了场火,烧去了庙前岗亭,守庙亭吏亦被人杀死当场。。。” “竟有此事?”苻丕惊呼出声。对面慕容垂还好,悉罗腾等人则脸色一变。 石越一咬牙,叫道:“臣已查明,烧亭杀人者,正是慕容冠军本人!其杀吏焚亭之举,实为大不逆也,臣请殿下诛之!” “这。。。”苻丕震愕不已,转过头看着慕容垂,有些结巴道:“泉,泉,泉州侯,果然。。。果然如此?” 慕容垂迎着苻丕的目光不避不让,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笑道:“不敢有瞒殿下,确有此事!” 第一百零八章 纠结 且说慕容垂来了河北大半个月,竟是一事无成,每日里只远远观望铜雀台,有再多感慨差不多也该发完了,直叫他闲得发慌。故此,昨日派高弼进城之后,慕容垂便带了慕容德、诸子、家将们前往城北,想去拜祭前燕祖庙。 早几年燕国才亡时,秦国曾在前燕祖庙驻有重兵,以防心怀叵测之人闹事,其后便逐年松懈。到了今时今日,国中乱象四生,许多关城里都少有兵将,哪里还顾得上这前燕祖庙?不过留了个守庙亭吏,带着几个杂役罢了。 偏生这亭吏是个死脑筋,也无惧对方人多,大剌剌上前拦下慕容垂一行,死活不给进。慕容垂隐忍多年,这一次不知为何当场发作,一刀结果了那亭吏,吓得杂役们一哄而散。 慕容垂遂带了诸慕容进庙,好生拜祭一番。出门时,火气兀自不减,一把火烧去了庙前岗亭,扬长而去。 若在往日,这自然是件大事,可而今秦国的局势下,谁人会在意一个亭吏的死活?因此上报至州中后,只落得个搁置案边罢了。倒是石越听说此事,多长了个心眼,怀疑上了慕容垂。他使人去调查了一番,可惜那几个杂役连话儿都说不清楚,哪里能指认行凶者?石越无奈,便寻思着回头查探清楚再说,也因此,他并未急着将此事告知苻丕。 结果今日苻丕与慕容垂一会之下,聊得居然挺投机。眼看杀死慕容垂之机渐行渐远,石越情急之下跳将出来,怀着蒙一个算一个的想法,直接指证慕容垂。出乎意料之外,慕容垂居然毫不避讳,开口自承了! 石越忙不迭大叫:“殿下!事实确凿,何不将慕容垂当场拿下?” 话音刚落,早有梁琛开口阻止:“且慢!何不听听泉州侯有何说法?” 苻丕脑子还没转过弯来,闻言点了点头,一脸严肃对慕容垂道:“泉州侯!此事,究竟何故?” 慕容垂不卑不亢:“我奉天王旨意,此来本为前去镇抚北鄙之民。途经邺城暂作停留,一来是谒见殿下,瞧瞧有什么能为殿下效劳的;其二正是要拜祭自家祖庙。此事天王亲口准之,绝非慕容垂擅自违逆。”顿了顿,一指石越,笑着道:“其时子超亦在渑池。殿下大可问询子超,瞧瞧慕容垂可有虚言。” 慕容垂所说句句属实,更得苻坚一一准之。石越再是想弄死慕容垂,也不敢当面胡诌,只得悻悻然“嗯”了一声。 苻丕的脸色便见缓和不少,问道:“那怎么又弄死了国家吏员,还火焚岗亭?” 慕容垂脸露怒色:“那小吏阻拦我拜庙不说,更出言不逊,辱及我先人。慕容垂一时火起,终致失手。。。” 苻丕沉声道:“泉州侯还是鲁莽了!那亭吏又不知前因后果,他职责所在,拦住你也是应该。诶!泉州侯想去拜祭祖庙,何不早说?本公也好安排一二。如今这事儿搞得。。。还有,昨日出了此等大事,泉州侯怎不立行上报?却闹到这宴会时分才说开。。。啧啧,岂不。。。岂不难看?” 慕容垂似笑非笑:“慕容垂也是这么想来着。是故,未到邺城已派人进城谒见殿下,奈何殿下公务繁忙,许多天过去也不曾见着一面。。。这才出此下策,自行前去拜祭祖庙,谁料竟闹出这档子事来。哎!”叹了口气,接着道:“慕容垂想着今日便能面见殿下。。。出了事情,自该当面向殿下请罪。不想石将军抢先一步说了开来,倒显得慕容垂有所隐瞒。。。诶!诶!”一边说,连连摇头。 苻丕叫慕容垂话中有话这么一顿抢白,堵得哑口无言。石越见不是事,抢上来叫道:“殿下!无论泉州侯如何辩解,他杀人焚亭之事不可推卸。国家法度为重,还请殿下治其罪!” 悉罗腾等一起朝着石越怒目而视,慕容垂则仪态镇定,两眼炯炯,望着苻丕待他说话。至于苻丕,这人当真是个“纠结不决”的性子,支吾两声,又转头去看梁琛。梁琛连连摇头,示意不可。。。 要紧关头,忽然有人高喊着一路小跑过来。大伙儿听得分明,那人叫的竟是“天王有旨”! 众人忙不迭上前迎旨,来人照章宣读。 原来河洛乱起,丁零翟斌部横行肆虐,秦军进剿不利,毛当战死,洛阳告急。平原公苻晖派出八百里快马四处求援,苻坚闻报大惊失色。然则此时关中亦是乱象丛生,西北面鲜卑乞伏部又虎视眈眈,长安实在无力分兵。百官们拿出舆图一望,河洛周遭已是空虚一片,离着最近的,也就属邺城还有重兵。苻坚情急之下,忽然想起慕容垂正在关东,寻思以慕容道明之智勇,扑灭丁零叛乱当不在话下,遂下旨令慕容垂回军河南平叛,又命都督关东诸军事的长乐公苻丕给予其军资并配合进兵。 这下苻丕不用纠结了,当即接下旨意,转头对慕容垂道:“丁零翟氏,因王师小失,竟敢肆意作乱。其子母军凶悖,非慕容冠军莫可灭也。今有天王旨意在此,烦请泉州侯率部往河洛一行,助吾弟晖平叛。本公这里,自会为你筹集粮草辎重。” 慕容垂哪会推辞?大声道:“下官乃天王与殿下之鹰犬耳,敢不惟命是从?”心中窃喜不已:天助我也!如此一来,无论出兵行军、募粮集饷、入驻州城,甚或征召兵马,皆名正言顺也! 一边石越面色大变,连连向苻丕使眼色,可惜苻丕只当没看见,急得石越直跳脚。 片刻之后,慕容垂推说军情紧急,告辞而去。 石越目送慕容垂一行离去,忽地一个箭步窜上来,朝着苻丕高叫道:“殿下!王师新败,民心思乱,国中流民、溃兵、匪贼遍野,是故翟斌登高一呼,附者云集。慕容垂名气较翟斌更大,若他心怀反意,其害定然更甚!你将兵权授予慕容垂,又资助他粮草钱饷,岂不等同喂饱了饿虎,还将他放出牢笼?” 苻丕有些不耐烦地答道:“子超你也看到了,天王旨意在此,本公怎好阻拦?何况淮南兵败时,慕容垂有献兵护主之举,足见忠心呵!” 石越不依不饶:“忠心?慕容垂在燕时都曾叛家离国,到了今时今日,还能指望他忠心于我大秦?殿下!你这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苻丕木然无语。好半刻过去,他忽地长叹一声,幽幽道:“不瞒子超。。。如你所说,慕容垂实乃猛虎蛟龙也。他在此处待着,本公寝食难安,只恐生出肘腋之变,危及邺城。。。左思右想,倒不如将这头饿虎打发得远远的,去河南与翟氏分个你死我活。所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是也!” 石越还想说话,苻丕伸手止住了他,沉声道:“本公自会交代飞龙(广武将军苻飞龙),让他精挑两千国族(氐族)悍勇随慕容垂南下。飞龙名为副将,实则控扼军资,麾下两千人马训练有素且甲刃精良,反观慕容垂那两千人马,缺衣少粮、甲矢不全,疲惫之师耳。一旦慕容垂反意昭显,飞龙自当出手除之。”说完,自顾离去了。梁琛等众亦随之而去,场中徒留石越一个。 石越愣愣半晌,忽然神色变得萧瑟一片。落寞间,自语喃喃:“苻飞龙,嘿嘿,一介莽夫耳,岂是慕容垂对手?天王父子皆好小仁小义,却罔顾社稷大业。。。诶。。。我等,死期不远矣。。。” 第一百零九章 河内 慕容垂挥军向南,这一日到了河内郡地界(郡治野王,今河南省焦作市沁阳),忽然伫足不前。 河内郡与洛阳所在的河南郡不过一河(黄河)之隔,慕容垂在此止步,苻飞龙摸不着头脑,赶忙上前询问缘故。慕容垂答曰:“斥候来报,大河那边翟斌势大,忽忽数万之众!我等四千人恐力有不逮,当就地征召人马以扩充军队。” 苻飞龙也派了探马渡过黄河查勘形势,确如慕容垂所说,眼下河南之地翟賊横行,声势远超己方。苻飞龙不疑有他,又想:粮草、甲兵、资饷皆在我手中,只要看管得紧些,慕容垂难做手脚。。。话说回来,眼下这等乱世,满天下都是溃兵乱匪,谁人肯投官兵?他慕容垂有本事就招去。真能招来兵马,那便给些残甲破刃打发了事,回头尽数跟着慕容垂送往前线,赢了翟贼自然是桩好事,若是输了、死了。。。嘿嘿,那也好得很。” 苻飞龙存了这等想法,加上他名义上又只是副将,遂点头附和。不料慕容垂在河北名气之大,大出苻飞龙意料——两日功夫,四千人的队伍陡然暴涨一倍还多,几达一万,且来者以鲜卑人及杂胡居多,氐人么。。。那是一个全无。 这下轮到苻飞龙慌了神,连说“人马已足,再多就无法支撑后勤了”。他深怕慕容垂赖在河内继续募兵,便以洛阳城连日告急为由,催促慕容垂进兵河南。 慕容垂嘿嘿一笑,说道:“既如此,自当即刻动身。对了,此地距洛阳只一河之隔,翟贼可谓近在咫尺。我意,我军当日伏夜出,避开翟贼耳目,方能出其不意,施突袭之计。苻将军以为如何?”慕容垂这么“配合”,且所言之计听来不差,苻飞龙哪会拒绝,点头叫好。 于是慕容垂以慕容农、慕容隆为先锋,慕容德、高弼领左队,慕容宝、悉罗腾领右队,自领后军,而以苻飞龙之氐族军马居中护卫辎重,趁夜前行,一路往黄河河桥而来。此时大军已近万人,前后左右加上苻飞龙所部,各有两千人左右。 苻飞龙坐镇中军,洋洋得意:慕容垂还算懂事,晓得我苻飞龙才是此军真正之主。 可惜这得意劲持续了不过一个时辰,将近河桥时,后军慕容垂那里忽然擂动鼓声,又有号角长鸣,在静夜里听来分外刺耳。苻飞龙惊愕莫名,愣在当场,但听得喊杀声大起,前后左右四路军马一起朝中间冲杀过来! 苻飞龙所部虽说装备精良,可一则暗夜里猝不及防,二来被四倍于己的“敌人”团团围杀上来,实打实的四面受敌,以至完全无法列阵,顿时大乱,处处皆见溃散。反观慕容诸军,虽衣衫破旧,有的手上不过持一截削尖了的粗枝,可人人都打了鸡血一般奋勇,追得氐军抱头鼠窜。 苻飞龙魂飞魄散,这才醒悟过来:慕容垂这是要对自己下手!拔马想逃时,早有骁勇善战的慕容农冲杀过来,手起槊过,将之钉死马下! 四下里叫喊声大起:“苻飞龙伏诛!降者免死!苻飞龙伏诛!降者免死!” 两千氐兵被团团围住,无路可逃,见主将既死,顿时斗志全无,纷纷抛却手中兵刃,跪地投降。 不消说,慕容垂自打离了邺城,便一步步设计,终于在河内诛除苻飞龙,拔掉了这颗眼中钉,更尽收其兵甲粮草。自此海阔天空,尽可大展拳脚。 。。。。。。 此刻慕容垂麾下八千兵马以鲜卑人为主,大胜之下,皆狂喜高喊:“大王神勇,领我等子弟诛除暴秦,光复大燕!”叫声此起彼伏,震得两千已然被捆缚在地的氐族将士面色发白。慕容垂身后,慕容德、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隆、高弼、悉罗腾。。。一个个神情振奋,大呼过瘾。 慕容垂高坐大马之上,神威凛凛,气势非凡。火光中他高举双手,重重向下一压。众人会意,噪杂声渐止。就听慕容垂高声道:“慕容垂奉大秦天王苻坚诏命,此来镇抚关东。今有苻飞龙罔顾圣意,欲图不轨,已被我除之。余者皆无罪!” 此言一出,两千氐人长出了一口气。鲜卑人包括诸慕容在内,皆面面相觑,弄不明白慕容垂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慕容垂的声威当真不是盖的,八千人只稍稍躁动片刻,随即矗立如松,并无一人出声质疑。 慕容垂扫视场中,脸上挂起了笑容。俄尔,他收起笑容,朝着氐军喝道:“军中文书,有关中籍者,出列!”便有六七个氐人文书推搡着站出来,犹犹豫豫、战战兢兢,也不知慕容垂要对他等做甚。 慕容垂一扬手,拿出一封信笺来,开口道:“此信具言今夜之事。天王阅之,自知是非公道。烦劳你等送往长安。” 一个文书大着胆子道:“我等皆隶属冀州长乐公麾下。。。敢问泉州侯,此信,此信不用先送去邺城么?” “邺城那里我自会交待。你等皆关中人士,此去长安,也好顺便一探故里。”说到这里慕容垂一板面孔:“休再多言!速速离去,莫要误了大事!” “是是是!”几个文书唯恐慕容垂翻脸,接过信笺,忙不迭去了。 这时慕容德领着慕容子弟、高弼、悉罗腾等几个凑将过来,低声问道:“兄长!这是何意?难不成苻坚看了你的书信,竟会信你而不信苻飞龙?” “苻坚可没那么傻。”慕容垂淡淡一笑:“此举一来是为了拖延时间,二来则是掩人耳目。” “何解?” 慕容垂沉声道:“诸苻眼中,翟氏不过疥癣之疾耳,故此关中并未发兵前来进剿。可我等不同,此时公然造反,定成众矢之的。不独河洛、河北,关中也定会拼凑兵马杀将而来。而我军势力未成,尚需时日才能相抗。。。我深知苻坚为人,看了我这封信,即便知我心生反意,多半还指望我能‘迷途知返',犹犹豫豫间,我等便有了转圜的余地。” 慕容垂继续:“所谓掩人耳目。。。嘿嘿,眼下我慕容垂可是奉诏讨贼。那么所到之处,但凡征兵、募粮、补充辎重。。。沿途州城岂能拒绝?这便宜,不占白不占啊,哈哈!” 慕容宝嘟囔道:“秦人已失民心,打着苻坚的旗号,就怕反而募不到多少兵马。。。要我说,还不如索性扯起反旗,天下英豪定然附者如云!” 慕容垂摇了摇头,道:“打仗终归少不了给养。眼下我等寸土全无,没有后勤,人数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济得何用?” 慕容德插口道:“不过库勾所言也不无道理。兄长终究还是要早早竖起义旗,以求一呼百应!” “然也!”慕容垂点了点头:“大伙儿尽管放心。往后之计,慕容垂早已了然于胸!” 众人眼睛大亮:“愿闻其详!” 第一百一十章 盟主 慕容垂娓娓道来:“长安与邺城未及反应之前,我等仍以讨贼大军身份暂驻河内。以十日为期,招兵买马,并在郡内征集粮饷辎重。” “善!”众人一起点头。 “十日之后,南渡黄河,更烧毁河桥!” “烧毁河桥?”众人吃了一惊:“我等不是要在河北起事么?跑去河南,还断了后路,难不成真去讨伐翟氏?” “是!又不是!”慕容垂笑道。 “何解?” “河北自然是要回来的,这里才是我等故旧所在,且远离关中。不过,也不妨先跑一趟河南。。。”慕容垂一抚美髯,说道:“我等自然不会真个去讨伐翟氏。然则我思之,倘若任由翟氏在河洛发展下去,恐见尾大不掉之势。我意,先进兵河南,收纳包括翟氏在内的各路河洛反秦势力,一可免除后患,二可大增声势。到那时返身杀回河北,兵精粮足,自可堂堂正正与苻丕一争高下!” “确实是这个理儿。。。可是翟氏岂会轻易投效帐下?” 慕容垂笑道:“自然不会太容易。所以我才要在河内招兵十日,壮大兵力以求压过翟氏。此外,我亦担心到了河南事儿进展得不够顺利,故而要烧毁河桥,以阻邺城出兵袭我后背。” 慕容宝皱眉道:“那也拖延不了太多时间呵。。。此去河南,耶耶真有把握收服翟氏?” 这时候高弼笑着插口道:“诸君莫忧!收纳翟氏一事,其实大王早有筹谋!翟氏看着势大,其实外强中干。当日洛阳城下一战,若非令公子与从石大显身手,翟老头怕不已兵败身死。是故如今河洛群雄,比如王腾卫驹之流,皆以令公子与从石马首是瞻也。”说到这里他一扬手,拿了封信笺在众人眼前晃悠,接着道:“令公子亲笔信在此,他与从石还有段元长(段延)已安排妥当,一俟大王兵临河南,便会与王腾卫驹等一起逼宫翟斌,共推大王为反秦盟主!到那时,翟老头孤军一支,不答应也得答应。” 众人又惊又喜,一起看向慕容垂。慕容垂笑意满眶:“是从石与那罗延两个能干,与我何干?哈哈哈哈!” “从石不错!”慕容德点了点头:“还有那罗延,不愧为王兄世子,智勇双全。。。嘿嘿,我慕容家后继有人呵!” 话音刚落,高弼悉罗腾等纷纷出言附和:“世子智勇双全,我等为大王贺!”段元妃笑意盈盈,不住朝着慕容垂颔首。两个庶子慕容农与慕容隆表情自然。便只同为嫡子的慕容宝,这时脸上神色,似乎有些复杂。。。 。。。。。。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行事。慕容德插了一句:“这两千氐族降兵,如何处置?” 高弼皱眉道:“他等决计不会与大王同心。。。倒是个难题。”悉罗腾也道:“这两千人都是百战精兵。。。放了回去,日后也是个**烦!头疼头疼!” 众人嘀嘀咕咕,一时想不出妥善的处置法子。忽然慕容宝踏上一步,语气阴冷:“也没什么麻烦的。耶耶不是说要掩人耳目么?所以啊,这两千人不但活不得,嘿嘿,连尸首都不能叫人看见!” “嘶!”段元妃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库勾。。。你,你是说?” 慕容宝森然一笑:“挖个大坑,统统活埋了,岂不干净?” 高弼叫了起来:“坑杀降卒?这。。。此事,此事不祥啊!” 慕容宝恶狠狠道:“怎么?要么你还有什么高招?” 高弼一时无语,愣愣发滞。边上悉罗腾嚅嚅两下,欲言又止。慕容德长叹一声,背过了身去。 段元妃面色惨白,摇着头,扯住慕容垂袖子道:“郎君。。。” 慕容垂轻轻挣脱了段元妃的手,声音低沉的可怕:“库勾,事儿就交给你办了。” 。。。。。。 秦建元二十年(晋太元九年)二月中,慕容垂在河内广招兵马,十日内部众猛增至两万。他随即下令搬空郡内府库,率部渡过黄河,又一把火烧去了黄河河桥。 段随、慕容令、段延联合王腾卫驹等依计行事,翟斌叔侄无奈之下答应拥慕容垂为盟主。自此,慕容垂正式举起了反秦大旗。 二月二十二,诸路反秦大军会师洛阳西郊。翟斌上前迎接慕容垂,口称“盟主”,瞧着颇为恭敬。 慕容垂正要说几句客气话,忽然翟斌开口叫道:“盟主本为燕国大王,如今更得天下仰望,可谓万众归心也。非是翟斌多嘴,盟主何不早登大宝,以正社稷?”王腾卫驹等闻言,纷纷跳将出来,大声附和。众慕容、段随、段延、高弼、悉罗腾等人虽未开口,却也可见多数人脸上神色热切。 慕容垂一愣,万万没想到翟斌会有这么一手。略一沉吟,肃色道:“新兴侯(慕容暐)乃国之正统,垂故国之君也。他日若能借诸君之力平定关东,自当以大义喻秦,奉迎新兴侯归来为帝。自立为帝,非垂之本心。” 此言一出,不少人神色为之一黯。慕容宝心想:狗屁的慕容暐!就他?还想做皇帝?他倒是来试试看!也有明智之士,譬如慕容德、高弼这般,暗暗点头,寻思:此时大业未成,韬光养晦才是王道。急于称帝,反倒寒了前朝臣子的心。日后广有关东之地,羽翼丰满,纵然慕容暐归来,又济得何用? 对面翟斌干笑两声:“好说,好说。。。”忽然话锋一转:“盟主!眼下大军齐集洛阳城下,声势无两。何不一鼓作气,取此河洛腹心?” 慕容垂初来乍到,又身为盟主,不好一味拒绝,于是微微点头:“小攻一场,练练手也好。” 便有王腾卫驹自告奋勇上前。可惜,似乎受了慕容垂“不言称帝”的影响,虽是两军会师,士气并不算太高,冲了几轮,皆告无功而返。城上各色檑木滚石雨点般打将下来,显见守城物资极为充足。 慕容垂遥望高耸而坚固的洛阳城头,眉心皱起个不小的漩涡。一旁翟斌阴笑不已:慕容盟主,好大的名气。。。嘿嘿,不过如此。。。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幼稚 日暮时分,洛阳城下,徒劳无功的数万义军如潮散去,各自回营。翟斌自慕容垂身边打马而过,拱手说了声“告辞”,貌似恭敬,但只要眼睛不瞎的,分明看到这老儿嘴角边挂着三分得意。。。 慕容宝差点破口大骂出来,却被慕容垂一扬手止住了。慕容宝转而嘟囔道:“耶耶!洛阳防守严密,一时难下。如此下去,岂不堕了耶耶的威名,倒叫翟老贼得计!” 慕容垂悠悠道:“翟斌得计?未必吧。。。” 众人一愣。这时高弼上前一步,笑道:“大王登上盟主之位,结果首战攻打洛阳不利,似乎声望有损,翟老头亦自以为得计。。。可仔细想想,哈哈,其实却是翟老头不知不觉入了大王套中呵!” “何解?难道。。。大王已有妙计可取洛阳?” “谁说定要取下洛阳?”慕容垂嘿嘿冷笑,接过话头:“河洛乃四战之地,北有邺城压顶,西有关中威胁,日后若是晋人打来秦国,南边也不安稳。我本就无意滞留河南,早回河北才是正理。如今洛阳城坚难破,岂不正好以之为借口,绕过洛阳,就此北去?” 高弼哈哈大笑:“翟老头自以为得计,哪料到大王压根不打算在此与他纠缠。他一番暗地使坏,反成了大王拔军北去的由头,哈哈,笑死我也!” 大伙儿恍然大悟,纷纷拍手叫好。慕容宝又道:“若是翟老贼赖在此地不走,如之奈何?” 慕容令脸色一沉:“耶耶乃是盟主!翟斌若不答应,那便是违背盟约,那可得掂量掂量后果!” 边上段延第一个发话:“大王若要引兵去往河北,属下誓死相随!”王腾、卫驹两个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忙不迭叫道:“誓死追随大王!” 段随笑了起来:“我等统统离去,那么翟老头不走也不成了,要不然他孤军一支,早晚叫秦人生吞活剥了。” 众人一起大笑。 。。。。。。 夜深时分,段随正要睡下,忽然营帐掀开,一人走了进来。 段随定睛一看,惊道:“姑父!何故深夜到此?” 慕容垂故作不快状:“怎么?不欢迎姑父么?晚宴时你与你姑母絮叨个没完,姑父压根没能与你说上话,急死我也!” “是段随的不对。”段随挠了挠头,红了脸道:“与姑母分别经年,日日思念,今日终得一见,不免。。。嘻嘻,话儿不免多了些,还请姑父见谅。” “你两个姑侄情深,我怎会怪你?”慕容垂笑了一笑,道:“此时前来,实在是有些心里话要同你说,不吐不快。” “还请姑父示下!” “我听说。。。你将晴儿与誉儿留在了建康?” 段随心里咯噔一下,勉强笑了笑,道:“没错。” 慕容垂叹了口气,道:“从石,你来此帮我,我开心得紧。你可知,在我眼中,你便如亲子无二。。。”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段随也叹了口气,蓦地一咬牙,沉声道:“姑父!你可是想问我往后的去留?” “不错!”慕容垂双目炯炯:“从石!我自然想你长留我侧。日后大业成时,你与那罗延他等同享富贵,分土为王!” 段随愣愣半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姑父!段随胸无大志,只想取回燕儿,日后在江左做一富家翁而已。。。” “你又何苦如此?” “姑父!你其实晓得,我本是汉人。。。” 慕容垂苦笑一声:“从石!你虽自认汉人,可全天下只当你是鲜卑人呵。非是我要逼你,你自个想想,日后大燕复立之时,建康将如何看待于你?” “我去职归田还不行么?” “幼稚!”慕容垂冷哼一声:“国家、族裔之争,哪有那么简单?若真如此,晋人又何必扣押你妻儿?” 段随颓然坐倒,闷声无语。 慕容垂一句紧似一句:“眼下我与建康也算盟友,你尚可两头游走。可若是哪天氐秦亡灭,大燕复起,天下变成了燕晋对立。。。你且告诉我,你该如何自处?你要做江左一富翁,我慕容垂视你为子,自可放了你去。可建康答应么?倘若有一日建康要你领兵来攻打我,你又该如何?” 段随心乱如麻,一忽儿是燕儿、元妃姑姑还有那罗延站在巍峨**的铜雀台上,不住朝他招手;一忽儿江南的草长莺飞盎然眼前,有晴儿与誉儿在小桥流水畔笑嫣如花。。。忽然又什么都没了,接着,无数的晋人与鲜卑人嘶喊着,互相举起了刀子。。。血色模糊了一切。。。 段随脸色白得吓人,脑海里一个声音嗡嗡乱响:国家、族裔之争。。。国家、族裔之争。。。真到了那一天,我该帮谁? 沉寂了总有一柱香时间,段随木然站起,有气无力道:“姑父!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我只想助你早日克灭氐秦。。。” 慕容垂长叹一声,背过了身去,幽幽道:“从石!其实拖不了太久的。建康再是迟钝,我料年内必会发兵北征。。。到那时,你总得做个抉择。。。” 身后,段随的声音忽然变得沉毅:“姑父放心!姑父一日不平定河北,段随便留在河北一日!” “河北,河北。。。”慕容垂豁然转身,死死盯住段随双眼,冷声道:“那么河洛呢?齐鲁呢?江淮呢?关中呢?所以从石你的心中,早已帮燕晋两方划好了地界呢。。。嘿嘿,我今日决议引军北上,倒是遂了你的心愿,好得很,好得很。。。” 段随如遭电击:原来我的心中,终究还是偏向南国多些。。。 良久,慕容垂轻轻拍了下段随肩膀,说声“早些歇息”,转身离去。 。。。。。。 次日,慕容垂在三军面前宣布引军渡河先伐河北,群雄莫不呼应。翟氏上下大惊失色,这才明白慕容垂有备而来,自己怕是被吃定了。暴脾气的翟真差点当场翻脸,到底还是被翟斌压了下去。两人四目一对,满是恨意。 慕容垂打算绕过洛阳往东,先夺取钱粮丰盈却又防守薄弱的荥阳郡,打开郡内府库,大肆征召部众。然后搭建浮桥,以兵多粮足之势进入河北,攻打邺城。 大军开动前,慕容垂命慕容令与段随率骁骑、云骑两军从孟津渡口先行北渡黄河,要他等在河北打下一个落脚点,以便日后接应主力北上。两个领命而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列人 荥阳郡,在洛阳之西,辖荥阳、京、中牟、苑陵、密等八县,地势肥沃、人口繁密,素为中原重镇。此刻郡治荥阳城外,黑压压数万大军云集,正是慕容垂率部到来。 阵势尚未排开,忽听得城门口“吱呀吱呀”门轴声大起。众人远远望去,荥阳城门正缓缓打开! 不待大伙儿反应过来,城头“秦”字大旗先叫人抛了下来,随风荡荡,跌落尘埃。继而城门洞里一大群人快跑而来,当先一人手捧官印、城碟,高喊连声:“闻大王天兵前来,扶余蔚特献荥阳投效!城中钱粮账簿皆已封存,只等大王发落!” 慕容垂轻抚长髯,朗声道:“好!扶余王子有心了!”身后数万大军山呼“万岁”,声若雷动。 慕容德哈哈大笑:“一箭未发,荥阳已然到手,这大秦的气数果然尽了!”众人一起开怀大笑。不远处,翟氏叔侄互看一眼,脸色可不大好看。 “扶余蔚!居然是这厮!哼!”慕容宝一脸不屑——也难怪,这荥阳太守扶余蔚可是“老朋友”了,他是前燕六夷中扶余国的王子,当初曾在邺城为质子,与前燕众人皆算有旧。苻坚围攻邺城时,正是这厮打开城门,叛燕求荣。不想今日情景再现,只是倒了个个,这厮又造了苻坚的反,转而开城迎接慕容氏。 高弼低声道:“宝公子小声些。不管扶余蔚人品如何,这时候我等都应大力欢迎,以取‘千金买骨'之效!” “我省得!”慕容宝没好气道:“若非如此,早该砍了翟老贼脑袋,何苦日日看他那张老脸,平白生气!” 悉罗腾嘻嘻笑道:“居然是扶余蔚呵。。。啧啧,亏得从石先一步去了河北。他要是在这里,非拔刀子跟扶余蔚拼命不可。。。”忽然他神色一震,一抬手捂住了自己嘴巴,暗想:哎呀!难不成大王早就算到扶余蔚这厮贪生怕死,定会献城投降,故此早早遣了从石北去。。。 。。。。。。 慕容垂轻松取下河洛重镇荥阳,声威大震,又遣派麾下四处进军,兵锋所到之处,诸城皆降。有兵,有钱,有粮,有声势。。。一时四方豪杰、兵匪、流民如蝗来附,几达十万之众,对外则号称二十万。此一刻,遥看荥阳城头,“慕容”大旗吞云吐雾,气象万千。 扶余蔚首倡,翟斌附议,王腾卫驹等积极掺合,群雄再请慕容垂自上尊号。这一次便是慕容德、高弼、悉罗腾、段延几个也转了性,进劝慕容垂自封,以正名号而号令天下。 慕容垂叹息之余,点头答应。于是援引晋元帝司马睿先例,自称大将军、大都督、燕王,承制行事,一切礼仪制度,与帝王同。废前秦建元年号,改元燕元。 接下来,自然是大封“功臣”:以慕容德为车骑大将军、范阳王;翟斌为建义大将军、河南王;翟真为柱国大将军、弘农王;段随为征东大将军、太原王;扶余蔚为征西将军、左司马、扶余王;段延为中垒将军、右司马;卫驹为鹰扬将军;王腾为建策将军;高弼为材官将军;悉罗腾为虎威将军。。。余众皆有封赏。慕容诸子以地位特殊,暂不分封。 封赏既下,群雄莫不手舞足蹈,庆幸自己得了“从龙之功”,连翟氏叔侄亦脸露笑容。便只段随一个,册表送到他手上时,他原封不动叫来使送回,又手书一封给慕容垂,对一应封赏统统固辞不受。慕容令在边上捶胸顿足,却哪里能劝得动他? 。。。。。。 这是广平郡列人县城(今河北省邯郸市肥乡县东北),离着邺城不足百里,快马一日可到。 今日早间,列人城头还飘扬“秦”字大旗,到了晌午时分,乾坤突变——“秦”字旗叫人一把火点燃,化作了灰烬,取而代之的,乃是一面写着“燕”字的青色大旗! 不是旁人,正是段随与慕容令率部到了此间! 他两个渡过黄河,打算就近攻克一处城池,修缮城墙以为据点。本以为好歹要辛苦打上一仗,不想城中空虚至极,轻骑一阵风就冲了进去。这才发现,不但毫无秦兵踪迹,连府库也叫人搬空了,城中除却些跑不动的老弱病残,百姓也剩得不多。 如此连下数城,情状大同小异。找人来询问时,才知邺城那里苻丕下令,将邺城以南诸州城之兵员、粮饷、军器统统移了去邺城。。。不问可知,定是苻丕听说慕容垂扯起反旗且吞并了河洛群雄,害怕之余,收缩兵力以求固守邺城大本营。 段随与慕容垂两个一合计,觉着留在此处意义已然不大,干脆派人将消息告知慕容垂,自个则拥兵一路北上而去。他两个的打算,乃是杀至邺城北面,回头正可与渡河而来的慕容垂主力对邺城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列人正在邺城东北方向不到百里处,占据此地是个好选择。恰巧城中大豪乌桓人鲁利、张骧皆为慕容垂旧部,与慕容令交情不浅,于是段随慕容令率部径往列人而来。慕容令单骑入城,与鲁利、张骧一拍即合,拉起部众同段随里应外合,半天功夫就收拾了城中本就为数不多的守军,一举拿下列人! 段随与慕容令便想修缮列人城墙,囤积木石箭矢,防备邺城出兵来袭。这时鲁利、张骧又献计,说是何必固守列人小城?城外山野间遍地皆是逃兵流匪结成的“草头王”武装,只需大燕旗号一到,定必归顺。 段随慕容令闻言大喜,搓手道:“好好好!要搞就搞大的!也不必等姑父(耶耶)大军前来,我等自个先行攻伐河北。” 果然大旗所到之处,“草头王”们纷纷投至旗下,比如屠各人毕聪、卜胜,东余人余和、敕勃等等。这干杂胡豪勇之余,臭毛病也自不少,其一便是见面就伸手讨要官爵。慕容令是个有担当的,不及请示慕容垂,只管大嘴一张,统统封官拜爵,尽收人心! 段随慕容令所部来时六千,此刻暴涨了一倍不止,当下挥军东进,抵达阳平国郡治、河北重镇馆陶城(今河北省邯郸市馆陶县)下。 第一百一十三章 墙倒 时局如此,秦国可谓是墙倒众人推,何况这破墙里头待着的,居然还是姓慕容的? 此时阳平国里掌权的,正是慕容垂的亲侄子——慕容楷与慕容绍兄弟两个。他两个一个任阳平国常侍,另一个是阳平国都尉,郡国内政权、兵权一把抓,经营多年,预谋已久。这时见段随与慕容令大军开来,哪有犹豫?当即摆下大宴,开城会师。 馆陶城内城外,顿时一片称兄道弟,热闹无比。 段随与慕容令可不肯就此罢手,紧接着兵分两路,一路取馆陶西北方向的康台(今河北省邯郸市曲周县),另一路轻骑南下,攻打邺城正南的顿丘(今河南省鹤壁市浚县北)。 结果两路都告得手,夺得大量钱财辎重,更叫人惊喜的是,居然在康台截获四千多匹战马。这些战马想必是奉苻丕调令,汇集后送往邺城的,不想半路杀出个段随与慕容令,顿时给截了胡。 段随与慕容令回师列人。眼见钱粮丰厚,他两个有样学样,摆开场子大召人手。左近来投的不说,远至东南西北,都有豪杰率部前来效力,尤以前燕旧将居多——比如西边上党来的库傉官伟,东边东阿来的乞特归,北边更有身为秦国光烈将军的平睿从燕郡千里迢迢赶来。。。一时间段随与慕容令所部急剧增加,几达三万,钱粮、军器、战马皆足,声威之大,叫人瞠目结舌。 与之前来投的杂胡一个毛病,新来的群雄也都想要名号。 慕容令皱眉道:“耶耶并未封我官职,亦不曾赐我专擅之权。先前答应那些草头王毕竟只是小事,眼下这些豪杰都是故国旧臣,我怎敢胡乱封赏?” 段随哈哈笑道:“军无赏,士不往!这干人肯随我等亡命,贪图的就是这名号,以便日后大燕定鼎之时,坐享从龙之功。那罗延,你是姑父嫡长子,值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要我说,你只管去做。以姑父之豁达,绝对不会怪你!” 慕容令点头不迭,叫道:“干了!” 便由段随倡议,群雄先推举慕容令为大燕使持节、都督河北诸军事、骠骑大将军。再由慕容令按制行赏,大封群雄。如此,皆大欢喜也! 不待慕容垂大军前来,段随与慕容令两个先在河北大地点起了一场熊熊大火,燎原而过,将原本还算完整的秦国地图烧得四分五裂,残破不堪。他等眼下所占据的地盘已然极广,几乎从东北、正东、南边三面围住了邺城! 。。。。。。 邺城里头,苻丕本打算收缩河北兵力,囤积粮草辎重,铁了心死守邺城以拒慕容垂。一番动作,倒也成绩斐然——这时邺城内外聚集了超过五万人马,虽说不少是临时征发而来的民众,总算有兵在手不是?此外军资粮饷堆满了府库,坚守一两年都不是问题。 只是苻丕没曾想到的是,慕容垂没来,先来了段随与慕容令这两条大虫。他两个领着一支偏师,不意撞上大运,钻了苻丕收缩兵力造成的空子,在邺城附近横行无忌,眼瞅着都快逼到邺城大门外了。 苻丕打心底害怕慕容垂,可对段随与慕容令两个并无分毫惧意,这时候觉着被他两个莫名打了脸,更被抢了大量战马辎重,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脑袋一热,便下定决心要好好教训他两个一番,遂召石越来见。 苻丕对石越道:“本公寻思,当趁慕容垂未到,先行出击,一举灭了段随慕容令所部。如此,既断慕容垂一臂,更长我军士气,岂非大善?” 石越皱眉道:“段随麾下那数千晋国义勇,战力强横,未可小视也!” 苻丕老大不高兴:“不就几千人马么?余者,皆乌合之众也,不足为惧!以子超(石越表字)的本领,岂会让本公失望?” 石越无奈,只好点头答应,暗自叹曰:此一去,未知吉凶也。。。 于是苻丕拨给石越一万余精锐步骑,令他东出邺城,直取列人。 。。。。。。 石越大约是有些第六感的,走之前就觉着这次出征凶多吉少,恐有不测。果然兵近列人,先叫库傉官伟、乞特归、平睿三人率部猛冲一阵,前锋部队大败,士气被夺。 紧接着“草头王”们也发威,鲁利、张骧、毕聪、卜胜、余和、敕勃。。。一个个不甘落了人后,带着部众四处出击,劫杀秦军斥候、焚烧秦军粮草,弄得秦军焦头烂额。 秦国真是气数已尽——石越忌惮的段随骑军压根没动手,秦军便已被苻丕眼里不值一哂的“乌合之众”打得头破血流。昔年智勇双全、极其善战的大秦骁骑将军石越变得畏首畏尾,不敢再战,只加固营寨,又下令在寨外多搭一圈高栏,死守不出。 慕容令闻讯哈哈大笑:“石越所部号称邺城精锐,确也甲刃精良,可没了军心士气,那便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缩头乌龟,以为搭一圈高栏便能挡住我等?简直可笑!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早有库傉官伟跨步而出,自告奋勇愿为先锋,以破高栏。 “好!官伟勇气可嘉,这先锋一职就交予你手!”慕容令神态飞扬:“不过话说回来,石越已是俎上鱼肉,如此美味,可容不得你独占。我给你半个时辰,你是越栏而过也好,砸开高栏也罢,总之要将通道打开。半个时辰之后,我亲率众将杀进秦营,大伙儿一起抢功劳去!” 众人大笑应和。 这时段随忽然轻咳一声。众人看时,就见段随面色严肃,与身遭气氛大是不睦,且冷森森开了口:“那罗延!石越这一仗,我来打!” 慕容令一怔,随即醒悟过来,点头道:“好好好!此战便由从石前往,我只在列人等你捷报传来!” 十余年来无数沙场对决,段随与秦人从东西打到南北,不知结下多少仇怨。可细数秦国上下,他心里最恨的,除开累傅颜与老段身死的郭庆,依然是当初害了燕儿与凤凰那几个当事人。苻坚自不必说,紧接着便是这位搬弄是非的石越石大使,此外还有个卑鄙无耻的扶余蔚。。。邓羌已死,不提也罢。。。 这些事儿慕容令不止一次听段随提起,此刻一听段随这般说话,顿时明白过来,哪里还肯同段随争抢石越的人头?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奈何 是夜,库傉官伟领四百壮士,赤膊衔刀,攀爬秦营东南角高栏而入。高栏之后虽有秦军守兵,然见四百壮士一个个身脸涂彩,自高栏上怪啸扑下,夜色中仿若恶鬼降临,吓得顿作鸟兽散。 库傉官伟遂打开栏门,又砍开内营门,大声招呼早已伏在夜色中的段随所部。段随长槊指处,骁骑、云骑两军如风掣出! 入得营内,但见六千骑军所向披靡,将匆忙集结的秦军撞得七零八落。库傉官伟则引四百壮士随处放火,扑杀零落秦兵。 秦营大乱,人马只顾逃命,几无抗争之士,自相践踏之下,死伤愈加狼藉。有些秦兵好不容易破开营栅,正要窜逃时,却见营外火把遍野——乃是草头王们不舍战功,早早候在秦营外围。。。这时瞥见秦军败兵,草头王们争先恐后上前,少不得抢几颗人头到手。 中军帐外,石越痴痴呆立,眼睁睁看着麾下士卒或死或逃,他竟无动于衷。几个亲兵急得上前扯他,石越却一振双臂,格开了他等,黯然低语:“天要绝我,逃之何益?你等,自行去罢。。。”火光熊熊,犹如白昼,可映在石越的脸上,却只见寥落二字。 直如秋风扫落叶,战事须臾结束,秦军或死或降,更无一人昂立。便只中军帐外,石越孤单单矗立风中,抬眼扫过无数支指着他的森寒长矛。。。忽然双手一伸,摘下红缨兜鍪,厉声大吼:“天不佑秦,奈何?大好头颅,拿去!” “恭敬不如从命!”段随下马,大步上前。刀过,人头翻飞,落地,犹不瞑目。 。。。。。。 秦建元二十年(晋太元九年)三月里,慕容垂令慕容宝在石门搭建黄河浮桥。桥成,慕容垂挥军十余万大举渡河北上,兵锋直指邺城! 启程前一日,忽听外头有人声喧哗,慕容垂皱眉而出。走到门口,抬眼看时,不觉一怔——庭院之中,众人围伺之间,一人跪倒在地瑟瑟抖个不停,其形容猥矮,衣衫破旧不堪。。。竟是“留”在长安的少子慕容麟! 原来得知慕容垂举起反旗,苻坚怒不可遏,当即下令抄捕慕容垂府中人等。小可足浑氏长安君听到消息,顿知自个为慕容垂无情抛弃,痛上心头,生无可恋,以三尺白绫悬梁自尽。长安泉州侯府中,凡家丁、奴仆、婢女。。。皆入重狱。慕容麟恰在城外山庄,见机得早,竟叫他先一步跑离长安。这厮颇是坚忍,一路小心翼翼、忍饥挨饿,虽吃足了苦头,终于到达荥阳。他倒是“毫不计较”被老父抛弃之实,径直投奔而来。 慕容垂还未说话,后头先有人冷冷“哼”了一声。声音冷脆,慕容垂一听即知是元妃。这时慕容垂一只脚正要踏出门槛,闻声顿时停住,呆立不知前后。。。 “郎君自决便可,无须顾虑元妃。。。”脚步声起,踢踢跶跶渐渐远去,不复可闻。 慕容垂叹了口气,跨步出门。 慕容德凑上来,低语道:“兄长!此子心术不正,不可用之。”不远处高弼与悉罗腾亦双双朝着慕容垂摇头,慕容农与慕容隆两个则面无表情。。。 慕容垂双眉皱得越发紧了。 便在这时,慕容宝走过来,开口道:“总是自家兄弟,也不能置之不理。。。耶耶,要不然让贺麟先跟着我?” 仿佛听到众人所语,慕容麟惶急不已,目中含泪,苦巴巴望向慕容垂。。。 慕容麟形状凄苦,慕容垂看在眼里,也觉恻然:我留贺麟在长安,摆明了是让他送死。。。如今他逃得生天,还肯跑来投我,我怎忍弃之?又想起长安君——纵使自己大是不喜其人,终究害她丢了性命。。。于是长叹一声,温言道:“贺麟,你。。。起来说话。” 慕容宝呵呵一笑,上前搀起了慕容麟。 。。。。。。 慕容垂兵近邺城,苻丕坐立不安,又因丧了石越,愈加惊惶。也是“病急乱投医”,苻丕急派梁琛出城,往慕容垂军中传个口信。 梁琛见了慕容垂,正肃襟冠,朗声道:“长乐公语君曰,去岁天王大驾失据,君千里勤王,保舆卫銮,其忠贞之节,虽古时贤者不及也。奈何弃此大功,行今日不忠不义之举?过贵能改,古来如此,还望君多多思量。但能改过自新,为时未晚也!” 此言一出,满座将士顿作哄堂大笑,直不信苻丕竟会“天真”到这等地步——都叫人家打到大门外了,还觉着三言两语就能说服人家归顺? 梁琛面对满堂指指点点,面不改色,只直直看着慕容垂,静待后者答话。 慕容垂不笑,反一本正经道:“当初孤受天王大恩,铭感于心,从未忘怀。也因此,孤并无伤害长乐公之心,更盼他与部属全都平平安安。” 梁琛一滞:“泉州侯的意思是?” “孤只求在关东之地复兴大燕,以后更可与大秦永结邻好,岂不妙哉?你回去邺城告知长乐公,孤无意与他为敌。还请他早早交出邺城,自可安然回返长安,与天王团聚!” 梁琛冷笑一声:“泉州侯真是好打算!原来就是这般报答天王大恩,哼!” 梁琛语气不善,惹得慕容垂部众纷纷涌过来,戟指怒骂。梁琛孤身昂立,不为所动。 这时慕容垂忽然拔高了声音:“梁主簿,你听好了!长乐公若执迷不悟,不肯让出邺城,孤也只好竭力攻城,到那时,只怕城中一人一马也难脱逃!孤言尽于此,你等好自为之!”顿了顿,又道:“还有,孤已光复大燕年号,往后这世间便只有大燕燕王慕容垂,再无大秦泉州侯一说!” 慕容垂说到这里,重重跨上一步,几乎撞到梁琛身上,且须发皆张,瞧着威势骇人。 梁琛身形远较慕容垂矮小,又遭群雄环伺,可面对气势盖天的燕王慕容垂,他竟是殊无惧意,这时凛然振胸,高声厉色:“将军!当初你不容于燕国而投大秦,天王待你推心置腹,宠信甚于勋旧,自古君臣相知之厚,无出其右也!可谁知,天王只小败一场,你竟叛逆至斯!长乐公乃天王长子,受命关东重任,怎能拱手将关东献给叛逆?大夫死王事,国君死社稷,将军若定要攻打邺城,又何必说这些花言巧语?只是将军曾为世之敬仰的忠贞之辈,却要变作人人唾弃的逆贼,嘿嘿,梁琛窃为将军痛!”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炸了锅,人人怒形于色。慕容宝直接拔出佩刀,高喊着要砍了梁琛的脑袋。慕容德拉住慕容宝,对着梁琛摇头道:“梁天宝,你本是大燕臣子,投秦也不过十年,如何这般说话?就不怕丢了脑袋?” 梁琛正色道:“死则死耳!梁琛不愿做往复背主之徒!” 这下连慕容德也恼了,一甩手,松开了慕容宝。慕容宝挺刀抢上,刀光如练,就要砍在梁琛脖颈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当”的一响,慕容宝钢刀给震飞了出去。众人定睛看时,竟是慕容垂出手,拔刀格飞了慕容宝之刀! “各为其主罢了,梁天宝是个忠义人儿,何苦为难他?让他走!”慕容垂说完,背过身去,忽然觉着意兴阑珊,默然当场,良久不曾言语。 直到梁琛远远离去,慕容垂这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派快马往列人,召从石与那罗延率部前来汇合,围攻邺城!”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旧仇 “扶余蔚在哪里?” “扶余狗贼!你给我滚出来!” “扶余蔚!扶余蔚!扶余蔚!” 声声怒吼,响彻邺城外燕军大营。段随双目充血,如一匹嗷嗷戾叫的饿狼,自营门入,冲进左营,又闯入右营。。。明晃晃的钢刀持在手里,谁也不敢拦他! 段随自列人来到邺城,尚不及见慕容垂,乍闻扶余蔚竟在营中,还得封征西将军、左司马、扶余王。。。他顿如坐了针毡,一跃下马!段随向来不是鲁莽之徒,这会儿却疯也似的在营中东寻西探,一脸噬人的凶恶神情,叫别人看了不寒而栗。 慕容令一步不离走在段随的身边,步履沉重,脸色肃然,脑海里翻滚:扶余蔚献城降燕,于耶耶而言乃是大功,若伤了他,不消说,定会惹得耶耶勃然大怒;军中内讧,于复燕大业亦是大不利。。。可石头心中恨极了扶余蔚,劝是劝不动的。。。要不。。。要不我先拉住了石头,等耶耶亲自前来劝解? 呸呸呸!石头待我赤诚至极,当初他为我抛却荣华富贵、不顾性命之忧,我怎能暗地里算计他?我既是他的好兄弟,他要做甚么,我只有一力支持,哪怕戳破了天!一念之此,慕容令脸上荡起轻松的笑意,步履亦变得轻快。 段随与慕容令在燕军大营里如入无人之境,身后自有骁骑、云骑一干将领相随,此外草头王们也亦步亦趋——他等虽说投的是大燕,可此时尚未拜至慕容垂帐下,自然是跟着领头人慕容令行事。 终于在右营某处停了脚步——那边厢,几个兵丁正慌慌张张撤下一面将旗,段随眼尖,一瞥便望见了旗上大大的“扶余”二字。 下一刻,帐幕掀开,扶余蔚走了出来,面色灰白,颤声道:“段。。。段将军,别来无恙。。。” 。。。。。。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段随举刀便上! 扶余蔚再是巧舌如簧,此刻也无计可施,忙不迭拔出佩刀,“叮叮当当”连挡带躲。其实扶余蔚手底下功夫相当不赖,可这会儿气势低落,全不敢与段随死拼,顿时落了下风,被段随打得手忙脚乱。其部众正欲上前,早有慕容令带着大伙儿快步逼过去,骇得他等步步后退,只得站在远处,眼睁睁看着场中段随追砍扶余蔚。 段随一刀猛似一刀,扶余蔚渐渐不支。。。忽然段随又是一刀过去,既快又狠,“呲拉”在扶余蔚左腿上划过一道口子。鲜血溅射,扶余蔚惨叫声中摔倒地上,睁眼看时,就见段随当头一刀袭来! 我命休矣!扶余蔚闭目待死。 说时迟,那时快——扶余蔚军帐中不知何时又冲出两人,双双拔刀而上,“当啷”一响,格开了段随这一记势大力沉的杀着! 。。。。。。 “库勾?贺。。。慕容麟?”慕容令第一个大叫出声:“你两个躲在扶余蔚帐中做甚?” 原来这两个拔刀救了扶余蔚性命的,正是慕容宝与慕容麟! 慕容宝淡淡道:“扶余蔚乃我大燕征西将军、左司马、扶余王,大伙儿同殿为臣,我与贺麟为何不能在他帐中?” 慕容令一滞:库勾这是怎么了?说话怪里怪气的,以前可从不曾如此。。。 段随挽了个刀花,狠声道:“库勾让开!此人乃我旧仇,非杀不可!” “从石,对不住咯!今日有我慕容宝在此,绝不能让你杀了扶余王!” “库勾!你什么意思?”段随重重跨上一步,脸色狰狞。 “我已言明,扶余王乃父王帐下大将,岂容他人擅自砍杀?”慕容宝不避不让,说话间将钢刀摆出个应战之姿。边上慕容麟不说话,上前将扶余蔚搀扶而起。 慕容令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库勾!你且让开,今日之事与你无干。耶耶若要怪罪,全由我一人承担!” 慕容宝冷笑道:“如何与我无干?事关复燕大业,岂容你等胡来?兄长,你是糊涂了,还是在列人当大都督当习惯了?莫要忘了,这是父王的大燕,还轮不到你做主!” “你!”慕容令为之气结。他再也不会想到,素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一母胞弟,今日竟会如此违抗自己,一时无言以对,愣住当场。 段随又开口,语气冰冷:“库勾!再不让开,休怪我手中刀不认人!” “好大的威风!”慕容宝嘿嘿冷笑:“段随!你不要忘了,你不过是个客将,怎敢在我大燕地界如此猖狂?你的刀不认人,我的就认了么?”言毕,“呼啦”也划出一道刀花。 慕容宝身后,慕容麟已将扶余蔚交给一个随从,这时走上前来,长刀在手,默默与慕容宝站在一处。 “好好好!好的很。。。”慕容令喃喃自语:“库勾你自甘堕落,竟与慕容麟混到一处去了。。。”忽然大步上前,“蹭”的一响,佩刀已然握在手中! 慕容宝面色一变,紧了紧手中刀,强自稳住身形。慕容麟更是瞳孔一缩,不自禁退了半步。 此刻场中情势微妙,似乎是个二对二的局面。可明眼人一望即知,真个动起手来,慕容宝与慕容麟可万万不是段随和慕容令的对手。也因此,骁骑、云骑众将以及草头王们好整以暇,落得轻松——一个个在旁边袖手旁观。扶余蔚的部众则哭丧着脸,全无主意。至于营中其他人等,自然也不会插手——这等事情,避都避不及,谁肯出头? 慕容令的声音再度响起,冰冰冷冷:“库勾!