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局》 楔子 那年盛京中,牡丹开得是真好呀! 伴随着飘飘落雪,满园花卉竞相怒放。 盛世大周之下,冰雪牡丹,满城皑皑芳菲,难掩其香,有说不尽的国色天香,道不尽的天降祥瑞。都说是盛周天下,盛世繁华,景帝治国有功,才有深冬飘雪之际,数千亩牡丹园争相竞放,百世芳华。 说到牡丹,却有个好由来。 年中时,景帝出游洛城,仪仗千里,浩浩荡荡,好一个天子威仪。行过处,两道百姓皆都俯首山呼万岁,那叫一个巍巍天子,真龙降世。 仪仗行至城门口时,过那城外洛山道,但有好风一阵刮来,带着阵阵馨香从天而至,惹得天子亦下令驻步,停辇观望。 只见洛山上一片葱绿,不经意间有风吹起千层浪,竟鼓动山顶上的那片野生野长的牡丹丛,花瓣随风卷起,打着转旋于半空中,正好此刻景帝入城驻步。观望去时,那粉瓣如长练般旋转飞舞,一似仙子下凡,身姿婀娜,让人啧啧称奇,夹道百姓更是欢呼声不绝。 皇帝看呆了,竟亲自下辇寻那山中舞练仙子,徒步上了那洛山上。 登上山顶的时候,入眼处那一片牡丹丛花开近百顷,花瓣随风如仙子舞练飞入云端,无不让人惊艳称绝。 皇帝下令将此地牡丹移株盛京中,特在后宫开辟三千亩牡丹园种植此物。本想来年开春时再见此惊艳国色,谁知道无需等到来年春时,今年深冬就尽显其芳华,满城飘雪,亦满城飘香。 盛周后宫几乎沸腾,皇帝大宴群臣,就连介奴所中的奴隶也都个个好奇观望,连琴都不练了。直至深夜,这才消停了下来,朔雪依旧,花香满宫闱。 此刻,寂寂宫闱内,从介奴所的后墙根内有脚铐铁链响动的声音,须臾,便见漆黑深夜中有一少年的身影翻过墙根。是宫里的一个琴奴,趁着夜色浓重无人察觉,便偷溜出了这介奴所。 介奴所是宫里次于掖庭的存在,里面清一色住的都是南岭族进献过来的奴隶。 说起这南岭族倒也是一绝,族中无论男女个个妙人,生得一副好皮囊为其次,尤其擅长音律歌舞,那才叫天生妙曼、丽质无双。只是南岭蛮荒之地,族中精壮甚少,为求庇护不得不每年向邻邦盛周进献少年、少女入宫,住在这介奴所中接受训练,为君王歌舞所用。 此时的少年琴奴,白天一整天听人说道外面的牡丹开得多好多好,自然是心痒难耐。可惜他只是一介奴隶,哪里有那资格进御苑赏花?故而只能趁着夜深人寂时偷偷翻墙出来,能看上一眼自然是好,若是能偷偷摘回一朵来,送给那略带刁蛮的小公主…… 啧啧,那就最好不过了! 如此想着,琴奴更是加快了脚步,冒着夜雪疾近,脚上的镣铐声响越发的清脆响亮。 牡丹园就在眼前。 那万花丛中,花团锦簇连夜怒放,真不愧国色天香,琴奴看得双眼都直了,连忙压低了腰身、放慢了脚步窜入这丛中去,怕惊动了这牡丹园外巡守的御林军。 摘下了丛中最妩媚的一枝,琴奴开心得不得了,“真漂亮,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丽的花……”小心翼翼的贴着心口藏好,深怕委屈了这朵牡丹。 正当琴奴顺着原路想要转身离开时,却听得花丛深处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凄厉而起,声嘶力竭,带着无尽的凄惶,琴奴吓了一跳,本想转身离开的步伐却朝着那声音的来源处溯去。 声音离得远,牡丹园又大,琴奴不好找。 只隐约从那风雪中传来令人耳红心跳的声音,“你看这漫天风花雪月的,你就从了我吧……”有绸缎被撕开的声音,伴随着女子哭喊及求救的声音,琴奴似懂非懂,心跳越快。 当琴奴拨开眼前那一丛花枝的时候,前面一对男女的身影戛然僵住,透过那花枝间隙时,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则又再次听到那女子一声惨叫声,琴奴看去,那女子衣衫凌乱的倒在血泊中。 女子的腹部插有一柄短刃,白刃带血,鲜红沾满了女子的脸与身,狼狈狰狞。 “啊……”琴奴吓得想叫出来,但是却又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心里不住的颤抖,“那,那……那不是太子妃吗?” 皇帝新指婚的太子妃,不日就要与太子成亲的丞相之女——苏清烟。 琴奴吓坏了,赶紧转身就逃,也顾不得自己是否暴露了身份,他一路顺着幽僻小路回的介奴所,就连那贴在心口而藏的牡丹也不知道掉在哪一处了,只有脚下的镣铐在奔跑的时候,声音锒铛响脆,传遍幽深宫道。 回到介奴所里的时候,隔壁的妹妹被惊醒了过来看他,点起房中烛火的时候,却发现琴奴哥哥满脸是泪,惨白着脸,紧咬住下唇不敢言语。 “哥哥,你怎么了?”妹妹剑影,年纪尚幼,却已经分外懂事,见哥哥这般模样赶紧上前去触了一下他的额头,“没生病,哥哥怎么……” 剑影的话还没说完,少年琴奴双手已经紧紧的抓住了妹妹的手,“我,我看到……我看到靖国来的质子,奸杀了太子妃,在牡丹园里。” 剑影呆住了,仿佛无法置信此刻听到的,“你,说什么?” “是真的,”琴奴强调了一句,可是声音却酸楚哽咽得,连带着泪也落得更凶了,“我想去摘牡丹,是我亲眼所见的,怎么办怎么办?太子妃是什么身份啊,她被奸污……这事情传出去,要死多少人?知道的都得死,统统得死……”琴奴越往下想,就越发的瑟瑟发抖,他害怕。 介奴所外,似乎传来了躁动与声响,隔得很远,但是在这寂静雪夜中却听得格外清明。 琴奴趴在窗子边上听着,整个人僵住了,“你听,外面那是什么声音?”他说完的时候冲出了介奴所,却被身后的剑影拉住,隐入了转角的墙壁黑影中。 前面,那靖国胆大包天的质子竟然也逃着藏到这里,被御林军统领带人抓住,一边押走一边传来声音,“陛下有命,今晚所有涉案的,一个不留。” 押着那高声叫喊的质子一路远去,只有那黑暗中躲藏的两个奴隶兄妹。 琴奴真的吓坏了,藏在黑暗中的身影都僵住不动,只有嘴巴在颤抖,“你听,开始在杀人了,果然都要死。” “哥哥,我们走吧!”剑影忽然说,在漆黑中她双眸有格外的坚韧,“我会剑术,我能保护你的,我们为什么得当奴隶?我们不如趁乱离开这里吧?” 琴奴怔住了,隔了好一会儿,他说:“好。” 既然下了决心,就不再犹豫,只是让琴奴难以忘却的是他从南岭来到盛周时候带的那一把桐木琴,在匆忙之中他折返回去你,匆匆抱起了那琴便跑。 连接着宫外的那面墙下,有个狗洞,他们将桐木琴塞过那狗洞,剑影在前他在后的钻爬了出去,那深夜中,只有两人脚下的镣铐依旧,声音清脆却格外的刺耳。 宫闱里,却是在深夜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当琴奴回首看去的时候,是牡丹园的方向,那好不容易移株过来的万丛牡丹,忽然就这么一把火烧了,火光就映在他的眼中,攒动着难以磨灭。 此事闹开,皇帝震怒。 靖国质子色胆包天胆,宰相之女又是未来太子妃名誉贞洁受损,已不容于皇室,牡丹园外的御林军守卫不力,牡丹园中的宫人看护不周…… 所有事情叠加在一起,太子和皇室颜面受损,皇帝下令一把火烧了整座牡丹园,连同这些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部赐死。 人命,此刻成为了琴奴回首这一刻眼中跳动的火苗,他毅然转头去爬过了这道深厚的墙洞。 出了这宫墙,黑夜犹然寂寂无言,琴奴背靠在这墙根上一动不动,这一道墙隔着是与非,跨越了生与死。冰雪悄然落在头上脸上,却被泪所融化。 剑影在那里奋力的扯着两人脚上的铁链,可是却怎么都挣不开,直到琴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我们走吧!” “质子,就这么死了吗?”剑影忽然问哥哥,她一双眸子呆呆的,茫然不知所措,她说:“他救过我们的命。” “可是他闯祸了,做错事了,谁也救不了他。”琴奴吞咽下喉咙的酸楚,再起身时已经背起了那把琴,拖着脚下的铁链一步步远走。 当年,初入宫闱时,他们两兄妹也是这样拖着铁链走进这座巍峨肃穆的宫廷,那时候他们不懂事闯了祸差点杖死,当时是质子救了他们兄妹两人。 那质子啊,顾惊鸿! 怎么就会做下这滔天的错事了呢?当年你救得了我们兄妹,现在……叫我们如何去救你? 身后的盛周宫廷,听说牡丹园中那一场大火连烧了三天。而前路,兄妹两人的脚印一深一浅的行走着,冒着风雪渐行渐远,最终只剩下这繁花似锦后的点点苍凉。 夜深,千帐灯。 第一章 天下才子 又是一年冬,相比往年,今年的雪更来得早了些。 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破开厚厚的云层,折射在盛周宫廷的琉璃瓦上,映着这皑皑雪景,光熠熠,万丈辉煌。 透着这万丈光辉往下俯瞰,巍峨的宫廷,武周殿位于正中央,庄严肃穆,旁是层层宫道迂回围绕,大小宫殿错落有致,天下归一。 晨钟撞击的声音响彻宫闱,但见那幽长的宫道上,有宫人步履疾疾的穿过那晨除扫雪的宫娥太监,仓皇行走在玉阶上,人影相逐,不觉脚下一绊,趔趄倒在地上,摔得满身冰渣雪迹。那宫人也顾不得顶上纱帽侧落,赶紧爬起身来往武周殿的方向继续跑去。 但闻这晨曦幽远冗长的宫道上,还有这宫人的呐喊声,“花开了,陛下……”宫人到达武周殿前时不敢造次,跪倒在大殿宫门前,一手直指身侧正南方向,高声喊:“启禀陛下,牡丹园的花一夜之间,全开了。” 牡丹园,那片曾被大火燃烧的地方。十年来牡丹不曾再开,每年但有枝繁叶茂,却不曾再见国色天香,偌大的牡丹园盘踞盛周宫廷上千亩,犹如鸡肋般的存在。 而就在今晨,宫人照例巡视牡丹园的时候,一进去就被里面的场景给吓住了,连忙一路跑来禀报,那牡丹一夜之间怒放,谁都难以置信眼前的场景。 那宫人的声音传进了内殿中,皇帝蓦然从龙床上坐起,外面冬雪飘扬,他却浑身冷汗淋漓,浑浑不知做了什么梦,只依稀之间听到殿外呐喊的高声,“什么花开了?”皇帝苍老的声音问道。 随之侧身要下龙床的时候,散开的头发有一丝从颈部上斜落下来,皇帝不经意一瞥,这一瞥却呆住了。 如墨一般的发,让老皇帝忽然整个人僵住了,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扶起了那墨发,“朕,没看错吧?”那原本满头的白发早已经再难以寻见一丝黑了,怎么现在还有这么大一撮黑发垂落? 皇帝赶紧将锦靴穿好,身子巍巍前倾的朝着前边铜镜上看去,果真是一夜之间,那原本满头的华发竟然全黑了,哪里还是昨夜入睡前时苍苍迈迈的模样,这分明……犹当壮年。 这时,总管太监从殿外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牡丹园那边有宫人来报,说是一夜之间,啊……”太监也一瞥见了皇帝的一头墨发,惊吓得叫了出来,整个人跌坐在地上,“陛下,陛下您……变年轻了?”太监难以置信。 皇帝转过身来,眉峰紧拧,自己尚且还在震惊中未能回神,顿了顿之后,才问了一句,“你说牡丹园那边怎么了?” 太监支支吾吾的,终于压下了心里的震惊,将话给理清楚,跪伏在地上,“启禀陛下,牡丹园宫人来报,说是牡丹园昨夜万花怒放,如今一园子的牡丹全都开满了。” “牡丹,那十年来都不曾再开过的牡丹?”皇帝也并不相信,当年他下令一把火将质子顾惊鸿奸杀太子妃之事全部烧光,仿佛就此触怒了花神似的,那片花园再没开过一次花,如今这个季节却说满园都开了,难免皇帝不信。 “是的,牡丹全开了。” 听着太监的禀报,皇帝略微沉思了一下,道:“朕要看看去。” 说罢,竟是连龙袍也不披,兀自一人出了宫殿穿入那飘扬雪花下,朝着牡丹园那边匆匆而去,身后宫人赶紧攥着龙袍紧追过去。 牡丹园那边早已经聚集了各宫的宫人围观,见皇帝披头散发,还未罩龙袍也赶了过来,纷纷避让,不敢张声。 站在花海前边的时候,皇帝呆住了。 此时鸦雀无声,满园子甚至还有冰雪压在枝桠上的痕迹,但未消融,眼前却有千朵万朵的姹紫嫣红,惊艳绝绝,恍惚间让皇帝又有当年徒步登上洛山时见到那片花海时的错觉,芬芳国色,天下第一。 有风吹来,花枝摇曳,风姿绰约,摇动了那花瓣嫩芽上的冰雪,相映成辉,且娇且媚,也同时撩过皇帝那一头青丝墨发。 忽然,天子狂笑了起来。 “十年了,终于全开了,”皇帝止不住心中旷达的笑,高声喊:“一夜之间,天让寿于朕,又牡丹怒放,这岂不是天降祥瑞于我大周?好,好,好,端是好得很哪!”皇帝转身来,已然止不住那心中激荡的惊喜之情,就连手都不住的颤抖。 恍惚间,心里又想起上一次花开时节,也是落雪纷纷,祥瑞万千,只是…… 皇帝定了定心神,拂去了心里那一丝涟漪,转身招来内侍,“传令下去,朕要让天下才子都进京来为朕书写太平文章,描摹锦绣盛世。对,还要让他们画牡丹,画得好,位列朝堂。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天佑我大周王朝。大周盛世,国祚昌隆。” 大周盛世,国祚……昌隆。 此令一下,天下才子纷纷进京,就连周边的一些边陲小国都纷纷谴使者进盛京朝贺,一场描摹锦绣盛世的牡丹华宴,拉开帷幕。 …… 风漠漠,夹杂着风雪吹过郊外官道,显得格外凄清,但见两道旁原本的凄草离离,此时已尽被银川所淹没,皑皑一片,远连阡陌,接壤皇城。 不远处,一辆双辕青帐马车缓缓行来,车轱辘碾过路边的积雪,露出那雪下凄草,留下了摧残的一道痕迹,马车过后,又留下了一道醒目的斑驳。 驱车的是一身穿白色箭衣女子,墨发半束着,头上无半点珠钗玉钿,只有一根红缨发带飘散,更显得小脸精致,利落出尘。她的腰间缠一青玉锦带,锦带中藏有素尺软剑。 从她装扮,练家子一眼能看出,此女射箭是好手,使剑……也是好手。 