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第一权臣》 第1章 1回到东周 1回到东周 周平王十九年,公元前752年。 祭国,燕寝东宫。 黑色殿门紧闭,豆灯微弱,仅凭绞窗透进来的天光,室内依然昏暗。光洁的木质地板上,均匀洒落的香草酒,芳香四溢。 八岁的世子姬足,面容惨白,脸颊凹陷,眉目显得狭长,正望着床边的错金鎏花青铜树灯,神情恍惚。 风扬脱鞋着袜,快步进来,放下青铜豆,准备掀夜明珠的灯罩。 姬足拦住风扬的动作,问:“昨日让你选人,如何?” “已有合适人选,只等世子示下。”风扬恭敬捧了豆,小声道,“世子请先用药,以免凉了药性。” 姬足的目光终于移到了青铜豆上,窃曲纹,错金,镶绿松石……没错,春秋初期,青铜器依旧盛行。屋里的摆设都是青铜和漆器,同他生病前一模一样。梦中,在三千年后的地方多活了一世,清醒一天,竟还不能适应。 穿进现代当老板,商海沉浮,说白了也就是个略知历史一二的普通人。谁想还能穿得回东周来?他面对的是一个没随身空间和系统的历史巨坑…… 姬足第108次安慰自己,当回丧失双亲的呆萌小世子,比未婚当妈的农妇好多了,血脉尊贵,衣食无忧……不对不对,这确实是个历史巨坑!去了三千年后,焉能不关心自己的下场。 祭仲,姬姓名足,历史名人。历经郑国六朝,辅佐五任郑公,寿终正寝,人生彪悍。现在的郑国,护着周平王东迁,有从龙之功。又和周平王的母家结了姻亲,风头正劲。乱世将起,也算是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 但这坑,也恰好就在郑国。 生病前那夜,姬足在妘夫人的小寝外吹了半个时辰冷风,遇到两个细作说话,断断续续听得“郑国”,“祭国”,“谋划”等……才惊觉,郑国很可能在祭国安插了细作! 这历史,有点暧昧。 郑国灭了祭国,他堂堂祭国世子,会去给郑国卖命? 看这劳模的命运,郑国要赶小爷上架,呵呵! 姬足总算醒过神来,眼前是御仆风扬,原中军虎贲,官拜下大夫。身长八尺,须长一尺,唇上两片八字胡却微微翘着,十分醒目。为了贴身侍奉他,风扬去了虎贲一职,甘心做一名贴身御仆,是早逝的父亲留给姬足的臣子,也是他现在唯一能信任的人。 姬足发呆了多久,风扬躬着身,捧了药豆就有多久。姬足腹诽,风扬果然臂力深厚,好似木头人一般,黑糊糊的药汁没泛起一丝涟漪。 “去,重熬了药再来。换只豆,别用铜制。” “这……药用的水器,是‘太祝’特别指定。这种纹饰和宝石的豆,才最能增加药性。药汁是铜镜取明水,加了玄酒熬制。有天神赐福,由阳时生辰的童男烹于吉时……” 以前的姬足,对吃喝礼仪十分讲究,一切都要按照卿大夫礼仪规制,少落半分也不肯。风扬的八字胡一直在抖,说了一袭与药有关的话。无非是讲取水如何讲究,熬药时辰讲究,熬药人的生辰都算过,连装药的碗也特别选过。 这只不适宜盛药的碗,现代至少也能卖个三五百万,简直是至尊级的享受…… 姬足只觉得消受不起。 “有没有……那,朴实点的豆?这太奢华了些。” 风扬又哄:“不如世子先饮了这豆,补食那次,便换做漆器?” 姬足脑补,黑红花纹的漆碗里,装着黑糊糊的药汁,再次打了个寒颤。药碗值千万也没用,铜和漆,都容易和药汁产生化学反应,搞不好,是要死人的。经历现代科学熏陶,怎么能和古人一样把性命放在神学上。 风扬以为姬足嫌漆器便宜了:“这漆器不比青铜贵重,只当三户庶民一年的口粮,是每年司空手下百工的税赋例供。世子不用在意,这实是勤俭的,但并未落下规制。” “换一种,陶碗也行!” “世子血脉尊贵,焉能和庶民一样用陶碗!或用金盏,可好?臣与太祝商议,君夫人应该能允。” 大金碗,哎! 勉强接受吧,据说金分子比较稳定,总比这些奇怪物件好些。 在风扬祈求的目光下,姬足万般无奈,只能将药汁一饮而尽。眉眼瞬间揪成一团,赶紧捉了梅干放入口中。你大爷的,真苦!壮士断腕也不过如此。在这个没有可爱小药片的时代,平生所惧,上刀山下火海数第一,喝药绝对当第二。 好半响,姬足缓过劲来,才问:“你刚说,何人堪当重任?” 风扬一板一眼道:“环人羽,同臣一样,得先君恩泽,绝无二心。” “环人,是个什么官儿?” “下士,同司寇属下‘掌戮’的差事类似。不过,归司马管辖,督查军中奸细。羽,是四人中之佼佼者,定能胜任。” 这古人,也太不注重信息安全了。军中出一个细作,大战不利,一个国家都能报废咯…… 姬足长叹:“细作之事,暗地里交由他吧,需得尽快。” 昨日姬足醒来,便揪着查细作。 风扬默了一瞬,小心翼翼问:“世子,中军可信之人,一百又六,是臣往日部下,知根知底。只是,臣有一事不明,有细作,为何不上报君夫人?” “细作最后进了君夫人的小寝,乃近身侍奉之人,你我都无法绕过他的监视接近君夫人,怎能轻易透露。万一惊动了细作,岂不又生事端?” “臣建议,此事快马加鞭送至成周,交由君上定夺。” 姬足无语望天,锦帐正中,夜明珠被厚厚的丝锦兜着,放不出光来。就像他这个活了三十年的灵魂,被箍在八岁的身体里。他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怨谁去? 风扬宁愿翻山越岭,远去求援,都不肯信他。 这日子,没法过了…… 姬足轻拍了一下膝盖,八十岁的动作,配上八岁的小脸,无奈道:“风扬,你是嫌我太仁慈了,怕我对细作下不去手是吧?” 风扬行空首礼,跪在地上不动:“世子勿急,臣定将宵小奸佞抓出来,扒皮抽筋,以慰先君先考在天之灵!” 果然吧,从这话里就能听出,只表态做事,不听指挥。 姬足半眯着眼,强撑了起来。饿了大半月,原本合身的白色丝麻寝衣,松松垮垮罩在身上,撑在塌上的手在发抖,隔着袖子也能感觉清楚。等翻下榻来,脚下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风扬骇然起身来扶,姬足捉住他的手臂,虚弱道:“论先君和你的交情,我称得一声叔扬。” 风扬大惊:“世子的叔父只有一人,臣不敢当!这话君上听到,会生了嫌隙。” 姬足自顾自道:“先君故去四年,叔扬便在我身边守了四年。当年我才四岁,依稀记得先君屏去众人,留你一人在寝中说事,便可知先君将我托付于你。而今我要做的事,关乎祭氏一脉,你拦不住我,我也不想听劝。” 这番话,一论伺主,二论为臣。再说下去,就只剩卸职出宫了。 风扬以头点地,快速起身,无力道:“谨诺。” 姬足猜想,风扬这番垂头丧气的,是在想:世子还要抓细作,结果连一口药都喝不得。怕苦,还算不得真男人,不敢抱有期待。 第2章 2冷艳的女巫 2冷艳的女巫 辰时(7:00),姬足正睡得香甜。 梦中,一只女人手游走在皮肤上,软绵绵的,柔若无骨。他仰面朝上,无法动弹。纯洁的大老爷们这是要被强了节奏?他奋力挣扎,想翻身而上…… “哎哟!” 耳边一声尖叫,遂而是慌忙的道歉声:“世子赎罪!” 姬足睁眼,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扒了,对上一张冷冰冰的眸子,顿时惊得坐了起来,捂住下身,喝道:“你想干什么!” 娘嘞,他了无痕迹的梦啊! 身着白衣的女人十分委屈,冷漠面孔上有一个巴掌印。她美则美矣,挨了打,还要道歉,却面无表情:“太祝,令婢子侍奉世子香汤沐浴,除去邪疾。” “你,我……”姬足有些不好意思,将身下捂得更紧了些,“太祝说了,七天内,非血脉相连者免进!” “女巫,乃神职。” 言下之意,和普通女人不一样。 姬足微愣,尴尬道:“我自己去,你退下。” 女巫依旧跪在地上,无一丝波澜起伏的目光对上姬足的,淡淡道:“世子未沐浴前,不宜沾地气,以免浊气入体。” 感了个冒,规矩这么多,姬足很想搬出病毒理论,张了嘴,却把骇人听闻的言论吞进肚里,急道:“风扬,风扬!快来!” 风扬冲了进来,被女巫起身拦住,一脸的不容置疑。没人愿意触怒神灵,却自动忽略了风扬。在他们看来,祭神时,风扬都敢进东宫,姬足的饮食起居理应由他照料。 姬足求个抱抱也是不行,对上女巫直勾勾的眼神,只好扯了被扒下的寝衣挡住重要部位,闭眼认命。 “来吧。” 柔软的小手揽上姬足光溜溜的背,另一只放在他的屁腚儿上。 姬足肌肉一紧,强作镇定道:“吾不重么?” 女巫对姬足的嫌弃了然于心,答:“男巫负责招请所祭之神。除去邪疾和香草煮水沐浴,是女巫的事。” “吾问的是,重量。” 姬足趴在女巫肩上,看不见女巫的表情,只看到风扬一步一随跟来。任姬足老脸再厚,也燥得双颊绯红。风扬的八字胡抖了抖,姬足看不清他是否在笑,女巫也不答话,好似这个问题真的很难。 巨大的木桶内,香熏草药煮的洗澡水温度适宜。姬足慌忙入了水,贴在木桶上,眼巴巴地看着女巫,示意她走开。 女巫被看得不知所谓,终于开口:“世子的体重,比青铜鼎轻多了。”女巫回答刚刚的问题,又觉说得不对。体重,关系着男儿气概,更关系到负责饮食一干人等的性命。世子一怒,血流成河……于是又补充道,“世子大病半月,多令膳夫备食滋补,便会大好。” 好吧,你是女巫,你说了算。 姬足彻底放弃了挣扎,干脆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木桶上。你都不怕,我还害羞?反正不能反抗,也就享受吧。 青铜漏壶的水滴答滴答往下,时间一长,姬足搓搓肩膀,又挠挠后背,度日如年。那个陌生冷艳的女巫看着他,竟眼也不眨。真的很尬,所以说没有腹肌,女人的眼神就这么肆无忌惮,也太不将他当男人了。 姬足无奈道:“阿姊,水有些凉唉。” 女巫大惊,跪在地上叩首:“世子折煞婢子也,切不可如此称呼。世子稍安,婢子这就去抬水来。”说罢,急急起身往外走。 面对一丝不挂的世子都不觉得尴尬的她,竟脚下踉跄,还要强作镇定。怕被寻了错处,临到门口,还不忘又行了一礼,才退避出去。 姬足觉得不好意思,他出身宗族,对下人随便一句话,杀伤力太大。吓得女巫脚软,真不是故意。 姬足看向风扬,总觉得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连八字胡看起也稍显得意了些,故意问:“风扬,这像不像大鼎煮人?” 风扬吓得栽在地上,惶恐道:“世子,这是为了去病疾,不能与罪民相提并论!” “当真这般吓人?” “世子教训得是,周公之礼不可废,臣下谨遵,不敢造次。” 一言不合就跪,随便说一句就能当做训人。 万恶的奴隶社会。 姬足郁闷道:“叔扬,我以前是不是循规蹈矩过了?你觉得我很迂腐吧?” “臣断不敢如此想啊!周公旦配享宗庙,您是周公血脉,是祭国储君。尊贵无比,教化万民是皇皇大任,臣作为近侍之臣,更应遵守。” 姬足无奈,挺见效的,就是有些怀念和狐朋狗友勾肩搭背的日子。不回来还不知道,原来祖宗八辈儿积的阴德,真能福泽子孙?他恰好姓“姬”,就和现代说我爸爸是李、王、马似的,好大的优势。 姬足没了兴趣,变得正常一些,风扬反而跪地求饶了。他这人设,改不了。 “别跪了,跪来跪去不嫌膝盖痛。私下称呼,碍不了事。” 风扬为姬足这突然改变的称谓,抹了一把虚汗,偷瞄向姬足的目光多了打量的神色。 去邪疾,和寻常沐浴不同,无人搓背。听得外间一阵忙碌,寺人将燃着香烟的青铜鼎,搬进寝殿内。不一会儿,殿内便香烟缭绕,许是加了艾草,有些呛人。 冷艳的女巫又抬了水进来,这次,是两人。一人小心翼翼加水,一人胆战心惊问:“世子可觉得水温适宜?” 暖暖的水,散发着淡淡青草香气,姬足舒服得眯眼,懒洋洋问:“明日还是尔等来侍奉吗?” “婢子听巫长安排行事,还无定数。” “去和巫长说,就你二人,不用换了。” 两女欣喜若狂:“世子万福,婢子蒙世子不嫌,感世子隆恩,定竭尽全力侍奉!” 姬足嘴角抽搐。与二人坦诚相待,好过万人观摩,他这颗害羞的心,今生怕是无人能懂了。 屋外,太祝念了含糊不清的祝辞,屏退左右,沐浴也恰好结束。这次,说什么姬足也不让女巫伺候了,用丝巾擦干身上水渍,由风扬伺候穿衣。 还要被扒四天……每天都要如此折腾,否则不利于定魂。 姬足心有余悸,只想摆脱女巫的魔掌,做回黄花小闺男,散着头发就往外冲,被风扬拦住。 “世子,不可出殿,再忍四日即可。” 姬足脚下未动,探出头去,确定四下无人,问:“你这是要我禁足?” 父母早逝,姬足年幼,爵位由叔父承袭。以前,他巡礼太过,几近迂腐,平时常拿这点寻了人错处,小罚小惩从未断过。这番说来,风扬竟未怀疑。 怕姬足跨出门槛,风扬一个熊抱。他身高八尺,就算跪下,也不比姬足矮多少,没搂着姬足的腿,反而环了姬足的腰。姬足一阵恶寒,就想挣脱,半只脚已经踩在了黑漆的门槛上。 风扬拼命劝:“世子,您大病半月,医师说救治无效,是大卜占了龟命辞才确定你撞了天神。您身子才好,臣知晓您放心不下,令‘羽’加急去办了。您安心等消息即可,若觉得不妥,小人再着他人去啊!不出几日,必有消息。” “几日?” “这……” “看吧,叔扬其实也没更好的办法,就觉得我年纪小,不能干出大事来?” “臣冤枉啊!”风扬抱着姬足不松手,见姬足斜眼看他,咬牙道,“三日,三日再无消息,臣就是把宫里的蚂蚁都翻一遍,也定给世子一个交代。” 这话提醒了姬足,他还有个八卦小天后的妹妹,安姬。 安姬年纪小,喜欢在宫里躲猫猫。她不主动出来,大人都找不到。此前有很多事,他都是听安姬讲的。比如,哪个寺人偷了肉吃,哪个女官给虎士送了花……现在想想,这些闲谈,没准儿是挺重要的线索。 “去,去请公主过来用膳。” 第3章 3细作 3细作 除了远在成周的叔父,姬足只有安姬一个血脉相连的妹妹,眉宇间和姬足像极。扎了双鬟,一袭黄色丝麻深衣,粉嫩的小脸肉嘟嘟的,冲上来就拉着姬足的手不放。 “阿哥!” 姬足心痛起五岁的妹妹来,这时候的女孩子,姓还得在名后,某嬴,某姬。等嫁了人,连名都取消了,只以夫家的姓或者地名代替。比如,烽火戏诸侯的女主角“褒姒”,就是褒国的姒姓女子,真正的姓名根本无法追溯。 安姬嘴角勾着,眼里却含着泪花,别了嘴,到底没让眼泪落下。宫里规矩多,禁喧哗,禁快走,禁哭泣……安姬将泪忍了回去。 “太祝说,还有四日定了魂,阿哥就能彻底康复了。” 姬足用拇指摁了摁她的眼角,笑道:“又哭鼻子,宫中的规矩都忘了,小心惊了雨师,君夫人罚你去司乐处抄诗。到时候,又要叫手腕酸。” 周朝,祭祀是家常便饭。生病去世祭,失眠做噩梦要祭,大灾小灾祭,年末年初月末月初、朋友相聚、甚至每餐吃饭,都要行祭。雩祭,是向“雨师”祈求风调雨顺。所以,国人不管在荒野还是城中,都不许流泪。 我流一滴泪,地上少落雨。 什么理论?反正,姬足是不信的,几颗催雨弹就解决的问题,吓吓小孩子还行。 安姬果然不再泪眼汪汪,小大人一样教训着:“阿哥睡了半月,安姬只有阿哥一个亲人……” “阿哥赖床,安儿就尽管拿鹅绒来挠。安儿的鹅绒那么厉害,阿哥也‘睡’不过去。” “真的不会再睡吗?半月,也太长了!” “不会,已经醒了。” 醒了,才知事态紧急。不失眠,已经不错了。 姬足拉着安姬坐下,一人一座,又才传人布膳。 古人一日只吃两顿,九点左右为朝食,下午四点左右为补食。庶民吃点粟和豆,混混温饱。贵族就奢侈了,饭、羞、膳、饮,一样不缺,还有食医,根据季节和身体状况调节饮食。营养师什么的,不是现代的专利。 周天子为了吃个饭,光膳夫都能整出两百人的配置。一个王城里,只负责吃饭这事的有2200多人。被选做肉食的牲畜,也比奴隶过得金贵。有养牲畜的,观察牲畜是否有寄生虫的,给牲畜看病的兽医……等等。 吃饭的讲究,可想而知。 上菜和倒酒水,各有专人。吃饭前,得先喝蔬菜汤,这是规矩。每膳必有肉,肉食根据季节、品种和口感来配酱料,酱料还分肉酱和菜酱。水稻是贵族吃的主食,有时还混点杂粮,称为“香饭”。有水果解腻,餐末还有甜食和果汁,营养均衡…… 总统吃饭都没这么讲究。 用完朝食 安姬替姬足顺着长发,胖乎乎的小手笨拙而小心,嘴里絮絮叨叨的念:“阿哥生病,君夫人愁白了头发,什么法子都用尽了。我用鹅绒也不管用。医师说不出个所以,还是太祝有办法。我以后在大司乐处,也要用心学,免得阿哥赖床。” 姬足笑:“能让安姬静心学习六艺,阿哥睡这半月,也算值得。” “我以后都会认真的,阿哥不许睡!” 一个人睡上半月不吃不喝,就算在现代,也要用输液和仪器来保命。姬足明白,安姬是被吓到了。他能活下来,可见宫里的医师确实厉害。 姬足应道:“好,不睡。” 风扬接手过来,替姬足盘了发冠。 周朝不似殷商,已经不再披头散发,发冠和簪子的样式也多了起来。公族所用材质,主要有玉、青铜和象牙等。现下,姬足头上就顶了上好的青玉。 不能低头,王冠会掉。也不能快速晃头,不能快跑…… 因为沉!所以举止,便端庄起来。 安姬捏了捏姬足的衣裳,责问:“阿哥衣裳空了,为何不让缝人再做?我听染人说,今年的五色,月初就已染好了。阿哥往常最重仪容,恰有岫山新进的玉料,选了做组坠儿,再合适不过。” “腰上挂多了,沉得很。” “沉吗?那定是玉人没有做好,令他们重新雕切,选了好料。” 哎,没法儿讲理。 节约不是王道,得处处彰显身份。 姬足对风扬使了个眼色,风扬似无意挪到门口,确定无人,朝姬足微微点头。再站回来时,明显离门边更近了些,保证门外的动静都在他监视范围以内。 姬足这才开口问:“安姬可知,我睡着的这段时间,宫中有何趣事?” “阿哥这次大病,城里都传遍了,庶民都自发为你祈福呢。还好阿哥究竟无虞,想来,那些庶民应是诚心实意的,也不妄我公族庇佑,福泽万民。” 姬足心中一跳,一国诸君大病不起,叔父又无子嗣。伤及国本,朝中大臣不会拿出去乱说。 “还有这事……” 安姬莞尔一笑:“真的,我还骗阿哥不成。而且,我还知道,君夫人为了你的病,用了两只千年老山参,这可是给天子准备的岁贡。所以,你平素得多顾着自己些,别再生病了,惹所有人担心。” “天子岁贡,这话又是听谁说的?” 天子岁贡拿来自用,被周天子知道会心生不满,影响叔父在朝中的地位!风扬知道山参的事并不稀奇,但擅用贡品的事,君夫人一定不会对安姬一个小孩子讲。 姬足心中生了疑。 “安姬不出宫门,还知晓世事,果真厉害。”姬足追问,“快说说,还有什么稀奇事?” 安姬昂着头,往姬足身边挪了一步,笑容十分得意:“月初来了匹纯白色的骏马,十分漂亮。君夫人不让我去,我悄悄去看过一眼。那白马高八尺多,都能称作‘龙’了。驭夫让它往西,它偏往东;让它走,它偏跳。驭夫也无可奈何……宫中冷冷清清的,只有马宫最好玩,就是味道太重了……” 骏马八尺高,就能称作“龙”,七尺以上称作骤,六尺以上称作马。冬季祭祀马步,要献马给天子,这匹白马,就是为入冬准备的。 一个孩子,很容易会被动物吸引了注意。安姬这答案没说到点上,姬足却听明白了。 “这是你在马宫听到的?” 安姬喜滋滋道:“恩,君夫人答应了我,再过些时候,让我去挑一匹小驹。到时候,我就有自己的马了。等我及笄可以出宫,就用自己养的马去拉车。听说卿大夫出行,四匹马都要纯色。阿哥说,我是要枣红色的好,还是褐色的好呢?黑色,好像太过深沉了些,适合公子们坐……” 五岁,在幼儿园大班啃棒棒糖的年纪,又能明白多少凶险。安姬不觉得自己吐露了多么重要的消息。 姬足心中更紧。马宫里显然有细作,安姬去马宫的事被细作知道,非常危险。细作手段阴毒,为了保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一个才五岁的公主,再好对付不过…… 姬足故意吓安姬:“要是被君夫人知道你偷偷去那猥贱之地,定会让司乐罚你。去马宫的事,绝不可对人讲。不然小马驹没了,还要挨罚。我全当没有听到,那些跟着你去马宫的仆人,也要让他们闭嘴。” 安姬只怕被罚,立即捂了嘴不敢再说。 姬足又陪着安姬说了会儿话,特地问了些安姬身边的情况,便推说自己乏了,让安姬去找君夫人,顺便道谢。 安姬出门前,又再次提及衣裳的事,说不合规制,一定要做新的,不然,她就去找内宰问罪。 这才把姬足点醒了,他是呆萌小世子啊,一国储君。 “尊礼”这条,随意挑个错处,能压死一群人嘞! 这不就是他自己给自己开的金手指? 三千年前就备好了。 第4章 4马宫 4马宫 姬足估摸着,他能平安活到现在,是细作忌惮风扬的实力,所以找了绕弯路的法子。不然直接杀了他这个世子,倒算省事。对现下的祭国来说,是最简单、直接、有效的办法。 “好一座马宫,不仅养马,连牛鬼蛇神都养齐全了!” 风扬立即下跪认错:“臣罪过,万没想到消息会从马宫传出去。” “不干你的事,细作牵扯颇广。宫中四处禁制,内竖想出宫很难。但平时甸服送肉蔬的,牧马的,最好活动。偷了消息出去,不仅仅通过臣下左右传递。” 风扬杀气腾腾道:“这些忘恩负义之徒,先君先考恩泽庇佑,没苛责过他们半分!臣这就去把他们都办了!” 这事,风扬还真没有责任。各官自司其职,风扬不过是名御仆,能照顾好姬足就算是尽心尽职,哪还管得到细作的事情上来,只要保证没人对姬足下手就是了。 姬足独自去翻衣裳,准备出门,顺着话道:“好,现在就去把他们办了。” 风扬听出姬足要出门,立即劝:“世子,君夫人说让您多休息,过四日时禁,就来看您……” 姬足板起脸来:“休说年幼生病的话,我翻脸了啊!” 世子要出门,下人拦不住。 风扬怏怏住口,得了姬足命令,出去传话:天神下旨,让世子为天子驯马,以补偿用了天子岁贡人参的罪过。 神论之下,就是这点好,什么不合理的借口,都可以用天神来搪塞。旁人不敢,姬足经过现代科学熏陶,对这些怪力乱神的手段不以为然。 一个借口,悄无声息解了擅用人参的罪责,这个主意,令风扬佩服。等兴致勃勃办完了事,才觉着不妥。刚犯了天神醒来,天神再次降罪,就不是这样简单了。风扬急匆匆的办事,又急匆匆的回来,进门却见姬足对他微微点头,径直往外走。 风扬急道:“世子要不换个由头吧?” “已经午时,烈日当头,某去正合适,不怕阴邪。事情都吩咐下去了,怎能随意更改?” “可是……” 姬足当然知道风扬想说什么,问:“对神,是由心生尊敬重要?还是表面尊敬重要?” 从风扬的脸上,姬足看出了答案:都重要! 姬足无语:“那……换个方式理解,是不是心里做着坏事,表面祈求原谅,就能真无罪过了?” “不能。” “所以,本世子心里恭敬着的。你可以理解为,这是借助神力的一种方式,明白?” 风扬再精明,也逃不出年代的束缚,被当下的神论限制了思维模式。这一走神的功夫,姬足已经走出好远了。 风扬追上来问:“世子,您的意思是说,您不用祭祀,就心里想想,也能获得神力?” “咳咳咳!”姬足被呛到。 风扬追问:“世子是哪里学的,是睡着的时候,天神教您的吗?” “算吧。” 是马克思爷爷教本世子的,神论是精神鸦片!神要杀你,得用天雷劈,这比刺客直接挥刀而上的几率,小太多了。 所以,最可怕的是人心,而不是神。 为了方便用马,马宫和正宫相连,位于西侧。 得了消息的马宫,已经乱做一团。 世子驾临,非同小可。从未有贵人愿意步入这里,就那些下士都不愿意来。毕竟,养马的地方,味道不好闻。 内竖们摸不着头脑,不停地对校人发问: “校人,这是怎么回事。世子怎么会来?” “你他娘的问我,我问谁去!还不快打扫干净,等着挨揍吗?” 又有人问:“会不会弄错了,哪个贵人受得了这儿的气味?是不是让我们牵马去田猎啊?” “麦都没收,猎你这只两脚羊吗?去去去,别添乱,老实干活,指不定有尔等泼天富贵。” 一个黑黑瘦瘦的趣马道:“富贵?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世子是储君!要是看你顺眼,顺手一个爵位,够你八辈儿吃喝了!某还没见过这大的人物,要是谁给某惹了祸,断了某家的路子,小心某不念旧情上报宫正,打断了尔等狗腿!” 趣马又问:“嘿嘿,校人,世子真能赐爵位吗?” “废话,世子年幼,比那些个好哄。” “世子怕不会理会我等这般吧?” “看尔顺眼,心生欢喜,什么不可能?没有赏赐,是你做得不对!” …… 据说还有半个时辰才到的世子殿下,此时正躲在一旁看热闹。他让风扬先着个可靠的人挑拨气氛,试探马宫众人,是为了接下来的事做准备。校人满口富贵,口若悬河,若是他身份平庸也要动心。 没想到,这马宫之中藏龙卧虎,竟有一个被管马耽搁了的销售能手。 姬足听得高兴,顺口就问:“私下议论宗族是大罪,但我年幼,可不见得好哄。叔扬,这校人,就是你找的?” 风扬捏了把冷汗,断然否认:“不是!” “真不是?”姬足望向风扬,见他将头转到一边,只好扯了他的衣袖,明知故问道,“那我吩咐你找人挑动气氛,你没办?” “是,是小人找的。先君数次出巡,职责相交,有些接触。他个是死脑筋……” 姬足听出了潜台词:所以蠢。 “行啊,这忽悠人一套一套的。”姬足笑,“这口才养马是屈就了,等事情办妥,给他升个位份。” 以前的套路,姬足准是要趁机惩戒下人的,今日却不同了。风扬呆在原地,姬足刚到风扬手肘高度,伸手轻拍,只够到风扬的背下。 “叔扬发什么呆,那些个对爵位没反应的,可记下了?” “记下了,待臣回去查证即可。” “太浪费时间,用不着那么复杂。” 风扬八字胡一抖:“世子道,是如何?” 干什么? 当然是搞事情! 姬足旁敲侧击道:“要当细作,对方肯定会许以利诱。对垂涎欲滴的爵位没有反应,值得怀疑。官职世袭,爵位却不好得,谁不想光耀门楣?讨好我,想得些赏赐总合意。再或者,怕受罚,心中忐忑也有可能。你看,那个人,偏偏他没有感觉,显然不正常。” 风扬拱手:“世子英明,风扬受教了!” 那名黑黑瘦瘦的趣马就是细作,问了一袭有关富贵的问题,面色却平淡得很,完全没有欣喜之意,和问话不搭。现下,那趣马埋头做事,不再搭话。 风扬刚刚心不在焉,听了姬足的话,竟只往那细作看了一眼。谈何受教,明明心中了然。 姬足想,君父是给他留了一只老狐狸在身边,粗中有细,最擅长装糊涂。因为他从风扬脸上,看出了一丝兴致勃勃的神色,八字胡翘得好似比以往高了…… 留下看顾未来诸君的人,又岂是泛泛之辈。 这宫中的秘密,比姬足想的还要多。 鼓点响起,尊贵的世子驾领马宫。 圈人,趣马,校人,内竖……跪了一地。 