我数到十,十息一过,此刀定要见血!” 慕容宝眉头皱成个结,咬了咬牙,终究没动。慕容麟咽了口口水,脸色煞白一片。 “一!”“二!”“三!” 当是时,营中人头耸动,可偏生半点声响都没有,满场只闻慕容令一个人的叫数声,声声迫人,气氛极之诡异。 “四!”“五!”“六!” 慕容宝额头上冷汗涔涔,几乎站立不稳。他压根没有发觉,慕容麟又退了半步。。。 “七!”“八!”“九!” 惊雷声声,山雨欲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惊雷 慕容令到底没喊出“十”来——“九”字刚过,营中暴雷似的传来一声巨吼:“大王到!” 旌旗临风,燕王慕容垂龙行虎步而来。身后两侧,慕容德、慕容农、慕容隆、高弼、悉罗腾、段延、翟斌、翟真、王腾、卫驹。。。群雄汇集。 慕容宝与慕容麟对视一眼,双双长出了一口气。扶余蔚更是激动不已,不顾腿伤,垫起脚,挣扎着做出上前相迎之姿。 慕容令望了段随一眼,嘴角边流露出担忧之色。段随则面无表情,身子没动,只是紧了紧手中长刀。 片刻功夫,慕容垂已到跟前。他脸色不豫,张口道:“都是至亲兄弟,何至于此?” 慕容宝忙不迭接口:“父王!他两个欲杀扶余王,我怎能不拦?” 慕容垂点了点头,转身对扶余蔚道:“扶余王受惊了。此事,孤定会还你个公道!” 扶余蔚深深一揖:“全凭大王做主!” 慕容垂目光投向段随:“从石,姑父亦知你与扶余王过去有些恩怨。。。可如今大伙儿同在一军,若内讧起来,岂不平白让秦人笑话?你听姑父一言,此事到此为止。。。你放心,姑父话儿摆在这里,有朝一日,那怕倾大燕全国之力,也必为你迎回清河!” 段随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慕容垂叹了口气,转头去骂慕容令:“那罗延!从石因着旧仇要杀扶余王,你不思劝阻也就罢了,如何还帮着他胡来?差点就酿出大祸!你是家中长兄,不思为人楷模,却操刀子要砍自家弟弟,岂有此理?你,你,你!你怎会这般不长进?” 慕容令不及回话,那边厢慕容宝诛心之语再起:“大兄都督河北,帐下豪杰千万,威风惯了,哪里还顾得上我几个不成材的弟弟!” 此言一出,慕容德、高弼、悉罗腾几个神色一变。 忽然翟斌插口道:“令公子都督河北?燕王几时下的诏命?老朽怎么不知道?” 慕容垂眼中寒光一闪,不理翟斌,只冷声道:“库勾贺麟退下!”慕容宝与慕容麟对望一眼,低头而去。 。。。。。。 流风过隙,黑云催城,天上闷雷滚滚,一场大雨迫在眉睫。 慕容垂大步走到段随身侧,一探手夺过段随之刀,掷于地上,随即搀起段随之手,拖着他朝扶余蔚走去,边走边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姑父替你做个和事佬,此事到此为止。扶余王些许小伤而已,也绝不会记仇。日后,你两个多亲近亲近。” 段随默不作声,不一刻已到了扶余蔚身前。 扶余蔚以刀支地,蹒跚着靠过来,先对慕容垂作揖道:“多谢大王。”然后他勉强露出个笑容,朝着段随道:“扶余蔚怎敢怪罪段将军?其实当初之事,扶余蔚也是身不由己。。。” “噼啪!轰隆!”云间落下巨大的电弧,枝枝叉叉,密布苍穹。随即惊雷震震,声势骇人,大伙儿不由自主抬起眼,遥望天边。 电光暴闪的瞬间,扶余蔚陡然一个激灵,猛睁眼,就见对面段随脸上浮起一层暴戾之色。。。 当是时,段随猛甩手挣脱了慕容垂,合身扑上,将扶余蔚一记撞倒。他猿臂舒展,一把夺过了扶余蔚赖以撑地的长刀。人在空中,动作不停,手腕翻处,长刀怒斩扶余蔚前胸! 漫天电闪之中,刀光若雪,直直砍下,映照出慕容垂惊骇莫名的表情——他想要出手阻止,却已鞭长莫及。 刀落! 一条血淋淋的胳膊冲天飞起——扶余蔚也自命大,电光火石间,竟叫他识破了段随的“图谋”!撞倒落地的一霎那,扶余蔚猛力侧翻,生生躲开了段随的当胸一刀,只是左臂不及抽离,叫段随一刀卸了下来! 段随砍出一刀,力道已经用老,加上人在空中发不得力,于是下一刻,他“啪嗒”一声掉落地上。再起身时,慕容垂一脸铁青站在他身前,将他与扶余蔚彻底隔开。。。 “轰隆!”惊雷再响,大雨瓢泼而下。 。。。。。。 大雨如注,扶余蔚横卧地上,断臂处鲜血长流,随即给湍急的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慕容垂胸膛起伏,怒意满腔,忽地摊开双手:“从石!你铁了心要杀扶余王是么?来来来,大可一刀先杀了孤家,孤家绝不避让!” 慕容德、慕容令等一起大叫:“从石!休要做糊涂事!” 段随不作声,目光游移不定。忽然又是一记惊雷震过。。。段随伸出左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紧接着右手一松,长刀“当啷”坠地。。。 慕容垂长出了一口气,转头大叫:“来人!快快护送扶余王下去,把军中大夫统统喊来!” 话音刚落,翟斌阴恻恻的声音又起:“燕王!段随擅伤我大燕扶余王,该当如何处置?这许多豪杰追随燕王,可不是来白白挨冷刀子的!” 慕容垂面色剧变,眼中阴晴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慕容令大怒,抢上来叫道:“姓翟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闭嘴!”慕容垂冲着慕容令一声大吼:“滚回去!” 慕容令悻悻而退。慕容垂深吸一口气,目光凝重无比,缓缓转向了段随。。。 。。。。。。 暴雨不停,如倾如诉。燕军大营里,气氛沉重且诡异——慕容垂身后,部众们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对面,骁骑、云骑众军将纷纷向段随靠拢。。。双方渐成对峙之势。 慕容令急红了眼,连连跺脚,砸得地面水花四溅。忽然他一咬牙,迈开大步又跨了出去,落脚处,竟是段随身侧! 慕容垂瞥眼望向慕容令,目光阴冷得可怕。慕容垂身后,慕容德、高弼、悉罗腾等脸呈惶急之色,恨不得上前将慕容令一把拖走。。。草头王们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翟斌叔侄对视一眼,互相看到对方眼中的得意之情。慕容宝与慕容麟并未离营,这时远远看着这边,神情模糊。。。 此刻场中,最“出戏”的反倒是段随本人——只见他颓然坐倒,神情萎顿,浑身浸泡在泥浆水里,全然没有知觉。。。 第一百一十七章 痴儿 已是千钧一发之际! 几个军中医士匆匆赶到,七手八脚抬起扶余蔚,置于担架之上,有人将他断臂处紧紧缠起。。。 忽然扶余蔚奋力一振,自担架上一坐而起,大声道:“当初确是我扶余蔚对不住段将军,今日被斩一臂,也是活该!我不怨段将军,唯愿此臂能消段将军心中之恨,从此追随大王,共图王事!” 场中哗然一片。 慕容垂这厢也好,段随那边也罢,多数人脸露喜色——扶余蔚本人都不计较,他人还能说什么闲话?翟氏叔侄脸色倏然铁青,再也料不到扶余蔚竟会这般“大度”;不远处慕容宝与慕容麟跺了跺脚,就此离去不见。 慕容垂连连点头,向着扶余蔚道:“扶余王高义,孤家铭记于心,必不负之!”一转头,目光炯炯,直取段随! 慕容令忙不迭上前,一把将段随自泥水中拉起,连摇带晃,更大喝道:“石头!醒醒!快说话啊!” 段随目光凝聚,盯住扶余蔚,然而喉头咯咯作响,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一息,两息,三息。。。半柱香时间过去,段随还是不曾开口。慕容垂强自忍住怒气,慕容令则急得挠头不止。 还是扶余蔚开了口。他惨然一笑,道:“段将军!当初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属国质子,适逢邺城大乱,国家不存。。。为本族计,为个人安危计,我又能如何选择?说到底,我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段随冷然道:“你投靠秦人借以自保,这点我能理会。可你偏偏盯住清河公主、中山王与我几个,几千里也不肯舍,却是为何?” 扶余蔚苦笑道:“追拿清河公主,乃是石越为投苻坚所好而定,他教唆我去做,我焉敢不从?至于中山王失陷秦人之手,嘿嘿,那时节我自个性命都捏在邓羌手里,哪有选择?再后来。。。再后来我本已去了长安,压根没想过再找公主与你的麻烦,结果苻坚不晓得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段将军你与清河公主藏匿柴曲村中,于是遣我前去追拿。。。” “什么?”段随奇道:“你说是苻坚查知公主与我的行踪,这才派你前来,并非你自个寻觅所获?” “我哪有那般本事?”扶余蔚摇摇头:“柴曲,荒野小村耳,谁人识得?若无指引,我再也不会去到那里。” 段随眉头紧皱,寻思:那是谁透露了消息?左右不过燕儿、凤凰与我三人。。。自然不会是燕儿与我,那么。。。那么。。。难道? 如遭电击,段随脸色煞白一片,失魂落魄。 当是时,慕容令猛地一拍段随肩膀,力道极大,将段随震得东摇西摆,更将他自九幽天外拉了回来! 段随强摄心神,暗道:我想多了,绝对不会是凤凰!他怎么可能伤害自家亲姐?多半是村中人不小心透露了风声,以至我两个暴露。。。 雨势渐小,风声渐息,双方的部众不声不响间各自退远。 慕容垂轻咳一声,道:“从石!扶余王亟需治伤,你。。。” 段随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一句:“此事,到此为止。”言罢,转身而去。 身后,慕容垂喃喃摇头:“痴儿,痴儿。。。” 雨歇。 。。。。。。 深夜时分,慕容令的军帐里窜入两位“客人”,乃是高弼与悉罗腾。 “世子糊涂啊!”高弼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大王本来已经说好,一俟世子到达邺城,便即刻宣布,立世子为太子。如今倒好,你当场拂逆大王,却叫大王如何是好?太子一事,怕是要耽搁了。。。” 悉罗腾也道:“如今形势一片大好,怎容祸起萧墙?从石是情不由己,世子。。。世子则实在不该呵!” 慕容令笑笑,淡然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但求对得住石头,不枉兄弟一场!若不帮他,纵然做了这大燕太子,我也不能心安!” 高弼与悉罗腾对视一眼,哑口无言。 “对了,”慕容令正正颜色,问道:“今日库勾口口声声指责我自领都督河北之事。。。是不是耶耶对我擅自行赏有所不满?” “没有的事!”高弼答得干脆:“大王何等人物,岂会鼠目寸光?他亲口与我说,言世子在河北当断则断,做得极好,为此更赞许不断!” 悉罗腾叹了口气:“此事,只怕正是库勾故意为之!如今他日日同慕容麟那坏厮混在一处,诶。。。” 此言一出,帐中陡然安静下来。三人不说话,其实心知肚明——都说自古皇家无父子兄弟。。。当初潦倒时,大伙儿自是亲亲热热,兄弟情深;如今眼看复国有望,慕容宝同为嫡子,岂能没有想法? 还是慕容令开口,打破尴尬:“既然耶耶如此说话,那便好!否则凉了这些豪杰的心,须对大业有损。” 。。。。。。 风波平息,雨后初晴。 翌日,燕王慕容垂下诏:“加封侄子慕容楷为征东大将军、太原王;慕容绍为镇南将军,陈留王;前燕旧将平睿迁左卫将军;乞特归迁右卫将军;库傉官伟迁武卫将军,又以破石越之功加左长史;其余列人而来的草头王们,皆拜授之前慕容令承诺之职不变。” 细究这道诏命,有两点颇是耐人寻味:一是将原先封赏段随的爵位一股脑转给了慕容楷;其二,有意无意间,再次略过了慕容垂诸子的权职问题,也不曾提起慕容令自领使持节、都督河北诸军事、骠骑大将军这一节。。。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三危 诸路燕军汇合,兵力几达二十万,士气正盛。遂号称三十万,将邺城四面合围,并迅速展开猛攻。 三月十九,慕容垂一声令下,燕军上架云梯,下挖地道,攻势猛烈无比。仅一个日夜,燕军便攻入邺城外城,士气愈加振奋! 慕容垂轻抚美髯,指点江山,仪态逍遥。众将嘻嘻哈哈,憧憬着光复大燕国都的美景。段随依旧兴致不高,这时他的脑海里,只是当初邺城陷落时那满城的血火,还有老段笑着离去的场景。。。 照此端倪,似乎邺城唾手可得。然则第二日开始,情形急转直下——三军猛攻邺城内城,自清晨战到傍晚,毫无进展不说,损失竟颇为惨重。 第三日,第四日,皆如此。燕军士气遂告低落,城中秦军则军心大振。 也难怪,邺城乃世之坚城,苻丕又经营多年,岂是那么易与的?之前苻丕尽收河北南部军、粮、物资入邺,实力不可小觑。放弃外城亦非坏事——此时城中秦军总有三四万之多,守个小小内城只嫌人多,加上粮草军资充足,可谓稳如泰山。 反观燕军这边,人数虽众,终究“乌合之众”占了泰半,且统属不一,族裔各异——似丁零人这般,压根不与慕容垂同心,岂肯出力?此外,燕军流徙而来,缺乏攻城器械;再有,内外城之间空间狭小,燕军再多,每次能施展的部队恨少。。。 于是乎,燕军久攻不克,就此给拖在了邺城之下。。。 。。。。。。 邺城西郊,燕王军帐。诸将咸集,升帐议事。 慕容垂昂踞上首,先扫视众将一眼,继而朝着慕容德点点头,开口道:“玄明,你来说!” 慕容德拱手致意,接着站起身来,展开舆图,侃侃而谈:“今我军虽围住了邺城,奈何久攻不克。如此,实有三危迫在眉睫!” “何解?”有人开口发问。 “我泱泱二三十万大军,且每日皆有新晋豪杰来投。。。声势倒是大了,长久下去,粮草供给不免吃紧。此事,最是危急!”自慕容垂起事,自南到北一路行来,其实并无一寸坚实的根据地,更无从实行生产。说难听点,譬如流寇。倘若势如破竹一鼓取下邺城也就罢了,似眼下这般给生生拖在邺城城下,吃喝拉撒都要成问题。慕容垂与慕容德两个昨日已合计过,以目下大军的规模,军中存粮,不足两月耳! 慕容德继续:“苻坚回去长安已有多时,未尝不能重振旗鼓。倘若他在关中齐集新军,杀来关东,则我军腹背受敌也。此乃第二危!” 接下来,慕容德大手一挥,在舆图上指指点点:“诸君请看,眼下河北之地,凡邺城之南,再无秦军驻守;然则邺城之北,尚有秦军苟延残喘,且多为苻家宗室领兵。自西向东,计有高邑侯苻亮与重合侯苻谟驻兵常山(今河北省石家庄市正定县);武都公苻鉴守中山(今河北省定州市);阜城侯苻定守信都(今河北省衡水市冀州区);高城男苻绍守高城(今河北省沧州市盐山县)。虽属疥癣之疾,不得不防也!” 说到这里慕容德顿了顿,手指滑远,又道:“此外,河北再北,幽燕之地有襄城侯郭庆挟重兵驻守,此人智勇双全,未可小觑。万一他舍了塞北边防,径直南下,当为我军劲敌!再有,西边并州之地,东边山东诸州郡,皆未平定,后患无穷。这些,自然亦是我等面临之危局!” 慕容德一气说完,深思熟虑,条条是道,显然早与慕容垂谋划过了。帐中众将连连点头,脸现焦急之色。翟斌眼珠子一转,张口道:“果然此三危迫在眉睫,耸人听闻。未知燕王如何应对?” 上首慕容垂淡淡一笑,接过了话题:“诸君无须烦忧!此三危,孤家皆有对策!” 众人眼睛大亮。慕容垂一跃而起,大步跨出,气势如山:“孤家决议,对邺城只围不攻,且围三阙一,留西门不围,以消城中死守之心。” 翟真嘟囔道:“万一走了苻丕,该当如何?” 慕容宝冷笑道:“走了便走了,有甚么大不了的?父王本就无意取苻丕性命,他若识相,早该弃城而去!”言罢,与翟真怒目对视。 慕容垂只当没看到他两个,继续说话:“如此,围城之军有十万之数足矣。剩余兵马,当兵分三路,往东、南、北而去!东路攻抚山东,为我军开辟后方,征集粮草辎重;南路直抵黄河,以阻关中派军来袭;北路讨伐诸苻,更进袭幽燕,以全取北方之地!” “为何不攻西路?”这是翟斌发问。 “西路并州之地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又有猛将张蚝援镇。。。贸然攻伐,恐得不偿失。不如留空,也好叫苻丕觉着还有条后路,从而失却死守之心。”慕容德抢先替慕容垂答了。 慕容垂点了点头,朗声道:“如此,诸路齐出,则后二危立解。至于缺粮之危么。。。嘿嘿,诸军出征后,大可就食当地,岂不一举两得?” 慕容垂说完,多数人点头称道,大赞燕王筹划深远。便只翟氏叔侄冷眼旁观,不知在琢磨什么。 这时慕容楷慕容绍兄弟一同站起,叫道:“时不待我,叔王既已定下大计,何不即刻施行?我兄弟不才,愿领一部兵马前往山东!” “准!”慕容垂抚髯笑道。 慕容德跨上一步,高声道:“臣弟愿往南,兵进枋头,必不使一人渡河来犯!” 慕容垂笑意满面,正要应允。。。翟氏叔侄陡然开口,叫道:“何须范阳王出马?翟氏愿率本部丁零骑士,为燕王镇守南门!” 帐中一下沉寂,气氛莫名一紧。 正尴尬间,段延走了出来,笑意盈盈:“不妥不妥!河南王与弘农王可不能走!” 翟真大怒:“何意?” 段延一本正经道:“我军虽然势众,骑兵却少。围困邺城事关全局,不可大意,怎能缺了骑兵压阵?丁零子母军者,世之骁骑也,自当留在邺城,助大王一臂之力。” 翟斌强忍怒意,道:“段随将军麾下骁骑、云骑两军远胜于我,何不留段将军在邺城?” 话音刚落,段随悠悠开了口:“那幽州郭庆与我有杀祖杀师之仇,我欲取他人头久矣,这就要向燕王请命,征伐诸苻及幽燕之地。。。怎么?河南王有意助我否?” 段随说完,也不去看翟斌,自顾自仰起头,鼻孔里吹出一记响气。那模样,拽得叫一个二五八万。 翟斌七窍生烟,偏生无法接口——他的本意自然是率部南下,再寻机渡河,跑回河南去做真正的河南王,怎肯往北?何况幽燕不同山东、河南那般空虚,那郭庆手握重兵,可不是好惹的! “好!”慕容垂大笑道:“这北路就交给从石了。”顿了顿,目光转向今日一直不曾言语的慕容令,说道:“那罗延!你领库傉官伟、平睿、乞特归一同北上,襄助从石!” “喏!” 慕容垂笑意不止:“如此,河南王与弘农王还是留在邺城,孤家实在缺不得你等呵。南路,便由玄明前往!” 众将轰然应和。翟斌翟真脸色铁青,正应了一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计议已定,大伙儿各自散去,依计行事。 。。。。。。 出得帐外,至无人处,翟真气急败坏道:“叔王!慕容垂欺人太甚!什么三危,什么东南北路,说穿了,还不都是为了安排他慕容一家去抢地盘?他防我丁零人甚过防贼,既如此,我等不如早早反了他!” 翟斌亦是胸壑难平,吹着花白胡子,狠声道:“是该早做准备了!” 与此同时,燕王军帐里,慕容德正进言慕容垂:“兄长!翟氏果然贼心不死,说得好听,要为兄长镇守南门,还不是想就此南去,行割据之举?此等人留着,日后定必坏事。兄长,不如。。。”说到这里,慕容德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慕容垂默然半晌,摇了摇头,道:“黄河盟誓言犹在耳,我怎能随意诛杀盟友?那样岂不大失人望?翟氏一日不造反,我便一日不会对付他等。。。” 见慕容德脸现焦虑状,慕容垂呵呵一笑,安慰道:“玄明宽心。我自会小心谨慎,做好防备。” 慕容德无奈,只得悻悻点头。 “对了,”慕容垂忽然想起一事:“玄明,你此去枋头,担子不轻呵。除开防备苻坚自关中来袭,更要关注南边!方今天下,可不单单是秦燕相争。。。” “秦国乱起久矣,晋人再是愚钝,也差不多该动手了。。。”慕容德冷冷一笑:“兄长放心,此节,我省得!” 第一百一十九章 肘腋 慕容楷慕容绍兄弟率部挺进山东,段随则与慕容令拥兵北上。此东、北二路各按计议行事,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南路这边,慕容德领兵匆匆赶到枋头,驱散当地官署,修葺城墙,又沿大河布防,收缴船只。。。忙得不亦乐乎。结果十天半月过去,压根不见半点秦军身影。慕容德松了口气,落得安生,自然也不忘派出斥候,四处打探消息。 其实慕容垂与慕容德估量得没差——苻坚回到长安,的确凑集了不少人马,加上之前同回长安的十万兵马,眼下关中之地实有近十五万秦军,实力不弱。而洛阳苻晖、邺城苻丕告急文书雪片般送到长安,令苻坚对关东危局亦极为心忧。 既然如此,苻坚为何迟迟不出兵救援关东?却任由慕容垂、翟斌之流燎原之势渐成? 非是苻坚糊涂,实有心而无力也——关中虽是氐人老巢,可自打当初大徙鲜卑及诸胡入关中,氐人反成了小族。秦强时没关系,如今苻坚一朝败北,氐人势孤之下,再也压制不住关中鲜卑及诸胡,处处可见乱相。 苻坚还不曾回到关中时,陇西鲜卑乞伏部首领乞伏国仁就已割地自据,随后大肆扩张,到如今羽翼丰满,对关中虎视眈眈。又有前仇池国主杨篡后人逃归陇南,扯旗造反之余,更向晋朝遣使称臣。 陇西、陇南叛起,恰如榻边卧虎,大大威胁到长安,苻坚不得已,遂分兵十万靖边。不料更大的祸事还在后头——就在三月里,时任秦国北地长史的前燕济北王慕容泓忽然弃官逃走,却是他听说慕容垂在洛阳起兵,打算前往投奔。慕容泓至函谷关时,听说慕容垂已然去了河北,无奈之下,只好暂且舍弃东奔之心。他也真是好本事,竟于当地集结起数千鲜卑牧马人,高举反旗,汹汹回师关中。 苻坚大怒,遣将军强永领兵长途奔袭慕容泓。不料强永鲁莽,轻骑冒进,在华阴中伏,被慕容泓打得兵败身亡。慕容泓由是声威大振,(函谷)关西地区鲜卑人纷至沓来,更有旁支宗室慕容永、慕容恒等率部来投。短时间内,慕容泓部众暴涨十倍。 慕容泓得意非凡,遂自称都督陕西诸军事、大将军、雍州剌史、济北王;同时遥推慕容垂为都督陕东诸军事、丞相、大司马、冀州刺史、吴王。末了,他又手书一封至长安,语苻坚曰:“秦国无道,已失天德人心,遂至淮南之败。眼下吴王克定关东,本王雄起关西,君可速备大驾,奉还家兄皇帝并宗室功臣。则本王即率关中燕人,翼卫皇帝,还返邺都,与秦以虎牢为界,永为邻好,不复为秦之患也!” 肘腋之地突遭大变,苻坚也自心慌。此时长安附近兵力已有所不足,苻坚赶忙下诏,加封镇守蒲坂的第四子,雍州牧、巨鹿公苻睿为都督中外诸军事、卫大将军、司隶校尉、录尚书事,汇集雍州及长安兵马共计五万,又以领军将军杨定为长史,龙骧将军姚苌为司马,辅助苻睿进伐慕容泓。 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苻睿大军才走到半路,后院又起了火——慕容泓胞弟、前燕中山王、凤凰儿慕容冲在平阳斩旗起兵! 慕容冲筹划已久,势力不小,带同部将韩延、高盖等,拥众两万进袭蒲坂。苻睿无奈,令杨定分兵两万回师,以解蒲坂之危。 是故,眼下关中烽烟四起,除开几路反军凶猛“肆虐”,还有贼匪遍地啸聚,坞堡自立不遵。情势之糟糕,比起关东不遑多让。苻坚疲于应付,已至焦头烂额,哪里还有余力去理会关东?他懊恼不已,甚至对权翼哀叹道:“悔不听卿之言,致使鲜卑人猖獗至斯。如今关中都已自顾不暇,至于关东么。。。诶!丕儿,晖儿他等,只好自求多福。。。” 不久之后,枋头的慕容德与邺城的慕容垂都收到了慕容泓慕容冲兄弟起兵、关中大乱的消息,欣喜之余,亦加紧了攻伐关东的步伐。 。。。。。。 河北大地,风云变幻。 先说慕容楷与慕容绍倾兵向东。兄弟两个好生本事,一路所至,并不刀戈相向,专以口舌之利,挟恩德宽抚。其收效甚巨,先后有山东大豪汉人王晏,鲜卑旧将可足浑谭,乌桓酋长刘木等率众归降。 时河北、山东观望之流甚众。见此,有样学样,纷纷打开城池、坞堡,举族来投,浩浩数十万之众。 慕容楷慕容绍裁汰老弱,封设官员治理各地。所行事,无不井井有条。数月间,不但山东平抚,更为邺城慕容垂那里送去壮丁十余万,钱粮无算。 慕容垂喜不自胜,夸耀道:“汝兄弟文武双全,堪比吾兄、汝父(指前燕太原王慕容恪,史评慕容家族第一人,犹胜慕容垂)哉!” 再谈段随与慕容令挥军攻北。 他两个先攻打诸苻中最东面的高城男苻绍,一战克之。苻绍投降,高城并入燕国版图。 接着急行向西,突袭信都。又是库傉官伟率先登城,杀散城门守兵,开城迎段随慕容令大军入城。阜城侯苻定于睡梦中被活捉,信都遂定! 再往西进,武都公苻鉴死守中山,一时不得下。段随慕容令一合计,便留兵围城,自率主力绕过中山,进袭常山。 常山高邑侯苻亮与重合侯苻谟贪生怕死,见燕军势大,献常山投降。 段随慕容令遂回师中山,围攻月余,终得破城,并生擒苻鉴。结果苻鉴破口大骂,宁死不降,段随怒而斩之。 至此,河北北部诸苻皆平。此刻慕容垂所据之地,东、南皆远抵黄河,西接太行,北达幽燕,除开邺城这一座孤城,几乎全取河北之地! 东、南、西三面皆平靖安稳,唯北面依旧战云密布。段随与慕容令秣马厉兵,剑指幽燕。而秦国幽州刺史郭庆眼见河北尽入慕容垂之手,无奈之下,只得将驻守北境的兵马全数南调,打算与燕军决一死战。双方皆强军耳,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 中山,燕国北征军大营。 一座军帐里,七八个将领正挑灯夜谈。灯火闪耀,可看见这几个皆是汉人面孔。帐外军旗飘摇,乃是“云骑”字样。 上首之将,年岁颇大,举止沉稳,正是云骑军主、晋轻车将军皇甫勋。他扫视两厢一番,开口道:“大伙儿都到了。。。” 有人插口:“好像还有刘都尉未到。”话音未落,身侧一人以肘轻撞之,低声道:“我等今日所谈,还是别让刘寄奴听到为好。。。” 皇甫勋继续:“诸君应知,河北之地,近日有民谣传诵。。。” “晓得晓得!”立时有人接口道:“幽州(垂夬),生当灭。若不灭,百姓绝!” 慕容垂几十万大军纵横河北,兵锋所至,岂言祥和?这些人马又多出身流匪溃兵,军纪实在不咋地,就食当地时,免不了打家劫舍,甚至涂炭生灵。时间长了,河北百姓不堪其扰,深以为患,故此编出针对慕容垂的民谣,以泄愤恨。 “然也!”皇甫勋点了点头,脸现忧色:“此兆实在不详。。。且我等身为大晋义勇,本为诛除秦人势力、解救北国生民而来,如今却搅得河北黎民流离失所、血溅山河。。。” 帐下众将一起点头。 有人道:“我等背井离乡,去国千里,为时久矣!眼见得秦人已然式微,燕人却越战越强。。。要我说,我大晋义勇实不该再留河北,早该回转大晋!” “正是!不如归去,免得看这些腌臜场面。再待下去,平白污了我等义勇之名!” “然则段大都督一心向北,还要继续攻打幽燕苦寒之地。。。诶!也不知我等何时才能归家。。。” “也不知。。。还能不能归家。。。” 再说下去,大伙儿言语间越发直白。皇甫勋倒是没怎么说话,静静听着,可也不曾出言阻断。 有人咬了咬牙,直言道:“段大都督实乃鲜卑人耳!他与骁骑军三千鲜卑胡儿多半。。。多半无意南归,只苦了我等!” “没错!若是为了我大晋北伐,光复神州,哪怕血洒河北、魂留幽燕,那倒也罢了。似如今这般,根本就是为燕人做嫁衣,何苦来哉?” “不如。。。不如就此归去?” “不可!我等去国千里,孤军一支耳。若与燕人翻脸,须渡不过黄河。。。” “如之奈何?”大伙儿一起去看皇甫勋。 “诸君皆晋室忠臣,吾心甚慰。”皇甫勋淡淡一笑,道:“诸君勿忧,朝廷自有计议,绝不会忘了大晋义勇!眼下朝廷未有明旨,段都督也从不曾言过投燕背晋,他依旧是我大晋后将军、屯骑大都督,我等自当谨奉段都督之命行事!” 稍作停顿,皇甫勋一正脸色,肃声道:“若事有变,我等怀国忠诚之士,定当存大忠、去小义,为国赴死,在所不辞!” “诺!” 第一百二十章 长安 关中大乱,长安城人心浮动。诸族互斥,城中诛慕容一族之语不绝于耳。 未央宫里,大秦天王苻坚形单影孤,独自徘徊。若有人近前,当可听到他喃喃自语:“凤凰儿也反了。。。孤待他情深意重,宠幸过于宗室,他怎会这样无情?这世间,就没一个真心人么?”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苻坚自语不歇,渐渐双目变得赤红,神情也见恍惚。。。忽然他暴雷似地狂叫起来:“鲜卑白虏,个个都是忘恩负义之徒,气死孤家也!来人!将慕容暐提来见孤!” 半个时辰之后,前燕国君慕容暐跪倒殿中,面色煞白,瑟瑟发抖。 苻坚雷霆怒吼:“想当初,孤应天伐燕,功成,尔等皆为阶下囚耳。然则孤待尔等甚厚,阖族俱得上将、大夫。奈何王师小败,便猖悖若此?慕容垂祸乱关东,泓、冲又兵向京畿。慕容一族,可谓人面兽心,亏得孤家以国士待汝!”顿了顿,“啪”的将一封书信掷在慕容暐头上,叫道:“慕容泓书信在此,要迎汝东归。汝若欲去,孤家这便放汝走,更给盘缠路资!” 慕容暐急红了眼,不停痛哭谢罪,头磕得咚咚作响,乃至额头鲜血长流。 如此良久,苻坚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书经》云,‘父子兄弟,无相及也’,此事与你无干,全是垂、泓、冲三人之过。孤家信你忠诚,你且回去,致书三人,要他等罢兵回返长安,则前罪皆恕。” 慕容暐忙不迭点头答应,磕辞而去。 苻坚遥望慕容暐远去的背影,愣愣出神。他觉得胸壑难平,兀自愤愤,喘气都比平时粗许多,难受得不成。 便在这时,有一道倩影在苻坚眼前浮起,竟叫他霎那间沉静下来。下一刻,苻坚咧嘴一笑:“说起来,真是太久没去慕容修容宫中了。。。” 。。。。。。 长安,新兴侯府。 慕容暐失魂落魄自未央宫而回,也不与家人仆从言语,独自钻进了书厅。可足浑氏亲自过来探望,也叫他随口敷衍几句,“撵”了回去。 慕容暐发了一会儿呆,又叹了半天气,终于提起笔来。。。依稀可以看见,起手几个字是:“书予吾弟泓”。 这封书信费时好久。。。将将写完时,慕容暐忽然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嘴巴,掷笔一边,然后将已写好的书信揉成一团,更狠命撕扯,直至那书信化成了片片碎纸,他犹未解气,将之投入火盆,一把火燃了个干净! 接下来,慕容暐呆坐厅中,一忽儿哭,一忽儿笑,俄尔跃起,撒泼似地砸坏不知多少笔墨纸砚、瓶瓶罐罐。。。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暐端坐案前,正襟冠,再次提起了笔。一笔一划,极认真地书写。开头一句,依然是:“书予吾弟泓”。 “吾弟欲奉我还,我心甚慰。然则,我已是笼中之人,断无生还之理。当初我无力保全社稷,实乃燕室罪人,不值得你等牵挂。秦国气数已尽,必不能持久。吾弟当以社稷为大,努力兴复大燕国祚。汝可以吴王为相国;中山王为太宰、领大司马;汝自为大将军、领司徒,承吾制、封将拜相。他日,若闻我死讯,汝便称帝!” 。。。。。。 长安,博平县侯府。 一个垂髫小儿正抓着一个婢女模样人的手,闹腾不已:“耶耶去哪了?耶耶去哪了?瑶儿要耶耶!” 那婢女忙道:“瑶公子!家主出征蒲坂了,一时半会可回不来!” “耶耶又打仗去了?这回是打谁?还是打南蛮子吗?” “听说是征讨平阳太守,叫。。。叫什么慕容冲的。” 小儿嘻嘻笑了起来:“耶耶最有本事,定能砍了那慕容冲的脑袋回来!” “瑶儿!不得胡说!”一声清咤,门外走入一个美貌贵妇,眉目含雪,显然怒意不小。 小儿依旧嬉笑不止:“耶耶就是厉害嘛!那什么慕容冲,嘻嘻,死定咯!” “啪”!贵妇结结实实抽了小儿一个巴掌,嫩白无暇的小脸上顿起五道指痕,殷红可鉴。 小儿做梦也想不到,一向慈爱有加的娘亲莫名其妙转了性,竟会重手抽打自己。愣愣片刻,“哇”的一声,哭得撕心裂肺。 那婢女慌了神,跪下来连连磕头:“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贵妇怒意不歇:“你敢乱嚼舌头,自去领杖三十!”又对边上仆从道:“将瑶公子送去书房,潜心读书,三日不得出外!” 一阵忙乱,厅中唯余贵妇独立。她默然半晌,忽地推窗望天,凄笑道:“怎会如此?老天爷,这是在惩罚苻锦么?” 。。。。。。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长安,桂宫,月下,玉人轻吟浅唱。这一幕如梦似幻,只应天上有。 幕中那无暇玉人,披月色,踏云步,似不食人间烟火。。。 然则,近前看时,此刻她锁眉凝目,怅思万千,凭谁知? 石头哥哥,今日又是月圆呢。每逢月明,你便笑着踏月而来,凤皇与晴儿相伴左右,咱四个长夜无眠。。。石头哥哥,你这狠心人,只用两句花巧词句,叫燕儿日日念,夜夜思,十几年,十几年。。。 几千里外,河北苍茫大地之上,段随正仰首看着同一轮明月,自语道:“凤皇在平阳起兵了。。。好好好,苻坚来日无多矣!”忽地心中一动:待此间事了,或者。。。我可早早赶去关中,帮着凤皇共取长安? 气贯胸臆,长啸出声:“好燕儿,我来也!”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二十一章 北征 慕容泓与慕容冲兄弟两个,一前一后,在关中大地上掀起了狂风暴雨。 且说慕容泓这里,他先与秦国巨鹿公苻睿接了两仗,皆落下风,一时心生恐惧,决议率众逃去关东。 苻睿收到消息,叫嚣道:“必不教此贼得脱!”下令分兵急进,以切断慕容泓退路。军中司马、龙骧将军姚苌劝道:“鲜卑人皆有思归之心,这才作乱。此刻断他等归路,焉能不与我等拼命?不如任其东去,则关中平靖也!”不料苻睿自打上次成功救援襄阳,老觉着自己骁勇果敢,乃世之猛将,岂把慕容泓这个当初的下属(之前慕容冲撺掇苻锦,推荐慕容泓任北地长史,正属苻睿雍州治下)放在眼里?于是不听姚苌劝阻,执意出兵。 结果正如姚苌所言,鲜卑人个个拼了老命,凶悍无匹。双方在华泽一战,秦军大败,轻敌冒进的苻睿自个也命丧乱军之中!姚苌率残部逃窜而去。 慕容泓死中求生,一下信心百倍。恰好此时慕容暐书信送到,慕容泓阅之,顿时起了心思。他暂时收起东去之心,传檄天下改元燕兴,就地大肆征召人马,更扬言要向长安进军,以迎还慕容暐。 再说蒲坂那边,拥兵两万的凤凰儿慕容冲雄心勃勃,却遭杨定一阵猛袭,兵败河东,一时立不住脚。无奈之下,慕容冲收拾余众约八千鲜卑骑兵,渡过黄河,前来投奔慕容泓。 。。。。。。 秦国的噩梦远无止境——且说姚苌见丧了苻睿,不敢回长安见苻坚,便派心腹、龙骧将军府长史赵都与参军姜协往长安谢罪,顺便探探苻坚的口风。结果苻坚骤闻爱子苻睿身死,一时失去理智,竟迁怒姚苌,当场下令斩杀赵都、姜协。姚苌惊恐万分,率众逃往渭水北岸的羌人聚居区。 也难说是被苻坚所逼,亦或早有图谋,反正姚苌不含糊,索性自称大将军、大单于、万年秦王,大赦,改元白雀。他大肆封赐当地羌族豪强,以尹详、庞演为左右长史,姚晃、尹纬为左右司马,狄伯支、焦虔、梁希、庞魏、任谦为从事中郎,姜训、阎遵为掾属,王据、焦世、蒋秀、尹延年、牛双、张乾等为参军,王钦卢、姚方成、王破虏、杨难、尹嵩、裴骑、赵曜、狄广、党删等为将军,就地征召羌族部众五万余,大大方方扯起了反旗。 姚苌随即出兵进取北地(今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在长安之北,不过两百里),得之,声威大振。长安周边华阴、新平、安定等地羌人、杂胡、乃至汉人,前来投奔姚苌的,多达十余万! 这下苻坚彻底懵了——泓、冲未灭,反倒又竖了个大敌姚苌出来。此时关中空虚至极,长安岌岌可危,苻坚慌了神,急召河洛、梁益、以及西北边郡兵马入关中勤王。 自打慕容垂、翟斌北去,洛阳的秦国平原公苻晖好歹松了口气,兢兢业业之下,倒也恢复了几分实力,本打算起兵往河北救援兄长苻丕,这时忽听长安告急,无奈之下,只得尽起数万河洛之兵,奔赴长安。 梁益之地亦分出泰半兵力北上,驰援关中。 又有秦国南秦州刺史王统,放弃进剿叛乱中的陇南之地,回师长安。 此外,时任左军将军的苟池与时任右军将军的徐成正在陇西前线防备鲜卑乞伏部,闻迅即刻收兵,退回关中勤王。 。。。。。。 五月底,建康城,乌衣巷,陈郡谢府。 谢安独自跪坐厅中,定定出神。若近前看,当可看到,这当世最有气度的大名士眼中,竟有滚滚泪滴! 谢安身前的书案上,一封书信横呈,那是病中的桓冲写来的,书云:“谢氏满门英豪,立不世之功,冲当初不以为然,竟大言不惭,深为之愧。今冲命不久矣,唯念神州犹自陆沉,以此为恨,故书予安石吾兄。望兄奋发向北,斩逆氐、建中兴,匡扶晋室。江、荆桓氏一族,惟兄马首是瞻,兄无虑也!” “可笑我还一心算计,掐指等着幼子死讯。。。”谢安喃喃自语:“幼子赤胆忠心,光明磊落,至死不渝。。。嘿嘿,这辈子,我再也难及。。。” 忽然谢安推案而起,取过壁橱里一壶烈酒,咕嘟咕嘟一气喝个精光。下一刻,厅中有仙人乱舞,狂笑如魔:“幼子!安,必不负卿所托!” 。。。。。。 数日之后,建康宫大朝会上,太保谢安慷慨激昂,奏请北征秦国,更有车骑将军桓冲自上明上疏,附议之。 举朝哗然。 愣了片刻,先是朝中进取之辈纷纷进言赞成;接着墙头草们也跳出来大叫“北征”;到最后,那些与谢安不对付的也站不稳了,皆开口夸赞“太保壮哉”! 谢、桓联名请奏,皇帝司马曜哪敢怠慢?偷眼去看司徒司马道子时,后者失魂落魄,显然这一刻也不敢轻撄谢安之锋。司马曜暗暗叹了口气,乃开口准奏,以谢安总筹大小事宜,择日北征。 。。。。。。 六月初,晋国都督江荆梁益宁交广七州扬州之义成雍州之京兆司州之河东诸军事、领南蛮校尉、江荆两州刺史、车骑将军桓冲病逝,举国哀之。朝廷追赠太尉,谥号为宣穆。 这期间司马道子忽然上奏,请以取得淝水大捷之功的谢玄为江、荆两州刺史。这厮哪是安得什么好心?分明是想让谢、桓两家起龃龉。 当此时,谢安怎肯插手江、荆?于公,正该和而为国;于私,也要告慰桓幼子在天之灵!于是谢安不动声色,令谢玄固辞不受,接着任谯国内史、梁郡太守桓石民为监荆州军事、西中郎将、荆州刺史;以冠军将军桓石虔为监豫州扬州五郡军事、豫州刺史;迁原豫州刺史、右军将军桓伊为都督江州荆州十郡豫州四郡军事、江州刺史、护军将军。 如此,三桓统辖三州,各得其所,自无怨言,乃上奏朝廷,愿以西府之兵,从太保谢安节制,先行攻打秦国中西路,为大晋复土! 司马曜少不得怪罪司马道子多此一举,乃下旨:以谢安都督扬、江、荆、司、豫、徐、兖、青、冀、幽、并、宁、益、雍、梁共十五州军事,都统全国北征事宜,加假黄钺,其余官职如旧,又增设从事中郎二人。以此安抚谢氏、桓氏之心,更塞悠悠众口。司马道子偷鸡不成蚀把米,后悔不迭。 光禄勋周仲孙听说,叹服不止,私下里喟心腹曰:“谢安石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一者,以和为贵,不贪江、荆权柄,诚乃心胸开阔。二者么。。。嘿嘿,桓石民忠厚之辈,以之任荆州,荆州当以建康马首是瞻;桓石虔性格暴烈,骁勇难制,徙之豫州,则如无根之水,免除后患;桓伊实乃桓氏外族,且与建康及谢氏最笃,处江州,正可隔开桓石民桓石虔兄弟。。。如此安排,桓氏犹存,却难复桓温之景也!高明!高明!” 。。。。。。 三桓言出必行——桓石民派巴东太守、奋武将军竺瑶挥军五万西进伐蜀;自己则与桓伊合兵一处,北出襄阳,直扑河洛腹心之地;桓石虔兵过淮水,纵横淮北之地。。。 因着苻坚已将河洛及梁益人马调去关中,三桓所到之处,几无阻滞,进展可谓神速。 竺瑶兵入蜀中,沿途望风而降,不久克定涪城,益州秦军尽数龟缩成都死守,竺瑶遂得推进至汉中。 桓石民与桓伊攻取重镇鲁阳,接着兵分两路——桓伊往西攻,不久秦人献丰阳(今陕西省商洛市山阳县)投降,晋军得以窥伺关中;桓石民继续北进,竟一举收复洛阳旧京,举国为之欢腾! 桓石虔那一路亦是凯歌高奏,夺取淮北大部,兵近彭城。不出预料,当与建康即将派出的北征大军汇合,克彭城、图青鲁、乃至进军河北! 此时的秦国,风雨飘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华阴 秦国关东乃至梁益之地都已如风中残烛,可此时的大秦天王苻坚也管不得了,对付关中这几股反贼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儿。 好在河洛、梁益、西北边郡的兵马陆续赶到长安,苻坚稍稍心安。当下调打了胜仗的杨定回师,合南秦州刺史王统、左军将军苟池、右军将军徐成所部,共计八万大军,以大秦天王苻坚亲征,北上对付姚苌。此外,令平原公苻晖所部辅助太子苻宏守备长安。 苻坚一生宽厚,至少在关中颇得人心,氐族自不必说,剔除生了反心的鲜卑人、羌人及若干杂胡,其他族裔譬如人数最众的汉人,此时依旧认同氐秦军队为王师。因此他这一亲征,竟得沿途民众箪食壶浆,军心为之大振。徐成、苟池乃百战宿将,王统足智多谋,杨定更是锐勇无匹,几个多路进攻,尽皆获胜。姚苌给打得狼狈不堪,正打算往北逃窜时,又被杨定以精骑切段后路,顿时给困在了北地安公山谷里头。 苻坚下令筑堤以阻断同官河水,姚苌所部陷入了缺水的境地。无奈之下,姚苌遣胞弟姚尹买领两万精锐部队夜袭堤坝,结果又为杨定识破。杨定挥军猛攻,大败羌人,杀敌一万三千级,更阵斩姚尹买。 姚苌损失惨重,再也无力脱围,军中渐有人渴死营中,俨然已穷途末路! 。。。。。。 华阴城里,慕容泓慕容冲兄弟两个刚刚大吵了一场,不欢而散。 原来却是生死攸关之际,姚苌硬着头皮向慕容泓求救来了。他生怕鲜卑人坐视不理,便以嫡子姚嵩为质,遣派心腹死士护送,攀山越岭逃出了安公山谷,辗转抵达华阴。 慕容冲便道:“苻坚北征姚苌,长安正当空虚,兄长当即刻出兵,多半能一战攻取长安,岂不妙哉?” 慕容泓摇了摇头,道:“秦人在关中犹能一呼百应,未可小觑!你且看,姚苌拥兵几达二十万,犹胜我等,却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眼看覆亡在即。。。要我说,我等还是趁着苻坚北征之机,率众离开关中,回返河北!” 慕容冲脸现惊讶之色:“回返河北?兄长前几日不还说要攻入长安,迎还陛下么?” 慕容泓干笑一声,支吾道:“这个。。。这个。。。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秦人气焰正炽,我等前去长安,须讨不了好处,自当顺应时势,先行自保为上!”说到这里,面色暗暗发红。 慕容冲皱起眉,恨声道:“苻坚无道,当初灭我国家、毁我社稷,此恨绵绵不绝也!如今他已是强弩之末,何足惧哉?要我说,只管挥军杀去,必能轻松攻取长安。到那时苻坚腹背受敌,死期不远矣!嘿嘿,到那时,我定要将苻坚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他越说越是激动,自脖颈、脸面、乃至额头,白净如玉的皮肤赫然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胸膛起伏,显然心中恨意,深到了极处。 慕容泓压根没听进去,顾左右而言他,全是推脱之言。慕容冲再三请求,慕容泓只是不肯。到后来两个脾气都上来,大吵了一场,慕容冲拂袖而去。 出得厅外,慕容冲兀自恨怒不歇,咬牙切齿道:“苻坚狗贼!若不能将你当初对我所做十倍奉还,我慕容冲此生不离关中!” 厅内,慕容泓目送慕容冲背影消失,冷笑了一声,自语道:“皇兄说得清楚不过,他一死,我便是大燕之主。。。这时候打进长安,真个迎回了皇兄。。。嘿嘿,难不成让我做一辈子济北王?” 。。。。。。 翌日,慕容冲再行进劝,慕容泓依旧不肯发兵,两个又争得面红耳赤。慕容冲情绪上来,差点与慕容泓大打出手,总算为众将拉回。慕容冲气鼓鼓离去时,慕容泓在身后咆哮如雷:“凤皇!休说我乃你之兄长,就说你兵败来投,如今岂敢一再违逆我意?再这般下去,小心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慕容冲回到自己府邸,郁闷难当,一气灌下两大壶酒,顿觉头脑昏沉,眼前模糊一片。 有风透窗吹来,慕容冲后心一凉,打了个冷颤。便在这时,一股久违的感觉自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升腾而起,浓郁、强烈、挥之不去。。。慕容冲豁然睁大了双眼,无暇美颜一瞬间竟变得狰狞难辨,几乎惊叫出声:又是它!那张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狰狞面孔! 面孔这次没费太大劲儿,甚而不曾开口说话,它只是轻轻一晃,将自己幻化成了另一张面孔的模样——方方正正的大脸,粗短脖子,虬髯满面,更有一双狭长的细眼,正闪烁促狭并且淫靡的笑容。。。下一刻,慕容冲一跃而起,“哗啦”掀翻了身前几案,瓷壶陶盏“呯呯嗙嗙”碎了满地。。。 “苻坚!狗贼!纳命来!” “我要杀了苻坚!谁也不能拦我!谁也不能!慕容泓也不能!” “慕容泓!早知你要去河北,我岂会来投你?你既不认我做兄弟,我又何必当你是兄弟?” 那不知是慕容冲还是苻坚的狰狞脸孔猛然逼近,磔磔怪笑:“慕容泓?兄弟?嘿嘿,当初你懵懂无知,被石越骗进桂宫,他和慕容暐明明猜出端倪,却一言不发,眼睁睁送你投火坑,借以保全自身。。。好兄弟!真正是好兄弟啊!哈哈哈哈。。。” “慕容泓!我杀了你!” 。。。。。。 深夜时分,慕容冲所在的偏厅里依旧灯火通明,三个身影正自窃窃私语。 “主公!你真要如此?”韩延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头去望身侧的高盖。 慕容冲没有答话,目光冰冷如刀,扫过韩延,同样落在高盖身上。 高盖一抱拳,恶狠狠道:“主公英明神武,正该统领全天下鲜卑族人,横扫逆氐,诛杀苻坚,岂甘俯身慕容泓之下?既是主公决议如此,属下倒是有一计,可除慕容泓!” “计将安出?” “主公!”高盖凑上前,低声道:“慕容泓性格暴虐,苛待部下,并不得军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关中 慕容永、慕容恒,皆慕容氏旁支宗室是也。此二人年岁不大,却血勇过人,自打投来慕容泓帐下,冲锋陷阵,立下不少战功,俨然慕容泓之左膀右臂。 然而此时此刻,这两位却身处慕容冲府上,正听着慕容冲言辞切切:“慕容泓一会儿号称进军长安,一会儿又要回返关东,实则伫足华阴,不向前、不后退,何故?定是心怀鬼胎,不欲奉还陛下!我等皆大燕忠臣,宗室血脉,岂能坐视不理?” 慕容永与慕容恒不说话,只默默点了点头。 “二位皆少年英雄,壮怀激烈之辈耳,慕容冲今日当直言无忌。”慕容冲脸色肃峻,冷声道:“慕容泓,我之兄长也。然为大燕社稷故,我欲大义灭亲!敢问二位,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慕容永与慕容恒对视一眼,一起开口道:“慕容泓苛暴不仁,我等苦其久矣。殿下丰神俊朗,族中皆仰望之,我二人早欲拜入帐下。。。只是。。。只是。。。” “二位有何忧虑之处,尽管说来!” “我两个听说,殿下有心立足关中。。。然则我鲜卑之根乃在河北,大伙儿早欲迁离关中。。。” “哈哈哈哈!”慕容冲大笑道:“二位多虑了!我的确要进军长安,攻打关中,但此举全为奉还陛下,并诛杀苻坚,以报昔日灭国之仇,实无意长待关中之地。” 说到这里慕容冲收起笑容,一脸肃色:“试想,长安城内尚有千百慕容宗室,整日提心吊胆,关中还有数十万我鲜卑同族,飘零无依。。。