只是此刻,白衣女子脸色很难看,于是催赶马车的鞭子也开始落得频繁了起来,啪啪鞭在马臀上,使得骏马逐渐飞快,颠簸得马车内的男子七荤八素,叫苦连天。 楚弦伸出手拨开了那青帐,对着白衣少女苦笑道:“好剑影,你就算不可怜你哥哥这身子骨,你好歹也可怜可怜我们的马儿,如此催赶,会跑死的。” 说话的楚弦,面如冠玉,一身儒雅,与一般进京的才子倒无大异。唯独那入鬓的斜眉下一双眉目清冷,衬得这男子出尘如玉,清冷如玉,纵即此刻谈笑风生亦有掩饰不去的孤孑落寞。 这是个看一眼,便让人无法忽视的人。 剑影此刻气头上,依旧加速的鞭打着马臀,迎着风雪道:“跑死算它死得其所,这大周也太欺负人了,同样是使臣,为何怠慢哥哥?我偏要在那盛京中纵马狂奔,搅他个天昏地暗,看谁敢拦我?”说道时,名唤剑影的女子还不忘按了按自己腰间的素尺软剑。 天不怕,地不怕。 楚弦却受不了这么摇晃的颠簸,紧抓着马车边沿,赶紧又道:“你累死了马不要紧,颠坏了我也不碍事,可你要是震坏了那把桐木琴,可就……”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马车忽然前倾,骏马脚下驻步了,缰绳被剑影紧紧的拽在手心处,她神情冷漠,但是也因为楚弦的话而停了下来,“对不起,楚弦哥哥。” 马车骤停,楚弦只得紧紧一抓才不至于掉落下去,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不觉伸出手摸了摸随身带着的那把琴,唯独这把琴能让这丫头把脾气暂且压一下,“不过就是鸿胪寺接待他国使臣了,无暇管顾你我,少卿谴我们先行入京自行落脚,瞧把你气得。” 一说此事,剑影气不打一处来,狠的伸出手又想再度鞭上马臀,但是动作僵了一下,又硬生生将手伸了回去,“你又不是没见那前来接待的鸿胪寺少卿眼色,还谴我们跑了东西两驿,都没一个下脚处,分明瞧不起我们靖国小邦,还说道什么只奉贵人之言……他们真以为盛周就真是什么不死山河吗?我们靖国的兵马现在还不是已经……” “剑影,”楚弦闻她所说之话,脸色变了一变,就连语气都严肃了起来,“你莫要忘了此次我们进京,是为了跪拜、为了朝贺。盛京在即,你说这种话教人听了去,不好。”说罢,楚弦弯身继续坐回马车内,将那青帐帘子放下,不再言语。 剑影兀自懊恼,她也知道楚弦哥哥这样必是生她气了,她语气顿时也软了下来,“好了,我不说就是,一切但凭你吩咐行事。” 马车内的楚弦依旧没有言语,剑影也只能轻叹了一声,缓缓驱马前行,再不敢造次。 诚如楚弦所言,盛京在即,眼前便是盛周京畿,大都繁华。驱着马车从不远处望去,就已经能见到那巍峨皇城的身影,庄严肃穆,浑然天成,大周皇旗迎风招展,远远便能窥其威望,山河永肃。 马车未进城门,但驶至护城河前时,观前面城里正好也有热闹的景象,人山人海,异常的鼎沸,根本不让马车进入,剑影为难道的朝着车里的兄长道,“盛京皇城内似有盛事,马车进不去。” 听得马车内楚弦顿了一下,道:“停。” 剑影不敢怠慢,赶紧收缰驻马,待她回首看去时已见到楚弦从马车上下来,站在这巍巍皇城前的时候,他双手负在身后,修长的身影驻步在前,不移不动,抬头仰望这肃穆城楼。那一双孤寂的眸中,一抹凄怆掩饰不住,寒霜永罩,仿佛城内此时的热闹景象与他隔绝似的。 “十年未改风花色,当时霜雪又如何?”楚弦禁不住心中的激荡,眼眶含雾,罩着一抹悲壮的神色,他道:“盛京皇城,还是那个盛京皇城,不曾一变。” 眼前的城楼,犹然是当年那个风雪交加夜的城楼,他兄妹二人从狗洞中钻出时遥遥回首时的景象,脚上的镣铐锒铛一步一作响。那夜风雪弥漫了整个天与地,他只记得风极大,雪极冷,却怎么都熄灭不了身后的那场大火。 只是霜雪再大,也掩不去那风雪夜中兄妹二人一深一浅的脚印,印在盛京郊外道,印在心的最深处。 楚弦迈开步伐,一步步的走过那护城河上的吊桥,进入了那巍峨城门,如今他以靖国使臣的身份来朝,却始终难以忘怀当年他离京时的惨景。 当年啊,当年! 当年千里起苍黄,暗香焚尽两茫茫。风雪不泯真国色,牡丹今又满朝堂。 第二章 酒醉书生 朔雪淹没不了城中的鼎沸,人潮涌动下,楚弦一步步走入城门。 后面剑影也只能下马,牵着缰绳跟随在兄长身后,可是人头攒动,剑影拖着马走不快,很快的就被人潮给挤散了。 楚弦的身影在前面,剑影连声叫唤了几句,也将声音给消散在人潮中。 雪花湮不去皇城中的热闹,反而更加热火朝天了。 人潮挤过处,前面但有喝彩声,也有欢呼声,又加上现在整个皇城都是文人墨客,自是别有一番风雅景致,只是前方的热闹比想象中的要非凡,二人进城之后被冲散,楚弦寻不到剑影,也只能在这临街处寻了一家客栈落脚。 店家小二上来逢迎,楚弦借机打听这城中盛况,“听闻盛京中牡丹冠绝天下,如今看来果真轰动,盛极一时。”楚弦交付了房钱,便让店小二温来一壶好酒,犹然不忘兀自感慨,“入城的时候,连我的随从都被人潮给挤散了。” “这可不,”小厮伶牙俐齿,张嘴道:“这圣上天子一夜增寿,万花来贺,举国盛事,恰逢这京中十年一度选花魁,听闻是那洛春楼的朝歌姑娘当选,可是锦上添花,国色天香了。” “哦!”楚弦挑眉,倒是兴致缺缺,只是兀自在这客栈中独自温酒。 可这客栈的楼梯上,一旁却有才子被这外面的惊扰声给惊动了下来,不禁接声道:“牡丹名动天下,陛下亲自下旨召天下才子进京,却不知这花魁朝歌,与那牡丹相比,人与花孰更娇艳些?” 听这话,楚弦回头望去,一杯酒慢吞吞的送至唇边,却好遐以待的看着这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书生。 但见这书生青衫锦带,眉目含笑,却见襟前散落一丝秀发,清秀间又带着些许豁达之色。最让楚弦注目的是,寻常书生也只是提笔携磨,然而这书生却是一手携着酒壶,腰间别剑,别有一番俊秀英气。 “还是老规矩,女儿红。”那个书生下得楼来,因这客栈中人多,书生也豁达,干脆在楚弦的这张桌子上坐了下来,将手中酒壶扔给了店小二。 店小二喏了一声,“薛公子稍等。” 楚弦瞥了他一眼,兀自再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唇齿却徐徐启动,“看这位公子,书剑琴侠,豪客心肠,却没想到竟好这口女儿红。”楚弦说得意味不明,让人如罩迷雾。 那位薛公子闻言,也望向了楚弦,双眸灿若星子,竟比女人还要好看,须臾,他双唇一勾,“公子谬赞,只是薛某向来偏爱女儿红,不知公子此言有何高见?” “但凡进京士子,皆为夺魁前来。公子这等风流人物,饮女儿红,不妥!”楚弦道时,小二已经送来女儿红至薛公子面前。 楚弦又说:“古时,但凡家中有妇人怀胎,父亲必亲埋一坛好酒,生得女儿出嫁时,便叫女儿红,生得男儿夺魁时,又叫状元红。如今天下大比在即,公子此番进京,说道该饮哪种?”说罢,他端起了店小二送过来的女儿红,煞有其事的问。 薛公子闻言一愣,那店小二饶舌,便道:“哪管男儿女儿,便是同一种酒,喝了必定如牡丹冠绝,位列朝堂。”说罢,小二也机灵,斟了酒敬奉上,改口对薛公子道:“公子,您的状元红。” 薛姓公子眼光落在那杯酒上,不禁一笑,豪迈的喝了一声:“赏。”他接过那酒时,顺手丢了碎银过去,惹得那小二连声道谢,更是阿谀奉承不断。 豪饮下这盅“状元红”,那薛公子对楚弦道:“公子是个妙人,说到天下才子心坎里去了,只是公子却有一点看差了。”说罢,他起身来对楚弦双手一拱,“在下薛裴之,不为朝堂大比而来,单单为看今日花魁。” “花魁,”楚弦沉吟了一瞬,看不出神色如何,“能比得牡丹娇媚?”他却不信,曾经亲眼见到宫里牡丹园万花绽放,楚弦自觉世上不会再有比牡丹国色更加倾国倾城的了。 薛裴之却摇着头,置喙道:“公子差矣,若论牡丹与花魁,传闻……不相上下。” 说话间,却有其他才子从客栈的楼上传来声响,“自然是牡丹冠绝,谁敢争锋?区区青楼女子,怎能相比?”此言一喝出,这满客栈的骚人才子皆都侧目望向楼上。 只见,又一书生站于楼上栏杆边,一手执狼毫,一手提玉壶,似是酒后模样,脸上还带着微微的醉意。 楼上书生说完话的时候也顺手将酒与笔朝身后潇洒一掷,抛落了墨笔,倾洒了酒水,继而转身朝着身后桌上去,将酒后所作的画卷一展。 但见画卷九尺,自楼上栏杆垂落下来,生宣轻薄,如丝缎般垂展于楼上,画卷中所作牡丹一展无余,堂下其余人等,骤然全部鸦雀无声了起来,随后又无不惊叹连连,乱成一团,如同寂静的河面冰封万里,骤然破开了冰,波澜乍起。 可饶是如此让人惊艳的一幅图,却是却无人敢上前置评,煞是奇怪。 因为,凡人歌颂牡丹皆都富贵满堂,姹紫嫣红。唯独这酒醉书生的牡丹,带着夜色凄清,碧园千亩却大火轰然,焚烧着倾城国色。 此情此景,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不敢轻易置喙,也无人叫好。 谁都知道皇帝此次召天下才子进京比试是为了歌颂盛世的,这酒醉书生所作画卷却这般差强人意,意境不详,任是谁都知道当年火烧牡丹园一事,那时景国质子顾惊鸿在牡丹园中奸杀了太子妃,皇帝怒而烧园,此事天下皆知,可谁都知道此乃朝堂忌讳,谁敢多说? 更别提以此作画了,此人……也忒大胆了些。 正当整个客栈中悄寂无声的时候,长街外却炸开了锅,客栈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从那酒醉才子的火烧牡丹图移开了视线,纷纷朝着门口看去。 花魁游街,带着丝竹鼓乐之声,只见众人抬着一牡丹台,上有女子头梳灵蛇髻,身穿红色舞裙赤足而舞,脚腕间璎珞随着歌舞声叮咚作响,妙曼身段如水蛇般绚烂,最是惹人注目,当属那被红纱半掩的脸,看不真切,只有朦胧的轮廓,衬得眉目如秋水含波,烟笼芍药,绰绰约约之间更是勾人夺魄。 此女,当属人间绝色。 花魁朝歌,在那众人拾抬的牡丹台上绚烂舞姿,引得才子们神魂颠倒,伴随着那声乐阵阵,就是花魁所过处阵阵香气弥漫,足以让人神往,为之痴狂。 客栈中的薛裴之一声惊叹,“我就说,与那牡丹国色不相上下。”他轻拍了一下掌心,“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城中盛况,车马到城门口就行不进了,京中水泄不通的原因,一是众才子为了牡丹而来,二便是为了这花魁。 楚弦闻言自然也是侧首看过去,这一看不偏不倚正好与那半拢纱巾的女子四目一对,花魁远黛秋波一送,原本以为如过其他长街一般匆匆走马而已,谁知道花魁竟下榻而去,如凤穿牡丹般走入这客栈。 赤足如玉,沾落地砖那一刻有寒意穿透脚心,不觉玉足一缩回去,有侍儿取来绣鞋为她穿上,踏足这客栈里去时,时不时的有才子前来献酒,花魁也不拒,接过酒樽一饮而下。 只是轻飘飘的,她的目光却是一路注视着楚弦,盈盈勾唇,她摘下了脸上半罩的轻纱,引起了不少轰动。她的身上酒气、香气四散,花魁只觉得身子软得似锦,才朝楚弦那边走去的时候不禁往前一倾,温香软玉倾倒上前,正好是要扑倒在楚弦的身上。 也不知楚弦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在花魁朝前一个趔趄时挪开了步子,身子一偏,教花魁扑了个空。 所幸是身旁薛裴之眼疾手快兼之又怜香惜玉,在花魁倒下之际赶紧上前一步扶住,正好以身子挡住了朝歌,不教她出尽洋相。 “多谢公子。”花魁媚媚一笑,香风咫尺,又兼之软玉在怀,薛裴之倒是有些意乱情迷,着实想不到何以楚弦会那样铁石心肠。 正当朝歌媚眼如丝,轻启朱唇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眼角余光却被拿幅悬坠在楼上的牡丹图给吸引了去,秋波一凛,仔细的注视了起来,良久之后她才笑着开口,声音如珠翠敲击般悦耳好听,“好画,果真是妙笔无双。” 第一个人开口赞扬此画的,竟是青楼的花魁,这倒是让原本不在意的楚弦侧目了一下,正眼看着她的时候,发现花魁也在看自己。 剑影终于找来了,打破了客栈里又暂时沉寂下去的氛围,她被人潮冲散,又不知楚弦下榻在哪家客栈,只好挨家挨家的找,终于在此处找到了。 正当剑影朝着楚弦这边走来的时候,忽然…… 楼上只听得一声凄厉惨叫声起,声音贯穿全堂。是那个画了牡丹图的酒醉书生所发出,像是忽然被人撕裂了的呼叫声,却又戛然而止。伴随着声音未落,酒醉书生的头颅生生的从他肩上掉落,又从楼上滚落下来,顺延着那幅牡丹图而下,头颅带着的血迹喷得那幅图再不见原本的颜色,只有触目惊心的一道红。 还有……那颗滚落的头颅。 头颅朝着楼下跌落下来,楚弦等人又正好站在那里。 恰逢背着琴的剑影走进来,头颅乍然落下来的那一刻,剑影身手敏捷,高喊了一声:“兄长小心。”竟是在同一时间纵身跃起,横腿一踢,将那颗正好掉落在楚弦头上的头颅踢了出去,空中残留那血迹飞过的弧度。 在场所有人,尽数被血雨所溅,哄堂大乱。 出人命了。 第三章 足下高才 被剑影踢飞的头颅当堂划过,血影喷溅,堂下无人能躲得及,士子佳人皆都一身鲜血斑驳,一时狼狈不堪,花魁也被吓得不轻。 原本最是在意花魁的薛裴之此刻竟是再顾不得美人,将手中酒壶一抛,旋身一转朝着楼上栏杆跃去,一个利落翻身翻进了栏杆内,足见此人身手不错。 剑影也赶紧来到楚弦身边护住他,侧首看去,却见到花魁娇娇弱弱的模样,让她眉心一蹙,并不喜欢的样子。 “赶紧报官。”有人反应过来,立即呼喊出来。堂中乍然一惊,随后又再度慌乱了起来,照说天下才子进京,太平盛世,谁都不曾想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实在是匪夷所思。 楚弦漠然,回首看了一眼楼上的栏杆边,那张牡丹图已经没有了原本的样子了,只余下那一道斑驳触目的血迹,就像是……有人用红绸盖住了似的。 