姬足扫了一眼,并未让人起身,慢慢踱到白马面前,昂着头赞:“好马,果真上帝恩赐。” 八尺多高的白色骏马,在栅栏里优雅的吃草,周身透着乳白色的光,十分显眼。别说是古代,就是完全掌握了繁育马群血统的现代,天生纯白色的马,也十分少见,是英国女王的标配。景区里那些,是老马,和人老了白头发是一个意思。 在周朝,纯白色的牲畜更有非同寻常的地位,一般都是用作祭祀的。要找这样一匹马可不容易,捉到它的庶民能免整整一年的税赋,还能得到奖励。岁贡天子,有它一匹,起码能抵一半的粮食。 有没有那两只老山参,祭国今年的岁贡,都够分量了。 能称“龙”的白马,是神用的; 老山参,是人用的。 不能相提并论。 第5章 5~6 5~6 5世子驯马 相马不一定需要伯乐,品种出色的马,有个基础美感的人都能辨别。别说体型和四肢的比例这些专业知识,就说景区托物的马和比赛用的马,放在一起,一目了然。这种流线型的肌肉,隐藏着的爆发力量,融入气质。 眼前这匹白龙就是如此,更比其他皂里的马还高出一大截来,皮毛油亮,仿佛天生的王者。 校人是现在马宫里最大的官,见姬足夸赞,立即开口奉承:“回世子的话,小人们这些日子,对白龙仔细照料,平时刷毛添料都尽了心,一点不敢疏忽。您看白龙这精神头,准的吃足喝好。孟冬十月,天王见了,一定欢喜。” 姬足问:“昨日天神示下,说白龙觉得,在我祭伯城过得不好。汝可知,这是何意?” 马说它过得不好…… 这个借口,也就姬足才敢说得出口。 一方诸侯,是最大的奴隶主。要惩罚手下,哪需要什么借口,就算当场杀了,也就那么回事。风扬心中又泛起了嘀咕,世子先还在说,要赏赐校人。这会儿怎么没有赏赐,反论起惩罚来了? 校人一愣,随即拜俯在地,极力辩解:“世子,小人冤枉!小人半点不敢怠慢,马,马过得很好……” 姬足反问:“你的意思是,天神说错了话?” 谁敢指责神错了? 校人有口难辩,话都被堵了回去,张了好几次嘴,都无法吐出一个字。情形急转直下,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在姬足一本正经的眼神下变得煞白,再不敢想着奖励,只求能保住性命已是不错,不敢奢求。 姬足刚够马腿高,耍完威风,就直瞪着白马看。白马灵性,从姬足眼中感到了威胁,喘了两口粗气。这是动物的本能,直视其眼,一眨不眨,眼露凶狠,多半动物都能感受得到,姬足只是用了现代的常识而已。 说要驯马,当然不只是说说。 姬足随手一指:“你,去把白龙牵出来。” 点名的趣马正是刚刚露了马脚那个,愣了一瞬,小声道:“小人不负责这皂……” 趣马,一人负责一皂,职责划分明确。周朝,还没发明马鞍和马镫。毕竟粮少,庶民都食豆为生,没闲粮喂马。马的作用是拉车、打仗,而不是给人骑的。能驾马的驭夫都是下士,虽是低级的官职,也比趣马这等庶民身份好。 风扬顺着姬足的话喝道:“世子下令,尔敢不遵!” 不遵宗室,是大罪。趣马不敢多言,哆哆嗦嗦上去开了栅栏。 但凡良马,性子都桀骜不驯。刚开了栅栏,白马却赖着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姬足看。姬足又上前一步,趣马小心翼翼退到一旁。 姬足伸出手,还未来得及站定。马却突然打了个响嚏,发了怒,敞开蹄子就奔了出来,立了半身,对准姬足就踢…… 一只马蹄,少说也有四百公斤。双蹄齐下,有一吨的力道。 变故骤生,姬足似乎受了惊吓,挪了两步,正好站到这名趣马身后。 一直关注姬足的风扬闪身而上,捞起姬足,大退出丈远。但那躬着身子的趣马却没那么好运了,只听得一声闷响,马蹄正中胸膛,飞出丈多远,瞬间毙命。 白马还不解恨,紧追着姬足又冲了过来。 风扬大惊,奔向栅栏,将姬足抛了进去,自己就栏急转,堪堪避过。白马没踢着姬足,还不甘心,又调头想回栅栏里去,被风扬死死抵住栅栏,对马宫众人大喝:“干什么吃的,等死吗!” 这时,跪在地上的马宫士卒们才回过神来,套马的套马,护栏的护栏……却没人敢进栅栏去探。 好一阵鸡飞狗跳后,众人安抚了白马,稳住场面。 姬足已趴在马厩里,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风扬吓了个半死,颤抖着,伸手到姬足鼻尖一探,发现姬足气息微弱,抬头对赶来的虎士命令道:“全部押下去!世子若有闪失,尽数去殉!” 风扬不敢耽搁,抱着姬足往燕寝方向冲,翘起的八字胡被迎面而来的风贴在脸上,又被冷汗浸湿,十分狼狈。心中满是后悔,不该心存侥幸,让世子冒险。 虎士们毫不留情,开始绑人。马宫中喊声一片,关系到生死,没人顾得上宫中规矩,该哭该喊,还得嚎上一嗓子。 “大人饶命啊!小人冤枉,冤枉……” “小人们尽职尽责,白龙发怒,非我等所愿啊!” “世子,世子您醒醒好,醒醒好啊……” …… 姬足,是祭国的储君,是祭国未来的主人。 保护主君和世子,是祭国领地内,最重要的行为准则。 不管本职是什么,都必须遵守这一条。 世子遭了冲撞,当然是马宫众人惹的祸。白马是周天子名下的畜生,无人敢动,但这些养马教马的人,罪无可赦。 世子在马宫遇险的事,立即传遍到了妘夫人的小寝。 小寝就在东宫旁,寺人聪听说世子出了门,正伸了头在走廊上张望。突然瞧见内竖汗流浃背跑来,拉着就问缘由。诸侯身边寺人只有三位,掌管内人及宫中女奴,寺人聪是最得重的一个。宫里人多得数不清楚,但妘夫人是小君,相当于王后。王后身边的人,内竖自然背得滚瓜烂熟。 “世子去了马宫……” 寺人聪不等接下来的话,大惊道:“世子?世子去马宫做什么!” “说是奉了天神的旨意去驯马,结果,摔了……” 寺人聪气得跺脚,不明就理的,大概会以为他才是掌马宫的校人。 “驯马,驯马是一个八岁孩童的事吗?一个个都干什么去了!也不知道拦着!” “小人们拦不住啊……”内竖见这阵仗也不准备久留,立即告退,“寺人,您,劳烦您去小寝中通报一声,小人还有差事,这就告退。” “慢着。” 寺人聪义正言辞道:“你同我一起,君夫人有问,你知晓详情,才好作答。” “这……” “放心,君夫人仁慈大谅,不会错怪无辜之人。” 寺人聪双手插袖手,领着报信的内竖快步往前,步子却不大。像是埋头数着地上的石板,能将去路上的蚂蚁都一一踩死了。报信的内竖只得慢慢跟在后面挪腾,慢慢的,也品出味来。若是不做出着急的模样,怕是被人抓了错处。眼下世子大病初愈,还不知道闯不闯得过这劫。 这时候,最怕寻人殉葬…… 临到小寝门口,一群身穿甲胄,手持铜戈的虎士冲了上来。虎士,专管内宫禁卫,这样气势汹汹的来还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寺人聪刚想询问,就被忽视捂了嘴,往东宫中拖去。报信的内竖吓得跌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回过神来,队伍末端的虎士也离他有两丈远了。 内竖急急冲了上去,抱着虎士的大腿求:“大人,世子遇险,劳烦大人去向君夫人禀报。” 虎士踢了他一脚,不耐烦道:“禀什么禀,谁不知道君夫人疼爱世子,想触霉头找死,自己去。” 内竖呆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思索半响,总觉得不对劲。哪怕君夫人可能怪罪,但报信是他的职责所在,不可能隐瞒。世子的事不是小事,想瞒,也瞒不住。想到这里,才怯生生回身往台阶上走…… 而小寝门外,不知什么时候,竟站了一队虎士。内竖刚想开口,被凶神恶煞的虎士一瞪,话又吞了回去。想再令人通传,却被虎士按在门外跪下,不敢再言。 燕寝这方院落,再度恢复了平静。 6郐国后裔 季秋九月,红枫初现,为宫中添了几抹鲜艳色彩。 宫中所有屋顶,都用了烧出花纹的青瓦,板瓦、筒瓦、瓦当,和三千年后已无多大区别。在这个庶民用石碗的时代,土陶都是奢望……瓦,且是顶级窑里,至高温度才能烧出的青色。屋顶由一人环臂粗的两丈高排柱撑着,藻井、缘木、门梁,都画有绘彩。 周公旦配享宗庙,是七祖中的一祖。祭国,是周公旦第八子的封地。开国功勋之家世,又有周公所著《周礼》延续至今,几百年时光流逝,祭伯城的奢华在西周时就已成型,不需内敛。 东宫中,姬足斜斜靠在塌上,已经更了衣,脸上还未恢复红润,煞白煞白的。 风扬脸色阴沉,站在一旁,时不时瞄一眼,胸膛起伏不定。姬足看出他在生气,知道马识不得人,要是被踢中,命都要没了。哪怕风扬身手再快,也免不得磕碰。刚刚敛了呼吸,气息微弱,风扬以为是真的出了岔子,吓得魂飞魄散。 姬足这招算是以身犯险,连风扬的反应也算计了进去,风扬当然生气。 寺人聪被拖进东宫,打量了一眼面色黑沉的风扬,才跪拜行礼。 “世子,找敝臣来,所为何事?” 姬足冷冰冰道:“你慢悠悠去报信,想必是思及先君恩德,以致负重垒行。本世子怜你‘忠义’,给个恩赐,派你去侍奉先君。” 寺人聪一愣,没想到姬足抓他来,开口就要赐死殉葬,强作镇定:“小人不知何罪,请世子明示!” “这是恩典。” 恩典,就是让人去死?先君已经毙天四年,这个时候再提恩典,显然故意刁难。 寺人聪气得双眼泛红:“臣是君夫人属下……” “本世子是祭国储君。” 储君,当然比君夫人地位尊贵。不用多说,只一句就堵了寺人聪的嘴。 姬足装作疲累至极,闭眼对风扬道:“令他谢恩出去。” 细作,总觉得自己占着大义,将生死置之度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若姬足开口就是审问,寺人聪有个适应过程,可能会选择英勇就义。但死刑来得一点征兆都没有,真临到这一刻,悄无声息、毫无缘由的死去,却不在寺人聪的意料之中,心中堵了口气。 就这么死了,连荡气回肠的英勇壮举都没有,很憋屈! 寺人聪狡辩道:“世子因马宫遇险,就要惩罚于臣,臣无话可说!” 姬足置若罔闻,继续闭目养神。 风扬一身嗜血气息尽显,正找不到地方出气,恶狠狠的提了寺人聪的衣襟:“既然无话可说,那就谢恩!” “世子就因臣走得慢了,所以恼怒?!未免太不尽人意!” 姬足开眼,戏谑道:“还知道自己走得慢……” 世子性命堪忧,一个做奴仆的,却不着急报信,是大罪。再细品之下,更觉得蹊跷,姬足就差没直接说是细作了。 “臣以后绝不再犯,会谨慎……” 姬足打断寺人聪的话,轻飘飘道:“谨慎,与谁言说?是与宫中的人,还是宫外的人?” 寺人聪微愣:“世子所言,臣不知何意,请世子明示。” “给你恩典,还需要理由。要不,许你宗庙上供好了?开国功臣啊……” 宗庙上供,开不得玩笑,一语便点破了细作身份。 寺人聪决然道:“我不会说的!” “也没打算问你。”姬足笑道,“拖下去!” 姬足完全不按套路来,连风扬也傻了眼。 谁抓住细作,不是第一时间审问幕后主使?世子第一时间杀人灭口,出人意料,太匪夷所思。 性命不保,寺人聪知道身份暴露,不再掩饰,指着姬足,猖狂大笑:“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指使的吗!我就这么死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吐不快,那便说吧。本世子乏了,听不得你唠叨。” 这话说得,更像是寺人聪迫不及待要出卖幕后黑手一般。 寺人聪心中堵得更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涨红了脸:“十五年前(前767年),郑公使计离间郐国君臣。郐候,一国国君,竟不分青红皂白,只凭锦帛上的只字片语,便认定朝中能臣勇将投敌,大开杀戒。而叔妘,通乎郑公,是罪归祸首!万死不足惜尔!” 郐国国君夫人叔妘,私通郑武公,给郐候戴了绿帽子,导致郐国被灭。 姬足瞄了风扬一眼,意识到这是实话。 没想到,审个奸细,居然还能听到绯闻八卦。 姬足问:“郐国公主是如今的君夫人,所以,你认为母债子偿,祸乱我祭国宫闱,是大义之举?” “没错!” “尔祖上何人?” “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路聪!” 这时候,出了三代,就可以另立姓氏。这种做法,不是庶族,就是流亡之人。而本宗嫡系,一般会保留本姓,证明身份,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立氏,大都以封地和官职。妘氏其中一个分支就是路氏,册封在路邑。就是三千年后,北京通州附近,这里是河南。所以,路聪这姓,应该是官职承袭,大概是“路正”什么的小官。 姬足没了兴趣,再次闭眼,示意风扬动手。 路聪急道:“你不想知道是何人指示我的?” “我问了,你会说么?”路聪正要开口,姬足兴趣缺缺道,“你想说郑国……郑国灭了郐国,你还为郑国卖命,这全不了你的忠义之名。” 路聪要说什么,挑拨什么,都在姬足的意料之中。 八岁的世子,哪里有八岁的模样,言语之间,全是逗人吐露真相的套路。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套了话。路聪又急又气之下,失了常性。除了哈哈大笑,一筹莫展,有万般手段也使不出来。 “无知小儿乱朝纲,乱啊!祭国亡矣!哈哈哈,亡矣!” 风扬吹胡子瞪眼,拔剑道:“妖言惑众!” 姬足不以为然,示意风扬安静。 路聪想在临死之前,通过讥讽,找到些许快意。无一人附和,被所有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心中更不甘心。独自笑了许久,总算回过神来,对着姬足冲了两步,脚下踉跄。风扬大手一推,路聪就地滚了两圈,发冠散了,脚下发软,跌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姬足在塌上未动,终于淡漠出声:“羔裘逍遥,狐裘以朝。岂不尔思?劳心忉忉……” 穿着羊羔皮袄去逍遥,穿着狐皮袍子去坐朝。正是郐国被郑武公灭国时,郐候的做法。诗经以《羊羔》为记,是否属实,无法追溯。 姬足国学“六艺”俱佳,专等路聪万念俱灰时,才缓缓道来,更如醍醐灌顶。一国国君,若不能端正自己的行为,臣下再忧心忠诚,也没有用。 这才是亡国的关键。 路聪扑在地上,目光空洞,喃喃道:“竟错了,错了……?” 姬足又问:“被利用了,尔不恨?” 路聪呆道:“恨?” “报错了仇,毁了自己的一生,不该恨吗?” “恨?!”路聪你!”慌忙摇头,“不恨……对,我不恨……”突然,路聪眼露凶光,直直瞪着姬足,“我该恨的,是你!” 第6章 7亡国恨 7亡国恨 姬足嗤笑道:“恨我,而不恨仇人?你年纪尚轻,也不过二十,当真对灭国如此深刻?那年,你还在襁褓中吧,家母教得不错。”姬足立起身来,森冷道,“不忠不义,蒙昧无知,祭国这方小小领地,是屈就你了!你如此卖命,他许你家人能得大夫爵位?” 路聪面色煞白,终于急了:“我,我知道主使者,我知道……” “拖下去!” “世子!”路聪手脚并用,往前爬了两步,“世子,我真的知道,真的!你不能杀我,我都一一道来……” 姬足没了兴致。 “大夫扬!” “臣在。” 姬足最后瞄了路聪一眼:“念在他和妘夫人祖出同族,给他留个全尸。” “诺!” “世子!”路聪伏地一拜,主动交代,“那幕后之人,每次身着黑衣,蒙住了头脸。臣无知,乱了宫闱纲纪,罪无可赦。可家人无辜,请饶恕他们!” 姬足不答,只挥了挥手。 “世子,请饶恕罪臣家属,不予连坐!臣必感激涕零!” 这时候再来称臣,已经晚了。 路聪还想说什么,呆滞之际,被风扬敲晕,丢给了手下。 姬足探马宫,实则早有准备,先拨了虎士去监视小寝内外动静,才去驯马打草惊蛇。经历是凶险了些,却悄无声息杀了有异心的趣马,又将相关人等全部拿下。马宫将乘机换上可靠之人,斩断了细作往宫外送信的一条渠道,可谓大获全胜。 姬足再次下令:“路聪先关着,派人看着他家人,定能找出些线索。” 风扬问:“世子,一棚子老弱妇孺,有必要吗?” “老弱妇孺,也可能做恶。路聪最后主动承担罪责,一心求死,掩饰幕后主使的身份,应是其亲近之人,许就是这老弱妇孺也不一定。单纯,才容易被骗,殊不知这血脉为尊的时代,旁人许下重诺,自己没有身份,也当不得真。” “诺!” 姬足歪回在塌上,拉了拉滑到腿间的锦被,问:“对了,君夫人门外的虎士撤了没有?” “撤了,说好只站两刻钟。” “哎,等下内竖进去报信,某还是躲不过君夫人的问责……” 风扬突然跪在地上,决然道:“世子,今后,再有此等凶险之事,恕臣不能执行!” “我信你,才会以身涉险。” “罪臣护佑不利,让世子受惊,请世子责罚!” “叔扬,你再不起,一会儿君夫人来,我就演不下去了。” 风扬依旧跪地不起。 姬足无奈,下地来扶,顺便给今天的事一个解释:“用了点葵,没想那龙马怒成那样。我失算了,保证以后不再以身犯险,好好活着。” 东周,作为蔬菜食用的葵有十多种。其中,山葵辛辣,也就是后世的芥末一类。动物嗅觉比人灵敏,马当然受不得刺激。原来,姬足用膳时,听说马宫的事,早就有了打算。袖子里藏着山葵,一抬手,让马发了狂。心思之缜密,让风扬震惊。 “这,这,用葵喂马,世子,你如何想到的?马不食葵的啊!” 真是神了!世子大病一场,真的见了天神,得了指点不成?这哪是冲撞,分明就是去拜师学艺的。 风扬不敢托大,顺势起身。 姬足避重就轻答:“正因它不食嘛,我又不是真去驯马的。” “世子,那幕后主使,当真是郑国?” “此事蹊跷,条条线索都指向郑国,是不是也来得太容易了些?更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风扬肯定:“但是那夜,您确实听到有人谈论郑国,临时起意出门,不可能事先被人知道。郑国跑不了,一定是起了心。” “郑国要得祭邑,兵力悬殊之下,又占了地利优势,只需按兵不动慢慢消磨。这般阵仗,太大了些。收买人也得花心思,我倒不敢肯定是不是郑国了。” “世子的意思是,有人故布疑云,将线索指向郑国?” 姬足眉头皱得更深,立在原地失神。他惊醒,还有一种可能无法排除,喃喃道:“如果那夜的细作,是故意将这话说给我听的……” 风扬顿时汗毛倒竖。连姬足临时起意也算计在内,连郑国也算计在内?太可怕了,恐怕已在祭国植根已久。 两人相顾无言。 一筹莫展时,叔母妘夫人,已经跨进了门。 刚三十出头的妇人,面不施铅华,也白得透亮。唇不染红蓝花脂,也一样红润娇艳。早在商朝,化妆就开始用米粉和铅粉调和,实在伤身。 姬足这叔母,保养得益。她身后,还跟着报信的内竖和傅母等一干人等。风扬知道自己闯了祸,缩了头,紧贴着姬足的床边护卫。 妘夫人黑着脸问:“七日时限,外人不可入,世子大病初愈,便以为百无禁忌了?” 傅母劝:“夫人,世子安然无恙,这下可以放心了。” 姬足想,八岁也好,爷们儿卖萌毫无压力,扮猪吃老虎才是上策。好歹是宠了几年的孩子,视若己出。孩子犯了错,为人母的苛责又能多久。不和风扬独处,姬足又恢复了大病初愈、弱不禁风的模样,立在原地,作委屈状。 “君夫人,刚刚足在马宫摔痛了。那白马好厉害,竟要将足踏在蹄下,还好风扬护得及时。” 妘夫人将姬足拉到塌上坐下,语气软了下来:“知道自己病才好,就不该到处乱跑。” “是天神托梦。” “天神托梦,也要先找‘占梦’问过。不然你以为,占梦这个职位,是用来做什么的?” “君夫人教诲,足记下了。” “可伤着了?找医师看过没?” “无恙……” “那就是没有?”妘夫人急道,“快,让医师来!” 马厩里垫着干草,姬足手肘有些淤青,其它一点都没伤着,不敢让医师来看。生怕刚刚因为摔得不够严重,让妘夫人又转移了注意力,记起刚刚处置了寺人聪的事。 眼见得仆人站了一屋子,姬足有口难言,断然拒绝:“足无事,歇歇就好,实不用劳烦医师……” “什么叫劳烦,养着他们吃白食么!”妘夫人吩咐道,“还不快去!” “诺。” 风扬刚迈了半步,被妘夫人一瞪,又站住了。找不到理由出去,只好眼睁睁看人跑了出去,找妘夫人信任的医师。 周朝,医术开始从巫术中脱离出来,逐渐形成分类。宫廷医师,有不同的专科负责,例如:疾医,负责治疗疾病,属现代医学的内科;疡医,治疗疮伤、皮肤病、骨折或其他创伤;食医,负责饮食调配,相当于营养师。另外,还有专治动物的兽医。 《黄帝内经》的理论奠定,和此时的医术发展息息相关,成书还在后世…… 给世子检查身体不是小事,一来,就是内外科齐全。 姬足感到头痛,又找不到拒绝的借口,无奈道:“足真无恙,就是摔了。” 傅母笑:“世子康健与否,关乎社稷,君夫人没有放着不管的道理。有君夫人做主,世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妘夫人点头认同:“足儿被摔着,又大病初愈,都未着人看过。你这里人多,已经破了规矩,至于会不会冒犯天神,回头再去请太祝,询问是否合宜。” 妘夫人考虑得面面俱到,姬足无话可说,只看向那几名医师的时候,半响不肯伸手。 傅母又笑:“世子向来怕药苦,君夫人哄哄。” 妘夫人皱眉道:“足儿别怕,良药苦口,回头让庖厨把今年新做的梅干送来,每日再添了蜜饵就好。” 蜜饵就是甜食,姬足哪是怕药苦…… 说再多也无用,妘夫人一意坚持,姬足只好伸了手,让医师诊脉。 第7章 8争执 8争执 疾医诊了脉,疡医又上前来,将姬足四肢都捏了又捏。食医随后上前,太医最终确认……最后,四人交头接耳,决定症疗方案。 议论方歇。 妘夫人迫不及待问:“世子如何?” 太医答:“世子身子弱了些,是之前半月都未进食的缘故。只要注意药食相补,并无大碍。” 傅母追问:“真无恙?此事关乎社稷,隐而不报,该当何罪?” 风扬使劲对姬足眨眼。但姬足实在装不出宫斗剧里,痛得喊爹喊娘的模样,觉得太低级了些,有损他光辉形象,卖个萌装委屈已是极致。 妘夫人并未注意到风扬,又问医师:“当真无恙?未摔到,也未磕碰致伤?” “世子手上有淤青,辅佐草药,不日就会散去。除此之外……”太医偷瞄了姬足一眼,看不出姬足另有吩咐,细细琢磨之下,只好小声补充道,“应该无恙……” 妘夫人气息微变:“应该?” 太医直觉气氛不对,将头埋得更低了,不敢再说,但意思已经十分清楚。 傅母惊道:“世子当真没病,也没被摔着?” 妘夫人脸色更黑了。 该来的还是要来……姬足对风扬使了眼色,示意他出去办差。 傅母又劝:“世子年幼,思虑不周,夫人好好教导便是,切莫动气。” 妘夫人挥手道:“都下去吧。” 等东宫只剩妘夫人和姬足两人,妘夫人的怒火就掩不住了。 “世子,寡小君这些年,苛责过你半分?” “夫人待足视如己出,足铭感五内。” 妘夫人问:“你故意寻人出气,我身边的也敢动手了。我问你,寺人聪何罪?” 姬足瞄了一眼殿门口。宫中危机四伏,风扬不在,他不知道殿外到底有没有人偷听,而且,那傅母看起来也不是个善茬。中军虎士归顺的事,暂且不能暴露,否则他不会下令阻拦了消息之后,又迅速撤走。 姬足最后还是将话吞了回去,硬生生道:“就是他没管好,伤着我了。” “他一个殿前寺人,是管马的吗?” 姬足沉默。 妘夫人误会姬足不肯给个说法,当下更是心寒:“你去驯马,本就非你力所能及之事。只因一个梦境,去之前还未与占梦商议,可见任性!你是储君,这祭国都是你的,是没人拦得住你。去了也就罢了,惹出事来,无端端拿人问罪,牵连无辜。国学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首当,便是礼字!宗法所书,世子可记得半分?” “当然记得……” “记得为何不照做!马宫的马倌儿们何其无辜,寺人聪何其无辜?你要拿乔立威,我也不拦着。明德慎罚,是文王对后世子孙的训诫。现下你气也撒了,罚也罚了,该放人了。” 放人?马宫里还有细作,没详细筛查。这时候放了,等于往宫中放生一窝子发了怒的毒蛇,是要咬人的。 姬足拒绝:“人,足放不了,君夫人请回吧。” “世子!你虽是储君,也断无凭白定人罪的道理!” “既然我是储君,就该我说了算。我生就流着这血脉,就有这样的权利。” 妘夫人气得嘴唇发白,紧了拳头,气道:“自古残暴不仁的君王,没一个有好下场。商纣王灭国自焚;周厉王暴虐,引发国人暴动;周幽王生死,连累宗周沦陷……你想重蹈覆辙?” 姬足昧着良心答:“我不过就是罚了几个害我摔在马厩里的下士,君夫人不必动怒。实在缺人,提两个爵位起来就是。” “有识之士,哪个不是世族子弟。世子一心要置人于死地,也要估计世族颜面!堪当重任之人,岂是随便一人即可担任!” “害我摔青了手肘,好几天才能散。足如此处置,不该吗?” “周朝以圜土之制、嘉石之制为主罚,不似殷商酷刑!你记得你体内流着的血,为何不记得祖训?” 嘉石之制,指让有罪但不够处刑的人,戴上刑具,在官府门外左侧的嘉石反省。然后由司空监督,服一定期限的劳役。劳役期满,由其居住地的负责人担保,释放回家。比起动则剜耳挖鼻的商朝,简直是仁义治国了,与现代的劳教差不多。 五刑,就厉害了:墨、劓、剕、宫、大辟。 刺字、割鼻子、砍脚、阉割、死刑。 妘夫人说出这番话,显然沉痛至极。她浑身颤抖,站着不动,笄上的六珈也随之晃动不止。 姬足低下头,委屈道:“我是储君,罚几个人而已,君夫人就来对我训诫。我就这样放了他们,岂不是说我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君夫人教过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妘夫人忍无可忍吼道:“你这是君子所为吗!” 眼看妘夫人忍不住气,姬足觉得,妘夫人气成这样,大概忍不住想给他一巴掌。 安姬从门外急急跨了进来,被黑色的门槛一绊,摔在地上,嚎嚎大哭:“呜呜,君夫人,别罚阿哥!阿哥……呜呜,阿哥病才好……” 姬足喘了口粗气,上前去扶安姬。妘夫人走了两步,许是想着自己教出这样的孩子,心寒了,到底憋着气,默不作声,也不去扶人。 