我等岂能坐视不理?自当斩灭逆氐,救同族于水火,共返河北!若得这几桩大事了结,慕容冲第一个策马东返,决不食言!” 慕容永与慕容恒肃然起敬,大声道:“既如此,殿下但有差遣,我等敢不用命?” 。。。。。。 晋太元九年(氐秦建元二十年、羌秦白雀元年、后燕燕元元年、西燕燕兴元年)六月,慕容泓部将慕容永、慕容恒忽起乱兵,刺死了猝不及防的慕容泓,随即拥立慕容冲为主。 慕容冲遂自称皇太弟,代帝行权,任用百官。他封韩延为左将军,高盖为辅国将军、尚书令,慕容永为龙骧将军、左仆射,慕容恒为征虏将军、右仆射,余众皆有封赏。 慕容冲便以姚崇为质,答应与姚苌结盟,紧接着打起“奉还陛下、族人,共返关东”的旗号,拥兵十万余,风风火火直取长安! 一时关中鲜卑人心所向,皆系慕容冲一身。 。。。。。。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呵!”安公山谷之外,氐秦大军中军帐里,大秦天王苻坚一脚踢翻身前长几,虎目含泪,嘶声怒喊。众将跪坐下首,一个个亦是垂头丧气。 这气数之说,只怕真个不假——眼瞅着困在谷中的姚苌败亡在即,不料就在昨夜,一场豪雨从天而降!且此雨奇之又奇,彤云恰恰布在姚苌军营之上,大雨落下,姚苌营中平地积水三尺,营外则止得寸余而已。 既得甘泽,姚苌军中再不缺水,加上此雨来得及时、下得奇特,羌秦军皆觉着老天爷站在自己这一边,士气为之大振。 反观氐秦军一方,徒劳无功不算,更觉着天不佑己,一时人心浮动。正好这时慕容冲十万大军即将抵达长安的消息又送来,苻坚自个也觉着撑不住了,便留苟池、徐成、王统领三万兵在北地对付姚苌,自与杨定领五万大军回师长安,迎战慕容冲。 。。。。。。 苻坚前脚才走,姚苌后脚便气势汹汹杀出谷来。果然此一时彼一时,羌秦军变得一往无前,氐秦军则节节败退。 姚苌有样学样,派其弟姚绪率兵插到氐秦军身后,断其后路。杨渠川一战,氐秦军全军覆没,苟池、徐成、王统等领兵大将皆为姚苌、姚绪擒获。 姚苌倒是不曾为难这些“老同事”,不但亲自上前松绑,更好言好语宽慰,以礼待之。大伙儿胡吃海喝一顿后,姚苌下令,将俘获的氐秦将领全数放回长安。 姚绪大惑不解。姚苌笑道:“此纵横捭阖之道也!以苻坚的脾性,见我如此行事,恨意定必大减;其麾下众将亦无脸面再与我作对。从此祸水东引,且让苻坚与鲜卑白虏打个痛快,我等只管坐收渔人之利!” 果然苻坚在长安听到消息,愣愣半晌,最后发话道:“暂不去理会羌人,且集中兵力,先行摧灭白虏为上!” 。。。。。。 乞伏国仁、慕容泓、慕容冲、姚苌。。。叛军前后继起,渐次将氐秦势力逼得困守长安一隅,更搅得关中大地天翻地覆。 关中地区几十年来安定繁荣,如今一夕变天。入眼处,但见田园荒芜、民生凋敝,有白骨盈于野。。。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二十四章 范阳 晋太元九年(氐秦建元二十年、羌秦白雀元年、后燕燕元元年、西燕燕兴元年)六月里,段随与慕容令率部自中山进发,直取幽州范阳郡(郡治涿县)。 涿县城下一战,刘裕阵斩出城迎战的范阳都尉朱嶷,燕军大胜,顺势攻入涿县,只略略一扫,城中已被荡清。 此刻范阳太守府叫燕军围了里三重外三重,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年纪苍老的太守枯坐堂上,面如死灰。 便在这时,堂外一阵喧哗,就见两人昂扬而来,皆高大威武、面容英俊、气概非凡,正是燕军主将段随与慕容令到了!两个身后,众将蜂拥而入。 “哈哈哈哈!上庸王!别来无恙?”段随与慕容令一起大笑。 “扑通”一声,面如死灰的范阳太守跌坐地上,颤声道:“你,你,你。。。你等是来取我性命的么?”原来这范阳太守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一再谋害慕容垂全家的前燕上庸王、老财奴慕容评! “老财奴倒是有自知之明。。。”慕容令嘿嘿冷笑:“既如此,你不妨拔刀自尽,免得污了我的手!” 慕容评忽然翻身过来,一把抱住慕容令的脚,哭喊连连:“那罗延!我总算你的叔祖,何必赶尽杀绝?但能饶我性命,此后定当忠心耿耿,也为复燕大业出上一份力气。。。” “滚!”慕容令一脚将慕容评踢开,脸上尽是嫌恶之色,恨声道:“亏你说得出口!若非你贪鄙昏庸,大燕何至潞川之败?似你这种人,早死早好!” 慕容评鼻涕眼泪花了一脸,又转头看向段随,巴巴道:“段将军!老朽当初可不曾亏待于你,在太后皇上面前也曾帮你说过不少好话。你且为老朽说一言,老朽,老朽。。。愿以全部。。。不,一半家财相谢!”在前燕时,慕容评对付段随都是暗中操持,后来唆使邓羌、翟真袭击段随之事也不曾外泄,这么论起来,似乎确与段随“无仇”。 不料段随冷哼一声,目光如刀,死死盯住慕容评双眼,一字一顿道:“屯骑八军两万弟兄,还有我恩师傅颜,他等在地府等你久矣!” 慕容评喉头“咯咯”作响,再也无话可说,忽然一阵痉挛,就此瘫倒在地,昏死过去。片刻之后,不知为何,堂上竟尔臊臭一片。段随与慕容令定睛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这老财奴惊惧过甚,居然尿湿了裤子,弄得地上黄彤彤好大一滩。 “臭死我也!却叫我如何近前?”慕容令捏着鼻子,怪声道:“官伟最是英勇,来来来,你且助我一刀枭了这老贼首级,送去邺城,也叫耶耶乐一乐!” 库傉官伟苦着脸道:“令公子!这桩功劳,还是让与别人为好!”众人一起大笑。 便在这时,侧厅里猛地扑出来一人,高声叫道:“休要伤了我大父!”其势不可谓不迅捷,可惜堂上尽是燕军兵将,岂容他近前?早有人拦上去,三拳两脚将之打倒在地,反剪了双手,拎至段随与慕容令跟前。 慕容令一皱眉:“慕容懿,是你?”原来此人正是慕容评爱孙,慕容懿。 慕容懿努力抬起头,大声道:“那罗延!都是慕容一族,还望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大父。我大父已是风烛残年,离死不远,你又何必妄开杀戒,平白损了你的威名?” “慕容懿!”慕容令面孔一板:“此事与你无干,你休要多嘴。我杀了慕容评,自会放你离去。” “如何与我无干?百善孝为先,我做孙儿的,岂能坐视大父横死?”慕容懿朗声道:“我亦知大父亏欠你家多矣!这样罢,慕容懿愿替大父赴死,一命换一命,如何?” 慕容令没好气道:“简直岂有此理!我做人恩怨分明,你虽是慕容评之孙,却与我无冤无仇,我杀你做甚?”顿了顿,朝着摁住慕容懿的两个燕军将士一招手,叫道:“你等且赶他出去!” “诺!”那两个将士松开慕容懿臂膀,狠狠一推:“出去!出去!” 不料慕容懿双手得脱之下,竟忽然发力,一个箭步跨出去,已到慕容评身侧!慕容懿也不管慕容评身上臊臭湿漉,合身一卧,扑在了慕容评身上,高声大叫:“那罗延!你既不肯放过我大父,尽管先杀了我,也好全我孝名!” 堂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愣住了,都把目光投向慕容令。 慕容令连连摇头——这慕容懿素来是个忠义良善的人儿,自己心中实无半分斩杀他的想法。。。 当初的仇恨终究太深,慕容令沉默片刻,目光中再燃怒火,去看段随时,后者亦是恨意不消、冷笑连连。。。慕容令一跺脚,“呛啷”一声拔出了佩刀,语气森寒:“慕容懿!是你自个要寻死,休怪我无情!我敬你品性良善,今日给你个痛快!” 慕容懿长叹一声,闭目待死,其面色坦荡,并无惧色。众人看在眼里,也觉不忍,一个个背过了身去。。。 “慢!”千钧一发之际,有人高叫出声! 慕容令本就心存犹豫,闻声不自禁一个停顿,手中钢刀也垂了下来。 “大父!”慕容懿惊喜交加:“你醒了?” 原来这高叫出声之人,居然是昏倒在地的老财奴慕容评。 慕容评缓缓道:“懿儿,扶我起来。”声音平缓沉静,大异方才之状。 慕容懿“嗯”了一声,用力撑住慕容评腰背,将之扶起,坐在地上。 慕容评微微一笑,昏浊的老眼豁然发亮,看着慕容懿的目光里满是慈爱之色。。。半晌,慕容评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那罗延!且听我一言!” “说!” “老朽愿以两件物事,换取你一诺!其一,此宅地下,藏有老朽多年所聚。。。”说到这里,慕容评灰暗的老脸上居然涣发一片得色——想来这些年老财奴也不曾闲着,聚敛的财物不在少数。 段随与慕容令冷笑不止。慕容令更道:“这当口还想用钱财换你性命?你失心疯了么?” “老朽愿尽数献与吴王,助他复燕!”慕容评不理慕容令,自顾自继续:“这其二么。。。嘿嘿,便是老朽的项上头颅!” “嗯?”“啊?”堂上疑声大起。段随与慕容令也大吃一惊,不知道老财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慕容懿更是傻住了,呆呆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慕容评说话不停:“便是此二物,换取那罗延你一诺!” “何解?” “请那罗延向吴王进言,重用我家懿儿,为大燕效力!” 话音未落,慕容懿疯了似地抱住慕容评,哭喊道:“大父不可!懿儿愿为大父去死,哪里会稀罕吴王看重?” “好懿儿,乖孙儿。。。”慕容评咧嘴轻笑:“大父行将就木,死不足惜。若能得那罗延一诺,走也走得心安!” “不要!”慕容懿哭得撕心裂肺:“大父强要如此,懿儿这便横刀自尽!” “混账!”慕容评忽地伸出右手,颤抖连连,好半天总算稳住,指着慕容懿,声色俱厉:“你若不答应大父,便是忤逆!我死了也不能闭眼!” 慕容懿浑身一震,稍许冷静下来,愣愣看着慕容评,一时无言。 慕容评叹了口气,沉声道:“大父无德无能,殃及大燕社稷,实乃罪人,早该去死。如今吴王雄起,眼见得大燕复兴有望,你身为嫡系宗亲,怎能袖手旁观?社稷为大,私情事小,你自小饱读诗书,这点道理还用大父教么?” 慕容懿抚着慕容评双腿,泣不成声。 慕容评摸了摸慕容懿后脑勺。。。忽然声音又拔高了八度,叫道:“懿儿你听着!自此忠心侍奉吴王,绝不可有半点违逆!如若不然,日后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不会见你!” 慕容懿放声大哭。。。良久,他迎着慕容评炯炯目光,终于重重点头! 这时慕容令的声音响起:“懿兄本是大才,又是嫡亲宗室,耶耶岂会不重用之?此诺,慕容令定必应之!” “好!”慕容评哈哈大笑。这一刻,他仿佛回到年轻之时,也曾豪气干云。。。 。。。。。。 不久之后,慕容垂得报:段随与慕容令攻克涿县,慕容评以头撞柱而死,死前令乃孙慕容懿尽起家中财货,南下邺城投效自己。。。 慕容垂默然良久,旋即下旨:封慕容懿为上庸公,军前效用。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河北 既得范阳,段随与慕容令率部继续北上,兵分数路,攻入燕郡。 秦幽州刺史、右将军、襄城侯郭庆分路抵抗,皆不利,只得退守蓟城(燕郡郡治、幽州州治,今北京市)。 燕军合围蓟城,屡次强攻,均被郭庆打退,军心为之一滞。段随与慕容令商议一番,便由段随率骁骑、云骑两军绕过蓟城继续往东、北方向行进,以廓清燕郡其他城池,孤立蓟城;慕容令则屯兵蓟城,围困郭庆。 蓟城里头,郭庆也没闲着。他一刻不歇加固城防、训练士卒,更早早致书屯在代郡(今河北省张家口市蔚县)的秦国振威将军刘库仁,请之来援。 刘库仁,匈奴独孤部族长,娶妻拓跋氏,曾为拓跋代国南部大人,为人豪侠仗义,颇有声节。当初氐秦吞并代国,苻坚将代国一分为二,黄河以西归刘卫辰(匈奴铁弗部首领),黄河以东就给了刘库仁。苻坚颇是看重刘库仁,召之到长安,好一番嘉勉厚赏,见拓跋氏已故去,又赐公孙氏为库仁妻,并提库仁位次在其死敌刘卫辰之上。 刘库仁本是个敦忠的性格,得苻坚看重,便对苻坚感激涕零,发誓效忠。他见了郭庆书信,当即遣帐下猛将、妻兄公孙希领五千匈奴精骑南奔蓟城,襄助郭庆。 这五千匈奴精骑长年策马塞北,弓马强横无匹。公孙希带着他等一路急奔,出其不意出现在蓟城南郊,挟雷霆之势狠狠撞入燕军各营!城上郭庆看到,也开城夹击。 燕军猝不及防,诸营皆溃。左卫将军平睿战死营中;右卫将军乞特归为公孙希所执;只武卫将军库傉官伟勇猛,杀开一条血路,与慕容令合兵一处,向南逃窜。 公孙希紧追不舍。生死关头段随率部赶来,一阵厮杀,互有死伤。 公孙希长途奔袭至此,又连番大战,气力已衰,见不能一鼓破敌,遂引兵暂退。慕容令、库傉官伟遂得幸存。 遭此大败,北路燕军士气沮落,兵力亦显不足。无奈之下,段随与慕容令径回中山(今河北省定州市),一时转入守势。 公孙希性格残暴,竟将乞特归与五千多燕军降卒一齐坑杀。郭庆虽有不忍,到底不曾阻拦。两个挟大胜之威,向南推进,不久兵至唐城(今河北省保定市唐县),与中山燕军相峙。 。。。。。。 北路战事不利,烽火又从幽燕烧回了河北。可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此刻邺城那里,燕王慕容垂一个头两个大。 且说慕容垂围困邺城,其间甚至筑坝引漳河水倒灌邺城,城中平地积水三尺,伤、病、死者无算。可苻丕骨头忒硬,咬了牙就是不降。城中军民至此,亦深恨城外燕军,每战皆出死力,是以慕容垂久攻不利。燕军困顿不已,不觉松懈下来。 一次,慕容垂在华林园休憩宴饮,苻丕不知何故收到消息,偷开城门,派骑兵突袭华林园,几乎一举袭杀了猝不及防的慕容垂。幸亏慕容农与慕容隆正在左近巡弋,赶来死战一场,救回了慕容垂。 邺城久攻不下,聚集起来的各路“豪杰”难免有怨气,再经华林园一役,军中谣言纷起,说是慕容垂好大名气,其实不过尔尔。 翟斌、翟真心思立刻活泛起来,四处走动,结交各路“豪杰”。慕容垂看在眼里,只是不说破。 枋头慕容德来信进谏:“翟氏如此作为,他日定成后患,宜早除之!”慕容宝更是大声嚷嚷:“翟斌叔侄骄横无礼,压根不把父王放在眼里,再不杀之,何以服众?” 慕容垂笑道:“既是骄横之辈,何足道哉?此时他等罪行未彰,杀之徒损孤之名望,且静观之,待其自寻死路。”遂令高弼、悉罗腾密切关注翟氏动向。 不久翟斌向慕容垂讨要尚书令之职,慕容垂婉拒道:“翟王之功自可居此职,然则目下尚书台未建,又如何置尚书令?待六合廓清,更当议之。” 翟斌恼羞成怒,愈发笃定慕容垂有除灭自己之心。于是七月里,他遣心腹密使入邺,与苻丕商定:里应外合,掘开漳水河堤,水淹燕军。 高弼与悉罗腾岂是寻常人物?早将翟斌一言一行盯在眼里,遂一举擒下翟斌使者,并截获其往来书信,呈交慕容垂。慕容垂雷厉风行,当即下令抓捕翟氏,清剿叛贼。一夜之间,翟斌及其从弟翟檀、翟敏等,尽数成擒。 大约还是大意了一点——正在邺北驻扎的翟真不知如何听到了风声,连夜率几千丁零子母军开营北逃,抢进邯郸。子母军皆是轻骑,燕军追之不及,徒呼奈何。 慕容垂怒不可遏,当即宣读翟氏罪状,将翟斌、翟檀、翟敏等统统斩首示众。 翟真便在邯郸打起秦国旗号,大肆征发兵壮,反攻燕军。 先是慕容宝、慕容隆挥军迎击,在邺北大败翟真,将之赶回邯郸。接着慕容垂指派最器重的侄子太原王慕容楷为主将,又以慕容农为辅,进伐邯郸。翟真不敢抵敌,弃了邯郸,往北逃窜。 慕容楷求胜心切,死命追赶,终于在下邑(今址不可考)追上丁零人。慕容楷便要总攻,慕容农劝道:“我军远来至此,既饥且疲,已是强弩之末。反观丁零人以马代步,耗力不巨,可谓以逸待劳。此时不宜战也!” 慕容楷不听,率军直扑丁零军大营,果然中伏。燕军大败而回,慕容楷得慕容农保护,奋力杀出重围;屠各人毕聪、卜胜,东余人余和、敕勃等,皆殁阵中。 翟真遂得从容北去,不久抵达中山东南的承营(今址不可考),安下大寨,并与郭庆、公孙希取得联系,对段随、慕容令所部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蓟城、下邑连遭大败,损兵折将,丁零人又叛出燕军,燕军声势不觉沮落。战事绵延,军资、粮草也现短缺。。。 慕容垂没有及早诛除丁零人,悔之不及,语众将曰:“苻丕已是穷寇,不如先搁置一边。丁零人才是心腹大患,如今更危及中山形势。。。孤意,先撤了邺城之围,移军北上,专心清剿丁零叛贼。”顿了顿,幽幽道:“邺城既撤了围。。。还盼苻丕认清形势,趁此机会弃城离去,孤必不追之,也算报答了苻坚当初的恩德。” 于是燕军主力移师北上,至新兴城(即当初段随与慕容令起兵的列人,之后慕容垂诏命修筑新城,改名新兴,以为燕军屯粮之所)。慕容垂下令,召慕容德所部自枋头前来增援,又命慕容宝前往清河、平原等郡征发租税、补充军粮。 。。。。。。 燕军撤围而去,邺城里头,被困多月的苻丕长出了一口气。此时邺城缺吃少穿、一片狼藉,可大秦长乐公极是硬气,毫无弃城西去之意,反而趁机修缮城墙、征集物资,更派冗从仆射光祚、阳平太守邵兴辗转河北各地,游说各郡县、坞堡,征召兵员。 光祚与邵兴不负所托——不少地方豪强眼看燕军势弱,动摇起来,遂加入秦军序列。邵兴不久便在河北南部聚起一支两万多人的部队,光祚则在河北中北部动作,除开与郭庆、公孙希、翟真取得联系,更成功说服降燕的阜城侯苻定、高城男苻绍、高邑侯苻亮、重合侯苻谟等重回秦国,几个俱率部奔归邺城。又有赵郡人赵粟不满燕军横征暴敛,在柏乡(今河北省邢台市柏乡县)起兵,响应光祚、邵兴。 此时河北大地上,南北燕军、南北秦军、丁零人、地方豪强、再加上公孙希的匈奴铁骑,各据一方,犬牙交错,真正是形势复杂、扑朔迷离。。。 第一百二十六章 锦袍 关东固然战火连天,关中又能好到哪里去? 慕容冲吞并慕容泓势力,拥兵十万余,大举向长安进发。苻坚遂拜平原公苻晖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司隶校尉、录尚书事,命其领五万军前往迎击慕容冲;又以第五子、河间公苻琳为中军大将军,引军为苻晖后援。 双方在郑西(今陕西省渭南市华州区)撞上,接了几仗,相持不下。 慕容冲为万全计,退兵三十里下寨。苻晖便写信讥笑慕容冲不通军事,以两倍兵力却奈何不了对手,更送去女人用的凤钗珠冠,嘲笑慕容冲曾为娈童,难怪如今胆小有若女子。 东西送到慕容冲营中,可把韩延、高盖等吓得不轻——他等追随慕容冲久矣,早知慕容冲一生最恨之事,便是当初**之辱。万一慕容冲一时火气上来,贸然进兵,怕不要中了苻晖埋伏。 果然慕容冲脸色铁青,肩膀抖个不停。。。 众将正焦急间,忽然慕容冲脸色一缓,阴阴笑道:“苻晖怎敢小看天下女子?好!孤家便教他见识见识,纵是凤钗珠冠,亦能胜他!” 翌日两军对垒,慕容冲尽发军中女眷(似慕容冲、姚苌这等流寇大军,皆仰仗同族或豪强阖族来投,军中不乏女眷老幼),披五彩裳衣、戴凤钗珠冠,站在大军阵前,挥动彩旗、呐喊口号;又每一人配发布袋一只,内装浮土。 一时间,两军阵前热闹非凡——满眼皆是莺莺燕燕,五彩缤纷。秦军何曾见过此等奇景?一个个看直了眼珠子,笑岔了气。。。东倒西歪,全失了阵形。 慕容冲要的便是这时机,当即下令全军猛攻。 阵前女眷们掷去彩旗,取出早已备好的布袋,挥洒之间,扬土成烟。秦军视线被迷,近前的甚至睁不开眼睛。。。再反应过来时,(西)燕军已然杀到身前,挥刀扬矛、势不可当! 此役秦军大败,苻晖仅以身免,仓惶逃回长安(慕容冲以女子扬土获胜,实乃史载,非笔者杜撰)。 慕容冲挟大胜之威,一路高歌猛进,迅速推进至灞上,并在灞上全歼河间公苻琳所部,苻琳本人也在战事里中冷箭殒命。 慕容冲连番获胜,如日中天,不但关中鲜卑人纷纷来投,各方流民、贼匪、溃兵、杂胡、乃至豪强皆拜倒麾下,军势愈盛。 七月末,慕容冲军至长安城下,旗鼓连天,气势如龙。 苻坚登城观之,大惊失色,脱口道:“白虏竟然强盛至斯?”两下里群臣皆呐呐不能言,平原公苻晖更是面有惭色,低了头不敢看苻坚。 苻坚极目望去,一眼看到了阵中的慕容冲。 但见凤凰儿一身戎装、傲然马上,周遭万千大军环伺,譬如众星拱月。其时日头正高,光束直直打下,笼在他无暇脸上,又被亮甲反射而回,光影辉映间,伟岸俊逸的慕容冲恍若天神,叫人目眩神迷。 “凤凰儿,凤凰儿。。。”苻坚喃喃自语:“果然是孤家的小凤凰,一别经年,姿容犹胜当初呵。。。” 许是情不自禁,亦或鬼迷心窍,这当口苻坚居然派出使者,送一袭锦袍至阵前,语慕容冲曰:“爱卿远来,得无劳乎?今送一袍,以明关怀。孤家与卿多年恩分,如何一朝忽为此变?” 慕容冲听完,只道苻坚有意提起往事嘲弄自己,胸中恨意愈烈,当场将那锦袍撕裂数片,叫使者拿回去覆命,并告诉苻坚:“孤志在天下,以区区一袍妄言恩义,此非羞辱孤家乎?你若识相,早早自缚出降,奉还孤之皇兄,或许孤家能饶你狗命!” 苻坚听完,勃然大怒:“凤凰儿焉能无情无礼至斯?”一时压不住满腔怒火,在城头高声喝骂:“尔等白虏,牧羊之奴也!何来送死?” 慕容冲驱马上前,哈哈大笑:“说得没差!可惜不久之后,这些牧羊之奴便会斩下你的脑袋,高悬长安城头!”说罢,大手一挥。 身后(西)燕军山呼威武,鼓号齐鸣,踏步而前。俄尔,箭矢如雨,如乌云蔽日,射上城头! 不少秦军将士中箭,惨叫着跌落城下,余人或举盾、或伏低,震震颤颤,狼狈不堪。 苻坚也吓了一跳,面色发白。侍卫们忙上前,起巨盾卫护,遮得严严实实。群臣纷纷叫道:“兵凶战危,请天王下城!” 苻坚长叹一声,道:“孤不用景略(王猛)、阿融(苻融)之言,至白虏猖獗若斯,悔之莫及!”越想越气,一转眼正好看到边上垂头丧气的平原公苻晖,忍不住出言呵斥:“都怪你无能,竟败在女子手下,连累长安陷此危局!”说完,拂袖而去。 (西)燕军遂大举攻城。可长安何等坚城?城高池深、城防完备,且守军多为氐人,同仇敌忾,宁死不馁。激战一日一夜,(西)燕军丢下满地尸首,铩羽而去。 苻坚松了一口气,心情稍复,便在宫中赐宴,犒劳将士。大伙儿大吃大喝,气氛倒也颇佳。不料宴到半场,一个中官踉踉跄跄冲进殿中,哭喊道:“天王!不好了!平原公。。。平原公他自尽了!”原来苻晖本就满心惭意,今日城上又被乃父斥骂连连,回去后一时想不开,竟抹了脖子,就此一命归西。 “当啷!”琉璃夜光杯跌落地上,碎作无数片。苻坚嘴巴张得老大,目光渐渐涣散。。。忽然他喷出一口鲜血,向后便倒。。。 。。。。。。 慕容冲兵围长安,日夜攻打,却尽数无功而返。时间久了,士气亦转低落。(西)燕军一路辗转而来,居无定所,粮草钱绸始终短缺,也叫慕容冲心忧不已。于是他下令大军稍退,绕道往西,夺取阿房宫以为驻地。 慕容冲唯恐苻坚出城偷袭,便强征民夫,赶筑阿房城。催得急,其间不知多少民夫累、饿而死,皆抛尸荒野,任由野狗饿狼吞食。 慕容冲素来不善理政,麾下也多是不事生产之徒,既缺粮绸,自然而然就想到出外劫掠搜刮。(西)燕军直如流寇,所到之处仿佛蝗虫过境,搜刮一空,杀人放火也不鲜见。未至冬日,长安附近已然尸横于道,饿殍遍野。 (西)燕军肆虐无度,一时间长安附近鸡飞狗跳,民怨沸腾。 苻坚看不下去,派轻骑出城,袭击抢粮(西)燕军,颇是赢了几仗,更发还被抢粮绸于民。民心所向,长安附近各族各堡踊跃来投。一月之内,长安便得四万多民壮,实力稍复。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八月 晋太元九年(氐秦建元二十年、羌秦白雀元年、后燕燕元元年、西燕燕兴元年)八月,建康下诏:“万事俱备,当行北征,光复神州。以谢安为北征大都督,驻建康总理诸事;以徐兖二州刺史、前将军谢玄为前锋都督,统领八万北府大军,即日北进。”接着又命令正盘踞淮北的豫州刺史、冠军将军桓石虔率部与谢玄汇合,共行北征。 此外,嘉奖桓石民、桓伊、竺瑶等攻掠有功的西府大将,要他等再接再厉,继续攻伐秦地。 出发前一日,谢玄照例往谢安处请安作别,顺便讨教出征事宜。 谢安勉励一番,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儿,忽然话锋一转,道:“还有一事。。。我已遣得力死士,飞书河北,令从石领军回返,南下助你一臂之力。” 谢玄呵呵笑道:“那敢情好!有从石骑军相助,我胜算更增!” 谢安却不接话,面色有点凝重,半晌,挤出几个字来:“岂不闻狐死首丘,倦鸟归巢?” 谢玄吃了一惊,愣愣道:“叔父的意思是。。。” “从石何人?鲜卑段部嫡裔是也!燕亡来投,那么燕兴呢?”谢安叹了口气:“焉知他不会就此归燕?我虽派人前去召他,心中实无太大把握。。。” 谢玄沉吟片刻,重重摇头,道:“从石之忠义,人人看在眼里,我不信他会如此反复。何况他妻儿皆在建康,以此观之,他心中从无反复之念!” “但愿如此。。。然则。。。”谢安道:“从石确是忠义之人,正因如此,我反倒担忧不已。试想,他与慕容垂情同父子,若得慕容垂极力相邀,又该如何?” “这。。。”谢玄神色一黯,喃喃道:“叔父所言,不无道理。。。” 忽然谢玄眉目一展,朗声道:“从石虽是末路来投,然自入我朝,抗桓温、斩逆氐,东征西战扶保社稷,可谓功劳赫赫。。。十余年来,不说他呕心沥血,总也当得起‘有始有终'四个字!”顿了顿,接着道:“叔父!常言道人各有志,倘若从石真个要归燕,我等硬要留,只怕也留不住。。。倒不如大方恭送,更归其妻儿,以慰其心,以结善缘,也不负我等相交一场!如此,岂非名士高节乎?岂非佳话乎?” 谢玄眉飞色舞,越说越起劲,全没注意对面谢安面色一沉再沉,大是难看。。。 “够了!”谢安一声叱喝,厉声道:“阿羯!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什么?”谢玄一愣。 谢安大声道:“我问你,你此番北征,所为何去?” “自然是讨伐逆氐,光复神州!” “光复神州,没错!可讨伐逆氐么,嘿嘿。。。”谢安冷笑一声,道:“如今河洛、梁益几已到手,所差者,不外乎关中、徐、兖、青,河北,幽燕。关中暂时鞭长莫及,自该倾力攻取东路之徐、兖、青,再进军河北、幽燕。阿羯,你来告诉我,你此番前去,当真只是讨伐逆氐么?” 谢玄冷汗涔涔,吃吃道:“河北大部已为慕容垂所据。。。” “没错!”谢安声色俱厉:“时移势易,如今秦人式微,燕人兴起,可无论哪一个,说到底都是胡夷,岂容他等盘踞华夏神州?” 扑通一声,谢玄跌坐地上。 厅中沉寂了片刻,谢安的声音再度响起:“从石若肯奉召南归,那自是皆大欢喜。如若不然,以他治军之能、对我朝之了解、其麾下骑军之强悍,一旦归了燕国,嘿嘿,不得不防呵。阿羯!你此去,好自为之,千万莫要罔顾私情,切记早做打算。。。” “诺。。。”谢玄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才出厅外,后面谢安追出来,说道:“阿羯,休要误了今晚家宴。阿元从会稽回来,小住一段。她知你明日起行,因此赶在今日到家。你兄妹两个,也是许久未见。。。” “好,好,好!定当早早回来。”谢玄嘴角微扬,心情好了不少。忽然他想起一事,朝着谢安又是一揖,道:“叔父!河北烽火连天,道阻且长,万一信使未能将书信及时送达从石处。。。却叫我等误会了从石,又该如何是好?” “为叔早有算计。”谢安淡淡一笑:“信使何止一拨?自明日起,前后共发七拨。从石若再不来,其意自明也!” 。。。。。。 晋国北征,兵精将猛,势如破竹。 先是谢玄与桓石虔会师彭城,旌旗遍野,鼓号喧天。彭城秦军吓得弃城而去,晋军兵不血刃,收复此徐淮第一重镇,徐州之地光复。 八月底,谢玄与桓石虔居彭城调度,令刘牢之、何谦、田洛等走西北路,攻打兖州;孙无终、诸葛侃等走东北路,攻打青州。 刘牢之等一战攻克胡陆(秦国南兖州州治,今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斩杀秦国南兖州刺史毛盛。稍加休息,大军继续向西北方向进兵,再夺鄄城(秦国兖州州治,今山东省菏泽市鄄城县)。至此,兖州全境光复,晋军兵锋抵达黄河南岸。 孙无终、诸葛侃浩浩杀向东北,朝着广固(秦国青州州治,今山东省潍坊青州市)进发。结果走了一半,才到琅琊(今山东省潍坊市诸城县),秦国都督青徐兖三州诸军事、镇东将军、青州刺史、乐安男苻朗已率部自广固赶来,乖乖献表投降。 好战分子孙无终气得哇哇大叫:“汝也配称‘千里驹'乎?” 苻朗,苻洛(就是掀起秦国幽燕叛乱那位)之子,苻坚堂侄是也。其人不通军事,却生得风流倜傥,且文采俨然,著有《苻子》数十篇。他深受苻坚欢喜,称其为“我家千里驹”,并授三州军事。 遭孙无终如此奚落,苻朗却不动气,嘻嘻笑道:“天兵来此,势不可当,我何苦不自量力?倘战之,徒然贻害百姓也,此为公理;苻坚流放吾父,深以为恨,此为私仇。公理私仇俱全,君以为我该降否?” 孙无终为之气结,脸面涨得通红,半天憋出两个字:“该!该!”遂下令接受表册,分兵进驻青州各州城,又将苻朗送去彭城。 后来苻朗入建康,得封散骑员外侍郎。这厮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在建康与诸世家豪门斗富争奇,动静闹得还不小。 。。。。。。 晋军八月出兵,到九月里,北征不过一月时间,已尽取徐、兖、青三州之地。不独秦人统辖之州郡,三州坞堡、豪强亦望风归降,黄河以南全部平定。 与此同时,桓石民、桓伊不断廓清河洛、中原之秦人残余,进一步稳固晋国统治。西边,竺瑶攻取孤城成都,尽复益州;又攻入梁州,大军进抵汉中,遥望长安。 永嘉南渡以来,晋室第一次光复这么大片国土,直叫举国欢腾,无论士人、平头,皆欢欣鼓舞。 。。。。。。 时至秋冬,北方河流水枯,粮船难进,军需陡缺。又因河北诸方势力混战不休,局势扑朔迷离,谢玄不敢冒进,遂止步黄河南岸,每日里操练军马、屯积粮资,更与桓石虔及众将士推演河北局势,商议下一步如何进兵。 夜深人静之时,谢玄仰望皓月,喟然自语:“已是第五拨信使渡河而北。。。从石!何不早早南下,也好为我指点迷津,捋清河北乱局。。。” 第一百二十八章 裂隙 其实第一拨信使便已成功将谢安书信送到段随手中,可段随为何迟迟未动? 此时的段随,休说他心愿未了,实无意南返,纵然有心听命,也是身不由己——他与慕容令孤军困在中山,遭郭庆、公孙希、翟真南北合围、时时攻打,能勉力守住城池不失已是难得,如何还能南下?于是这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书信。。。无论送到还是没有,他皆推说时局所困,难以成行,更将信使尽数留在中山,不使南返,免得建康多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段随自恃坦荡,老想着他日一旦事了,终归会回返南国,何必急于一时?因此行事并不太遮掩。这“扣押”信使之事,大伙儿明里不说,一两次下来,焉能不察? 今日这第五拨信使到营,段随故技重施,一番推辞过后,又将人家“扣押”不放。事儿办完,他倒是拍拍屁股走了,却哪里晓得,营中为着此事,暗地里已然闹翻了天。 除开刘裕,云骑军众将咸集。 有人急了,直接开口叫道:“诸君!段都督怕不是存了异志,如之奈何?” “我等一片赤心,绝不背晋!” “事情急了,还请皇甫军主示下!” 皇甫勋双眉紧锁,沉吟再三。。。最后一拍几案,沉声道:“目下我军受困中山,一时无得南归,此非段都督之过。我等不要自乱阵脚,且安心待着,寻机破敌为先。。。”顿了顿,接着道:“不过也要未雨绸缪。我意,今日大伙儿共书一封,书予建康,以明其志!” “嗯?”“作何?” “我猜建康还会再派信使前来。。。我等可安排靠得住的弟兄,日夜紧盯,将下一拨信使截住,具言此地情势,劝其回转,更请其将我等之书信带回建康。想必建康诸公,到时定会为我等指明去路!” “好!就按皇甫军主说的办!” 云骑军众将暗中商议不绝,骁骑军这里可也没闲着。 段昌喜不自禁:“看来段都督心底,到底还是想留在北国!”段隆也喜道:“我等一路追随段都督,可不就是为了今日!哈哈哈哈!” 帐中鲜卑众将纷纷点头,个个春风满面。 大个子染干津却有些愁眉不展。便有人凑过来打趣道:“怎么?又想你家婆娘了?可惜咯,我等。。。这辈子怕是回不去盱眙了!”染干津大怒,作势要打,惹得众人一起大笑。 上首,骁骑军主费连阿浑兴致一般,几次欲言又止。。。 不觉间,营中气氛变得微妙。。。骁骑、云骑两军各有打算,渐至互疏往来、泾渭分明。 十年兄弟,裂隙已生。 。。。。。。 营中形势微妙,明眼人均有所察。反倒是大都督段随本人,一者双方都有意避开与他谈及此话题,二者么,应是他自己内心深处太多执着。。。所谓当局者迷也好,甚或是他在“掩耳盗铃”也罢,总而言之,这厮只当天下太平、波澜不生。 营中另有一人,亦是消息闭塞、后知后觉。此人自然就是刘裕——骁骑军一众鲜卑人与他关系再好,终究顾虑他是晋人,喝酒照旧,其他免谈;云骑军那边,众将又觉着他与段随关系太近,亲弟弟一般,哪敢交心? 可刘裕追随段随东征西战十余年,早非当初懵懂少年,无论刀光剑影、用兵治军、又或者宫闱政争、人情世故,哪样不曾见识?何况他本负“天命”,岂是常人?大伙儿再是瞒他,也叫他看出端倪来。 于是刘裕四下里寻人问话,不消说,处处皆吃了闭门羹。刘裕微一转念,已明所以——敢情十几年兄弟做下来,就只我刘裕里外不是人!这究竟是为什么?都是把臂同欢、共赴生死的好兄弟,何至于此?一时心中苦恼,简直无法自抑! 这一夜刘裕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没亮,他一跃而起,快步如风,直奔段随大帐。 到了帐前,刘裕也不理会站岗亲兵问话,猛一掀帷幕,哧溜钻了进去,急得几个亲兵高声大叫。 段随吓了一跳,坐将起来,兀自睡眼惺忪。他揉揉眼睛,见是刘裕,没好气道:“何事如此惶急?” 来时,刘裕满心不解、委屈、憋闷、难受,正有万千话语,要与段随一一说来,然而话到嘴边,忽然顿住了。。。 许久不曾仔细端详兄长了呵。。。面前的他,头发散乱、脸色憔悴,微微佝偻着腰背坐在榻上,竟不似从前那般昂藏若山。。。 再近前一步,借着兀自燃着的烛光,刘裕看得分明:兄长的两鬓,不知何时,已是斑斑白白。。。 刘裕鼻子一酸,默默哽咽。 千言万语,到最后只作了一句:“兄长!寄奴只此一言,无论兄长作何打算。。。千山万水,寄奴永为尔弟!”一言既毕,刘裕转身出帐,留下段随愕然当场。 半晌,段随回过神,幽幽叹息:“寄奴。。。好弟弟。。。可你又怎知,我并非好兄长呵。。。” 外头日光已亮,透过大帐包顶投射进来,帐内物事一览无余。段随盯着自己的长槊与精甲看了好一会,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微扬:“寄奴,有朝一日,我定要告诉你,你可是妥妥的皇帝命呢!只不知到那时,我这兄长却身在何处?嘿嘿。”说这话时,他双目隐隐湿润,不知是笑是哭。。。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二十九章 胶着 时至九月,河北大地之上,诸处战事愈发胶着。 燕军的形势比起之前自是差得太多,可秦军那边也算不得太好——河北北部,段随与慕容令虽坐困中山,自保却是无虞,郭庆、公孙希、翟真因此不得南下;河北中部,光祚与赵粟会和,尚不及折腾,早有慕容德、慕容农率部杀来,战作一团;河北南部,邵兴兵势颇为强盛,慕容垂派慕容宝、慕容隆、慕容麟前往征讨,双方互有攻守;邺城里头,苻丕倒是暂无战危,可之前漳水倒灌入城,将城中积聚的粮草、马料烂毁泰半,将士、百姓亦疲累不堪,如今能维持邺城运转已是焦头烂额,可万万无力出击。。。 此时河北之地,秦燕双方各自都使出了全力,若无外力加入,恐怕有得僵持。是故,郭庆心思一动,赶忙再修书一封,由公孙希共署,快马送至刘库仁处,请刘库仁再行增兵来援,则大事定矣! 刘库仁之前见公孙希轻松获得大胜,本已心痒不已,这时再无迟疑,传令:大肆征召散居雁门(今山西省忻州市代县)、上谷(今河北省怀来县)、代郡(今河北省张家口市蔚县)三郡之匈奴各部,进图河北。 倘若骁勇凶横的匈奴铁骑真个跟着刘库仁大举南下,燕人怕是在劫难逃。可惜,此时天命在燕,人力不可及也——刘库仁是个急性子,强令各部克日集结、不得耽误,且一应出战物资皆须自备。三郡匈奴根本无心南下,被逼得急了,竟聚在代郡发动叛乱,砍死了猝不及防的刘库仁。接着叛乱的匈奴人往西窜逃,投奔刘库仁死敌、匈奴铁弗部首领刘卫辰去也! 消息传到中山,公孙希麾下五千匈奴铁骑一哄而散。公孙希无奈,也不敢回去代郡,他与郭庆又不甚投契,思来想去,往承营投翟真去了。 五千匈奴铁骑一去,秦军士气大沮,形势急转直下。段随与慕容令开城猛攻,郭庆抵挡不住,败回幽州,自保不暇,段随与慕容令遂夺唐城。紧接着燕军兵分两路,段随继续北上,以库傉官伟领一部步兵相辅,往攻幽州;慕容令则掉头南下,进击盘踞在承营的丁零人。 北路危局瓦解,燕军振奋不已。河北大地上,各坞堡、诸豪强再展“墙头草”本色,纷纷送粮草、民壮至新兴城,向慕容垂示好。慕容垂遂得大胆向中路、南路增兵。 先是中路慕容德与慕容农击败赵粟、光祚。赵粟战死沙场,光祚仅以身免,逃回邺城。 然后慕容农率轻骑南下,抄得邵兴后路。慕容宝、慕容隆、慕容麟趁势夹击,邵兴大败,本人也为慕容农刺于马下。 秦军在北、中、南三路皆遭失利,河北形势刚刚有些起色,至此烟消云散。所余者,只邺城苻丕与承营翟真尔。 慕容垂重夺河北大部,士气倒是高涨,可诸军征战良久,这时也差不多到了极限,亟需休整。其治下频遭战乱,人、钱、粮皆匮乏至极,加上河北乃鲜卑人老巢,慕容垂总不能学慕容冲那等流寇作风,征敛既少,运转便难。 恰时近冬日,慕容垂遂暂收刀兵之心,下令诸军就地休整,更助百姓屯垦,也好收拾河北民心。 于是河北大地上偃旗息鼓,唯中山、承营一带兀自战事连绵——慕容令猛攻不休,可丁零人拼起命来,也极是难缠。翟真本人倒也罢了,其麾下子母军端的强悍,屡屡仗着马快,突袭、偷袭,强袭。。。无所不用其极,叫慕容令不敢过分进逼。 慕容令深知慕容垂难处,因此不曾往新兴城搬救兵,只是眼睁睁瞧着子母军来去如风,自个徒呼奈何之时,不免嘟囔:“石头啊石头,你几时才能斩下郭庆的脑袋,回来帮我?哥哥我想死你也!” 。。。。。。 不独慕容令眼巴巴等着段随自幽燕回返,黄河南岸,鄄城里头,谢玄也在翘首以盼。 谢玄伫足黄河南岸不前,本意是为了筹集粮草辎重,顺便静待河北打成个稀巴烂,方便日后收取事半功倍之效。不料只因刘库仁意外丧命,河北局势瞬间变天,慕容垂短时间内重拾优势,几乎全取河北。 谢玄听到消息,后悔莫及,当下加紧催集粮草辎重,又令各营积极备战,随时北进。 事儿布置完毕,谢玄策马北望,心中不无埋怨:从石!左等右等,总不见你回音,遮莫你真个不思南归了?你可知,今日第七拨信使已然出发。。。你我,难不成真要兵戎相见? 。。。。。。 河北好不容易安生下来,关中则战乱依旧,甚至愈演愈烈。 氐秦与(西)燕两军无日不战。今日我胜你一仗,明日你又赢我一回,反反复复,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苦了长安及周边三辅的百姓——运气差的,直接遭(西)燕军抢掠屠杀;运气好点,也不过是被(西)燕军掳去做个民壮,苟且活着,如猪如狗。。。 长安及至三辅,赤地千里。 。。。。。。 氐秦与(西)燕打成了一锅烂粥。他两个身后,姚苌那里,却是风景这边独好。 姚苌语众将曰:“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等当远离长安是非之地,秣马厉兵,积聚粮草。彼时回师长安,定能兵不血刃,坐定天下,犹卞庄刺虎也!”众将皆点头称是。 于是姚苌留下长子姚兴驻守北地,自领主力徙去岭北(今甘肃省庆阳市、平凉市一带)。岭北在长安西北方向,地势高耸,可俯瞰关中,若要进取长安,则只需顺泾水河谷直下,占尽地利。 姚苌兵至岭北,秦人纷纷逃窜。姚苌遂夺取岭北诸城,屯驻在重镇安定(今甘肃省平凉市泾川县)。他任命官吏、安抚百姓、鼓励农垦,又积聚粮草、招兵买马。。。不觉间,羌秦政权一日强盛一日。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三十章 燕山 且说段随与库傉官伟士气如云,撵着郭庆屁股,一路杀入幽州。 郭庆屡战屡败,被段随打得满地找牙,无奈之下只得放弃野战,更收缩兵力,退守蓟城。段随遂得幽州大部,兵围蓟城。 库傉官伟勇猛,几次先登,差点就拿下蓟城城头。总算郭庆绝非庸才,亲往城头督战,险险将燕军压下城头。 城中人心已乱——与鲜卑人相干的,恨不得跑去开了城门迎燕军入城;富户豪强各拥族人自保,对秦军命令阳奉阴违;胆小怕死的,求菩萨告奶奶,只盼战事快快结束,寻思:与其这般提心吊胆,还不如叫燕军早早入城。。。 蓟城之内,粮草、军资皆算不得充裕,将士们心中有数:这仗,快打不下去了。。。 郭庆细观城中形势,情知再拖下去就是个城破人亡之局,当机立断,决定率领幽州部众逃出城去,往西投奔并州。他是个狠角色,寻思:蓟城将失,却也不能让燕人爽快!遂安排一队心腹死士,要他等留在蓟城,待大军出城跑远之后,纵火焚烧蓟城内宫室、府库,只留一堆灰烬给燕人。 十月七日夜间,秦军趁着夜色打开西门,蜂拥而出,幸喜没有燕军阻拦。郭庆长出了一口气,连叹“命好”!不经意间,他回头一瞥,想最后再看一眼自个坐镇了多年的蓟城。。。 这一瞥不打紧,竟把身经百战的郭庆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堕下马来! 你道为何?却是郭庆视野所及,蓟城内火光冲霄,熊熊燃着了半边天! 原来郭庆留下的死士倒也算“忠诚”,念念不忘纵火焚城。可他等也心知肚明——城门已开,大军已去,在这城中多留片刻,逃生机会便少得三分。人哪有不怕死的?不少人便提议即刻点火,然后溜之大吉。虽说也有人还想着谨守郭庆之命,终究只占少数,哪里拗得过大伙儿? 于是乎,郭庆前脚带着大军踏出城门,死士们后脚便点起大火,紧接着鞋底抹油,逃之夭夭。 郭庆咒骂不已,嘴里头嘟囔的,也顿从“命好”变作了“倒霉”,没奈何,只得下令大军散开阵形,全速向西——一切,且听天由命罢。。。 。。。。。。 逃命要紧,秦军个个打了鸡血一般,一夜奔窜,居然跑出去好几十里路。夜色渐去,前方隐隐约约现出巍峨山影,重重叠叠,延绵不绝——那是蓟城西边的燕山山脉。 自郭庆以降,秦军人人脸上露出笑容——燕山谷口离着不过几里之遥,再使把劲,小半个时辰之内就可赶到。但能冲入燕山谷中,那里山路崎岖,燕人骑兵再无可能追来,自己这条小命算是捡回来了。。。 可惜,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九八。 依稀晨光中,沉寂的燕山忽然动了——平地里起了一片乌云,脱离山体,鬼魅般迫压而来!秦军面面相觑,傻愣当场。 乌云速度奇快,须臾已到近前。秦军睁大眼睛望去,才发觉那是一队队玄甲铁骑,挥刀扬矛,呼啸如风。号角长鸣中,“骁骑”、“云骑”大旗遮天蔽日,蹄声仿若惊雷! “郭庆!恭候多时!”段随自阵中现出身形,大笑若狂。死士们那一把提早点起的大火终究害惨了郭庆——段随收到消息,率骑军策马狂追,到底赶在秦军之前,立马燕山! 命运的终点,叫作轮回。有那么一瞬间,段随与郭庆两个都觉着恍惚——仿佛多年前邺城广德门的那场血火再度降临,只是时移势易,如今变作段随堵住了郭庆的去路。 “降者不杀!只除首恶郭庆!”“降者不杀!只除首恶郭庆!”燕军放声高喊,威势震天,同时列冲阵、展双翼,但听段随一声令下,便会雷霆冲杀而出。 “当啷当啷当啷。。。”兵刃坠地之声不绝——秦军逃逸之际撞入死地,士气半分也无,何况他等力奔一夜,早已力竭,纵想战,何以战?大伙儿几无犹豫,争先恐后丢却兵器,跪地请降。盏茶功夫,秦军阵中,昂立者,唯郭庆一人耳。 郭庆喟然长叹,心知在劫难逃。他文韬武略,战功赫赫,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这时不惧不避,只放声长笑,若痴若狂。。。 “呛啷!”郭庆长刀出鞘,翻手间,已架在自个脖项之上! “郭庆之命,不容宵小轻侮!”朝阳起,血花溅。。。 大骊之上,段随双手举天:“大父!您在天之灵,今日足可安歇!” 。。。。。。 郭庆死、秦军降,段随兵不血刃,进夺蓟城。于他而言,既报老段之仇,关东之事至此已了,再也无心盘桓,遂领骁骑、云骑两军南下,先往中山会和慕容令。幽燕之地,暂时留给库傉官伟打理。 郭庆败亡的消息传到邺城,苻丕震骇莫名,左思右想,只得派人往并州求援。结果并州大小宗室、头头脑脑,包括前去援镇的骠骑将军张蚝在内,皆以并州北部边境诸胡蠢动、州中兵力薄弱为由,婉拒来援。 苻丕一筹莫展。 。。。。。。 十月中旬,段随兵至中山。十月下旬,他与慕容令一道,列阵承营城外。翟真尽起丁零步骑,出城迎敌。 寒风起,奔马疾。双方迎头对冲,狠狠撞在一起。 来去如风的丁零子母军碰着骁骑、云骑二军,顿失马快之利,只得凭着狠劲嚣叫冲杀,双方一时战个不相上下。 另一边,翟真带着步卒与慕容令所部战成一团。慕容令杀到性起,亲率百余骑亲随,呼啸着直取翟真中军。其槊舞如风,所到之处望风披靡,盏茶功夫,离着翟真大旗已不到百步。 当此时,慕容令人、马、槊皆浴血,他大笑狂呼,犹如疯魔,忽然铁槊打横,遥指旗下翟真! 翟真吓得面色发白,胆气陡泄,拔马便逃。 翟真既跑,丁零人顿失战心——先是步卒方阵溃散,鬼哭狼嚎而去;紧接着子母军也泄了气,掉头跑时,被段随追在后头砍瓜切菜,死伤惨重。 段随与慕容令趁势进兵,一鼓拿下承营。 翟真侥幸逃得一命,一路逃窜,至行唐(今河北省石家庄市行唐县)附近方得喘息。此役丁零人惨败,兵马三去其二,虽尚有残部,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不久,穷途末路的丁零人又生内讧,翟真、公孙希等为叛众所杀,死无全尸。丁零人四分五裂,到处流窜,直至后来阖族覆亡。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 段随与慕容令击溃丁零人,北路至此平靖。 慕容垂开怀不已,遂以北路大军师老兵疲,下令段随与慕容令返师新兴城休整。接着改派慕容农率生力军北上,至蓟城汇合库傉官伟,积聚粮草、操练兵马,以备日后进取辽西、辽东。 辽西、辽东等郡本乃鲜卑人龙兴之地,民心所向,后来慕容农挥军去时,一路皆望风归降,很快夺取龙城,尽扫辽西、辽东秦人残余。其间有高句丽人自大成性,竟敢觊觎中国,趁着秦人式微,逞狼子野心,一度占据辽东、玄莬二郡。慕容农大怒,骂道:“蕞尔小夷,焉敢欺我中国?”一阵高举高打,复夺辽东、玄莬,更杀得高句丽人屁滚尿流,悔不该当初。。。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多心 十一月初,黄河南岸,鄄城,晋军大营。 大晋北征军前锋都督谢玄脸色铁青,仔细看时,双肩都在阵阵颤抖。 