楚弦让店家先将堂内诸才子安顿好,等候官府来人问询,随后携着剑影往楼上走去。忽然,楚弦与花魁对视了一眼,他发现这个女子似乎从一开始,就目光流连。 楚弦不语,继续朝楼上的方向走去,他倒是很好奇,这个薛裴之,有何能耐? 登上楼梯的时候,身后剑影明显不悦,“兄长,何必插手这些事?我们干脆直接亮明了身份进宫去见了质子,倒也省去了许多。” 她最是见不惯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了,谁曾想这才一进京就遇见了这么震惊的杀人案? 楚弦轻摇了一下头,“你休要乱了套,等盛周皇帝召见,面见了盛周皇帝再见质子,这才符合规矩。”楚弦怎能不理此事,才子是与他无关,但是这才子临死之前所画的牡丹图,却是他在意的。 “可是……”剑影忿忿,却又不能阻止,只能护在楚弦身侧一起走上去。 楼上,那酒醉书生的尸体朝里趴倒在地,一趟血迹堆积在那尸体的边上,血水已经不再是井喷的趋势了,只是那脖子上碗口粗的切口,让人不忍直视。 这前一刻还在这楼上挥毫洒磨、斗酒诗画的鲜活人,此刻便已成了身首异处的一具尸体了。 “锦绣天成,一笔挥毫。此才子笔锋干脆利落,就如他的死,竟也如出一辙,无半点拖泥带水。”楚弦站在那滩血水边上,负手不前,看着那倒地的尸体,不禁开口说道。 那头颅落下之际,若有半点拖沓的话,恐不是那般光景。 薛裴之微微诧异,看了一眼楚弦,沉吟了一瞬之后,才开口道:“不错,确实干脆利落,毫无半点拖泥带水。”他将身退出这具尸体边上,小心翼翼,在这上面查看了许久竟然也没半点沾染到现场的痕迹。 看样子,这薛公子是个习惯出入凶杀现场的熟手。 站在楚弦的面前,薛裴之看他的眼光也多了几分戒备,不再似刚才斗酒时般的豪爽,“公子似乎,对这死者深感兴趣?”他观了一眼堂下,其他人都对这件事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唯独楚弦居然还登上楼来。 “薛公子不也同样,倍感兴趣?”楚弦反问。 薛裴之一愣,竟有些答不上话来,许是不屑这般言语,但是最后又带着些许扭捏,道:“家父薛长君,乃大理寺卿。”他自诩清高,不屑用父亲的官身招摇,但是唯独,对这些凶杀之案,异常的有兴趣。 所以案发的第一时间,他就上来查看了。 可是,楚弦闻言过后却格外的平静,似乎并不买账,只说:“那也与公子无关,不曾听闻大理寺卿公子有公职在身,可见此案你我同样无权插手,皆属看客,或者……都是证人。” 薛裴之默住了,寻常时候,在京中一旦遇到这种情况他即便是插手,衙中人见到了也是默许。一来是因为他薛公子的身份,二来他在盛京中素有“神探”美誉,自然无人敢这样拦他,而今楚弦的话,却叫他无法反驳,脸如青黎。 楚弦也并非是为了来与他争辩的,他并无再跨步上前,只是上来查看一下,印证自己的想法罢了。这边上栏杆,栏杆上的画,画里的牡丹,牡丹外的才子……楚弦默不作声,但却全然看在眼中。 再看这楼上,权作酒肆逍遥之乐,除了这前边楼梯再没有其他的出路,与后院客房更是隔了一个院子之远。刚才客栈里的其他人为了看花魁游街,全都下了楼梯,所以死者临死前,整个客栈的楼上便只有他一人。 便是整个楼上只有他一人的情况下,被当堂枭首,众目睽睽,头颅当堂滚下,血溅牡丹图。 “堂下多少人,亲眼见他命丧当场,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楼上却独独死者一人,无凶手,更无作案利器。”楚弦言道,轻摇着头,对眼前这桩迷案本是不抱兴趣的,但是却又因为死者所画的那副图,让楚弦倍感兴趣。 当年火烧牡丹园的景象,竟从一个进京才子手中绘出,这……可真有意思。 薛裴之先上来一步,自然也是知道这上面的景象的,楚弦所见到的与他所见,并无不同,他疑惑的道:“究竟是要多快的刀,才能在那一瞬间……”他将手横过自己的脖子处,“这般干脆、利落?” 他自小钟鸣鼎食,又加上父亲任职的缘故,自然知道许多。就是寻常砍头最快的刽子手,他的刀都必须奋力挥砍,借助由上往下的力道,方能做到一刀砍断,不拖泥带水。 如果要像眼前这个死者这般一转身便凌空枭首的,寻常快刀利剑,怕还是差了些许,更何况,这楼上根本就没利器与凶手的痕迹。 “未必就是刀。”楚弦言道,这上面的一切他也几乎看得差不多了,再留无异,继而转身朝着楼下走去,除了尸身,还有另外一样他没查看,头颅。 正当楚弦下楼想去查看那颗被剑影踢飞的头颅时,京兆府那边来人了。店小二去报案时,京兆府那边一听是京中才子命案,大比在即,谁都不敢因此惊动皇上,所以赶紧着人来查。 捕快带人来时命人封锁客栈,正好撞见了楚弦从楼上下来,捕快声大,喊道:“现场谁都不许离开,一草一木,一几一案都给我记录在册。”捕头脾气并不好,特别还是在大比前出了这等事,风口浪尖,正是棘手,稍微一个没办好,那便是吃罪不起的。 上楼时又正好见到了薛裴之,这捕头的脸色才转好,带人上去查看尸体,转头对薛裴之恭敬的问:“薛公子也在呀!”都听说这大理寺公子薛裴之喜好断案,如今看到他也在场的时候,捕头也终是松了一口气,“公子是断案高手,定有高见。” “是铁捕头呀!我来看花魁游街,恰巧碰见这案子。”薛裴之眉心紧蹙,俊颜上一片愁云,这单案子,怕未必像眼前铁捕头所说的这么好办。薛裴之继而言道:“高见不敢,只是疑点重重,却毫无半点证据。”说道,薛裴之想起了刚才楚弦的话说到一半,他指向了楚弦那边。 薛裴之还没说话呢,铁捕头以为是薛公子查出了端倪,见他伸出手指向了楚弦的时候,捕头立马张声大喊,“给我把这人抓了,回去严加审问。” 其余捕快一听到这命令,纷纷拔刀上前围住,正要抓捕的时候,剑影将腰间软剑拔出,冷声喝:“谁敢造次?”她紧紧护在楚弦的身前,鄙夷的看着眼前这些捕快,“你们一没勘察,二没问询,三没证据的,这就着手抓人了?这就是你们盛京衙门的做事方式?” “错了,”薛裴之叫了起来,赶紧上前来解开这误会,“这位公子刚才与众人一样,案发时与我都在堂下赏画看花魁。”他上前来解围,来到楚弦面前的时候,他显得不好意思的朝着楚弦拱手作揖,“是我疏忽了,望公子见谅。” 楚弦好遐以待的看着眼前薛公子,伸出手轻点了一下剑影的肩膀,剑影这才收了软剑。 薛裴之倒是恭谦有礼,问:“眼下死者横陈在前,我寻了这楼上不见利器,更不见凶手,漫无头绪。我见公子刚才所言,似有灼见,足下高才,裴之愿闻其详。” 楚弦倒没想到这个薛公子竟有这般气量,却也可见他为了断案,倒十分赤诚,楚弦也是无法确定,只道:“我得先见了头颅再说。” 说道,楚弦转身下了楼梯,顺着血迹一路找去,刚才被剑影踢飞的头颅此刻正在东南边上的角落处。 楚弦和薛裴之二人过去前看,捕头这边开始让人将客栈中才子逐个闻讯,一时之间,这闹哄哄的客栈也清冷了下来。 楚弦抬起头来看着这楼上的栏杆,那幅画还悬挂着,“我知道这酒醉书生是怎么死的了,凶手根本无需在场,也不需要什么利器。” 薛裴之闻言,只觉得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没有利器,凶手又不在场,死者可是整颗头颅掉落下来的。”他只觉得此事过于诡异,是他一直以来所不曾见到过的。 楚弦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只是转身对着带人来的捕快说:“你到客栈东墙外,看能否找到什么?” 捕头不敢怠慢,赶紧让人去找,果然在墙外面找到被废弃的丝线,正确来讲,该是钢丝线,从那上面还有未干的血迹。 “这凶手,是怎么将丝线……”薛裴之骤然叫了一声出来。 楚弦很淡然的抬头,朝着正上方看去,那是二楼的房顶,房顶的正中央有一道横梁。 薛裴之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明白了楚弦的意思,他不待楚弦开口,径自纵身一跃,上了房梁,在那房梁上,他发现确实有滑轮嵌在上面的痕迹,他将那滑轮拿出,跃下来依旧站在原处。 薛裴之这下忽然对楚弦有些信服了,看到铁捕头找来的钢丝线和房梁上残留的滑轮,他也明白了酒醉书生是怎么死的了,“有人先在客栈中安了滑轮带动钢丝线,那酒醉书生一转头走去时正好头颅一勒,外面人再一扯,是比刀剑还快,杀人只须一瞬。”这也是他在上面没有找到半点线索的原因,原来所有线索,都在外面了。 薛裴之走近了那个头颅边上,但见这头颅上的切口却没有尸体身上那么平整了,头颅颈部切口到左耳这段距离,有明显的擦痕,痕迹勾勒向上,明显是整颗头颅被什么东西吊着,垂坠,悬荡…… 回想当时场景,薛裴之道:“如果不从这头颅上发现丝线牵制头颅痕迹的话,只怕等这件事一冷却,作案人再折返回客栈外,将这凶器收回并销毁,神不知鬼不觉。” 捕头在旁听后,连连称赞,“薛公子当真是神机妙断,这么快就推断出合理的死因,我等钦佩,我等钦佩啊!” 可是,楚弦却摇头,“错了。” 第四章 花魁朝歌 楚弦继续环视着客栈,客栈而二楼只有楼梯一道出口,再往后就是客房,隔着一道院子。 所以薛裴之在上面看了半天都没看出什么端倪,那是因为凶手的机关来回,几乎都是在这楼下的。 薛裴之静默住,灿若星辰的双目一直盯着眼前这个如玉的书生,等他下话。 而一直在旁的花魁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两人之间所说的话也全听到了,她却无半点质疑的,也凝眸望向了楚弦,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楚弦反驳刚才薛裴之的话,“客栈外不比内,凶手有的是机会将丝线带离现场,可现在杀人凶器还留在客栈外面。说明有人打断了他原本的计划,说不定,他不止杀一人呢?” 不止一人! 此言让在场的人皆都骇然。 “从楼下窗口布置好丝线,顺着这楼道栏杆缠上二楼,正好在醉酒书生转身过去的时候,众目睽睽当场枭首。没有凶手在场,也没有凶器在场,本可以全身而退。但丝线勾着卸下的头颅垂坠下来,还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着让我们发现,不多此一举吗?除非凶手还不打算离场,想借着头颅悬挂的重力,再一垂荡,照这留下丝线长度,若此人腕力控制得当,还可再杀堂下一人。” “还要杀谁?”薛裴之有些震撼,但是楚弦的推断无让人反驳的点,他也在问出这句话之后,忽然意识到,“当时死者头颅落下的时候,是从你头上落下,如果那时钢丝线还在死者的头颅上的话,那么凶手第二个想杀的人……” 薛裴之说着,话语戛然而止,惊诧的看向了楚弦。 这楚弦,该是今日才进京来的,才刚下榻在这间客栈,凭什么这凶手也想杀他呢?薛裴之想不通,只觉得这么追溯下去,越发的朴素迷离了。 “未必是我。”楚弦又一次让薛裴之哑然,“当时是怎样的情景?”楚弦说道时,挪步回到当时站立的地方,正巧是当时他们三人所站的画卷下方。 那时正好酒醉书生被杀,那时正好剑影找兄长来到这客栈里来,那时正好撞见了头颅掉落下来的场景,剑影怕楚弦出事,出于本能反应纵身而起将那颗头颅一踢,让那原本从左到右的掉落轨迹被破坏了,所以将头颅踢到东墙边上去。 顺此逻辑推,当时头颅在楚弦上面,若剑影未踢开头颅的话,落下来的方位应该是楚弦的左侧,。 “当时,我左侧站着的,是薛公子,以及……”楚弦话语顿住了,他的眼光也同时从薛裴之的身上扫过。 最后,楚弦的眼光是停留在当时站在薛裴之身旁的女子身上。 薛裴之在旁沉默下去了,脸色更加的难看,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他启阖唇齿,露了四个字,“花魁,朝歌!” 是的,当时头颅落下时,正站于下方的人不是楚弦,也不是薛裴之,是那游街而过的花魁,朝歌。 在旁问询完毕的花魁听到这边言语的时候,脸色煞白了起来,身子也忽然一软,所幸是身边侍儿搀扶才免了一跌,她亲眼见到这杀人的场景,男儿都怕,何况她一介娇弱女子? 花魁声音颤抖了起来,“怎么,怎么可能会是要杀我呢?我……我又没有做什么?” 捕头调查后,听到楚弦这么说也不苟同了,插嘴道:“花魁游街,在哪里下脚全凭她的意愿,凶手又怎么能左右她的思想,让她正好在此处停留,再借机杀她呢?这岂不是扯得荒唐厉害了?” 薛裴之却不说话了,若有所思的看着楚弦。 “才子画了牡丹之后被杀,可当时堂下那么多人,又为何是花魁?确实值得深思。”楚弦也无奈的轻笑一声,再度正眼看那个女子,他走近了她,道:“那要看你当时,做了什么,亦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花魁也兀自陷入沉思当中,“我不就是……赞了一声那……画?”花魁回忆到最后,竟也不敢置信,哭笑不得,“难道,赞了一声那幅画,便要被杀?” 当堂,只余下花魁那难以置信的余音,其余人等皆再不言语。 倒是薛裴之此刻看向楚弦的眼神是佩服的,楚弦的话头头是道,滴水不漏,当时那牡丹谁敢说半句好? 更何况那画上所画是整个大周都无人敢提的丑闻,如果真的如楚弦推断的那样,那就……复杂了。 “凶手杀了作画的书生,堂下如若有人敢叫好,再顺手杀之。此后,便再无人敢谈及此画了,当真……是如此吗?”薛裴之喃喃的道,言语中大有难以置信的感觉。他与楚弦站得近,这声音不大,不教旁人听了去,站在他边上的楚弦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楚弦闻言之后勾唇一笑,“薛公子知我所言。” “那凶手,到底是谁?”