安姬坐在地上,哽咽着求:“阿哥,你给君夫人认个错,呜呜,认错就不会被罚了……” 姬足帮安姬揉着膝盖,确定没有摔伤骨头,才淡淡道:“阿哥是储君,怎可能错,安姬别多想。” 姬足再次搬出了储君的身份,便认定了不会认错,也不会放人了。妘夫人再不说什么,跨出门去,门外的内竖立即跟上。 姬足见门外果然有人守着,庆幸自己没有一念之仁吐露真相,一面,又担心妘夫人气坏了身体,心中五味杂陈。 妘夫人走了两步,站在台阶上回首,痛心疾首道:“当真不放人?” 傅母劝:“夫人,世子定然是守礼的,一直如此,您别担忧了。” “对,足一向最守规矩,君夫人是知道的。” 无端拿人问罪,还振振有词说自己守规矩,妘夫人气得捂住胸口,呼吸都觉得困难起来,被傅母扶回宫歇着。 安姬从未见过这等阵仗,脸上还挂着泪痕,眼巴巴拉着姬足的袖子,抽泣着问:“哥,阿哥,君,夫人……生气了……” 姬足轻拍着安姬的背,替她顺气,目送妘夫人离去。 “是啊,她生气了。” “阿哥,听说,你在马宫摔了。君夫人,气你去驯马?” 姬足敛了神色,扶着安姬在塌上坐下,沉默不语。 安姬又劝:“阿哥以后惹君夫人生气,就找我,我一掉眼泪,君夫人定不会罚你。” “你啊……”真是个小灵精。 “阿哥是世子,世子不能哭的,安儿可以,至多就是去司乐处抄诗,安儿不怕。” 姬足揉了揉安姬的头,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第8章 9环人羽 9环人羽 自幼父母双亡,安姬早聪,心思敏捷,说不出所以然来,却似乎能体会到不安的气氛。被妘夫人和姬足的争执吓到,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姬足半步,直到夜幕降临,还赖在东宫不走。姬足不得不陪着她回西宫,哄她睡觉。 这时候,没什么娱乐项目,唠唠嗑,听个音乐看个舞。姬足讲着《封神榜》的故事,这还是他从小说里学的招数,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只想着姑且一试。 安姬躺在床上,稚嫩的脸泛着夺人的光彩,眼里亮晶晶的。姬足几次离开,又被抓了回去。 安姬不依不饶的问:“阿哥,你以前说男女有别,兽兽不亲。为什么今天要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 “阿媪(妈)去得早。今日安儿摔痛了,足是阿哥,理应安抚。” “那以后也常与安儿讲,好不好?” “好。” 安姬好奇:“姜太公真的会巫术吗?” 姬足不好解释太多,他怎么能说,日后千里传音,只用给两毛钱就可以?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只含糊道:“术便是法门,是不同的道,人为而已。” “那安儿是否能向姜太公求得智慧聪颖,从此便不用抄诗背诗了?” 这小丫头,嘴上说着帮顾,实则还是怕受罚。姬足好笑:“安儿求错了,学习是文曲星所管,乃比干公,太一天官文财尊神。” 安姬眨了眨眼,满脸疑问:“那姜太公是管什么的?” “姜太公乃武神,文王太师,天齐至尊。” 安姬听得拍手,高兴道:“天子也是神,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是不是和武王一样,都手拿黄金大斧啊?” “这个……国力强盛,要造大斧也不难。” 别说黄金大斧,钻石大斧也行啊,切玻璃的金刚石才几块钱…… 安姬又问:“阿哥,你真的见到天神了吗?” 姬足被接连追问得有些头痛,可见他确不是当奶爸的料。安姬至少不会问孩子从哪里生出来这种“专业”知识,他依旧难以应付。 “神说,不可说。” “那天神是什么样子?和庙里的塑像一样吗?” “兴许吧。” “雕像是什么模样,好看吗?女儿不能进庙堂,安姬都没有见过他们……” …… 好了,十万个为什么,就是这样来的。 等姬足回到东宫,只觉得脑袋已经被掏空了。早知道,讲什么封神榜,就说说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多好。 姬足懒洋洋躺下,却瞪着眼无眠,等着风扬的回禀。 依旧是子时…… 风扬依旧一身黑衣,撩了纱帐。姬足觉得,这个习惯得改,他才八岁,还在长身体,可不想成个矮子,还是早点睡觉。据说,长身体都在晚上深度睡眠中。 姬足坐了起来,怪道:“为什么每次总这个时辰来?” “这个时辰,虎士换班,人也困顿,不易被发现。” “审出什么来?” “除去死的那名趣马,圈人也有问题,已经招了。他说,每次都和寺人聪接的头,并不知道幕后指使。” 没想到,这些人嘴巴这样硬,不是诱利许得大,就是肯定祭国要亡。 郑国如今已有五百乘兵力,再过些年,能有千乘。春秋初期,铁器未应用到农耕,生产力不发达。人口不多,打仗列阵,未兴步卒。一车30人不多,但要知道,武王伐纣,也就三百多乘车而已。郑国要是打过来,祭国肯定不敌。 想到这里,姬足遍体生寒。 “再审!” “世子,再审,就废了……” “废了就废了,不清楚前程,怎可能无端端卖命?一个不行再抓,总有人能吐露真相。路聪那家人还在,既然安排在宫外,扛刑的能力就弱。只要盯紧,至接头人现身,就可以抓了。对居心叵测之人,不用客气。” “诺。” “环人羽呢?” 风扬剑眉一挑,嘴上却答:“正在殿外候着。” “让他进来。” 环人羽,七尺身高,一身黑色衣衫,只有织花,未有刺绣,可见地位确实不比风扬高。他束发成冠,却只用雁翎装饰,和风扬的青铜冠束也有区别。悄无声息进殿之后,便垂首伏低。 “羽,拜见世子。” “抬起头来。” 环人羽的目光并未和姬足直视,而是集中在姬足的下颚。这个视线刚好,不会让人觉得咄咄逼人,也不会感觉被忽视。鹰目冷厉,在羽抬头的瞬间便掩去,只剩一张平淡无奇,略显消瘦的脸,丢进人群找不出来的那种。 姬足只记下了他头上的雁翎,却在心中有了一个更直接的判断。 高手! 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高手! 难怪风扬说,羽,是四个环人中的佼佼者。 气氛有些怪异,两个大男人跪在姬足面前,姬足坐在塌上,都没有说话。 姬足终于决定开口:“羽,某想听祭国如今的形势,汝可直言。” “自烽火戏诸侯之后,犬戎进攻镐京,废太子‘宜臼’建都成周雒阳。公子‘余臣’却在宗周,为王。一西一东,二王并列,天子威信大不如前。东迁第二年,秦国便用牛祭白帝,自古以来,牛是天子祭祀所用,天神也只天子能祭。礼乐崩坏,鲁国竟欲效仿。郑公灭了郐国暂且不论,又灭了同为‘姬姓’东虢和胡国。同室操戈,何时不对蛮夷,对自家人也挥之如鸿毛了?” 姬足心中点了一万个赞。羽,是个难得的清醒之人。 风扬却喝道:“羽!宗族之事,身为下臣,胆敢夸夸其谈!” 守礼,是以前姬足恪守的,这时听到这番惊人言论,却不反驳,对风扬的劝诫直接忽视。 姬足又问:“羽,吾令你言说祭国形势,如何论起旧事来?” 羽泰然自若道:“这就是形势。” “继续。” “诸侯蠢蠢欲动,敝人不敢言。” “许你言。” 风扬再次插嘴:“世子!此乃大逆不道之言……” 姬足瞪了风扬一眼,阴森森道:“大逆不道,是对活人讲的。” 只此一言,羽眼中泛起亮光。只觉得夜明珠的华光,衬得世子宛若神坻。自己为国满心的操劳,和不可对人言说堆积的憋闷,在这一刻找到了寄托。 世子,哪怕只有八岁,也让羽燃起了希望。 羽分析道:“如今,祭国两面被郑国所围。看起来,有法可试。一,以‘近交’之盟,联合毗邻的凡、共、于三国,以壮实力,固而根本;二,‘远攻’,以郑国之临,为便掣肘,郑国顾此失彼,可解一时之困。” 羽话锋一转:“但周边三国太小,固不可守,盟而心又不齐,很难对抗郑国。反观郑国东、南两面。南面的许国,为男爵,是最小的诸侯,势弱比祭国还不如。西南的应国,和申国世代联姻。申国,是郑国的姻亲,连通一气。东南的陈国,东边的戴国,也不足以成事。郑国一旦起事,则祭国危矣!” 风扬低喝:“羽!尔敢妄论,祸乱朝政,可判车裂!” 姬足却笑着下令:“总还有清醒之人,吾心甚慰。羽,细作之事交你全权处置,吾只听结果。” 羽擅自起身,在风扬责怪的目光下,行了四拜大礼,冷漠的语气和语意大相径庭。 “臣,定不负世子知遇之恩。” 第9章 10试探 10试探 东周的屋墙,用黄土混杂秸秆夯制成砖。屋内地面和墙上,都抹有以细砂、白灰、黄土混合而成的“三合土”,墙皮表面光滑平整。宫殿砖土木门,都是实打实的料,绝对隔音,只要不大声喧哗,以风扬的武功,不怕人偷听。 环人羽退了出去,风扬依旧站在原地,八字胡抖了又抖,却不出声。 姬足将羊羔织皮(带毛的皮)往手肘下挪了挪,斜斜靠在小几上。 “你有话对我说?” 风扬行礼道:“世子,事从紧急,君上不在宫中,此事应向君夫人汇报,或交由司寇处理。独木难支,只环人羽一人,恐难成事。” 姬足笑:“难说内小臣之类,是不是忠心之人,何必冒险。” 一国之后,身边伺候的人多如牛毛。内小臣专负责王后身边事务,若生了疑心,结局更难收拾。 风扬又道:“世子殿下,恕敝臣直言。就算弄清楚,要以什么理由处置?中军巡逻防卫,职责有限,就算敝臣还是中军虎贲,也不能直接冲了进去就拿人。前朝未清,万一歹人对您起了疑,就危险了……” “我自有主意。” 风扬反对:“君上无子嗣,再没了世子,祭国无以为续,必定大乱。祭国姬姓嫡系尽数夭折,郑国再派人来助,大义凛然之下,悄无声息夺了祭国的地盘,旁人还要赞郑公一句仁义。” 姬足叹:“安姬喜欢往那里跑,不能任他们乱了宫闱,先有一茬割一茬吧。刀就架在脖子上,再谋而后动,是受制于人。失了先机,便不可再动,只能忍辱负重。奋力一搏才是上策,今日之举,是个好的开端。” “世子,您是储君。家便是国!” 风扬剩下的话没说:是储君,所以不能胡作非为。 姬足自有见地:门阀世家,家便是国确实没错。这更意味着,失了地和食俸,却失不去血脉身份,还可以徐徐图之。所以,两相比较,他宁可选择保人。 赵叔带逃往晋国,后代为三家分晋之一;孟尝君为齐人,却能被秦封为丞相;卫鞅奔秦,遂有商鞅变法……如此事例,举不胜举。 原因说起来复杂,实际一点就破。庶民不识字,不通礼仪教化。文字解禁,被记录下来广而传之,是周幽王五年,单逨才完成的壮举。于今,才过三十年,还看不出效果。到春秋中期百家争鸣,教化才会被普及到民间。后世秦朝统一天下,统一文字,庶民才真正有识字的机会。 眼下诸侯再开明,也容不得一个簸坐于前,风一掀,便露了腚的人,在自己面前说三道四。自古但凡隐士,行为不拘一格,干货也得拿出来点。只会画圈圈种田,道理都讲不明白算个什么。只能打仗的人,仅仅用做冲锋陷阵,绝不可能挣得功名。 当然,寄人篱下是下下策。一旦进了别人的地盘,是龙也得盘着。 姬足不能说出这番惊人的穿越理论,只笑:“储君也是人。” “这非为君之道!君者,取其大义!忍人所不能,方能为人所不能为。” “吾心意已决,不用再议。以后你也不要再提了。” “世子!” 姬足正色道:“为君之道,得先是君,先有国,先立世。才有寡德,才能谋划,才用取舍。有武王伐纣,改朝换代;有犬戎入侵,东周变西周。地盘这东西,保得住一时,保不住一世。你算算,三千诸侯如今剩下多少?不足两百!这乱世之中,唯有一条道……活着。” 风扬面色一僵,他一个成年人和八岁的姬足,辩“为君之道”,竟说不过…… 姬足挥手:“不必多说。出师有名,我自然会找,你只需照做就是。” 风扬眼珠一转,还要反对。 姬足却突然起身放了纱帐,半边身子都隐在账后,有感而发:“叔扬,我需要盲从者,不问对错,不怀疑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 短短几日,从整顿人手到知晓细作,从借势天神到马宫遇险,风扬一颗心就没落回过原地,比追随先君十年过的日子还要刺激。再看眼前的世子,八岁的孩童,简直足智近妖了。 风扬又问:“事情严重到君上和君夫人都不能说,不能处理?” “不是不说,而是时间不够,我没时间一一相劝……你看,我劝你一个尚且如此难了。时不待我,要说年幼无知,我讨厌这说法!” 纱帐落下,风扬再想说什么,姬足都不愿听了。 秋夜微凉,月光皎洁。 风扬出了殿门,站在屋檐的阴影里,想起先君弥留之际,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屏退左右,说了一番话。 先君说:“你出生公族,有祖上‘程伯休父’祖荫庇佑,是大司马的后人。要委屈你做一个照看幼童的‘傅母’,我也无颜对你。足儿还小,弟又中庸。现在郑国得势,先后对虢、郐两国动了手,祭国前途未卜。我死之后,你便回程国去吧。” 风扬只含泪笑道:“得君一言,反生了牵挂,如何舍去?” “我不劝你,你主意大,我也劝不了。若你认了这君臣关系,便听我最后一令。事不可为,你便抽身离去,剩下的都是命数。我与你一豆,是缘分,谈不上恩情,你莫固执。祭国要灭,是上天的命数。一切缘起缘尽而已,你别为了护我一丝血脉而耽搁了己身。” 风扬清楚的记得,先君故去那夜,他也是如此站在风中。那时的他,心中悲切,茫然无措。一晃四年过去,风扬再听起,嘴角却挂着淡淡笑意,自言自语道:“世子不一般啊,先君后继有人,可安息也。” 羽悄无声息出现在风扬身后,问:“你往日一直说世子迂腐守旧,不能破局。今日这是被撩了胆子,心悦诚服了?” “去去去,你是没见今日的阵仗,我都被算计了去。” “马宫的事我都听说了,难得你这老狐狸愿意服人,除了先君,也就世子了。” “是啊,这辈子都没想过我会佩服一个八岁娃娃。你不也是?” 羽幸灾乐祸道:“既然确定世子醒事了,要知道你还在试他,回头准给你好果子吃。” “世子下了令,你还不去执行任务,等着坏果子?” 两人互看不顺眼,对了一招,不相上下,借后退之际,各自离去,为接下来的事做准备。 第10章 11马宫的害虫 11马宫的害虫 只解决了马宫的细作,宫中依旧危机四伏。 能得到妘夫人的支持,绝对是掌握权势的捷径。 一大早用过膳,姬足便让风扬去备礼物,准备道歉,试试能不能劝说妘夫人,得到助力。 先君托孤,风扬始终放不下心,临到出门时,还是忍不住多了嘴:“世子,切莫着急,有话好好讲,君夫人会理解的。” “恩。” “是臣多嘴,世子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君夫人一定不会怪罪。母子间,哪有隔夜仇啊。君夫人一向疼您,不是母子胜是母子。您多说两句好话,也就解了。臣这是瞎捉摸,世子英明,勿怪。” 要劝诫,还要顾及颜面,风扬一袭话说得十分委婉。 姬足好笑:“风氏,伏羲后人,又有安定公,曾任宣王大司马。叔扬偏居我祭国,只作下大夫,还任着御仆的事,不觉得委屈吗?” 风扬一愣,心中有疑,过了一晚,世子竟突然说起他的身份来,莫不是发现了什么?他思前想后,觉得并无疏漏,断不可能露陷。没道理他什么都没做,世子就发现他的小秘密了。 风扬坦然对上姬足询问的眼神,笑道:“臣蒙先君器重,得以辅佐世子,此生无憾。” 姬足再问:“辅佐世子,至少也该为少师之位,我修书君上赐封如何?” “臣志不在此,护得世子安全,便足矣。” 姬足笑得更开了些,露出一口白牙来。 “物尽其用,能者多劳,你想躲,我可不让。” 风扬心中更紧,将疑心吞回肚里,埋头恭敬道:“世子所令,臣不敢辞。” “你不进去?” “臣在门外把风。” 姬足始终意味深长的笑着,入小寝时,还特意瞄了风扬一眼。 “老狐狸。” 等风扬回过神来,姬足已经跨过门槛,留给他一道神秘莫测的背影。 小寝中,妘夫人正顶着黑眼圈,在吃早饭。 王室每天有一头新鲜的牲畜,妘夫人桌上餐食丰盛,是“诸侯之豆,十有二”的标准。秋季干燥,适合吃牛犊肉和小兽肉,用盐、醋等调料腌制而成的鸡膏脂煎和。由食医专门调配中和,以辛味为主,适合性凉,利于调理身体。 见姬足进来,妘夫人头上的象牙簪子好像都黑了几分。她掩下忧虑,吩咐寺人添桌。姬足自言已经用过,跪坐在一旁。 妘夫人又让人递了枣子,给姬足当零嘴。 周礼中,陪长者饮食也有讲究。在倒酒,吃饭的礼节暂且不论。长者赐给水果,但凡有核的,吃完以后,不能把果核扔下,要怀而归之,否则便是极不尊重。 妘夫人今日用蜜汁做饮料,蜂蜜兑水确实甜,可妘夫人喝在嘴里却不是那个滋味。 姬足关切道:“君夫人,脸色这般差,是生病了吗,让医师过来看看。” “无妨,许是春困秋乏吧。”妘夫人勉强扯出笑意,劝道,“世子,你大病初愈,还是去歇着吧,不用为我担心……” 这实是在赶人了。 姬足却厚着脸皮坐着不动,反正以前他性子沉闷,也坐得住。 “和君夫人在一起,足不闷。” 妘夫人今日显然不想理姬足,用金勺吃了几口黍饭,用梜(jia筷子)捯了两片菜,便推说好了,让内司进来说衣服的事。 内司服掌管王后的六种服装,被唤了进来,见到姬足在,立即低了头。姬足只看到委帽,连脸都没看清楚。只觉得内司山羊胡子,面颊消瘦,一双眼却晶亮。 九月,司裘掌管制作大裘,是到了进献功裘的时候。功裘,是一种过冬的皮袄。祭伯不在,这事得妘夫人过问。 妘夫人问:“今年的狐裘备了,羊裘呢?” “司裘还在赶制,君夫人放心,不会耽搁赐功裘的时间,孟冬还有半月。” 内司答完,让六名内竖进到殿来。六人手中都各捧着一叠衣裳,分别秫衣、揄狄、阙狄、鞠衣、展衣、缘衣六种,是妘夫人平时要穿的,从朝服到日常装扮一应俱全,都是白纱丝麻的里子。棉还没有普及,但麻却已经可以分得极细,做成衣服,不会扎皮肤。 布用提花机织成,刺绣用了阵脚细密均匀的双丝线。卷曲的草叶纹在衣襟和袖口,山形纹绣在衣摆,龙凤都不是天子的专用图案。也有用画笔染就绘画的,十分奢华。 妘夫人随手挑了一件:“羽绒有些薄了,‘羽人’今年没收到羽毛吗?” “回君夫人的话,这是内里,不需得厚重,加上羔羊织皮,便不会冷。都用了绒,不会有翎子钻毛。除去的羽翎,已交由箭人处理。” 这时候御寒,贵族是可用丝绸做成复襦,填充羽绒来御寒。羽绒服并不是现代的专利。姬足不觉无聊,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妘夫人无视了姬足,又问内司:“丝可够用?” “刚刚够了。去年的旧丝用做丝缂,令染人做了颜色,没有浪费。” “切忌,一年只能养一次蚕,不然会伤马。” “喏。” 姬足眉心一皱,听到马顿时有不好的预感。漏壶的水滴哒哒滴下,计时已有半个时辰,妘夫人翻看羽绒服一个小时,都没有理他。 正想到此处,突然,妘夫人问:“足儿,你觉得蚕和马有何关系?” 傅母道:“夫人,世子哪懂养蚕,这是女人家的事……”姬足皱眉摇头,傅母还给了一个很和蔼的眼神,以示安慰,嘴上却道,“夫人不如细细讲来,世子必能明白马的重要,以后也不会再犯了。” 明知道妘夫人在为马宫的事生气,傅母还三番五次提马。姬足心中冷笑,身子往后仰了仰,看起来准备洗耳恭听,实则是准备看傅母演戏。 妘夫人解释道:“历代只养一茬春蚕。实则,一年蚕可养十茬。安儿曾问过我一个问题,若一年十茬,岂不人人可穿丝绸?足儿以为如何?” 过尤而不及,顾此而失彼,妘夫人的意思姬足明白,故意装懵。 果然,妘夫人说:“房宿,既为天驷,大火。二月,浴蚕种的月份,为天马。蚕与马同气,是龙精。两个同类的东西,不能同时都旺盛。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房宿是天上的星宿。养个蚕,还能扯到天上的星星,姬足也是无语了。以他的想法,此时农耕不发达,人吃不饱,所以人口也不多。春天万物生长,又要养蚕,还要种地养马,当然忙不过来。不就是生产力不发达嘛,绕圈子。 姬足并不反驳,而是点头乖巧道:“足明白了。” “再过半月入冬,祭祀马步神,你也去吧。” 马步神,是马害之神。祭祀它,目的是防止马受到伤害,能多存活,多长成优良的马。 妘夫人竟将姬足比作马宫害虫…… 姬足坐着没动,比雕像坐得更稳,也不生气。 这个软招,他接了。 妘夫人开始撵人:“世子乏了,先回宫休息。” 第11章 12口谕 12口谕 身边还有外人,姬足扫视一眼。仆从们忙站了起来,准备退出殿外,又被妘夫人瞪了回来。只好冒着冷汗,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妘夫人问:“难为你坐得住,说吧。” 姬足委屈道:“君夫人竟不想和足说话了……” “退出宫外的人,焉知等片刻还在不在。你就在这里指教了,我也好听听错处。” 傅母又道:“夫人放心,世子是个有分寸的,您说了,他就懂了。” 姬足明白,妘夫人还在生气。这傅母几次插嘴挑事,已经坏了规矩,但奴仆们不出去,细作的事情他就开不了口。细思之后,掂着老脸卖萌:“足只想和小君说,不想旁人知晓。” 姬足大眼眨啊眨,差点把眼闪瞎了,妘夫人也不为所动。 “说吧,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要认错?” “恩。” 妘夫人垂目,端了茶水轻轻呡着:“既然知道自己错了,就不用在意他人眼光。其实,我倒好奇,你往常举止端正,不会做出残酷之举,是谁撺掇你去的。” 姬足皱眉,往妘夫人身边挪了两步。 傅母道:“夫人说笑了,世子身边哪有什么人那?” 还真没什么人,就风扬一个近身侍奉。 果然,妘夫人就问:“是下大夫扬?” “真是天神让我去的,与旁人无关。” 妘夫人显然又气到了,干脆道:“争辩无益,既然知道错了,就放人吧。我可以不追究,你叔父回来,我也可以不提。” “这不是追不追究的问题,我受了伤,君夫人没有看到吗?” 姬足捞了袖子,多希望妘夫人现在就能立即遣退左右,哪怕是为了臭骂他一场,好歹也给他解释的机会。但是妘夫人慈爱心太重,将他当做亲子教导。认定了他纨绔,竟不给他半分颜面,铁了心要教训。 “仆从的命,在你眼中算不得命。既然如此,你不用来找小君了。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 姬足扫了一眼屋里,立即被妘夫人瞪住。 妘夫人火冒三丈:“怎么?我这殿里,还有什么你能看上的东西?” 姬足皱眉,妘夫人说的东西,是人命。他再不好言其他,行礼,怏怏出了殿门。再光芒万丈的人,也敌不过一个护犊情深的妈。虽然,这不是亲妈。 小寝中,众人缩着头不敢出气,生怕呼吸重了,引得妘夫人发怒。一个是世子,虽是先君之子,却是未来的爵位承袭人;一个是主君夫人,现如今掌权的。思前想后,一头也得罪不得。 妘夫人一言不发,瞪着一旁袅袅升起的熏香,眼眶泛红。傅母赶紧屏退众人,去内室紧了丝帕来净手。被微凉的水温刺激,妘夫人这才将情绪敛了回去,还是不想开口说话。 傅母劝道:“夫人不必忧心,世子年幼,有没什么人引导。许再过几年,懂事一些,便不会如此作为了。” 妘夫人被无人引导的话又勾起火来,将丝帕一扔,气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已八岁了。我看他这般,就是故意而为,来给我做脸色看的。他身边一向无什么人伺候,去个内侍,不是被下大夫扬挡了,就是寻借口罚了出去。倒是这个风扬,一直留在身边。难说不是他教坏了足儿!” “世子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 有主意还这样做,就是存心给难堪了。 妘夫人听了这话,更委屈了:“他有什么主意,不过是被风扬使得团团转而已。自己还以为循规蹈矩,结果是受人蒙蔽而不自知。主君不在,我和他之间到底隔着血脉情分,又不能做得太绝。不管是错,管了,又怕惹人非议。我这般受气,到底为了谁来!” “夫人顺顺气,许过几日,世子便想通,把路聪放了。马宫的事和大内有什么关系,往日,世子不也是小惩小罚,未拿过人命,想必这次也是如此。” “你也知道他遵礼太过,经常寻机会拿人错处,一板一眼,不通变故。众臣皆知主君在成周,世子暴政的名声传出去,旁人只会认为是我这做叔母的没有管好。这次他被摔了,三番五次掀了袖子给我看,心里指不定怎么想。昨日回来后,我眼皮就跳得慌。你寻人去看看,马宫那边如何了?” 傅母欲言又止:“这……” 妘夫人气得站了起来:“你竟有事瞒我?” 傅母这才跪下,埋头道:“马宫的人被全部拿了,这您也是知道的。世子……世子换了一批,我们的人,一个未剩。” “胡闹!”妘夫人拍案而起,“马宫的人,牵扯到外出送信。若换了那些个不忠的,有什么消息,都被人听了去。眼下正是紧要关头,不能由他胡来!”妘夫人原地转了两圈,手中的丝帕绞成一圈。 傅母小心翼翼提醒:“君夫人实不用为难。君上主外,这宫中的事都是您做主的。一道懿旨而已,无非就是伤点情分。只要保证大事顺利,之后,关系再慢慢修补即可。他毕竟也才八岁,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 妘夫人坐回原地,思量道:“你说得轻巧,我下令,那是要被内史记入典籍的!传出去了,以后足儿如何为君?君上回来,也要怪我不明事理,为了几个侍从,不知轻重,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那,传口谕如何?” 妘夫人沉默不言,还是拿不定主意。 傅母拜道:“婢子愿往,为夫人分忧。” “也好,你侍奉我左右,和他也熟稔,他从小也听得进你劝。我看他气得很,你去好好说,让他明白轻重即可,别落人口实,到时候让君上难堪。” 祭国的燕寝,比不成周王城天王所居,院落也有丈五宽。奇花异草挑了灌木类的栽种,高不过膝,一眼便望到尽头,利于护卫。山川秀美之域,浓缩在这方寸之间。地上铺着青花石板,上雕飞禽走兽,不出院门,似已游历天下。 姬足往回走,突然顿住脚步,站在院子正中发呆。傅母出来恰好遇到,行了礼,却站着原地不动。风扬识趣退避,傅母这才开了口。 “君夫人舐犊情深,世子切勿多想。” 姬足不咸不淡应了一声。 