前去段随处的第七拨信使一如之前几拨,黄鹤一去,杳不复返。可出乎意料的是,晋营里却迎回了早一阵出发的第六拨信使。 这第六拨信使去而复返,也确实带回来一道书信,只是这书信与段随无关,乃是云骑军众将的“慷慨之言”。不消说,皇甫勋他等计逞,截住了第六拨信使。 谢玄读完信,又听完信使们的禀报,心事之复杂,难以言表。 从石从石!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些甚么?次伦兄(朱序)、镇恶(桓石虔)、道坚(刘牢之)、元复(孙无终)、还有我。。。这许多大好兄弟候你回返,你竟不管不顾。。。 哪怕你真个不顾兄弟之情,可你怎会不思量建康的妻儿?你不该是这等无情无义之人呵。。。 书信在此,信使亦在此。。。从石,你的所为,不由得我不多心呵。。。我身负光复神州之重任,再不能为了你耽搁时机,当趁慕容垂尚未攻取邺城,速速进兵。。。 下一刻,谢玄长叹一声,道:“传我将令!以龙骧将军刘牢之统兵两万为西路,扬武将军孙无终统兵两万为东路,克日渡河,进伐河北!” 。。。。。。 十一月中,晋军东西两路共计四万大军渡过黄河,踏上河北大地。谢玄与桓石虔则统率余众留守黄河之南,镇抚河南、山东直至彭城一线之新得国土。 因着丁零人叛乱,河北局势一度变坏,慕容垂不得已从枋头(今河南省安阳市浚县附近)调遣慕容德回援,是以此刻黄河北岸诸州城恰如真空状态。晋军遂得轻松渡河,夺城占池如探囊取物。 东路孙无终经碻磝古津渡河,进据碻磝城(今山东省聊城市茌平县)。自碻磝城直线向西,四百里之外便是慕容垂所处的新兴城。 西路刘牢之渡河后,先占据重镇滑台(今河南省安阳市滑县),不久又进到枋头,北距新兴城不多不少也是四百里。 慕容垂收到消息,沉吟再三,一时愁眉不展。慕容宝自告奋勇道:“儿臣愿率一部兵马,南下逐走晋人!” 话音刚落,早有慕容德喝道:“库勾休言大话!晋军强悍,而我军力疲,怎敢小觑之?” 慕容垂点了点头,沉声道:“贸然与晋人开战,也恐失了道义。。。”此时的晋军,名义上还是在讨伐秦国,与“燕国”虽说算不上盟军,面儿上总还过得去。 慕容宝嘟囔道:“难不成就眼睁睁瞧着晋人渡过河来,将我等辛辛苦苦打下的河北江山一处处占去?” “河北之地,寸土不让!”慕容垂双目精光一闪,高声道:“哼!孤家故意撤去邺城之围,有心放苻丕一条生路,他却置若罔闻。既如此,当再围邺城,复我故都!” “若是晋人也往夺邺城。。。又该如何?”慕容宝追问。 一瞬间慕容垂豪气干云,哈哈大笑:“那便比一比大伙儿的膀子,到底谁更粗些!” 。。。。。。 十一月底,慕容垂大军开出新兴城,再围邺城。慕容垂思虑再三,依旧让出西门不围,以示允许苻丕弃城逃生。 燕军虽然疲惫,到底势大,汹汹而来。反观邺城元气未复,残破不堪,大有势穷力竭之相。苻丕自是急得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忙不迭召集下属问计。 有人便建议开西门逃亡,苻丕沉吟片刻,咬牙道:“若将邺城拱手送与燕人,我只是不肯!真要这般,我等又何必苦苦撑到今日?”秦国长乐公别的不谈,骨头挺硬。 又有人高喊与城共存亡,为国死节。这话说出来,莫说应者寥寥,便是苻丕自个也摇了摇头,叹道:“淮南败后,国中叛乱四起,以至邺城孤悬,危如累卵。如今关中亦然自顾不暇,再无来援之机,我等死守下去,徒然拉着百姓陪葬耳。。。我思之,倒不如引邺城军民西去,也好为我大秦存一份力道。。。” 这时人群中传出一声低语:“又不肯弃城,还要为大秦存人存力。。。哪有这般好事?” 苻丕大怒,板起脸,转头去望时,那人竟不避不让,挺直了胸膛与苻丕对视。苻丕定睛一看,不由得摇头苦笑——原来此人姓杨名膺,位居冀州司马,此外还有个身份,正是他苻丕的大舅子。 苻丕甚为宠幸杨膺之妹,爱屋及乌,此刻不欲当众斥责杨膺,遂跌软了口气道:“非是我不肯弃城而去,实在是燕人卑鄙无义,不愿叫他等得逞耳。。。” 杨膺嘿嘿一笑,凑上一步道:“殿下这般说法。。。属下倒是有一计,既可保存城中军民,亦不教燕贼染指邺城!” “哦?”苻丕眉毛一挑,急忙问道:“速速道来!” “晋军已过黄河,近在咫尺。。。”杨膺拱手道:“何不与晋人勾连,共击燕贼?” “嘶!”苻丕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与晋人共击燕贼?晋人此来,本为攻打我大秦江山,如何肯答应?” “此一时彼一时也!”杨膺朗声道:“此刻河北、幽燕尽入燕贼手中,我大秦只剩得邺城一城之地,晋人攻打我等何益?晋人又不是傻瓜,既有意进图河北,少不得要与燕贼一分高下。即如此,何妨与我等联手?” 此言一出,场中固然有少许几个摇头说不,大多数人却在沉默之余,暗自点头,更有杨膺的好友、冀州参军焦逵出班奏道:“殿下!此时更有何计?当从杨司马所言,当断则断呐!” 苻丕若有所思,沉吟再三,只是下不得决心。于是转头,去看自个最信任的冀州主簿梁琛与冗从仆射光祚。 光祚先开了口:“此非与虎谋皮乎?真个击败了燕人,晋人岂会放过我等?少不得掉头来抢邺城!” 杨膺哈哈大笑:“光仆射!你这是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啊!但能退了燕贼,我等便可顺利西归关中,此非大善乎?而将邺城让与晋人,不使燕贼得逞,一则也算遂了殿下之愿,二则,嘿嘿,若非如此,晋人岂肯相助?” 光祚哑口无言。边上梁琛想了想,点头道:“杨司马所言有理,确乎如此呵。” 苻丕长叹一声,背过身去。半晌,幽幽道:“知道了。本公自会修书一封,致与晋人主帅谢玄,具言合盟之事。。。” 第一百三十二章 抉择 邺城之外,燕军大营,燕王大帐。 慕容垂两指在木案上“咄咄”敲个不停,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下首站着两人——左侧是慕容令,此刻神情略显紧张,不住搓手;右侧段随则纹丝不动,双目炯炯,盯着慕容垂看。 今儿早间,段随忽然找到慕容令,说是河北大势已定,秦人再无反复之机,所以这“义勇军”的任务,到此也算圆满。加上南朝不断派使来催,北征军更已踏足河北,怎么着自个也该辞别了。 慕容令大惊失色,连喊“不可”!两个争执不下,遂把官司打到慕容垂这里。 段随来时已算计好,定要堵住慕容垂的嘴,于是一张口,侃侃而谈——不外乎自己身为晋臣多年,深受晋室恩惠,若就此反复,实无脸存于当世,何况妻儿皆在建康,军中亦多晋人。。。如此云云。 慕容垂静静听完,不置可否,不发一言,只敲案沉吟。 如此总有小半个时辰,帐中杳无人声,气氛尴尬,直急得慕容令左观右望,来回踱步不止。到最后,慕容垂总算开了口:“从石!你要回南朝,姑父不拦你。可前番你也曾答应过姑父,一日不平河北,一日不离。。。” 话音未落,段随抢过话头:“姑父!到了此时此刻,何言河北未平?举目四望,皆大燕之土,唯邺城孤悬耳!” 慕容垂淡淡一笑,反问道:“邺城乃河北腹心,邺城未克,何言河北已平?” 段随叹口气,正想说话时,慕容令急急抢上:“石头!你扪心自问,真个要回南国么?你跑来此地连番血战,一是为了助耶耶一臂之力,二么,自是为了夺回你那燕儿妹妹。设若你回了南国,你当真觉着便能得逞所愿?” 段随一愣,呐呐道:“我。。。我也不知。。。可姑父不也说过,不会进取关中。。。既如此,我不如回去南国,碰碰运气。” “糊涂!”慕容垂站起身,正色道:“你也太小看姑父,姑父何曾忘了你的事儿?但能攻取邺城,姑父定当以苻丕乃至全城氐人为质,向苻坚换取慕容燕!苻坚再不济,这本账总该算得清楚!” “这。。。”段随大震:“姑父。。。姑父真肯以苻丕乃至一城氐人性命,只换燕儿一人?” 慕容垂哈哈大笑:“苻丕也好,邺城氐人也罢,皆无足轻重之辈耳,但能换取我家随儿开怀,孤家岂会惜之?” 一瞬间段随觉着有股暖流滑过心田,几乎呜咽出声。虽仍在沉思,但看得出来,他已然意动。 这时慕容令凑过来,猿臂环舒,勾住了段随肩颈,嬉笑道:“石头!南国有什么好的?要我说,即刻派人潜去建康,接了晴儿与小誉儿前来,日后再取了你家燕儿妹妹,从此一家人长留邺城,你小子日日左拥右抱,嘿嘿,快活啊快活。。。” 慕容令嘻嘻哈哈,只当段随听了会愈发欢喜。不料段随轻轻一振,脱开了慕容令长臂,面色倏然变得严肃,道:“不可!我擅自扣押信使,违令不遵,已然犯了大忌,想必建康正在猜疑不已。若再偷偷接了妻儿过来,那不坐实了反复罪名?到那时,纵然想回南国亦不得也!” 慕容令面色大变,气鼓鼓道:“南国南国!说来说去你还是要回南国!到底那南国有什么稀奇玩意儿,竟叫你留恋不止?” 段随尚不及回答,帐幕掀开,一道倩影飘然而入,其容貌端庄姝丽,气质宛若幽兰,年岁不小,依旧秀美绝尘。 “姑姑。。。”段随两眼睁得老大——这突然跑进大帐的,竟然是段元妃! 段元妃音色酥沉如昔:“姑姑也是同样疑惑,那南国到底有什么稀奇玩意儿,叫你留恋不止?” “姑姑。。。”段随垂了头,支吾道:“你又不是不知,我本是汉人。。。” “可你自小生长燕国土地之上,杳非晋人,又与南国何干?”段元妃拖住段随之手,柔声道:“你睁眼瞧瞧,这世上,你的亲人俱在此帐中,你的妻儿本是我大燕贵戚,还有你那心心念念的燕儿。。。任一个,都与南国无干呵!” 段随的头垂得越发低了,半天才微微抬起,脸上写满纠结与痛苦字样,嘴里吐出了几个字:“北国。。。南国。。。我我我。。。我实难抉择。。。” 慕容令气得直跺脚。段元妃则半是气恼、半是心疼,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时,忽然慕容垂探手过来,止住了她。 慕容垂长长叹了口气,沉声道:“随儿!其实我知你心中所虑。。。先前大伙儿都在你跟前避开了这事儿不谈。。。可有些事,终归是避不开的。。。”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这会儿突然说要辞别,可与晋军渡河而来有干系?” 譬如晴天霹雳,震得段随站立不稳,颤声道:“我。。。我。。。我。。。晋军。。。晋军。。。”全然语无伦次。 “嘶!”慕容令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石头!难不成,难不成你竟有所图谋?” “绝无此事!”段随豁然回了神,高声道:“姑父,姑姑,那罗延!段随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何况你等都是我的至亲,何忍相残?”说着说着,忽然语气又低沉下去,黯然道:“可姑父猜得也没差。。。晋军过了黄河,近在咫尺。。。以后这河北局势,到底会成怎样?我夹在当中,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楚。。。” 慕容垂冷笑不已:“所以你索性告辞而去,免得两面难做,是也不是?” “是。。。” “真要是燕晋相争,你就能置身事外?” “我辞官不做,还待怎的?” “小儿之见!”慕容垂为之气结,摇头不止。 帐中沉寂下来,谁都不知该如何说将下去。。。 终于还是慕容垂的声音响起:“随儿!邺城未破,丁零残余也尚流窜河北多地,姑父这里,实在还需你多多出力。。。这样罢,姑父也不强逼你留在北国,但能攻取邺城,你大可去留随意,如何?” 段随苦笑道:“恕随儿无礼。。。这邺城,只怕一时难下。。。” 此言一出,连段元妃也恼了,冷声道:“随儿!你休要忘了,这邺城,正是你大父埋骨之地!你就没想过重夺此城,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段随如遭电击,浑身颤抖,眼泪夺眶而出。“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哭喊道:“随儿愿留此地,誓夺邺城!” 段元妃转怒为喜,慕容令也长出了一口气。可惜他两个欢喜不及片刻,段随又仰起了头,略带迟疑道:“姑父。。。燕晋。。。燕晋之间,到底。。。以后。。。以后如何相处?” 慕容垂的脸色豁然一青,随即又恢复常色,甚而笑了起来:“随儿!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忧。姑父在这里与你说个清楚,晋人已夺淮泗、河洛、青徐,这些地方姑父本就无意相争,撇开不谈;便是河北这里,大河北岸一线,但凡已入晋人之手,譬如枋头、滑台等城池,姑父也决意弃之不取。两家大可约定,便以各自所占之地为界,如何?” 段随睁大了眼睛:“果真?” “果真!”慕容垂嘿然道:“所以啊,随儿你正该留下,助姑父早日取下邺城。试想,邺城乃我大燕故都,可万万不肯让与晋国呵。。。嘿嘿。” 段随点了点头:“邺城自该归燕。。。” 当真是好一番说道,段随这才定下留驻邺城。帐中气氛缓和许多,姑甥间有说有笑起来。就只慕容令一个,虎着脸,死活不搭理段随。 。。。。。。 不久段随与慕容令拜辞而去,帐中徒留慕容垂与段元妃两个。 段元妃欲言又止,扭捏了好一会,终于开口道:“郎君!你今日与随儿所说,句句当真?” 慕容垂苦笑一声,道:“元妃!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河北故地,岂容晋人染指?晋人既已渡河,狼子野心昭显,燕晋之间免不了一战矣。。。我这么说,诶,自然是为了留住随儿而编了谎话!”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说愿以苻丕及邺城氐人为随儿换取慕容燕,此言非虚!” 段元妃双眉一蹙:“随儿既铁了心要离去,何必强留?日后少不得还是一场分离。。。” 慕容垂喟然道:“河北未定,我军又疲乏不堪,骤然对上晋人北府强军,胜负难料呵!随儿麾下骑军,战力实在强横,且深悉我军深浅,若归了南国。。。只怕我大燕便要大祸临头!” “随儿怎会与你我为敌?” “你也学随儿小儿之见么?国家相争,他小小一个将军,做得了主?”慕容垂愠怒道:“你想想,我为何费尽口舌,甚至不惜虚言假语将随儿留下?盖因他军中鲜卑人与晋人各半,若在我处,时间长了必为我用;若回南国,难保不成寇仇!” 段元妃幽幽叹息:“郎君,元妃懂得你的苦。。。只是,只是你这般诓随儿,日后不知生出多少变故。。。” “诓他?”慕容垂的声音阴冷如刀:“你真以为随儿那么糊涂,傻子都能看明白的局势,他居然看不清楚?他呀,就是在逃避现实罢了。。。既然他自个无力抉择,你我身为他至亲长辈,怎能不帮他一把?”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无义 深夜,邺城,戚里,冀州参军焦逵府上。 昏黄灯火下,焦逵将一封书信递给对面之人,没好气道:“杨兄,你且瞧瞧!都什么时候了,苻丕还当自个是大国王子。照信中这口气。。。哼!谢玄读了,岂肯来援?” 对面之人正是冀州司马杨膺。他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瞬息读完,继而将书信抛在一边,摇头冷笑:“今日之势,三军罄绝,倾危之甚,朝不及夕。可笑苻丕这傻子还不自知,妄图与晋人讨价还价,真正叫自绝死路!” 原来苻丕听从了杨膺之计,写信给谢玄求援,又令焦逵为使,明日偷出西门,前去南边晋军处。可这位大秦长乐公的骨头,未免太硬了点——本是卑膝求援,信中却这么写道:“请贵军假道于本公,再襄助粮草,本公即率部众西赴长安,但能成行,自当让邺城与贵军。若前途受阻,则本公率部仍回邺城,与贵军共抗燕贼!” 不消说,这信儿写得毫无诚意——除非谢玄是傻子,否则岂肯答应?如果谢玄不是傻子,那么。。。诚如杨膺所言,这傻子非苻丕莫属。 杨膺与焦逵都是汉人,皆出身冀州大族,各有文采,虽为苻丕属臣,心底却一向瞧不起“胡夷”。到了眼下这局势,他两个更是心向“华夏”,满脑子只剩投奔晋朝的念头。两个一合计,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苻丕书信付之一炬,自个炮制了一封求援信出来——待焦逵偷出邺城,至鄄城时,谢玄读到的书信已变作了:“苻丕真心愿降晋朝,只等晋国王师至,立献邺城,更举全城军民投效”! 谢玄思忖良久,虽尚有疑虑,终究觉着此等良机不可浪费,当下派出三路快马,一至建康谢安处禀报情势、问询计策;二至枋头刘牢之处,要他尽快做好进军邺城的准备;三至碻磝城孙无终处,命其关注新兴城形势,随时出兵,以牵制新兴城燕军。 焦逵得意万分,告辞而去。 。。。。。。 腊月底,谢玄收到了谢安的回信。 谢安令谢玄“即刻出兵邺城,若燕人来阻,则攻伐之”!又谈及段随事,言“段随不遵令南返,其心可疑,若事不谐,宜早诛除之。阿羯当以国事为重,万不可存私情”,还特别告诉谢玄,说是已然将段随妻、子接入谢府,以防她母子两个潜逃。 谢玄愣愣看完信儿,神色一片黯然。良久,他嘴角微颤,喃喃道:“从石,从石。。。是你无情,休怪我无义。。。” 。。。。。。 枋头城里,灯下,刘牢之眉头紧皱,举着手中之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是前锋都督谢玄让他即刻出兵邺城的信儿,本来嘛,若能领兵光复河北腹心邺城,自是大功一件,怕是史书里也要重重写上他刘牢之一笔,可这会儿刘牢之却殊无欢意——只因谢玄信上竟明明白白写了,要他刘牢之暗通云骑军主、轻车将军皇甫勋,一俟段随露出反意,便寻机突袭骁骑军,克灭段随所部! 刘牢之已是晋国高阶大将,焉能不明白这里头的前因后果?实际上他对段随迟迟不肯南返亦然抱怨不已。。。只是兄弟情深,好一阵纠结。。。 一夜无眠。。。天光射入大帐时,刘牢之腾地站起,咬牙道:“男儿存世,当以国事为先,不恤私情!”说这话时,他眼睛里血丝密布,万分狰狞。 。。。。。。 晋太元十年(氐秦建元二十一年、羌秦白雀二年、后燕燕元二年、西燕燕兴二年)一月初,屯兵枋头的晋国龙骧将军刘牢之忽然挥军北上,两万北府兵剑指邺城! 燕军岂肯任由晋军直奔邺城而来?慕容宝自告奋勇,领三万步骑南下至黎阳(与枋头同属今河南省鹤壁市浚县)阻击刘牢之。 慕容宝自以为兵力优于刘牢之,军中又有五千骑兵,不说一鼓击败两万晋国步兵,再不济总能打个平手,立功心切,遂主动出击,在黎阳城外与北府兵野战。 慕容宝实在是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对手。此时的北府兵,甲精矢锐、百战百胜,实乃天底下排第一的强军,何况还是勇悍无匹的刘牢之亲自领军,哪里看得上疲惫不堪的三万燕军?于是列阵对决。北府兵十荡十决,杀得慕容宝所部丢盔弃甲,狼狈逃窜而去。刘牢之顺势进兵,夺取黎阳,稍事休整,继续北进。 慕容宝挡不住,直退回邺城外燕军大营去了,收拾残部,堪堪五千而已。 黎阳既失,邺城门户大开。刘牢之遣人联络苻丕,邀击燕军。 邺城里,杨膺与焦逵收到晋军大胜的消息,高兴之余,忙不迭劝告苻丕献城,苻丕却哪里肯就范?杨膺与焦逵焦急起来,遂密谋作乱,欲绑了苻丕投晋。 不料杨膺酒后失言,不慎泄露了其图谋,被他亲妹——长乐公夫人听到。杨氏到底爱夫家胜过自家兄长,急忙告知苻丕。苻丕大怒,喝令冗从仆射光祚领兵抓捕杨膺、焦逵及其同党,也不审问,统统斩首。其间光祚矫枉过正,大肆牵连,竟连并未参与合谋的冀州主簿梁琛也一同打为乱党,当场砍杀。一时间邺城里人头滚滚,掀起好一场腥风血雨,大伙儿人心惶惶。局势之乱,可见一斑。 苻丕遂下定决心,闭城不出,只待燕晋两方打起来,他好收取渔人之利。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两难 且说邺城外头,燕军大营内,慕容垂听闻慕容宝大败,而晋军兵锋已近,也自心惊,赶忙召集众将商议。 诸多将领,包括慕容德在内,都劝慕容垂暂避晋军兵锋,撤了邺城之围,退去新兴城休整。慕容垂皱眉道:“此非功亏一篑乎?” “晋军强横无敌。。。而我军本已疲惫不堪,新败之余,更是士气低落,怎堪一战?”“时近冬日,粮草也已不继。。。眼见邺城一时难下,若再被晋军拖在城下,恐有大败之危!”“晋人尚有孙无终一军屯在碻磝,窥伺我军后路。。。再不回军,万一新兴城有失,怕不要落个全军覆没!”众人纷纷开口劝谏。 慕容垂只是不舍,叹道:“若叫晋人得了邺城,日后如何还能夺得回来?” 众人哑口无言,垂头丧气。忽然慕容宝跳将出来,大叫道:“耶耶!黎阳之败我难辞其咎,愿将功赎罪,再与晋人死战,必不教晋人踏足邺城!”慕容垂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不说话;众将亦是摇头冷笑,浑没把慕容宝的话放在心上。 便在这时,帐幕掀开,一人大步走了进来。其人身材高大、容貌俊朗,可不正是段随?段随一进来便大声喊道:“姑父!怎么竟与晋军打了起来?”原来他受命往行唐附近追剿丁零残部,今日方自回邺,豁然听说燕晋两军在黎阳大打出手,已是撕破了面皮,岂能不惊?遂急匆匆赶来中军帐,想要问个清楚。 慕容宝正觉无趣,这时一眼看到段随,气上心头,吼叫起来:“可不就是你等晋人卑鄙无义?竟与秦人合谋,欲图河北!” “与秦人合谋?”段随一愣:“竟有此事?” 边上慕容令点了点头,道:“我军抓了些秦人俘虏,他等言邺城里纷传,晋军已与苻丕结盟,是故发兵北上,袭击我军!”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段随喃喃自语,一脸苦涩——这两难之境,终究还是来了! “从石!此事怨不得你。。。”慕容垂沉声道:“你且回去,约束部众,莫教生乱!” “生乱。。。”段随苦笑一声,道:“事到如今,我又岂能置身事外?” “不能置身事外?”慕容宝冷笑连连:“是了,段都督本是晋国辽西郡侯,大大的晋室忠臣耳!此时自当挥军与那刘牢之合兵一处,待破了我大燕兵马,夺下邺城,正是大功一件!” “库勾你闭嘴!”慕容令怒不可遏,握紧了拳头,一步跨到慕容宝跟前,吓得慕容宝蹭蹭蹭退了三步。 “那罗延!”段随一伸手将慕容令拖了回来,面色极之凝重,缓缓道:“库勾说得没错,我正欲率军南下,与刘道坚(刘牢之)一会!” “嘶!”慕容令倒吸了一口凉气,满脸震惊,再也说不出话来。帐中诸将皆震骇莫名,忙不迭转头去看慕容垂,却见慕容垂面无表情,静默不语。慕容宝得意起来,悄悄与躲在他身后的慕容麟对视了一眼。 一片沉寂中,段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段随此去,绝非与刘道坚合兵。乃与刘道坚好生理论,但求双方罢兵!” “理论?”车骑大将军、范阳王慕容德摇了摇头,道:“从石。。。非是我不信你所言,然则。。。若想以区区一言劝得刘牢之罢兵,嘿嘿,实乃痴人说梦矣!” “成与不成,总要一试!”段随说得斩钉截铁,大伙儿却哂笑不已,议论纷纷。慕容宝更有意无意拔高了声音:“想回去就回去,何必说这些虚言假语?是怕父王不放你走么?” 段随不理会他等,抬起头,去看上首的慕容垂。 嘈杂声中,慕容垂终于开了口,目光直勾勾盯住段随:“若是刘牢之不听,又该如何?” 段随神情坚毅,一字一顿道:“若是刘道坚不听,段随自当率部拒之!” “轰!”帐中喧哗一片。慕容令喜上眉头,连连搓手;慕容宝则脸色难看,恨恨摇头;慕容垂亦是惊喜不已,脱口道:“从石!你?” 不待慕容垂说下去,段随拱了拱手,又道:“姑父!段随实乃晋臣,并不欲与刘道坚交兵。他若不肯罢兵,我便以骑兵袭取其粮道,逼其退却。姑父这里,当加紧攻打邺城。待姑父拿下邺城,段随自去建康请罪!” 慕容垂本以为段随下了决心投燕,这时才知段随是这么个打算,略觉失望,一时说不出话来。慕容令狠狠跺脚,又急又气。慕容宝眼睛一亮,忙不迭开口:“段随!说来说去,你还是心向着南朝,却叫我等如何敢相信你所言?万一我军正在邺城之下激战之时,你竟与刘牢之合兵杀来。。。哼哼!那不是要葬送我大燕社稷?” 慕容宝这话儿说得诛心,帐中不少将领点头应和,连慕容德、高弼、悉罗腾、段延等也不好出言反驳,慕容楷、慕容绍、卫驹、王腾等更是朝着慕容垂道:“大王!此事非同儿戏,断不可轻信段随所言!”慕容令急得面红耳赤,大声辩解:“你等休要胡言乱语,石头绝非无信无义之人!” 帐中吵成一片。情绪激动之下,有人甚至喊出:“大王!此乃晋人奸计也!断不可信之!”“不若先灭了晋国义勇,免生后患!”“拿下段随,勿使其与刘牢之合兵!” 譬如一叶扁舟,段随身处惊涛骇浪之中,任他风疾浪大,却是神色坦荡,昂立不倒。 慕容垂的脸色一忽儿青,一忽儿红,胸膛起伏不定。。。 “从石!我信你!”慕容垂豁然提气高叫,声音若洪钟大吕,使云开、使雾散,使风去、使浪消。。。 。。。。。。 深夜时分,万物静寂。慕容宝的军帐里犹点着一支灯烛,幽幽仿如鬼火。 “父王竟然信了段随那贼子!这可如何是好?”慕容宝的声音响起:“贺麟!你主意多,可有什么法子?” 慕容麟的声音低不可闻:“二兄!你是要段随赢?还是要他败?” “何解?” “段随赢,自然就是刘牢之罢兵;段随败,嘿嘿,刘牢之可就要杀来邺城了!” “这么说来。。。我倒是得盼着姓段的赢咯?” “姓段的赢了,大兄可不就得意了?”慕容麟冷笑道:“二兄你又在黎阳战败。。。这么下去,嘿嘿,你可再无机会压过大兄一头。。。” “这却该如何是好?”慕容宝的声音先是惶急,沉吟片刻,忽然变得森冷:“管不得了!设若要让段随败,计将安出?” “倒也好办!”慕容麟的声音阴恻恻,听得人心寒:“段贼子军中半数都是晋人。。。我想法子透露到他营中,就说段随名为说和,其实却是想偷袭刘牢之。。。哼!我料他军中晋人必反!刘牢之自然也会与他反目!” “好!就这么干!” 第一百三十五章 萧瑟 残阳如血,映照出半天半地的萧瑟。 荡阴(今河南省安阳市汤阴县),黎阳与邺城间最后一座城池,孤单单立于寒风之中,顾影自怜。逢此犹然凛冬时节,被那血日拂罩,愈显凄凉、甚而妖异。 这是一座典型的三里小城,墙矮、沟浅,年久失修又多经战乱,处处残破不堪,早不复驻军所用。城中破败一片,休说官府衙署全无,连居民也泰半搬离。偶有声响传来,若非城里那几个刨地觅食的残废饿丐,定是些蛇鼠、野狗穿行。 段随来了。他带着六千骑兵,扯起“骁骑”“云骑”大旗,自邺城下得得而来,尘土飞扬,几乎将小小的荡阴城烟笼无存。 有斥候入城,瞅了一眼,也不由得摇摇头,回报上官,说此城破败不堪,无可扎营。 段随抬起头,看了眼消沉无力的夕阳,声音同样消沉:“无须进城。天色不早,便在城外寻一处空地下寨。” 营寨立起,段随在辕门前驻足良久,遥望西天。最后一丝日光弥散之际,他回望南方,自语喃喃:“算算脚程,明日便可撞上道坚的大军了罢。。。” 。。。。。。 段随猜的没差——翌日晌午,无数面打着“晋”、“龙骧将军刘”等字样的战旗率先映入眼帘,继而有雄壮的呼吼声、整齐的脚步声,再往后,就见两万北府兵漫山遍野而来,精甲摄神、锐刃反光,军威极隆。 段随早在营前排开阵势,这时便唤擎旗手加把力,把手中“大晋义勇”、“骁骑”、“云骑”等大旗举得高些,再高些,再醒目些。。。 下一刻,段随长出了一口气——场中,两军不约而同偃旗息鼓,收刀入鞘、箭矢还壶。刘牢之带了几个副将跃马而出,人未到,笑声已至:“从石老弟!想死我也!” 道坚到底是好兄弟,没叫自个难堪!一瞬间,暖意充斥段随胸臆,于是他笑意满眶,同着骁骑军主费连阿浑、云骑军主皇甫勋纵马迎上。。。忽听身后“哒哒”马蹄声急,段随愕然转头,就见刘裕这小子快马而来,大喊道:“八叔!寄奴来也!”对面刘牢之愣了愣,随即大笑出声,爽朗之极。 段随哑然失笑,一跃下马。。。 待段随与刘牢之熊抱一起,两方将士亦是凑了上来——骁骑云骑军与北府军多次并肩作战,算是生死与共,极为熟捻,于是乎,荡阴城外,孱弱日光下,一时间满场皆在呼朋唤友,好不热闹!刘裕更是窜来窜去,打不完的招呼。。。 场中气氛大是温馥,段随不失时机挑起话头:“道坚兄。。。”一番说辞,算不得流畅,甚而结结巴巴,但终究把意思挑明了,就是求刘牢之退兵回黎阳,燕晋双方划地为界,互不侵扰。 刘牢之静静听着,面色阴晴不定。段随也觉着尴尬,说到后来,支吾不能再言。 刘牢之便开了口:“从石!你老实与我说,此来。。。你是晋臣?还是燕将?” 段随一滞,随即斩钉截铁道:“自然是晋臣!” “既是晋臣,如何为燕人张目?”刘牢之冷笑道:“你且仔细听听自己说的,不觉着奇怪么?” 段随苦笑一声,道:“道坚兄。。。何必挤兑于我。。。我的苦衷,你又不是不知。。。”正了正脸色,肃声道:“道坚兄!我大晋北府兵虽然勇悍,然千里远来,后继不免乏力。燕军到底人多,在河北又深有根基,你若定要夺取邺城,燕军没了退路,定然死战到底。到时两虎相争,不知多少弟兄再也回不得南国。。。道坚兄!何忍如此?” “从石!”刘牢之冷声道:“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不敢!” “我既到了河北,岂惧一战?”刘牢之陡然拔高了声音:“从石!我别的不问,只追问你一句,你自个。。。到底作何打算?” 刘牢之声音高了些,惊得周遭将士们纷纷将目光投来,这才发现,两位主将面色不谐,似乎正在争执。。。 有一片淡云飘过,将本就孱弱无力的日头遮去大半,又萧萧冷风掠过,不少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与方才还执手笑闹的友军分离开来。。。满场的喧闹忽然就沉寂下去了。。。 刘牢之逼视的目光下,段随颤声应答:“段随恳请道坚兄罢兵而回!我愿为道坚兄前驱,共伐关中,为大晋收复长安!” “我若不肯罢兵,定要收取邺城呢?” “段随不敢与道坚兄为敌。。。可我麾下骑军来去如风,若想劫取道坚兄粮草,亦非难事。。。” 刘牢之勃然大怒:“从石!你。。。你怎敢如此?” “他日,段随定当负荆请罪!”段随昂起头,高声道:“今日,还请道坚兄罢兵!” 刘牢之胸膛起伏,死盯着段随看,总有一柱香功夫。。。两方将士面面相觑,却又有哪个敢插嘴? 忽然刘牢之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似在自语,又似在说与大伙儿听:“好个共伐关中。。。或许你说的也在理。。。嘿嘿,若能收复长安,总好过在河北打一场胜负未知的决战。。。” 段随惊喜交加:“道坚兄。。。你?” “此事我做不得主。”刘牢之淡淡道:“不过,今日我可以先退兵,安下寨子,再使人回报谢都督,请他做主。“ 段随大喜过望,忙不迭道:“段随自当手书一封,共呈幼度处。信里具言河北形势复杂,实不宜仓促进兵,不若倾力西进,收取关中!” 刘牢之意味深长地看了段随一眼,轻轻说了声:“从石!好自为之。”言罢,头也不回拔马而去。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人间 刘裕醉了。 军中平日禁酒,然逢喜庆日子或者打了胜仗,亦会开禁,因此军中倒是备得酒水。刘裕硬闯进军需官那里,捧了一整坛烈酒扬长而去,没人拦他,也拦不住他。有人上报至段随处,段随听完,摆摆手:“他心里不好受,随他去。。。” 自打今日午间与刘牢之大军“分道扬镳”,骁骑云骑两军诸将士各回本营,营中气氛便沉闷得瘆人,个个都不说话。 刘裕便同那无头的苍蝇一般,在营中四处乱撞。他满心疑问,更忘不了今日见面时,八叔对他欲言又止的古怪模样。他有心问问段随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可段随却故意避开了他,不肯见“客”;于是他又跑去费连阿浑处,阿浑叹了口气,劝慰他:“段都督总不会害弟兄们,你休要多心。” 最后刘裕找到云骑军军主皇甫勋,直说看不懂眼下的局势,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想皇甫勋哈哈大笑,来了句:“万事皆由段都督做主,我等只管奉命行事!” 皇甫勋三言两语打发了刘裕,临了却又追上来,神秘兮兮地说道:“你要是心里真不痛快。。。嘿嘿,我听说营中还有不少好酒,何不弄些回去,今日且喝个烂醉,免得烦心。” 还真叫皇甫勋说到了心坎里,刘裕觉着郁苦难当,这当口只有烈酒才能浇愁。于是狂饮痛喝,酩酊大醉,一觉下去,沉睡不起。。。 。。。。。。 夜幕时分,中军帐里,段随睡得倒也“香甜”。 临睡前,军中几个鲜卑将士、包括费连阿浑在内,皆出言提醒:“刘牢之大军就在近前,眼下局势复杂,双方关系微妙。。。可要安排营中多加值守,亦或轮营夜寝?” 段随脸孔一板,厉声道:“阿浑!你怎的也学旁人胡言乱语?你也不想想,道坚何等人物?他绝不是使阴招的人,若要战,日间早已交上了手。人家诚心待我,我等怎可多心?记住!以后休在我跟前乱嚼舌头!” 兄弟做了十多年,这还是段随第一次如此严厉斥责费连阿浑。阿浑没接话,拱了拱手,默然离去。 出得大帐,费连阿浑深吸了一口气,有凉意沁肺。他搓着双手发了一会儿呆,一跺脚,转头对副将道:“多派斥候,直抵刘牢之军营。但有异动,举火为号!” 副将应声去了。费连阿浑喃喃自语:“但愿是我多心了。。。” 帐内,段随木立良久,忽然他咧嘴一笑:“我和道坚兄什么交情?大伙儿都属大晋兵马,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何至于动刀动枪?阿浑呵阿浑,你就是庸人自扰。”倒头便睡。 。。。。。。 也许,费连阿浑真的是多心了——漆黑夜色中,刘牢之的大营死了一般沉寂,便只营门前一排火把随着猎猎夜风晃动不已,忽明忽暗。火光掩映,将营门前几个巡岗晋兵的影子拉得老长,瞧着也是无精打采。。。 骁骑云骑军大营里,刘裕鼾声如雷,这一刻纵然在他面前擂鼓,怕是也吵不醒他。营寨里静悄悄的,想必大伙儿都睡下了罢。。。或许有些心事重的,其实并未睡着,可夜凉如水,不,如冰,谁又会夜半徘徊呢? 段随做了好几个梦,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半梦半醒中,他翻过来,又覆过去,有心回忆梦境里的故事,却总也拼凑不出来。于是这一觉,便算不得踏实。 终于,诡幻的梦境定格下来,突然间变得异常清晰。段随看到火光,亮到刺眼、热到发烫。空气里飘散浓重而刺鼻的血气味,交融在熊熊烈火中,还有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钻入耳朵,更钻入心脑。。。 这。。。是那一夜的邺城罢?该死!为什么这一幕总要回荡在我的脑海中,做梦也不放过我? 滚开!我再也不要看到这血火交织的邺城! 段随这么想着,猛然咬住了自己的舌头。。。痛彻心扉! 于是一切沉寂下来,血没了,火也灭了。。。忽然煦暖的风儿吹过来,窝心的舒坦。梦境并不曾就此结束,而是变得愈加明丽——那是江南的桃红柳绿,人间四月天。段随笑了,梦幻般的笑了。 人间,真好。 。。。。。。 呼呼的暖风吹个不停,愈来愈热,愈来愈热,蒸烤得呼吸都不顺畅。即便在睡梦中,段随依稀记得,现在还是凛冬啊!为什么热力竟是这样的真实? 梦耶?真耶? 段随大汗淋漓,终于,他万般不舍睁开了眼,挺尸般坐了起来。然后他就看见了冲天的火光,鼻间,是那永远也挥之不去的血气味道。 “都督!完了!完了。。。杀,杀。。。火,火。。。”守卫大帐的亲兵不知何时跑了进来,跪倒榻前,哭喊着,却怎么也没法把一句话说完整。 帐幕掀开,巨灵神般魁伟的染干津闪身进来,头脸焦黑一片,身上星星点点,遍布灼洞与血迹。他一改往日慢吞吞说话的腔调,恨声大叫:“云骑军那帮杂碎疯了,在营里四处点火,见人就砍!骁骑军弟兄们都在睡梦中,全无防备,眼下死的死,伤的伤。。。”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哽咽起来,泣不成声。 段随从未见过染干津这般模样——此刻的洪荒巨汉,眼角处竟有连串泪珠滴落,更捂着脸,呜呜哭道:“我看到,我看到。。。我看到段昌兄弟被几个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云骑军将校追砍,浑身浴血,倒地时还在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云骑军这帮南蛮子好狠的心,都是十多年的兄弟,下起手来却毫不留情,多少骁骑军弟兄横死当场,每一个,每一个都死不瞑目!” 云骑军将士烧杀骁骑军弟兄?段昌死了?段随一万个不肯相信,可冲天的火光与令人作呕的血气提醒他,染干津句句是真。。。于是就在刹那间,他丢了魂,失了魄,眼睛睁着,只看见无边的黑暗;嘴巴张着,说不出只言片语;手脚抽搐得厉害,半分站起来的力气也无。。。 “都督!外面已乱作一团,不少南蛮子正向这边杀过来,我拼了命才杀到你帐中。事情急了,我等速速突围,可万万不敢耽搁!” 染干津雷吼般的叫声在段随耳畔响起,段随却毫无反应,只抽搐得更厉害了。。。染干津一抹眼泪,上前猛然扯起段随,双臂微一使力,已将段随扛在了肩上,直起身,大踏步出帐! 帐外,火光与烟尘交织,惨叫与喊杀声此起彼伏。。。疯了,每一个人都疯了!云骑军将士狞笑着、嘶吼着,永无间歇地挥刀、劈砍、挥刀、劈砍,仿佛面前的都不是人,更不是多年生死与共的好兄弟,而是猪羊、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骁骑军将士睁大了不甘、不信的眼睛,看着对方一刀刀无情砍来,看着自己的鲜血飙散、肢颅翻飞。。。 段随无力地挂在染干津肩上,他想闭起眼,可连双眼都不听使唤。于是,随着染干津疾行的脚步,一幕幕惨剧上演,连环画似的呈现在段随眼前——那是从河阳寨子开始便一直追随自己的老兄弟,此刻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手臂却兀自竖着,直直指着天。。。那是从新安一起走出来的段部子弟,昨日还与自己说了好一会家常,现在,他的身躯在这头,头颅在那头。。。 不!段随“哇”的吐出一口鲜血——目光所及,大骊拖着年迈的身躯,拼命想朝自己奔来,数不清的刀、矛、箭、矢组成一道弥天大网,拦住了它的去路。。。悲鸣声声,大骊仆地跪倒,喘着粗气,扑闪一双大大的泪眼,犹自向段随张望。。。 这一定不是人间!这一定就是地狱,十八层又十八层的地狱!烈火烤灼段随的身,更烧裂了他的心! 第一百三十七章 隔绝 荡阴城外,“大晋义勇军”营中,烈火不歇,血流不止。 伤透了心的段随在染干津肩头起起伏伏,浑浑噩噩,奄奄一息。云骑军将士认出了段随,四面八方追杀过来。亏得染干津勇猛无匹,单手挥动一柄长刀,当者披靡。加上几个亲兵用命,竟叫他等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就如惊涛骇浪中突然浮现出一座灯塔,夺人眼目,沿途不时有落单的骁骑军将士加入进来,渐渐聚集起百十来人。 无声无息的段随忽然动了一下,眼睛里涌现一丝生气——肩上插着半支羽箭的费连阿浑出现在他眼前,踉踉跄跄,伤痕累累,但还能走,还能对着段随挥手、惨笑。。。待段隆率领二十来个弟兄冲杀过来,与自个汇合一处,段随猛然从染干津肩上跳脱下来,自地上捡起一把钢刀,奋力高喊:“走!一块儿杀出去!大伙儿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每一个骁骑军将士都带着伤、含着泪,挺直了胸膛,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汇成一股汹涌的浪潮! 赶来堵截的云骑军将士挡不住这股怒潮,眼睁睁看着段随他等冲到营中一座偏门畔,转瞬就能破寨而出!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营中响起雷鸣般的马蹄声,云骑军军主皇甫勋领着一队整编骑士自营角杀出,雪亮的钢刀高高擎起,若乌云盖顶而来! 马过,刀闪,血溅,头飞! 步履蹒跚的骁骑军将士挡不住雷霆般怒奔的马队,成片成片的被踩到,被砍翻,血流成河,更死不瞑目! 段随目眦欲裂——云骑军将士纵马挥刀的“英姿”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只是平日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场追击战,可这时他等索取的,却是骁骑军将士的血肉与生命! 段随发出一声哭腔,猛力戳出手中的长刀,遥指不远处正大呼小叫的皇甫勋,怒吼:“随我杀敌!” 费连阿浑摇了摇头。。。染干津摇了摇头。。。段隆也摇了摇头。。。 “你们?”段随圆睁了眼睛,不可置信。 “将军!”费连阿浑强撑身形,高声道:“事已不可为!再不走,将军你死无葬身之所也!” “走?”段随气苦:“他等马快,转瞬即至,怎么走?” “你们走!”闷雷似的一声大喝,却是段隆在喊:“费连军主!染干!你等护卫都督先突出营去。这里,交给我了!”言罢,他头也不回,呼吼着朝皇甫勋那头冲杀而去。他的身后,呼啦啦跟上六七十个骁骑军残部,一样的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混蛋!”段随立时疯了,一紧手中钢刀,闷头就要抢上。 染干津不知何时绕到了段随身后,悄无声息探出两条小树干般粗壮的胳膊,死死环住了段随。被这洪荒巨人用千钧之力抱住,再好的武艺也无得施展,段随手中刀“当啷”落地,脸面涨得通红,两只脚吊在半空胡乱踢蹬,却只踢到了虚无。。。 费连阿浑点了点头,剩下的二三十个骁骑军将士一拥而上,有人奋力拉开营门,有人拖拽起受伤的弟兄,有人帮着染干津抬起段随的双腿。。。他们的脚步踉跄,却又分外坚定,像一叶风雨飘摇中的小舟,荡着,晃着,可就是不翻,不倾,沉默无言中,钻入了无边的夜色。。。 段随使劲朝着那营门张望,他看到一个骁骑军将士幽灵般扑过去,被长刀斩中的同时竟抓住了一只马蹄。。。“轰隆”声中,马上的云骑军战士连人带马仆倒在地。。。 段随看到,另一个骁骑军将士无畏地从正面迎上一匹奔马,当场被撞飞开去,血溅长空。。。 段随看到,段隆虎吼连连,接连四骑从他身侧冲过,每一骑都挥刀砍中了他,他颓然倒地。。。与此同时,四名骑士一个接着一个跌落马下——谁也没能躲过段隆玉石俱焚的霹雳刀练。。。 段随看到,舍了命的骁骑军弟兄们用生命筑成一道墙,一道坚不可摧的墙。。。连皇甫勋的战马也被迫停了下来,兜兜转转,气急败坏,却一时无法可想。。。 段随看到,两个骁骑军将士拖着伤腿,强撑着来到营门前,齐声叫喊着,在门内侧重重关上了营门。。。 营门渐渐远了,也渐渐小了,仿佛一道被合上的时空通道,隔绝了生死,也隔绝了希望。。。段随分不清脸颊与嘴边流淌着的是眼泪?是鼻涕?还是鲜血?黏糊糊,湿漉漉,难受极了。他哭得像个孩子,嘶声力竭:“混蛋!你们这帮混蛋!混蛋。。。” 。。。。。。 无边的夜色里,火光接二连三亮起,初时星星点点,到后来四面八方都在闪曜。熊熊燃烧的火把下,“晋”、“龙骧将军刘”等字样的大旗随风猎猎,张牙舞爪。 漫天遍地的火光围成一个硕大无朋的光晕。在光晕的正中央,有黑漆漆的一大片,那是沉睡中的废城荡阴。城墙的一道豁口前,段随、费连阿浑、染干津以及二十来个骁骑军将士缩成一团,竭力想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 段随笑了,笑得是那般凄惨:“道坚,不,刘牢之,你终究还是来了。。。” 火光闪耀,慑人心魂,费连阿浑的瞳孔缩了又缩,但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进城!寻个坚实的宅子,或许。。。或许能撑到邺城来援!” 。。。。。。 “龙骧将军”将旗之下,皇甫勋不知何时赶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刘将军!营中骁骑军反贼皆已授首,便只跑了段随那一小撮人,叫将军围在荡阴城里。荡阴城小且破,何不速速冲入城中,尽数斩杀余贼,免生后患?” 刘牢之甚至没有正眼看一下皇甫勋,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怎么?你就这么急着取你家段都督首级?”声音分外森冷,听得皇甫勋打了个寒颤,喏喏不敢再言。 夜深,风冷,火熠,刘牢之眯起双眼,怔怔望着黑暗中的荡阴城,紫赤色的面庞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风势渐大,呜呜作响,皇甫勋急得抓耳挠腮。便在这时,刘牢之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三军皆不得入城!嘿嘿,这么香的鱼饵,还怕钓不到邺城那条大鱼?” 第一百三十八章 舍得 邺城外,燕军大营,中军帐内吵翻了天——不消说,自然是为着救不救段随一事。 刘牢之兵围荡阴,本可轻松扫灭段随残部,偏偏止步不进,单等着燕人前去救援。这叫阳谋,就看慕容垂接是不接。 先开始,与晋人决战、顺便解救段随之声不绝,可慕容德轻轻一句:“尔等瞎了不成?刘牢之扎好口袋,只待我军钻进去。这般浅显的计谋,看不出来么?”顿时将叫嚣声浇灭泰半。 慕容令与段延等几个兀自不依不饶,叫道:“左右不能舍了邺城,总要一战。既然如此,在邺城打也好,往荡阴战也罢,何惧之有?” 高弼摇了摇头:“眼下这局势。。。可不见得非要决战。。。” 慕容令一愣:“何解?” 高弼苦笑一声,道:“今早收到太原王(慕容楷)与陈留王(慕容绍)急报,晋将孙无终部已出碻磝城,逼近馆陶。陈留王率部接了两仗,皆告不利,只得退守城中。晋军势大,太原王与陈留王料难久守,故遣使求援!” “啊?这可如何是好?”帐中众将尽皆失色——慕容楷、慕容绍兄弟两个奉命屯守馆陶,正对着孙无终的碻磝城。若馆陶有失,则其身后的燕军大本营新兴城也要不保。彼时老巢失守、后路被断,那可真要了燕军的老命了! 高弼这消息一说出来,主张出兵决战的将领尽告沉默,便是段延也哑口无言。眼下的形势,休说出兵荡阴,就是留不留在邺城都是个问题——刘牢之大军兵强马壮,绝难一战克之,若燕军给拖在荡阴或是邺城,而身后新兴城有失,则大势去矣。 慕容令失魂落魄,抬头望向上首的慕容垂,吃吃道:“父王。。。父王的意思是。。。” 慕容垂默不作声,可脸上的肌肉分明在抽搐。好半晌,他似乎有话说,却到底没有说出来。这般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他长叹一声:“时局如此,终究是大业为重。。。”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孤意已决,三军整备,不日回师新兴城,暂避晋人锋芒!” “石头怎么办?”