薛裴之蓦地惊问。 楚弦挑了挑眉,并不打算再深陷下去,顺手抚了抚颈部垂落的长发,道:“这自然是京兆府该查的事了,与我楚弦何关?” 他只不过就是想知道,书生因何而死罢了。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就是因为他所画的火烧牡丹图,接连着敢提及此事的人,也要一并杀害,果然……当年那桩丑闻,还是个芥蒂与忌讳。 天下间,谁都不能提的那件事。 从楚弦的推断上看,花魁逃过一劫全靠剑影踢了头颅的那一脚,她感激的朝剑影福了福身,道:“全靠姑娘朝歌才能逃过一死,朝歌在此多谢姑娘了。” 剑影轻哼了一声,并不领情,或许说,对长得太好看的女子她都没什么好感,特别是这个花魁对楚弦哥哥还频频秋波暗送,她可是看得出来。 “楚弦?”薛裴之听楚弦刚才说到自己的名,倒是兀自沉思了一阵,这名字似乎是在哪里听过,但又眼见此人时,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 正当薛裴之蹙眉沉思的时候,客栈外来人了。 此次来人让人有些诧异,居然是彰安太子的府兵,府兵排列在客栈前头,与京兆府的人交接了一会之后,有一带头人进来,站直了身躯,鼻头仰得有些高,喊了一句,“靖国使者何在?” 一句靖国使者,让客栈里人人面面相觑,而后见那个刚刚在这里推理长谈,如玉出尘般的男子站出了一步,说道:“楚弦在此。”他拱手在前,朝着来人有礼道。 那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眼楚弦,眼中见楚弦这般素雅模样,不似他国使臣般奢华锦绣,不禁眼中也带了一丝篾意,“太子殿下听闻靖国使臣来到盛京,特地有请。” 楚弦眉眼含笑,依旧是那副青衫客之样,只顺从应道:“如此,烦劳带路。” 楚弦被太子的人接走,剑影也跟随去了,身后客栈内的事,京兆府那边也明白,再大的事情也无法干涉到彰安太子接见使臣的事。 有人都在议论,听说这靖国的使臣好生厉害,今日见倒是真有些门路。 “原来是这个楚弦,刚才怎么一直都记不起来呢!”薛裴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这个楚弦在各国之间,算是个人物,刚才事发突然,楚弦又只是忽然一说自己的名字,薛裴之也愣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现在看来,楚弦此人,应是名不虚传才是。 与薛裴之同样对楚弦无法忽视的,客栈中还有另外一人,花魁。 朝歌此刻也是一双美目直盯着楚弦离去的背影,神情淡淡的,却清冷如远天皓月,让人看不清她心中所想。 客栈外,楚弦与剑影登上了一辆马车,马车行驶开的时候有太子府兵在前开路,京中再如何水泄不通,总无人敢挡太子的路。 马车内,固定的矮几上放着一壶清茶,几样小点心,矮几下的炉火烤得这小小的马车内暖烘烘的,倒别有一番舒适。 楚弦在上了马车之后,就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配着这小点心,倒也惬意得很。 剑影见到他这样,翻了翻白眼,“这都什么时候了,彰安太子见你能有好事?再说了,今天客栈的事你为什么要插手,京中出了命案,八竿子打不到我们头上,你横插一手,到时候生出祸端来怎么办?”剑影心里就兀自懊恼,这才冲散了一小会就惹上这种事,果然她不能离开兄长半步。 楚弦吃完了手上点心,又喝完了茶,身子暖和了不少,轻拍了拍自己手上的屑沫,才正坐道:“你是没看到那才子所作的画,不然的话你就不会怪我插手了。” “还能画出朵花来?”剑影嘟喃了一句,她从一开始说来盛京的时候,就对那些传闻中的牡丹没甚好感。 “是牡丹,”楚弦知道她没好感,依旧道出,“火烧牡丹图。” 这下,剑影不说话了,低垂着头,如瓷般的小脸上只见贝齿紧咬着朱唇,一双羽睫更是低垂得不见眸中神情。 她不说话了,楚弦也没再强迫她什么,他靠在这马车上,“当年,如果不是我瞧见了牡丹园的事,也不会连累你这么多年一起漂泊了。如今这桩丑事还有人敢提,却又血溅当场,真不知该如何说好?” 剑影双拳紧紧的攥住,言语中带着酸涩与无奈,“谁叫当年质子顾惊鸿做下了那错事!” “是啊,谁叫靖国出了这等畜生。”楚弦也轻叹了一声,言语苦涩。 剑影有些不忍,想开言安慰几句,但是见楚弦此刻似乎也不需要人安慰,她又乖乖闭上了嘴。 楚弦沉默了一瞬之后,双唇启了一下,欲言又止,半开半阖沉吟了许久,才又嘱咐剑影,“记住,我们现在是靖国的使臣,当年旧事,不可提。” 剑影没再说话,只依旧低垂着头,小脸寒得快结冰了。 太子府在最繁华的主街上,路程并不远,可是这次太子命人来带楚弦的时候,马车经过太子府的时候却不停下,而是继续朝前走去。 楚弦撩了一下马车的帘子,心里存疑,“按说大周太子奉命接见使臣也是常事,可是这不入太子府,也不去太极殿,不符合常理!” “问问不就知道?”剑影憋得快发慌了,干脆掀开了帘子,问那驱车的人,“储君府已过,接见使臣的太极殿也不是这个方向,敢问我们这是去往何处?” 那驱车的人也不避讳,依旧催着马儿前进,答道:“殿下有命,带使臣大人前往校场一见。” 校场,兵戈之地! 楚弦闻言,心中也略微沉吟了下来,“想来,这彰安太子素有贤名,也有威名。看样子……是想让我先见识见识他的威名了。” 第五章 一介琴奴 营前下车,驱马不前,此乃校场规矩。 军营一派硬朗作风,楚弦身在这等地方才有种回归的感觉。 雪停了,日头也出了。但见大周绣着金龙的旌旗随着这破开云层的晶莹猎猎风动,倒是与长街上所见的一派歌舞升平不同,皇旗映日,佼佼生辉,端的一派大周鼎盛风貌。 铁甲军士操练的声音传来,楚弦跟着人一路鱼贯而入,剑影紧跟其后,在经过点将鼓边的时候,从那鼓台上忽然有利刃破风前来。 但见利刃呼啸,银蜡箭头快速的旋转在半空中,朝着这边一副累累弱弱的楚弦射来,那箭矢尖端自带一股彪悍凛冽之气,可见射箭之人,也不是个善茬。 箭矢及近楚弦跟前,更对他面门。 楚弦停住了脚步,正面对上这忽如其来的羽箭,身后剑影身影凌厉,还未见她出手,便已见她身形急速移动,右手双指一夹,正好将那箭矢并在双指之间,“是谁?”剑影怒喝一声,怒目望向了点将鼓那边的方向去。 只见鼓旁一身穿青色猛虎补服之人,虬髯汉子,粗糙结实,看这样子该是军中武将,站立于点将鼓边上,手持长弓,不屑的看向这边来,“军营重地,什么时候轮到这种羸弱酸臭的书生踏足了?” “宣将军,不得无礼,此乃太子请来的靖国使臣。”带路人高喝一句。 那被唤宣将军的虬髯汉子才略微收敛了一些,白了这边一眼,依旧鄙夷不已,“太子英明,让他见见也好,好知道我们大周的实力所在,回去好叫他们的皇帝多多进贡些来。一介书生,啊呸,哈哈哈……” 宣将军毫不客气的笑着转身了。 那带路人朝着楚弦躬身道:“使臣请见谅,宣将军向来性子粗暴,不知礼节。” “无妨,”楚弦轻一扬手道,眉目间云淡风轻,也并不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反而说:“我倒是见他,憨厚可爱得紧。” 那带路人的噗嗤一笑,随即又忍住,忙忙带路,他这可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这般形容宣将军,倒是……新奇得很。 那宣将军生来勇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自持一双板斧从参军到拜将,从无一败。就是皇帝都对他的鲁莽有时候无奈得紧,听说战场上杀红了眼时连友军都杀,谁知到了楚弦口中竟是憨厚可爱。 宣将军听到,非得将他劈了不可。 入了校场,带路人将楚弦带到观战台边去。 台上那身穿黑色四爪蟒袍的人,便是太子周彰安了。金冠束发,蟒袍加身,站在这校场上睥睨四方,周正的一张脸上,眉目略带凛冽,隐约有企及天下的魄力,不愧一国储君的风范。 太子的周边,已是站满此次前来朝贺的其他使臣,这让剑影看了,气不打一处来。 原是那鸿胪寺少卿接待了其他使臣,太子接见便引进皇城中来,倒是将靖国来的使臣抛之脑后,任凭他们自己先行入城去找客栈安顿落脚,到了校场时太子才想起这茬,便叫人去寻。 靖国,当年质子一案注定要在人前逊了一筹,加上小国无人问津,有此待遇也是楚弦料到的。 彰安太子倒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与列国使臣见面不逊盛周大国风范,更是礼仪周到。见到楚弦到来,楚弦正当开口拜见时,太子率先开口了,“靖国的使者也来了,朝中诸事繁多,鸿胪寺那边招待不周,使臣见谅。” 楚弦躬身作了一揖,而后道:“少卿大人的确是招待不周,失了盛周颜面,传出去列国该笑话盛周鼎盛,却愧于礼仪之邦之名,太子可该好好管教了。但也因此让楚弦亲眼见识了一番盛京的繁华,更是见了那京中花魁风貌,果真娇艳国色,堪与那牡丹一比,还不算太糟。” 彰安太子的脸色一僵,说不出是好看还是难看,太子也不过是随口意思了一下鸿胪寺那边的作为,谁都知道靖国连年龟缩在境内,只会俯首求和,自是无人看得起。太子此番一说也不过是门面话,谁知这楚弦竟然还当真了,还拿风尘女子说事,存心让人不快,一时之间氛围也尴尬了一下。 “鸿胪寺少卿何在?”彰安太子冷喝了一声,将双手负在身后,眼见着才能够身后一个身穿紫袍白鹤补服之人立即跪在太子跟前,有些颤抖。 诸使臣都在面前呢,楚弦言语带着委屈,又怪大周招待不周失了颜面,太子就算是真看不起靖国也得为了颜面做做样子。 故而,此刻太子当场责难,“天降祥瑞于我大周,列国来贺,接待使臣本是你的职责,竟让使臣未进皇城便丢了大周的脸,玩忽职守,按律处置。” 剑影见那看不起人的少卿被处置,心里这口恶气这才一舒,只是在楚弦正待谢过太子殿下的时候,从那下面军甲林里却传来一个粗犷狂妄的声音,“我说是谁呢,原来还是这酸腐书生呢!”说话的,正是刚才在鼓台边上朝着楚弦射来一箭戏弄的宣将军。 宣将军招摇着走来,一双板斧别在后腰上,前来见过太子之后,悻然的笑着看向了楚弦那边,“你就是那当年犯下案的靖国人?” 所有人神色一凛,就是太子也脸色难看了,这宣将军自持功高,说话也没个遮拦,若非战场上好手,恐怕早被砍了十回八回了。 楚弦神色依旧,纠正道:“当年犯案的是罪人顾惊鸿,靖国早已经声明将他逐出宗庙,不再相认,在下楚弦。”他不卑不亢,语气幽长,倒不似在说一桩忌讳的事,反而像是友人相聚,徐徐道来。 宣将军皱了皱鼻,巡视了这周遭一遍,“这列国前来的,桑柔国、扶桑、骏呈……还有你靖国,倒是热闹。只不过我不曾听闻过靖国境内还有楚姓人家……倒是听闻南岭那奴隶国,楚是大姓,这位使臣该不会出自南岭吧?”宣将军说着,便放肆大笑了起来,言语中带着嘲讽的意味。 其余人听到此言,看楚弦都噙着一抹笑,就是彰安太子也饶有意味的看了他一眼。 谁知楚弦竟认真的点了点头,“不错,楚弦乃是南音人,出了南岭曾是一介琴奴,靖国不弃,怜才录用。” 琴奴! 这下在场其他使臣也全都笑出了声来,就是太子也忍不住道:“这靖国向来羸弱,可本宫没想到竟无人到这等地步,连琴奴都能封官赐爵了。” “琴奴不才,叫诸位见笑。”楚弦仍然,并不将众人的取笑看在眼里。 琴奴楚弦的话才说完,便见那宣将军再度取笑,道:“那你们靖国的臣子,是不是每天也只会弹弹琴,练练舞了,这上了战场,岂不是玩物摆设?” “不敢,”楚弦轻轻颔首,眉目依旧含笑,在顿了一顿之后,皱着眉头对宣将军道:“像宣将军这般勇猛之人必是少见,但要说到上战场,击倒像将军这般的,琴奴倒是连出手都不必。” “大言不惭,”宣将军一怒,喝了一声,还不忘继续取笑,“难道你要用琴音叫我废寝忘食,乖乖束手不成?” “我见将军刚才那一箭射来,不过如此。倒是可惜了将军威名震天,莫说是我出手了,怕是将军射箭本领,连我侍女三成都不及。”楚弦泠泠道,说话的时候频频摇头,倒是惹得宣将军大怒。 宣将军经不起激的,被楚弦这一言给激到了,便上前去请命,“太子殿下,这琴奴好生狂妄,我倒要见识见识,这酸腐有多厉害。” 宣将军太过聒噪,太子一直在旁边都有些微愠,只是如此楚弦忽然这么一说,太子眉心一拧,倒是陷入了沉思当中。但因刚才处置鸿胪寺少卿之事让太子心里有些不快,此刻有宣将军在前羞辱也好,也正好趁势让列国知道盛周将军的勇猛。 于是太子便点头,转身回到座上去,道:“如此正好,只是宣将军脾气耿直火爆,你那侍女若成了箭下亡魂……” “自然怨不得人。”楚弦接下了太子的话,说完看向了剑影。 剑影冷着脸走上前一步,蔑视了宣将军一眼,“你那箭术可真不敢恭维,若我伤了你性命,可……”剑影的话才说一半,楚弦打断了她,“不可这般狂妄。” 太子也无奈一笑,真不知这二人是不知好歹,还是真来让他当箭靶子使,于是太子也顺势接话,道:“使臣说得好,生死皆怨不得人,武场竞技,难免伤亡。本宫也要让列国使者看看,这大周风范。” 此话出,宣将军哈哈大笑了起来,命人抬来箭架,放置在校场中央,列军排在校场之外,林立成行,只有那两个箭筒携着弓放在那里,显得孤立。 “但不知,如何比?”剑影问。 “一箭,定胜负。”太子背靠在宝座上,摸着自己的额头冷冽道,用靖国来开刀,震慑其他国邦,自是再合适不过。 宣将军自持傲人,伸出拳头重重的锤了几下自己的胸膛,“看你女子份上,本将军让你三箭。” “不需要。”剑影道。 刚才被这些人夹枪带棒的羞了楚弦哥哥一顿,她正愁没地出这一腔鸟气呢!现在这厮汉子竟要让自己三箭,这简直自己找死! 