傅母继续道:“昨日,君夫人睡得不安稳,想必是为寺人聪的事烦忧。夫人思乡情重,世子若网开一面,得了仁德的名声,又令内宫亲和,岂不两全其美?” “某何时有仁德之名了?” 傅母面色一僵,赔笑道:“世子虽未及冠,上不得朝堂。如今的作为,就关系到今后的名声。一介妇人,浅薄之言,请世子海涵。” 傅母是妘夫人的陪嫁之人,后世宫中的老嬷嬷,在宫中地位超然。既然知道是浅薄之言,还牵扯朝堂,就不该开口。可她毫不避讳,又三番五次在姬足和妘夫人说话时插嘴,语意隐约有了几分训斥。 第12章 13天命所归 13天命所归 世子的教育,朝堂有太傅,礼乐有司乐,还轮不到一个老嬷嬷来说话。说穿了,傅母就是来倚老卖老的。姬足偏就不吃这套,现代宫斗剧看得多了,还医不了个嬷嬷? 姬足故作惊讶:“依傅母之见,我摔了伤,就不作数啦?” 傅母躬着腰,站在姬足身边一字一句道:“猥贱之地,磕碰难免,青紫几日便会散去。但亲疏情分,却是补不回来的。一个寺人,实不敢劳烦世子,不如交回来,由君夫人处置。一来世子大病初愈,应好生休养,免得劳心劳力。二来全了亲戚情分,皆大欢喜。” “这是君夫人的命令?” “是。” “哦,君夫人吩咐啊。”姬足见傅母脸上一喜,笑盈盈又问,“我一向是最守规矩的,如果君夫人觉得我做得不对,大可令司寇作责,为何不直接交去办了?” “这……” 司寇算是刑部,管责罚世人,却管不了宗室公卿。贵族犯法,刑不上大夫,自有另一种“八议”之审,连过堂都不用贵族出面,找属下代替即可,也就问话走个过场而已。除非牵扯到两家之争,才会做出惩罚。但大都以财币牛马做补偿,息事宁人,和庶民罚劳役断手脚大不相同。 以姬足的世子地位,就算对一个老嬷嬷甩了脸色,也没人敢多说一句。这番拐弯抹角的回话,已是顾着妘夫人的情面,摆明自己的身份。 傅母终于听出姬足不想放人,能说的话都说了,如果真闹到司寇那里,朝臣皆知,反而有违妘夫人的初衷,她这差事也算办砸了。 傅母干脆跪地不起,眼巴巴的看着姬足不说话,眼中却是不容置疑。平时内侍和寺人都要让她三分,就连内宰来了也不敢横眉怒眼。以姬足往常的性子,定会扶她起身,然而今天,姬足却站着不动。 傅母看向姬足,却见姬足眉头皱紧,正看着她。心中一凛,不敢再托大相逼,急急挪了两步,刚想开口。 姬足突又笑了:“君夫人的旨意,足当然遵守,不然就是越矩不尊了。思量已久,让傅母为难,是足的不对。” “世子仁慈。” 傅母拜礼,刚躬了腰,就被姬足扶起。 “我刚刚受了训斥,心中难免不快,对傅母有所轻漫,还请见谅。” 世子道歉,这脸面给得太大了。 傅母起身,满意自得。心中感慨,到底是从小在妘夫人身边养着的,世子就算心中不满,还是要卖她这个傅母几分薄面。又连问了几句好,便告辞去小寝中回话,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风扬迎了上来,识得姬足脸色,没有追问。 姬足嘀咕了一句:“天天在妇人堆里打转,可真是愁死我了,比上阵杀敌还累。” 风扬浓眉一挑,默不作声。等回了宫,干脆端了凉水递给姬足。 自从那日说了不用青铜,这殿里所有盛食物的东西,都被换成了金子。一眼望去,金灿灿的,比迪拜土豪还威风。摩挲着金盏上的凹凸纹路,感觉到冰冷的温度,姬足心中好笑。 “叔扬怕我上火,可这温度也太低了些,就不怕我着了寒气?” “世子心中有数,敝臣哪敢多言。” 风扬的八字胡微微一抖,将冰水接了回去,换上温度适宜的茶水又递了来。 “君夫人让我放了路聪,旨意下了,总不好闹得太僵上了史册。君夫人想必也是如此担忧,才让傅母来传话。但我哪能让人捡了麻布去,晦气得很。左右还得寻个不伤情分的由头,着实有些头痛。” “世子所令,臣万死不辞。” 姬足端着茶盏轻轻吹着,缓缓道:“内忧外患,一团乱麻。叔扬心中都明了,憋着成算,还要我来下令,我真感到头痛。” 真被发现了? 风扬想不通自己是哪里露了马脚,只不咸不淡道:“世子哪是头痛由头,是头痛君夫人身边的人。” 两世为人,有一些记忆已经淡去,姬足经风扬一点,迅速忆起这些年的过往来。 男儿志在四方,姬足从没往这后宅中事想过。脑子里装的礼法不少,处事方式却是这样被教唆着潜移默化。他到底还小,接触朝堂的时间有限,大部分时间还在后宫中晃悠。妘夫人这个傅母,每每在背后教育他血脉尊贵,又天天念着要循例守矩。咋一听没有错处,现在细细品味起来,竟觉察出几分别样的意味。 如果他不是穿越一遭,这些道理都还看不明白。 姬足郁闷道:“叔扬早都看明白了吧,总憋着不说,还是很难受的。” “臣不明白。” 姬足翻了个白眼,风扬又才慢慢道:“直到世子今非昔比,臣才算是明白了。” 果然,宫斗剧里活到最后一集都是狠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风扬就是一只老狐狸。 姬足明知故问道:“明白什么了?” “明白天命所归,宵小拦不住。” “叔扬这感慨可不好,我才八岁,正是扮猪吃老虎的年纪,不能让人看出我的英明神武来。” 风扬不再掩饰,姬足也干脆放松了下来,换了个姿势趴在塌上。箕坐十分不雅,毕竟这时没有内裤,只围着“裙子”,靠前摆一片避膝盖着,风一掀,淡淡凉意可要不得。想到这里,又滚了一圈,用手撑着头,这才好过一些。 这是试探。这非是贵族举止,姬足等着风扬出声反对,等了半响,风扬却胡子一抖,显然憋了笑意。风扬试探他,他在也试探风扬。等他耐不住翻了个白眼,风扬才决定接了脸色的面具。 风扬一本正经道:“但是世子马宫一番折腾,被有心人窥见,还是藏不住。” “我很想低调,可是时不待我哇。”姬足用一只手理着衣裳,郁闷道,“憋在宫中,藏拙尚且可以对付傅母那种老嬷嬷,真应付起局势来,这些嚼舌根刮脸皮的招数可不顶用。” 风扬旁观姬足的做派,干脆捡了一旁空着的小几坐下,姬足笑着招手。 “叔扬,搬近些,太远了,说话不方便。” 风扬挪了过来,打量道:“世子大病一场,很是不同以往了。” “何以见得?” “往常的世子不会如此说。” “哦?” 风扬揶揄道:“往常,世子会说:‘先君先考仁德御下,吾亦心向往之。然无规矩不成方圆,遵礼循规乃一国根基,断不能废。吾不校宗法,何以明德,尔等自去领罚罢。’” 姬足坐了起来,嗔怪:“这是七老八十才能说得出的,弯弯绕绕没个正经。叔扬这是笑话我。” “臣欣慰,先君后继有人。” “叔扬不说我激进?”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这几日世子大动干戈,臣才瞧出,燕寝内不比朝堂上平静。” 姬足又问:“不找主君说了?” 风扬答:“主君太过温和,又容易被人拿捏,成不了事。主君和妘夫人连理相枝,都是仁善下不去狠手的。这燕寝内,披着羊皮的狼崽子不少,那傅母,怕是妘夫人至今也没看出不妥来。真等主君回来,世子这残暴的名声就更重了,反而双方都没得个好。” 第13章 14安插人手 14安插人手 这下可好,都说开了,行事也就更随性了些。 姬足没有因为收服风扬而自得,反而忧心忡忡翻下榻来,让风扬煮茶。 周朝的茶,都是巴国的贡物,非等闲不可享用,食用方式却十分粗暴。一种是直接放在嘴里咀嚼;一种是和粥一起煮成菜羹,或者用来做成“茗菜”,类似现代茶香排骨之类的;还有一种,就是现在风扬正干着的事。 先用炉火在小鼎(鬲)里煨上水,至七八分热度,再放入晒干的茶叶,否则茶味太浓,没了清香。说得复杂,其实和煮菜汤是一个道理……这就罢了,还要加上盐、姜等等。姬足感觉,和意大利面加老干妈没什么两样。实则,这些调味一样比一样金贵,卿大夫以下,要凑齐了,都有些困难。 姬足郁闷道:“妘夫人对我兄妹的疼爱是真的,我还记得清楚,那年君父去世,安姬才两岁,得了病。妘夫人三天三夜都没合眼,最后,还把自己都熬病了。” “世子感恩,是好事。不忘旧情,亲戚之间才能长久。”风扬舀了茶,伸手示意。 姬足呡了一口,暗自点头:“重情太过,便是软弱,这名声不要也罢,我看这纨绔的名头顶着挺好。” “世子可以不在意,但是贵胄世族在意,寻机闹个兵变,与国不利。所谓师出有名,得了残暴的名声,王室宗室皆可讨伐,如此事例举不胜举。世子若一意孤行,实是为居心叵测之人递上一把刀子,还是另寻它法更为稳妥。” “名声重要,人命也重要。妘夫人耳聪目明,细作不会贸然动手,应付应付还能过。但是安姬才五岁,还不醒事。叔扬,有没合适的人,派个去,解了后顾之忧,我才放心。” 风扬见姬足面面俱到,这才笑道:“世子觉着,那日两位女巫如何?” “女巫!” “恩。” 姬足惊得站了起来:“那,那两个女巫是君父留下的人?” 风扬笑而不语。 姬足气道:“叔扬不是说,只有中军虎士一百又三号人吗?” “先君仁厚,感念恩德的,当然不只我等莽夫。先前敝臣确实有所保留,请世子责罚。” 风扬又要行礼,被姬足挡住。 “行啦行啦,你是我君父一辈的,私下不用拘礼。以后再这般客气,你跪一次我也跪一次好了。”风扬动作不歇,姬足干脆也坐到了地上,“千万别说辈分君臣的话,那些个都是虚的,还保住地盘再说。以前是我不懂事,看不出这其中凶险,劳烦叔扬相护。” 风扬捻须轻笑,遂不及防被姬足捶了肩。 姬足横眉怒眼道:“你也不能这么瞒我呀,要是知道……” 风扬反问:“要是知道,马宫那趟世子还得去,和妘夫人的冲突还是会起,有什么区别?” “那……” 姬足略显尴尬,又想起每日清晨被抱着去洗澡的事,愤恨不能自已。哪个大老爷们要女人抱,还要顶着那么肆无忌惮的眼神,被白漂了一遍又一遍。 娘的,都是熟人! “那至少我还有清白啊!” 姬足突然咆哮,捶胸顿足的,风扬一愣,没回过神来。 “这是何意?” “哎,叔扬,某一个大男人,被,被那女巫……啊,就那么……”姬足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小脸涨红,“那么,某还光着那!” 风扬上下打量着姬足五寸钉的身高,怀疑道:“世子,这是何意,敝臣不太明白。” 姬足终于忍无可忍:“我,我是个男人!你说大家熟人熟路的,也不打个招呼,上来就扒也就算了,还要盯着看,眼也不松……” 风扬一本正经道:“世子,您才八岁,未及冠时,理应如此。” “某八岁,该有的,可一点没少!” 风扬还是没品出味来:“自古以来,驱邪都是由女巫伺候的。世子觉得不好,就再忍一日,也就过了。如今这宫中危机四伏,换了别人,臣不放心。这两人,之后寻个由头派去公主宫中,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姬足气得捶胸,这颗害羞的心和黄花小闺男的身子,无人懂…… 风扬话锋一转,问:“那路聪如何处置,当真丢还给君夫人?” 姬足这才恢复了正常,翻了个白眼道:“当然不能。” 风扬一怔:“可您刚刚在院子里答应了傅母的啊,这不好吧……” “查清了,自然就还了。我还和不还,左右都要折腾,还怕了她?” “世子这是另有打算吧?” 姬足不答。 不过风扬很快意识到,他家世子的谋略心机,还远在他认知之上。 申时一过(17:00) 一抹斜阳的余光射进门来,傅母恰在这时进门,整张脸都被罩在了阴影中。她背后跟着两个内竖,一进门,便跪下了。 姬足坐着不动,任傅母行了礼,才起身道:“足正要问君夫人安,傅母不如一同前往?” 才进了门,又要出去。傅母一愣,随即笑:“夫人此时正在赏析礼乐,为赐功裘做准备。特令婢子带人来,给世子请安。” 姬足不耐烦的挥手道:“安了,去吧。” 傅母刚想再开口,被再次打断。 姬足兴致勃勃道:“风扬,刚说要下六博棋,速速取来,本世子要与你大战三回。先说好,输了,明日便不能这么拘着我了。” 风扬跪地委屈道:“臣哪敢拘着世子。” “你还敢说,要不是输了你,某才待在这宫中,不能蹴鞠角抵。你还敢诓我,安静待着才能让君夫人安心。如今君夫人特地着傅母来探,可见你所言不实。我再不信你了!” 这话说起来,还是风扬恪尽职守,姬足才乖乖待在东宫。再说妘夫人不放心,放人进东宫,就像是监视。 傅母听出意味,也顾不得安插人了,立即辩解道:“世子误会,君夫人对世子是千万个放心的……” “那便是了,傅母快回吧。君夫人日夜操劳,身边不能没了人伺候。你往常最贴心,此时想必也担忧得紧了,足就不送了。” 姬足从小皮实贪玩,都在礼制规定的范围内,从未越矩。说完,便兴致勃勃往内室走,像是玩心大起。 白天,傅母得了姬足相扶,自以为得了敬重。回屋禀报后,就极力劝说妘夫人安插人手,免得世子被风扬带坏了。妘夫人点头,她这才敢安了自己的人来东宫侍奉。现在办不了,不仅打了妘夫人的脸,也打了她自己的脸。再次被堵住,心中不自在得很。 第14章 15背黑锅 15背黑锅 眼看姬足已经摆好了姿态准备下棋,傅母赶紧跟了进去。 姬足的小脸上满是惊讶之色:“傅母放心,我今日不会再出殿门半步的,不会让你难做。” “世子,婢子并非此意。” “那是何意?足愚钝。” 傅母心中着急,恨不得大喊:我是来安插人的啊,你让我就这么出去,我就白来一趟了! “世子做事,哪轮得到婢子置喙。婢子是带人来侍奉世子的,世子误会了。”傅母一口气说完,终于喘了口气。想来世子守礼,年纪又小,是想不出其中关窍的。 果然,姬足点了头。傅母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姬足的目光转移到小几上,慌慌忙忙收捡物件,当真着急下棋。一面收拾,一面应道:“过了后日再来吧。” 过了后日,姬足的七日避退期就过了,随时出门不受限制。身边带人,是姬足说了算,安插人可能完全不起作用。 傅母急道:“可这是君夫人的意思!” 姬足又问:“可事先问过太祝大人,这些人与我八字合否?” 傅母呆滞一瞬,硬着头皮说谎:“东宫白日都进了人,太祝已经允了,龟背图谶也示意无碍的。” “哦,那……”姬足摸着细嫩的下巴沉思,“君夫人身边伺候的人岂不是不够了,我好歹也是侄儿,君夫人对我又好,我这么抢了她身边得力的内竖,是不是不太好啊?” “世子说笑,偌大个宫点,不缺一两个内竖的。这些人,都是夫人精挑细选,绝对能胜任职务。” 姬足皱眉:“这更不行。君夫人还要准备孟冬祭祀等一干事宜,得力之人不在,我不放心。而且,此事被公卿知晓了,又要说我不孝叔母,我最是守礼的。” 傅母说一句,姬足准备了十句,字字点到关节,根本不容反驳。 傅母察觉不对劲,回味之余,又记起世子和君夫人之间关系确实亲厚,竟寻不出错处。只觉得世子果然迂腐得可恨,细枝末节抠得太重,不是个能成大器的。往日风扬打杀蛮横,由不得旁人说。这次好不容易遇到风扬被支了出去,再不安人,就来不及了。 “世子要六博,正好缺人侍奉茶饮。君夫人那边还忙着,婢子就不叨扰了。” 傅母行礼完毕,慌慌张张往外走,连姬足的后话也不准备听了。临到出门,又被风扬撞个正着。 风扬躬身道:“傅母安好。” 明明是寻常礼节,傅母心怀鬼胎,吓得不轻,匆匆行礼出了门,这才想起还没交代那两人的职位。想调过头去,就看见风扬还盯着她。 风扬地位特殊,对谁都不留情面,连主君祭伯也无可奈何。那张冷冰冰的脸配着微微上扬的八字胡,像挂在嘴皮上的两把弯刀。 傅母实在不敢去招惹,只好停在门口张望。 东宫内室中灯火通明,还拜夜明珠所赐。 东周用豆油作灯,而豆又是庶民的粮食,后世有“豆灯”之说意味灯小光线暗,便由此来。一些低级爵位的世家,每日燃灯都有时辰限制,要像这样点得满堂通明,约莫等于后世一小时用千把块电费,可谓奢侈。 两个内竖匍在地上,只露出背脊。 姬足问:“你二人,都是君夫人身边的?” “是。” 高一些的内竖自我介绍道:“敝人姓董。” 矮一些的说:“敝人姓彭。” “听候世子差遣。” 姬足犹豫道:“可君夫人说了,让我不要盯着她屋里的人。” 两人一抖,不约而同道:“请世子收留,臣等定会尽心服侍!” “夫人宫中,内竖也就六人,你二人来了,君夫人那边怎么办?” “臣等已交接妥当,必不会误了正事。” 姬足看向风扬,眼中意味不明。 在风扬心中,这事哪用这般复杂,直接使人打了出去即可。谁说君夫人赐的内竖,就一定要留下。毕竟世子是储君,随便寻个由头,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风扬旁敲侧击道:“世子,傅母还在外面等着人呢。” 风扬轻轻摇头:这些人不可留,正好傅母等着,就一并带了回去。 姬足歪了头,眨眼:过几天,又有一万个理由塞人过来。 我会去挡,以前不都如此吗? 挡得住一时,挡不住一世。 姬足出乎意料道:“算了,留下伺候吧,我也不好驳了君夫人的好意。” 风扬眉头一皱,没出声,却明了:世子又在盘算着事了。 两名内竖连忙道谢感恩,一人主动出去给姬足准备饮水,一人侍候摆棋。 姬足满意点头,对风扬道:“说好了,我要赢过你,明日便不能再拘着我了。” 风扬自信道:“看来,世子明日是出不了门了。” 眼见着被人监视,姬足当然不爽。 下棋是借口,绕了一圈还是得搞事情。 六博棋,双方各有六枚由象牙雕成的立体棋子,形象栩栩如生。其中,“枭”一枚,相当于王。五枚“散”,是为兵。这和兵制类似。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共六人。平时军事训练,两队人马竞赛,也是每方六人。 “投六箸行六棋”,行棋在刻有曲道的盘局上进行。箸有六根,由小竹管劈成弧形断面,用于投掷,来确定先后手和行棋步数。斗巧斗智,相互进攻逼迫,而置对方于死地,是一种战斗游戏。 姬足去现代活了三十多年,早将棋技忘了个干净,却先拿了箸,兴致勃勃道:“待我杀你个片甲不留,不然你不知我的厉害。” 风扬笑而不语,只等着姬足发招。 六博棋,运气和谋算各占一半,先投箸的人并不见得有优势。就像现在姬足,先投了箸,最后却只俘了两个兵,风扬却是三个,刚好多他一个。 姬足气哼哼道:“再来!” 内竖埋头轻笑。 姬足嗔怪:“你也笑我,小心我罚你。” 内竖见姬足并无心责罚,便笑着低头认错。外出准备药石的人也很快回来,但姬足玩得正起劲,只让他将药用炉子温着,在一旁伺候。接下来,姬足每每都输掉一子,不多不少。这是真很气人,风扬明明胜券在握,显然是让着他的。 姬足拉了脸:“风扬,你不厚道,就不能让着我么。亏我还替你瞒着,去马宫明明是你临时起意,为什么要我去向君夫人坦诚呢?现在可好,你还想拘着我!” 风扬一呆,受了冤枉,竟没回过神来。 姬足别着小嘴再说:“都怪你,我只是闷着了想出去。你去马宫,我自然要去驯马。因此责罚了众人,都是依规矩行事。现在君夫人嫌我蛮横,对我生了龃龉,你还不让我。” “臣,臣惶恐……” 风扬跪下,连带两名内竖也跪了。 姬足一下子懒散在地上,颇有耍赖的架势,厚颜道:“我不管,你得让着我!” “诺。” 这一次,姬足每每下一步,都绞尽脑汁,蹙眉深思。半个时辰都用不了的事,竟生生磨够了一个时辰,才心满意足的遣退众人歇下。 世子大病初愈,还有三日退避期未满。撺掇世子出门,破了规矩,还连累世子受伤,污蔑了马宫众人,这罪名不小,朝臣定会争吵不休,让内宰给出个说法。这事,回禀君夫人,是一等一的功劳,是不是细作一试便知。 姬足瞪眼望着纱帐,无一丝睡意。 心想,如果两个内竖将这个消息卖了出去,接下来的事,也正好顺理成章的启动了。等风扬进来,定要好好商量一番,定个完全的计策,一定要把那居心叵测的老妇人定死。 第15章 16驱逐出宫 16驱逐出宫 姬足瞪着大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苦等一夜,都未见着风扬的身影。等睁开眼,已是次日辰时,照例又是女巫伺候沐浴驱邪。 姬足终于忍不住问:“风扬呢?” “婢子不知。” “说!” 两个女巫对视一眼,才由平时给姬足抱抱的那位开了口:“下大夫扬,已经被驱逐出宫了。” “什么?” “下大夫扬出宫时,嘱咐世子,不要在宫中乱走,也勿轻举妄动。” 风扬是个有傲骨的人,这番嘱咐听起来不妙。 姬足惊得站了起来,怔忪一瞬,又坐回水中。 他身边可用之人本来就少,如今敌我不明,好不容易走出一步,竟断了自己臂膀。 他本不是要算计风扬,而是保全:一方面,因他对马宫的处置,傅母对风扬有了敌意,他想让风扬出去避险,免得被君夫人磋磨,绊住手脚;另一方面,也是想借风扬显赫的身份,来牵动朝局,让幕后黑手露出马脚。 他看出了,刑不上大夫,风扬就算犯错,也不能被处决,只能驱逐出宫。以风扬的武功,完全能够自保。风扬在宫外,才能避开妘夫人身边耳目布置。而他,留在宫内,和傅母等居心叵测的人继续周旋,双管齐下。 他千算万算,没想到,风扬昨夜就被逐出了宫,连和他通气的机会都没有。身边这两个内竖着实厉害,传递消息,竟已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明了欺他年幼。 姬足担心道:“他可好?” 恰在这时,屋外有了动静,女巫不好直言,径直走了过来,看似在试水温,实则在姬足耳边低语:“下大夫扬乃先君遗臣,又是大司马后人,一切安好,未受皮肉之苦,只是颜面上难免抹不开。不过,环人羽传话,细作已有了眉目,世子需得小心。” “他当真无恙?” 恰在此时,姓董的内竖快步进来。 女巫改口道:“水温适宜,世子再两日必定痊愈无恙,还有何吩咐?” 姬足摇头,心中乱成一团。接下来的计划尤为重要,他根本没有机会和风扬通气,计划如何进行就成了问题。 祭祀照旧进行,临到沐浴完毕,姬足又拉着女巫说了几句话,女巫点头称是。 妘夫人处置了姬足手下,姬足免不了要去说道说道,抬腿往门外走。 内竖低头道:“夫人说,世子再忍两日才可出殿门,切勿冲撞了天神。” 一夜之间,东宫新来了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按照诸侯的规制,他宫中内竖总就六人,加上董、彭两位内竖,正好塞得满满当当。现下,六人跪在门槛前,在他面前筑成一道人墙,随着他的移动而跪着挪移。 姬足气道:“怎的,某要出门,尔等不许?” “小人不敢,只是君夫人懿旨,世子出了殿门,我等就要以死谢罪啊!” 姬足冷笑:“那就去死吧。” “世子,我上有八十老母卧病在床,下有三岁孩童嗷嗷待哺,您醒醒好吧!” “世子,小人全家性命都握在您手中,请回吧!” …… 被软禁了。 各种托词,自古以来皆不过如此,哪部古装片里没有? 姬足不想追究细节,怕把自己气得更狠,不划算。 姬足坐在空荡荡的东宫中,脑筋一转,想起妘夫人进殿便是责问,如果妘夫人知道他被摔晕了,第一时间应是关心,就算见他醒着,也不会进门就是夹刀带棍的斥责。风扬做事滴水不漏,妘夫人不得消息究竟,也许就是事情的突破口。 正准备坐下的姬足,转眼又往门口冲了过去。内竖们刚才跪了起身,还没回过神来,姬足已经跨出了门槛,往妘夫人的小寝去了…… 世子打定主意要出门,等闲来再多,其实也拦不住。 小寝中 妘夫人正在准备半月后孟冬的祭祀之事。 冬十月,不仅要祭马步神,还要祭祀先祖。另外,小司寇祭祀司民,呈献民数,据以计划下一年的开支增减。天府也要祭祀司民、司禄,呈报人民数和谷物数……事情繁多,祭伯在成周雒阳,只能由朝臣辅佐,妘夫人暂且代管。 妘夫人翻了半个时辰竹简,只觉得脖子僵硬,伸手按了按脖颈。傅母伺候在旁,赶紧凑上来轻轻按摩。 妘夫人问:“足儿起了?” 傅母答:“今日,世子精神看起来不太好。” 妘夫人眯了眼,错过了傅母眼中算计的目光,叹道:“风扬是他身边一直跟着的,想必是舍不得。” “教唆世子,是大罪。夫人也太仁慈了,应该将他拿下。” 妘夫人按了傅母的手,忧心道:“他武功卓越,身世显赫,好歹也是先君遗臣,这些年也算本分,我不能处置太过。旁的不说,护着足儿是一心一意。令他出宫,也算全了情分。” “夫人英明。” 傅母转身奉了茶水,恭敬递上。见妘夫人眉宇间忧色不减,又才开口:“世子是个念情谊的,风扬究竟跟了他四年。您且看着,出宫,就得去找。” 妘夫人手中一顿,气道:“真是让人不省心啊!以前显赫端着架子,也可理解。这次实在太过分了,犯下大错,是得罚他深省,磨磨心性,免得四处惹祸。” “还有两日,斋戒就过,夫人还得想个法子才是。” “他国学未结业,就送他去给太傅管束,也不算将他拘着,说出去也好听。小孩子心性,过几日也就习惯了,想不起的。”妘夫人润了口,出了口粗气,又才问,“你那两人,可还顶用?” 董、彭两位内竖,确实是妘夫人身边伺候的,行事作为妘夫人都清楚。这时问起,是想确定姬足有没有将人留下,宽慰己心而已。 傅母心中了然,避重就轻道:“是夫人的内竖,夫人心中清楚,哪轮得到婢子说话。” 妘夫人笑着拉了傅母坐下:“傅母,你是我母家人,从郐国跟着我到现在。别一口一个婢子,我觉得别扭。” “夫人客气,是念着情分。婢子客气,便是越矩了。” 妘夫人拍了傅母的手,嗔怪道:“你啊,恪尽职守,也不外乎人情。太固执,就刻板得过了。” “诺。” 这头,妘夫人正合计如何着善了马宫一事,姬足已经找上门来。 “足给君夫人请安。” 消除了风扬这个心头大患,妘夫人淡淡应:“恩。” 姬足行了礼,便亲昵的坐了过来,拉着妘夫人的衣袖,眼巴巴问:“君夫人,风扬呢?” “出宫办差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 又扯到风扬,妘夫人面色一冷,又被挑起了火气:“怎的?我令他出宫办差,别一段日子,你就舍不得?” “我昨日答应了傅母将寺人聪送回,此事还要问过风扬才知道啊。” 风扬处置人,可不如姬足温和,是下得去狠手拿人性命的。 妘夫人惊道:“你罚寺人聪做甚去了?不在内闱?” 姬足有心试探,满脸懵懂:“我当时被摔晕了,没来得及过问,是我的不对。” “摔晕了?” “恩。” 妘夫人的手摸上姬足的额头,拉着他上下打量,一脸急色。眼见这般,是不知缘由了。姬足的眼睑半垂,十分乖巧。余光却停留在傅母的脚下,见得避膝轻轻一晃,更肯定是傅母在中间捣鬼。于是眨了眼,生生挤出点泪花来。 妘夫人拉着姬足的手心痛道:“为何当时不讲?