慕容令带着哭腔,呼号不已:“就眼睁睁看着他烂在荡阴城里么?他此去荡阴,可都是为了耶耶的大业呵!” “孤家又何尝舍得从石?”慕容垂面容惨然,喃喃道:“可孤家又有什么法子?但愿。。。但愿晋人还念旧情,不伤他性命。或许。。。或许日后还有机会救他回来。。。”说到这里,自己都觉着荒谬,再也说不下去。 慕容令睁大了眼睛,目光扫过帐中所有人,自慕容垂始,到慕容德,再高弼、悉罗腾、段延、卫驹、王腾。。。人人默不作声,有意无意避开了慕容令的目光。 慕容令气苦,愣愣杵在当场。慕容德见不是事,轻咳一声,开口道:“大王计议已定,诸君且各归本营,早做准备。。。” 话音未落,慕容令陡地喊了起来:“你等要走便走!我说什么也不能舍了石头!”一拱手,咬牙道:“父王!请准儿臣领本部五千兵马,径往荡阴!” “胡闹!”慕容垂面色铁青,呵斥道:“军国大事,你道是小孩子玩闹不成?休再多言,若不遵军令,绝不饶你!” 慕容令神情激动已极,嘴里“呵呵”出声,还待说话,却听慕容垂洪钟般吼道:“那罗延所部即刻划归库勾帐下!那罗延转任筹粮使,先行一步回新兴城待命!” 。。。。。。 这是下午时分,天地间却像灌了铅似的,乌黑、阴霾、沉重。巨大的云山压迫下来,叫人觉着呼吸都困难。淅淅沥沥的冻雨下个不停,夹杂着雪珠,打在头脸上吱吱生疼。 荡阴城一处尚算完整的大宅里,染干津山一样站在庭院中,看了眼漫天的云雪,语声嗡嗡:“刘牢之打的什么主意?他几万大军在手,挤也能把这小小的荡阴城给挤满咯,偏生止步城外,就是不进来。。。嘻嘻,说不得,我等真能捱到燕王来救!” “噗。。。”廊檐下费连阿浑笑了起来,扯动肩窝上的箭伤,痛得龇牙咧嘴。他摇了摇头,冷笑道:“燕王若真来,那可就正中了刘牢之下怀咯!”他等被困荡阴城中已有一天一夜,刘牢之却硬是不入城,天下哪有这般怪事?一干人先前那是“慌不择路”,躲进城中满心指望燕军来救,此刻冷静下来,如何还不知道刘牢之的心思? 染干津挠挠头,干笑道:“有指望总比没指望要好,呵呵。。。”去看段随时,就见段随独自窝在一处削了顶的石亭里,怔怔望着天空,任凭雨雪淋漓,不说话,对他俩的言语更是浑然不觉。。。 染干津叹了口气,转过身,自语道:“俺到城中寻摸寻摸,总要找些吃食饮水。。。” 忽然身后传来段随略显沙哑的声音:“阿浑说得没错,燕军不会来了。。。我。。。我也不希望他等前来,谁来了,就害了谁。。。” 。。。。。。 慕容令并不曾遵令前往新兴城。他单骑往北,打了个弯,又悄悄绕回邺城附近。 燕军兵多,并未合在一处下寨。自邺城城头往下望,燕军营盘遍布东、南、北三个方向,大大小小,遍地都是。 这是邺城正东方向的一个营盘,远离邺城北部的慕容垂中军,隶属慕容宝所部。凄迷夜雨中,慕容令策马而入。。。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三十九章 飞蛾 “贺麟智计无双,真叫你一言说中!”慕容宝眉飞色舞:“慕容令既不肯死心,又走投无路,果然厚着脸皮跑来求我。哈哈哈哈,想不到他也会有今天!” “小弟这点雕虫小技哪好意思提起?二兄才叫肚量大,不计前嫌给了大兄一千骑兵,让他去荡阴一遂心愿。”慕容麟啧啧连声,嗓音一如既往的阴涩。 慕容宝却摇了摇头,嘻嘻笑道:“贺麟此言差矣!我哪敢违逆父王之命?是大兄自个本事好,那一千骑兵又本属他麾下,竟叫他三言两语劝服了过去,更星夜奔赴荡阴。我阻止不及,实在是失职咯。。。没办法,待到天明,我自当往父王帐中请罪。哈哈哈哈!” 慕容麟冷声道:“一千骑兵济得何事?何况刘牢之早有准备,单等我军跑去送死。。。。哼!慕容令此去,死多活少!” “贺麟休要小瞧人哦。。。”慕容宝揶揄不止:“大兄有经天纬地之才,说不得竟真个救了段随回来,也未可知。。。” “是么?”慕容麟语声乖戾:“慕容令真能活着回来,也少不得要承受父王的雷霆震怒。他屡次忤逆,父王焉能容他?”忽然眉眼一挑,朝着慕容宝深深一揖,道:“恭喜二兄,贺喜二兄!父王迟迟不立太子,亦不封诸子爵位。。。这里头,嘿嘿,大有深意呵!” “好说,好说!”慕容宝笑得合不拢嘴:“真有那天,我绝不会忘了贺麟筹谋划策之功!” 。。。。。。 “郎君!你怎会变得这般心如铁石?”段元妃哀恸不已:“我今日才知,随儿遭了大变,给困在荡阴城里生死不知。你却无动于衷,还下令不得出援,更要回军新兴城。。。” “无动于衷?”慕容垂苦笑一声:“我何尝不是心如刀割?可大业为重呵。。。若非无法可想,我焉能如此?”顿了顿,期期艾艾道:“我正是怕你多虑,才故意瞒住了你,不想你还是知晓了。。。事到如今,元妃,你,你,你还是想开些,莫要伤了自个身体。。。” “伤了自个身体?”段元妃冷笑不止:“随儿是我段家唯一骨血,他若没了,我,我也不要活了!” “你又乱说什么气话!”慕容垂眉头一皱,有些不悦道:“这当口。。。你就别添乱了。。。” “添乱?”段元妃嗓音豁然拔高:“你慕容家的事儿就是大业,我段家的事儿就是添乱?” “你。。。”慕容垂一滞,双眼隐有怒意,冉冉升腾。 段元妃不依不饶:“郎君!非是我存心添乱。我且问你,若是换了那罗延或者库勾给困在荡阴,难道你也不去救?” 慕容垂面色陡沉,眼中露出极度悲痛之色,双肩颤动,抖个不停。 段元妃吓了一跳,呐呐道:“郎君你。。。”就听慕容垂一字一顿,沉重无比地开了腔:“今早库勾来报,昨晚那罗延潜入他营中,撺掇走了一千骑兵,星夜奔荡阴去了。。。” “啊?”段元妃花容失色,瞬间呆住了。半晌,她一个激灵回复过来,抢上前扯住慕容垂的衣袖,放声哭喊:“那可如何是好!郎君,你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呵。。。” 慕容垂木然摇了摇头,喃喃道:“元妃,我待从石就如亲子,从来无分彼此。为大业计,我不肯救他。。。所以同样的,我也不会派兵去救那罗延,哪怕。。。哪怕那罗延从小到大,都是我慕容垂最看重,最喜爱的儿子。。。”说到这里,他山一般的身形忽然一矮,竟至佝偻起来,失魂落魄,两眼无神。 大燕的擎天一柱此刻是那般的无助,那般的黯然。段元妃赫然发现,爱郎的头顶与两鬓花白一片,双眼血丝密布,额头尽是皱纹。。。他,苍老了。。。 下一刻,段元妃颓然坐地,哭成了泪人。 。。。。。。 荡阴城低矮且衰破的城头上,段随、费连阿浑、染干津等二十来个骁骑军残部目不转睛,死死盯着远处。那里,有烟尘冲天——一支千余人的轻骑奔驰不歇,呼啸着,自北方狠狠切入晋军的钢铁大阵,长槊所指,正是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荡阴城。 段随的心吊了起来——滚滚烟尘的最前方,那大呼小叫着的,那拼力厮杀着的,正是自己这辈子最好最好的兄弟,慕容令。这一刻段随百感交集,内心深处不无欣慰,可泪珠却不停地滚落:眼下的荡阴城,实实在在是片死地呵!那罗延你这傻子,为何要来?为什么? 段随的心沉了下去——晋军显然早有防备,阵型严密至极。但见晋军各色令旗招展,人马流动有序,动静之间,逐渐将千余燕骑切割成条条段段,互不沟通。燕军依旧呼吼不息,奋力前冲,可冲阵的声势却明显弱了下去。。。 巨盾、厚甲、铁链、长矛、利矢。。。钢铁铸就的晋军大阵厚重得可怕,锐利得惊人,无声地吞噬着一个个燕军骑士,无情而冷酷。 不断有燕军骑士落马,可就算是扑火的飞蛾,燃尽自己前也会迸发出刹那的光华,所以,在舍了命的慕容令带领下,舍了命的燕军骑士疯魔般行进,斩开厚盾、冲破铁链,誓不停歇!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四十章 荡阴 荡阴城头上,每一个鲜卑汉子都在流泪,心在滴血。 段随眺望城下,忽地一个趔趄,差点跌落城头——他看到刀光闪过,血光从慕容令腰间飞溅开来;不少晋军朝着慕容令放箭,慕容令躲开了几支,击飞了几支,却到底被一支冷箭射中肩头,痛到他趴低马背之上,摇摇欲坠;又有几个晋军兵士正面挺刺,亏得慕容令坐骑神骏,腾跃如飞,间不容发间晃了过去。。。 风在吼,血在流,慕容令不曾停步,一往无前。。。 近了,近了。。。 染干津呼啦扯开胸襟,仰天狂嘶:“杀出去!死也和城下的弟兄们死在一处!”二十来个骁骑军弟兄嗬嗬狼嚎,热血沸腾。费连阿浑强撑着站起来,目光炯炯,直视段随。 段随热泪盈眶,重重点下了头。他脚步坚定,当先下城。 二十来个兄弟泰半带伤,更饿得脚步虚浮,却个个把胸膛挺得笔直。大伙儿搀扶一起,踽踽前行。 。。。。。。 数不清的晋军众目睽睽之下,段随等二十来个弟兄自荡阴城北那座早没了门板的城门口现出身形。 没有马匹,还个个带伤,互相搀扶着前行。。。段随他等这是要做甚?是要冲阵?还是。。。还是想做活生生的箭靶子?晋军一时愣住了,面面相觑,既不射箭,也忘了结阵阻拦,眼睁睁看着段随等人缓步而来。。。 直到段随等跨过已被填实了的护城河,走到近前,终于有几个晋军将士回过神来,跌足大呼:“敌袭!敌袭!”大伙儿慌慌张张,举刀的举刀,张弓的张弓,不知为何,动作出奇的拙劣与缓慢。。。 幸好,对面段随等人的步伐更慢。。。于是无数箭簇扬起,歪歪斜斜、抖抖豁豁,指住了段随他等。。。 段随深吸一口气,心中有些异样:这便是我的埋骨之地么?可惜,再也见不着燕儿,晴儿,还有誉儿。。。不觉间,手中长刀已高高扬起;费连阿浑肩伤严重,压根舞不动刀,只努力撑住身形,奋力前行;染干津索性袒露了胸膛,嘴里呜呜啊啊叫唤个不停,像极了一头身陷绝境的困兽。。。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串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钻入每一个人的耳朵。双方不约而同转头观望,就见一骑自晋军阵中狂奔而来。马上骑士挥动三角小旗,高声大喊:“刘将军有令,放段随等人通过,无需阻拦!” 号令既出,倒是段随等一干人愣在了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反观晋军这边,大伙儿对此“怪”令似乎毫无芥蒂,立马放低了手中兵刃箭矢,忙不迭向后退散;不少北府将士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更露出轻松之色。 哗啦啦,哗啦啦,脚步声声,晋军阵中陡然空出好大个空档。 这一刻段随觉着有些迷茫,也不知想哭还是想笑。。。默然半晌,他用力咬了咬下唇,收刀入鞘,迈开大步。费连阿浑与染干津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二十来个骁骑军弟兄搀扶一处,就这么默默前行。所到之处,晋军约定好了一般齐齐往两侧退让,任由段随等人通过。那情景仿佛摩西现世,分水斩浪,奇渡红海。 。。。。。。 荡阴城外,几万晋国大军横陈,千余燕国骑士冲阵——本该杀声震天,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安安静静,再没有厮杀声,连一丝叫喊声也听不到。天地间萧瑟一片,唯余风声依旧。 晋军阵中,默默前行的段随心头猛地一抽。。。痛,痛极了。 他的身前,一排晋军使劲拔起插在地面的巨盾,快步向两侧移动。就像一堵厚墙轰然倒塌,段随觉着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面肆意招展的熊虎大旗,上头龙飞凤舞,写着“龙骧将军刘”五个大字。旗下,刘牢之今日的面色殊为深沉,直从紫赤色变作了酱紫色。 皇甫勋就在刘牢之身侧,这会儿有意扯动马头,悄悄向后靠了几步,还背过脸去。。。 其实皇甫勋完全无须遮遮掩掩,因为段随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甚至没看一眼不远处醒目至极的刘牢之——此刻的段随,目光如死灰、直勾勾盯着正前方,身体僵直,两条腿已不再听自己使唤,交替着,木然向前拖行,一步,两步,三步。。。 。。。。。。 “他奶奶的,好痛!”慕容令仰天躺在地上,“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苦笑道:“石头,这次怕是。。。怕是真的不成啦。。。” 段随浑身颤抖,勉力探出双手,将慕容令抱在怀中。 慕容令笑了:“石头,你老说为兄弟当两肋插刀。瞧瞧,今儿个。。。哥哥我算是做到咯。。。”慕容令身上横一道竖一道满是伤口,肩背乃至腰腹上斜斜正正插了七八支羽箭,鲜血浸染战袍,淅淅沥沥滴个不止,直渗到土里,红了一大片。 段随笑不出来,泣不成声。 “还不错,到底还能见上你一面,嘿嘿。。。石头,你听着,好好活下去,答应我!”慕容令的声音弱了下去,渐至虚无:“累了。。。石头,我先走一步。。。” 萧萧寒风呜呜吹个不停,冷彻刺骨,段随化作了一座石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远处,刘牢之喟然长叹:“这该死的世道。。。”顿了顿,沉声道:“好生收拾了这些鲜卑勇士的尸骸,将慕容令的尸首送回燕军大寨。至于段将军他等。。。先押在军中容后发落,记住,不得怠慢!”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四十一章 傻瓜 晋太元十年(氐秦建元二十一年、羌秦白雀二年、后燕燕元二年、西燕燕兴二年)一月十四,黄河南岸,鄄城。 衙署正厅里,大晋北征军前锋都督谢玄负着双手,正来回踱步。经过书案时,他便会瞟一眼案上并排放着的两封书信,沉吟不止,显得心事重重。 第一封信是谢道韫写来的。元日佳节,谢道韫回建康乌衣巷母家省亲,意外撞见给“请”到谢府长住的晴儿母子,惊喜不迭。两姐妹执手倾谈,长夜无眠。其间晴儿心事重重,常常欲言又止。谢道韫是何等聪敏人物?略一思索,已大致猜到前因后果,心绪难平,遂写了书信给谢玄,询问段随情状。 第二封信同样来自建康,乃谢安手书。此时段随方自成擒,消息还没来得及送回建康,因此谢安在信中写道:“陛下与琅琊王已知段随之事,震怒万分,言他日一旦擒得段随,须飞马报至建康,则立时将段随妻小下狱。为叔进言陛下,言段随之罪不及妻小,不料琅琊王不依不饶,定要问罪段随妻、子,陛下准之。为叔苦劝无果,嗟乎。” “琅琊王也忒是过分!”谢玄愤愤自语:“从石也曾为我大晋立下汗马功劳,纵然叛北,可如今既已成擒,麾下鲜卑骑军亦已湮灭,又何必问罪其妻小?” 说着他走到案前,左右手各将一信执起,看了又看,渐渐胸膛起伏,情绪大是激动。 “啪”的一响,谢玄重重将谢安的信拍在案上,咬牙道:“我为国尽忠,问心无愧,可也不能忘了义字!从石有罪,自有朝廷法度责之,可无论如何不能害了他家妻小,否则我寝食难安!” 下一刻,就见他奋笔疾书,唰唰写下一封短信,用火蜡密封了,喊过一名心腹下人,吩咐几句。那下人执信而去。 谢玄遥望厅外,喃喃道:“阿元是个有担待的,又与那晴夫人交好,见了我的信,自该知晓如何行事。以她的能耐,当可顺利把晴夫人与小段誉偷出府外,送来此间。。。到时我安排让从石一家见上一面,再把晴夫人与小段誉送归北国,也算不负昔日的情谊。。。嗯!若叔父怪罪下来,自有我一力承担!” 这时厅门口闪入一名文书,说道:“都督!今日邸报业已拟好,八百里快马信使也已候在外头,请都督用印!” 谢玄“嗯”了一声,接过邸报,匆匆扫了一眼,一下看到上头“叛将段随成擒”等字样。他轻咳一声,不紧不慢道:“此邸抄尚有些不完备之处。这样罢,先搁在我这里,改过再发。” 那文书应了一声,作揖而去。 谢玄一边研磨,一边悠悠轻喟:“从石的消息,总要拖上几日才好。。。” 。。。。。。 荡阴城里那处尚算完整的大宅如今给辟作了段随等人的“暂住”之处。他等虽为俘虏,却并不上镣铐,在宅子里也能自如活动。当然,宅子外头总有一两百精甲武士看守,不虞他等逃脱。 宅子里死气沉沉的,不独段随心灰若死,连染干津也鲜有说话,费连阿浑的伤势倒是逐天见好,可面色终究郁郁。。。 外间传来低沉而清晰的轱辘声,应是有人推开了宅门。 段随连头也懒得抬一下。离厅门最近的染干津忍不住向外张望一眼,忽然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大张,能塞下三个煮蛋。 “刘寄奴!”染干津张口大喊:“是你!你小子还有脸来?” “是我!”推门进来的正是刘裕,他轻轻叹了口气,沉声道:“我为何没脸来?” “你!”染干津怒道:“你们云骑军这帮杂碎,暗刀子捅自家弟兄,还算人么?” “大个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刘裕拿刀子捅自家弟兄了?” “这。。。”染干津挠挠头,回想起来,那一晚确实未见刘裕踪影,一时无语。 这时费连阿浑的声音响起:“寄奴!我信你绝不肯出手伤自家弟兄。可你老实说,之前你可知皇甫勋他等的谋划?” “毫不知情!”刘裕摇摇头,苦笑着道:“那晚我酩酊大醉,醒来。。。醒来。。。”忽然眼角泛起泪光,再也说不下去。 费连阿浑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刘裕点了点头,快步跨入厅中,朝着段随大叫:“兄长!兄长!你还在,我。。。我可算放下了一颗心。。。”叫了几声,段随理也不理。 染干津凑上来,低声道:“自令公子故去,两日来将军米水未进,谁也不理。。。” 刘裕与慕容令也有交情,闻言神色一黯,心想:兄长与令公子好的不分彼此,结果令公子为救兄长竟折在这小小荡阴城畔,兄长一时怕是难以平复。。。 费连阿浑又开口了:“寄奴,你此来何为?难不成是要给刘牢之当说客?” 刘裕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我暗中打听到,建康有意重责兄长,并无。。。并无说降之意。” 染干津一挑眉毛,嗡声道:“那你还来做甚?要杀就杀,我等也不是怕死之人,哼!” “就你不怕死?”刘裕没好气道:“我刘裕刀山火海闯过多少遭,几时皱过眉头?”顿了顿,朗声道:“今日我来此,是想同兄长说,只要人还在,总还有一丝机会!” 费连阿浑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八叔今日已然起兵往北,直取邺城。”刘裕忽然压低了声音:“我自请在此留守,八叔准了。眼下此地不过百多守卫,再由我暗中安排,或许能让兄长逃脱,未尝可知呵!” 费连阿浑与染干津对视一眼,互相看到对方眼中燃起了希望。不料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不必了。”转头望时,竟是许久不曾开口的段随在说话! “寄奴,”段随缓缓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事已至此。。。万一事情不谐,竟拖累了你,我于心何安?” 刘裕哈哈一笑:“兄长!你不答应寄奴,却叫我这做弟弟的于心何安?” “好弟弟。。。”段随目中涌过一阵暖意,略有些哽咽道:“你是晋人,何苦如此?回头又如何面对你八叔?” “兄长!我可不管什么大晋还是大燕,在我心中,只有兄长你一个!”刘裕目光炯炯,说得斩钉截铁。 段随似乎有些意动,可一转眼,眸子里又黯沉下去,幽幽道:“其实。。。其实我累了,很累。。。也很想念那罗延。。。” 刘裕听出段随话里竟有求死之念,一时大急,脱口而出:“兄长!令公子舍生来救,就是想你活下去。你若就此等死,令公子九泉之下也不瞑目!别的不说,兄长你就不想为令公子报仇么?” “报仇?”段随哑然失笑:“难道你想我杀了你八叔么?还是杀皇甫勋?”顿了顿,喟道:“都是各为其主罢了。。。到了此刻,我对他等,已无怨念。。。” “非也!”刘裕陡然拔高了声音:“害死令公子的,实在另有其人!” “嗯?”段随双眉一紧,目光中一扫迷霾,有精光闪现。 刘裕伸手拭去额头上的冷汗,松了口气,侃侃而来:“这几日我多方打探,才知在邺城时,皇甫勋他等对兄长虽有不满,却并无相害之意。他等本想与八叔会和后再做打算,结果有人偷偷告诉他等,说兄长你名为说和,其实却是想偷袭八叔。这才惹得皇甫勋与八叔暗中定下计议,先一步下手。。。” “是谁?”段随勃然大怒,青筋毕现:“到底是谁污蔑于我?害死了骁骑军众兄弟,还害死了那罗延!” “推算下来,这幕后之人不是别个,正是那慕容麟!” “慕容麟!”段随气到浑身发抖:“我杀了你!” “还有那慕容宝!”刘裕接着道:“随令公子而来的燕军骑士活了几个,眼下关在军中。我问了他等,得知燕王本已收了令公子的兵权,不让他来荡阴。结果令公子救兄长心切,单骑跑了去慕容宝处求兵。说也奇怪,那慕容宝处处与令公子不和,这次却出人意料,居然答应给令公子兵马。不过么,就区区一千骑,嘿嘿,这不明摆着让令公子来荡阴送死么?” 段随扑通跪倒,捶胸大哭:“那罗延你这傻瓜,你这傻瓜呵!” 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溪 恸哭六军俱缟素——慕容令的尸首自荡阴送回,邺城外燕军大营哀戚若死,士气全消。慕容垂把自己关在帐中,两天两夜不曾露面,但有人求见,皆为斥退。 此刻中军帐外挤满了人,有些嚷嚷着要与晋军决战以报慕容令之仇,有些则面露惶惶之色,更多的人垂头丧气,愣愣不知前路何往。 慕容德站在最前,面带焦急来回踱步。高弼与悉罗腾等满脸戚色,注目帐门。段延、卫驹、王腾、扶余蔚等亦是气息低沉。便只慕容宝与慕容麟两个,躲在一边蹙眉低语,貌似悲苦,眼中的得色却藏也藏不住。 忽然一阵喧哗声传来,人群分开两边,一人大步而来。众人定睛望时,乃是奉命巡弋前线的慕容隆回来了。 慕容隆显是来得急了,发丝散乱,气喘吁吁,却半步不停歇,直跑到帐前开口大叫:“父王!刘牢之所部晋军拔寨而来,前锋距此不到三十里!请父王早做定夺!” 此言一出,***变。慕容德也管不得了,对着帐中高喊:“王兄!事情急了,还请出帐!” “请大王出帐!”大伙儿一起出声。不料叫唤再三,帐中依旧声息全无。这一下人人焦头烂额,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慕容隆一跺脚,朝着慕容德叫道:“叔父!侄儿先领本部兵马前往阻遏!” 慕容德眼中闪烁不定,不住去看大帐,半晌,终于重重点下了头。 悉罗腾见状也跳将出来,喊道:“晋军势大,我领本部助隆公子一臂之力!”段延亦开口:“我也去!”军中不少将领一起呼应,一时群情激愤,仿佛竟要与晋军决一死战。 便在这时,中军帐久未掀开的幕门呼啦开启,慕容垂高岸的身形顿入众人眼中。他甲盔俱全,神情肃穆,天神般站在那里,不怒自威。不待众人发应过来,慕容垂雷吼般喝道:“谁人敢妄言出战?” 大伙儿嚅嚅不敢出言,场中为之一静。还是慕容德上前,开口道:“王兄,晋军前锋只在三十里开外,来势甚急。。。” 慕容垂面无表情,沉声道:“日前孤已下令,诸军早做准备,以回师新兴城。进行得如何?” 高弼忙躬身,奏道:“皆已完备,随时可启程!” “那还等什么?”慕容垂声如冻铁:“营寨不必拔除,一把火烧了干净!限一个时辰之内出发,违者,斩!” “诺!”众将噤若寒蝉,忙不迭转身去了。 慕容德叹了口气,凑上一步,轻声道:“王兄身系大燕社稷,当保重身体,那罗延他。。。” “孤家有问过那罗延的事么?”慕容垂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感情:“玄明你安排几路游骑断后,不与晋人硬拼,只骚扰其侧翼,阻其来势。事情紧急,速速去吧!”说完头也不回,掀开帐幕闪身不见。 慕容德又叹了口气,朝着大帐虚虚一拱手,大踏步而去。 。。。。。。 这是建康乌衣巷谢府的一间厢房,一向处事不惊的谢道韫居然面露焦急之色,催促连声:“妹妹!好了没?再不走,叔父该回府了!” 她口中的“妹妹”,自然就是客居谢府的晴儿。谢玄的信儿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谢道韫手中,咏絮女全无拖泥带水,立时安排妥当。今日谢安不在府中,她便借口带晴儿与小段誉外出观雪,行“偷人”之实。 “好了,好了。”晴儿搀着小段誉的手,拎起个小小包裹,点头道:“都已收拾妥当。其实,也没什么要带的。。。”忽然眼中隐现波光,轻声道:“姊姊!郎君他。。。” “离了府再说!”谢道韫一把抢过晴儿手中的包裹,风也似地转头就走。晴儿幽幽叹了口气,拉起小段誉快步跟上。 。。。。。。 建康城东,青溪河畔,一个气度极其不凡的老者垂目四望,拈须低吟:“青溪迤逦,七桥九曲,真好景哉!” 老者边上还站着一个华服青年人,闻言笑道:“耶耶长年忙于国事,太久没来这青溪一带了。眼下天寒地冻,枝叶枯残,水流低缓,可算不得什么好景。若再过得一阵,春风荡漾,草长莺飞,这青溪才叫美不胜收!” “难得今日忙里偷闲。末儿,且随为父好好逛一遭。” “敢不从命?” 原来这老小二人正是当朝第一大臣、第一大大名士谢安与其子谢琰(小字阿末)。今日不知为何,父子两个联袂来东郊一游。 沿着青溪信步而行,两个不觉走出老远,渐渐人迹稀少。 忽然谢安停下脚步,莫名其妙来了句:“阿元(谢道韫小字)带着从石妻小动身了么?” 谢琰如遭电击,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支吾不能成言:“耶耶。。。我。。。阿元。。。”原来谢道韫策划“偷走”晴儿母子一事,谢琰也有份参与,更主动请缨,今日将老父谢安诳离府中,以方便谢道韫行事。 “阿羯(谢玄小字)以为压下军报不发,我便不知前线战事了么?糊涂!”谢安脸色一肃,朝着谢琰道:“你们几个好大胆,怎敢瞒着我如此行事?” 谢琰扑通跪倒在地,抱住谢安双腿叫道:“耶耶!念在从石当初大功,就放过他妻小罢!” 谢安沉默不语。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鸟鸣,清脆撩人。谢安脸上忽然现出笑意,悠悠道:“春日,终究快要到了。。。”他长长叹了口气,轻拍谢琰的后脑,缓缓道:“起来罢。难道你等心中,为父就那般铁石心肠、顽固不化?嘿嘿,这点小事,还用不着你们几个小辈烦忧。”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华林 刘牢之笑得好大声——滔滔漳水踩在脚下,巍峨**的铜雀台似乎也在自己夺目光彩下黯然失色。七十年来晋军首次踏足邺城,此等功绩,永嘉以来未尝闻也! 慕容垂几十年赫赫威名,搅得偌大秦国天翻地覆,更皆兵力几倍于己。。。那又如何?先是黎阳大败,眼下连辛苦围困良久的邺城也不要了——但我刘牢之兵锋所至,燕人皆仓惶北去,快哉!壮哉!哈哈,大丈夫当如是也! 一时间刘牢之神思沉醉,不能自已。蓦地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将军!燕军既退,我军当立取邺城,以为根本,再徐图北虏,则河北定矣!” 刘牢之一个激灵从遐思里清醒过来,转头一看,几个幕僚、副将聚在身后,正向自个进谏。被打扰的刘牢之显然不大高兴,板了脸道:“我大军已至铜雀台下,那苻丕还不曾开门献城么?” 一个幕僚踏上半步,躬身道:“启禀将军!邺城诸门紧闭,城头防备森严,而且。。。”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小心翼翼抬眼去看刘牢之。 刘牢之眉头一皱,颇不耐烦:“而且什么?” “而且消息传来,日前苻丕已然诛杀了与我军议和的司马杨膺、参军焦逵。以此观之,恐怕事情有变呵。。。” “哼!这帮胡虏!统统都是无信之辈!”刘牢之鼻间重重哼了一声,语间全是轻蔑之意:“无妨!他不献城,我自取之!” 话音才落,一个副将跳将出来,叫道:“将军!邺城高厚,易守难攻。慕容垂倾兵数十万,屡攻而不得。我军到底兵少,若邺城一时不下,拖在这里。。。就怕让慕容垂回复了元气,岂非得不偿失?” “没错!”另一个副将应和道:“苻丕实乃坟中枯骨耳,不足为虑。燕人才是心腹大患,当趁其士气低落,穷追猛打。但能除了慕容垂,邺城唾手可得!” “不可!”先前劝刘牢之夺取邺城以为根本的幕僚连连摇头:“燕人虽退,主力犹存。我等对河北情势并不熟悉,贸然进兵,恐前途未卜。还是拿下邺城,则进可攻、退可守,先立于不败之地也!” “不成不成。你这主意,太守成,太守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谁都有自己的道理,哪个也说服不了哪个,场中吵成一片。 “都给我闭上了嘴!恁的呱噪!”刘牢之陡然厉喝,声震四野,教一众副将、幕僚顿作了哑巴。 刘牢之眼中阴晴不定,一忽儿抬头遥望铜雀台,又不时看一眼奔流不歇的漳水,沉吟再三,只是不决。 便在这时,一个獐头鼠目的将官凑过身来,轻声道:“将军!我可是听说,扬武将军(孙无终)围住了馆陶,日夜猛攻,不日就要破城。。。”顿了顿,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自顾自嘟囔道:“明明是俺们西路军大破燕人主力,打得那慕容垂魂飞魄散、战意全消。。。若教东路军捡了便宜,夺下馆陶、新兴,运气好了更砍下慕容垂的脑袋,俺可咽不下这口气。。。” 刘牢之双目猛地圆睁,脸色涨得赤紫如浆,一字一顿道:“传令三军!明日一早拔寨而北,不破燕虏终不还!” 。。。。。。 枝头微颤,两朵小小玉兰倔强地绽放开来,并蒂而生。这花儿喜光,似今日这般光照强了些,早惹得它们搔首弄姿,绰约生辉。 谢安凑上前,柔抚花枝,蹙鼻轻嗅,禁不住赞了声“好香”。直起身,再朝东边一望,但见猩红鹦绿、叠萼重跗,百多株西府海棠花开正艳,俨然千朵万朵压枝低。 “谢卿,朕这华林园如何?”大晋的皇帝,年轻的司马曜仪态隆盛,笑着问道。 “早春时节,本当万物萧瑟,陛下的华林园竟已有这般胜景,端的不同凡响,尽展皇家气度也!微臣羡之、慕之。”谢安深深一揖,浅笑作答。 “得谢卿如此赞誉,这华林园算是没丢了朕的脸面。哈哈哈哈!” 今日得皇帝司马曜相邀,谢安来此建康宫北的皇家园林华林园赏花,一路行来,风送琼香、日照昙影,再是惬意不过。 转角处传来“咔咔”脚步之声,急促而杂乱。声响算不得大,却足够打碎这一整园的悠风霓光。司马曜眉头皱起老高,将要说话时,正好瞧见来人的面孔,神色便一下缓和下来,嘻笑道:“道子,何故匆匆?景致妙雅若此,还收不住你的心么?”原来来者正是司马曜最亲信的同母弟,琅琊王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浑没听到似的,一脸肃然走到近前,忽然瞧见谢安正在司马曜身侧,他先是一滞,随即脸上浮现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开口道:“陛下!臣有本奏!” 司马曜有些不悦,轻咳了一声道:“什么大事非要这当口说?明日便是大朝会。。。” 司马道子猛地一躬身,身体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倒把司马曜吓了一跳。就听司马道子高声道:“事涉谢太保(谢安)声誉,臣弟不欲在大朝会上公论,恐无端损了太保清誉,这才急急来此。” 这下司马曜也严肃起来,看了眼满脸疑惑的谢安,转头对司马道子道:“究竟何事?你好好说!” “昨日邸报言叛贼段随已然成擒,是故今日廷尉往乌衣巷太保府中索取可足浑氏与其子段誉。不料太保府中人言,可足浑氏母子日前偷出府中,从此杳无踪迹!” “竟有此事?”司马曜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回望谢安道:“谢卿?道子所言。。。” “确有此事。”谢安作揖道:“想是那段随还有同党混在建康城中,竟携了可足浑氏母子遁去。。。微臣一时不察,实在汗颜,因此唤家中下人四处追寻,想着能将人找回来,也好将功补过。不料直到今日,只是无功。。。” 司马曜打断了谢安:“那便是再难寻着了。。。既然如此,今日你我君臣同游,何不早说与朕知晓?” 谢安深吸了一口气,道:“微臣寻思,段随业已成擒,那妇人与其子皆无足轻重之辈耳,何必为些许小事扰了陛下今日的大好兴致?” 司马曜没接话,若有所思。 便在这时,司马道子在一旁阴恻恻开了口:“乌衣巷是什么地方?太保府又是什么地方?等闲人岂能近之?非是我信口开河,若无内应,那可足浑氏母子怕是连府门也踏不出去!” “道子!”司马曜脸一板:“休要胡言乱语!” 谢安叹了口气,沉声道:“不怪琅琊王有疑,确是臣疏忽了。。。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司马曜摇了摇头:“区区一个妇人与幼孺罢了,丢了就丢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谢卿休要挂怀。朕不糊涂,还不至于为此等事责罚谢卿!” “谢陛下。”谢安又是深深一揖。 “定是谢卿国事缠身,确乎辛苦,才会顾此失彼啊。”司马曜笑了笑,淡淡道:“谢卿年岁已高,朕却还要谢卿终日辛劳,既顾宇内政治,又监前线战事,实在不妥,不妥呵。。。”忽然拔高了声音,朝着司马道子喝道:“道子!朕让你录尚书六条事,好好辅助谢卿,你定是偷懒懈怠,以致谢卿劳神若斯。。。你啊你,当真叫朕失望!” 司马道子忙不迭弯腰深揖,连呼:“臣有错,臣有错。从此自当尽心尽力,不使太保辛劳。”转过头对谢安道:“我闻河北战事胶着,谢太保定然为之操心劳力不已。我当入军府,为太保分忧!” 谢安的面色有些凝重,滞了两息,终于挤出些笑容,却带着三分苦涩。他朗声道:“天恩浩荡,微臣感激涕零。好在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敢不为君王社稷效死?河北战局胜机已现,微臣自能应付,不劳琅琊王费心。琅琊王年富力壮、才干无双,先前只领殿中、左民两曹事,确乎大材小用,何不再领度支、田曹两曹(尚书台六曹:吏部、五兵、度支、田曹、左民、殿中),也好为陛下分忧?” “也好,也好。。。”司马曜神色自若,悠悠道:“道子,好好做,可莫再叫朕失望咯。” 第一百四十四章 弃城 广阔而平坦的河北大地上,“龙骧将军刘”大旗狂飙,两万北府悍卒逐风追月,一日一夜功夫百多里路一气跑完,自邺城之下直奔到新兴城附近。 大敌当前,城中争辩再起。只是这一次不似上回在邺城那里,十人中倒有九个都说新兴城乃大燕命门所在,避无可避,唯有与晋人决战一途。少数几个说要弃城而去的,甫一开口,早被一堆人骂得狗血淋头: “弃城?我大燕起兵以来,辛苦积攒的粮草军器、辎重财宝皆屯城中,晋人来得这般急,再也来不及搬走,难不成又要付之一炬?若失了粮草辎重,大军以何为继?” “一退再退。。。这般下去,军心、民心皆失也!再退下去,大好河北就全没了!” “左右不过一战,怕个卵子!再不济也可死守新兴,城中粮草丰足,就不信晋人能够攻得进来!” 吵闹声渐歇,场中几无弃城之音。一众燕军文武抬起头,望向最上首的燕王慕容垂,只待他一声令下,就要出城决战! 慕容垂不吭声,反倒转过身,背起了双手。。。 燕王这是怎么了?此等要紧关头,竟然犹豫不决起来?大伙儿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好赖等得半晌,却听慕容垂缓声道:“战。。。并无决胜之机;守。。。待孙无终打来新兴与刘牢之汇合,只怕连跑都跑不及了。。。” 啊?燕王心中,竟是这么个想法?这还是从前那位勇冠三军、指挥若当的燕王吗?难道令公子这一去,竟让燕王丢了魂、失了魄,再不复当初之威? 全场震惊,一个个皆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看向慕容垂的眼神,有的震愕、有的疑惑、有的挫败、有的难过、甚而有轻蔑的。。。 慕容垂恍若未见,吐气开声:“传令!全军弃城,全速北撤至中山再做打算!” 轰!场中开了锅,大伙儿声嘶力竭,大叫“不可”,连慕容德也弹压不住。 “呛!”慕容垂宝刀出鞘,匹练般挥过,将身前长案斩成两半。他大喝如雷:“敢有违令不遵者,同此案!” 场中陡然没了声音,空气仿佛都凝结住了,但仍有一股波澜隐隐蠢动,随时可能爆发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慕容德、慕容隆、高弼、悉罗腾、段延五个同时跨出一步,单膝跪地,高声大呼:“谨遵燕王之令!”慕容隆与悉罗腾这两个骁勇之士更抱刀在怀,圆睁虎目,面露凶相。。。 没待大伙儿反应过来,扶余蔚抢着跳将出来,跪地大喊:“谨遵燕王之令!”接着慕容宝与慕容麟两个也伏地出声。再下来,卫驹与王腾两个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同样跪喊“遵令”。 于是乎,不论真心亦或假意,燕军众将一个跟着一个,跪了一地。。。 慕容垂露出满意之色,朗声道:“诸君请起!且各归本部,速速北撤,不得有误!” “诺!” 乌桓人鲁利、张骧插口发问:“大王!城中粮草辎重不及带走,可要纵火焚之?” “不必了!留给晋人就是!”慕容垂呵呵冷笑:“倒是府库中便于携带的珠宝财货,须统统随军携走。” “这。。。”大伙儿倒吸一口凉气,再也猜不透慕容垂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有几个免不了心中忐忑:瞧来燕王已然丧志,不烧粮草反倒贪恋财宝。。。说不得,还得早寻出路。。。 。。。。。。 “黎阳、邺城、新兴,将军以少驱多,可谓三战三捷,真神人也!” “将军天下无敌,将旗所至,燕人望风而逃。壮哉!” “我军夺取新兴,燕人粮草辎重俱失,已是穷途末路!将军天威,必能光复河北,乃至幽燕、辽地!”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刘牢之觉着脚步极轻,好似踩在云端。他抚着倒卷的胡须,仔细端详新兴城府库内堆积如山的粮草、军器、辎重。。。若有所思。 有幕僚大笑着进言:“既得新兴,更有这许多粮草辎重,我军在河北可谓高枕无忧矣!当在新兴休整,遣快马至谢都督处报捷,引援军前来,共伐燕虏!” 一个副将摇头道:“何须谢都督前来?但有将军统率,我军势如破竹,只管一路北进,且看那慕容垂还能逃到哪里去!” “正是!”另一个武官应和道:“灭燕大功唾手可得,做甚让给他人?” 先前那幕僚皱眉道:“燕人虽一退再退,其实主力尚存。追得太急,只恐燕人设伏。。。” “燕人不会设伏!”刘牢之一脸傲然,突然发话。 “请将军解惑!” “其一,各路斥候来报,燕军退时混乱不堪,人人抱头鼠窜。此乃真退,绝无可能作伪!” “其二,今日才入新兴城,前后已有数路河北豪杰弃燕来投,皆言慕容垂方寸大乱,心中所思,不过是带着财宝北逃罢了。” “其三,慕容垂不是傻子,为何会将城中粮草辎重留给我军?正是为了将我军迟滞在新兴城里,他好顺利逃去中山。” “诸般景象相互印证,燕人已然溃乱,如何还会设伏?是故,我军不但要继续猛追,还要即刻出发,一息也不得耽搁。趁着慕容垂心胆全丧,燕军士气低落,予其致命一击!否则待慕容垂缓过神来,恢复了勇略,后患无穷也!” “即刻出发?”众将吓了一跳,连之前那叫嚣“只管一路北进”的副将也支支吾吾道:“我军急奔百里到此,未作休整便再行出征,只怕。。。只怕力有未逮呵!” 刘牢之哈哈大笑:“咱们疲累不假,可燕人只会比咱们更加疲累。我北府勇士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一鼓作气灭了燕人主力不在话下。传我将令!三军收拾军器即刻出城,务必在燕人跑回中山坚城之前追上他等,彻底了结河北战事!” “诺!”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五桥 又是一天一夜,又是百里之遥——刘牢之率领两万北府大军片刻不息,一口气从新兴城追到了董唐渊(在今河北省邯郸市曲周县以北、邢台市广宗县以南)! 前前后后,晋军已连着跑下两百多里,却只在新兴城少许吃了些水米,途中几无休整。纵然都是铁打的汉子,此时此刻也已疲乏到了极点,好在胸中血勇不减,兀自强撑。 刘牢之自有战马可骑,可也觉着口干舌燥,手脚酸软,然而他并不着慌——不出他所料,燕军的情况,显然比己军更加糟糕。 一路行来,初时只有零零碎碎的燕人乱军被晋军追上,多半丧命刀枪之下;渐渐便有整队整队的燕军跑不动了,眼见晋人追上来,更无一人迎战,忙不迭跪地求降;再往下去,只要远远看到晋军旗帜在身后浮现,燕军无论大部还是小队,皆立时抛去兵刃、脱下甲盔,乖乖跪倒在地,单等晋人追来受降。 刘牢之嘿嘿冷笑:这样的燕军,就快崩溃了罢。。。慕容垂,我就这么一路追下去,且看谁跑得过谁!” “报!前方十里处有大泽横亘,燕人主力为大泽所阻,争相渡河,乱作了一团!”一骑飞马而来,大声禀报。 “天助我也!”刘牢之闻言大喜,一勒马,叫道:“你且细细说来!” “启禀将军!此泽宽逾十丈,水流湍急,值此冬日时节,冰彻透骨,无可泅渡,燕人因此受阻。。。” “嗯?无可泅渡?方才你不是说燕人正在争相渡河么?” “将军!此泽名为五桥泽,盖因河面建有五座浮桥是也,此刻燕人正是以此五桥抢渡大泽。属下瞧得分明,泽上虽有五桥,然桥面皆狭窄逼仄,燕人相互争抢之下,场面混乱不堪。” “哈哈哈哈,”刘牢之放声大笑:“那还等个甚么?全速追击,莫教走了慕容垂!” 。。。。。。 区区十里路程而已,晋军发力猛赶,半个多时辰便已到达。但见眼前一条大泽滔滔,水急不冻,河上并排架着五座浮桥,皆不算宽阔,正如此前那斥候所述。 刘牢之眉头一皱:“人呢?”原来面前空空如也,眼帘内一个燕军将士也寻不着,空余水声沥沥,风过萧萧。 那斥候傻了眼,挠着后脑勺发愣:“不可能啊。。。不应该这样啊。。。”众将士更是面面相觑,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晋军阵中嗡嗡声渐起,停下步子的将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喘起大气来;不少人更拿长矛作了拐杖,弯腰大咳;更有甚者,一屁股坐倒,鞭子抽都不肯爬将起来——人就是这样,憋着一股血勇可支撑良久,可一旦那劲儿松懈下来,之前种种不适就都要反弹。两万北府兵再是强悍,这时体力也到了极限,加上唾手可得的目标忽然间凭空消失,顿觉身心俱疲,难以为继。 追?还是不追?刘牢之眼睛里阴晴不定,思索再三,觉着事情实在蹊跷,还是保险为好。。。 刘牢之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下令退兵,忽听一个兵士叫道:“咦?远处地上那是甚么?好像。。。好像是个银锭?” “就是银锭!哎呀,这里也有!”“那边还有一串铜钱!咦?这又是什么?莫不是上好的绢帛?”“这边也有!唉哟俺的娘,这可是块玉石啊!” “莫抢!莫抢!河岸边多的是!桥上也有!”“何止桥上,桥对岸更多!”“哇哈哈哈!燕人完蛋了,逃命途中连金银财宝都丢弃不要了。兄弟们,使劲抢啊!” “洪老七你这不要脸的狗厮,休抢我的珠链!”“胡说八道!谁抢到便是谁的!有本事你唤唤这珠链,且瞧它理不理你!”“我的!我的!统统都是我的!” 干枯的草丛里,空旷的原野上,到处散落着金银珠宝、铜钱绢帛,自晋军所站之地一路绵延至五桥,再到桥对岸。。。不消说,这些定是燕人丢弃下来的,在亮堂的日光照射下,明晃晃,光彩熠熠,勾得人眼珠子发直。 本已筋疲力尽的晋军将士瞬间被点燃了,陡然就拥有了狮虎之力,拼了命哄抢起来。一只手来不及,那就抛下兵刃两只手上;怀里装不下了,那就摘下兜鍪当口袋使;好哥们为了一只金杯不惜大打出手,本该喝止弹压的中低级军官们浑忘了自个的职责,唯一的担心,只是自己落了后;身周的财宝被抢空了,那就去抢河边的,桥上的,对岸的。。。 乱了!全乱了! 刘牢之的脸色霎那间变得铁青。他高声大呼:“回来!都给我回来!不许捡地上的物事!”然而,无人理会。 刘牢之气极,狠狠一鞭子将身前一个趴地摸宝的士兵抽得鲜血四溅,接着又提气大叫:“归队!归队!列阵!列阵!违令者,斩!” 刘牢之的声音不可谓不大,他的表情也一如既往的冷肃。可惜,平日里令行禁止的北府勇士们似乎被偷走了心魄,任凭将官们呼吼鞭打,只是不理不睬,反而跑得愈加散乱。。。 。。。。。。 号角声悠扬吹起,对岸的山坳里、树荫中开出一队队、一列列燕军,披甲执锐,齐齐发一声喊,凶猛杀来! 燕王慕容垂龙马精神,亲率一军直扑五桥最中一桥;左边有慕容宝、段延各领一军冲击左侧两桥;右边高弼、悉罗腾两军不甘落后,目标直指右二桥。五军齐出,声势骇人! 有些抢夺财宝心切的晋军将士跑得远了些,这时悔恨莫及。但谁也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燕军大阵卷过,他们惨叫着倒毙地上,手上,还有满把沉甸甸的银钱。。。 轰!本已散乱不堪的晋军将士顿作了无头苍蝇,一个个哭爹喊娘朝着南岸狂奔。五桥上挤满了晋军将士,推搡间不知多少人跌落冰河,扑腾几下,随即沉了下去。。。南岸这边亦是乱作一团,兵寻不着将,将喊不动兵。 刘牢之目眦尽裂。他一咬牙,拔刀狂吼:“五桥狭窄,易守难攻,只要列阵卡住桥面,燕人杀不过来。随我上!”说着他一跃下马,逆流而上。忠诚的亲兵们汇聚四周,闷声跟随。 到底是天下至强的北府兵,主帅英勇无畏,士卒们顿觉有了主心骨——桥面上骚乱渐止,一面面厚盾竖将起来,长矛、弩矢层层叠叠,森然对准了北岸正自行进的燕军。。。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反击 希望来得快,去得更快。 马蹄如雨点般骤起,烟尘遮住了亮堂的日头——五桥泽南岸,晋军的身后赫然杀出两支骑兵,慕容德在左,慕容隆靠右,挥舞锐利森寒的铁槊,急电般狠狠切入杂乱无章的晋军后阵! 该死!燕人竟在南岸埋伏了骑兵!刘牢之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到燕军骑士露出残忍嗜血的笑容,砍瓜切菜般呼啸而过;南岸晋军毫无防备且早已筋疲力尽,这时的结果,不是死,就是伤,连跑远的力气都没有。。。 南岸的燕军骑兵奔驰不息,来回纵横,手中的刀槊一刻不停收割晋军将士的性命;北岸的燕军步卒气势如山,步步进逼。。。 桥上的晋军慌了,害怕了,严整的阵势随之松动。不知哪个大叫了一声:“逃命啊!”下一刻,晋军丢盔弃甲,没命逃散开去,再无一人坚守防线。 到了此时此刻,刘牢之情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心中万般悔恨。