在更鼓一动的时候,剑影与宣将军二人同时拔腿,快速的朝着箭筒去,二人同时抵达,同时张弓搭箭,只在瞬间……快得让人移不开眼。 只见宣将军虽说粗犷,但是速度却快得让人咋舌,剑影的箭还没射出的时候,便已经见到对面的箭矢飞来,力道浑厚,与早先戏弄楚弦时的那一箭如出一辙。 箭矢疾厉,剑影翻身一跃躲避过来,宣将军射来的羽箭正好从她右脸颊边擦过,剑影堪堪避开。 跃身避箭的同时,只见剑影左手持弓,右手顺势从身后一拉,竟是反手张弓,这一箭射去…… 宣将军速度够快了,剑影出箭比他更凌厉,“咻”的一声羽箭去时,只听得一声惨叫声起。 坐于高座上的彰安太子蓦地一拍手把,整个人豁然站直了起来,浑身僵硬,目光隐藏着暴怒看着校场方向。 眼前看去,校场上宣将军倒地嚎叫不已,只见剑影射去那一箭,中了宣将军左肩胛。 第六章 校场点兵 宣将军被伤到了肩胛骨,楚弦身边这侍女的手段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太子自然是最震惊的一人,只是他见惯风波,倒也没有失态,赶紧叫人来将宣将军带下去包扎。 羽箭刺入将军的肩胛,鲜血横流,在士兵要上前去搀扶的时候,宣将军一怒,横手将来人一推,跨步走到剑影的面前,怒目一视,大吼一声,“把本将军的板斧拿来,我要劈了她。” 宣将军自持威名,未曾尝试一败,如今却让一个琴奴的侍女给伤了,这让他大为羞辱。 剑影岂会怕他? 毕竟太子在前,剑影再出手不合适,楚弦适时开口,“将军技不如人,难道还想耍赖不成?” 太子也觉得不妥,道:“宣将军,愿赌服输。”太子原本以为只是小小一个婢女罢了,宣将军刚勇威武,怎么都不会输给她。但是现在看来,太子也有些轻敌,为了气氛不那么难堪,也为了安抚宣将军的脾气,太子又说:“使者可能不知道,箭术并非宣将军所擅长,也难怪他不服,男女对战,本应让她一让,这才是真男儿嘛。” “你!”剑影不服了,憋得一张脸难看,她怒瞪了那虬髯将军一眼,明明这个人一身蛮力乱使,速度快却不精准,技不如人,偏生从盛周太子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倒成了他让她了。 这下,轮到剑影不服了。 “原来如此,那谢过将军相让了。”楚弦倒不介意,刚才孰胜孰负在场人皆有目共睹,楚弦这话说得在场的人都是一阵尴尬。 宣将军不服输,也还想扳回一城,故而大吼了声,“他奶奶的,老子不跟女娃娃斗,要比……”他说时话语戛然一止,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指向楚弦,“老子要比,就跟你比。” “将军,”太子有些不赞同,已经输了一局了,宣将军再纠缠也是不妥,“将军身上有箭伤,还是下去谴军医好好看看。” 宣将军粗气一出,非要上前请命,“求殿下成全,老宣我擅长的是板斧,擅长的是沙场带兵,这与一个小女娃比箭,算得什么?老子要比,就堂堂正正和他们的男儿比,这点伤算什么?”说话的时候,宣将军的目光扫到楚弦身上去,挑衅意味明显。 太子略微沉吟,心想也是,宣将军到底还是一军主将,如若这么下去的话军威尽失,以后还谈何带兵打仗?想扳回颜面也是应该的,更何况,盛周也该在使臣面前,好好一展雄风。 于是太子最后准了,“如此,先让军医看看。”随后他转向楚弦那边,“使者觉得如何?”语出一笑,太子也略显得激将,“用女儿家来比试,也胜之不武啊!” 楚弦瞥着剑影气得憋红的小脸,摇头轻笑道:“那楚某就奉陪,只是将军有伤在身,楚某又不擅兵器,这权衡下来,舞刀弄剑的也小家子气,何不来些其他的比试?” “你还能比其他的?”宣将军在旁嘲笑道,原本军医是过来替他包扎的,但是却被他一把推开,这点伤对他来讲,并不算什么。 楚弦负手而立,站于宣将军这种沙场猛将面前,不但不显得文弱酸腐,反而是更显孤立纤长,傲气无双。 楚弦说:“你我身处军营校场,你又是大周猛将,所要比的,自然不是那小家子气的东西,领兵作战,沙场点兵,将军可敢?” “你?”宣将军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这莫不是存心让我呢?” “将军不敢?”楚弦神情倒十分严肃。 “有何不敢?说吧,要怎么比?无论怎么比本将军都奉陪。”宣将军也止住了笑,丝毫不惧,甚至有种胜券在握的感觉,“你只要别到时候嚷嚷着本将军欺负你一介书生就行。” 楚弦回头向太子道:“我看到前面的山头上有一面军旗,迎风招展,我与将军各自指挥布兵,谁的人先拿下军旗,回到校场,以鸣锣军旗为信,谁就胜了。” “本将军亲自带人拿下那军旗即刻,”宣将军说着又不忘取笑楚弦,“你这厮会带兵?” “冲锋陷阵自然比不上将军,调遣一二倒是能的,只需给我一支兵听凭我调遣,自然能胜。”楚弦轻吟道,不料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全都笑他不自量力。 论到上战场,谁还能比得上百战沙场的将军呢? 太子也轻笑不已,让人调了数十个年轻士兵过来,甚至还下令,“这一战,谁敢不听调遣,谁敢不出全力,军法处置。” 趁着军医给宣将军上药的时候,楚弦兀自走到那些士兵面前,低声的说着什么。 金锣一声开,传遍整个校场,比试的士兵皆头戴红、黑巾区分,红为楚弦方,黑是宣将军的。太子与诸位使臣坐定,皆都拉长了眼看这一场比试。 宣将军是沙场猛将,自然是亲自带兵上前掠夺的了,楚弦从一开始就说了,他不擅冲锋陷阵,所以便留在这校场内,只让士兵听他安排,在金锣声响之后,红巾向左,黑巾朝右,两骑人马各自朝着前面那片山头冲去。 眼见两支骑兵左右而去,校场一下子只剩下放置在不远处中间的一面金锣,在冬日的阳光下金光灿灿,光辉耀人。 校场上顿时寂静下来,林立于两旁的士兵静默如铁,太子轻抚着自己的额头,“这场比试,本宫看宣将军长驱直去,一往无前,料是……料是到半山腰,便能见分晓。” 楚弦显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太子殿下怎知我在半山腰上设伏呢?” 设伏! 太子一听,脸色一凛,刚才那谈笑风生的样子也紧肃了起来,“一场比试罢了,使者设伏?” “沙场点兵,兵不厌诈。”楚弦淡然道,他起身来继续看向前面那座山,“我见山势延绵,宣将军又熟知此处地势,自然一往无前。我自然得将所有兵力集中在宣将军身上,只要将宣将军拖在半山腰上,胜负……即见分晓。” “拖住宣将军,”太子轻蔑的一笑,“即便拖住又如何,取得军旗前来才算胜,你的主力军都在拖延上了,宣将军不出柱香时间,必能突围。”太子说罢,得意无比,不禁勾唇一笑,眼前胜负即在眼前的样子。 “取旗的,我拜托了军中那个个头最小的小将帮我了,只需柱香时间便可,其他人拖住宣将军,他一个人上山就行。我见他人矮腿壮,想来,爬山必是好脚力。”楚弦也是径自得意中,对这一场比试也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太子闻言眉心一拧,唇齿紧闭,再不言语了,此时红、黑二巾士兵也已经出发,开弓哪有回头箭,也只能干坐在这里等待分晓。 楚弦这是用所有兵力在半山腰去拖住宣将军的人,再派一个最不起眼的,利用拖住的这柱香时间,取旗来回…… 宣将军自信楚弦那边无人带领,自然不会去在意一个瘦弱小将,肯定是随行全部被拖住,等到突围了,那小将也取回军旗了。 这就是楚弦的算盘,太子竟觉宣将军蠢钝如斯,堂堂一个将军,连一个瘦弱书生随便布排都不如。 果然,柱香过后,远远的就能见到从那山上有一骑白马迎风展蹄飞速策来,但见那白马上一瘦小士兵,一手拉缰,一手扛军旗。 只不过,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那小将头上所戴的,却是宣将军那方的黑巾无疑。 这下,刚才被楚弦那一番话唬住的彰安太子眉心终于舒展开了,“宣将军,果真是我盛周的猛将啊!不负本宫所望,最后还是我方赢了!”太子眉飞色舞,终于扳回一城了。 周边也不禁有人开口道:“琴奴终究也不过是琴奴,上不得台面!” 这嘲讽之言,在座的各国使臣尽数听在耳中,大家皆都毫不掩饰的笑了起来。 然而,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那扛旗小将策马到不远处校场的金锣边上,不曾下马,只将头上的黑巾一扯,露出了那额头上的红巾。 红巾…… 众人的笑都还挂在嘴边,看到这场景的时候都愣住了。 只见那头戴红巾的小将依旧坐在马上,弯身拾起那实锤,一锤敲打在金锣上,“哐……”鸣金声起,声音荡得有些远,那小将身形矮小,坐在马背上咧开了嘴笑,额上微微冒汗,一口白牙天真无比。 楚弦看到此景,施施然转过身来,对太子躬身作揖,“殿下,我胜了。” “这……”太子的得意还在上一瞬呢,此刻见到那个小将将红巾露出来的时候,他只觉得颜面尽失,“你居然耍诈,让人假冒宣将军人马扛旗下山!” “兵不厌诈,自古皆然。小将势单力薄,也不是宣将军的对手,戴上黑巾自然就不会引人注目,也能得胜归来了。”楚弦挑眉道,眼光扫过刚才所有嘲笑过他的人,此刻全都噤若寒蝉。 太子也无话可答,楚弦用全部兵力拖住了宣将军,再让这不起眼的小将独自上山扛旗,只是红巾小将如果扛旗下山太过招摇惹眼,所以楚弦让他提前换上了黑巾,骗过了宣将军,安全下山。 果真到最后,还是楚弦胜了。 只是,在所有人都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前面那扛旗归来的小将忽然一声惨叫声起。在场所有人脸色大变,就连太子也被惊到了,僵直的站了起来,目光直直的看着前方,那眼神分不清是愤怒,还是震惊。 楚弦也莫名了起来,遂侧首看向身后扛旗小将的方向去,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被惊到了。 但见金锣边,从身后策马追赶过来的宣将军一把板斧在手,然而刚才那敲响了金锣的小将此刻已经被板斧斩杀于马下。 板斧犹然带血,沥沥淌下。 而那方军旗,则易在了宣将军的手上。 风猎猎,吹得那面带着血的军旗十分的触目惊心,那个小将被板斧劈砍得掉下马鞍,一身的鲜红喷薄得那匹白马也成了汗血马。 此情此景,无人笑得出来,脸色最难看的当彰安太子莫属了,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话好,兴许是震惊,兴许是愤怒,竟站在那里久久不曾一动。 当楚弦看到这场景的时候,也不说话了,脸色不比太子好看到哪里去。 全场,无人敢再开声,唯有那抢了小将手上军旗又将其杀害的宣将军,此刻扳回脸面,自是开怀不已,大笑出声,这声音显得十分刺耳。 他徐徐策马过来,高举手上军旗,对太子道:“殿下,我方……赢了。”随后,又是宣将军那张扬粗犷的笑,传遍整个校场。 只是这声音略显得孤寂,无人敢应答。 第七章 背水成名 宣将军就像没有注意到大家的脸色似的,犹然驱马上前,到了校场中央下马,扛旗奔跑了过来,最后是跪在了太子的面前,邀功道:“殿下,我赢了。” “混账,你还嫌大周丢脸不够吗?”太子抑制不住怒意,横出一手将宣将军献上的那方军旗一扫,怒斥道:“堂堂将军,居然这样抢功,你……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宣将军还不悔悟,“能得胜就行,何必忌惮于这个小小的琴奴?” 死的是小将是盛周的士兵,于楚弦来说没有损失,只不过小将的死却是因为这场比试,楚弦心也像插了根刺似的,又听到宣将军死不悔改的话语,楚弦只悻悻然的,“无妨,胜败兵家常事,反正赢的是你宣将军,丢的……也是你们盛周的脸。” 这句话,无异于生生打了彰安太子的脸,火辣辣的一记。 彰安太子这下再难摁住心中怒意,吼了一句,“好大喜功,死不悔改。我会即刻奏请父皇,撤了你军职,军法处置。” 听到太子这话,宣将军才知事情的严重了,只不过为时已晚,只能跪伏于地上叫屈,“殿下,末将不服,末将不服啊,怎能因为一个区区琴奴就降末将的罪?” 各国使臣在前,太子也需要一个可以下的台阶,宣将军自作自受,也只能认了。 这个时候,在各国使臣之中有一位一直在端倪着楚弦的人,他原本是记不起的,只是在见到刚才楚弦与宣将军比试的时候英姿飒爽,大有纶巾羽扇之风,那桑柔国的使臣才想起,“这位靖国使臣,莫非就是当年与我桑柔横水一战,背水成名的白衣军师?” 楚弦微微讶异,“事隔多年,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楚某?” 桑柔的使臣这次却郑重其事,异常的敬重模样,“当年横水一战,你以一人之力带着靖国残兵向死而生,背水一战,十分的壮烈。那时我就跟随在老师身边侍奉,曾有幸在远军中瞥过阁下英姿。” 那一战,桑柔虽然败了,但是他们对当时那个白衣少年却奉为神人,他老师回去后因为此生难逢这般对手,便也说此生无憾,继而归隐了。所以此刻这位桑柔使臣面对楚弦,只有敬佩。 英雄重英雄。 楚弦一听说当年事,也是无限唏嘘,“此生能与周庄先生交过手,无憾也!”说道,楚弦朝着这位使臣做了一揖,使臣同样。 太子在边上,听了两人之间的言语,心里一震,“如此说来,宣将军折在你手上,不算冤了。” 横水那一战与盛周无关,但是却名震天下。 听说当时是冰封万里,为夺生存之境,桑柔与靖国那是往死里打。桑柔有天下名士之首的周庄先生,力主倾全境之力穷追猛打,将靖国几乎打到了灭国的境地。 