你是一国储君,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太不知轻重了!” “足怕夫人担心……” 妘夫人主动掀了姬足的袖子:“叔母看看,还有哪里伤着了。” 磕碰的伤,刚摔着时只见红肿,看不出细节。这几日姬足有心揉搓按压,手肘处紫红一片,还破了皮,看起来有些渗人。妘夫人眼眶熏了雾气,姬足趁机将马宫的情况,添油加醋的说了。 第16章 17冤枉人 17冤枉人 妘夫人连连倒吸冷气,才知道那日凶险,她竟全都忽略了,只顾着马宫是传递消息的渠道,没顾及着侄儿性命。 姬足示弱认错:“叔母不用忧心,还好当时那趣马帮我挡了。之前我晕着,他救驾有功,我没来得及着人厚葬,确实不妥,叔母教训得是。” “那是小事,你的安危才是大事!”妘夫人气道,“我就算担一万次心你也必须讲!怎能欺瞒,这般不知轻重!” 姬足还嫌火添得不够,又弱弱道:“君夫人斥责,足做得不对,不敢冤枉旁人。医师都看过,想来无事。” 一席话,听得妘夫人更是自责,忽略了姬足昨日的顶撞,又念叨了好一阵,才放姬足离去。 姬足临走时,还不忘对傅母告安:“傅母,你劝着夫人不可忧心,免得伤了身子。我的事无关紧要,还是下月的祭祀要紧。” 一国储君的事,才是头等大事,说无关紧要,是反话。傅母对他的伤势隐而不报,撺掇妘夫人生气怪罪,可见心思难测,忠奸难辨。 点到即止,姬足不去琢磨妘夫人能明白几分,躬身告辞。 妘夫人起身,从案前挪到小几旁坐下,傅母立即跪在地上认错。 “夫人,婢子不知世子伤势,误了夫人,让世子和夫人生了嫌隙,罪无可赦,请夫人责罚。” 妘夫人淡淡道:“风扬做事,一向不容旁人置喙。你不知详情,也情有可原。” “婢子有罪。” “你有什么罪。当时进去东宫时,足儿神智清醒,看不出伤势。医师说无恙,旁人也想不到更多。风扬原是中军虎贲,统领宫中禁卫,中军兵士都卖他几分薄面。让人封了门,是他本事大。” 傅母依旧匍在地上不动,妘夫人起身来扶,又叹:“以权谋私,滥用职权,这种人还是出宫好,免得误了我们的大事。” 傅母抹了一把眼角泪花,别着嘴道:“夫人不怪我?” “我怪你,还不如怪那郑国狼子野心。我们筹谋一番,万事俱备,此时不能因小失大,我都醒得,又如何怪罪了你,别作多想。” 傅母见妘夫人神色无恙,才讷讷开口:“那风扬如何?看世子这般,是要以借口,将他寻回宫了。” 妘夫人默了一瞬,端起茶水,轻笑:“就让足儿寻吧,他身边有几人,又有谁知风扬如今在何处,也要寻得到才算。去都去了,不必忧心。” “夫人此言差异。” 妘夫人抬起头来,醒悟道:“所言极是,要寻,还是能寻到的。足儿是世子,要做什么旁人拦不住,我得先下手为强才是。” “夫人英明。凡通行天下,必须持有节。出入国都城门和关门用符节,运输货物用玺节,通行道路用旌节。各种节,都规定了有效日期以便按期归还。要知风扬在何处,只问‘掌节’便知,并不麻烦。” 妘夫人思量:“这固然是好办法,但现下重掌马宫事大,左右他进不来宫,再派人去平生枝节,会不会反而坏了事?” 傅母狠道:“就是怕他坏了事。” “恩?” “夫人想,风扬若是在宫外作乱,又有几人拦得住?他虽是庶子,但究竟出生‘风’家,祖上又是任大司马的,在朝中植根已久,民间定不乏人手。晋国和郑国亲若兄弟,若对我们怀恨在心,难免误事啊!” 妘夫人眼中狠戾之色一闪,气道:“你昨日怎的不讲,我将他交去司寇处,给个‘五惟’罪名便可了事,现下却要麻烦了!他诚心要躲,我们如何找得出来?” “五惟法”,即惟官、惟反、惟内、惟货和惟来,犯此五惟者与所判罪犯同罪。惟官,就是以官势压人,正好对上风扬的罪名。 傅母垂目道:“谁也料不到,是他借着世子的名头,在马宫作恶。夫人您念着情分,赐他出宫,本念着旧情没错。此时得知他心思叵测,要处置也不迟。” “他是先君旧臣,不会生了异心吧?” “这难说啊,君上说过,再不过几月,可能成事。夫人想想,他平白无故去掌马宫,为何?紧要关头,夫人不可妇人之仁,因小失大。我们只是让他今后进不了宫,也算不得过分。” 妘夫人嘴上允了傅母去处置风扬,心中五味杂陈。 姬足话里的意思她听得明白,是提醒她,傅母生了异心。妘夫人独自倚在门边,又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她出嫁前,恰逢周幽王执政。天朝上,虢石父、尹氏、皇父等人为盟。祭国和虢国关系亲厚,郐国与两国比邻,自然连通一气。同周公召公(鲁、卫)一脉,双方对立,明争暗斗。 如果姬足在,会给妘夫人说明,这是新型贵族和前朝旧臣,联合对抗当朝固有势力的争斗。起因在诸侯太多,天子权利分散,收不上粮食来。小冰河时期,农业艰难,再加上周幽王迫切巩固王权的过激举动,激化了矛盾。 妘夫人不知道什么地球大环境的变化,什么农耕改革。只知道,母亲是郐国君后,事务繁忙,很少顾及到她。她除了请安,连用饭都少在一起相聚。傅母,就像她半个母亲,从来都护着她,不曾做过半点对不起她的事。这样一想,心中的疑虑又被压了下去。 天色阴沉,空气中粘着水汽,似要落雨。 姬足正忙着计划自己的事。宫中危机四伏,他不敢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妘夫人身上。风扬不在,他只能独自筹谋。 安姬蹦蹦跳跳走了进来,甜甜唤道:“阿哥,你猜我带了什么来?” 姬足笑:“准是吃食。” “阿哥怎么就猜是吃食了,万一是其它的呢?” “安儿心疼阿哥喝苦药,除了那些劳什子的物件,就这个最实在。如何,我猜得对不对?” “阿哥太精明,都被阿哥看穿了,哪有惊喜。”安姬笑道,“庖厨新做的餦餭,送来与阿哥尝个鲜。” 餦餭(zhang,huang),即饴糖,是类似于现代的焦圈合糖炸糕,金黄喜人。用盘子装着,还精心摆叠在一起。在这个麦和水稻都是贵族享用的年代,麦芽糖,更是金贵。 姬足看着安姬眼巴巴盯着吃食,不敢贸然食用,又不好直接说出心中担忧。思索之下,想了一个转移安姬注意力的法子。 “安姬下了国学,下午还去否?” “下月还有诸多祭祀,大司乐忙得很,九月都只上半日功课,阿哥不用担心。” 姬足笑:“昨日我与风扬对六博,竟拿不下他,安儿配我练练。” 安姬一听下棋,苦着脸道:“六博,考的是对阵杀敌的谋略,我不善。阿哥,换个消遣好吧,投壶也成啊。” “那你眼睁睁看阿哥一直输他,没个颜面?” “阿哥,坐在那里,一直不动,好累的。你让我六博,不如让我去蹴鞠好了。”安姬别着嘴,又补充道,“我在国学都坐了一上午了,腿麻。” 姬足大笑:“那我们换个方式,以人做棋。” 第17章 18以人做棋 18以人做棋 安姬听说以人做棋,没玩过,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道:“阿哥,何为‘以人做棋’呀?” “你看,那棋盘上的棋子是不是雕做人形?”安姬点头,姬足又道,“既然能在棋盘上玩,就能在院子里玩。我们以绳做曲道,以人为棋子,岂不快哉?” 这明明就是个折腾人的玩法,要落人口舌。 长兄如父,安姬皱眉,念着规矩,不好驳了兄长的意思,大眼里满是不赞同。姬足趁着两名内竖没注意,对安姬眨了眼睛。安姬的疑惑都映在脸上,见姬足对她微微点头,意识到姬足这番事出有因,这才点头应下。 姬足笑道:“就知道安儿对我最好了。” 果真是个贴心小棉袄,他这妹妹,以后长大了准是个人物。才五岁,已识得人脸色。 转眼间,安姬便将身边的内竖都叫了过来。 “阿哥,是我选棋子,还是你选?” “这里总就九人,你得选那些平时爱跑的,才有力气,免得一会儿累趴了。阿哥对你身边的人不熟悉,你自选吧。” 三名寺人,六名内竖,一共九人,是周礼定下的,适用于诸侯的规矩。姬足的话,其实含着另外一层意味。平时爱往外跑,不专心侍候主人,保不准生了疑心。安姬也不知是否明白其中深意,却十分听话,当真思索起来,点了人。 兄妹俩在院里玩得畅快。 东宫院子里这番折腾,不一会儿便传开。傅母恰好吩咐了人回来,站在走廊上就看到了,回宫又免不了在妘夫人耳边唠叨。 “世子以人做棋,婢子要不要使人去劝?” 妘夫人黯然道:“我是管不住他了……” “世子此举,效商纣德行,大不妥,恐引朝臣非议,夫人不能袖手旁观啊!” “他如今主意是大了去了,我拦得住他?明了降罪,到底还隔着辈分,怕落人口实,平白得了个善妒苛刻的名声。” “以前有风扬圈着,风扬怕落了名声,规矩劝慰。现在风扬不在,世子无人约束了。”傅母小心翼翼道,“要不,寻着风扬,还是令他回宫伺候?” 傅母拐弯抹角试探,妘夫人听出其中深意,却装作不知,狠狠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他本就教坏了世子,岂容他回宫继续祸害?再者,大事未成,他又是生了异心的,此事休得再提!你赶紧着人去办了,我也懒得管。” “但是,世子这番……” 妘夫人不耐烦道:“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姬足梦回一遭,花样非常人能想得出。用人作棋,将人指挥得团团转。安姬也从中看出门道,姬足所为,她一一效仿,有过之而无不及。耍赖,悔棋,抢棋,极力折腾。姬足看得好笑,更是一味纵容。 兄妹俩配合无间,让院子里的内竖们忙得团团转,自己却坐在走廊上的小几上喝茶聊天,时不时还评上两句,说下面的人跑得不够快,重来一遍又一遍。一局六博,半个时辰都没对完,内竖们却已经起了一身毛毛细汗。 少时,空中开始落雨,第二局才刚刚开始。 姬足这次用兵如神,挑了三人掳去,剩下的,都留在院里淋雨。 安姬看得心颤,又不好直说,怕坏了哥哥打算,只旁敲侧击,小声道:“阿哥,水汽重,我觉着走廊上有些凉了。” “你上一局耍赖赢了我,这次又要耍赖,我可不让。”说罢,姬足令人给安姬加了一块织皮在身前挡雨。 安姬犹豫:“要继续下去,等会君夫人会使人来问的。” 姬足挑眉:“眼看你只剩两只兵士了,没下完棋,谁说也不顶用。除非,你能赢了我!” 安姬懵懂道:“那我真赢了,是不是就回屋?” “恩,你赢了,阿哥就听你的。” 安姬沉思起来,当真要赢姬足。可一人六子,她已经去了一半,要赢何其困难。每一步都蹙眉深思,绞尽脑汁,耗时更长。姬足也不催,安姬走一步,他做个决定,比安姬更慢。这局,更是拖了一个时辰,也没完结的意思。 傅母一直默默关心东宫的情况,天色渐晚,听得内竖来报还在折腾,赶紧进内屋,去禀告妘夫人。 妘夫人一下午都坐在室内,处理了祭祀一干事宜,又令酒正进来回话。这不上算,只是月中,却令宫伯来报宿卫次序,这本是月底的事……总之,就是很忙。 傅母进来时,三番五次想开口都插不上话。好容易熬到酉时(18:00),才借着该用补食(晚饭)的借口,得到说话的机会。 “夫人,世子还在下人棋,没让人去传膳。” “还饿着?” “世子未曾用过,连公主都陪着饿。公主才五岁,金枝玉叶,哪经得起折腾?” 妘夫人又问:“那内竖呢?也没个人出来劝诫?” “夫人您知道的,世子脾气大,谁能劝得,您快去看看吧!” 妘夫人好似寒了心,脸色阴沉,却不挪动一分。 傅母忍无可忍,终于跪下,悲切道:“夫人,内竖们都还在院子里淋雨。这都快两个时辰了,好好的,都摊出一身病来。世子身子大好,不能过了病气,身边无可靠之人侍奉,最后还是要烦你担忧。您大人大量,不必和小孩子计较,还是去看看吧!” “外面竟落雨了?” “是啊,雨还不小。” 妘夫人这才焦急道:“你怎的不早说,那两个内竖也是你的侄儿,你就甘心看他们淋着?” 妘夫人急急往外走,傅母拿了黑色笠盖(伞)跟在身后。 出了殿门,一眼便看到几个内竖被淋得全身湿透,站在院中瑟瑟发抖。而姬足和安姬在走廊上,坐着小几,身边放着吃食,并没有饿着,当然不用传膳。 妘夫人佯装气道:“拿人做棋!你可真是出息了!” 姬足起身行礼:“夫人,我连安儿也赢不过了,你快来帮我看看。” “你给我进来!” 妘夫人冲上台阶,径直进了内室。一干内竖如临大赦,傅母赶紧下令众人回去更衣,牵了安姬往里走。 安姬却不动,挣脱傅母的手,盯着姬足萌萌的问:“阿哥,我陪着你。” “好,一起。” 安姬主动来牵,宽袖遮挡下,在姬足手中挠了挠,示意他安心。姬足好笑,这丫头,怕他受罚,掌中稍用力回握,心生暖意。 妘夫人已经坐在正上方,等姬足跨进门来,立即喝道:“跪下!” 傅母劝:“夫人,不可动怒,世子已经知错了。” 再看姬足,昂着小脑袋,嘴角还挂着笑意,哪有半分认错的念头。故意提及,无非火上浇油而已。 第18章 19问责 19问责 面对一位束身自重,又望子成龙的母亲,如何逃出喋喋不休的念叨和责罚,是亘古难题。眼见得今日又不能善了,姬足心中冷笑,就等得接下来“你将唱罢我登场”了。看这挑拨离间的傅母,能撑得过几时。 果然,妘夫人听得傅母挑拨,脸色阴沉得能挤出水来,比黑沉的天色好看不了几分。安姬刚想开口,被傅母拉到一旁,在妘夫人的示意下,站到了妘夫人身边。 妘夫人这才又喝道:“跪下!” 姬足挺了小身板:“足不知何错之有。” “天地君亲师,我是你叔母,你见到我不该请礼问安吗!” 安姬立即扯了妘夫人的袖子道:“君夫人,阿哥不是故意的。” “安姬你素来懂事听话,怎的和你阿哥一起胡闹!你再敢开口,我连你一起罚了!” 傅母小声道:“公主,君夫人说话,你不能插嘴。” 安姬听说姬足要受罚,顿时也来了脾气,对着傅母双眼一瞪,义正言辞道:“我不能插嘴,你就能插嘴了?你是奴仆,我是主子。主子说话,哪有奴仆置喙的份儿!” 屋子里的人齐齐一震,连姬足都怔忪了一瞬。他故意惹了妘夫人发怒,还没来得及实施计划,一向温婉的安姬为了护他,竟和妘夫人杠上了。他准备的一切,都还没用上。 “婢子有罪,请夫人责罚!”傅母跪地不起,直起身来,“请夫人惩戒,以儆效尤,婢子绝无怨言。” 妘夫人头痛道:“安儿,给傅母赔罪。” “本来就是她不对,凭什么要我赔罪?” “她是我的傅母,也是你的长辈。” 安姬负着小手,义正言辞道:“君夫人,你的长辈姓妘,我的长辈姓姬,我尊你一声‘叔母’,不知何时还有旁的长辈了。太傅教我遵礼乐之道,有没有这规矩,我明日问过便知。太傅讲不明白,还有太宰和各位朝臣……但现下,这错我不认。” 安姬一席话,再次让众人目瞪口呆。小萝莉发威,句句发人深省,让人寻不出错处。这是聪明得惊人了!姬足对安姬刮目相看,暗道不好。风扬安插女巫去还没寻着机会,要是让细作知道安姬这样懂事,保不齐在背后使手脚,安姬就危险了。 只是这时再开口劝阻,安姬风头已出,晚了…… 姬足张了张嘴,竟发现说什么好像都不合适,急急给安姬使眼色,可安姬却余光都不看他,铁了心要为姬足出头。 众人心思千回百转,自有沟壑。 片刻诡异的寂静之后…… 傅母回过神来,凄惨哀嚎道:“夫人,婢子一心侍奉,从未越矩半分。今日得公主一言,自觉愧对君上和夫人,愿以死谢罪!” 妘夫人为难,伸出手去扶:“傅母……” 安姬再次站了出来,打断了妘夫人的话:“宫中不许哭嚎,傅母这是要惊了神明来为你做主。可是我阿哥大病才好,这方屋子都在天神眼皮子下,你是想再次惊动天神降罪吗?” 安姬一再出言顶撞,傅母出口的哀嚎都被封在嘴里,忘了求情,愣在原地。妘夫人伸出的手也僵在半空。 这几日,事情一桩桩就没断过。妘夫人和傅母都忘了,姬足大病一场,太祝说要众人退避七日,才能让没有血脉关系的人进屋。可之前,风扬一直待在东宫内,接着是寺人聪进过屋子,妘夫人和傅母也踏进过门槛……最后,傅母又安插了内竖。 现在,姬足用人下棋,妘夫人为了几个奴仆,东宫中站了一屋子人…… 退避的话,都成了耳旁风。 安姬趁机又道:“我阿哥世子之躯,为了一届奴仆受罚,跪都跪了,我叔母都没有发话,你一个傅母,还想怎样?” 傅母回过神来,苦道:“夫人切莫为难,老妇今生能侍奉夫人,是上天恩赐。如今风烛残年,也活够了。夫人日后好好保重,恕老妇再不能侍奉。” 这是要撒泼的节奏,未免误伤,姬足也顾不得了,起身冲过去拉住安姬。妘夫人也趁机拉住傅母……内竖们齐齐冲了上来。 “夫人,你就让婢子去吧!” 妘夫人心软道:“傅母,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你别伤心了,啊。” 傅母见妘夫人犹豫在原地,又往前冲:“世子嫌弃,公主鄙夷,老妇无颜面对君上和夫人!”一言姬足和安姬误会了她的忠心,这还不算,又继续嚎道,“夫人,老妇忠心可鉴,死后,定继续侍奉先君先考左右,您就赐了恩典吧。” “快,快拦着她!” 眼见有人阻碍,傅母更来劲了,声音也变得大了起来。三两人竟拉她不住,被她挣脱了,又往柱子冲去。有更多人来拉,她趁机退后两步,再挣开……周而复始。 这一来,也没人去追究她刚刚的越矩,只觉得她为人忠孝,世子和公主恶毒。 东宫中闹哄哄的,姬足趁机在安姬耳边道:“安儿,宫中有细作,你要学会明哲保身,不可莽撞。” “那个傅母好坏,要罚阿哥,给她两个侄儿出气。我不会让阿哥担心的。” 安姬扎在姬足怀里不出来,看起来,就像是被这样的场面吓坏了似的。真是个鬼灵精,不愧是他姬足的妹妹,这也太早熟了些。 三言两语间,被安插在姬足身边姓董和彭的两名内竖又走了进来,参合进劝阻傅母寻死的大任中。 突然,姬足脚下一软,临倒前,还在安姬的小胳膊上捏了捏。 安姬会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哇呜!阿哥!” 众人一惊,又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傅母演戏正是得劲,这次无人来拉,她收不住力道,一个惯性往前冲,当真撞在了柱子上。只听得“嘭”的一声闷响,傅母跌坐在地上,却无人看她,目光全被安姬吸引走了。 真撞柱子,也没几人能选好方位。额头的骨骼最是坚硬,撞不死人,却能撞得人头昏眼花。傅母当然不是真心寻死,被这突来的变故吓得不清,刚翻身坐起,还没来得及开口叫屈,就听得妘夫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喝。 “来人啊!医师!快,找医师!” 傅母背对着众人,没有发现姬足昏倒了,还以为妘夫人是为她请的,心中自得,却垂头抹泪,一副受尽委屈不肯言说的模样。又过了片刻,听得身后脚步声杂乱,却没人来扶她,这才回头来看,发现身后已经没了人……她坐在地上,起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想,又咕噜起来,偷偷往内室瞄。 姬足瘫在塌上,床榻被围得水泄不通。安姬不住的抹泪,渐渐抽泣起来。 妘夫人将安姬揽在怀中,轻拍着安姬的背,问:“如何?” 医师抽出砭石针,在姬足指尖一扎…… 第19章 20大凶之物 第19章 20大凶之物 《山海经》说:有石如玉,可以为针。 砭石之术,便是针灸,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使人清醒了。 姬足指尖出了血珠,一股剧痛直蹿脑门,忍着剧痛,硬是未醒,心中将傅母又骂了一百八十遍。 医师捻着胡子,蹙眉不语,面有难色。 妘夫人哆嗦着又问:“可去外室细谈?” 医师这才叹了口气,挪去了外间。什么规矩,在王权面前,都不值一提。傅母的委屈无人发现,也没人过问一句。众人面色忧心忡忡,也不是为她。 医师顶着压力,小声道:“怕是又冲撞了天神。”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顿时记起“七日退避”的告诫来,缩了脖子。他们都是不能进屋的,怪罪起来,冲撞的名头还得担上一份。 傅母冷汗直冒,只觉得脑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仗着妘夫人的宠信,在东宫撒泼,是看着姬足无恙,料想不会出什么问题。这事追究起来,就是她的错。她顾不得头顶着蛋大的包,出了声。 “怎会如此,天神是祭过了的!” “天神示下,七日退避期未过,此事,夫人还是去请太祝吧。”医师说罢就要告辞出去,被傅母拦住。 傅母咄咄逼人道:“刚刚还无恙的,会不会是你诊断错了?” 医师低喝:“之前太子也是去了寒疾却一直沉睡,滴水未进。如今也是身体无恙,却昏迷不醒。这不是冲撞了天神,作何解释?你若是不信,让我扎一针,便知其提神醒脑之用如何。”医师转身对妘夫人躬身行礼道,“君夫人,若认为敝臣无能渎职,敝臣愿受责罚。” 撒泼的,怕耍横的。 耍横的,怕不惜痛的。 姬足忍得一阵剧痛,忍得风平浪静。在内间,听得医师一喝,差点嗤笑出声,装不下去。他本来就是装病,当然没有什么病疾。但偏偏他又昏了不醒,医师不敢推说自己没本事,看不出来。按照现下的认知,归于神罚,是上上之选。而且,酉时本来就是祭巫咸的时间,这个借口,就更合宜了。 这一切,都在姬足意料之中。 医师走了,妘夫人又挪回室内,派人去请太祝。 傅母感觉大祸临头,从室外跪了进来,嘤嘤求道:“夫人,婢子不是故意惊了天神。只是,只是被公主指责,心中有愧而已。夫人要怎么责罚婢子,婢子都无话可说,只请夫人看在婢子侍奉多年的份上,留个全尸。” 傅母到这个时候,还要把错归在安姬身上。安姬这次也不说话了,只顾着哭,抓着妘夫人衣裳的小拳头握得更紧了些。 妘夫人看着傅母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水光,幽幽叹了口气。 傅母拜道:“老妇愿去侍奉天神,以命换命,天神定不会再怪罪世子了。” 姬足心道,他是周公血脉,真有天神,真要收命,两人也不能对等,就是亏本买卖。天神是如何瞎了眼,才能看上这个破了身的老妇人。这傅母,好生无耻,平白为她自己抬了身份,可见平时就没将公族放在眼中。 妘夫人念着多年情分,还是改不了心软,终于发了话:“你起来吧,太祝来看,一切自可真相大白。” “那老妇就跪到太祝来,好令天神熄气。” 傅母一言,内竖不得不全都跪下,为世子祈福,以示态度。 妘夫人迫于压力,叹道:“都起来吧。追根揭底,还是我带你们进来的,你们有错,我错更大。” 傅母这才起身,悄悄望向自己的两个侄儿。见他们面色潮红,好像是生了病,心中担忧不已。再瞄向榻上,见姬足没清醒,最终将请医师看病的话都吞了回去,不敢再言。 太祝姗姗来迟。 刚刚的一切,是姬足给傅母准备的开胃小菜。这场大戏,直到太祝来,也才算正式拉开序幕。他本就是打算晕的,不过是在激怒了妘夫人,受责罚之时。安姬的维护在他意料之外,也为他添了隐忧。但计划好的,还得演下去。白受了那么痛一针,怎么也得先收些利息。 太祝是官,主导祭祀和祈福。天朝归大宗伯,诸侯国小,归为太傅的属下。同样是下士,却非内闱之臣可比。而且,这位太祝,恰是太傅的儿子,将来很有可能位列六卿,就连妘夫人见到了也要卖他几分颜面,傅母不敢造次。 太祝一看就是谦谦君子,性子不温不火。玄端朝服,却布带缠发,不像其它的大臣玉饰三采。他人看起来温和,说话却冲得很,进了屋,第一句话就是:“正是祭巫咸的时辰,又在七日退避期,为何有无关人等擅闯东宫?” 酉时,祭巫咸,利于病人恢复健康。只简单一句,屋子里所有人都被太祝斥责了。 妘夫人不好言其它,只道:“医师来看过,还请太祝为世子谶(chen)书。” 谶,是祭祀占卜的一种方式。 太祝掏出烧好的龟背,递给妘夫人察看。 妘夫人问:“此图谶为何意?” “小人作祟,冲撞世子,大凶。夫人请看……”太祝指着龟背上的纹路,解释道,“这条线为世子命数,亲者远离,主魂薄弱。此旁,有两条细线纠缠,是为相冲,令世子不宁。” 这么巧,就两条,正合两名新来的内竖。 妘夫人问:“这细线,就是小人?” “然。最近,可有无关人等进过东宫?” 傅母急道:“是细线,也未必是小人,也可能只是八字不合而已!” 太祝不答。 妘夫人又问:“那当如何?” “令无关人等退避,待世子大好之后,再另寻合宜之人。若明日世子不能清醒,便议祭祀一事。明早敝臣祭祀之后,再来回话,夫人可安心。” “那这块红斑呢?又是何解?” 这块圆点,在黑澄澄的龟背上,隐隐泛红,十分醒目,妘夫人不得不有此一问。太祝眉头皱得更深了些,环顾左右,不肯开口。 妘夫人再次追问,太祝才言:“屋内,有大凶之物。” 傅母心中一跳,顿时有不好的预感。风扬被逐出宫,姬足身边,就只有她的两个侄子伺候。出了大凶之物,她的侄子脱不了干系,连带她也要犯下失察的罪责。 “搜!” 傅母急急对两个侄子使眼色,让他们赶紧动手灵醒一些,见到不详之物便收起来。这时人多,浑水摸鱼也不是不可能。 太祝冷冰冰道:“慢!” 妘夫人以眼神询问,太祝才不紧不慢说话:“不必兴师动众。大凶之物,令天神降罪。神罚来得如此快,必得世子近身之物。” 太祝亲自挽袖上阵,在床上一阵摩挲,最后在被褥之下,搜出一块小小的玉雕来。玉雕油光水滑,太祝放在鼻尖一闻,脸色骤然大变。直接快步出去,将玉雕丢入燃着熏香的青铜鼎中,又令人呈盘净手,才折了回来。 一袭动作,让众人心中骇然。 让太祝都避之不及的东西,那是什么? 第20章 21惩罚 第20章 21惩罚 傅母眼见两个侄儿罪名就要坐实了,急道:“这是何物,太祝也不让人看看,就直接烧了,是毁灭证据吧。” 太祝冷笑:“傅母不舍其贵重,可令人将其从火中取出,日日佩戴于身。我也卸职回家种地,这事就圆满了,何必说些污蔑之言!” 太祝发了火,妘夫人瞪了傅母一眼,对太祝行礼道:“无知妇人,太祝不必计较。这玉雕,不知是何物,让太祝如临大敌?” “魍象,好吃死人肝脑。不信的,可以去一观究竟,是不是我妄语,不用细说了,周礼上都记得明白,平日里那兽形、人面、鹿角,大家也没少看。” 傅母还不死心,想找出证据,大着胆子伸头去看。 太祝阴森森道:“泡过尸油,法力倍增。我看傅母是个福泽深厚的,就取去佩戴吧。那玉也是上好的,最能吸收灵气……哦,不对,是尸气。沾上了,少活半载也无不可能。” 傅母半截身子都入了土,再去半载,没准儿明天就死了。