他面若死灰,竟抬不动脚,杵在那里抖个不停。周遭的亲兵打个眼色,几个过去架起主帅就跑。 远处,慕容垂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不惜名声一退再退,甚至瞒过了燕军里大多数杂牌队伍,等的就是这一刻!若非如此,要想一举击溃天下第一强军北府兵,击败至刚至勇的刘牢之,太难! 反击的七军都是慕容垂最心腹、最得力的人马,人数其实并不太众,加起来将将过万而已。可这一万人有余力,有血气,有准备,有战意,半数还有马骑,这时冲入乱哄哄的晋军阵中,正如虎入羊群,全不劳费力厮杀,只须轻松尾衔、任意驱杀便可,怎不得心应手? 晋太元十年(氐秦建元二十一年、羌秦白雀二年、后燕燕元二年、西燕燕兴二年)一月下旬,慕容垂连弃邺城、新兴,诱敌深入,终在五桥泽设伏成功,一战打得刘牢之所部全军覆没。刘牢之得亲兵拼死护卫杀开一条血路,仅以身免。 晋军既败,各路燕军士气大振,河北土豪们亦望风来投。慕容垂亲率主力收复新兴,又马不停蹄往东进发,在馆陶城下与慕容楷、慕容绍内外夹击,将猝不及防的孙无终打得七零八落。孙无终舍了碻磝城,连夜逃回黄河南岸,收拾败兵,只余两千不到。 北征晋军东西两路皆败,四万勇士大部丧在河北。损失之惨重,自北府兵建军以来,未尝有也。 。。。。。。 荡阴城依旧是那副凄凄惨惨的破败模样,关押段随等人的大宅里却“热闹非凡”。段随重燃求生之念,每日里同着众人吃得饱、睡得足,尽力将养力气;又得刘裕暗中操持,偷偷藏下几柄短刀、木棍。。。大伙儿摩拳擦掌,定下今日夜间纵火烧宅,趁乱潜逃。 不料未及天暗,申时刚过,外头喧哗声大起。人声急促,马嘶缭乱,听来竟是乱成了一团。段随等面面相觑,暗想:莫非走漏了风声? 正焦急间,宅门被打开,刘裕急急忙忙奔了进来,一见面就大叫道:“八叔在北边吃了败仗,元气大伤,已往南边逃遁。眼下有一路燕军骑兵正向荡阴杀来,城中留守的一两百北府兵不敢抵挡,各自散去了。兄长!机不可失,我等速速逃离!” “有这等好事?”染干津喜出望外,跑到门前探头一望,果然看守他等的晋军兵士正朝着南边狂奔,压根没有一人理会他等。 “走!”段随一挥手,大伙儿一涌而出。 将近北门时,段随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迟疑了半晌,开口道:“寄奴!你。。。你还是投南边去罢。。。我不能耽误了你的前程!” “狗屁前程!”刘裕笑得豪爽:“我还能去哪里?骁骑军弟兄都没了,云骑军那帮狗崽子我也懒得理会。。。要说前程,嘿嘿,跟着兄长便是前程!” 段随眼眶湿润,上前一把抱住刘裕,大笑若狂:“好好好!是你的,总归会是你的!” 刘裕听得莫名其妙,也没多想,与段随相拥大笑。费连阿浑、染干津等人不住点头,亦是挥洒男儿泪。 。。。。。。 北门就在眼前,段随深吸了一口气,迈开大步。。。 便在这时,远处马蹄声大作,隆隆似雷。段随皱起眉头,喝道:“情势不明,大伙儿速上城头暂避!” 将养多日,众人伤势已复,手脚皆不慢,几步登上北门城头。抬眼望去,就见远处烟尘滚滚,不知多少人马正往荡阴城涌来。 段随以手遮额,眯了眼睛遥观,忽然他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是延叔与悉罗大哥到了!”原来远处旗号分明,正是燕军一部,阵前打着“虎威将军悉罗”与“中垒将军段”的将旗。 大伙儿松了一口气,均想:这回算是捡回一条小命咯! “咦?那几个又是什么人?”刘裕眼尖,豁然瞥到燕军正前方还有二三十骑正打马狂奔,更与燕军本阵拉开了不小一段距离。 瞧路数,这几十骑应该是被燕军追着跑。因着燕军势大,更作左右包抄之状,这些骑士没奈何之下只得径往荡阴北门而来,大约是想穿城而过,以逃性命。 “哇呀呀!”染干津陡然暴跳如雷,怒吼道:“可不正是云骑军那帮龟孙子?” “没错!就是他们!”费连阿浑也激动起来:“我瞧见了,皇甫勋这狗贼也在里头!” 原来云骑军也随了刘牢之一起往北追击燕军,结果在五泽桥折损一多半,剩下的人仗着马快逃得性命,南奔而去。 燕军那里,悉罗腾与段延两个挂念段随心切,当场请命领骑兵往荡阴而来,慕容垂自无不准。于是马头向南,日夜兼程,正好怼上了云骑军残部,自是一路追斩。 你追我赶跑到荡阴附近,云骑军只剩得二三十骑而已。军主皇甫勋一路惶惶,心胆皆丧,皆落在段随等人眼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城上一起大叫起来:“不如取大石、横木拦住城门,必能擒住这帮贼子!” 段随眼中阴晴不定,思索半晌,却摇了摇头,道:“罢了,放他等过去罢。。。”顿了顿,狠声道:“皇甫勋不能放过,必得拿下!” 算不得什么难事——云骑军骑士纵马跑过荡阴城低矮的北门时,染干津瞅准时机一跃而下。他巨灵神般的身躯挟带高扑之力,何等凶猛?竟将皇甫勋连人带马扑翻在地,动弹不得。 一众云骑军骑士吓了一跳,本还有调转马头相救之意,可一眼瞅见来者竟是段随等骁骑军残余,他等便同撞见了鬼一般,脸色倏然煞白,头也不回而去。。。 不久燕军大部赶到,段随等摇晃一面醒目的小白旗,遂顺利“会师”。不待悉罗腾与段延上前寒暄,段随快步冲上: “走!带我走。。。带我再去看一眼那罗延。。。”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天晴 刘牢之与孙无终先后惨败,踏足黄河以北的晋军十不存一,此时唯各寻出路逃往河南而已。慕容垂遂领燕军四处收复失地,招降纳叛。 邺城里苻丕本指着燕晋两方打个头破血流、两败俱伤,他好休养生息,再从中渔利,怎料晋军来得快,败得更快——此刻举目四望,再无一路“援军”或者“友军”可以指望。苻丕情知这河北是待不下去了,慌忙召集部众与氐族百姓,弃城西投并州而去。 至此,历经一年,转战大河南北,纵横千里,大小百十战,慕容垂终得河北全境。不过燕军也已到了强弩之末,伤兵满营,缺钱缺粮;河北、幽燕乃至辽地皆创痕累累,遍地残垣断壁,饿莩载道。。。慕容垂自知无力再图河南之地,乃下令与民休息,诸军则分驻各要塞、重镇,屯田休整。 故都邺城残破不堪,慕容垂无奈,留下慕容德镇守,自率主力北迁至中山,顺便镇剿丁零残余。 大河以北全姓了慕容,消息传到鄄城,晋国北征军前锋都督谢玄急火攻心,竟至吐血成升,昏迷不醒。众将官慌了手脚,忙不迭将之送回彭城养病。 再说逃回河南的刘牢之与孙无终两个,皆垂头丧气,自回建康请罪去了。黄河南岸剩余的四万北府兵遂以桓石虔暂摄。桓石虔虽勇,却实在指挥不动北府兵,加上诸军士气已丧,乃不敢再行北攻,只分兵防守南岸诸城池罢了。 至此,燕晋战事告一段落。 。。。。。。 鄄城府衙里,桓石虔望着厅中几位“不速之客”,满脸讶色。 来者乃是两位如花美娇娘,外加一个幼学小儿——不消说,正是谢道韫同着晴儿母子到了。 且说谢道韫偷带了晴儿母子逃离建康,姊妹情深,竟是一路不舍,千里相送直到此处。本打算寻着谢玄瞧下一步如何办,不料风云突变,这时才知谢玄已给送了去彭城养病;至于关在荡阴的段随,听逃回来的云骑军败兵说,不但脱了困,还顺带着擒走了云骑军军主皇甫勋。 谢道韫大急,询问再三,得知谢玄病情虽然不轻,到底没有性命之忧,这才放下心来。 晴儿一路郁郁,这时则如雨过天晴,面含笑意,在那里双手合十,好一番感谢佛陀护佑。忽然她看见谢道韫在旁连使眼色,当即醒悟过来——自己这笑得。。。好像不大是地方呵! 也是灵光一现,就见晴儿聘婷施礼,眼蕴泪光,楚楚可怜:“桓将军!还请高抬贵手,放小女子去河北与我家郎君相聚罢。。。”说完,作势就要跪倒。 “使不得!使不得!”桓石虔慌忙上前扶起晴儿,高声叫道:“段夫人不必如此!” “桓将军,你。。。”晴儿站起身,就势拖过小段誉搂在怀中。 “段夫人!”桓石虔正色道:“休说从石对我西府屡有大恩,我与他更是亲如兄弟,就说。。。”话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嘴,瞥了一眼谢道韫。 谢道韫一脸疑惑:“就说什么?” “就说今日这事儿,乃是让人家一家团聚的好事儿啊!”桓石虔哈哈大笑:“这等好事,他谢幼度做得,令姜你一介女流也做得,难不成我桓石虔做不得?你两个,实在太小看我也!” 晴儿大喜,连连施礼言谢。谢道韫长出了一口气,也作了一揖。 桓石虔回了一礼,朗声道:“河北战乱未息,段夫人与公子不宜贸然前往。。。这样罢,不如由段夫人手书一封,我且从牢中提几个鲜卑俘虏出来,让他等执信过河,去寻从石。从石若知,定当赶来,到时便送夫人公子与从石相聚,如何?” “谢过桓将军!” 。。。。。。 建康宫里,以琅琊王司马道子为首,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恁多官员,一个个“义愤填膺,慷慨陈辞”,把个大朝会生生弄成了针对北征大都督谢安的批斗大会。 四万北征大军覆没,黄河以北土地全失——这样重大的罪责,身为主帅的谢安自是难辞其咎。而这般千载难得攻讦谢安的机会,司马道子与其党羽又怎会轻易放过? 殿中,谢安木然呆立,全然听不进那鼎沸的人声。 河北,神州。。。还拿得回来吗?谢安觉着心窝里一阵阵的疼,以至于冷汗很快布满额头,脚步也虚浮起来。几个官员看在眼里,暗暗叹息:谢安石,老了。。。 司马道子的奏本把谢安从遐思里拉了回来:“北征军前锋都督谢玄一病不起,难以理事。臣以为,当速调他人前往北地以替之!” “不可!”谢安振声开腔:“临阵换将,兹事体大,万万不可轻率!” “大都督有何高见?”司马道子冷笑不已。话音未落,早有身边一众党羽应和连连:“什么大都督?吃了这么大败仗,休说前锋都督,要我说,连这大都督都该换!” 语声嗡嗡,刺耳钻心,谢安觉着脑壳都快要炸裂开来。他勉力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环视一周,却只看见满殿躲避的目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启禀陛下!臣有罪,且才能有限,不合再领中枢。只是北征尚在要紧关头,臣不敢轻言致仕,是故,臣请往广陵步丘(今江苏省扬州市北邵伯集)构筑新城,亲镇北地战事!” “嘶!”满殿皆闻吸气之声,连司马道子也是一脸震惊之色。 “准!”烟雾缭绕的宝座上,看不清脸面的皇帝司马曜开了口。 。。。。。。 朝会结束,众臣各自散去,皇帝司马曜独留琅琊王司马道子议事。 “哈哈哈哈!”司马道子狂笑不已:“谢老头总算认了栽!这回他一脚踏出建康,可就再也别想回来咯!” “休要得意得太早!”皇帝司马曜的声音冷得像冰:“谢安虽已让出中枢,可兵权依然在握。万一迫得他急了,他竟行桓温之事,如之奈何?” “这。。。”司马道子闻言一滞。半晌,他眼珠子一转,嘿嘿冷笑:“陛下宽心,臣有一计,当可令谢氏与北府兵再无瓜葛!” 第一百四十八章 负人 也是巧了,段随自荡阴脱困之后,并未往北去见慕容垂,而是与悉罗腾、段延所部一同扫荡河北南部,不久连取黎阳、枋头等城池,抵达黄河北岸,正离着黄河南岸的鄄城不远。晴儿的书信轻易便送到他手上,顿时触电般跳将起来,打马如飞,直奔鄄城北岸。 投桃报李——段随亦释放了几个晋军俘虏过河,并与桓石虔约定下日子。到了那一日,但见大河两岸各开出一艘艨艟,互挂白旗,便于河心相会。 段随心神激荡,立在船头不住张望。 对面船上,两女眉目如画,巧笑倩兮;小段誉站在两女中间,左右手各给牵住,却不妨碍他蹬腿大叫:“耶耶!耶耶!”流水挂影,姗姗近了。。。 段誉飞身而起,一跃竟跨过丈余壑子,“咚”得落在对面船上,晃得偌大艨艟也自摇摆。 船工识趣,皆躲到后舱去了。段随一把搂住可足浑晴,自秀发间一路亲了下去。晴儿“嘤咛”一声,羞得面红耳赤。小段誉目瞪口呆,傻傻不知何为,亏得谢道韫手快,上前遮住小段誉双眼,愠怒道:“你这人。。。” 段随脱开晴儿,忽然纳头便拜:“令姜大恩,段随没齿难忘!” “你爱拜就拜!”谢道韫没好气道:“我可不拦你。。。只不曾想到,你也这般俗气!” 段随站起身,涨红了脸,挠头道:“令姜。。。阿元,近来。。。近来可好?”表情尴尬,惹得一旁晴儿“扑哧”笑了出来。 “甚好!”谢道韫冷冷答了一声,半晌没再言语。段随愣愣站在原处,也不知该接些什么话好。 终究还是谢道韫开了口,她凝眉吐气:“人已送到。。。我。。。我也该回去了。” “姊姊!”晴儿上来,紧紧抱住谢道韫,泪如泉涌。情深不舍,何用千言万语? 谢道韫轻抚晴儿秀肩,柔声宽慰。段随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谢道韫一指自己,开口发问:“从今往后,作何打算?” 春日已到,风中尽是和暖。段随迎风吹了片刻,语气却变得殊为消沉:“江南。。。我是回不去了,可要我此时此刻留在河北,我只觉着满心悲苦,难以待住。待我。。。待我安顿好晴儿与誉儿,我便。。。我便去趟关中!” 谢道韫冷笑道:“去关中?是去寻你那清河公主么?”她与晴儿千里同来,无话不谈,已知段随与慕容燕之事。 “是!” 谢道韫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对晴儿说,还是在自言自语:“他这个人,就是个负心人!负情人!负义人!你瞧啊,随着他的兄弟爱人,一个个都伤了心,遭了殃。。。可就到这一刻,他心里想的,还是离别,还是离别呵。。。” 晴儿笑了,云淡风轻:“他若不是这样一个人,燕儿姊姊仙一般的人儿,怎能看上他? “他说走就走了,妹妹你怎么办?” “姊姊!”晴儿一脸的月牙儿浮现:“你瞧,我与他做了十几年夫妻,就笑了十几年。这。。。还不够么?” “你。。。”谢道韫潸然泪下:“此生认识妹妹,是姊姊的福气。。。” 长河落日,两船各归南北。段随怔怔远望南方,思绪万千。 这时南岸上传来雷吼之声:“兄弟!哥哥不便上船与你一会,今日就在此与你作别。此一别。。。还盼后会有期!”岸上,桓石虔身影依稀,正举盅示意。 段随鼻子一酸,提气长声:“镇恶兄!大恩不言谢!然则。。。后会无期!” “好好好!”桓石虔猛然将手中酒盅砸碎于地,哈哈大笑:“好一个后会无期,好一个洒脱男儿!” 。。。。。。 “道子,事儿进行得如何?”华林苑里,晋帝司马曜开口发问。 “臣弟办事,皇兄大可宽心。”琅琊王司马道子嘿嘿一笑,道:“我亲自跑了一趟,晓以厉害。刘牢之与孙无终听说皇兄不但宽恕他两个兵败之罪,还保留其军职、爵位,皆感激涕零,誓言忠君为国,但有差遣,无敢不从!” “好!”司马曜眼睛大亮:“刘、孙实乃北府兵骨心也,他两个与谢氏离心,大事便成了一半!” 司马道子嬉笑道:“可笑谢老头闻说皇兄下旨宽恕刘孙,还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二人已入我彀中矣!” 司马曜点了点头,沉吟道:“既得刘孙效忠,眼下就差支开谢玄了。。。” 司马道子拱手道:“臣弟安排在彭城的细作来报,谢玄一病不起,短时怕是难好了。谢老头独木难支,这北征一事么。。。嘿嘿,我瞧再难有进展!” “诶!”司马曜摇头叹息:“可惜了河北之地啊。。。” 司马道子只当没听到,自顾自继续:“再过得一阵,臣弟自当上奏皇兄,言师老兵疲、国力憔悴,当罢兵休养,这便除了谢老头北征大都督之职。届时,可以谢玄之病说事,调谢玄去别处当职,而另选他人往镇彭城。如此,谢玄已去,谢老头外无名号掌军,内无刘孙支持,哪里还能控得住北府兵?” “连环计。。。倒是不差。。。”司马曜露出满意状,忽然又皱眉道:“却该调哪个去彭城?总不能让桓石虔接替谢玄罢?” “自然不能让桓氏插手!”司马道子道:“臣弟早就寻思好了。。。这个人,非朱序莫属!” “朱序?” “正是朱次伦!”司马道子笑道:“他虽与谢氏交好,可却是天底下第一个忠心朝廷的人物,不虞其生出乱心!”顿了顿,又道:“还有个好处——若是调别人接替谢玄,保不准谢老头有什么反弹,可若是朱次伦去,嘿嘿,谢老头多半会捏着鼻子答应下来!” “有理!”司马曜展颜道:“道子辛苦了!此事你好好办,勿要操之过急!” “省得!省得!”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四十九章 白发 “随儿!来了中山已有数日,姑父数次传你,你只是避而不见。你。。。你是怪姑父当初不肯救你么?”中山城新辟的燕宫偏殿里,慕容垂端详着下首的段随,沉声发问。 “不!我从未怪过姑父不发兵救我!”段随垂着头,一脸悲苦:“我只怪。。。我只怪自己混账,却连累了那罗延。。。”说着段随猛然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劲拉扯,痛得浑身发抖。 “诶。。。”慕容垂长长叹了口气,轻轻拍在段随肩上:“有些事,命中注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 “不行!”段随豁然圆睁双目,面色狰狞,恨声道:“那罗延不能白死!他的仇,一定要报!” “报仇?”慕容垂皱了皱眉头:“刘牢之早已逃回南国。。。我大燕如今百废待兴,说实话并无余力南下。。。何况,此乃国战也,死生有命,何必迁怒私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哦”了一声又道:“对了,那皇甫勋已然成擒,倒是可以用他的脑袋去祭那罗延。。。” “我说的不是刘牢之,更不是皇甫勋!”段随猛抬头,盯住慕容垂的双眼,咬牙道:“害死那罗延的另有其人,此刻。。。此刻正在中山!” “嗯?”慕容垂脸色大变:“随儿!你说甚么?” 段随眯起双眼,一字一顿:“姑父当初夺了那罗延兵权,就是怕他去荡阴。他却依然成行,为何?” “为。。。何?”慕容垂声音发颤。 段随咬牙切齿:“因为慕容宝与慕容麟两个暗中设计,对姑父的旨意阳奉阴违,这才害死了那罗延!” 慕容垂勃然变色:“从石!休得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说!”段随声音拔得老高:“姑父若是不信,可提皇甫勋前来对质!” “你。。。”慕容垂死死盯着段随,胸膛起伏,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段随不依不饶:“姑父稍待!我这就唤人去提皇甫勋。。。” 话音未落,慕容垂雷霆般怒吼出声:“不必了!昨日孤家已然下令,将皇甫勋斩首祭旗。此刻他早已身首两处,如何前来对质?” “什么?皇甫勋已被斩首祭旗?”段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呐呐道:“姑父。。。方才你不还在说,要将皇甫勋砍了祭奠那罗延。。。”一个激灵,他猛然想明白了些什么,嘴唇抖得厉害,几难成言:“所以。。。姑父。。。你。。。你早就知道。。。知道是慕容宝与慕容麟搞的鬼。。。” “为什么?”段随陡然爆发:“为什么?你为什么这般心狠?眼睁睁看那罗延死去,却不治那两个混账的罪?” 慕容垂不答话,仰天长叹,噙出泪水。 “慕容宝是你的嫡子。。。难道那罗延就不是么?”段随双目通红,叫得声嘶力竭。 “够了!”慕容垂狠狠一个巴掌抽在段随脸上,五个红手印赫然醒目:“你也知我慕容垂统共就两个嫡子,如今那罗延已去,难道。。。难道你还要逼着我杀了库勾才行?” 段随止住了声,木然呆立,随即泣不成声:“可是,可是那罗延他死不瞑目呵。。。” “都是命呵。。。”慕容垂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那罗延的死,我不恨刘牢之,也不想迁怒库勾,更不会怪罪于你,我恨。。。我只恨。。。我只恨自己当初优柔,没把他两兄弟名分早早定下,以至他兄弟两个反目,以至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所以,”慕容垂继续:“我不但不会杀库勾,还要即刻宣布立他为太子,以免后患!” “不!”段随“啪嗒”跪倒,双手抱头,痛苦到不能自抑。 “随儿!你要怪,就全怪姑父我!”慕容垂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代雄杰此刻泪如泉涌:“可姑父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你可知,自那罗延走后,我。。。我。。。我就再也没有睡过一晚安心觉!” 呼呼风儿吹过殿门,刮在慕容垂脸上,带起他丝丝白发,更将他满脸愁容印刻在深深的皱纹里。段随呆呆看着从未这般苍老过的慕容垂,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郎君!”殿门口陡然传来一声轻叱,段元妃快步而来,脸若冷霜:“你要一力回护库勾,好,都由得你!然则慕容麟屡次三番阴害家人,卑劣已极。。。这等人,你还要留着么?” “贺麟,贺麟他。。。”慕容垂支吾答不上来。 段元妃言辞犀利,句句如刀:“库勾本不是坏人,若非慕容麟在旁撺掇,不至于此。郎君你既想库勾承继大宝,难道竟希望他身旁有此等奸佞环伺?你莫要忘了,当初燕国是怎么亡的!” “嘶!”慕容垂倒吸了一口凉气,猛跺脚,厉喝:“随儿!你去!去拿下贺麟!” “诺!”段随一跃而起,杀气腾腾。 “不必去了!”段元妃忽然一挥手,止住了段随。 段随愕然:“这是为何?” “昨晚慕容麟便带着几个心腹偷偷开营逃去,眼下杳无踪迹。审他手下,说是投关中慕容冲去了。你这时却去拿谁?”段元妃目光炯炯,转头盯住慕容垂,冷笑不已:“郎君!你早知大伙儿饶不过慕容麟,所以就让他自行逃命去也。。。你。。。你可真是心疼儿子呵!” 慕容垂面色赧然,哑口无言。良久,他长长叹气,低语道:“我既将贺麟逐出河北,从今往后,他是生是死,与我再无相干!” “好!很好!”段随冷然出声:“我正要西去关中。。。慕容麟的脑袋,我要定了!” “什么?你要去关中?”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五十章 送行 “随儿!你定要去关中寻回清河,我瞧多半也拦不住你。。。”这是慕容垂的声音:“可你也知,姑父这里。。。目下实在无力出兵,顶天拨给你几百人马,休说关中,须过不了黄河!不如先在河北休养,静待时机,如何?” “我自去即可,不带一兵一卒!”段随傲然应答。 “你这小子!说甚么浑话?”慕容垂气道:“单枪匹马岂能成事? “单枪匹马,正方便潜入关中!” “到了关中又如何?” “凤皇眼下兵围长安,我正可去投他。他的心里,想必也急着救出自己的母亲与姊姊!” “投凤皇?”慕容垂脸上豁然浮现怒意:“不可!” “为什么?” “随儿!”慕容垂面沉如水:“你可知凤皇在关中弄得赤地千里,其所行所为,人神共憎也!不但如此,他还将我数十万鲜卑族人迟滞关中,不得东返。。。此等人,怎么值得你去投?”顿了顿,愠怒道:“你是我大燕段部嫡裔,更是我慕容垂的侄儿,大好前程尽在此处。你要投,也该投姑父我!” “呃。。。”段随涨红了脸不说话,若有所思。好半晌,才又开了口:“终究还是要去趟关中。。。或许,或许我能劝得凤皇东返,也未可知。。。” 慕容垂摇了摇头:“凤皇虽与你交情甚笃,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今时今日他羽翼已成,还会听你小子的?” “事在人为!”段随朗声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也罢!”慕容垂叹息一声:“你去意已决,我也挡不住你。。。” “姑父放心!”段随一拱手:“能劝得凤皇东返自然最好,即使不成,我但能取了燕儿,也必回河北!对了,晴儿与誉儿就留在中山,还望姑父多多照拂!” “记得回来就好!”慕容垂转怒为喜,笑道:“晴儿、誉儿可不用你费心,我要不管,你姑母那里也不答应!哈哈哈哈!”顿了顿,又道:“既如此,几时动身?” “只在这几日里了。。。” “这孩子。。。”一旁段元妃悠悠叹息:“走得这般急。此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 “头儿!怎能这样?”染干津急红了眼:“你要去关中就去关中,兄弟们没有二话说,自然都跟你去!怎么却让我等尽数留在河北?” 段随高坐上首,没理会染干津,却朝着一旁的费连阿浑道:“阿浑!你等征战经年,九死一生才回到这河北故乡。眼下河北也算平靖了,你等正该留下来过那安稳日子。要你等再随我去闯关中。。。我决计不肯!” “将军!”费连阿浑抱拳道:“我等兄弟同心,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唯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将军不愿我等涉险,我等又岂肯让将军孤身前往关中?” “同去!同去!”费连阿浑身后,二十来个骁骑军弟兄一起张口叫唤。 段随忽然离座而起,径直走到费连阿浑跟前,双手搭在阿浑肩上,沉声道:“燕王夫妇待我等自然不差,可那慕容宝也在中山,我终究放心不下。。。阿浑!你等都是我最最亲近的弟兄,只有你等留在此处护卫我家小,我才能放心西去!”顿了顿,他一摆手,言语间不容置疑:“我计议已定,你等休要再言!” 费连阿浑轻喟一声,眼噙泪花,重重点下了头——兄弟多年,他固知段随此言不虚,可其间最大的缘由,还是段随不愿他等再赴险地。段随这点心思,又怎能瞒得住他? 染干津见状,知道事已不可为,不禁垂头丧气。片刻间他又眼睛大亮,一拍脑门叫道:“头儿!既然如此,怎么又单单让刘寄奴这小子随你走?” “大个儿你瞎嚷嚷些甚么?”刘裕嘻嘻笑道:“我家又不在河北,留在这里做甚?” 段随点了点头:“寄奴乃是晋人,可不便留在大燕。他也没有家室牵绊,随我走一遭倒是无妨。” 染干津顿时来劲了,嗡声叫道:“头儿!如今我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不如跟你同去,如何?” 段随先不说话,走上前,狠狠一脚踹在染干津屁股上,笑道:“你这夯货!好教你得知,建康并未追查你等家小。我已暗地里托老周(周仲孙)帮忙,将你几个的家小尽快送来河北。你家那位盱眙小娘子,怕不已在路上!” “果真?”染干津吃痛,捂着屁股好一通揉,脸上却露出狂喜之色,喃喃道:“美也!美也!瞧不出,周老头还挺讲义气,呵呵!”众兄弟瞧他模样滑稽,一起大笑。 段随却背过了身,轻轻叹口气,幽幽自语:“兄弟!珍重!” 翌日,段随跑去宫中求慕容垂接纳阿浑、染干津等骁骑将军残余。慕容垂素知费连阿浑善于治军、染干津则勇猛无双,闻言自是大喜,当场召来众人,下旨:择军中善骑之士三千重组骁骑军,驻防中山。以费连阿浑为骁骑军军主,封骁骑将军;染干津为副军主,封偏将军;其余二十来个骁骑军老弟兄亦尽数编入此军,升为将校,皆有赏赐。 慕容垂拍着段随肩膀笑言:“便让阿浑先替你掌军。待你回来,还要做我大燕的骑军大都督!” 一旁费连阿浑激动落泪,以手捶胸:“骁骑,不死!” 。。。。。。 两日后便是段随出发的日子,不知哪个“走漏”了风声,段府门前一下子车水马龙,来客不绝。 悉罗腾同着高弼第一个到;不久段延也到了;再往后,慕容隆“哒哒”奔了来,还带着两样东西——远在龙城的慕容农特意送来塞外烈酒十坛,库傉官伟则打了一头野熊,切下两只肥厚熊掌送上;慕容德镇守邺城,轻易不能离开,便与段季妃共书一封,祝段随马到功成。 可不止这些,王腾、卫驹、鲁利、张骧等都跑来凑热闹;接着慕容懿到时,居然带来两位“老朋友”,叫段随着实惊喜不已。你道是谁?头一个竟是当初镇守洛阳的前燕武威王慕容筑!也不知这胖厮从哪里钻了出来,近日跑到中山投效燕王,慕容垂自无不准。另一位乃是段随曾经的老上司——前燕屯骑军大都督、西平公慕容强,亦是想方设法绕道至河北,归于慕容垂麾下。 于是十坛烈酒统统拍开,大伙儿喝个痛快。聊起前程往事,不胜唏嘘。 喝得正酣,府门突然大开,燕王慕容垂携段元妃而来。众人慌忙伏倒,却听慕容垂笑道:“今日不分君臣,只为从石送行!喝!” 慕容垂身后闪出慕容宝,面色尴尬,举了酒盅向段随敬酒。段随轻轻抿了一口,转身招呼别个去了。。。 。。。。。。 第二天,段随谁也不见。他与晴儿两个同了小段誉,将中山城内城外游玩个遍。小段誉咯咯笑个不停,太快活,半夜把床铺尿个湿透透。 夜深月明,床榻中间睡着小段誉,段随与晴儿各坐一边,四手相执,就这么痴痴望着对方,直到月隐,哪怕天荒。。。 第一百五十一章 贤婿 长安,烟雨凄迷。 未央宫里,曾经豪迈不可一世的大秦天王苻坚此刻长吁短叹,愁容满面——就在日前,出城野战的一万秦军精锐在骊山中伏,惨遭全军覆没,统兵的左军将军苟池也为(西)燕龙骧将军慕容永阵斩。(西)燕军气焰大炽,围住长安城连攻几日。一时间城中哀恸低落,人心惶惶,似乎末日将近。 苻坚愁眉不展,向尚书左仆射权翼问计。权翼道:“不可一味死守!若教白虏围死了城,则三辅之地忠心陛下的豪杰百姓再不能接应城中。时间长了,长安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多半守不住!” “城中倒是还有几万兵马。。。”苻坚皱眉道:“可眼下新败之余,三军皆为夺气。。。仓促出战,万一再遭败绩,只怕白虏立时就要打进城来!” “可遣军中猛将掌兵,提振士气!” “猛将?”苻坚苦笑一声:“孤家的爱将们死的死,散的散,仲杰(张蚝表字)又远在晋阳。。。如今这长安城中,还有谁人堪称猛将?” 侍立一侧的太子苻宏插口道:“徐成、王统皆为百战宿将。。。” 话没讲完,苻坚早摇头叫了起来:“不成不成!他两个自打给姚苌放回来,心胆皆丧,终日沉醉酒乡,哪里还能领兵?” “臣说的可不是他俩,”权翼淡淡一笑,道:“领军将军、博平侯杨定智勇双全,屡立大功,更曾在蒲坂大败慕容冲本人,正是不二人选!” “孤家糊涂了!”苻坚眼睛大亮,一拍脑门道:“怎么竟忘了孤家的好女婿?好好好!有贤婿元安(杨定表字)出马,定能击退贼众!”转头朝着一个中官喝道:“速传博平侯进宫!” 不料话音刚落,殿外有侍从一溜烟跑进来,尖声禀报:“启禀天王!博平侯求见!” 在座皆是一愣,苻坚讶然:“竟有这般巧事?” 那侍从擦了擦额头汗珠,接着道:“博平侯来得甚急,瞧着满脸怒容,还携了个女郎同来。。。” “有这等事?”苻坚愈发惊讶了,挥挥手:“召他进见!” 不多久杨定进了殿,果然一脸铁青,胸膛起伏,显然怒意正盛。他手里拖着个一脸青紫、哭哭啼啼的女子,瞧着应是个婢女的模样。 苻坚一皱眉:“爱卿。。。” “天王!”杨定高声道:“臣有要事禀报!”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欲言又止。权翼朝他连使眼色,他浑当没看见。 苻坚略一沉吟,开口道:“你等先下去罢。” “诺!”苻宏、权翼等人拜辞而去。殿中徒留苻坚、杨定与那婢女。 “贤婿!”苻坚有些不悦:“何事慌急若此?大失礼仪呵!” 杨定气鼓鼓道:“不怪小臣失仪,实在胸中怒意难消。贱婢!你来说!”说着用劲将那婢女一掼,差点撞在苻坚脚上。 “此女又是何人?”苻坚脸色大为不豫。 “天王饶命!天王饶命!我。。。我我我。。。我是河阳公主贴身小婢弥儿啊!天王,天王饶命啊!”婢女弥儿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哪里说得下去? “哼!”杨定跨上一步,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呈到苻坚跟前,说道:“求天王为小臣作主!” 苻坚莫名其妙,忍着怒意接过那信,翻开一读。。。 “混账!”下一刻,苻坚怒不可遏,竟在殿中跳脚不已,哪里还有半分君王威仪?他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紫,怒意之盛,居然犹胜杨定! 原来这一封,乃是河阳公主苻锦写给情郎慕容冲的密信! 且说慕容冲久攻长安不克,不禁又打起苻锦的主意来。先是几封信大表相思之苦,叫苻锦的心儿顿时软成一团;接着又说自己无心伤害苻坚,只为接回兄长慕容暐云云;再论关中残破,百姓流离失所,实非本愿,只盼尽早结束战事,便可率鲜卑人一起东归河北;到最后,便是求苻锦帮他打开长安城门,他但能迎回慕容暐,定将长安还给苻坚,更重要的是,他会求苻坚将苻锦母子赐给他,从此一家团圆,回河北尽享太平欢愉。 可怜苻锦深深陷在慕容冲的魔障里,哪里辨得清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禁不住慕容冲三番五次来信诱惑,又或者沉溺在从此与情郎双宿双飞的美梦之中,竟尔答应下来,私下里窜连了几个杂胡将领,约好时间便要打开雍门(长安西门),迎慕容冲入城!苻锦写好亲笔回信,教心腹婢女弥儿送上雍门城头,由那几个杂胡将领想法子送去慕容冲处。 不料事到临头,那几个杂胡将领突然反悔起来,便将弥儿连人带信扣住。又怕苻坚发飙迁怒他等,思来想去,遂将事儿捅到杨定那里去了。 杨定一番审问,才知自家那位天天菩萨般供着的公主竟早与慕容冲私通,顿时气到吐血。他尚算克制,不曾当场回府找苻锦“算账”,更知事涉皇家,还得由苻坚“作主”,于是便有了眼下这一出。 苻坚愁苦难当——一是眼下正要倚仗杨定之力,却出了这般丑事,如何才能收场?二是锦儿自小到大都是自己的心头肉,如今不但与那可恨至极的白虏叛贼有染,还要开门献城。。。自己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一时间只觉着天旋地转,几乎就要跌倒。 杨定慌忙上前,扶住苻坚,声带哭腔:“微臣忠心耿耿,一心侍奉天王,何至遭此大辱?” 苻坚气喘不息,喉间哽塞:“贤婿。。。孤家。。。锦儿她。。。”忽然身形暴涨,站直身来——但听得“呛啷”一声,苻坚宝剑出鞘,狠狠一刺,顿将弥儿捅了个透心凉! 杨定吓了一跳,就见苻坚面沉如铁,恨声不绝:“是孤家对不住贤婿!且取此剑去,砍下那不孝女的头颅,为贤婿血耻!”言罢头一垂,满脸痛苦。 杨定“扑通”跪倒,哭喊道:“天王恩重如山,小臣感激涕零!”半天没起身。待他再站起来时,虽恨意满脸,却出奇平静,冷声道:“天王!臣以为,苻锦之事可先搁置一边,密而不发!” 苻坚一滞:“贤婿?” “说来说去,最该死的莫过慕容冲那狗贼!”杨定咬牙切齿:“如今他气焰正炽,多半会轻敌。。。”说到这里杨定顿了顿,嘴角浮现阴冷笑意:“何不将计就计,以此信诱慕容冲来赚城门,到时伏兵尽出,定能一举克敌!说不得,还能当场取了慕容冲的狗命!” 苻坚沉吟片刻,重重点头:“好!就依你所说!”一拍杨定肩膀,叹息道:“诶!只是苦了贤婿呵。。。” 杨定没接话,正自出神:**!亏我待你好比那西天王母,你却如此羞辱于我。哼!待我砍了那奸夫的头颅回来,定要剜出你的心肝,瞧瞧竟有多黑!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中计 “哐当!”巨大的声响震彻夜空,长安雍门的千斤闸轰然落下,激起烟尘四溢!闸后头,哇哇怪叫着闯入瓮城的数千(西)燕军齐齐止住了声,猛回头,面色倏然煞白。后路意外被封,前路亦然不通——内城门死死合着,黄铜大门钉在火光掩映下锃亮可鉴。人群骚乱起来,是个傻子这时候都晓得自个中了伏! 无数点火光在城头上亮起,大秦天王苻坚昂立城楼之上,面孔涨得通红,戟指瓮城之内,放声嘶喊:“杀!杀光这帮白虏狗贼!一个不留!” 箭矢如急雨般泄下,咻咻破空,穿透一具具身躯。惨叫声与飞溅的鲜血掺合一起,火光中、夜幕下,雍门瓮城瞬间作了人间地狱! 雍门之外,慕容冲冷汗如雨,暗叫“侥幸”。他收到苻锦的回信,大喜过望,遂留高盖镇守阿房城,自与韩延率三万健卒夜袭雍门,又令慕容恒、慕容永两个领两万步骑拖后,以为接应。多亏新近来投的慕容麟提醒,慕容冲忍住猴急,不曾一马当先突入城去,要不然此刻的下场,多半已经万箭穿心! 中计了!自慕容冲以降,尚在城外的(西)燕军纷纷色变,动作快的,已然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秦军伏兵不失时机地从城北杀出——杨定领衔,长安城拼凑出最后五千骑兵紧随其后,如隐在黑夜里的五千头蛮牛,又若奔腾不歇的泥流山洪,瞬间将吓破了胆的(西)燕军冲个七零八落! 两万多(西)燕军能逃的都在死命奔逃,逃不动的则干脆趴地求降。一般来说,倘若运气好没被当场踩死,回头多半还能返回阿房城——长安城那位苻天王端的仁厚,加上城里粮秣也不宽裕,他对俘虏不杀、不关,素来只是剥光装备赶走了事。 五千秦军精骑嗷嗷怪叫,出奇的凶猛,自长安城一路向西追击,不停地刀砍矛戳,越追越是精神! 跑到韭圆(长安城西地名),(西)燕军溃兵正撞上拖后接应的慕容恒、慕容永所部,自相践踏之下,乱作了一锅烂粥。杨定岂能浪费良机?率领秦军尾衔掩杀。黑夜里传令不便,慕容恒、慕容永组织不起像样的防线,很快奔溃,两个弃了部众,各自打马往阿房城逃去。 慕容冲也在拼命打马奔逃,韩延在他前方开路,挥刀如风,砍翻不少争道的自家乱兵。 便在这时,只听“嘘律律”一声悲鸣,慕容冲坐骑马失前蹄,呼啦跪倒!慕容冲撞将下来,跌得不轻,转头一望,魂飞魄散——但见秦军追兵舞刀跃马,离得近的,只在十丈开外!身旁(西)燕溃兵抱头鼠窜,只恨爹娘少生了一条腿,黑夜里混乱一片,更有哪个顾得及他? 慕容冲面如死灰,大叫“我命休矣”!忽然斜刺里闪出一骑,马上骑士探出手大叫:“殿下!速速上马!” 慕容冲哪敢怠慢?拉住骑士之手,奋力一撑、一勾、一跳,稳稳跳上了马后。骏马怒嘶,放蹄狂奔,渐渐拉开追兵、溃军,直往夜色里钻去。。。 慕容冲惊魂未定,这时定睛一看,才知救了自个的不是旁人,正是早些时候已然“救”过自己一次的慕容麟!慕容冲暗暗点头,心道:收留慕容麟本是无心之举,不想今日竟得他连救两次。。。说不得,这厮倒是我命中的贵人。。。 骏马奔驰不歇,慕容冲在马上颠簸起伏,身子微有不适,心头却不觉起了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异常遥远,但又极为熟悉,甚而温暖舒心。。。思绪飘飞间,慕容冲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洛西山谷里。。。 那时我也是跌落了马,杀神梁成紧追不舍!危急时刻,石头如飞将军般出现,将我一把拉起,紧紧揽住了我,打马如飞。。。也是这般,一颠,一颠。。。 “主公!”韩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还领着一队尚算齐整的败兵,总有三五百人。 慕容冲从遐思里惊醒,忙把脸色一正,叫道:“季长(韩延表字)来得正好!快快护送孤家回阿房!” 韩延摇了摇头,苦着脸道:“往西边的路被秦人阻住了,为今之计,只有先往北边跑,瞧瞧能不能寻地儿渡过渭水,再绕回阿房!” 原来夜色中慕容麟慌不择路,脱开溃军大队自顾自狂奔,不觉弄错了方向,没往西去,却朝着北边跑出老远。韩延一回头找不着慕容冲,登时急了,连连吼问之下,总算探到慕容冲往北边去了,遂领着精锐亲兵转头向北,一路急驰,好歹给他寻个正着!这时候杨定正领着秦军精骑奋力向西追杀,韩延哪敢带着慕容冲往西边的阿房城跑? “也只好如此!”慕容冲叹了口气,道:“赶紧走!若教杨定调头追来,我等死无葬身之所也!” 性命攸关,有马的骑马,没马的撒开两腿猛跑,速度还真是不慢。终于跑到两腿发抖,却见眼前一条大河横亘,波涛汹涌,可不已到了渭水岸边?举目四望,既无河桥,连一条小舟也寻不见。。。 “苦也!”慕容冲跳下马,急得直跺脚。 韩延眼珠子一转,拱手道:“主公!皂水堡离此不远,不如先去堡中一避!”晋末大乱以来,北方豪族、乡绅皆建坞堡以自保,关中更号称有三千坞堡林立。这皂水堡背靠渭水,侧倚皂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在长安附近颇有名气。慕容冲围困长安,四处劫掠,夺下此堡后见此堡正卡住往来渭水的好几个渡口,地利相当重要,便在堡中囤积军器,更驻军五百,以为阻碍秦军渡河的一道屏障。 “走!便去皂水堡!”慕容冲想也没想,跳上马就跑,众人纷纷跟上。 不久赶到堡前,堡墙上守兵看得真切,正是自家主公到了,忙不迭开门迎入。慕容冲总算松了口气,不料才喝了两口水,下面来报,说是秦军追过来了。慕容冲蹭蹭跑上堡墙张望,就听不远处马蹄隆隆,铺天盖地,惊得他面色煞白! “主公勿忧!”韩延叫道:“眼下堡中也有近千人马,库房里长矛、弩箭堆积如山,大可紧守。此堡易守难攻,秦人轻骑来此,决计讨不到好去!” 慕容冲点了点头,抚额而去。韩延忙前忙后,赶紧组织防守。 正是杨定亲率五千精骑赶了过来!他一路向西追杀,几乎冲到阿房城城墙根下,却被高盖一阵乱箭射将下来,不得已退兵而去。本自悻悻,忽听手下来报,说是慕容冲本尊并未跑回阿房城,有人瞧见其往北边去了。杨定精神大振,遂领大军调头往北,一路追问,这便追到皂水堡来了。亏得慕容冲他等一路不歇,片刻都没耽搁,否则阿房城到皂水堡路途不远,杨定又是清一色的骑兵,指不准就在半路上将他等包了圆。 杨定抬首一望,皂水堡堡墙高厚,箭孔密密麻麻。。。自家五千人骑马而来,并无趁手的攻堡器械,若是徒手攀墙来个硬上,屁股想想都晓得是什么下场! 杨定到底不是莽夫,虽恨死了慕容冲,亦知麾下这五千精骑金贵,可万万不能浪费在这坞堡的堡墙之下。他遂留下千余骑兵巡弋堡周,以防慕容冲逃走;自己则率四千精骑先押送俘虏回长安,稍事休整,第二日又不辞辛苦跑到阿房城耀武扬威,顺带着阻击任何想去救援慕容冲的(西)燕部队。苻坚也没闲着,立刻派人出城伐木,赶造攻城器械,誓要打下皂水堡,砍了慕容冲而后快。 此一战,(西)燕军前后出动五万大军,结果中伏大败,当场被射毙、被斩杀、被踩死的就超过两万,又有一万多跪地成了俘虏,加上逃散野外的,最后能跑回阿房城的不足五千。损失惨重不说,更皆士气沮落,闻杨定旗号而不敢出阿房城半步也! 再说长安城里,俘虏们巴巴等着被遣散,未料苻坚不知为何转了性,更发了狂,一声令下,竟将这一万多鲜卑人尽数活埋! 第一百五十三章 皂水 天明时分,外头忽地传来大呼小叫声,慕容冲自睡梦中惊醒,有些不悦。这时房门打开,韩延奔进来叫道:“主公!段。。。从石来了!” “从石?石头?”慕容冲一骨碌跳下床塌,惊喜交加:“他不是远在河北么?怎么会来关中?又怎会跑来皂水堡?”慕容冲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在方才梦里,他还与段随策马追了一阵白虎,喝了三回烈酒。。。 门口转角处现出段随颀长的身形,爽朗大笑:“河北已然平定,关中却犹烽火连天。做兄弟的,岂能不来关中助你一臂之力?” “石头!真是你!”慕容冲眉眼间尽是笑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与段随四臂相交,紧紧执在一处。 段随身后,刘裕暗暗点头:慕容冲这一次,可算比平阳那回热忱得多。。。 忽然慕容冲一拍脑门道:“咦?堡外有秦骑巡弋,石头你是如何进来的?” 段随苦笑一声,娓娓道来。原来他与刘裕两个离开中山,一路小心翼翼,昼伏夜出,遂得潜入关中。关中处处皆是乱兵、盗匪,走得相当不易。 总算到了长安周遭,本以为轻易就能碰见慕容冲大军,不料正撞上杨定设计伏击(西)燕军这一出,一时间长安东南北三面不见燕人旗号,反倒是秦军侦骑不绝。。。段随与刘裕无奈,合计一番,料北人没有水军,便想法设法寻来条小舢板,打算趁夜出发,循着渭水直划到西边阿房城去。 结果到了皂水堡附近,正逢天亮,杨定留下的秦骑监视严密,见二人乘舟而来,疑是燕军探子,早把箭矢密密射来。段随与刘裕两个避无可避,“扑通扑通”跳下水去。幸喜天气转暖,还能撑得一时,两个又都水性绝佳,自渭水游入皂水,这便到了皂水堡下。秦骑不敢逼近,两个便大起胆子,冲到堡墙下呼救。 韩延彻夜未眠,正在堡墙上巡逻,这一下瞥到竟是段随与刘裕两个在墙下叫唤,吓了一大跳,忙不迭使人缒下绳索,将两个吊了进堡。 “天意!天意呵!”慕容冲哈哈大笑:“石头!你前来投我,一路曲折至斯,却在这皂水堡与我意外相遇,岂非天意?” 段随也是哈哈大笑一番,随即一正脸色,问道:“凤皇!你不在阿房城好好待着,怎会在此?我瞧堡外骑兵往来不绝,似乎。。。似乎都是秦人啊。。。” 慕容冲笑声一滞,脸色微显不快。这时韩延忽然开了腔,神情严肃:“从石!主公眼下贵为大燕皇太弟,代帝行权。你既来关中投奔主公,可不兴再如此称呼主公了!” “嗯?”段随一愣。身后刘裕更是脸色一变,脱口叫道:“哪个跑来投你等?我兄长此来,只为营救清河公主,完事了便要回河北!” “小子!”韩延沉了脸怒喝:“怎敢如此无礼?”两个各自跨上一步,怒目对视。段随不作声,眯起双眼去看慕容冲如何反应。 “你是来救姊姊的。。。”慕容冲眼中阴晴不定。好半晌,他脸上挤出笑容,一摆手道:“繁文缛节罢了,无须在意,无须在意。”轻轻撇过此节,接着道:“石头你来的正好,大伙儿一起商议下,如何对付眼下的困局。”遂把燕军大败,自己受困皂水堡的事儿说了一遍。 段随听完,面色凝重,道:“我来时,长安周遭不见燕军旗号,秦军遍布城外,以此推算,似乎并无援军之迹象呵。何况阿房城那边压根不晓得你等在此,如何来救?” 韩延苦了脸道:“慕容恒、慕容永新败,高盖能守住阿房便已不错,指望他等及时赶来皂水堡,怕是难咯。” 段随点了点头:“既如此,当早早杀出此堡,回去阿房城重整士气。苻坚杨定不是傻瓜,定会赶制攻城器械。到那时,我等可就插翅难飞了!” 刘裕接口道:“堡外虽有秦骑,人数却算不得太众。方才我瞧堡墙上堆满箭矢、厚盾、长矛,此皆对付骑兵之利器也。何不出堡一战,杀开一条血路?” 慕容冲叹了口气:“我岂不知其间的道理?可那杨定麾下骑兵往来如飞,我等即便能杀散堡外那些秦人侦骑,只要杨定领着大部追将上来,我等哪里还能走得脱?” “说的也是。”刘裕挠了挠头,呐呐道:“除非能一战把杨定的骑兵打个全军覆没,否则这一路都休想太平。” “痴人说梦!”韩延没好气道:“阖堡上下也就近千人手,出堡野战,还是以步对骑,哪能扛得住杨定几倍于我的兵力?” 大伙儿一时无计,各自沉默。 “以步对骑,以步对骑。。。”段随抚着短髭喃喃自语,若有所思。他目光乱扫,正瞥到刘裕,电光火石间,前世读到的一个战例映入脑海,叫他腾地跳了起来:“有了!” “有了?什么有了?”众人一起去看段随。 “便是如此!”段随朗声道:“我等不但要出堡野战,以步对骑,还要以少胜多,全歼杨定骑军!” “啊?”大伙儿齐齐吃了一惊。慕容冲皱眉道:“石头!你。。。” “凤皇!”