后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白衣少年,入靖军帐内,竟取得靖国皇帝的信任,由他带兵背水一战,横水那一役,向死而生,桑柔重挫,此后这位军师天下皆知。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么威名远扬的一位军师,竟然是南岭奴隶出身,这真真大跌了所有人的眼镜。 那一场战役虽说是生死敌对,但是运筹帷幄之间,双方心里都是怀着敬佩的,于是楚弦也是朝着那使臣一揖,“一别多年,代我向先生问安。” 各国使臣一听,皆都惊诧,“原来,此人就是闻名于天下的白衣军师!” 两人这样一来一回,连其他国的使臣都知晓楚弦战名,太子在校场上连输了两场,心里即便再有什么样的不悦,也得抑制下去。正好此时,宫里那边也来人了,是个小太监,前来传达皇帝的口谕,“陛下有旨,传召靖国使者进宫。” 靖国!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楚弦一看,那小太监催促,“陛下正在武周殿,莫要延迟。”那小太监刻意将头给垂得低低的,彰安太子在边上却看得十分古怪。 正当楚弦向太子告别的时候,太子却开口,对那个从宫里来的小太监说:“正好,本宫这里有父皇寻找已久的八宝卷,你就替我带回宫去。” 那太监闻言一愣,却不敢抬头起来,“喏”了一句,跟随彰安太子走去。 转过前边点将台,彰安太子忽然将脚步一顿,豁然转身过来将小太监的手一抓,“镜花,我在这里接见各国使臣,你凑什么热闹?还打扮成这样?” 被换做镜花的小太监一吃痛,呼叫了一声出来,分明是女音,原本带着太监纱帽的小脸也仰了起来,娇俏的脸上当属眉心一颗殷红的胭脂痣最是夺目。 哪里是什么小太监,分明是宫里的镜花公主,太子异母同胞的妹妹,美貌与骄纵,在她的眉目间一览无余。 镜花公主贪玩,当然是不会轻易放过这等热闹的场景,“父皇不许我出宫,我就让那小太监把衣服脱下来,自己偷偷出来看了。”镜花说着,眼光越发的亮了起来,“哥哥,那个靖国使者好生的厉害,没想想到他还是当年横水一战的白衣军师,靖国竟有这等人物……” 听着镜花公主赞扬楚弦的话,太子心中不屑,“靖国是大周的禁忌,这个楚弦更不是什么善茬,你赶紧回宫去,这个人你最好不要去招惹。”太子与这楚弦在校场上这一次较量,早就心生不满了,镜花是他的妹妹,自然是不希望她卷进这些事情来。 可是镜花却不依了,“你好生啰嗦,我就是来看看热闹……”说道,镜花调皮的朝着太子吐了吐舌头,快速的退去,不让太子追上自己,只留下一句笑语,“你放心吧,那个靖国使者害你失了颜面,我帮你教训教训他。” 太子拦不住镜花,只能任由她跑了去,一张脸上满是无奈。 镜花依旧是拉怂着肩,装作小太监的模样去将楚弦接引出校场,前面有皇家的依仗等候着,接引使臣的是双马双辕辇,华盖宝顶,彰显大国风范。 镜花恭敬的在前面引路,在伺候使者登车的时候,忍不住朝着楚弦说了一句,“贵人走好。” 楚弦闻言,倒是在意的看了一下这个小太监,只是匆匆一瞥,未曾定睛她就已经转身去了,剑影也跟随着上了车辇伺候,镜花见二人都上车了,不禁洋洋得意,随手一招身侧的侍卫,“都给我在前面开路,保护好使者。”声音一扬,她跳上了马车。 但在镜花的袖子中,藏有一把短匕,“等下,我叫你摔个狗吃屎我,叫你在长街上丢尽颜面。” 车辇驱动,他们从校场出发往皇宫去。 车辇内,剑影拧着眉心,“我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真要细说,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楚弦却是安然,闭目养神,“那小太监,我看着有一腔的坏水。”他忽然轻笑了一声,“道行不够,那句好心提醒露馅了。” 他睁开眼,随后将手一招,他道:“你去将那小太监……”剑影凑了过来,听完兄长的话之后,她展颜一笑,重重的点了头。 继而掀开车辇的帘子,叫唤了那小太监一声,“公公。” 镜花亲自策马,袖中藏着的匕首正想要将那勒着的缰绳给割开,到时候她自己一个纵身跳下马车,任凭车里的两人当街出丑。 谁知道她还没出手的时候,身后的剑影就叫了她。 镜花这一转头过去,被剑影一拉,半个人被拉进了马车内,镜花正待惊呼出声来,“大胆,我是……”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剑影一方手绢就塞进了她的嘴里,阻住了她的惊呼声,随手将这小太监的腰带一拉,紧紧的绑住了镜花的双手,剑影再朝着她的腰间一踹。 镜花整个人从马车上扑了下去,由剑影自己策马前行,而镜花则嘴里塞着手绢,腰带一头绑着镜花,一头牵在剑影的手上,就这样驱着马车跟随前面侍卫队慢跑的队伍走去。 马车的速度保持得正好不紧不慢,镜花走也不是,跑也不是,就连喊也不是,一身衣帽凌乱,只能跟着马车而行,整个人狼狈至极。 前面的侍卫到了宫门口停下,回首时才发现驱车的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剑影,而镜花公主……则是衣发凌乱的被绑着,一路跑了过来。 此刻的镜花,一双眼翻得比鱼眼还白,披散着秀发死死的盯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楚弦,她满腹的愤怒正待宣泄,但是此刻,她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 楚弦好笑的站定在镜花面前,假装吃惊的样子,“真是没想到宫里的公公,竟是这么如花似玉。看看,看看,这额间一点胭脂,煞是美妙。”说罢,楚弦一拍自己的额头,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倒是听说,大周有个镜花公主,生来观音像,额间一点胭脂,浑然天成,没想到公公也是这等福相啊!” “你是故意的!”镜花咬牙切齿,楚弦的话分明在提醒她,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故意戏弄她。 侍卫见到镜花公主如此狼狈的模样,纷纷上前去,铁甲林立,齐刷刷的跪在镜花公主的面前,“公主恕罪。” 楚弦没猜错,这个女子就是宫里的镜花公主,只是此刻,公主似乎有些……狼狈。 第八章 皇帝不老 偌大的武周殿坐落盛周宫廷的最中央,得天独厚。 武周殿中,天子正座于宝座上,怒目望着此刻跪在殿中一身小太监打扮模样的镜花公主,地砖亮澄如镜,映得镜花公主的身影成双。 “身为公主,不好好待在宫里,打扮成小太监出宫闯祸,看看你这模样,还愁不够天下人笑话?”皇帝沉声冷道,低沉的声音天生威严,即便对镜花往日溺爱,但是如今却是戏弄他国使臣,皇帝自然也得训斥几句。 但见那坐在龙椅宝座上的天子,本该是苍苍迈迈的年纪了,曾经的一头白发也是再难以寻找到一丝黑,可是现在随着天降祥瑞于大周,皇帝回春不老,现在一头墨发被皇冠紧束着,越发的精神熠熠,全无老态。 镜花跪趴在地上,被皇帝怒斥了一顿,她不甘心的紧咬着下唇,抬起头来指向楚弦,“是他戏弄儿臣,父皇您看看,我这手都被绑得淤青了……”镜花撩起自己的袖子,委屈巴巴的朝着皇帝诉苦,眼中含雾的模样,楚楚可怜。 “还狡辩,若不是你假扮成这副模样,会出这等事?”皇帝一拍桌案,镜花吓得忽然话也僵住了,眼角的余光瞟向了楚弦那边,瞪了他一眼,“他分明早就认出是儿臣,还故意谴侍女戏弄,还踹我。” 楚弦忍俊,手中持节,上前恭谨道:“此事确实是楚弦不对,不知是公主微服,不然的话,在发现马车缰绳被割断的时候,哪怕人仰马翻也是绝不敢冲撞了公主金枝玉叶的,此事楚弦之错,还请大周天子降罪责罚。” “你胡扯。”镜花叫了出来,想辩解的时候已是无力,那缰绳确实还有她割过的痕迹,匕首也是从她的身上落下的,她根本就是落入了这白面书生的圈套中。 皇帝也懒得在这女儿家的身上纠结,直接了当的说:“今日使者在朕不罚你,你立刻回后宫去,给朕好好闭门思过。” 镜花再不情不愿,皇帝既然开口了也得听命,只是在退出武周殿的时候,又忿忿的瞪了楚弦一眼,当然,在出殿门的时候,与剑影擦身而过的时候,也是不忘再将她也瞪上一眼。 殿内,忽然肃静了下来。 皇帝背靠着宝座,细细打量着殿中持节男子,不卑不亢,进退有节,就是连鬼灵精怪的镜花也戏弄他不成,可见是个玲珑的人。 只是,皇帝细看楚弦的目光久久不移,如火如炬般一直灼在楚弦身上,眼神中有复杂与狐疑之色,最终是喃喃着道:“在此之前,朕可曾与来使见过?” “不曾。”楚弦躬身道,双眸也是微微一蹙,心中掩藏着一些事,但是终究只能掩在心里,于是他撒谎道:“陛下天颜,楚弦在此之前不过一介平民,不曾驾前叩首。” 楚弦说话的语气十分平静,心中却有止不住的波澜,当年他是琴奴时,曾侍驾殿前,那时琴音绕梁,独一无二,曾得眼前的皇帝赞赏。只是这些都是过往,无需提及罢了。 皇帝也不曾为一介琴奴而放在心上,只是觉得甚是眼熟罢了,“想来使者人中俊杰,朕素有爱才之心,才觉得眼熟罢。但不知使者如果参加这次比试的话,能与天下才子争锋否?”皇帝径自说道,随后又停了下去。淡然的神情中逐渐凝聚威严,长睨着楚弦看,许久之后却换了一种威严,道:“这次朕召开牡丹盛宴,你靖国可知是为了什么?” 天子质问楚弦,楚弦怎能不知? 楚弦道:“当年牡丹事起,今由牡丹终结,往事过往云烟,一笔勾销!”说道,楚弦抬头起来看了一眼天子颜色,小心的揣摩着他此时的喜怒,“我国皇上素知当年的事,乃是奇耻大辱。故而早在当年就将顾惊鸿逐出庙堂之外,不再相认。此次恰逢牡丹盛会,想借此由头,恭贺大周盛世,恭贺皇上不老,愿永结邦交,求周庇护。” 卑躬屈膝,这是靖国多年来的姿态了。 皇帝冷睨着这楚姓使臣唯唯诺诺的样子,原本的怒颜也只是用来到恫吓他们罢了,如今见到他匍匐在前,尽显卑躬的样子,皇帝才勾唇一笑,“后来,你国重新送来的质子,是叫顾冲霄吧?!倒还算听话,不曾惹出过什么事端来。” “质子来周十年,我皇……甚是想念!”楚弦默默的说,但是下话却也含在口中,并无吐露。 然而,为了牵制靖国永远臣服,大周的皇帝似乎也并没有想要放顾冲霄回去的意思,“父亲想念儿子,人之常情。只不过家国大义面前,靖国当有取舍。” “是。”楚弦低眉,敛去了心中的其他杂念,顺着大周天子的话往下道:“楚弦在出行时,我皇也是这样嘱咐,家国大义,天下为先。” 如此,龙庭上的皇帝才露出满意的神色,随即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这段时间来,经常有些力不从心,极易疲乏,想来是因为牡丹盛宴即将开启,宫里、朝中的事情众多,劳累过度了罢。 皇帝伸出手挥了挥,难掩脸上疲乏之色,“既难得来盛周一趟,就去见见你们那质子吧,你回去也好向你们皇帝交代,质子在这边,过得好好的。”说罢,皇帝起身来,打着哈欠让内侍扶回了寝殿。 楚弦躬身一侧,目送皇帝离开。 偌大的宫殿内,此时只剩下楚弦一个人站在当处,金砖地面光滑如镜,直直的倒影出他纤长的身姿,虽说公子如玉,但是却又难掩自内散发而出的英气,而那一双低敛的眉目中,深不可测,隐约有泄露而出的怒意与……恨意。 身后,有宫人前来引路,连叫了数声“使者”之后,楚弦才回过神来,朝着那内侍微微颔首,转身随他同去。 重回这盛周的宫廷里,这里的每一道宫道,每一处回廊,仿佛都像是印在脑海中般的熟悉,当年在这里受了不少的苦,琴奴安身于介奴所的日子,根本无从想象。 当年,他从那狗洞中钻出的时候,除了剑影,就是那把桐木琴一路相伴,身后那场大火至始至终都在燃烧。 那时候,大周皇帝大发雷霆,说是顾惊鸿全然不顾两国邦交情谊,竟然连太子妃都敢染指,一怒之下竟扬言发兵十万,踏平靖国。 那时靖国国弱,根本无力抵御大周,只能靖帝亲自告罪来京,可怜了那年迈的靖帝,被顾惊鸿丢尽了脸面,连家国也同样遭殃,年迈了还要为了他犯下的错,亲自进盛京来跪拜,叩请大周天子开恩。 当时,靖帝就跪在武周殿前的宫道上,当着天下人的面,指天誓地,信誓旦旦的说:“顾惊鸿之所作所为,人神共愤,枉为人臣。今我靖国全国之民愿在此,将这个畜生逐出庙堂,靖国再不承认他,还乞大周皇帝开恩。” 为了家,为了国,听说当时靖国皇帝就是跪在眼前的这条宫道上的。 当楚弦踏出武周殿的时候,顺着眼前金阶玉梯往下看去的时候,正是那条冗长的宫道,楚弦甚至能想象得到当年早生华发的靖国皇帝竟跪在这里求和的场景。仅仅只是因为当年在牡丹园中,顾惊鸿那一次见色心起所犯下的错。 谁都不曾想到,靖帝这一跪,竟换来十年安稳。 只是当时,除了割地赔银,进贡纳献之外,大周当皇帝还提出另外一个要求,那就是再送一个质子过来。 于是,顾惊鸿死了,靖帝忍痛,将长皇子顾冲霄送了过来,这一来,便是十年。 内侍引路在前,楚弦跟随着他一步步踏过这宫道上,回廊百转,百转千回,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再一步踏足这盛周的宫道上时,楚弦仍旧忍不住心里的激荡之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起风了。到了此时黄昏时分,这道风更是夹杂了风雪在其中,远远望去的时候,只见远处宫廷卷起欲飞的檐角边,被风雪掠过的时候,美得不像样。 这风雪如斯,如似当年的那场雪。 那时候,等靖帝回到靖国时,便立即下令长皇子顾冲霄即刻启程,前往盛周为质。 趁着风雪,当年弱冠的少年踏上了远程,一路山迢水远,那丰神俊逸的长皇子乘着马车,穿过风雪,来到此处。 