打了哆嗦,缩回妘夫人身边,再不敢出言招惹。 姬足听得床边一台大戏,心中乐呵之余,头脑中突然出现一个大大的问号。叔父祭伯正值壮年,他只是个没承袭爵位的世子,和前朝并不熟稔,更不认识太祝。他安排了女巫事先布置,也不过是取猫头鹰的嘴喙,因为这东西好找。没想到一翻,却翻出个真正的大凶之物来,不是专业人士,绝对做不到。 先前,他只听龟背图谶,已经起了疑。这时,再听玉雕的来由,就更肯定太祝是站在他这边的。不然,太祝为什么要配合他演戏呢? 姬足正在思索,听得太祝又说:“夫人和公主进了屋,难免沾染污秽。少时回宫,令女巫服侍,用香草煮水沐浴,方可去邪,切不可忘。” “多谢太祝。” “公主那边,我会安排两名女巫陪侍。这些日子,就留在公主身边,免得被宵小寻了间隙。敝臣只管祭祀,至于歹人,夫人详查即可。” “所言极是,就按太祝说的办吧。” 姬足顿时了悟,是风扬。他对风扬提过将女巫安插在安姬身边,以备万全。风扬这就动了手,借着他设的这局,将计就计,让人寻不出缘由。 好高的手段! 姬足继续闭眼装睡,听得一阵脚步声,是太祝抽身离去。安姬也乖乖告辞,回去休息。随后,妘夫人一声大喝,令人将傅母安插进来的两个内竖都绑了起来。 傅母求道:“夫人,夫人开恩啊,我这两个侄儿,是最听话的。在您身边侍奉,年岁已久了,他们是否忠诚,您应该清楚啊。这绝对是小人陷害,冤了忠臣。” “那你说,是何人所为?” “可能,可能是旁人啊,难说没有细作陷害,这也是他们惯用伎俩之一。可怜了我那个侄儿,无端受罚……” 妘夫人犹豫道:“可东宫之中,并无旁人。” 傅母又求:“夫人,婢子侍奉你二十年,从无半点越矩。我母家人去得早,膝下又无子,日后还念着让他们给我养老。我腆着老脸求您,令他们辞官出去,千万别要了性命。这,这以后连给我摔瓦送终的人都没了,我可怎么活啊!” 傅母,今天第二次寻死觅活。 这一次,当真潸然泪下,情不能自已。许是刚刚撞柱子撞得狠了,此时看起来眼睛肿成一条线,配着凄厉的声调,让妘夫人又动了恻隐之心。但到底是祸害了一国世子,妘夫人再心软,也不能枉顾社稷,只好沉默不言。 傅母噗通跌在地上,痛心道:“夫人,我还记得您少时,去湖边游玩,不慎跌落。老妇心急下水,至今背上还留着被那石块戳破的疤,贯穿背脊。后来,您长大了,我阔别母家,跟您远赴祭国。您,就是我的天!说句越矩之言,我是真将您当做亲生。谁欺了您,谁负了您,我比谁都急,都痛心。” “这种心情,一如我待他二人。如今,他二人失职,确实该受责罚。我只求未来有个摔瓦之人,不求其他。舐犊之情,还望夫人垂怜。罪责免不得,若要大辟,就让老妇也跟着去了,也好过孤坟独冢,连个送冬衣的人也没有。” 姬足听得傅母泣血之言,又听得耳边衣裳摩挲,是妘夫人起了身,却半响未动。而后,地板咚咚作响,应该是傅母在磕头。 终于,妘夫人开口道:“罚你去舀米十日。他二人,各领二十杖,去嘉石之刑,劳役一年,以观后效。” 服个劳役,还不至死。傅母终于不再说什么,磕头谢恩。 直到听得殿门关上,姬足这才翘了眼皮。看殿内空无一人,悄悄出了一口粗气。 妘夫人的心软,他今日是见识了。那傅母句句提及当初的救命恩情,妘夫人拉不下脸来。谋害一国储君的罪过,竟只是罚个劳役便罢,罚得太轻了,有偏袒的嫌疑。所幸,他解决了身边的监视,以后行事,不用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更令他欣慰的是,风扬无恙。两人没有商议,便算计了挑拨离间的傅母,也算大快人心。 折腾了半天,姬足也累了,并未起身,准备闭眼就寝。 突然, 听得耳边一声轻笑。 “世子被扎了针,都不怕痛,属下佩服。” 姬足睁眼,看得纱帐上一道人影,头上顶着根羽毛,便知是环人羽,立即坐了起来。 “风扬呢?” “应该在太祝家品茶呢。” 羽一口道出风扬和太祝的关系,也算对今天的事有了交代,印证了姬足心中的想法。 姬足笑道:“当真是狐狸,我在宫中,他在宫外,我想什么他都能猜到。” 羽掀帐进来,问:“那敝臣呢?” “没看出来。” 姬足拍了拍被褥,示意羽坐下。羽的性格不如风扬古板,平素外出查探细作,要扮演各种身份,市井之气有些浓,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姬足让坐,他就真坐下了,没觉得越矩,姿态也不拘谨,自在得很。 姬足笑他:“你说说,今日的事,你有什么功劳,我好做个评断,免得以后埋没了人才。” “世子心中都明白了,哪容我再说。不就是世子传令女巫,说要设局。然后,我通知了风扬,又暗中放了玉雕来。那玉雕是魍象没错,却没用阴毒之法制过,对身体没有损害。龟背也是旧物,旁人看不懂,由得太祝一人说法。至于后面的事,都是世子算计好的,敝臣没有半分功劳。今日世子这夸奖,羽怕是讨要不成了。” “你来,就是有好消息,犯不着先抑后扬,吊我胃口。” 羽幽幽叹道:“当真一点也瞒不住世子。风扬那家伙说了,我还不信,如今被世子揭穿,算得上心服口服也。” 姬足更好奇了,追问:“快说,不然下次,我让你去背黑锅。” “可别,风扬是大司马后人,贵族有特权。敝臣小身板,经不得折腾。”羽轻笑,发冠上的雁翎也跟着抖了抖,“路聪家,有动静了。恰与今日之事,有些关联。” 第21章 22忠奸难辨 第21章 22忠奸难辨 “太祝愿意帮忙,和路聪的事有关。此番来盟,当然不是意外。太祝和他父亲太傅一样,是个一板一眼的,威逼利诱都劝不动,非得动之以理,晓之以情。不仅如此,还得拿出实际的证据。所以,也只有这样的人,来演世子这出戏,不会惹人怀疑。” 姬足对太祝的印象实在不深,每日太祝来东宫行祭驱邪时,他还在浴桶里泡着。等他泡得香喷喷的出去,太祝已经回去了。今日太祝来帮忙,他又在装晕,根本没见着人。 今天这出戏,按照姬足原本的设定,关键还在妘夫人身上。哪怕太祝不来出面,罪名也够傅母受罚。按照妘夫人的软糯性子,最后的惩罚,可能并无不同,算是意料之中。 安姬出了风头,难免被人盯上,却在意料之外,又为今天的事添了凶险。不过有了太祝帮忙,顺利将安姬身边的细作也一并驱除。 意料之外,几方联手,又将事情稳稳控制住,实在难得。 总归还是姬足手中可用的力量实在太少。 姬足叹:“是我考虑欠妥,还好有你二人周全。” 羽诚恳道:“世子不用谦虚,这后面的事您心中早有成算。我和风扬都以为你还要等几日才会行动,直到得了您下棋的消息,才仓促应战。这番被那老妇又滑出手心,没将她捏死,是敝臣准备不周,枉费世子一番谋划,不敢居功。” “傅母当真有问题?” 羽点头。 姬足皱眉:“她是妘夫人身边的,一介妇人,又无子嗣,再折腾,也不外如是。荫佑子孙,宗庙上供,她注定享受不了……这番,为何?” “敝臣先说两位内竖。董姓之祖,为黄帝的己姓子孙中,有个叫叔安的,被封于飂(liu)。飂叔安的儿子董父,为帝舜驯养龙,被舜赐姓为董,任为豢龙氏,后世子孙便尊了‘董’为姓。飂,恰在郐国境内,后世多有迁徙,但也有族人留了下来。再说姓彭那个,商末,大彭氏失国,有彭姓人迁居于南阳,以‘彭’为姓。遂有‘清人在彭,驷介旁旁’的诗句。” 飂,在唐河县南,和南阳同属于河南省境内。此两姓,无外乎又是虢国和郐国旧臣。 姬足恍然大悟道:“又是郐国后裔,又是为了找郑国复仇?” “然也。” “就凭路聪一人之言,太祝不会轻易出手吧。你们到底在路家找到了什么证据?” “昨夜,妘夫人传令风扬出宫办差,临到宫门,只给了符节。世子知道,旌节可以通行国土内任何一座城池,但符节只能出入城门。风扬那家伙,在城门交了符节,又使计倒转回来,倒让他抓着了去路家接头的人。审问之下,加上敝臣查证,最后确定是傅母的安排。” 羽的避重就轻,逃不过姬足的精明。只说一来一去,刻意掩饰了腥风血雨,姬足却肯定,那定是一番惨烈的厮杀。 姬足没头没尾问了一句:“叔扬没受伤?” 羽诧异的看了姬足一眼,又才交代:“世子英明。出城之后,风扬确实遇到了麻烦,不过有一帮兄弟护着,没擦破皮毛,兄弟们也没伤着,想来是对方低估了我们的准备,算是侥幸。如今,人证物证齐全,都秘密交由太祝处理了,不会让人发现端倪,世子尽可安心。” “郐国灭国至今十五年,人心倒是齐得很啊……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傅母,宫闱妇人,也有了养兵士的本事。” 羽默不作声,气氛霎时沉重起来。 姬足心中一凛,仅凭傅母一个老嬷嬷,难有手段去养死士,但身为王后的妘夫人却不同。妘夫人也是郐国人…… 细思极恐。 被褥被姬足的小手揪成一团,怒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喃喃道:“妘夫人……” 称叔母是亲近,称君夫人是遵礼。 称妘夫人,就是刻意疏远了。 牵扯到宗族,羽听出意味,不好多说,只道:“世子有何谋算,属下好去传话。” 姬足叹:“你对妘夫人的了解如何,不妨直言。” “郐国,妘氏,共工之后,禹夏始封,传承千年。据说,周幽王九年,郑桓公便派长子掘突,带上丰厚的礼物向虢郐二君借地。虢郐二君,因郑桓公是当朝司徒、天子叔父,位高权重,贪图礼品丰厚,各自献出五座城池。不久,郑桓公下令东迁。后来郑桓公在保护平王东迁时,被犬戎杀死,掘突继位郑公。二年(公元前767年),占领郐国都城制邑,灭郐。四年,灭虢。” 姬足问:“你绕了一圈,是顾忌妘夫人脸面,大可不必。只管说实话,我受得住。” 羽依旧不敢接话,没有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 姬足又道:“当日,路聪被抓住时,就已说过,郑公使计离间郐国君臣,令忠臣蒙冤。而妘夫人的母亲叔妘,通乎郑公,是罪归祸首。他在东宫交代,也将矛头直指郑国。究竟幕后之人,是不是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还有待考究。可见,妘夫人也许有复仇之意,但傅母,却不见得真心为主。” “所以,证据不足,敝臣不敢断言。如何行事,单凭世子吩咐。” 羽的忧虑没有说明,姬足却明白。自古以来,要在国家社稷和亲情之间做选择,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凉性寡薄和大义灭亲,只在什么时候做,和做的方式上。一个处理不好,便要惹人诟病。 姬足问:“你是环人,对消息渠道甚是了解,可接触过妘夫人那边的往来渠道?” “如今传递消息,最快便是用马。国内的马都是有数的,不是在宫中,就是赐了公族。” 羽,又是一袭拐弯抹角的回话,滴水不漏。 姬足无奈翻了个白眼:“你直说是‘大司马’便是。马都是他在管,妘夫人在意马宫,必定在马宫有所布置,难逃过大司马的眼睛。羽,你听好,我许你用任何手段,前提是,不可惊动朝堂,让郑国寻了机会。” “诺。”羽拱手揖礼,问,“那君夫人……” “暂且不动,待到查清鼠首,一网打尽。” 羽听得姬足杀气腾腾的话,再次投来异样的目光,也令他惊醒,做决定的,是一个八岁孩童。杀伐决断,游刃有余,毫不拖泥带水。这样的人,才八岁……他再次被吓到了。 “大司马是你上峰,他人如何?” “大司马乃难得的忠义之臣。” 既然是忠义之士,却参合进细作的事情中去。妘夫人,大司马,傅母……这条线盘根错节,事情比姬足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妘夫人和他关系亲厚,似同母子。万一真是妘夫人在背后动手脚,他真要将妘夫人也一并处置了吗? 姬足自己也感到头痛。 姬足不得不再次嘱咐道:“行事小心,你和风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如今也指望不了旁人了。” “诺。” 郑国,又是郑国,这是个绕不过去的历史巨坑。 现在看来,是有人要借祭国的势,让郑国不宁,好渔翁得利。妘夫人,八成被人利用了。目前,迫切需要知道的是,妘夫人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对症下药,将计就计。 第22章 23撒泼 第22章 23撒泼 离七日退避期还有一日,姬足却已感觉头顶阴云密布。 辰时,太祝依旧来东宫祭祀,却没找姬足碰面。可见隐藏最深的关系,是从不碰面交谈,却做着同一件事的关系。没有人能猜得到,姬足已经和太祝搭上了线。 受了昨日的影响,今日的东宫异常安静,无一人伺候。临到朝食,还是安姬来送吃的,不然姬足很可能要挨饿。宫人们不敢将饭食送进殿内,兄妹俩只好并排坐在走廊中将究。等布好了膳,三丈以内,都看不见一个人了。 安姬用筷子戳着豆碗,撒气道:“平时一个个巴结得快,如今,只听说东宫出了大凶之物,个个都避之不及了!我听说昨日回去,竟还有人私下求了女巫,要香草驱邪。这些下作之人,没一个是忠诚可靠的!” 姬足因为没人伺候,反而觉得自在。夹了一块软糯的米糕到安姬的盘子里,笑:“这样正好,不是忠心之人,留在身边反让人心神不宁。” “阿哥昨日借机罚人,要帮我清理身边的蛇虫鼠蚁。阿哥指点,我也看出了,留在院里淋雨的三人,都是要不得的。” 姬足放下筷子,严肃道:“阿哥会保护自己,安儿以后切莫强出头了。你才五岁,还没有能力保全自己,阿哥会担心。” “你护着安儿,安儿也护着你。反正,他们想仗着人多欺负阿哥,就是不行!” 姬足好笑:“你小小年纪,哪那么多心思,小心长不高。” “阿哥惯会诳我,文曲星比干公,七窍玲珑心,也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行,你也是大人物,巾帼不让须眉。” 安姬得意道:“那是,等我长大,就效‘妇好’,外可征战沙场,内可占卜祭祀,不输男儿。” 姬足故意逗她:“那阿哥呢?” 安姬到底也才五岁,再知理明事,却不善掩饰。被姬足一问,就愣了,怏怏道:“自然,自然是比不过阿哥的,阿哥最最威武。” 这时,侍奉的女巫快步走来,说室外起风,去室内安置最为妥当。都是熟人了,姬足和安姬听话进了屋子。 女巫快速道:“世子,傅母晕了,从舂人那里被送回了宫,还请世子早做打算。” 舂人(chong),是负责供应米的官儿。傅母算是内官,有爵位不能入奴籍。被罚去舀米,自然是在舂人手下。 “这么快?”姬足奇怪道,“连一日也忍不得,这就迫不及待要回宫了……”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傅母关系着妘夫人的计划。妘夫人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将她迎回宫中。这似乎更印证了,傅母身后的主使,就是妘夫人。深夜,那细作还能自由出入小寝,也就更能解释得通了。 姬足又心寒了几分。 安姬见姬足神色有恙,关切道:“阿哥,是不是想起风扬了?” “没有。” “风扬被逐出宫,我都听下人说了,昨天那么大事也没见着他。” 不愧是八卦小天后,什么事情都逃不过安姬的耳朵。 安姬放了筷子,气道:“傅母犯了错,都能被迎回宫中,凭什么就要把风扬赶出去。如今那帮恶人敢对阿哥不敬,就是没有风扬镇着。我这就去同君夫人讲理去!” 相互交换,这倒是个把风扬找回来的法子。只是,风扬如今在外布置,若进了宫,就像猛虎进了笼子,如何施展手脚,是个问题。 姬足赶紧拉住安姬,劝:“安儿稍安勿躁……” “阿哥!”安姬急道,“那些人都骑到你头上来了,你是世子,不能忍气吞声让人低瞧了去。而且,你不趁着这事刚刚起的时候说,君夫人转头就忘了,到时候要耍赖。” 耍赖倒不至于,不过这事确实得趁热打铁,免得错过了最佳时机,平白又牵扯到其他事情上去。 姬足轻笑,被安姬拉住外走。临到门口,安姬又跑回去拿了两块米糕,塞了一块给姬足,自己留了一口,开始狼吞虎咽。 安姬嘴里包着米糕,含糊不清道:“阿哥,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看这样子,今天风扬要是回不来,安姬还准备上阵挥舞小拳拳的…… 姬足哭笑不得。他这萝莉妹妹哦,当真准备以后当女将军的,脾气暴得很,也护他得很。 女巫贴心,端了米浆跟在身后,伺候到小寝门外才又离去。传唤的内竖被姬足瞪住,没敢报信。姬足牵着安姬站在门外,还没进门,已听得傅母虚弱的告罪声,又在装可怜…… “老妇令夫人蒙羞,御下无方,竟没料到贼人使计,罪无可赦啊。夫人就让我回去吧,我就算累死在哪里,也是该的。” “傅母,你侍我左右,足儿是我侄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为难啊。你且在室内委屈几日,事情过了,罚也过了,你又是我近身之人,自然不会有人多说。” “可世子和公主怕是对老妇有了误会,我呆在宫中,只会给夫人添麻烦。旁人也难免会嚼舌根,说我挑拨离间,坏了你们的情分……” “谁敢!” 安姬听得气鼓鼓的,拉了姬足的袖子,踮起脚,轻声道:“阿哥,你是世子,同妇人计较不合适,你看我的。”说完,就抬脚往里走。 姬足想拉,安姬却率先出了声:“我见傅母这般精神,哪里是受不住刑。分明是好手段,想逃了责罚。” 傅母头上还顶着昨夜撞的青包,头发乱蓬蓬的没有打理,看起来十分狼狈。见安姬进来兴师问罪,哭声顿了顿,又继续开嚎。 “夫人,您就令婢子回去吧,免得惹人非议……” 妘夫人刚想开口,被安姬顶了回去。 “当宫中禁地是你家不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妘夫人气道:“安儿,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是女子,如此蛮横,难免落下个不好的名声!” 姬足想劝,安姬却挣脱了姬足的手,挡在姬足面前。姬足只看到她毛茸茸的头顶,听得她再放狠话。 “我还顾着什么名声,她都要把我阿哥逼死了!” 傅母气得面色涨红,额头的青包也变了颜色,黑红黑红的。 傅母哭道:“哇,夫人,婢子冲撞世子,无颜再苟活于世了!” 又寻死觅活的…… 安姬反应也快,立即坐在地上,转身就抱着姬足的腿,也哭了:“阿哥,她们见不得你好好的,先故意冲撞天神,又扰了巫咸不让你康复。犯下如此大错,连罚也不用受了……呜呜,君父和母亲去得早,再没了你,安姬可怎么活啊!呜呜呜……” 姬足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手忙脚乱的掏出丝帕为安姬抹泪。这丫头,太早熟了吧,也不知看宫里那个女官学的,竟撒得一手好泼,收放自如。若他不得安姬事前提醒,这时还指不定怎么六神无主了。 妘夫人也被惊呆了,愣在原地,盯着安姬看,让傅母彻底沦为了配角。 傅母为了博取注意力,嚎得更卖力了,可还是压不住安姬这个抢戏的。 霎时,小寝中哭声此起彼伏,一声更高过一声,仿佛在比谁更高出一调来…… 委屈,也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委屈。 第23章 24交换 第23章 24交换 妘夫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气得捶胸顿足。 “你们,你们……” 姬足挪不开步子,被安姬抱得死死的。 安姬继续哭道:“阿哥,现在你身边没人伺候,这些人就敢随便在你头上撒野。呜呜!我今日不来,阿哥连朝食也没得用的。可怜我兄妹相依为命,竟过得还不如寄人篱下的庶民。这些奴隶罪人的命不足为提,可你是世子,一国储君啊……呜呜,储君也要受人磋磨,真正,真正没处说理了!” 妘夫人终于忍无可忍,掀了小几。傅母不敢再哭,只默默抹泪。 妘夫人气紧道:“安儿,你阿哥身子不爽,你就跟着市井妇人学撒泼打浑。小君平时如何待你和你阿哥,衣食住行可有短过半分!你今日说这些话,可凭着良心?” 安姬却不答话,泪眼汪汪看着姬足,问:“阿哥,君夫人对我们好,你受了委屈,为何不对君夫人说。就像今日,朝食,可有人伺候问过?君夫人会给你评理,你就别憋在心里自己难受了。” 妘夫人听得姬足饿了肚子,愤怒顿时一敛,拉不下脸来,不说话。 话头被牵了过来,姬足委身将安姬从地上扶起,才淡淡开口道:“饿一顿两顿不妨事,君夫人自有主张。” 说完,又转身对妘夫人揖礼:“安姬年纪小,没个轻重,都是为我担心。君夫人歇气,我回去训她。” 妘夫人气哽道:“足儿,刚刚你阿妹说的,属实?” “昨日东宫闹了一场,想来众人避讳,也情有可原。君夫人放心,足的朝食,已经在走廊用过了。” 一国储君,吃个饭,被赶到走廊上,何等凄凉。妘夫人刚敛住的怒气,又腾腾蹿了起来。 “昨日才拨了四人去东宫,竟无一人伺候吗?” 傅母戴罪之身,不敢说话。 姬足垂目不言,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在走廊上吃饭,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得假。这等掉宗族面子的事,竟无一人来回禀,妘夫人气得不轻。 趁着妘夫人还没开口,姬足又道:“傅母起身吧,你这把年纪,又侍奉君夫人多年,传出去,还连累君夫人得个苛责下人的名声。” 傅母不敢再赖在地上,怏怏站了起来。 妘夫人被一再打脸,想起昨日东宫那场闹剧,还是傅母的两个侄儿引起,只好将留下傅母的打算暂且搁置。瞄了一眼,叹:“你自去舂人处吧。” “慢。” 舀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舂谷舀米,簸粮筛糠”,得用捣石窝的法子,让谷壳和米分离开来,先脱谷,再脱糠,用筛子滤去杂物。这种事,一般交由犯罪的女奴去做。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胳膊肿胀,抬不起手,直不起腰,十分折磨人。正好应了“腰酸背痛腿抽筋”的广告词,也难怪傅母会装晕,这绝对不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受得了的。 姬足劝道:“傅母年岁大了,要去舀米十日,受不得罚。昨日的事,看似是她两个侄儿引起,但究竟因我而起。我姬姓宗族,关乎天子颜面,传出去了难免引人笑话,还是隐而不发的好。夫人认为如何?” “足儿愿意免了责罚,不再追究?” “宫中以和为贵,是我近日才琢磨出的道理。纠正得过了,反而显得刻薄。左右我也无恙,不如大事化小。若真要责罚,后辈替长者受过,也是一桩美谈。事情就让年轻人去做,傅母的罪责,就免了吧,这原本就和她无关的。” 傅母也被舀米那活计折腾得怕了,赶紧跪地谢恩:“谢世子既往不咎,宽宏大量!” 只要能回宫,地位不被动摇,受了的罪,还可以慢慢找补回来。姬足正是看中傅母的盘算,才开了口。妘夫人心软,也无法出言反对。傅母的事情已经定下,姬足毫不客气的露出了爪牙。 “傅母无恙,我宫中剩的那四人也不得力,不知风扬在何处。我传令他回来,免得被宵小欺了,让君夫人难做。” 妘夫人眉头一皱,傅母也听出了交换的意味,姬足立在原地不再多说。 安姬稚嫩的声音,响在寂静的宫殿里,萌萌的问:“阿哥,什么叫大事化小?” 大事化小,既往不咎,小事也就化了。 兄妹俩一唱一和,红白脸齐全,终于将事情敲定了下来。 兄妹俩走后,傅母又少不得自责无用,不能替妘夫人分忧。妘夫人念着她年纪一把,受了折磨,派去监视的人也没看出傅母有异心,便不再做它想。 傅母回了小寝,风扬顺利被召回宫,一切又绕回原地,似乎谁都没得了好去。妘夫人无奈,派内小臣出去传旨,却遇到了困难。 风扬已经出了城,不见了踪影…… 妘夫人这才急了。为了保住傅母,也为了修补和姬足逐渐疏远的关系,着急令人四处去寻。 次日, 野庐氏巡查北面郊野,发现横尸遍野,乃利剑所伤。恰好,风扬要回晋国,也从北门而出,如今落了个生死不知。城邑之外,有歹人作恶,这还得了,事情盖不住,终于闹到了朝堂上。 而众人遍寻不得踪迹的风扬,却在太祝府里,优哉的品茶,一点看不出着急的模样。 太祝穿着玄端朝服进来,连鞋都忘了脱,直直进了厅堂,指着风扬的鼻子骂道:“你这只泼猴,外面找你都快找疯了,你好意思在这里喝茶?” 风扬为太祝斟了茶,伸手恭请:“不急。” “你不急我急!司马和司寇联手出动,派人到处抓细作。家父忧心忡忡,又是令人占卜起卦,又是令人祈福祝祷。如今这事闹到了朝堂上!你当初承诺过我的,说这事不会扰得国中不宁!” 风扬稳如泰山,问:“太祝后悔了?” “你!” “还是喝茶吧,清心提神。你这样急吼吼的,会被太傅看出端倪,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太祝气得跺脚,来回转了两圈,想伸脚去踢,又发现打不过。只好在自己脖颈上比划着:“你还好意思说?你翻了我家院墙,拿刀架着我的脖子,胁迫我为你做事。呃!你惹了祸事,现在蹲着不动了?你的保证,跟庶民食豆放的浊气一样……”太祝尤不解气,伸着头又补充道,“一个接着一个,连歇都不带歇的,臭不可闻!” 坑一个接一个,风扬的承诺,被太祝形容成了放屁。 风扬无奈道:“我真没算计你,这是世子的主意。” “少拿世子做挡箭牌。我都探听清楚了,你被逐出宫时,世子还在东宫睡觉。你倒是说说,这如何就是世子的主意?世子才八岁,这明明就是你,擅自揣度世子心意,让国中不宁!我看,你就是想排除异己,想独揽朝政大权!” “那太祝干脆将我交给太傅好了。” 想起这事,太祝气还不打一处来。天刚擦黑,便被人用刀指着脖子,迎着落日的余晖,就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多吓人啊!末了,被人要挟了妻儿,还要忍气吞声去办事。那玉雕,是他珍藏多年的召祭物。