段随朗声道:“困在这里左右是个死字,还不如拼上一拼!你若信我,此战便由我来指挥,定必全歼杨定所部!” 慕容冲稍作迟疑,终究是重重点下了头。他上前握住段随双手道:“石头!我信你!你无意到此,定是冥冥中早有安排,就是来助我脱困的!” 那边厢韩延愣在了当场,一张脸愈发哭丧,低声嘟囔道:“姓段的随口说大话,主公怎么就信了他?这可如何是好?” 不料刘裕耳尖,听个清楚,顿时大为不满:“我兄长与秦人大小数十战,从未逢败绩。他的本事,岂是你姓韩的能企及?”一脸傲气,把韩延气个半死。 。。。。。。 事不宜迟,慕容冲召集堡中将士,由段随布置机宜。 话未出口,段随先翻了脸——却是他一眼看到慕容麟也在堡中,勃然大怒,就要拔刀杀人。 韩延跳将出来,横刀阻拦,早有刘裕对上。慕容麟面色惨白,跪倒慕容冲跟前大叫“救命”。慕容冲上前一步,将慕容麟遮在身后,劝道:“石头!慕容麟于我有功。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可好?” “不好!”段随横眉怒喝:“凤皇你给我让开!” “放肆!”慕容冲脸色倏然铁青,声若冰霜:“这是孤家的关中!这是孤家的皂水堡!孤家的人,还轮不到你随意处置!” 二人冷眼对视,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这时刘裕突然动了,跳到段随身侧,凑在耳朵旁低语:“兄长!眼下还是以脱困为先,之后也要倚仗慕容冲之力营救清河公主。。。这当口,不宜反目呵。兄长放心,有我刘裕盯着,日后取他慕容麟的脑袋,易如反掌!” 段随强抑胸中怒气,缓缓将刀插回了刀鞘。。。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却月 日头偏西,皂水堡堡门大开,饱食一顿的近千燕军全数开出,沿着皂水迤逦往南。瞧这架势,当是想寻皂水上的河桥渡河西去无疑。 巡弋堡周的秦骑如同闻到肉香的饿豺,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自多个方向冲击燕军。奈何燕人并不慌乱,虽在移动之中,阵型却颇为紧凑,全军皆批精甲、举厚盾、持长矛,俨然一只无孔可入的铁刺猬。更要命的是,也不知他等哪来那许多弩箭,“咻咻”射个不绝。秦骑人数本不占优,队形又分散,冲击力便不太如意,几度无功,反被射倒不少。领军的秦军将官急了,忙使唤快马去找主将杨定求援,又将堡周兵力集合起来,不再冲阵,只死死拦在燕人前头,以骑射阻其前进。 果然燕人再难前行,略微骚动起来。秦军士气大振。 又过得片刻,寸步难进的燕人骚动愈盛,只听阵中有人大喊:“退回去!退回堡中!”燕人齐发一声喊,扯动阵形,向原路大踏步而去。 秦军这边便有人提议发动冲击,秦军将官摇了摇头:“莫急!燕人虽退不乱,定有弩箭藏于阵中。我等贸然冲击,冲不破燕人阵形事小,万一吃了亏,竟叫慕容冲乱中逃遁而去,那可就万死不赎其罪了!还是静待博平侯大部前来,岂不万无一失?”顿了顿,叫道:“传我将令!分一半人马速速前去皂水堡,堵住堡门,死活不让燕人归堡。其余人等随我尾衔燕人,来回骚扰,滞其归速!” 这秦军将官的布置颇为得当——燕人退速缓慢不说,更被秦军游骑逼得一再改变行进路线,反倒离着皂水堡愈行愈远。不久有飞骑“得得”跑来,大笑着叫道:“燕人愚蠢,一个不留全部出了堡。眼下弟兄们已然取下皂水堡,燕人无路可逃也!” 秦军将官长出了一口气,脸现得色,眉开眼笑:“好好好!这次的功劳可不得了!弟兄们莫要松懈,再加把劲,援军片刻即到!”秦军骑士轰然应和。 燕人多半也知道情形不妙了,明显加快了脚步,阵形随之松散开来,渐行渐北。秦军将官不慌不忙指挥众军紧随其后,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对边上人说道:“燕人忒也奸猾,故意示弱,这是想我等贸然进击,好寻我等的破绽。可惜咯,大爷我别的没有,有的就是耐性。只管让他等北退,且看到了渭水边上,他等还能去哪?” 夜幕降临之时,燕人果然无法再退——他们的身后,滔滔渭水横亘,鳞波拍岸,逆水回流。 一个秦军传令兵快马而来,高声长呼:“博平侯已率大部前来,半个时辰之内必到!侯爷盛赞将军处置得当,言事后必有重赏!” 秦军将官哈哈大笑,下令众军不必压得太近,只拉开冲阵距离,摆好阵形,严防燕人反扑。 。。。。。。 夜色之中,近千燕军一个个手脚并用,忙得不亦乐乎——竖厚盾、架长矛、勒弓矢。。。最奇怪的,则当数军中近百匹战马——燕军围着每一匹战马深深打下一圈木桩子,马前插厚盾遮覆,马上骑士皆为军中挑选出来的力士,各持铜杖、大戟等沉重武器。一眼望去,俨然一百个死死固定在原地的微型堡垒。 若是天光大亮,当可见这近百座“堡垒”分布有序,总体呈弧形,恰似一弯弦月。月尖两头紧紧抱住河岸,于是那奔流不息的渭水,正正好作了月弦。 “堡垒”的间隙由燕军兵士插上厚盾,填个满满当当,其上架有尖尖的长矛,遂得一道严整的外弧;其后乃是一道由人墙组成的内弧,可随时补充外弧缺损;再往后,一排排弓手、弩手各自站定,闭目养神。段随、慕容冲、韩延、刘裕等人立在阵后,身侧安排几队后备队,哪一处吃紧,自可随时支援。慕容麟站得远远的,免得不小心又惹怒了段随。 慕容冲看得目不暇接,啧啧出声:“石头!此阵瞧来精妙繁复,不同凡响,可有什么名头?” 段随大声回答:“此阵名曰‘却月’!” “却月,却月。。。”慕容冲喃喃自语:“好名字!果然阵如弦月,只不知能不能却敌三舍。。。” 段随微微一笑:“南国步卒为主,难以匹敌来去如风的北方骑军,久而久之,便多创阵法相抗,常收奇效。此‘却月’阵正是其中翘楚,乃以步抗骑之绝佳阵法是也!”他总不能解释,摆成弧形是因为从物理学角度来讲,弧形可分散受力点的力,有着最好的抗冲击能力,更不能说历史上曾有人使用过此阵,也是以少胜多,以步溃骑,于是假托此阵乃南国有名的阵法,搪塞了事。 “原来如此!”慕容冲点了点头,不疑有他。韩延也长出了一口气,心中忐忑稍去。刘裕却挠了挠头,暗想: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此阵?一时脱口而出:“此阵这般厉害的话,那步卒都使此阵,骑兵岂非没了用武之地?” “哪有那么简单!”段随哈哈大笑:“此阵受限颇多,一者,必得背河而立,则敌骑无可攻击阵后也;二者,强弩劲矢要多,不使敌骑近身;三者,此阵最好以战车为前垒,以抗铁蹄,今日实在是没办法,只得将马儿定死阵中,勉强充作战车来使。好在那杨定麾下只有几千轻骑,若真个来几万铁甲重骑,咱这却月阵太过简陋,可着实抵挡不住。” 段随顿了顿,又接着道:“还有,须得敌军自度必胜,轻敌大意,要不然他骑兵来去如风,打不进来自顾跑去便是,你能奈他何?所以我拖到夜黑时分才布阵,那杨定摸不清情势,必然冲阵不停,我等到时便可层层削肉。待他反应过来,嘿嘿,为时已晚也!” “受教了!”刘裕眼睛大亮,点头不迭,一转眼又跑到阵前去了,放声大喊:“都打起精神来!兄长说了,此阵最要紧的就是这道月弧,可万万不能叫敌骑突了进来。。。” 段随暗暗好笑:寄奴啊寄奴!倘若今夜真能克敌制胜,想必你定会将这却月阵牢记于心,他日发扬光大。嘻嘻,也不知是我教会了你,还是你教会了我? (历史上,三十年后,已经掌握晋国军政大权的刘裕率领不到三千晋军步兵,在碻磝城附近的黄河北岸摆下却月阵,一战将三万多不可一世的北魏重甲铁骑打得溃不成军,狼狈北去。随后他挥军西入关中,一鼓灭亡了姚氏后秦,威震天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 神人 “这杨定,差不多也该上钩了罢。。。”却月阵中,段随张望一眼黑黢黢的前方,喃喃自语。 且说杨定得了慕容冲被困渭水岸边的消息,一蹦三尺高,火急火燎率军而来。此人不愧为将才,先射出一拨火箭,虽瞧不大分明,倒也窥得燕军摆了个阵势在那头,于是派出几小队骑兵前冲,先探探燕军的底细。 段随早有准备,喝令阵中只以软弓小箭射去,稀稀拉拉,全无章法。那几队秦军呼啸着转了一圈,几无损折,遂踏马而回。其间有三两骑冲得猛了些,不慎撞入燕军阵中,一时骚乱声四起,好半天才平息下来。落在这边秦军的耳朵里,便认定燕人的阵型压根就是花拳绣腿,多半一冲即溃。 恨绝了慕容冲的杨定这下再无迟疑,长槊指处,前军隆隆而出,自左、中、右三面而至。 “咻咻咻咻!”强劲的破空声连绵不绝,燕军的箭矢陡然变作了瓢泼大雨,比之方才何止强了十倍? 高速奔驰中的秦军骑士毫无防备,迎头撞入箭雨之内,不知多少骑士与马匹给当场射成了刺猬!前排猝倒,夜色中又作了后排的绊子,自相倾轧之下,一骑骑、一排排,成片仆倒。 还是有不少秦骑扑到了燕军阵前,却被那百座“堡垒”生生抵住,死活撞不进去。“堡垒”上燕军力士挥动铜杖大戟,无论人、马,皆砸烂、斩断。骑术好些的堪堪避过凶狂的杖戟,又被燕军厚盾所阻,复为长矛戳刺,一时间人哭马嘶,好不凄惨! 前军无功,杨定勃然大怒:“都是废物!”一挥手,又将中军压了上去。 秦军气势复振,山呼海啸。那边厢燕军闷了头只管拉弓、搭箭,攒射不绝,以为回应。战场上马蹄声、人喊声、箭啸声、刀撞声、锐刃入体声。。。声声不绝。双方打得都挺苦——秦骑一路冲去,血染沿途,折损无数;燕军里头,拉弓的勒得腕伤指断,举盾的撑到口吐鲜血,“堡垒”上的力士杀伤力惊人,当仁不让成了秦军打击的首选目标,此时战死的,已近三成。 燕军大阵固然摇摇欲坠,秦军却也吃不消了——前军、中军将士或死或伤,剩下的有心再冲,可连跨下马儿都没了劲道。 杨定再也料不到燕人刚强至斯,竟致自己这支弥足珍贵的骑兵损失惨重,直恨得钢牙欲碎。可仗打到眼下这份上,燕人也就剩下最后一口气。。。杨定向着燕军方向虚虚一望,仿佛看到慕容冲正晃着他那张小白脸嘲笑自己,一股雷霆怒火再也压制不住,怒喝出声:“后军随我冲阵!” 边上副将似有劝阻之意,却被杨定恶狠狠一瞪眼,顿时作罢。于是马蹄声再起,秦军押上了最后一把筹码! 燕军箭矢依旧不停,却明显稀疏许多。杨定一马当先,舞槊如魔,秦军紧随其后,虽不断有人落马,可终究冲了过去。。。力士“堡垒” 一座接着一座被摧毁,眼见得秦军就要破阵而入! 当是时,段随死命挥动令旗,大吼如雷:“锤槊!” 燕军阵中赫然站起两整列兵士——前一列将士扎稳马步,以肩为架,双手虚托,撑起一杆杆沉重的断槊;后一列将士手持铁锤,吐气开声,猛然砸击断槊。。。 “呜嗡!”根根断槊如虹飞出,撕破碎空,竟生金铁交鸣之声! 飞槊锐利、沉重,又以巨力锤出,威力大得惊人——凡中槊者,无论人、马,皆为洞穿。好几支飞槊角度奇准,一连洞穿三四个秦军骑士,兀自不曾力竭! 这正是段随给秦军备下的大杀招——他仿效历史上刘裕所为,将丈八长槊一截为四,皂水堡里囤积的两百来支长槊顿成了千支短槊。这时出其不意使将出来,真正是凶暴无匹,摧枯拉朽,无坚不摧。 高歌猛进的秦军显然被打懵了,跨下马儿也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段随令旗挥舞不止,支支飞槊便如地狱里浮出来的鬼火,呼啸不绝! “杀!”慕容冲不失时机拔出佩刀,仰天狂吼。燕军掀开厚盾,举矛、挺刀,疯狗般猛扑出去! 秦军再也支撑不住,爆出一阵鬼哭狼嚎,一溃千里! 杨定红了眼,连杀三名掉头逃跑的秦军骑士,可惜,无济于事——更多的溃兵如潮涌来,将自家主将无情撞到!杨定连人带马翻倒在地,一条腿被自个的坐骑死死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他看到副将朝着自己这边瞥了一眼,却无动于衷,反倒把马鞭抽得“噼啪”更响。。。 秦军,大败! “将军真神人也!”燕军将士心悦诚服,围住段随拍手不绝。慕容冲笑逐颜开:石头你命中注定要与我一处。。。你一来,日出云开! “却月,却月。。。”刘裕两眼放光:“牛逼!” 。。。。。。 杨定没死。 慕容冲森寒的刀刃架上杨定脖子的一瞬间,骁勇无畏的大秦博平侯忽然就变了一个人——他哭得呜哩哇啦,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的一条腿兀自压在马下,却不妨碍他磕头如捣蒜:“罪人乞降!罪人乞降!但能饶我小命,日后定当鞍前马后,做牛做马!” “有趣,有趣。。。”不知为何,慕容冲也一改往日性子,笑眯眯看着杨定道:“也好,就让苻坚瞧瞧,他的好女婿。。。到底有多好!” 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拢战马,班师阿房。 。。。。。。 回到阿房,慕容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段随为右将军,与韩延持平,位在高盖、慕容恒、慕容永等之上。段随倒是没推辞,私下里对刘裕说道:“我算是想通了,左右都是为了救回燕儿,少不得借助凤皇之力。先当他这右将军也好,再不济总可名正言顺统领一路兵马,方便同那苻坚老贼开打。” 慕容冲见段随欣然领命,欢喜不尽,当即下令设宴宫中,为段随接风,顺便与麾下众臣引荐一番,说道说道段随的智勇。 席间(西)燕国一众文武对待段随的态度,可谓参差不齐——韩延自然好说,当场干了几盏,高盖在平阳便与段随有旧,好歹对付得过去,不痛不痒喝了一盅。慕容恒、慕容永两个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显然对慕容冲“厚此薄彼”颇为不满。也难怪,慕容冲平阳起兵的旧部就那么一小撮,(西)燕军主力多为当初慕容泓的班底,素来唯恒、永马首是瞻。他哥俩平日里连韩延、高盖也不大放在眼里,怎甘被一“新人”抢去了风头? 无论如何,段随摆却月阵大破杨定一役着实精彩,再经回来的燕军将士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不少鲜卑人更回忆起当年段随洛州败邓羌、并州退杨安等旧事,越说越是玄乎,直把他捧得跟战神无二。加上段部乃鲜卑大部,身为王族嫡裔的段随沾光不少,如此这般,他在(西)燕军中,算是一举成了名,立了威。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悔 眼下这关中,别的都缺,唯独不缺流民、盗匪、溃兵;氐人不多,鲜卑人却多如牛毛。(西)燕军虽吃了场败仗,损失惨重,可只要四处劫掠得来的粮草财货还在源源不断运入阿房城,就不用担心兵源问题。 短短十日功夫,慕容冲又拼凑出一支五六万人的队伍,说他是大军也好,流寇也罢,反正卷土重来,兵临长安城下。 长安城里,苻坚哀叹不已:“元安(杨定表字)贤婿兵败身死,如今更有何人为孤解忧?”咕嘟喝下一口苦酒,长喟道:“倘若世明(吕光表字)的十万大军尚在,何惧这干白虏宵小?可恨西边为乱贼姚苌、乞伏国仁等所阻,消息闭塞,也不知世明大军到了哪里。。。” 两年前慕容垂、老周、段随、朱序、张天锡等一顿忽悠,苻坚兴冲冲派了吕光领十万大军出征西域。秦军越茫茫戈壁,历多番苦战,先迫降焉耆国王泥流,又赶跑龟兹王帛纯,其余小国皆为宾服,西域遂平。苻坚心心念念的西域高僧鸠摩罗什亦为吕光所获。苻坚收到捷报倒也欢喜了一阵,可惜其后关中大乱,道路阻隔,派去封赏吕光的使节没走出三辅就差点给杀光,从此再不闻吕光及其部众的消息。 眼下苻坚困守长安,四顾茫然,不自禁便想到了吕光这支大军,自是叹息不止。可惜,大秦天王苻坚并不知道,他的这番喟叹,压根不值得——吕光得知苻坚淝水大败、连关中都陷入危困之后,心思立刻活泛起来。他本就深得军心,再以抢来的金银财宝笼络部下,十万大军不久便改姓了“吕”。此时此刻,他正流连忘返于富饶安乐的龟兹城里,哪有半分回关中勤王的打算? 后来吕光为鸠摩罗什所劝,率军东归。结果秦国凉州刺史、西中郎将梁熙不知发了什么失心疯,派兵阻截吕光所部。吕光大怒,一阵高举高打,攻杀梁熙,进驻姑臧(今甘肃省武威市)。之后吕光便不再往东行进,就地割据,更不断兼并地盘,最终建立了后凉。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表。 不但吕光早忘了他大秦天王,苻坚以为殉了国还为之失声痛哭的“贤婿”杨定,那就更不像话了——长安城下,(西)燕军阵中,慕容冲傲然立马牦尾大纛之下,手挥处,一骑飞马出阵。马上骑士沿着城墙跑马不歇,边跑边高声大喊:“逆秦气数已尽,尔等若想活命,宜早出降!”不是杨定还有哪个? 苻坚起先还不相信,上城一看,直气得两眼一翻,当场昏厥了过去。待他悠悠醒转,暴跳如雷:“将杨定全家老小绑上城头!” 侍从面有难色:“那么河阳公主与瑶公子。。。” 苻坚面色铁青:“一起绑来!” 。。。。。。 “不!”护城河畔,杨定跪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随着大秦天王苻坚一句“乱臣贼子,当诛全家”,咔嚓咔嚓,博平侯府老老少少的头颅一颗接着一颗滚落城头,污血在城墙上拉出道道长痕,瘆得人心头发慌。 最后被推上城头的,正是河阳公主苻锦与其爱儿杨瑶。刀斧手可不敢随意乱来,遂收刀入怀。苻坚大步上前,“呛啷”一声,持剑在手。 (西)燕军阵中呼啦驰出一骑,去势甚急,大伙儿为之一愣,定睛看时,居然是全军之主慕容冲本人!但见他面色发白,竟露出焦急之状。 除开少数几人,城上城下均是大惑不解:慕容冲这是要做甚么?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待大伙儿反应过来,慕容冲已在放声大喊:“杨定归燕也是顺从天命,非其私罪。苻坚你已杀他全家,也该解气,何不放过自己的女儿与孙儿?我我我。。。我愿即刻退兵,可好?” 此言一出,双方都给惊得不轻:慕容冲。。。这是转性了? 苻坚看着眼前憔悴的爱女,持剑的手抖个不停。城下慕容冲一脸焦虑,清清楚楚落在苻坚眼里,于是他脸上狰狞之色大起,闭上眼,挺剑一送,生生在苻锦身上刺了个对穿! “不!”这一次喊得撕心裂肺的,居然是慕容冲——反而杨定自地上缓缓立起,表情微妙,默不作声。 宝剑离体,大秦河阳公主苻锦的曼妙身躯自长安城头飘飘落下,白衣扬袂,凄美哀楚。。。 城上城下何止万千双眼睛环伺?可紧紧对视在一处的,唯有慕容冲与濒死的苻锦。苻锦坠落的一瞬间,一丝笑意赫然浮现于她惨白的月容,嘴唇嚅动。慕容冲瞧得真切,锦儿她。。。她分明是在说“不悔”二字! 慕容冲觉着痛彻心扉:原来,原来锦儿在我心里,这么重,这么重。。。眼前一黑,不能视物! 城头之上,小娃儿杨瑶哭成了泪人。他怎么也想不通,平日里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外祖会突然变得这般凶暴,竟然拔剑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而那柄还淌着母亲鲜血的宝剑,正转过了方向,指向自己。。。 吓坏了的杨瑶扑倒苻坚跟前,抱住苻坚的小腿又哭又叫。 城下的杨定变了脸色,恨不得插翅飞上城头,救下宝贝儿子。忽然杨瑶转过头来,露出他那张白皙粉嫩的瘦削脸蛋。杨定一怔,不由自主瞥了眼不远处的慕容冲。 下一刻,杨定浑身发抖,右手探出,摸住了腰间佩刀。。。 终于他还是忍住了,缓缓收回右手,脸上露出不明显的,残忍的笑意。。。 昏天暗地中的慕容冲没有看到——苻坚抬起了挂着瑶儿的腿,狠狠踹出,仿佛只是在踢飞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知 慕容冲死命挥舞手中的鞭子,在他跟前,(西)燕军里但有前冲得慢些的,均被他抽得哇哇乱叫。他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剩下狰狞与疯狂,还有一双嗜血的眼睛。 这一轮猛攻已然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城头上、城墙边,燕秦两军的尸首堆得满满叠叠,护城河水也变得红彤彤一片,昭示着这场恶斗是何等惨烈! 慕容冲亲自站在护城河边督战,(西)燕军也算是发了狠,数次登上城头,几乎就要得手。危急时刻苻坚披甲持剑,亲身杀上城头,连斩数名燕卒。秦军士气大振,舍命反击,终将燕人赶了下去。 如是者几次下来,(西)燕军士气开始沮落,畏缩不前。慕容冲暴跳如雷,兀自不甘罢手,便听得骂骂咧咧声四起,不少(西)燕将士看向慕容冲的眼神变得不善起来。 慕容恒、慕容永跑上前劝慕容冲暂退,却被慕容冲扬鞭抽打,悻悻而退;高盖又去,竟被慕容冲踢了个跟头,狼狈而逃;韩延傻傻立在一旁,全不敢动。 段随见不是事,只怕再打下去吃亏太大,一横心,冲上前死死抱住慕容冲,撒开腿就往回跑。一路上任凭慕容冲乱踢乱吼,只是不理。 那边厢慕容恒、慕容永不失时机击钲鸣金,(西)燕军潮水般退去,凡路过段随身侧者,皆投以敬佩、钦仰之目光。 长安城头之上,苻坚长长出了一口气,随即一跤跌到。众人赶忙扶起,但见他身披数箭,血流遍体。。。 。。。。。。 慕容冲悲愤难消,攻不下长安,那就拿长安周遭泄恨。(西)燕军纵兵大掠,方圆百里之内,连山谷、偏乡都不放过,逢人就杀,见物就抢,完事了再点火焚屋,可谓鸡犬不留。 自慕容冲以降,(西)燕军上下做起这杀人放火的事来,个个精神抖擞,熟门熟路。段随看不下去,颇是劝了几回,莫说慕容冲置之不理,其余人也只是耸耸肩,哂笑而去。 本就郁气冲天的关中百姓愈发恨绝(西)燕军,自发投奔长安的“义士”络绎不绝,数十座坞堡联合起来,组织人手往长安送粮。 。。。。。。 (西)燕军杀人盈野,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长安城坚固依旧,且秦军时常出城发动偷袭,杀伤(西)燕军之余,顺便接应来投的义士与粮队,直恨得慕容冲咬牙切齿。 这一日又有一伙秦军趁夜出城,到渭水边接应一队粮船。结果段随正好率部镇守附近,半夜里刘裕闲着没事带人沿河巡弋,撞个正着。段随遂领军而来,一阵风杀散秦军,夺走粮草,擒下不少俘虏。 其间有两个俘虏跳将起来,大喊自己乃是慕容暐心腹,有要事禀报皇太弟慕容冲。段随倒也不敢怠慢,亲自将两个送至阿房城。慕容冲召来一众文武,仔细问询。 原来苻坚亲手杀了苻锦与瑶儿,既恨且苦,脾性大变。宫中便放出话来,说是天王改了口风,有意要动长安城中的鲜卑人。长安城里本就群情激愤,这一下点了炮一般,几日里群殴、打杀了不少鲜卑人,皆弃尸街头。 慕容暐等一众鲜卑贵族吓个半死,忙不迭聚在一起商议,左思右想,觉着事到如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上一搏。大伙儿议定,先设法与城外(西)燕军约好日子,然后汇集城中三千余鲜卑人冲击长安西门,开门迎(西)燕军入城。 这两个俘虏正是慕容暐派出来的心腹,身携慕容暐亲笔函及信物,今日混在秦军队中,果然成功将消息送出。 “好好好!”慕容永第一个叫了起来,摩拳擦掌:“果真如此,长安指日可下也!” 慕容恒趋上一步,笑道:“一朝迎回陛下,我等皆可回去河北故乡,快哉!” 殿中叫好声不绝——除开少数慕容冲在平阳的旧部如韩延、高盖等,其余人皆兴高采烈,一个个脸上写了“跃跃欲试”四个大字。 上首慕容冲神色不变,眸子里却有一道寒光快速闪过,并不为人觉察。 这时刘裕的嘟囔声响起:“对对对!快快破了长安,接回清河公主,兄长与我便能离去。这关中可待不下去。。。腌臜透了!” 慕容冲的眉毛不自禁蹙起,目中寒光愈盛,冷冷道:“你等忘了前番秦人设伏的事了么?焉知其中是否有诈?” 说到这里,慕容冲特意瞥了眼站在殿尾的杨定。苻坚杀了杨定全家,大伙儿自然不疑杨定还会反复。杨定又是仇池王族,近日不少散居关中的仇池旧部跑来相投,倒也有些兵力。是故慕容冲封了杨定一个官职,一并参与朝事。 杨定神色木然,似乎浑没看见。这时慕容永上前一拍他肩膀,叫道:“你且说说,这里头会不会有诈?” “呃。。。”杨定支吾半晌,喃喃道:“苻坚方寸已乱,多半没这么能耐。。。” “就是!”慕容永哈哈大笑:“前后不过半月,他苻坚怎会使出同一条计谋?真当我等蠢笨如猪么?” 慕容冲闻言,神色一冷。韩延见状,忙不迭跳出来插话:“还是谨慎些好。岂不闻,兵者,诡道也。。。” 韩延话没讲完,段随大步跨出,高声道:“机会难得,岂容轻易舍弃?要我说,到时候大伙儿机灵些,看清楚城门口确实是我鲜卑人驻防,便遣死士先入,大军随后,那就万无一失!此役,便由我段随先登!”声音洪亮,却盖不住他内心的激动。 慕容恒、慕容永等殿中大多数将领纷纷叫好,连高盖也在那里点头。韩延还想说话,却哪里有人理会他? 慕容冲面色明显不悦,可终究难违群意,沉吟片刻,只好点头答应。大伙儿又商议一番,各自散去。 。。。。。。 昏黄的烛火将殿内两道身影拉得狭长、朦胧。慕容麟佝偻着身躯,垂头低语:“殿下放心,慕容麟在长安城里颇有几个靠得住的旧知,定能将信儿送至苻坚处,决计坏不了事!” “好!”慕容冲的声音冷冽如刀:“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天下虽大,唯殿下这里才有我慕容麟立锥之处。坏了殿下的事,就是坏了慕容麟自己的性命!”慕容麟的头垂得更低了:“日后攻入长安,那几个送信之人。。。”烛火照在壁上,依稀看到他手掌如刀,架在脖颈处狠狠拉过。 “甚好!”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天倾 晋太元十年(氐秦建元二十一年、羌秦白雀二年、后燕燕元二年、西燕燕兴二年)三月十三,慕容暐约定献门的前一天,阿房城里,(西)燕右将军段随所部整盔修甲、锻矛磨刀,只待天黑便要出发。 申时刚过,有传令兵慌慌张张跑来,说是出了大事,皇太弟慕容冲急召众将议事。段随一皱眉头,扔下手中活计,奔往宫中。入得正殿,但见人头耸动,(西)燕满朝文武聚了个齐整。 慕容冲面若冰霜,正衣冠,沉声道:“诸君。。。出事了。。。” 原来长安城里鲜卑人密谋冲击城门一事,不知何故竟泄露了出去。苻坚闻说,怒发冲冠,当场雷吼:“城中白虏,不论男女、老少,皆诛杀无遗!” 于是三月十二这一日,长安城里血雨腥风,大开杀戒。先是前燕皇帝慕容暐、皇后可足浑敏、太后可足浑氏一家被拖出来,当场枭首;接着诸鲜卑皇族、贵戚,譬如前燕下邳王慕容厉、东海王慕容庄、南安王慕容越等,阖家老小皆为斩杀;最后全城鲜卑人约三千五百口,叫秦军搜捕一空,尽数死于乱刀、棍棒之下。 杀完人,苻坚发诏,言“鲜卑人不忠不义,残暴不仁,荼毒天下,是故屠之”,更传书四方,号召关中豪杰、义民效仿。 譬如晴天霹雳,殿中众将面色发白,俱呐呐不能言。慕容冲一脸悲愤,长叹道:“孤家也不曾想到,竟有此等变故。。。” 话音未落,段随赤红了一双眼,噔噔噔走到慕容冲近前,声音颤抖而嘶哑:“燕儿。。。燕儿她。。。她可有什么消息?” “并无确凿消息。。。”慕容冲木然摇头,垂泪道:“然则。。。然则听说苻坚老贼誓言杀尽城中鲜卑人。。。只怕,只怕。。。” 轰!段随眼前发黑。偌大身躯,倒似风中残荷,摇摇欲坠。 天塌了,地倾了。 。。。。。。 阿房宫的正殿里,慕容冲慷慨激昂:“氐贼杀我先皇、先太后,更残杀鲜卑子民,此仇不共戴天。城破之时,定当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鸡犬不留!”满殿应和。 一向低调沉默的慕容麟跳将出来,高喊:“先皇已矣,臣请皇太弟继承大宝,率我等鲜卑族人讨伐逆氐!” 韩延立马跪倒:“请皇太弟继承大宝!” 高盖继之,随后满殿皆喊:“请皇太弟继承大宝!” 殿上群情激昂,纷乱一片,段随却什么都没听进去,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从头到脚抖得厉害。迷迷糊糊中,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上他的肩膀,耳畔回萦刘裕低沉的声音:“兄长!振作起来!既然不曾听到什么确切消息,公主或许无碍。真个。。。真个有什么不幸,兄长也得砍下苻坚的脑袋为公主报仇不是?” 段随豁然止住了颤抖,昂起头,赤红的双眼里闪动精芒,鬼火般幽怖。。。 。。。。。。 三月十四,慕容冲改元更始,自立为帝,随即举全军攻打长安。 段随主动请缨,率部清剿三辅,以断长安外援。短短一个月之内,他连破十七座坞堡,截杀粮队逾十。往投长安的豪杰义士,十之八九死在他屠刀之下。 苻坚闻说,痛哭失声,传话道:“尔等都是忠臣义士,惜如今寇难殷繁,非一人之力所能济也。尔等还是静候家中,不要再白白送死!” 关中百姓兀自不甘,秘密联络阿房城中的俘虏、民夫,打算举火为号,与秦军来个里应外合。苻坚叹道:“国运圮丧,只恐此计不成,反赔上尔等的性命,却叫孤家于心何忍?”大伙儿一再坚持:“我等以身许国,虽死无憾!”苻坚遂拼凑近千骑兵出城接应。 结果此计又被段随撞破,将近千秦骑截杀个干干净净,更率部进驻阿房,将意欲发动叛乱的俘虏、民夫尽数控制。 慕容冲闻说此事,返身奔回阿房,纵兵砍杀城中俘虏、民夫,血流成河。 刘裕不忍,对段随说道:“兄长,这些都是平头百姓呵!你劝劝慕容冲,别再杀了!” 段随冷了脸不置可否,半晌才答道:“他等胆敢与苻坚窜通,那便不再是百姓!” 刘裕急了:“兄长!你且瞧瞧,这里头没几个氐人,多是汉民,何忍杀之?” 段随似有意动,可沉吟片刻,他终究是没有动身,反而脸上浮现暴戾之气:“寄奴!你不是老想着早早离开关中么?这,便是早早离开关中的捷径!” 刘裕一滞,突然觉着兄长的面孔变得陌生起来。他叹了口气,转过头,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一点。可满眼都是血光,惨呼声充斥他的耳朵,遮也遮不住,刘裕感到无数道戾气在体内游走,胸膛憋闷得快要炸裂开来。。。终于他一把扯烂身上皮甲,精赤上身,仰天狂吼:“这该死的世道!杀!杀!杀!杀个精光!” 消息传到长安城,苻坚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乃亲为死难者设祭招魂,言:“有忠有灵,来就此庭;归汝先父,勿为妖形。” 。。。。。。 也不知段随真个是战神转世,还是他发了狠、癫了狂,总之他如有神助,每战必胜,每攻必取。(西)燕军一改以往与秦军互有胜负之态势,打得秦军龟缩长安城里,再也不敢出外半步。长安附近乃至三辅之内,死忠苻坚的坞堡几乎给拔个精光,休说组织粮队运往长安,便是孤身赴死的豪杰义士们也难寻踪影。。。 段随在(西)燕军中声名日盛,每出现时,众军皆山呼“威武”;气贯山渊,有时竟盖过了他身旁的(西)燕皇帝慕容冲。。。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五十九章 啼血 外援尽断,长安渐作死城。 军器尚能支撑,粮秣却日少一日,无以为继。城南饥荒严重,百姓竟至易子而食;朝堂公卿也好不到哪里去——苻坚为振士气,设宴款待群臣,结果文武百官居然将席上肉食含在口中,偷回家中喂食妻小;一次,(西)燕军攻入长安南门,长安军民死战退敌,斩首一千余级,结果燕人兵甲无人过问,尸首却成抢手货,秦军各部争相煮食。。。城中情状之惨,可见一斑。 粮草将尽,城中人心、士气皆散,谣言四起。先有童谣唱道:“坚入五将山长得。”随后城中现谶书曰《古符传贾录》者,书上赫然也写着:“帝出五将久长得。”五将山(在今陕西省宝鸡市岐山县)地处三辅之扶风郡,离着长安不算太远,若照谶言预示,苻坚当出长安,入五将山,便可长久。 苻坚心思已乱,对太子苻宏说道:“此非上天指引孤家乎?也罢,便留你在此总摄长安军政。孤家西去陇上,招兵募粮,约在今冬回师长安,解救于你。” 。。。。。。 晋太元十年(氐秦建元二十一年、羌秦白雀二年、后燕燕元二年、西燕更始元年)五月底,苻坚率同尚书左仆射权翼、右军将军徐成、南秦州刺史王统、小儿子中山公苻诜等,趁(西)燕军懈怠,打开北门潜入夜色,之后又渡过渭水,绕行西去。 竟让苻坚逃了个无影无踪,慕容冲闻说后勃然大怒,再次猛攻长安。 苻宏强自支撑,居然硬是顶下两个多月之久。八月中,城中箭矢、檑木均告罄,苻宏自知无法再守,遂开城突围。 (西)燕军四处截杀,秦军十去九八。苻宏命大,率一部亲卫突围而去,不料却在关中处处碰壁,哪个也不肯收留他。一路辗转,最后竟跑了去晋国境内。晋帝司马曜下诏接引,安置于江州。苻宏从此归晋,后来官至辅国将军。此为后话,按下不提。 。。。。。。 八月十九,一大早,长安城的天空便飞来上万只黑鸦,悲鸣声声,盘桓不去。这妖异的景象持续甚久,直到城外烟尘滚滚,更漫入城来,便听得羽声大作,鸟儿们呼啦散去。。。 马蹄隆隆,乌云盖顶般涌入伤痕累累的长安城。横风吹动“燕”字大旗,更吹皱旗下无数张狰狞嗜血的面孔。 赤金大纛矗竖,(西)燕皇帝慕容冲跨着龙驹昂首入城,饮烈酒,拔血剑:“屠城十日,永不封刀!” (西)燕将士发出嗷嗷怪叫声,响彻城垣。他们每一个都露出饿狗般疯狂的眼神,比蝗虫更加蝗虫,嚣叫着、推搡着、争夺着,涌入长安城的大闾小里、华宫彩殿。这一刻,世间最凶残的虎狼也要退避三舍,地狱里来的恶鬼也不敢现身此间! 到处都在杀人,到处都在比赛着杀人——刘裕看到,灶上的铁锅沸水蒸腾,嘟嘟冒泡,将那头朝下、脚朝上杵在锅里的一大坨,煮得再也辨不清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刘裕看到,满脸狞笑、嘶声狂吼的(西)燕兵迎面走来,长长的铁矛高举手中,串着一个、两个。。。五个早没了声息的弱小婴儿;昨天大雨的痕迹犹在,泥泞不堪的土路被纷杂的脚步踩得稀烂,一脚下去,烂泥漫上脚踝,渗出一股股、一泡泡的污血,腻歪得刘裕寒颤连连,从脚底冷到了心间。。。 刘裕刀下不知斩过多少亡魂,然而此刻的他,却连握刀的勇气都没有。他的脸色惨白如死,刚刚吐过一阵,可这才走出三步,他又弯下腰,吐了一地。 长安城,在啼血。 。。。。。。 段随紧蹙的眉头自进城后就不曾松开。他没杀一个人,也没有说一句话,走上前用力扯起刘裕,跨马扬鞭,直奔桂宫。 段随来得快,桂宫尚未有(西)燕乱兵杀入,可这里的情状并不比长安城一百六十个闾里好到哪里去——自宫门始,凡过道、院落、厅殿、花园,随处可见伏尸,多为宫人打扮。不论年长的、年幼的,姿容美丽的、五大三粗的。。。此刻毫无差别卧躺地上,尘归了尘,土归了土。 转过一座假山,一个满脸惊恐的宫人背倚山石,孤孤单单坐倒地上,素色的襦裙上不断有鲜红色渗出,染得裙上斑斑驳驳。这是个年纪很轻的少女,脸蛋秀气极了,大约是腿脚受了伤,动弹不得。 段随与刘裕趋步而上,那宫人吓得叫喊出来,双手乱舞。 “莫怕!莫怕!”刘裕跪倒宫人跟前,拼命挤出笑容:“我这里有金创药,可为你疗伤。”手忙脚乱从怀里掏出药瓶,用力在她眼前晃荡。 少女眨巴睫毛长长的双眼,平视刘裕片刻,平静下来。她略带羞涩拉起裙摆,露出一截小腿。就在脚踝上一寸,一道翻开的血口子赫然在目,使得她原本雪白美好的长腿瞧来触目惊心。 刘裕的手颤悠悠、颤悠悠按上了少女柔嫩的小腿,突然触电般弹起来,将药瓶洒了大半,惹得少女掩口惊呼。 “对不住,对不住。。。”刘裕涨红了脸,嚅嚅连声。他抹了抹额头大汗,手脚不停,将瓶中剩下的药粉统统倾倒少女腿上,一丁点不留。伤口被盖得严严实实,鲜血止住,不再渗出。 少女发白的脸色渐复红润,对着刘裕点头致意,接着轻轻一笑——就如同严冬冰峭里突然开出一朵雪莲花,绚丽夺目,是那么的美好。刘裕觉着头晕晕的,傻傻也笑了。。。 “那个。。。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段随忽然开了腔:“你可知清河公主。。。哦不,是慕容,慕容修容的下落?” 少女先是一滞,凝神想了想,期期艾艾道:“我记起来了,三月十二城中搜捕鲜卑人。。。”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怯生生看了眼段随与刘裕,见二人并无异色,松了口气,继续道:“那日过后,宫中。。。宫中就不闻慕容修容音讯。。。” 段随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阴霾得可怕。少女害怕起来,脱口而出:“我只知道这些,我真的只知道这些。。。”刘裕叹了口气,摆摆手道:“莫急莫急,不干你事。”少女长出了一口气,手捧心口,看着刘裕的眼神满是感激。 段随不说话,喉咙里却咯咯作响,双肩明显在发抖。好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问道:“你可知慕容修容之前居住的所在?” “晓得,晓得!”少女忙不迭点头,连比带划,说了个大概。 段随一跃而起,如飞而去。 “兄长等等我!”刘裕大叫出声。他急急跑出两步,忽地又停住原地,转头对少女道:“你且安心等着,我先陪兄长去寻一遭,完事就带你离开这该死的桂宫!” 少女再次露出天使般美丽的笑容,清浅动人。 第一百六十章 少女 慕容燕自然不在少女所说的殿里——此处幽幽阴阴,推门便闻到一股陈腐味道,梁柱间早生了蛛网,显然长久无人居住。 段随呆呆立着,清泪两行。 “兄长。。。”刘裕在身后小心翼翼叫唤一声,却被段随一伸手止住。于是他怏怏退到殿外,本欲静候段随出来,却发现自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一闭眼,全是方才那少女的窈窕身影。一时间刘裕抓耳挠腮,更急得来回踱步,蹭在青石板上“嚓嚓”作响。 段随在殿内听得分明,苦笑一声,唤道:“寄奴,你自去便是,哥哥我。。。稍待便来。”耳边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段随叹了口气,缓步走到一张几案前,入眼处,一幅微黄的素绢,一方砚,一筒笔,皆材质素雅,浑然出尘。段随仿佛看到燕儿正跪坐于此,执笔挥书,写着写着,抬起了头,朝他嫣然一笑。。。 窗边的瓷瓶里,花儿早已枯萎败落,窗下镶嵌着玳瑁彩贝的梳妆台却依旧华美夺目,浮灰不能掩其贵,只是台上空空如也,女儿家的小物事一桩也看不见。 转过玉石雕砌的屏风,粉黄色的帐幔顿入眼帘。微风吹进尘封已久的殿门,晃动帐顶一缕缕流苏,反叫人觉着无比静谧。床榻既冰且硬,段随却痴痴坐在其上,许久不动。。。 。。。。。。 “不!”刘裕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踉跄着,踽踽前行。 假山后面,少女无力的躺倒,秀气的面孔上只剩下濒死的暗灰色。素色襦裙被撕扯成片片碎布,玉体横陈,手和脚扭曲出奇怪的角度。。。 她雪白的身上趴着两具**的、油腻的肥胖躯体,死命蠕动着,丑陋得让人作呕。这是两个秦宫里的中官,他们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怪声,竭力摩擦自己并不存在的下体,即便一切只是徒劳。 少女的身周,另外六七个肥头大耳的阉人杵在那里,目不转睛盯着这中人欲呕的场景,眼睛里射出异样的、狂热的光芒,嘴角,有腥臭的口水滴滴答答。。。 几乎就在一瞬间,刘裕体内那些令人厌恶的戾气奔腾而返,比上一次更加狂暴,十倍百倍的折磨人!只是这一次,刘裕一息也不愿压制这滔天的怒火,他疯魔一般扑上前,泼出的刀光可以斩碎世间最坚硬的顽石! 站着的六七个阉人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每一个都被斩裂了胸膛,劈飞了脑袋。趴在少女身上的两个太监慌忙起身,抖动着丑陋的躯体,连滚带爬。 刘裕的长刀从一个太监肩颈处插进去,一直往下,往下。。。“噗”的一声,锐利的刀尖从他空空荡荡的两腿之间刺出,污血一股股冒出来,遍地流淌。 最后一个太监吓到魂飞天外,再也挪不动半步,瑟瑟发抖间,裆里泛出一泡又一泡熏臭的黄水。刘裕探出双手,就像传说中最凶残恐怖的夜枭,慢慢地,慢慢地将太监的双眼抠出来,扔在地上,使劲地踩。。。 。。。。。。 段随赶来的时候,少女冰凉的身躯已然覆上刘裕的外罩。不远处,刘裕依旧在不停挥砍手中长刀,将一具具太监尸体斩得稀巴滚烂;他的脸上溅满血迹,不住抽搐,双眼迷乱,如痴如魔。。。 “当!”长刀被格飞天外,刘裕骤然脱力,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兀自血红暴突,迷惘一片。 “寄奴!”段随声若洪钟:“醒来!” 刘裕悠悠醒转,愣了一下,忽然扑上前,抱住段随的腿脚放声大哭。 “寄奴。。。”段随仰天长叹:“走罢,我带你走!” “走去哪里?”刘裕悲哭不已。 段随的声音坚毅如铁:“去找慕容冲!要他即刻住手,停止屠城!” 。。。。。。 “伯延(慕容恒表字)!”长安长乐宫里,(西)燕左仆射、龙骧将军慕容永一脸喜色:“你可知就在方才,那段随与慕容冲闹翻了?” “叔明(慕容永表字)!”(西)燕右仆射、征虏将军慕容恒眉头一皱:“怎敢直呼陛下大名?” “怎么不敢?”慕容永嘿嘿冷笑:“我本道慕容冲天潢贵胄,定有异数。可如今看来,他无论智谋、勇略、心胸,嘿嘿,不过尔尔。更可气他奖善不明,试想,若非咱弟兄二人一力支持,他慕容冲何德何能取此江山?现在倒好,眼瞅着这大燕朝中,我弟兄二人都快被挤得没了位置!” 慕容恒倒没反驳,叹了口气,说道:“休说这些丧气话。你且细细讲来,那段随如何与陛下翻了脸?” “还不是这厮自以为功高,都忘了自个姓什么了,偏偏还假惺惺装什么大仁大德,我呸!”慕容永啐了一口,娓娓道来。 原来段随与刘裕自桂宫出来,快马加鞭赶至未央宫,恳请慕容冲收回成命,停止屠城。可慕容冲恨绝了苻坚,满腔怒火正要发泄在长安百姓头上,哪里肯依?段随不依不饶,差点同上前劝阻的韩延大打出手。 慕容冲本就心高气傲,此时更贵为皇帝,焉能容忍?当即脸色铁青,拂袖而去,不肯再听段随说话。段随也是急了,一时失手,竟上前推倒了慕容冲。 大燕皇帝被臣子推倒,那还得了?韩延、高盖等纷纷拔刀,喝令擒下反贼段随。 刘裕哪肯示弱,抽刀相向。他长刀甫一出鞘,身后哗啦啦聚拢一大堆兵士,发声呐喊,举刀助威! 谁也不曾料想,不过短短数月,段随在军中威望已然高厚若斯。在场的右将军本部士卒以及段部族人不少,此时同气连声,竟全然无视慕容冲的存在。 慕容冲气得说不出话来。韩延、高盖等则慌了神——眼下诸军正忙着劫掠长安城,细数下来,此刻站在这未央宫里的,反倒是对方人数占优。 场中气氛微妙,谁也不敢贸然动手,遂对峙起来,总有小半个时辰过去。 事态发展至此,段随情知再也劝不得慕容冲,长叹一声道:“我拦不住你血洗长安,可也无法心安理得待在此间。。。也罢,我这就走。听说苻坚乃是跑了去五将山,我总要砍下他的头颅,好为燕儿报仇!” “你。。。你又要走。。。”慕容冲的瞳孔猛然一缩,颤声道:“你说你要去寻苻坚?” 段随点了点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凤皇!我不是叛贼,从来也不是你的从属。如果你还记得,我是石头,你一辈子的兄弟!”猛回头,大步而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五将 场景转回长乐宫。 慕容恒听慕容永说完,不自禁笑了起来:“好好好!段随既去,剩下韩延、高盖之流无足道哉,以后这大燕朝,到底还是咱哥俩说了算!” 慕容永恶狠狠道:“没了段随,他慕容冲就是凤凰拔了毛,野鸡也比他强。善待我等也就罢了,若还是一味孤傲自赏,刚愎自用。。。哼!大不了一拍两散!” “不必急在一时。。。”慕容恒摇头晃脑,悠悠道:“对了,如今长安已下,先皇亦已归天。。。他也该兑现诺言,率族人东归河北了罢。。。 。。。。。。 未央宫里,慕容冲木然端坐苻坚宝座之上,发了好一会呆。看得出来,他心情极是低落,毫无攻克长安城应有的欢悦。 大殿里头,(西)燕文武汇集。站在头排的韩延与高盖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劝慰,忽听得上首传来慕容冲恹恹语声:“石头。。。段随他真个走了? 韩延一滞,想了想,答道:“陛下宽心,追随他而去的乱党并不甚众,不过三五千人,无碍大局。” 高盖跨上一步,高声讨好:“陛下,可是要去追杀段随?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混账!”慕容冲脸一沉:“哪个要你去杀段随?休要自作聪明!”当着群臣之面,竟是分毫脸面也不留给高盖这位大燕尚书令。 高盖面色一红,嚅嚅道:“微臣,微臣。。。” “高盖!”慕容冲豁然拔高了声音:“仔细听好了,朕予你五万大军,即刻出发。就是搜遍五将山每一寸土石,也要赶在段随之前找到苻坚老贼,砍下老贼的头颅送回长安!” “嗯?”高盖一愣:“段随与苻坚不共戴天,他既去了,定然是不死不休,何必多此一举?何况一下派出五万大军之多,长安这边岂不空虚?” “混账东西!叫你去就去,何故呱噪?”慕容冲勃然大怒,戟指高盖:“倘若不能赶在段随之前取下苻坚头颅,你也不用回来了,自个抹了脖子就好!” 高盖实在想不通慕容冲何故震怒至斯——自个好歹从平阳就跟了他,功劳苦劳一桩不少,今儿个又是攻取长安的大好日子,如此训斥自己未免也太伤人。。。这么想着,高盖的面色由红转青,眼中隐隐闪现怒意,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拳。。。 “还不去?难不成还要朕亲自为你送行?”上首再次传来慕容冲的怒喝声,高盖一个寒噤,双拳顿时打开,忙不迭垂头拱手:“微臣不敢,微臣这就去。只是。。。只是那段随带走的多是骑兵,微臣就怕追之不及,竟叫他抢了先。。。” 慕容冲不耐烦地朝着殿尾杨定一努嘴:“杨定你也去!你善领骑军,麾下仇池部亦多为轻骑,可为高尚书前驱。” “诺!” 。。。。。。 五将山,山峦挺秀,峰高雾浓。八月里气候煦暖,但见满山披绿,曲水流淌。 苻坚徜徉此山之中,已近三个月之久。若在旧日,得见这般大好景致,他多半要移步赏景、吟咏唱怀一番,可眼下的他早非当初那叱咤天下的大秦天王,不过是带着百来个从属在此避难,又哪来半分兴致? 初时他还有几分雄心大志,打算在五将山招纳豪杰义士,来个东山再起。不料派出去的使节纷纷吃了闭门羹,压根无人理睬。这也难怪,三辅之地忠于他苻坚的地方势力早被段随打得非死即逃,剩下那些,不来趁火打劫已属万幸,还能指望什么?若再往西边走些,一不小心便会闯入叛贼姚苌的势力范围,万一竟把那奸猾阴狠的老羌招惹了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招兵买马没了指望,人心士气顿时一落千丈,五将山里又没有城池坞堡可供给养,时间长了,逃兵渐众。