一路上,顾冲霄都只是紧紧的握着拳头,他甚至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这么低声下气,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堂堂皇长子,为什么要来过这阶下囚的日子。父皇也没跟他多说,只说日后便会明白的。 那时,一路上紧攥着的拳头,指甲都将掌心的皮肉给戳破了,等他张开双手的时候,是一双镣铐加在自己身上,盛周于顾冲霄而言,就是一座牢笼。 直至今日,当年趁着风雪前来为质的少年,如今也是如玉一般的人,只是那素色清冷中,夹杂着蛰伏多年的阴骘。 宫道前,引路的内侍将楚弦带到了一座清冷的宫殿前,推门进的时候不忘说一句,“到了,这里就是鸿鹄宫。”说着时,内侍朝着鸿鹄宫里面指去,前方殿台中,一身穿白衣素色的男子,迎着风雪而立遥遥远眺的模样,似乎没有发觉有人来。 内侍道:“这就是你要见的人了。” 楚弦踏步进去,扰了风雪,也惊动了那个冲霄质子,但见质子从前面殿台上居高临下望过来的时候,那眼神之中的冰冷,堪比风雪。 只是,他的冰冷也只在一瞬间。质子见到前面有人来时,展颜一笑,那阴冷全部被掩藏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当中,温润如玉,顿时又让人如沐春风。 见此人,楚弦不禁心里一动,如此绝妙人儿,不该锁在这一处深宫中,他由衷而道:“鸿鹄宫中,锁鸿鹄。” “阁下是?”站在殿台上的顾冲霄听到此言时,不禁也是眉目轻拧。他一动,脚上的镣铐发出让人无法忽视的声响,只是他早已习惯了。 但见楚弦一甩双袖,将沾在身上的风雪一抖,随之两手相交,深深拜了一礼,道:“臣楚弦,拜见大皇子殿下。” 第九章 十年质子 那个质子站在高台上,原本温润如玉的一双眸中,此刻却湿润不已,他抬起头来看着顶上这片被云雪满罩的天,不见冬阳,心里却像破开了云层似的。 顾冲霄开怀不已,因为能这么唤他的,除却故国,再无其他人。于是他忙忙步下了阶梯,来到楚弦跟前搀扶他起身来,“快快起身,父皇可还康健?”搀扶起楚弦的时候,顾冲霄的眸子对上了楚弦的那一刻,忽然只觉一怔。 顾冲霄眉心骤然蹙了起来,“阿羽?”他叫出了一个名。 楚弦一愣,表示狐疑的望着皇子殿下,不明白他在叫什么,“殿下,我是楚弦。” 见到楚弦这样的狐疑,顾冲霄只细细的端详着楚弦,似要将他的轮廓看遍,在记忆的某处地方抓取着什么,他问道:“你叫楚弦?不是阿羽?”他不确定的问了一句,但又不等楚弦回答,顾冲霄径自答自己的话,“你我可曾见过?” “不曾。”这是今天楚弦第二次回答这样的问题了,一双如远天皓月的双眸依旧保持着孤远不逊,以及淡淡的疏离。 “许是我认错人了。”顾冲霄听楚弦这么一说,倒是有些许的失落了,“你倒是与我一个旧识,十分的相似,不,应当说是神似。因为,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他了,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说道,他兀自摇头轻笑。 楚弦却依旧,双手习惯性的负在身后,身形傲立挺拔,更显英气,他说:“想是殿下多年未见故国来人,一下看错了。” “或许是吧!”顾冲霄深深的叹了一句,满是遗憾的样子,“如果你是阿羽,该有多好!”他说道,又满是遗憾的摇着头,心知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等到顾冲霄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这个楚弦一直在打量着自己,不曾有一刻的移开过眼神,就是这种深刻的眸光,又让顾冲霄陷入了恍惚之中。 楚弦将目光移开,打量着这道宫墙,“总算是,大周没有薄待你。”只是限制了顾冲霄的出行而已,并没有在其他方面苛待他。 “父皇怎么样了?”顾冲霄连忙问,心中满是急切,“我已经十年没见过他老人家了。” 楚弦颔首,不急着回答顾冲霄的话,反而是随着顾冲霄刚才下来的高台处走上去,但见前面有一处景亭,夜来风雪,温酒赏雪的最佳去处。楚弦一笑,朝身后顾冲霄做了个“请”的动作,径自往景亭里边走去。 顾冲霄心里郁闷,这个楚弦温文尔雅的,却是古怪得很,所闻的话语文不对题,他不禁追上去,再度问了一下,“父皇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他可曾……想念我?” 楚弦见质子焦灼,不禁轻笑一句,“殿下,可还似当年那样,怨着皇上心狠?” 楚弦这一问,顾冲霄却愣住了,一时哑言,也有些无措。他低头整理了一番措辞之后,才开口,“当年刚来的时候,我确实满腹怨言。特别是前两年时光,异国他乡,为人为质,遍受人白眼。可是慢慢的,我才明白,那是我们不够强大,父皇才需要卑躬屈膝,我才需要受人牵制。” “所以,不怨了?”楚弦再问。 “不怨。”顾冲霄回答得干脆。 楚弦很是满意,在景亭里面弯身将椅子上吹来的风雪拂走,随后坐下,继续道:“如此,不怨了就好,也不枉费了皇上一番苦心,他……病得很重,甚是想你。” “父皇病重?”顾冲霄大惊,“怎么没人来告诉我?”要是有人告诉他的话,他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我一别十年,苦了他老人家,独自撑起靖国了。当年弟弟做错了事,死在了大周宫廷里,父皇就只剩下我一个孩儿,却又送来当质。父皇再狠的心,也是千刀万剐般的痛吧!” 说着的时候,顾冲霄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了下来,在周十年,他都不曾掉过一滴泪,现在却是禁不住思念之情,潸然泪下。 楚弦默然,像是早已麻木了似的,只挑了挑眉,“当年二皇子的事,人人喊打,殿下就不要再说了,横竖都是一个被驱逐出宗庙的人,这辈子再也不是靖国皇室的人了。” “住口。”顾冲霄忽然冷喝了起来,怒意陡升,“我二弟远在他国,发生了什么事谁都不知道,大周一口一个他奸杀了太子妃,可是一把火全烧光了,给天下人就这么一个交代吗?” “所以呢,殿下觉得当年的事,有冤枉?”楚弦倒是很诧异顾冲霄会这么认为,只是他的言语过于冷漠,才将这点诧异给掩盖了去,“殿下在大周十年,这十年足够你查清楚当年的事了,可有另外的结果?” “我……”顾冲霄竟无言以答,这十年来,确如楚弦所说的那样,他的确是有在暗中注意当年的事,可是还是那句话,一把火全烧光了,该死的,不该死的全死在牡丹园里了,天下人皆都唾骂顾惊鸿,他根本查不出半点其他的。 楚弦也无奈笑出了声来,声音惹得顾冲霄有些不悦。 楚弦说:“很不幸,当年我亲眼见证了那场荒唐的事。所以殿下,有些事不是你所能扭转的,天下人说他错了,就是错了,你眼下该做的,不是彻查当年的事,而是该想想,怎么跟我回去。”他说罢,一顿,煞是认真了起来,“回靖国去。” “我能回了?”顾冲霄激动了,一下子没能克制住心里的激昂,冲上前去将手拄在桌面上。 楚弦颔首,“我这次来大周,表面是为了朝贺,实则奉了皇上之命,带质子回国。”他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顾冲霄犹然在难以置信中,结果那封信,拆封一阅,他的激昂也止住了,此刻已经冷却了下来,“父皇要我,全凭你吩咐行事?”他甚至有些怀疑的看着楚弦,眼下这男子,年纪与他相仿,如何全听他的? 如果不是笔迹是父皇的笔迹,落款是父皇的私款,他当以为这封信是伪造的了。 “不错,皇上让我安然无恙的把你带回他身边。”楚弦强调了一句,经过刚才讨论顾惊鸿的事,两人说话之间有些僵硬。 顾冲霄并无答话,楚弦也依旧沉着,随后他起身来,作势要离去了的样子,只是却迟迟不迈步,他斟酌了一会才道:“当年,我为琴奴时也是被困于这座宫廷里,人人欺负,命如草芥,如果不是二皇子,我早死了。所以,我是更不希望他身败名裂的人,可是……当年的事成了定局,我又亲眼所见,有些事不是你该插手。” 楚弦也不想听顾冲霄接下来会说什么,径自绕过这景亭,临走时,还不忘再吩咐一句,“记住,你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离开大周,不是顾惊鸿。” 他答应过皇上,要将质子安全带回去,就一定要。 顾冲霄站在那里,目送着这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离开,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紧紧攥着手里的信笺,颤抖不已。 楚弦离开鸿鹄宫后,风雪越发的大了,天色也晚得快,再不离宫的话,只怕宫门就要下钥了,外臣留宿宫内,并不好,所以楚弦离开的脚步更加的紧了。剑影就像是他的影子一样,时刻背着那把琴一直紧跟在其后,只不过有时在宫道上行走,有时又跳上屋檐,没个定性。 原本出宫的时辰是误不了的,但是,就是在前面太玄阁不远的地方听到了争执声,楚弦一看,竟是见到了熟人,正是盛京客栈中看花魁,又热衷于查探命案的薛公子。 此刻与薛公子争吵的中年人不是旁的人,正是薛裴之的父亲,大理寺卿薛长君,紫袍绣白鹤,端的是正三品的架子,朝廷大员,栋梁顶柱。 只是此刻薛长君在面对亲生儿子的不成才时,显得有些气急败坏,碍于此刻是在宫廷中,他拉着薛裴之道:“你说的事想都别想,趁着现在还没人发现你的身份,立刻给我回府里去。”他真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 薛裴之遭了一顿骂,气馁的转过头去,没走几步正好是看到在宫道转角处,楚弦带着他的婢女正站在那里等着他们吵完架再走。 却没想到薛裴之居然转身走了,正好撞见了楚弦。 楚弦尴尬的笑笑,道:“薛公子莫要误会,我也是怕见着尴尬,所以想等着令尊训完再离开,本不想被你发现的。” 薛裴之的脸有些烧了起来,他穿着一身护卫的服装,偷偷跟随父亲进宫的,却没想到还要挨一顿骂,还叫楚弦看了去。 看薛裴之这样子,楚弦也大概看得出他不想离宫。 看了看天色,楚弦佯装作一副忧愁的模样,道:“我人生地不熟的,本来想绕出去就够呛了,现在又被公子这么一耽误,怕是赶不及关闭宫门前出宫了。” “我为你带路吧!”薛裴之忽然想到了什么,自告奋勇。 楚弦颔首,“有劳。” 这里宫道回廊众多,跟着薛裴之而行楚弦也并无二话,倒是剑影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在前面第四次转角处的时候剑影终于忍不住了,她豁然将腰间尺剑拔出来,横档在薛裴之的面前,“你这厮,藏的什么心?这些路根本就不是出宫的路,你想将我们带到哪里去?” 薛裴之微微讶异,却又忽然释怀的笑,“彼此彼此,你们熟知宫里地形,却还假装不认识出宫的路,你们又藏的什么心?” 这下,剑影却被问倒了,反而楚弦在旁,微微含笑。 第十章 天下第一 “被戳穿的感觉,真不好呀!”楚弦淡淡的吐了一句,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他又对着薛裴之问:“薛公子难道不是和我一样,也想留在这宫里一探究竟?”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薛裴之倒是饶有兴趣的模样,从客栈的相逢,到现在宫里的“巧遇”,都让薛裴之越发的觉得这个楚弦有意思,他心思剔透,八面玲珑,能看穿的事往往比薛裴之更快更准。 楚弦看了看这天色,从远处东边的方向,辉映着宫廷琉璃瓦与雪色,逐渐有宫灯的光辉大片大片的蔓延了过来,宫里掌灯了,这个时分,他们再想出宫的话也有些难了,除非有皇帝的令牌放行。 如此,楚弦就安心了。他继而看向了楚弦,“我看你与令尊争吵,又是在宫中,必是因为何事惹怒了他,此事还非比寻常。再看你虽无官身,但接下来也应当是朝堂之路不远,此后平步青云,按着接替你父亲的路子走。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导致你父亲不让你见皇上,还训斥你速速离宫呢?” 静听着楚弦的分析,头头是道,薛公子也没反驳。 楚弦继续说:“唯有今日客栈之事,牡丹图人人讳莫如深,公子却跃跃欲试。只可惜,此事乃是市井凶案,理应归京兆府去查,上不了大理寺案件簿中,所以公子再有心想查此案,也鞭长莫及。” 这下,薛裴之是惊讶住了,真没想到楚弦说得竟如此的精准,“你……刚才莫不是全程偷听了我与父亲的争吵?” “并无。”楚弦摇头,“但看你父亲那般生气的样子,就是怕你沾染了火烧牡丹图的事,偏偏你还这么急着想揽这单案子。”说道,就是楚弦也无奈的苦笑了起来,“想来,令尊有你这样的儿子,也甚是无奈。” 无事,尽招些难事往身上揽。 薛裴之的脸色难堪了又难看,由青变紫,再转愤怒,他一甩袖,十分认真的生气了起来,“我还以为阁下会与旁人不同,却没想到也是这等世俗眼光度人,真是让人大失所望。我之志向,又岂是那平步青云?真是太小瞧人了。” “那怎样才是公子之志呢?”楚弦倒是开始好奇起这个官家公子了,放着好好的的仕途坦道不走,偏偏走这些崎岖小道。 薛裴之轻哼一句,将手朝着那茫茫苍穹指去,志存高远,“自然是平天下之冤,昭天下之雪,我之志向是破那无人能破之案,当那天下第一。” 