玉质温润,品质上佳,却被他亲手丢进火中,心痛得很。 第24章 25人不可貌相 第24章 25人不可貌相 且不说财物上的损失,只说太祝从东宫中帮腔回来,就被他那古板的父亲太傅,叫回家训了一顿。骂他不知轻重,搅乱宗族亲情,是要受先君先考责罚的。君上回来,还有他好果子吃。 他忍辱负重,有口难言。好容易回了府,却见厅中跪着几个人,竟是细作。这下可好,好端端的府邸,变成了刑房。风扬当着他的面一番审问,还动了刑。让素来爱洁净的他,觉得今早屋子里,还有血腥气。 细作也就罢了,偏偏这细作还关系着妘夫人身边的傅母。 太祝吃了哑巴亏,却顾忌着大局不能发作。此时,听得全城都在找风扬,可怜他担惊受怕,仓惶往家赶。风扬却悠哉得很,根本没放在心上。 太祝瞪了眼,脸气成了猪肝色。这时觉得脚上被束着,直接脱了鞋,往门外丢得老远,发了脾气。 风扬赶紧起身来,将太祝拉到榻上,按着他的肩膀轻拍。又亲自沾湿了丝帛,让太祝净手。心中暗自好笑,太祝平时温文尔雅的公子,谁会想到还有这样一面,真是气得急了。 “行了行了,别气,气坏了不值当,且听我细细道来。” 太祝摔了帕子,气道:“别以为刑不上大夫,就有恃无恐。说!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把你私下交给大司寇办了!神不知,鬼不觉!” “太傅老成稳重,看来,太祝也明察秋毫,心中早有主意,就等着我回话。” 风扬伸手揖礼。 太祝拂袖,还在生气:“你不用奉承我!” “世子驯马,就是冲着马宫细作去的。借由摔伤一事,引出幕后心思叵测之人。这宫中盘根错节,牵扯复杂。我被逐出宫,也是世子故意而为。不过,我和世子都没想到背后之人竟如此心狠手辣,要除我而后快,避在太祝府中,实在情非得已。” “这事,你一身褴褛,跟流民一样出现在我后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用再说。” “外忧内患,一切法度,都不足以约束。还是金戈斧钺,才能制得人。世子选了马宫,实则就是看重马宫诸事,归大司马管制,这一点从未变过。只是才牵出由头,时机未到,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罢了。” 果真是世子的谋划? 太祝心中一惊,借着喝水的姿态,隐去神色,问:“世子才八岁,当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我每日去祭祀,也没觉出任何出人之处……” “能让旁人看出来,就不是大智慧了。”风扬又给太祝添了水,笑,“你想,我被逐出宫是为何?世子知道傅母想安插人手,便借那两人口实,给了个黑锅让我背。去驯马,惹马发怒,都是他的主意。他这是要让我出宫办事的,寻常小儿,哪会想到如此多?” 世子……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一鸣惊人! 太祝的怒气瞬间荡然无存。 风扬继续道:“再说,我出宫后,世子身边无人可用,便宁可不享受安逸,也要先驱逐身边宵小。动作之快,行事之果决,又岂是寻常人能比?就算朝中诸位公卿,也不见得有此胆量立即破局,准是要忍上一忍的。” 太祝再次怀疑道:“你是说,看似下人棋,去驯马这样的玩闹之举,都是世子在布局?” 风扬问:“就说你昨夜不去帮腔,世子昏睡不醒,室内又翻出了夜枭之喙,你当如何?” “那屋子里,所有人都犯了天神,自然要罚。” “不错,世子屋里出了凶物,近身之人脱不了干系,最后那些人还是要受罚。君夫人心再软,不令傅母去舀米十日,三五日总也免不得的。但那两名内竖,却肯定不能再留在东宫了。其余人等都淋了雨,免不了大病一场,东宫里,还是无人伺候。” 太祝郁闷道:“你是说我白去一趟了?” 风扬赶紧替太祝顺毛:“太祝此举,是为世子解了大忧啊。他算不到公主为他出头,公主惹细作忌惮,之后身边绝对难宁。女巫是太祝手下熟识,知根知底,公主一定平安无虞。太祝大义之举,世子一定会感念恩情。” 忍了一时,守住祭国安稳,为储君铺路,扫荡国中宵小,全了忠义。这终于让太祝心中舒坦了一些。好歹,他一番罪没有白受。 “好吧,那你说,接下来怎么办?我听说了,世子答应放路聪回去的。你回去了,君夫人一定会提及此事。你把路聪关在我这里,到时候,我也成了和你同流合污之人。世子的计划就瞒不住了,连家父也要牵连进去。” “什么同流合污,是同仇敌忾。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世子自然是不会放人的,你就把心吞回肚里吧。” 太祝终于想起最重要的事,风扬这个祸害,还在自己这里住着! 太祝赶人道:“那你准备在我这里赖到什么时候?家父可是会随时来看的。” “哎,某就是个惹人嫌弃的,走了走了。” 风扬起身抚平衣摆的褶皱,见太祝确实没有挽留之意,便抬腿往围墙边走去。 太祝见方向不对,急道:“你往哪里去?那边是城门,这面才是宫中,你翻错了墙!” “我就是要去城外啊。” “城外尸首都被收敛了,你早不仔细寻线索,现在去作甚?” “我没通行符节,自然要从城外回来。” 太祝再次受了惊吓:“什么?你……你翻城墙进来的?” 城墙高三丈,其上宽也有三丈。 想翻城墙,还不被发现,痴人说梦。 太祝灵光一闪。 风扬是在城门禁卫安插了人手,才会这般容易做到吧。 马宫,细作,禁卫,刺杀? 件件牵扯到司马的职权! 太祝惊觉,若风扬说言属实,世子真是果决之人,要想维护国中安宁,军权这条路就要荡清。世子要对军中动手,要掌权,朝堂又要掀起风浪。这不,北郊横尸的事,已经交司马、司寇查办了吗…… 在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风云已起了! 风扬这老狐狸,难得这般坦白,就是指定了他不会拿出去说,连太傅也不会告诉。听了隐秘,就上了船。之后世子行动,还有他卖命的时候……不知不觉间,他竟又被风扬算计了? 太祝蹙眉思索间,风扬已经从院墙翻了出去,伸手利索。再看墙上的瓦当,泥点都没沾上一丝。空中不知何时又阴沉了几分,昨夜一场细雨还没让天光明亮,反而还低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太祝霎时觉得一股凉气直冲头顶,打了个寒颤,不得不拢了袖子。 随从见太祝穿着袜子,呆滞在走廊上,急急捡了鞋来,问:“公子,天色黯淡,回屋加件衣吧。” 太祝语意未明道:“是啊,要变天了……” 太祝却没进屋,反而穿了鞋履又往门外走。 随从小声问:“公子这都日入(黄昏)了,你还出门做什么啊。” “去北门。” “啊?昨日北门才死了人啊,而且,司马和司寇现在遍街抓人,很容易被不长眼的冲撞了……” 太祝只觉得怒气又冲了起来,恨道:“他拍拍屁股就走了,分明是让本公子去帮他进门的!” 第25章 26山雨欲来 第25章 26山雨欲来 太祝说完,自己却忍不住又笑了。 世子得风扬辅佐,如虎添翼。有这样的储君,还怕国中不宁吗?祭国的未来,关系着国中多少公族的命运。他家世袭神职,现在又卖了世子的好,未来地位也有了保证。那块玉雕不过巫道之物,丢了还可以再做。得了世子亲昧,也算丢得值得。 随从又问:“那暗室里的人,公子准备如何处置?” 太祝严肃道:“烫手山芋,这时候哪怕烫破了皮,也要捂着。着急处置什么,真被人发现,就更说不清楚!”所以,他家还是牢房。世子接下来还有成算,他不能因胆小坏了事,只好顶着风险,硬着头皮上了。想到此处,又补充道,“看紧些,别出了差错,今日的罪就白受了。” “太祝拿下细作,交给司寇,是大功啊?” “功你个头!君上不在,君夫人代理朝政。那几个人都是她的手下,谁给你记功?难道要将君夫人拿下,坐等君上回来处置?” 一向温文尔雅的太祝,今日性格多变,随从有些摸不着头脑:“那这是……” 太祝顺着风扬翻墙的方向,一路北行至城门,正好遇到“司门”阻拦。司门振振有词,不让风扬入门。风扬毫不犹豫动了手,打得司门哭爹喊娘,连带守门的二十余人都给揍了,可风扬却没伤着半点。 “公子有何吩咐,小人去一趟便是,实不劳公子亲临。” “你还真解决不了。” 随从无奈,只好陪着太祝,躲在墙后看热闹。 北门的动静,很快惊动了设置行马和击柝巡夜的修闾氏,又惊动了中军虎士。太祝看够了,站出去为风扬证明身份。风扬故意挑眉看他,是在说他不及时出手。虎士恰在这时赶来,太祝坐着车得意洋洋的走了。 一口被算计的恶气还没吐完,太祝冷哼道:“哼!一只老狐狸,带着只小狐狸。” 随从下意识问:“有狐狸?公子,要放猎犬吗?” 太祝气得半死,拍了随从的后脑勺:你才是猎犬,你全家都是猎犬。 风扬却没有太祝看起来的轻松,得虎士来接,急急入宫。先得了消息的姬足和安姬兄妹俩,早已等在殿内。 风扬风尘仆仆归来,揖礼跪拜。姬足却冲了过来,拉着他察看。 “当真没受伤?” “臣无恙。” “都是我不好,算错了她早已容不得你,让你置身险境。” 风扬心中一暖:“臣素来是个招人恨的,让太子挂心了。” 姬足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安姬见姬足拉着风扬站在原地,起身来拉,笑道:“阿哥,坐下说话啊。” 风扬再行一礼:“臣,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我看过你出手,你能保命,是你自己的本事。”安姬话锋一转,“我以后跟着你学本事可好?” 风扬呆住。 姬足拉着他坐下,递了姜汤,轻笑:“我这妹妹,是立志要当女将军的。” “公主金枝玉叶,这如何使得!” 姬足摇头:“如何使不得了,有本事保命,才最重要。那些什么女工养蚕,都是小巧,虚的。” 安姬殷勤的给姬足斟水:“还是阿哥懂我。” 这兄妹俩,都是不愿循规蹈矩的人。风扬在回来的路上,就听说了小寝中的事。认同了八岁的姬足那聪明绝顶的头脑,便顺理成章的认为,安姬也该有智慧,是先君生得好。此时,面对安姬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也不觉得惊讶,更直接忽略了她只有五岁的事实。 姬足觉得,妹妹懂事,多知道些内情,行事也更谨慎小心些。刚想开口谈正事,安姬却主动起身告辞,被姬足拉了坐下。 姬足问:“傅母不易再动,我应了君夫人将路聪交出去,不过三日,她定会问你。” “她找不到的,臣也不会说。” “只两日,你已安排好了?” 风扬八字胡一扬,笑而不语。 姬足颇有心心相惜之感,问:“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风扬答:“自古以来,司马为夏官,还在天地春之后,实则有时,连司寇也不如,不得重视。那五卿,掌治国之道。而乱世中,唯有军权,才是立国之本。守不住国土,又谈何治国。这一点,臣和世子所见略同。” 姬足好奇:“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世子着急去马宫驯马,就是挑了司马旗下。如果世子真是谋略过人,断无可能只虚晃一招,便又轻轻放过。臣只好顺着往下想,也不知猜的对不对。” 姬足问:“人说揣测君心太过,反会令君臣疏远,你这么老实,不怕我忌惮你?” “非常时刻,即便惹世子忌惮,臣也只好认了。” “说起来,我是得先君庇佑,才能有幸得你相助。但叔父才是承袭之人,哪怕性格中庸,若以你的谋略相助,祭国也不会落入这等田地。你不愿出手,为何?” “先君一豆之恩,是知己。” 所以只为知己,不为祭国。 姬足心中感慨:“一豆?” 风扬答:“东迁十二年(前759年),晋、郑股肱周室夹辅,天王劳而德之,而赐之盟质。晋、郑之亲,可谓兄弟。我便是那时去到郑国。路遇埋伏,几近绝路。幸得先君相救,不敢忘恩。”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一饭之恩? 一个馒头,也要难倒英雄汉。风扬却谨记了这个恩情,为祭国做牛做马。见惯了在现代签定合同还有毁约的姬足,更是心生感慨。 姬足又问:“君父是在郑国救了你?” 风扬点头。 姬足表情怪异道:“既然你是晋国人,郑国和晋国盟为兄弟,郑国不可能对你下手……那,究竟何人?” “事发地在郑国,盘查起来诸多不遍,等先君前去时,痕迹都被摸去了,连尸身也没留下。郑国屡屡出手,树敌太多。天朝的事,牵扯无数诸侯。这些年,先君和我几番苦查,依旧不得真相。但想来,是见不得郑国强大之人。” 难怪一出手便能拿了傅母七寸,看来是早几年就做下的准备。但话说回来,能对风头正劲的郑国下毒手,也绝不是寻常小国能做到的。大概是伯、候一级的诸侯。 姬足忧心忡忡道:“那你认为,这幕后之人是谁?” “郑国一直不敢过分拿捏祭国,终归还因周公的威名庇佑。只要祭伯一日在天朝说得上话,郑国便一日无法做得太过。但也正因如此,那些人才会把祭国,当做郑国心上的一把利刃。郑国本来也起了心思,不可能留祭国太久。其中可能,实在太多了……” 安姬听了一圈,不得道理,终于忍不住发问:“君夫人到底想做什么,被人利用了吗?” 姬足揉了揉她的头发,心中柔软成一片。他姬足的妹妹,就是聪明。前言不搭后语,都能听得一知半解。他再不敢将安姬,当做寻常的五岁小娃看待。殊不知,他心中所想,也正是风扬止不住的念头。 沉默片刻,姬足终于扬起一抹笑意:“一力降十会,釜底抽薪!” 风扬接话:“还怕它……” 二人异口同声道:“山雨欲来!” 安姬萌萌道:“有笠盖,不怕。” 姬足和风扬一愣,随即传出了爽朗的大笑。 第26章 27定罪 第26章 27定罪 七日避退期已过。 一大早,卯时刚过(7:00),姬足还在风扬的伺候下净面,内竖便进来传话,说君夫人请世子去小寝用朝食。 姬足心中有数,妘夫人是迫不及待要知道马宫众人的去处,想将获罪的一干人等都要回去,好应对她那注定谋不成的打算。 “看来,大事将成,她忍不住了,背后之人也忍不住了。要乱。” 风扬却道:“世子忘了,前日北郊出事,死了人。今早,司马和司寇已去了小寝回禀。” 姬足这才得到消息,担忧道:“不管马宫,还是北郊的凶杀案,都是冲叔扬你来的。叔扬可应付得住?” “世子如何打算的?” “总憋着也累,我也少个借口出手。戳破了情分,便少了顾忌。看了那么久,我们也该出手了。” 这就是要摊牌了,风扬痛心的看了姬足一眼。 姬足笑道:“孰轻孰重,我明白。先考先妣在天之灵,也会谅解的。” “臣便竭尽全力,让世子坐观好戏。” 一连三日落雨,四处潮乎乎的。顺着走廊往小寝中行去,遇见宫中下人,都跪拜行礼。姬足侧目回望,见得这些人起身之后,还频频投来目光,心中不悦:“不只我等着看,大家都等着呢。” “看戏,自然不嫌人多。” 姬足再问:“你当真有把握?” 风扬笑道:“只要世子下定决心,风扬愿身先士卒,惩治奸佞,为世子荡清前途。” 早在出门时,接下来的计划,两人已三两句沟通过。两人相视而笑,无视门外手持刀戈的虎士,直接步入厅中。 小寝中十分热闹,有四人。 妘夫人居于上位,傅母侍候在旁,司马和司寇也穿着朝服,立在左手。 传令时,说是用膳,此时却未见摆设佳肴。似乎筵无好筵,连假装都不用了。 姬足和风扬按规矩行礼,妘夫人却未准许起身。姬足瞄了风扬一样,风扬干脆站起来,扶了姬足。姬足径直走到右侧坐下,无视礼仪。 既然是准备来撕破脸皮的,也不用再委屈自己的膝盖。 妘夫人的脸色,更黑沉了一些。 不等风扬站稳,年过六十还发须黑得发亮的司马,就开口发难。 “御仆扬,三日前,丑时,你在何处?” 风扬不得不站回正中搭话,揖礼时,还刻意瞄了一眼妘夫人:“自然是奉君夫人的旨意,出宫了。” “守城门的‘司门’说,你子时一刻出城,这没错吧?” “是。” “按照脚程算,案发时,你应该在北郊野地,可见到什么人,或什么事?” “没有。” 司马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风扬会决然否认,心里立即对自己的猜测肯定了八分。再看一眼司寇,示意他说话。刑罚审案,都是司寇的差事,管军权的司马审案,是为逾越职权。 胖胖的司寇一直低着头,眼观鼻鼻观……肚皮,端坐得像庙堂上供的雕像。司马略显尴尬,轻咳了一声。司寇反而将双手插袖,将手往他的大肚皮上一盖,打定了主意,作壁上观。姬足心道,要在春秋养出这身膘来,可不不容易,司寇的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司马气紧,刚刚数落罪行的时候,司寇头头是道,临到人来了,却不说话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妘夫人的注视下,司马终于决定肩挑重任。 “十里有庐,庐中备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处有路室,可休息。但这两处,并无你的出入记录。那子时五刻,你在何处?” 风扬答:“敝人出了门,当然是在赶路。天色昏暗,又下着小雨,泥路难行,并不记得时辰。” 司马一声暴喝:“跪下!” 风扬故作不知,在司马的注视下,还是跪了。毕竟,他只是个下大夫,比不得司马位高权重。下跪,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姬足恍然大悟,摆这大阵仗,是想给风扬定罪。杀人不成,就用栽赃构陷的手段,来达成目的。姬足闭目一瞬,再睁开时,眼中只剩冷寒之气。对接下来的事,再不犹豫。要动他的人,岂能轻易放过。 “你说谎!”审犯人,一惊一乍为惯用伎俩,司马指着风扬道,“案发时,你就在当场!” “司寇主管刑罚,都闭口不言。司马不要含血喷人才是。” “人证物证俱全,我看你如何狡辩!带上来!” 兴师问罪,当然得拿出证据。 姬足眉头一跳,见风扬不慌不忙的模样,也默不作声,将另外三人得意洋洋的神色看在眼中,静静听戏。人证来了…… 身穿宽袖褐衣的人快步进来,难辨忠奸。宽袖,有官职的人才穿得起的,但来人衣料却用葛麻,显然地位不高。他跪在风扬身边,行礼道:“小人乃城郊十里处的庐人,拜见君夫人、世子、及两位公卿。” 司寇还是不开口,脸颊的肥肉一点动静也无。 司马问:“说吧,三日前子时,你都看见了什么?” “小人见到一人夜半冒雨前行,心中惊讶,看了时辰,刚好子时五刻。不过多时,便听得野地里有厮杀声。小人势单力薄,胆小,闭了店门不敢出,直到一早天明,才去查看,后来报了官。” 姬足问:“夜半时刻,又是雨夜,你如何看得清人影?” “庐舍门外,悬有豆灯,是为行人引路而设。豆灯虽暗,但影影绰绰,还是能窥见一二。” 庐人答得面不改色,司马也不插话,任由姬足盘问:“为何夜半时刻,你还不就寝,而是瞪着眼往门外看?” “小人憋了泡尿,是起来出恭时,恰巧碰见的。” 姬足故意混淆庐人思维:“你见着一群人,不觉得害怕?” “回世子,是一个人,不是一群。” “是子时三刻,你确定记得没错?” “不,世子听岔了,是子时五刻。” “子时五刻,提着剑的歹人路过,你没让仆从起身为你壮胆?” “小人只见到一人身影,看不清是否提了剑,也不知是不是歹人,只觉得奇怪。” “你出恭多久听见厮杀声的?” “几息。” “有人在荒野行走,然后你出恭回来,看到是子时二刻?” “不,小人是先看到有人在雨中行走,才看的时间,是子时五刻。” “那你能肯定,你见到的人,就是他?” “天色昏暗,小人不曾看清,只觉得那人影高大,约有八尺。” 姬足问得快,庐人对答如流,眼中不见惊恐。并没有刻意针对风扬,想来是不知详情的。 可见,子时五刻,确实有人过门而不入。雨夜看不清楚,兜里戴高一些,罩着蓑衣,看起来有八尺也不奇怪。可见,从那夜的刺杀到最后栽赃陷害,对方双管齐下,一心要置风扬于死地。春秋初期,缺衣少粮,要长得高大可不容易。单这一条,可排除大部分人。 庐人没一口咬定风扬,却让风扬顺利成为了嫌疑对象。 姬足冷笑:“很好。司马,你继续吧。” 司马从一旁小几上拿出竹简来:“这是现场的脚印记录。幸而道路泥泞,恶徒终归留下蛛丝马迹。经‘令史’(仵作)对比,确认其中一人身高八尺。城邑之中,八尺身高,又恰好有时间作恶的人,只有他。” 风扬淡定道:“就凭脚印,司马太过草率了。” “就知道你不会承认。”司马再拿一份竹简,“这是刀伤的对比,和风扬惯用的剑痕迹一般无二。十多具尸首都在,可令人即刻比对。” 证据还真不少。 第27章 28铁证如山 28铁证如山 为了除掉风扬,这些人无所不用其极,后面指不定还有什么手段。姬足冷眼旁观,只等最后一击。 面对司马的指责,风扬振振有词。 “敝人用的剑,是宫中规制。且兵器,一向归‘司兵’管制,司兵是司马你的门下,我真是百口莫辩了。好像,接受和归还兵器,都要经过司马法令。我擅领兵器,司马,是否有视察之过啊?” 司马忍气道:“你惯用的剑是先君恩赐,在司兵处特管,平时无人碰触。这是你出城时,领兵器的记录,剑是在事发地一里外的野地中发现的。司门处的记录,你进城时身上并未携带兵器,事后也没有去司兵处归还。想当时,是杀了人慌忙逃走,丢了兵器吧?” 越说越像真的。 证据准备得越齐全,姬足心中越是心寒。这到底有多深的仇恨,才会想让风扬立即去死啊!就为了那点谋算,竟要罔顾人命。风扬是他的左臂右膀,这是要折他的实力,将他彻底废了吗? 想到这里,姬足看妘夫人做出的端庄模样,再看傅母的惺惺作态,就只剩杀意了。 只听得风扬再问:“不知司马是否查证,君夫人令我出宫时,并未授权我使用兵器。怎就肯定,杀人的剑是我丢弃的?” “司兵处,众目睽睽之下,容不得你抵赖。当然,这尚不足定你的罪。”司马气道,“司寇,你还要看歹人嚣张到何时?!” 被点了命,司寇才不慌不忙,扶着小几站了起来。他吨位大,行动不便,还是端了木盘,呈到风扬面前,问:“这是在现场发现的玉决组坠。御仆扬,你的随身信物,你可认得?” “不错,是在下的。” 司寇点头道:“恩,这是家族徽纹,隶属晋国司马风氏。你既认得,我就不多说了。”说罢,又转身坐下,再不肯开口。 司马等了几息,才不得不开口指责:“这玉决被紧紧攥在死尸手中,所以,你是到过案发地的。但你却说谎,说未曾到过,行迹可疑。庐人未曾见到你的面目,但那脚印、兵器、和你随身信物,都在案发地出现,如何解释?” 风扬讥讽道:“鞋子可以穿大些,兵器可以旁人冒领,随身信物也可能是我遗漏在宫中的,就凭这些想定我的罪。当真两部协查,什么人都是你们门下,什么罪证都会做得滴水不漏,所以‘铁证如山’了。” 姬足一声冷笑,惊了妘夫人。傅母赶紧拉了妘夫人的袖子,示意她率先开口。一举一动,都在姬足和风扬的注视之中。 妘夫人问:“御仆扬,你侍奉过先君先妣,侍奉过世子,就有恃无恐,随意拿人性命?” 风扬拍拍避膝,直接站了起来,问:“不知死者何人,令司马如此愤怒?” 司马答:“他们,是巡查国郊和野地道路、庐舍的野庐氏。” “我为何要和野庐氏过不去?有何作案动机?” “这要问你!” 风扬无奈摊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图穷匕见!正是杀人好时候。 司马一声令下:“人证物证齐全,还想狡辩,拖下去!” 虎士立即手持兵刃,冲了进来。 风扬趁机道:“可是,天朝例律,刑不上大夫。司马,你岂能不按规矩办事。”说罢,还悠悠在原地转了半圈,以示身份。 虎士们不敢再动。 妘夫人察觉不妥,唯恐不能除之而后快,也陡然站了起来:“人证物证俱全,御仆扬,你有何辩驳,大可当众一议,免得有人说小君诬赖了人。” “我动手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想来司马要置我于死地,证据便是齐全的,还议什么?” “既然认了罪……”妘夫人大袖一挥,喝道,“来人啊!将御仆扬拿下!” 虎士持戈作刺状,就要逼上前来。 风扬往上位跨了一步,惊得众人齐齐后退,瞬间又停在原地。 风扬笑:“慢。” 众人一愣。 风扬提醒:“我能独战十余人,毫发不伤。司马,这几人拿我不下,还得派多点人来。” “大胆狂徒!拿下!” 妘夫人急急后退,傅母顺势将妘夫人拉在身后,司马和司寇吓得起身,护在妘夫人身前。只听得虎士一声整齐的喝斥,小寝的藻井也随之一震。 局势一触即发, 风扬却站着未动,被团团围住。 双方僵持不下,谁也没有先动手。 小寝中,片刻诡异的寂静…… 姬足傲然走上前去,他身高不够,还不如戈高。用食指将直指风扬的战戈,从头顶一一拨去,一个眼神,让众虎士又收起了兵器。 姬足冷冷看向上位:“本世子的左右,司马要处置,是否问过我?” “世子!此人心思叵测,您别受了他的蒙蔽!” 姬足不理司马,提醒道:“夫人可能忘了,路聪等一干人等,如今还下落不明呢。” 这些人,都是风扬处置的,姬足早推说了自己不知。 妘夫人拨开司寇,站了出来,气道:“世子,想要挟小君?!” “足不敢。”姬足随手一躬,并未弯腰,冷冷道,“只是不想让我身边的人,含冤九泉而已。我乃一国储君,若不能护佑左右,今后谁还敢效忠于我?君夫人不为社稷着想,也要为足今后承袭爵位着想。” “有他这种奸佞在,肆意诛杀忠臣,国将不宁!小君此举,正是为了千秋社稷。被世子怪罪误会,小君也无话可说!若君上来日斥责,也觉得小君处置不当,小君愿脱簪戴罪,日日自罚,省于永巷,直至终老!” 姬足指责妘夫人想废黜储君,独揽大权。 妘夫人气姬足年少无知,连永巷每日跪罚的话都说了出口,铁了心要给风扬定罪。 脸皮终究是撕破了。 妘夫人再次下令道:“拿下他们!”包括姬足。 虎士这次,却原地不动,没听指挥。 姬足冷不丁一声大喊:“带上来!” 一个披头散发,只着单衣的男人被丢在厅中,因为伤势过重,无法撑起身来。虎士帮他拨了额前的发丝,在众人面前露了脸。 妘夫人吓得后退两步,喘了好几口气,才回过神来。 “你!你绑了中军虎贲!” 这是谋反! 司马和司寇满脸骇然,姬足有风扬护着,两人不敢轻举妄动。 姬足对着身后招手:“证据。” 环人羽又丢了几人进来,站在姬足身边,背脊挺得笔直,立即被认了出来。 司马骇然道:“是你!” “环人负责纠察军中细作,臣责无旁贷。” 姬足在厅中踱着步,一字一句道:“讲证据是吧?中军虎贲,串通宵小盗窃财物,很不巧,你前脚收了风扬的玉决,就被我的人抓了;司兵,假冒文书,构陷忠臣,有人许你的封官加爵,你也享用不上了。” 司马顿觉不妥,这两人都是他属下,若被定了罪,他的罪名也不小。但这时醒悟,确实是晚了些。风扬欺身而上,突然发难。 一冲,一拿,一旋,一转。 等司马回过神来,已经在风扬的掌控之中了。 姬足才又继续数落道:“司马犯‘五惟’。一,惟官,以官势压人。二,惟反,对反对过自己的人打击报复。三,惟内,在朝中拉帮结派。四,惟货,是收取他人的贿赂……除了‘惟来’一罪,我还没查到。但想来,凡办案人员有犯此五种罪行者,与所判罪犯同罪,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就像演练好的一般,姬足每数落一声,厅中便多一人一物。 司马的罪证,铁证如山。 第28章 29军权 29军权 朝中,谁不知司马最是正直,连司寇都皱了眉头。 所有证据,都是司寇一手布下。世子这番折腾,显然是屈打成招,没拿出切实罪证,要构陷司马夺军权。但这些受罚被定罪的人,都是他的门下,是他辛苦栽培的人手……刚刚他一直闭口不言,火没烧到他身上。此时,虎士都听了姬足号令,他也不敢贸然出头,生怕姬足又改口,拿了他。 姬足早已从司寇的所作所为,将他的心思都摸了口透,也没想找他麻烦。 司马怒发冲冠道:“你这是公报私仇!” “是又如何?” 姬足说完,还颇为自得的扫了一眼妘夫人。妘夫人已经气得不能说话,被傅母扶着跌坐在榻上,面如土色。 司马拼命挣扎,气得几乎喷出一口老血:“你为一国储君,竟宠奸佞,听谗言,构陷忠臣,令先君先考蒙羞!” “证据确凿,你还敢说你是忠臣,这不都是你刚刚做过的吗?怎么,你做得,我做不得?”姬足昂着小脑袋,环视厅中众人,得意道,“我这人,就是气量小。得罪了我的,一个都不能好过。这些年,难道司马还没看明白吗?” 这些年,姬足在傅母的“悉心教导”下,没少罚人。旁人不明所以,只觉得是世子不懂事。 妘夫人悲切道:“足儿!” “君夫人累了,就歇着吧。有本世子在,不会令忠臣喊冤。” 这听起来是说的反话。司马这样的忠臣,都被蒙冤下狱,还哪有正义可言。这分明就是来日的昏君,一国的败家子。 司马悲愤道:“天理何在啊!” “某说的话,就是理,你喊天也无用。” 司马已经没了力气,踉跄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先君先考,你们睁眼看看啊!看看这样的儿孙,会断送我祭国基业,让人民流离失所,天子震怒的啊!” 姬足阴测测道:“收押!千万别让他死了……本世子,还等着一刀刀刮他的肉呢。” “诺。” 司马一路喊着“老天开眼,基业不固”云云,被拖了出去。 姬足再转了回来,歪着头看着司寇,问:“司寇可要为人鸣冤?” 妘夫人将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投向了司寇。 司寇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斟酌道:“臣,不敢。” 姬足立即夸奖:“不错,是个能当大任的。”拂袖之下,小脸一板,“御仆扬,环人羽听令!” “臣在。” “御仆扬护驾有功,智勇双全,令尔为司马。环人羽协查有功,破除带人奸计,为中军虎贲。旗下空缺,由尔等自行安排。主君不在,世子理朝,自古有之。”耍了威风,姬足还刻意对着妘夫人道,“妇人之言,不可信。” “谢世子隆恩!” 军权瞬间易主,司寇老神在在,闭口不言。 妘夫人气得哆嗦,嘴唇泛紫,指着司寇“你你你”,再蹦不出一个字。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先前说好对付风扬,转眼,优势荡然无存。眼见已要将风扬定罪,胜券在握满心欢喜之下,突然变成一出悲剧。妘夫人经受不住刺激,失了神。 姬足一步步走来,很慢。直到妘夫人身前一丈处,才停了下来,居高临下道:“司寇知理明事,不肯与你同流合污。如今,就剩夫人一个了。” 傅母以为姬足要毒害妘夫人,立即起身相互,拦在姬足面前,急道:“世子!君夫人是您叔母!平时多有相护之情,你意图谋害叔母,好狠的心肠!” 妘夫人这才抬起头来,问:“你赢了,得意了?!” “还好吧。”姬足故作郁闷,“你说,你是我叔母,我就算承袭了爵位,你还是可享荣华富贵,为什么要拘着我呢?你真是管得太多了。” “你小小气量,瑕疵必报,怎堪当大任!” 姬足展了手臂,不可一世道:“还有谁能比我圣明?谁得罪了我,我准不给她好果子吃。等我当了国君,我的国家自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傅母指责道:“世子不怕千夫所指,好歹顾念亲戚情分!你想对君夫人不利,就从老妇尸体上踏过去!” “那我就成全了你,如何?” 姬足转身提剑,傅母依旧护在君夫人身前,半分不让。妘夫人怒火攻心,终于被姬足气晕了去。傅母刚想再开口,被风扬按在地上,瑟瑟发抖,频频瞄向妘夫人,还要冲上前去保护,一脸忧色。 恶人,还需恶人医。 姬足丢了剑,嘀咕道:“也太经不得吓了,就这胆子,还想教我……” 司寇甸着大肚皮,看够了戏,觉得大局已定,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对姬足躬礼道:“世子还有何吩咐?” “没了没了,你没为难我的人,我也不为难你,你退下吧。” 傅母气道:“司寇!你见风使舵,置君上于何地啊!” 司寇不理。 傅母又骂:“你愧对君上重托!妄为臣子!你就等着君上回来,拔了你的皮!拆了你的筋……” 司寇即将跨出门去,骤然听得背后一声欢呼。 姬足兴高采烈道:“风扬,走吧,别理这老妇了。我饿了,今日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当真没心没肺,还吃得下饭…… 司寇脚下一顿,又才出了殿门。 姬足并未在小寝中停留太久,欢快地回宫用膳。 等到姬足离去,傅母才敢为妘夫人请医问药。得医师诊治,妘夫人气急攻心。施针,喂药,又是一番折腾,难免询问起缘由。傅母想起姬足说过,招惹他的,他都不放过。心中怕极,自认为以前所作所为无人察觉,不敢多嘴招惹,只好闭口不言。 外面又开始下雨,整座祭伯城,被都罩在浓浓的乌云之下。 小寝中乱成一团,而东宫中,气氛同样沉闷。 姬足只用了两豆,便再拿不动筷子,问:“叔扬,你当夜明知有凶险,还要冒险出城。先去司兵处领剑,又故意留下玉决,给人把柄,把自己置于危地。你可想过后果?!” “只要世子想做的事,臣一力执行,绝无怠慢。” “可这也要在保证自身安危的情况下!知其为,所以可为。你若有闪失,让我百年后,面对先君先妣,如何作答?”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对自己好,自己也要对人好。风扬的维护,四年如一日。姬足了然于心,才有此担忧,生怕风扬一个不慎,为他折了性命。 风扬胡须一抖,心生暖意,笑道:“世子无需烦忧,臣敢这么做,当然有臣的道理。当日,世子去马宫驯马,不也是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吗?臣这是效仿世子,力斩宵小。” “得了,你还诳得住我?” 姬足翻了个白眼:“那是真刀拼杀,是要见血丢命的,不是平日校练,岂能儿戏。我身边就你和羽,再有谋算,也未掌大权,还深处内宫。这辈子,我都还没出过城门,手伸不到那么长!你们有个闪失,我当真无力回天了。” 风扬揖礼道:“世子教训得是,臣谨诺。” 姬足再次强调:“你初掌兵权,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趁机肃清军中,以方便下一步计划。接下来,那条大鱼的眼睛,可盯在你的身上。记住,切不可以身犯险!” “臣,不急。” 姬足怪道:“兵行险着,还说不急。今日一番,你我都看出来了,妘夫人那番谋划,指不定已到了关键时刻,所以才会如此着急布置,频频出错。时间不多了,越到最后,越要小心。一招棋错,满盘皆输。而我们,都输不起。” 风扬劝道:“世子忧思太重。” 姬足的忧虑,源于自身实力不够强大。八岁的年纪,要玩权谋,真的是太愁人了。要身板没有,要人也没有,所能依仗的,实在太少。不然,以他快刀斩乱麻的性格,哪还容得傅母继续蹦跶,早就处置了。一想到妘夫人身边还有个傅母,他就犯愁。 姬足望向殿外:“司马处不可怠慢。妘夫人那边,也要令人去看,别落了病根。一切起因,还在她身上。” “等羽肃清了中军,世子便有了最可靠的力量。妘夫人那边,也就尽在掌握了。只是近日,臣不在世子身边,世子还是小心为上。新拨来的内竖,都是臣考校过之人,世子挑顺眼的吩咐即可。火已种下,只待燎原之势一起,就可见分晓。” “哎,这火,还不够旺。” 风扬揶揄道:“还不够旺,世子想点房子不成?” 姬足嘿嘿一笑,略显狭长的眉眼一眯,真像只狐狸。 第29章 30朝堂震荡 第29章 30朝堂震荡 一个时辰内, 司马下狱,妘夫人气晕,消息迅速传遍了朝堂。 太傅知道风扬回宫后夺了军权,气得回家又把太祝打了一顿。太祝喊冤,却被帮助风扬进城的消息堵了嘴,不敢再说,只能挨打。 城里,众人纷纷猜测,是君夫人插手太过,和世子之间起了嫌隙,令世子不满。风扬是先君旧臣,掌过中军,功夫谋略皆是上乘。如今,又侍奉世子左右,被世子任命为“司马”,想必,今后要得重用,不能轻易得罪。 追根溯源,还在国君祭伯,对世子的态度上。国君是世子叔父,曾经不只一次公然表态,等世子及冠,爵位便交由世子承袭。听说,国君至今无子,便是避免将来承袭时出现纷争,效先祖“周公”之德行。所以,风扬任司马,不合规矩,也无几人敢轻易跳出来反对,只在暗地里探听消息,坐观其变。 铲除细作的根本,是使国中上下、宫内宫外团结一心,不给外国可乘之机,当然不能让国生不宁。姬足正是拿捏住这一点,才顺利让风扬接任司马之职,在固若金汤的朝堂上,生生撕出一道口子,把锋利的剑安插了进去。 司寇作为当事人之一,回府后,赶紧令下人紧闭了院门。闻讯而来的公卿世族,一个都没被接见,又急急赶往路寝,无奈又吃了闭门羹。 风扬的事尘埃落定,司寇也没闲着,而是太忙…… 忙着,给幕后黑手做交代。 眼前的男子,头戴斗笠,罩着面具,从不在司寇面前,以真面目示人,但那身功夫和诡异莫测的手段,却令他折服。一身窄袖褐衣,明明是庶人打扮,他却不敢怠慢半分。 对姬足都没多少恭敬的司寇,此刻正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哪怕他金贵的肚皮,已经变了形状,他还狠狠往下压…… “主上。” 黑衣人冷漠道:“你怎的没破皮,就回来了?你知道的,我不帮无用之人。” 司寇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脸上的肉甩了甩:“小人有罪,万死不足惜尔,望主上开恩,放小人一条活路。” 他没忘了,这神秘人第一次出现在他家中,只用了一颗小小药丸,让父亲七孔流血,生不如死,场面骇人。不过,他并不后悔,因为爵位世袭,他迅速坐上了司寇的宝座,家里再也没人管束他了。一切都他说了算,十分自在,除了……面对这个人的时候。 这个人,拿捏着他弑父的把柄,他不敢造次。他时常安慰自己,几天也不见一次,比父亲在的时候好。就当是他为自由,做出的小小牺牲。再说了,他也是在为祭国的千秋基业做贡献,一时受些委屈,不算什么。 有了“家国大义”的心里安慰,司寇直接忽略了自己身为贵族,却找了个主人,受摆布的事实。 黑衣人不屑道:“我不开恩,你能站在这儿?你真以为,那些线索被搜去,就能让风扬以为是司马所为,你能逃出罪责?子时三刻路过庐舍的人,是我安排的。之后去放玉诀的,打扫野地的……桩桩件件,我在背后帮了你多少,你不知?” “谢主上,谢主上……” 司寇慌着磕头,黑衣人嫌弃道:“好歹一国司寇,长点骨气!没出息。” 司寇对这种嫌弃的语气,见怪不怪,赶紧应道:“诺!” 黑衣人责问:“今日,你为何不为司马帮腔?怕死?” “我,我……” “你若帮腔,最后有那风扬什么事?他根本拿不到司马的职位!” “可,可我做得太过,就暴露了啊!” 黑衣人恨铁不成钢道:“蠢货!你不帮腔,才是暴露了!司兵那些官儿,好歹也是你亲自扶持上去的,唯你马首是瞻。你贪生怕死,自己断了自己臂膀,苟延残喘,又撑得住几时?” 司寇想起小寝中,一番明刀暗箭的厮杀,还心有余悸,少见的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反对道:“可那些虎士都被他们控制住了,我贸然出头,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控制了虎士又如何?”黑衣人不以为然,“姬足一个小小八岁孩童,还敢杀了当朝六卿之一的‘司寇’吗?你至少为自己搏个忠义之名,像司马那老翁一般,以后在朝中的地位,才更稳固。” 司寇挨了训斥,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没有说话。 黑衣人挥手道:“算了,你平时就这副怂样,也不足惹人疑心。你该庆幸,姬足只是无知胡闹而已。真正厉害的,是那个风扬。” “主上是说,风扬想挟世子,控制祭国朝堂?” “他风扬是谁?宣王司马的后人,风氏一族,在晋国地位非常。若祭国在风扬的掌控之中,和晋国上下夹击,郑国还能支撑多久?祭国被郑国所围的困境,也就解了。我扶你上位,你竟连这点都看不破,谈何建功立业?真是冤死你那父亲了,给儿子让位,儿子却是个不争气的。” “是,主上训斥得是。”司寇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想要利用风扬替祭国解围,还要让郑国和祭国对上才行。” 反正只要保全住祭国,就能保住自己的爵位,这一点,司寇还是看得很明白。毕竟十几年前,虢、郐两国的血案发生时,他也及冠了。流民蜂拥至祭国避祸,其中有人还是郐国旧臣。贵族之躯,却落得食不果腹的惨状,令人唏嘘。 司寇疑惑道:“风扬毕竟是晋国人,晋国和郑国为兄弟。万一他从中帮腔,或者,他就是郑国派来的,那祭国不就危险了……” 黑衣人骂:“无知!郑国真念着晋国帮助建业的恩情,会在郑国暗杀风扬吗?他明明是要留在郑国的,为何滞留在祭国不走?他指不定心中憋着多少恨呢。先君在时,几次往郑国,不就是为他查案?” 司寇的思绪再次被黑衣人打乱,理不出头绪,注意力都被放在“晋国帮助郑国建业”的话上。幽王二年,晋候同王子多父伐鄫,之后,只是暂居洛邑的多父,终于得以封爵,成为郑桓公。郑国和晋国的交集,便从那时开始。 有风扬的晋国贵族出身,司寇已经给他贴上了“细作”的标签,觉得自己大义凛然:“那就任他继续霸着司马之位?” 黑衣人冷笑道:“呵,风扬也不是个气量大的,你造了证据陷害他,他万一知道了,能不报复?他要坐稳了司马的位置,你就等死吧。” “主上!” “之前杀风扬,是因为他出了事,晋国不会善罢甘休。等晋国和郑国起了矛盾,我们便可顺势而为,保全祭国。现在,风扬既平安归来,我们要另寻它法。妘夫人那边计划进行得顺利,你催着傅母,让妘夫人行事快些,则大事可成。其它的,我自会帮你解围。” 司寇频频点头,又问:“那世子那边呢?” “无知小儿,胡闹罢了。你不去招惹他,他自然想不到对付你。这个小世子,戾气重得很,来日必有大用。可惜,你没把握住机会,要是今日搭上线,让风扬成为你的垫脚石,岂不快哉?” 司寇终于高兴了起来,肥肉也激动得抖动不止:“主上说得对,世子就是这般品性,我明日就去亲近。” “你给我待着,哪都不不许去!”黑人又收了戾气,委婉道,“我这是为了你好,你想想,风扬今天掌军权,名不正言不顺,朝堂上还有一番争吵。你这几日,就闭门谢客,避避风头。等事情安定下来,再从长计议。免得背了谋逆的名声,以后都要不好过了。” “主上英明。” 黑衣人又吩咐了几句,才翻墙出去。 司寇曾经无数次,想用手下去追踪这个神秘的男人,好摆脱束缚,却一直不得踪迹。直到有一天,被这人发觉,倒回来,向他问罪。他起先还不承认,最后几针下去,涕泪横流,什么都招了。想到针刺穴位的痛楚,司寇打了个寒颤,转身吩咐备宴。 司寇觉得,今日一番劳累,得好好犒劳自己。正意气风发时,又想起门外还有公卿世族守候,只好令人撤了乐器。但舞妓身姿曼妙,哪怕没有伴乐,依旧让他垂涎三尺。没过一会儿,便滚到了一处,红绡暖帐,好不快活。 国事,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知自己被人利用。 第30章 31探病 第30章 31探病 宫中生活枯燥,比不得宫外玩乐多。除了听乐、赏舞、看戏的附庸风雅,就只剩下棋、蹴鞠、投壶等竞技活动,没了其它消遣,比不上三千年后那些时光。 安姬正在上国学“六艺”,却有内竖闯进来,汇报小寝中的情况。大司乐再看安姬的眼神,就变了,最后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多问。只说,君夫人身体抱恙,让安姬赶紧去探病,顺便关心她的世子亲哥。 安姬察觉不妥,直奔东宫,来找姬足商量。进门时,殿中正燃着熏香,放着夜明珠的青铜灯下,姬足一身白衣,正拿着《周礼》在手中翻看。 安姬笑道:“阿哥勤学,就算不去国学,也误不了事。” “自古君王,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读史册……” 姬足说到一半,住了嘴。这时候,哪有什么史册,能读个《周礼》,都是他特令风扬去抄下来看的。史料几乎口口相传,为了迎合礼乐之制,多有修饰。只字片语带过,比不得后世的详尽,还得结合地理环境和大势,才勉强窥见一二真相,只能算是臆测。 果然,安姬问:“阿哥要‘知史,鉴兴亡,计当下’,为何不找太史?太史才能说得清楚。” 姬足转移话题道:“你下学了?” “大司乐正在上课,内竖进来报信后,脸色都变了。就让我去探望君夫人,还让我来看阿哥。无缘无故的,一定是出了事。风扬呢?” “风扬去军中了,忙着。” 安姬扯了姬足的袖子,追问:“那君夫人生病了,阿哥为何不去看望?” “君夫人是被我气的,我去了,她更病得凶了。” 安姬奇怪道:“是因为细作吗?” “细作还未抓到,我为了拿军权,顶撞了君夫人。” “阿哥!君夫人是真对我们好的,就算她被人利用了,但是你这么做不妥。有什么事,大可明明白白的说,这样坏了情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叔父回来之后,免不了训斥。传出去,误会你夺位篡权,不好听。” 姬足笑道:“好,阿哥晚些就去。” 安姬听说姬足还要再磨蹭,立即起身拽住他的胳膊,急道:“现在就去。君夫人要是气病了,宫中没人管着,那些刁奴又要作祟。阿哥要处理国事,不能被宫闱内院分了精力。” 说起来,祭氏子嗣不丰,确实是个问题。叔父就妘夫人一个妻子,没生孩子。姬足想,叔父本是一番好意,却容易被人算计。若诸侯国无人承袭爵位,土地便会被天子收回,重新分配。 如今,礼崩乐坏。歹人在布局,他们在破局,一明一暗争斗。等到了白日化的阶段,即将决出胜负时,难说不会生出这种“绝后”的心思,对付祭国。他和叔父两人的性命尤其重要。叔父在成周,毕竟天子眼皮子下,比这危机重重的祭伯城,安全太多了。 安姬是公主,不能承袭爵位,他就不一样了,独苗苗一只…… 姬足想到这点,又紧张起来。慎重嘱咐道:“你不用去,过些日子再说吧。这几日,别到处乱跑,饮食也要多加注意,不可贪嘴。凡事经手传事,都要贴身女巫侍奉,不管谁来说道,都不能轻信。” “我都听阿哥的。” 安姬听话离去,一向让姬足省心。 未时已过(14:00), 羽,如今已是中军虎贲,内着宽袖长袍,外罩皮弁,但头上的雁翎却舍不得拿去,还带着,和这一身下大夫的行头有些不搭。上任第一次朝见,用了四拜大礼。 “禀世子,中军已整顿完毕,替换之人有十。按世子吩咐,用可信之一百为首,分组管之,责带连坐。六百中军虎士,随时听候世子差遣。另从臣手下,拨二十兵士,暗中护卫燕寝。臣自信,就是苍蝇,也飞不出一只去。” 姬足紧锁的眉头一展,终于放出一丝笑意:“羽可不是说大话的人,我信。” 羽坦诚道:“剩下,便是宫中内竖等,人数繁多,还要费些时日。” “无妨,人心本来就是最不可控的东西。管得住一时,管不住一世。想拧为一气,还得徐徐图之。”姬足强调,“宫规,需令人每日宣读。让那些庶士明白,祭国大事,也关系着他们自身利益。另外,还要调整赏罚,举报者能得封赐,相互监管之下,我们也好少花些精力。”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是这个道理。 用大义,难以感动庶民,但若自己也要受到牵连,行事便会多几分思量。宫规让人明理,赏罚令人思量。双管齐下,是姬足早就想好的。 羽点头称是:“世子放心吧,风扬准把他们驯得服服帖帖。世子指东,不敢往西。他们敢不听,臣就打得他们听。打了还不听,就拖出去喂狼。” “你啊,就是皮实。” 姬足姿态老成,羽尴尬道:“世子,您才八岁……这话像活了七老八十一样。以你的年纪,跳脱一点也该的,那话怎么说的?动……动如脱兔?”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羽不是世族,对这些文绉绉的话不擅长。 姬足起身道:“行,本世子,这就蹦蹦跳跳去。” “啊?” “跳脱。” 跳脱,在姬足眼里就是搞事情。 姬足点了二十虎士,带着兵器,“愉快”的去小寝问安。 傅母见着虎士,只觉得杀气腾腾,世子又要生事,堵在门口,扬着头道:“世子请留步。” “恩?” “君夫人身子抱恙,不便见人,世子请回吧。” 姬足做出抬脚的姿势,傅母立即退后几步,左右拉了殿门,只留出一道缝,从中间对姬足道:“夫人说了,不见任何人,世子也不例外,请世子不要为难婢子!” 姬足蛮横道:“你几番撺掇君夫人约束于我,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让开!” 傅母想关门,被几个虎士联手推开,又冲了上来。虎士面无表情伸手挡住,傅母推着虎士的臂膀,求道:“世子要责罚婢子,婢子无话可说。但夫人为国为民,步步谨小慎微。如今病了,您就别再折腾她了。您要怎么罚婢子,都可以!” 殿外的喧哗早就惊动了妘夫人,听得内室“哐当”一声闷响。 “傅母,让他进来。” 姬足嘴角一勾,面带讥讽,转身拔了虎士皮鞘中的青铜剑,再往里走,端出一副拼命的架势。 傅母跪在地上,急急挪了两步,凄厉道:“世子,您不能如此斤斤计较,置血脉亲情不顾。” “我斤斤计较,还不是你定的罪名?” 傅母寸步不让:“夫人经不得折腾了啊!” 姬足满脸阴鸷,挽了个剑花,问:“你怕我杀了她?不,一国储君,怎么能犯下弑亲的罪名,你放心吧,她死不了,就是多受些罪而已。”说罢,晃剑一指。 傅母跌坐在地上,目光有瞬息呆滞。 “世子,您是受奸人挑拨,还是中了邪啊!夫人,是您叔母,从小看顾您长大的人!您怎么能如此对她!” 中邪? 姬足心思猛转,阴测测一声怪笑,令人毛骨悚然。右手剑尖点地,撑着身俯下去,直视傅母的双眼,道:“还亏你在东宫冲撞了天神,让世子失了庇护。不然,我又怎么能附身成功呢?如今,我得了这身子,得谢你。不如,就捏死你,让你终结了做蝼蚁的痛苦,免得在世上受苦。” 傅母汗毛倒竖,瞳孔放大,受了莫大的惊吓,哆嗦道:“你……” “你再敢说一句,就判你个割舌。”姬足用剑在地上划着,“说两句,就剜去双足,让你去圃园种地。说三句……呵,刮刑、车裂,最后还能炮烙、烹煮……” 第31章 32世子中邪 第32章 33攻心 第34章 35傅母露马脚 第35章 36求药 第36章 37东宫去不得 第37章 38棍棒出孝子 第38章 39黑衣人 第39章 40明堂挑拨 第40章 41东宫辩理 第41章 42死谏 第42章 43释兵权 第43章 44收网 第44章 45等到大仇得报 第45章 46消失的黑衣人 第46章 47司寇招认 第47章 48线索 第48章 49躲猫猫 第49章 50二王并列 第50章 51作乱 第51章 52刺杀 第52章 53挨骂 第53章 54黑白双煞 第54章 55以肉会友 第55章 56神箭手 第56章 57一根筋的孩子 第57章 58祝氏不盟 第58章 59准备应战 第59章 60出奔 第60章 61小迷妹 第61章 62刺客 第62章 63放火杀人 第63章 64为肉汤卖命 第64章 65春秋第一美男 第65章 66追凶 第66章 67退兵 第67章 68被逼下跪 第68章 69打到他服 第69章 70幕后黑手 第70章 71郐都 第71章 72秦始记事 第72章 73赶出郑国 第73章 74吃饭睡觉打子都 第74章 75解题 第75章 76一较高下 第76章 77诗解天下 第77章 78老谋深算的郑武公 第78章 79结盟 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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