权翼还道要严惩之,苻坚苦笑一声:“天下丧乱,国运衰竭,他等能伴孤至此,已属不易,如今缺衣少吃,还能强压着不让人活么?罢了,罢了。。。”至此心灰意懒,每日里躲在帐中只是不出。 于是逃散者愈众。来时总有三四千人马,此刻留在五将山里的,寥寥百余人而已。 。。。。。。 这是五将山北岭的一座谷口,“哒哒哒哒”,几骑自谷中飞驰而出,打破了一山谷的寂静。 谷外,一支兵马披甲执刃,静候多时。这路人马可不少,自谷口一路向外绵延,粗粗一算,怕不有两三万之多。 谷中跑出的飞骑来到大军跟前,高声禀报:“启禀秦王!已然探明苻坚的所在,离此不过二十里,统共不过百人!”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大军阵前,一众将官纷纷朝着中间一人拱手致意:“苻坚自投罗网,大王果然天命神授,命中注定是这大秦之王!臣等愿为大王前驱,斩下苻坚头颅,取其传国玉玺献于御前!” 中间那人长着一张黝黑黝黑的长脸,闻言嘻嘻一笑,说道:“想我姚苌,嘿嘿,一介武夫耳!何德何能竟得苍天庇佑至斯?诶!惭愧,惭愧啊!” 这位满嘴“惭愧”之人,正是自封了万年秦王的姚苌姚景茂。他那张长脸实在是黑得可以,别的不说,想要从这张脸上看出哪怕半分“惭愧”的表情,难,相当的难! 话说姚苌屯兵岭北,每日里积聚力量之外,便是坐山观虎斗。这厮乃老谋深算之辈,自然安插了不少眼线在长安附近。虽说没那么及时,终归得到了苻坚出逃的消息,只不知逃往何处而已。姚苌与部下一合计,觉着“两虎”差不多也该到分出胜负的时候了,可不能错过拣果子的大好时机,于是亲率八万大军出岭北,向东南进至新平(今陕西省咸阳市彬县),距离长安已不到三百里。 再往后,五将山里逃兵不断,有些为姚苌部下所执,总有那嘴不紧的,便把苻坚避难山中的消息漏了出去。几相印证之下,姚苌确信苻坚跑了来五将山,登时喜出望外——自新平至五将山可比从长安出发近了太多,苻坚这不是诚心将他那大好头颅送给我老姚么?当下更无迟疑,留五万兵马驻守新平,自领三万大军直取五将山。 到了山下,姚苌扎下营寨,乃遣多路哨骑入山。今日正正好寻着了苻坚在山中的驻地,那可不急着就要进山? 第一百六十二章 老羌 姚苌倒也谨慎,将三万大军分作多路,自西、北两个方向围了大大一个圈子兜过来,不虞苻坚逃脱。又人衔草、马含枚,悄然行进,果然秦人毫无察觉——直到羌军合围,姚苌带着人马大剌剌现身苻坚驻地,秦人这才发现自个陷入了包围圈,当场傻了眼。 姚苌笑嘻嘻进前,居然一拱手,颇为恭敬地说道:“苻天王何在?姚苌求见!”他话儿说得客气,身后羌军可不含糊,呼啦啦端起强弓劲矢,指住百多个又惊又气、面色发白的秦人。 话音刚落,大帐里走出大秦天王苻坚,神色自若,转头对一个厨子模样的下属说道:“铺毡,进食!”说完自顾自坐在毡毯之上,并不理会姚苌。 姚苌倒没动气,甚而背起了双手:“天王慢慢吃,姚苌不急,不急,哈哈哈哈。。。” 这下苻坚反倒坐不住了,冷哼一声道:“今日落在你这等无耻小人手中,不过一死罢了。来来来,给个痛快!” “不急,不急。。。”姚苌笑得愈发痞赖:“不想此生还能再见天王,姚苌真是三生有幸呵。如此说来,我姚苌确然是顺应天命,哈哈。。。”自矜两句,忽地话锋一转:“噢对了,姚苌敢问天王,传国玉玺何在?” 苻坚长身而起,戟指姚苌:“你这叛贼!孤家待你推心置腹,最是恩遇不过,怎敢如此欺孤?你听好了,传国玉玺早已送去晋国,不复可得。纵然玉玺还在孤家手里,也必摔个粉碎,决计不会给你这无义小羌!”先前长安危急时,苻坚曾遣使往晋国求援,只因他恨绝了鲜卑人与羌人,自忖前途渺茫之下,索性把传国玉玺交使者带上,一起送了去晋国。 姚苌笑容顿止,乌漆麻黑的面孔上泛起一层酱紫色,一转头,对着苻坚边上权翼问道:“老权,此事属实?” 权翼点头:“属实。” 权翼本是羌人,更与姚苌多年交情,他的话姚苌自然信得过。姚苌大失所望,半晌没说出话来。过得片刻,他眼珠子一通乱转,忽然脸上愠色淡去,笑容再次浮现,说道:“既如此,还请天王随姚苌去趟新平。” “做甚?” “姚苌自当建高台,祭天地,与天王行尧舜禅代之事!” “做梦!”苻坚哈哈狂笑:“禅代者,圣贤之事也。你姚苌叛贼一个,也配?” 姚苌勃然大怒,佩刀“呛啷”出鞘! 便在这时,东南方向陡然传来雨点般的马蹄声,来势甚急,听着来人竟不在少数。姚苌与一众羌秦将士脸色大变,去望苻坚及场中秦人时,却发现后者亦是一脸迷惑。 “列阵!列阵!箭矢压住两翼!”羌军将官纷纷大喊,排兵布阵,一通忙活。 马蹄声转瞬即至,一彪兵马出现在东南不远处——多为骑兵,人数确实不少,可也没多到天上,应该不到五千骑。当头一面大旗招展,写着“燕右将军段”的字样。赶了巧,正是段随率部寻到了此处! 见来者不是氐秦援兵,且人数远逊于己,姚苌暗暗松了一口气,提气叫道:“不想竟在这五将山里得遇故人!哈哈哈哈,段将军,别来无恙?”自打来了关中,段随闯出好大名堂,姚苌与羌军上下也自听说过这位(西)燕右将军的威风,是故见是他来,并不惊讶过甚。 这边厢刘裕一皱眉头,沉声道:“姚苌这厮好不要脸,他与兄长之间明明仇深恨重,这会儿却装得跟没事人一般。” 段随淡淡一笑:“这老羌本就是天底下第一个厚脸皮之人,理他做甚?”扬鞭抽马,全无减速之意。 不曾想段随毫不理会自己,更率部径直冲来,姚苌也自心惊,不由自主退了两步,撞到身后大纛,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黑脸皮涨得发红,喊道:“段将军且住!你我虽是盟友,然则两军阵前刀箭无眼,可莫要生出什么误会来!”此时的关中龙蛇混杂,诸方势力各怀鬼胎,但明面上都打着讨伐“逆氐”的旗号,姚苌更曾以儿子姚嵩为质,与慕容冲结下盟誓,因此有这么一说。 段随一扯马缰,跨下坐骑“吁溜溜”停了下来,身后燕军皆随之而止,不再向前。 姚苌长出了一口气,笑着说道:“不知段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段随懒得与他扯皮,一指不远处的苻坚,单刀直入:“无他,但取苻坚头颅耳!” 来一个也是来,来两个也是来——苻坚自度必死,早没了与仇敌周旋的兴致,这时候索性闭上双眼,随这帮羌人与鲜卑人闹腾去。 “原来是要取苻天王的项上人头呵。。。”姚苌皮笑肉不笑:“呵呵,些许小事,孤家自会料理,就不劳段将军费心了。” “对不住!苻坚的人头,今日我取定了!”段随一跃下马,同着刘裕两个大步往苻坚处走去,虽羌军万千弓矢所指,恍若无视! 姚苌气极,猛跺脚,只差那么一丁点就要下令放箭。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羌军将领凑到他跟前,附耳低语:“大王!数日之前,慕容冲已然攻下了长安城。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斥候急报!五将山以东正有大队燕军逼近,不下五万!” 姚苌猝然色变,转头对着羌军将士大叫:“都放下!都放下了手中弓矢!”随即又打了个哈哈,朝着段随说道:“左右不过是苻坚的一颗脑袋,谁取还不是一样?段将军,请自便,哈哈,哈哈!” 姚苌说完,退开几步,拉过乃弟姚绪,轻声交待道:“你带三千人留在此处,万万莫要与段随交手,静观其变即可。眼下燕人动向不明,孤家领大军先去,免得吃了大亏。” “诺!”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六十三章 答案 姚苌既去,场中便只剩段随大军与苻坚的百余从属。至于姚苌留下来的那三千羌军,这时躲得远远的,隐在林中,半分上来掺合的意思也没有。 这时段随与刘裕离着苻坚不过十步,秦人急红了眼,纷纷拥上,想拦在苻坚跟前。苻坚一板脸:“都给孤家退下!否则便是不忠,孤家死了也不能开怀!”众人知他死意已决,垂泪而退。 苻坚面朝段随大笑不绝:“好样的段小子!当初孤家与你相约,堂堂正正决个胜负,不曾想,到头来居然是你赢了。也罢,你小子好歹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死在你的刀下,总好过被姚苌那等无耻小人**!” 段随并不接话,面沉如水,右手探出,摸上了腰间刀鞘。 “段小子!今日你取了孤家头颅回去,从此便可心安了罢?”苻坚兀自不休:“你听好了,慕容修容入桂宫整整十年,万千宠爱只在她一身,可孤家瞧得清楚,她的心里,从头到尾就只有你小子一个!所以啊,千错万错只在孤家,你以后可不许耍什么性子,亏待了她!” 长刀如龙,白练般劈砍而下,森寒刀光离着苻坚脖颈只差半寸,却生生止住了! “你,你,你说什么?”段随颤声难平:“燕儿她。。。她不是被你杀了么?” “胡说八道!”苻坚睁圆了眼睛叫道:“孤家哪里会舍得她死?” “当啷”!段随长刀掉落地上,他上前扯住苻坚衣襟,连摇带晃:“究竟是怎生回事,你说说清楚,说说清楚!” 苻坚奋力挣开段随双手,喘了会气,缓缓道:“当初孤家话说出了口,要杀绝长安城里的鲜卑人。。。你也知道,她可是姓慕容的,若还将她留在桂宫,孤家的脸面却往哪里搁?因此将她迁出桂宫,偷偷藏在未央宫里一处秘密的所在。” 苻坚继续:“后来孤家离开长安时,本想带她同走,可她以死相逼不肯随行,孤家一时心软,只好随她去。孤家又担心自己走后,她一个人待在长安多有不便,思来想去,最后索性派人将她送出长安,投阿房城去了。”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问段随道:“怎么?你竟然不知此事么?那。。。那她却是去了哪里?” 是啊,燕儿却是去了哪里?段随怔怔呆立,脑子里乱成一片。 若说燕儿真个早早离开了长安,且投了阿房城,我怎会毫不知情?纵然我不知情,凤皇又怎么不知?没道理啊,除非。。。 电光火石间,一个想法冒将出来,令段随如遭重击,摇摇欲坠。其实这想法以前也曾出现过,却被段随当场扼杀——无他,这想法若属实,那么事情的真相未免也太残酷,太无情。。。 可惜,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九八——段随尚在迷思惘想,那边厢苻坚先“哎呀”一声叫了出来,急道:“孤家知道了!定然又是慕容冲这小贼使了坏!”连连跺脚,唉声叹气:“都怪孤家!早知慕容冲天性凉薄,怎么还犯浑把慕容修容送去虎口?唉!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段随的声音抖得厉害:“你,你。。。你说是凤皇使坏,此。。。此话怎讲?” 苻坚白了他一眼,冷冷道:“慕容暐暗中召集长安城鲜卑人袭取城门之事,其实隐藏得极好。孤家又不是陆地神仙,如何就那么巧,竟能未卜先知?嘿嘿,还不是因为有人告发,孤家这才能及时出手!” “这。。。这又与凤皇何干?” “孤家留了个心眼,将那几个告密之人好一顿审问,才知背后指使他等的,哼!正是新近投奔慕容冲的慕容麟!”苻坚句句在理:“想那慕容麟与慕容暐无冤无仇,何必下此死手?不问可知,定是奉了慕容冲之令!” “又是慕容麟。。。”段随恨得钢牙欲碎,满脸痛苦:“可是凤皇。。。凤皇他为何要加害自己的皇兄?” “段小子你是真蠢还是假蠢?”苻坚乐了,摇摇头,没好气地说道:“真叫慕容暐得了手,慕容冲岂不是这辈子都只能当个皇太弟?哪像现如今这般,又是称皇,又是称帝,快活得紧。” 段随全身都在发抖:“就算是凤皇在背后使阴,可他要对付的只是慕容暐而已,燕儿对他全无威胁,为何,为何。。。” “此事孤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苻坚皱起眉头,沉吟片刻,忽然他一拍额头叫了起来:“对了!定是孤家言语间不小心,说起过慕容暐事败乃是城外有人不想让他活的缘故。慕容修容冰雪聪明,多半猜到慕容冲就是幕后主使,不但害死了慕容暐,更害死了她的母亲可足浑氏。。。” 苻坚一边说着,脸上亦是痛苦不堪,比之段随竟不遑多让:“孤家猜想,慕容修容定是恨透了慕容冲,及至阿房城,一时情不自禁,竟与慕容冲这小贼起了争执,这一下便招了祸。。。” “不会的!不会的!”段随使劲拉扯自己的头发,大吼大叫:“凤皇打小便与燕儿最亲,说什么都不会害她!” “帝皇家里哪有亲情可言?”苻坚语声幽幽:“慕容冲生怕自个坑害慕容暐的阴谋泄露出去,什么事儿干不出来?更何况。。。这小贼对他亲姊使坏,嘿嘿,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说什么?”段随一双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 “当初扶余蔚能够找到慕容修容,还不是拜慕容冲这小贼所赐?若非他亲口告诉孤家,谁人会寻到柴曲村那犄角旮旯去?” “噗”!一口鲜血高高喷出,段随颓然跌倒,眼前发黑,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摸,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有虚无作伴。 困惑心底多年的疑问一朝有了答案,可这答案竟是这般残酷与沉重,一下击穿了段随的灵与魂,叫他全然无法面对——他索性躺倒地上,仰望苍天,痴痴呓呓。 慕容冲!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心会这么黑?若非你告密,我早与燕儿双宿双飞,在柴曲过得快快活活。。。 你。。。你到底把燕儿怎么了?你若伤了她一根毫毛,我定要将你斩成千段万段! 段随再起身时,周身上下燃起炽烈的赤焰,恍若魔神。。。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冥冥 段随没有砍下苻坚的头颅——他跳上战马,头也不回向东急驰而去。刘裕呆了一呆,随即领着部众隆隆追去,留下苻坚与那百余秦国从属面面相觑,愣在了当场。 场中突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大伙儿死里逃生,焉能不喜? 可惜,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九八。 三千羌军自密林里现身出来,团团围住了秦人。姚绪学着乃兄姚苌的作派,恭恭敬敬作了个揖,笑着说道:“请天王移驾新平!” 一代雄主苻坚终是走到了穷途末路——至新平后,姚苌再次劝说苻坚行禅让之事,苻坚哪里肯依?痛骂不绝,只求速死。于是八月二十六那天,苻坚与小儿子中山公苻诜被姚苌派人吊死在新平佛寺(今陕西省咸阳市彬县水口镇净光寺)的一颗槐树之上。 百余从属里头,自杀殉主的固然有之,绝大多数则改换门庭,投了姚苌。权翼自不必说,重回羌人阵营,此后大受姚苌重用,连徐成、王统等氐族重将也都乖乖出降,全无死节之意。 苻坚的死讯传出,关中百姓失声恸哭,悲思不已。姚苌倒也识趣,赶忙追谥苻坚为壮烈天王,以王礼葬之。不久,张蚝在晋阳拥立长乐公苻丕为帝,改元**,追谥苻坚为宣昭皇帝,庙号世祖。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提。 远在中山的慕容垂也收到了苻坚的死讯。(后)燕国满堂公卿弹冠相庆,慕容垂却意兴阑珊,当即宣布散朝。夜深人静之时,他遥望长安方向,一拜,再拜,三拜。。。 。。。。。。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决定中华气运的淝水之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作为此战主角之一的苻坚,如今身死新平佛寺,那么另一位主角谢安何在? 天道使然,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定数——就在四天之前,八月二十二日,天下第一名士谢安已然先苻坚一步驾鹤西去矣。 且说谢安让出中枢,出镇广陵步丘,筑新城以避祸,每日里虽忙忙碌碌,终是大志未遂,不免郁郁。他年岁已高,操劳过度加之心情低落,不久便重病缠身,难以理事。 司马道子哪里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当即上书朝廷,言“师老兵疲,国库空虚,当停北征之事”。朝中这时已尽为司马道子党羽把控,自是纷纷附议。皇帝司马曜假模假样,下旨让司马道子亲赴步丘,询问谢安意见。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此时慕容垂治下的河北已然恢复了不少生气,国力渐长,统治稳固。谢安亦知北征之事再不可为,故此对休兵之论并无异议,即便心中略有不甘,还是立刻点头同意。 司马道子欢喜之余,犹不忘步步进逼——此前不久,镇军将军、会稽内史、都督浙江东五郡军事郗愔(郗超之父)刚刚病死任上,司马道子便对谢安说:“会稽,国之雄郡也,非国之柱石不足以镇。前将军(即谢玄)文韬武略,威加四海,正是不二人选。道子又闻前将军犹抱病体,而会稽山明水秀,最合养身不过。。。” 谢安淡淡一笑,并不接过司马道子的话头,却自顾自说道:“不知北府军中,诸将作何论调。。。” 司马道子呵呵冷笑:“刘牢之、孙无终等北府军将书信在此,一切谨遵陛下旨意!” 谢安幽幽叹了一口气,神情低落,半天没说出话来。忽然他强撑病体坐起身来,目光竟变得殊为凶厉,逼视司马道子:“琅琊王!何人可堪往镇彭城?” 司马道子早有准备,拔高了声音道:“当以朱次伦镇之!” “朱次伦?”谢安目光中戾气渐消,倚着榻柱缓缓躺倒:“那。。。就这么办罢。。。”疲惫之意,显露无遗。 司马道子大喜过望,转过头,嘴角高高扬起,眼中藏不住的得意。便在这时,身后忽又传来谢安的声音:“琅琊王!谢安有一言相告!” “安石公请讲!”司马道子不敢怠慢,转身恭听。 “请琅琊王转告陛下。。。谢安,从来都不是桓温!” 于是谢玄上疏朝廷,奉还符节,转任散骑常侍、左将军、会稽内史。朱序替之,往镇彭城。至此,北府不再从属谢家。 谢安病势愈重,奏请回返建康,晋帝司马曜准之。 八月初六,谢安车驾至建康西州门。他颤颤巍巍掀帘而出,遥望大江,怅然叹息:“桓温在时,我时常担心此身不能保全,忽有一夜梦见自己乘了桓温车驾,前行十六里,见一白鸡而止。如今回想起来,乘坐桓温车驾,当指取而代之。十六里呵,嘿嘿,自我执政至今,刚刚好也是十六年。白鸡属酉,如今太岁在酉。。。我这一病,大约是起不来了!” 十六日后,谢安病逝建康,享年六十六岁。晋帝司马曜在朝堂上哭吊三天,赐棺木、朝服一具,衣一套,钱百万,布千匹,蜡五百斤,追赠太傅、庐陵郡公,谥号文靖。 。。。。。。 谢安既去,琅琊王司马道子大权独掌,如日中天。这厮本是个好出风头的,如今没了掣肘,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日日醉酒,时时敛财,又任人唯亲,以致朝政逐渐混乱。朝中不少人看不惯,少不得参他一本。参得多了,晋帝司马曜也觉着自己这个弟弟不像话。 自去岁崇德太后褚蒜子身故,司马曜改立生母李陵容为太后。这李太后喜爱幼子司马道子远甚长子司马曜,常常将道子唤来宫中,承欢膝下。因此司马道子进出宫中恍若自家,毫无顾忌。 这一日司马曜忽感疲乏,顿时想起了新近纳进宫中的张贵人:啧啧,贵人那双娇嫩小手,捶起背来,真个叫舒坦极了。。。当下喊过中官,就要召张贵人前来伺候。 不料那中官去而复返,回禀道:“太后喊了琅琊王在华林园赏花,一众嫔妃作伴。张贵人也在园中,太后不让走。。。” 一股怒气莫名涌将上来,司马曜撇下中官,大踏步奔了去华林园。入得园中,就见司马道子嘻嘻哈哈,正于花丛中追逐来去,好不快活!张贵人笑靥如花,亦是跑得粉脸生红。。。 “给朕站住!”司马曜口沫横飞,喷了司马道子一脸:“轻佻浮薄,成何体统?往后若非得宣,无得进宫!”言罢,也不看太后李陵容一眼,拂袖而去。 (此处小小提了些东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家事,但并不铺陈累牍。读者若有兴趣,大可百度之,乃知世间万事,冥冥中早有注定也) 第一百六十五章 怨恨 正是朝会之时,长安未央宫里,(西)燕国群臣汇聚。朝堂上乱哄哄的,人头耸动,喧哗声不断。几个大老粗嘻嘻哈哈,没半分正经,俨然还是先前当流寇时的作派。 大殿上首,换了主的宝座依旧金碧辉煌,皇帝慕容冲端坐其上,一脸心事。 一大早起来右眼便跳得厉害,到这会儿也没见消停,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慕容冲这么想着,大殿里忽然掀起一阵骚动,仿佛呼应他心中所想,有人冲进大殿,伏倒地上,高声禀报:“启禀陛下!大事。。。大事不好!高(高盖)尚书他,他。。。” 慕容冲一惊:“他怎么了?” 趴在殿下之人作武官打扮,灰头土脸,发髻散乱,身上处处可见斑斑血迹,显然才经历过一场激战。 武官哭喊道:“我等随高尚书进至五将山,孰料羌贼姚苌竟在山中设伏,我军大败!高尚书冲在前头,被团团围住,走投无路之下,无奈降敌了!弟兄们侥幸逃回长安的,不到千人!” “什么?”慕容冲呼啦站了起来,面色发白:“不是有杨定所部为大军开路么?高盖拖在后头,轻易不该中伏啊?” 武官咬牙切齿:“那杨定压根没进五将山,全在外围转悠。后来见高尚书中伏,他不但不救,反而收拾部众,叛走仇池去了!” 慕容冲颓然坐倒,眼前发黑。满殿上下皆大惊失色——五万大军叫人来了个一锅端,连尚书令高盖也降了敌,这一记重创实在太狠,(西)燕国怕是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元气。更要命的是,姚苌这老贼公然撕破了脸,露出了其狰狞爪牙。他在岭北休养生息良久,实力不可谓不强劲——单看其伏击高盖一役,就知其有备而来。事到如今,用屁股猜都能猜到,这老贼定会挟大胜之威直取长安——长安,危矣! 好半晌,慕容冲缓过劲来,忽然一撇嘴问道:“那个,那个。。。段随可有消息?苻坚可有消息?” “俱无!”这武官逃回长安时,苻坚正被押往新平,一伙子(西)燕残兵逃得匆忙,哪里会知晓苻坚的情形?至于段随,明明他心急如焚想要赶回长安与慕容冲对质,阴差阳错间却与东来的高盖大军交错而过,愣是没碰上面,这会儿下落不明,谁也不清楚他究竟去了哪里。 慕容冲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 这时殿内已然吵成一团,众将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倒也有人主张整兵迎击姚苌,可惜这一类人实在叫屈指可数,殿中文武十之九八都在高喊“避敌锋芒”,而他等争吵的焦点,则是到底该当避去哪里? 有说退至华阴的,盖因当初慕容泓曾在此地大败秦军;有的说再跑远些,扼守潼关天险;更多的人,以慕容永、慕容恒为首,顺势高喊:“先皇已矣,长安再好却不是久留之地,何不就此东归河北故乡?”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大伙儿纷纷点头,几乎所有人都一致应和:“东归故乡!东归故乡!” 喊声震天,绕梁三尺,生生将慕容冲从遐思里给拉了回来。慕容冲面色铁青:“我等都是堂堂鲜卑男儿,何惧区区小羌?就是要东归,也要走得风风光光!” “敢问陛下,何为风风光光?”慕容永冷笑一声,追问不止。 慕容冲对着慕容永怒目而视:“一者,击败姚苌,为五万弟兄报仇!二者,取回苻坚头颅,一血亡国之耻!” 角落里慕容麟跳将出来,叫道:“陛下所言极是!若不能击败姚苌,遭他尾衔追杀,这东归之路。。。怕是不会平坦!” 慕容冲话儿说得豪气,慕容麟分析得也算在理,两个一唱一和,登时将满殿呼声压了下去。慕容永与慕容恒对视一眼,一时无语反驳。 韩延不失时机开了腔:“陛下既有如此壮志,我等自当谨遵圣命!大伙儿且各自回营,整军备战!” 众臣怏怏散去。慕容冲望着慕容永的背影,暗暗生气:“竖子焉敢无礼若斯?” 。。。。。。 慕容永回到府中,愤愤难平,找到慕容恒说道:“慕容冲多半是反悔了!明明就是他不肯东返,却拿苻坚的人头来说事,压根就是在搪塞大伙儿,气煞我也!” 慕容恒点点头:“燕王(慕容垂)深得族人之心,眼下更平定了河北,威望远在慕容冲之上,慕容冲焉能不明此节?所以他就想长居长安,关起门来当他的大燕皇帝,免得去河北与燕王争雄!” “哼!”慕容永冷哼一声:“关中战乱频仍,民生凋敝,实非久留之地。他慕容冲要当他的皇帝我不管,却不容他把几十万族人留在关中给他陪葬!” “那是自然!”慕容恒接口道:“不过万事皆不可操之过急。虽说高盖这一败,把慕容冲的平阳旧部丢了个七七八八,可慕容冲到底还顶着大燕皇帝这座大帽子,又有韩延唯其马首是瞻,此外慕容麟末路来投,自然也是千不肯、万不愿回去河北。。。我思之,我等还得再造些声势,只有坏了慕容冲的名声,才能顺理成章带同族人东去!” “然也!” 很快长安城里谣言四起,皆道慕容冲私心作祟,不肯带同族人回归故乡。虽有韩延、慕容麟竭力扑杀,可对慕容冲的怨恨,却已在鲜卑人心中生根、发芽。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六十六章 暴政 且说长安城四门紧闭,每日里内外巡逻,如临大敌。结果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十天过去。。。一个月过去,硬是不见姚苌大军来袭。长安附近静悄悄的,竟是前所未有的安稳。(西)燕朝上下百思不得其解,惴惴不安。 不觉间,寒风乍起,飕飕冻人。随风而来的,是一个又一个消息,谜底也随之一一揭开。 先是苻坚死讯传来——如今的长安城里尽是鲜卑人,闻讯自是欢天喜地。接着又听说姚苌率部退回了新平,压根没往长安来,原因么。。。据说是羌军接连吃了几个败仗,损失不轻,更要命的是,新平城里莫名起了一把大火,竟将羌人囤积的粮草、辎重烧个精光。姚苌大是无奈,只得暂且退却。 全长安城的鲜卑军民都在寻思:到底是哪路英雄出马,竟将那大奸大猾的老羌姚苌弄得如此狼狈? 姚苌退得确实蹊跷了些,可毕竟是退了,(西)燕朝上下松了口气,兀自不敢大意——长安城宵禁依旧,城门一天只开两个时辰,哨骑放出去老远。 大敌既去,一大批文武官员同时上奏,要皇帝慕容冲携部东归,理由充分:“苻坚已死,姚苌亦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慕容冲哼哼哈哈,只是不理。 不消说,慕容永、慕容恒这两位自是里面打头的,其中又以慕容永最为激进——脾气上来,浑忘了上下尊卑,竟咆哮朝堂,半分面子都不留给慕容冲。 慕容冲猛然跳下宝座,吃了**一般,也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条长鞭,劈劈啪啪,照着慕容永头脸、胸背猛抽不止。慕容永还想挣扎,却被殿上武士揪住,动弹不得,鞭子不住抽来,痛得他哇哇怪叫。 慕容恒等人想上前劝阻,早有韩延、慕容麟几个冷着脸拦住。。。 这一顿抽打好生厉害,直打得慕容永皮开肉绽,奄奄一息。慕容恒等人眼见不是事,赶忙跌软,哗啦啦跪了一地,苦苦求情不止。 慕容冲抽累了,总算停了手,气喘吁吁:“再敢放肆,休怪朕不念旧情!”说完拂袖而去。慕容恒等人一拥而上,抢回昏迷中的慕容永不谈。 。。。。。。 慕容永回到家中,哪肯服气?趴在病榻上兀自恨恨连声:“我既能杀慕容泓,一样也能杀慕容冲!” 慕容恒摇了摇头:“我两个杀慕容泓时,自有慕容冲背书,天下人怪不到你我。这会儿再行弑杀慕容冲,稍嫌师出无名,恐坏了我两个的名声,日后不能见于族中。。。” “难不成就这么算了?”慕容永眼睛睁得老圆,急道:“事到如今,我两个与慕容冲其实已然反目。不早早除了他,待他坐大,我两个怕是死无葬身之所!” “叔明还是急躁了。。。”慕容恒冷笑道:“慕容冲今日所为,已尽失人心,诸营将校来我处输诚者,络绎不绝。你只管安心养伤,时机一到,必报此仇!” 。。。。。。 慕容冲这一顿猛抽似乎颇见“功效”,一时间长安城上下尽皆变得老老实实,谁也不敢再提“东归”之议。见着慕容冲时,百官毕恭毕敬,可谓上命下从。 韩延大为得意,举手投足皆是一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派头。慕容麟倒是时常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跑来与韩延说:“慕容永、慕容恒不会善罢甘休,宜早做布置。”韩延哈哈大笑,连说慕容麟杞人忧天。 慕容麟又打算向慕容冲进谏,可惜徒劳无功——慕容冲不知为何转了性子,不但懒得理会慕容麟,连朝会也不大召集,每日里躲在深宫,不晓得忙些甚么。 。。。。。。 未央宫沧池之畔,慕容冲将宫人赶得远远的,独自漫步。 碧水如蓝,微波鳞叠。慕容冲的心思也随了这沧池之水,飘飘渺渺,时浮时沉。他看着未央宫鳞次栉比的宫宇,想着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巍巍长安,想笑,却怎么笑不出来。他一忽儿忆起苻锦痴笑如画的面庞,一忽儿又看到苻坚不甘的双眼,想哭,呜咽无声。 忽然他疯了般对着空气拳打脚踢,如痴如魔。。。下一刻,他跳入沧池,嚎啕大呼,瑟瑟发抖。。。 终于,他平静下来,拥扶长风,幽幽轻叹:“石头。。。你到底去了哪里?” 。。。。。。 未央宫里,久未上朝的皇帝慕容冲发出令人震惊的旨意:平毁桂宫,旧址上仿邺城三台建铜雀台、金凤台、冰井台。 十万民夫被强行征召——长安附近早已鸡犬不闻,所谓民夫,自然就是城中的鲜卑平民。好不容易才从氐人治下翻了身,鲜卑人却蓦然发觉,不但东返故乡遥遥无期,自己也莫名成了奴隶。 民怨炽烈,燃遍整座长安城。暗流涌动,人群里传诵一个预言:英雄横空出世,引领大家推翻暴政。 深宫里的皇帝无动于衷,依旧倘佯沧池,依旧喜怒无常。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六十七章 英雄 最后的谜底终于揭开——冬雪降临之日,长安城鲜卑人一直猜测中的那位英雄“凯旋而归”。 长安城下,十三骑立马风中,虽衣衫褴褛,不减冲天豪气。刘裕漫声如雷:“段将军率我等驰骋千里,血战七场,一把火烧了新平,羌人遂退。去时五千兄弟,归时一十三人!” 段随策马上前,扬鞭虚指城上:“唤慕容冲出来说话!”鹅毛大雪笼着他团团打转,云山雾罩,犹天神下凡。 轰!长安城头开了锅! 所有人忘了张弓,忘了搭箭,忘了该干些什么。他们望向段随的眼神热切胜火,几乎就要化开漫天大雪;他们的心底默念不止:英雄,来了! 。。。。。。 回到数月之前,姚苌在五将山设伏,以少胜多,一战灭了高盖五万大军。大喜之余,羌军个个士气高涨,觉着燕人实在不堪一击,自当乘胜进取长安。姚苌欣然应允,齐集三万大军向东行进,又派快马至新平,调城中五万大军前来汇合,欲一鼓作气拿下长安,吞灭(西)燕国。 行在路上,姚苌突然想起以前与段随间的仇怨,一时恨起,又寻思不能让段随跑回长安报信,遂遣一万轻骑全力追杀,果然于郿城附近追上了段随所部。 不料段随所部战力远超羌人预想——郿城一战,段随一箭射杀羌人主将,刘裕势不可当突入阵中,挥刀砍倒羌军大旗。。。羌军大败,一万骑死伤泰半,余者皆作了鸟兽散。 姚苌闻讯大怒,脑子一热,将攻打长安的计划暂且扔在一边,挥动大军四面八方前来围剿段随。段随急急跑路,却为渭水阻隔,一时找不到那许多渡船,无得南渡,终给困在扶风郡地界上。 段随率部左冲右突,仗着马快在扶风郡里来回驰骋,苦苦躲避羌军。无奈羌军实在势众,把个扶风郡围得水泄不通,步步进逼之下,燕军空间给压缩的越来越小。段随当机立断,寻着羌军略微薄弱的口子,舍命硬闯。接连三场激战过后,虽部众损失过半,到底给他突围而出! 段随一心赶回长安找慕容冲对质,却叫姚苌给生生搅合掉,亦是怒从心起。一发狠,也不忙着搜寻渡口南返,反而掉头往北疾驰。羌军再也料不到段随这一招“反其道而行之”,处处扑空,待醒悟过来,段随所部两千骑已在百里开外。姚苌震怒已极,汇集大军北上直追。 一不做二不休,段随奋起精神,继续挥师北上。两日一夜之后,两千燕人骑士幽灵般出现在新平城下。 刘裕一马当先,飞将军也似跃过吊桥,挥刀砍翻守门士卒。段随率部紧随其后,潮水般涌入新平城。 新平城既无防备,更嫌兵力空虚,此刻正如一只剥光了的小羊羔,叫燕军随意蹂躏。 大火冲天而起,姚苌辛苦准备半年、累死累活自岭北运至新平的粮草辎重尽付一炬! 姚苌赶至新平,见状痛心疾首,一边镇抚新平,一边将大军分作多路追将出去,不杀段随不足以泄愤! 又是三场血战,段随杀到脱力,更皆遍体鳞伤,幸得刘裕冒死相救,杀开一条血路突围至冯翊郡地界,这才算跑出了羌人的势力范围。点点人数,止剩得一十三骑。 段随伤势严重,昏迷不起。刘裕带着大伙儿遁入深山之中,搜寻草药为段随治伤,每日里捕猎采果为生。 迷梦幻杳,一波又一波袭击昏迷中的段随。他在时空里穿梭,看遍千年的炎凉;他在血海里沉浮,只为一瞬的呼吸。魔影憧憧,凤皇踩着烈火在天际起舞;清河缥缈,红尘里交错一对痴情鸿燕。。。 “燕儿!”清泪两行,段随悠悠醒转。 “三个月了!”刘裕大笑落泪:“兄长!你这一觉,足足睡了三个月!” 。。。。。。 未央宫里,慕容冲本就白皙的面孔血色全无,喃喃呓语:“他。。。他竟然唤我慕。。。慕容冲?不。。。不是凤皇?他。。。他终于知道了吗?”浑身上下抖个不停,恍若撞见十八层地狱里浮出来的恶鬼。 “陛下!”韩延大急:“那叛贼段随不过带着十来号人马,有什么好担忧的?陛下稍待,臣这就率部出城,为陛下取了那叛贼的脑袋回来!” “不许!”慕容冲鬼魅般尖叫起来:“关闭四门,谁也不许出城!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到他。。。” 诡异的一幕出现在久经风霜的长安城——城外,区区十三骑傲立苍茫天地间,颐指气使,气冲斗牛;城内,几万大军偃旗息鼓,愣是无人敢应。厚重的城门紧紧闭合,隔绝内外,叫人窒息。 一整座长安城都在传颂英雄的神迹。桂宫的废墟上,一个又一个奴隶挣脱枷锁,昂然立起。 。。。。。。 “时机到了!”慕容恒大笑不止。 早已恢复了龙精虎猛的慕容永迫不及待:“愿闻其详!” 慕容恒点点头,一字一顿道:“民心所向,当奉右将军段随为燕王,为百姓诛杀暴君慕容冲!” “什么?”慕容永大吃一惊:“奉。。。奉段随为燕王?”欺身上来,差点撞上慕容恒。 慕容恒恍若未见,悠悠道:“段随乃段部王裔,有何不可?” “军中上下早为我二人所控,”慕容永一脸不甘:“迟迟不动慕容冲,不过是为了等个契机,寻个由头。。。弄来弄去,怎么竟要立段随为王?眼下段随大得人心,真立了他,那不是前门送狼,后门迎虎?” “你也晓得军中上下唯我二人马首是瞻。。。”慕容恒冷笑不已:“那还急个甚么?你说段随得人心?嘿嘿,你莫忘了,这天底下,最善忘的就是人心。。。” (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此处凑字数//) 第一百六十八章 终章 黄昏降临,沉重的木轴声敲碎一冬的寂静,尘封了仿佛一世的长安城门缓缓洞开。 一队接着一队,数不清的燕军将士开出城门;城头上旗氅遍插,人影重重。 护城河畔,段随默默注视着这一切,雷打不动。 “愿奉段将军为燕王,为我等鲜卑子民诛除暴君!”慕容永与慕容恒的声音响彻四野。城上城下,黑压压跪倒一地。 段随轻启马辔,得得,得得,就这么入了城。他的身后,刘裕在内,十二骑瞠目结舌。 。。。。。。 段随径直向前,永不停步,就这么一直走进未央宫的前殿。那里,宝座上的慕容冲失魂落魄,几次似要开口,终究欲言又止。 韩延气急败坏:“金甲武士何在?还不拿下反贼段随!” 大殿下首,两列文武对视一眼,默默退出殿外。手持长斧的殿中武士们紧随其后,不紧不慢地关上了殿门。韩延赫然发觉,今日这殿中武士,一个不拉全换上了陌生面孔。 豹子般精悍的刘裕从殿角柱后拖出瑟瑟发抖的慕容麟。这一次,任凭奸猾若狐的慕容麟巧舌如簧,段随没空听,也不想听,干干脆脆拔出钢刀。。。刀过,慕容麟授首! 偌大的前殿空空荡荡,一边是孤零零的段随与刘裕,另一边是孤零零的慕容冲和韩延,找不出第五个影子。 今夜的烛火总是摇晃不定,殿中光影斑斓。魂不守舍的慕容冲骤然回复了神采,无暇的脸孔涨起亢奋的红色,妖魅得不存于人世间。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知道!”慕容冲的声音高亢而尖利,夹杂着桀桀怪笑:“她没了!没了!没了呀!” 段随的身影被烛光拉得老长,风风火火的英雄突然就瞧着萧瑟一片:“为什么?” 慕容冲不答话,使劲地笑。 段随走上一步:“为什么?” “为什么?”慕容冲的笑声愈加大了,带着三分嘲笑,七分疯狂:“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段随没有任何表情,又踏上一步。韩延站在他跟前不到三尺,右手按在刀柄之上,喉间“咯咯”作响。。。突然间蹭蹭急退三步,豆大的汗珠涔涔雨落。 “其实。。。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慕容冲拼命摇头,深邃的眼睛赫然暴突出来,瞬间破坏了本来搭配得妙到毫巅的面孔比例:“你知道么?姊姊她想杀我,她想杀我呵!” “可我不怪她,我真的不怪她。我能忍受,我真的可以忍受。。。”慕容冲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呜呜抽泣。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说出那句话?”慕容冲双手颤抖,捂住了自己的面孔,声音变得夜鸮般尖利:“她说,终有一日,你会和她一样唾弃我。。。她说,你是她的,从来都不是我的!” 段随痴痴站着,泪水泊泊:“她说的。。。从来都没错!” “害死姊姊的不是我!是你!从来都是你!”慕容冲猛然直起身,面孔狰狞,一如当初桂宫里那只盘桓不去的幽灵:“韩延!杀了他!杀了他!” 韩延没有动作。 “你也背叛我!”慕容冲跃下宝座,挥舞宝剑,疯了一般攒刺韩延。 “噗呲!”利刃入体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慕容冲嘴角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他抱住韩延抖瑟的双手,缓缓坐倒。。。他深深看了段随一眼,那一定是最初的眼神,星空般深邃、明亮。 韩延推开慕容冲,转头跪倒:“小人愿奉段将军为燕王!” 刀光一闪,韩延的人头咕噜噜滚落地上。 “你不配!”段随的眼眸里写满空洞与寂寞:“你该死!” 。。。。。。 “兄长!”空旷大殿里响起刘裕的大笑声:“奸恶尽除,从此你就是燕王了!” 段随看着刘裕,似笑非笑:“寄奴,你该走了。” “走?”刘裕一滞:“走去哪里?” “回去南国,先隐忍几年,待风头过去便投你八叔,加入北府兵。” “嘶!”刘裕震愕莫名:“兄长你在说甚么?我怎么不明白?”把头摇得拨浪鼓也似,叫道:“我这辈子只跟着兄长,兄长做了燕王,我便做那燕国一小卒也好!” “燕王?”段随笑得喘气不止,抚着胸道:“慕容恒、慕容永这帮人只是借我的手除去凤皇而已。凤皇死了,下一个自然就该轮到我。” 刘裕睁大了眼睛,喃喃若痴:“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兄长!你莫要再说这些胡话,好不好?” “寄奴!”段随淡淡一笑:“他等要的,只是我段随一人的性命。以你的身手,趁乱遁入夜色,自能逃去。。。你记着,去趟中山,替我与晴儿说一声,下辈子,我还娶她!” 段随继续,语声幽幽:“这世道啊,没一个是好人。这些姓慕容的,姓苻的,姓姚的,还有建康那些个姓司马的。。。嘿嘿,统统都是坏人!” 刘裕浑浑噩噩:“兄长!既然全天下都是坏人,你又要我回南国投北府兵做甚?我我我。。。我到底该何去何从?”忽然脱口大叫:“我不走!要死,我陪兄长一起死!” “寄奴!”段随的声音不容置疑:“你信我不信?” 刘裕不停地颤抖。。。只是张开嘴巴,已经用尽了他全身力气:“我——信!” “好!你仔细听着!”段随的声音低沉而苍劲:“我叫你走,叫你回南国,是因为日后有一天,你刘裕会代晋自立,做一个威风八面的开国皇帝!” “你的国家叫作宋,你南征北战,气吞万里如虎!你死后,天下尊你叫武皇帝!” “你认我这个兄长,那就照我说的去做。你,替我将全天下这些个坏人,这些个污秽,统统扫个干净!哈哈哈哈!” “我听兄长的!”刘裕泣不成声:“只是我不明白,兄长你明知慕容恒、慕容永他等的阴谋,为何还要回来这该死的长安城?” “我累了,也该做个了结了。。。”段随的声音好低,好低,低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阿元说得没错,我就是个负心人,负情人,负义人。凤皇说得更没错,我这一路走来,只是一场空,却害死了骁骑军弟兄,害死了那罗延,害死了凤皇,更害死了我的好燕儿。。。下辈子,嘿嘿,我情愿活得窝窝囊囊!” 。。。。。。 刘裕灵猫般的身形消失于殿顶之时,前殿殿门大开,段随横抱起慕容冲的尸体,静静走出殿外。 四下里星星点点尽是火光,寒峭的幽夜里,鬼火般舞动不息,揉杂着狰狞而扭曲的人脸,模糊成一片。。。 段随遥望黢黑混沌的天际,云淡风轻:燕儿,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全书终) 尾声 人死后是什么样子? 也许就是黑暗,永生永世的黑暗。。。 还有,悬浮。 悬浮?我在悬浮么?为什么我在悬浮?所以,我竟是有知觉的么? 要有光! 没准真是我的声音,从胸腔里发出,破入虚无的黑暗。。。 就有了光。 。。。。。。 光线并没那么强烈,于是我睁大眼睛,认真打量四周。 一个圆圆脸的女生也在打量着我,她的眼睛也是圆圆的,有许多好奇写在里头。她似乎笑了笑,将捧在胸前的一摞书略微抬高些,说了声:“这年头看历史书的人可不多哦。”说完,晃动着一头短发走开了。 我应该是有些不知所措,将手中那本《资治通鉴》胡乱塞回书架,垂下头,晃荡着离开了图书馆。 室外的阳光正亮,树间几只鸟儿吱吱脆叫,一切都很美好。 叮玲玲,叮玲玲。。。手机响个不停。我按下接听键,耳朵里传来同舍死党王朋的大嗓门:“头条!头条啊!” “什么头条?” “中文系新转来一对姐妹花,那模样,美得没边了!哦对,好像还是国际友人,是哪个国家来着?” “没兴趣!” “别!别啊!”我在电话这边都能看见大嗓门猴急的模样:“你等着!我马上把照片发给你,准保你跑来求我要姐妹花的联系方式!” 我挂上电话,在校园里踽踽独行,漫无目的。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我看到一张拍得相当清晰的照片——个子高些的应该是姐姐,凹凸有致,湖蓝色的眼睛美得让人心碎;妹妹的眼睛则是浅碧色,笑容说不出的亲切,就像在脸上挂了几道月牙儿。。。 “啪”!手机重重摔在了地上,不过没碎。 2017年3月4日 (另:后记已更新,见《作品相关》。手机版似乎寻不着,特附在后) 后记 长久以来,对魏晋南北朝的历史,特别是五胡乱华这一段极感兴趣。套用狄更斯的话: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汉家儿郎,鲜卑子弟,氐羌雄杰,你方唱罢我登场,每一个都用尽全身力气,在淹没于历史长河之前,燃烧自己。 魏晋的风度,不为流年所老去;个性的张扬,演绎出天然的传奇。我读这段历史,真的觉得是在看一幕幕唯美的舞台剧,鲜血与黑暗、华丽与夸张,不加一丝雕饰,用最直接的方式,狠狠地砸开心房。 进行创作的念头伴随了我很多年,但一直被懒惰这个朋友保护得太好。感谢这段历史给予我的震撼,让我终究提起了笔,试着去回馈它。 这是我的第一次,勇敢和决心是我的武器,发射出来的,却是仓猝与混乱。我写作的方式大约与别人有些不同,甚至没有大纲。简单来说,没怎么想好就动笔了。对此我有自己的解释:感性的散漫总好过理性的懒惰。也许这样也对,生命中总有人歌唱,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好罢,我承认我有些恶趣味,慕容冲姊弟的故事怎么看都是不可多得的写作素材:天生贵胄到亡国娈童,凄美的姐弟同命。骄傲、**、尊严、不甘、隐忍、挣扎、迷惘、疯狂、绝世容颜、飞蛾扑火。。。每一个字眼都催促着我,任意挥霍我的心、我的笔!于是,一切开始了。 畸形的写作方式迫使我遍查有关慕容冲的史料,催生了小说的男主角段随。这其实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在《资治通鉴》里出现过两次,只寥寥数笔。历史上段随接过了慕容冲灿烂人生花火的最后一抹,然后轻描淡写地将之抛在地上,踩了两脚。这听起来实在太过冷漠且悲伤,因此我将他设定为穿越人士,热热闹闹地舒展下人性。 小说提到了《天龙八部》,我偏爱陈世骧先生对这部著作的八字评语: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笔力不足,不妨碍笔者向其致敬:段随冤,从头到尾都很冤,与慕容姊弟、小晴儿、谢道韫的情感纠葛更是孽够了;慕容垂冤,隐忍半世,最爱的妻子与最好的儿子因他而没;苻坚冤,糊里糊涂地丢了家国性命;甚至讨厌鬼慕容麟也很冤,母子卑微,得不到父兄关爱。其他诸如可足浑氏、王猛、桓温、谢安、刘牢之、苻锦、杨定,乃至段元妃姊妹等等,观史书所载,人生轨迹无不应着“因果循环,众生皆苦”的佛理。呜呼哀哉! 本应再多费些笔墨写这篇后记,想起友人尝言:作者的心,读者不应该全懂。反过来说,就是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深以为然,停笔于此,不再累述我的心。 感谢赫连勃勃大王、火焰塔、南冠子、迅发等几位作者,拜读他们的大作给了我太多灵感与启发。感谢燃去时光的一支又一支卷烟!感谢百度! 最后感谢读者的厚爱,你们的陪伴让我度过许多个痛苦的长夜。 是为跋。 2017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