楚弦没有说话,剑影倒是忍不住噗嗤一笑,还不忘嘲讽一句,“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你不信?”薛裴之脸色再一度难看,没想到自己的远大志向竟被一个小小侍女所嘲笑。 “并无不信。”楚弦适时的开口解围,否则的话,他担心等下薛裴之恼羞成怒冲上去,和剑影动起手来的话,薛公子可没什么胜算。 只不过,刚才薛裴之的一番话,倒是让楚弦感慨,世上还是有人存有一刻赤诚之心的。 楚弦沉默了一会,“既然公子有此志向,那便查下去,今日客栈之事可查,事关当年火烧牡丹园之事,公子也大有可查之处。只是你可曾想过,如果这里面真的有什么不该查的东西,后果该如何承担?” 楚弦说得极其严肃了,薛裴之也认真的思量。 薛裴之,“这世上的任何事,都不该蒙尘,不管是什么,繁花似锦也好,大火焚烧也罢,如果真的有什么需要我去查的,我必定不会让它永世沉沦下去。”说着,薛裴之更加挺起了胸膛,“只要问心无愧,当年之事又为何不让人去查?甚至,连说都不让?” 这话,却让楚弦动容,他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了心头,“我倒是第一个听见有人这么说的。”随后,楚弦又复轻笑的模样,刚才那一刹那的愁容仿佛不曾上过眉梢,“既然公子要当那天下第一的人,自然该知道往哪里去。正好,我滞留于宫中,也是为了此处而去。” “你难道也是想去……牡丹园?”薛裴之讶异。 楚弦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继而转身朝着夜阑殿那边的方向行去,他说:“想要去牡丹园,最好是从夜阑殿的方向过去,夜阑殿后面小路路径崎岖,少有人走,再加上那里又是公主住处,自然不会有人敢轻易擅闯。” 剑影如影随形,跟随其上。 薛裴之也很是诧异,“你怎么对宫里地形这么熟悉?连夜阑殿后面的小路都知道?”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你居然还知道那里是公主的住处?” 楚弦走在前头,也不避讳,“琴奴当年经常偷偷跑到夜阑殿后面,看看公主的。”就是白天那个额头一点胭脂痣的女子,长大了还是和当年一样,那么刁蛮捣蛋。 薛裴之一开始一头雾水,可是静下心来一想,单从名字便能大概知道楚弦身世,他壮大了胆子上前问:“你是南岭人?”然后又是再度回想楚弦刚才的话,“你喜欢公主?” 楚弦没有直接答他话,而是道:“当年,我兄妹二人也是居住于介奴所之中。” 这答话,却让薛裴之沉默了下去。 可是楚弦的步伐既快又熟悉,很快的就转入他所说的小路上去,薛裴之没有功夫闲惊叹,只能赶紧跟了上去。 果然如楚弦所言,从夜阑殿后面绕过去,确实就是牡丹园的侧边了,只是这里没有入口,想要进去的话必须翻过院墙,再将里面的篱笆撕开一道缝,这才能钻进去。 当年那个夜,琴奴也是照着这样的路线进的牡丹园。 原本只是听说园子里的牡丹开得极好极好,琴奴就是想折一枝悄悄放在夜阑殿外送给公主,谁知道遇到了那件事。 楚弦带着薛裴之走进这牡丹园内,刻意避开那足以御驾跑马的园内宫道,上千亩牡丹园,大得难以想象,就是薛裴之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也是头一遭见到这等万花绽放,吐蕊争艳的场景,一时呆住了。 “你说,这大冬天的,牡丹是怎么开的呀?”薛裴之忍不住问,眼前的国色天香一朵叠着一朵而放,千亩之长,远得看不到尽头。亏得是在这夜色之中就已经这样让人目不暇接了,如果是像皇帝那样摆驾行于御道上,一路走马观花。 那场景,薛裴之难以想象。 楚弦望着这满目琳琅璀璨,竟认真答起了薛裴之的话来,“第一次牡丹花开也是在冬天,那时候应该是牡丹刚从洛山上移植过来,难以适应四时交替,时节紊乱,加上那年刚好没那么冷,所以就在冬天绽放了。” “那这一次呢?”薛裴之侧首,看楚弦。 却没想到楚弦这次却不说了,薛裴之循着牡丹丛走去,喃喃道:“这一次,我想你肯定也不知道是以为什么原因,就像是皇上一样,忽然一夜之间回春了,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俯下身去,轻嗅了一下那花心。 楚弦依旧是没有说话,只是循照着当年的足迹,再一次踏足前去,但见一步步走向当年所去的那个方向,隔着这层层花丛,花团锦簇之下,能够清楚的看到前面的一处御庭。 御庭在夜色中,只剩两盏宫灯遥映,巡守的宫人早不见了踪影。 楚弦指着前面那处御庭,对薛裴之说:“你不是要查火烧牡丹园之事吗?客栈中那酒醉才子所画的景象,便是在前面发生的。” 薛裴之顺着楚弦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但见夜色亭亭,御庭泠泠,阶梯更是覆盖了几曾寒霜,与那酒醉书生所画的景象无二致。 楚弦说:“当年,我就是在这里看到太子妃被人玷污,被人所杀,她就躺在血泊中,她看到我了……此后,皇上下令一场大火,将质子和太子妃,以及其他不相干人等,全部烧了。” 薛裴之听着楚弦说的话,他静默无语,只静静的看着前方的御庭,仿佛他此刻就化身当年的琴奴,在这个角度看着前面所发生的事情一样。 忽然,他的心也跟着紧了起来。薛裴之顺着楚弦之言一步步踏步走去,朝这那御庭方向而去。 薛裴之就站在那御庭前面,仿佛也在细细的回忆当年所发生的事,“你就亲眼见到,质子顾惊鸿玷污了太子妃?也亲眼见到他杀了太子妃?” “对。”楚弦十分坚定,“亲眼所见,所以皇帝下令那场大火是要烧掉所有知情的人,所以我们兄妹两连夜逃出宫廷,从此亡命天涯。薛裴之,你现在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也知道知情人都该死了,所以,你觉得还须要继续查下去吗?” “不,不应该是如此!”薛裴之有些难以置信,可是看到楚弦这么信誓旦旦的时候,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你说,又应该如何?”楚弦问。 薛裴之摇头,“我不知道。”抬首望着这片茫茫牡丹园,他忽然恍惚了起来,“如此说来,当年的案子清晰明了,根本没什么好查的了?”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客栈中酒醉书生为什么而死了。 可是,薛裴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又道:“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酒醉书生为什么要死?”他看向了楚弦,“一定还有什么你不知情的事情,或者,你故意瞒着我的!” 他盯着楚弦看了许久,仿佛像是要将他看穿似的,可是楚弦终究还是楚弦,薛裴之只能一字一句质问:“所以,使臣楚弦,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又为什么要半夜来牡丹园了吧?” 第十一章 介奴之所 薛裴之的质问让楚弦一刹那的窘迫,他惊觉眼前这个少年虽说稚嫩了些,但是嗅觉却是灵敏的,他此刻盯着楚弦的目光如影随形,如火如荼,竟是让楚弦有那么一刻,觉得无地自容。 许久之后,楚弦微微侧首,似乎不愿意去提及当年的事,“因为,我在这里弄丢了一个朋友,我回来找他。”望着这茫茫无际的牡丹园,楚弦的眼中除了悲哀,还是悲哀。 薛裴之缓缓启齿,可是还没说话的时候,楚弦又说:“当年,他也死在那场大火里了。所以,我也和你一样,曾经迷惘过,我也想知道当年他为什么会死?为什么要死?上天为什么这么残忍?花开得再美,再好,终究掩埋了许多白骨在下面。” 薛裴之有些不自在,不自觉的瞟了瞟脚下所踩的土地。 楚弦伸出手来触摸着那御庭的栏杆,栏杆上还覆有霜雪的痕迹,冰冷寒入心肺,可他的心更寒,“质子从来都是待人宽厚,待我兄妹二人更是披肝沥胆,若不是他的救命之恩,我们早就死在盛周宫闱里了。可到底那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大周皇帝所要掩盖的,一把火就真的能烧尽吗?” “可是你明明说,你亲眼见到……”薛裴之忽然看不清楚眼前这个人了,楚弦引自己来到这里的,又跟他剖明了这件事的厉害,可是到头来,他却又连自己都矛盾重重。 然而,楚弦却很澄明的样子,“不错,我亲眼见到质子奸杀了太子妃,可那又如何?” “你到底想查什么?”薛裴之问。 楚弦陷入深沉,望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薛公子,他笑得淡然,“不想查什么,真相天下皆知,我只想找回我的那个朋友而已。”说道,他弯下身来,轻轻的拨开地上的霜雪,“只可惜,十年杳杳,当年葬身的又那么多人,怕是找不回了。” 拨开了那层霜雪,下面还是泥土,当年那把大火,怕是烧得连骨灰都找不着了吧! “你难道是来找?”薛裴之指着这脚下的土地,只觉得楚弦让人恶寒,“大半夜的,你不会就是为了带我来这里挖骨灰吧?”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疯了,是不是陷入这宗案子太深了,他指着这茫茫千亩之地,“不说那场大火早过了十年了,就是这么大的地方,你想挖也挖不过来了。” 他说着,竟是转身就想要走的模样。这里枝繁叶茂,花又重开了,从楚弦的口中得知的事情经过也和坊间流传相差无二,再在这里待下去也找不到其他线索了,干脆离去得了。 只是,他忘了此时宫门已经关了,没有皇上赐的令牌,是出不了宫的。 楚弦则像是站在那里悲悯似的,双目依旧带着深深的悲哀,“我就是想回来找你,哪怕亲手安葬也好。”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即将涌出来的眼泪抬头起来,不让它落下。 薛裴之转身走去的时候,与守在不远处的剑影擦肩而过时,正好也见到了剑影脸上悲伤的神情,他这一刻才明白,原来真正的悲伤是不需要眼泪的,但只看一眼,就能让人感受到那种比死还难受、还刻骨的悲凉。 满目疮痍,与这园中的花团锦簇,真是格格不入。 还没出牡丹园,薛裴之的脚步就停了下来,前面入园处的方向有火把的光照亮,随之传来的是一阵阵嘈杂的声音,“给我搜,本公主明明是有看到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夜阑殿周边经过的。” 是镜花公主。 薛裴之犹豫了一下,又折返回去,对楚弦说:“大半夜的,要是被抓到还留在宫里的话,问罪下来虽说未必严惩,但也是桩麻烦事,既然你知道这里有通幽小路,也该知道我们今晚的去处吧?” 楚弦从悲伤中回首过来,略微沉吟了一下,侧首吩咐了身后的剑影,“把琴给我,你去拖住他们,然后回来找我。” 剑影一点头,根本也不需要楚弦说去哪里找他,将一直背在自己背后的那把琴解了下来扔给楚弦。随之自己纵身一跃而起,足尖点在花心处,一蕊轻压了下去,又见弹起时剑影的身姿已翩然至另外的方向了,也顺其自然的将过来搜寻的御林军给带往那边去。 剑影的身手让薛裴之咋舌,难怪楚弦那么信任她,将引开御林军的事交到她手上去了。 楚弦没有开口,又恢复了自己寻常的状态,起身来轻拍了自己手上的泥土,复又转身朝着另外的篱笆边上走去。 走出了这篱笆墙后,楚弦有一瞬间又犹豫了,停住了脚步沉吟了一瞬之后,随之又转身回牡丹园折了一支花朵攥在手上出来,薛裴之根本不知道他这么做到底是因为什么。 直到这一路回去,还是逃过夜阑殿,悄悄的又朝另外一条小路走去,这一路上薛裴之竟不知道楚弦什么时候将那朵花给丢在哪里了。 只不过,楚弦对宫里的熟知,远远超过了薛裴之的所知。 这个靖国的使者,带着他穿行在盛周的宫廷中,如入无人之境,带他所走的路不是幽静偏僻的宫道,就是掐好了点,正好御林军巡视过后的时间。 这样的熟悉,并非一般人能做到,一开始薛裴之还在怀疑,可是当他看到楚弦带他去落脚的地方时,他心中再没狐疑。 楚弦,当真当年就是宫里的奴隶。 而此刻背琴的人变作了楚弦,这把桐木琴陪了他多少个年头,如今再度步回这宫闱里,竟是让人无尽的唏嘘感慨。 因为楚弦带他落脚的地方,竟是宫里最卑微之地——介奴所,这里是比掖庭冷宫还要再低贱三分的地方。 楚弦如回自家门,边走边对薛裴之说:“等到了春天的时候,南岭那边就开始会有人送少男少女过来,那时候介奴所可就不像现在这么冷清了,要想在那个时候给你找个落脚的地方,才是真的难。” 薛裴之连连摇头,“太可怕了,宫里我自问来过不少次,可是与你相比,不足为谈。”最起码,他从来不知道牡丹园还有小路可以进,更不知道通往介奴所哪个方向更准确安全些。 “当年我来盛周时,也不过年少,多闯几次祸,便多熟悉几条路罢了。”楚弦在黑暗中说着,不断的摸索着着桌面上,吹起了火折子将这松油灯给点燃,粗陋的房间顿时一览无余。 薛裴之即便嫌弃,也只能将就着过。 整个房间里,除了这个桌子之外,就是一排长长的床榻了,那些奴隶被送来的时候,十来人就挤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面。 关着窗子寒风都能吹灌进来,冷得薛裴之打了一阵哆嗦,“我找找,看有没有炭,生一生火取取暖。” 楚弦将桌子上的灰尘抹净,随后才将那把琴小心翼翼的放下,听到薛裴之说要生火取暖的时候,目光还流连在琴弦上,嘴里却随口应了句,“今年冬天来得早,再加上你们皇帝要办什么牡丹盛宴,中御府炭火用度过余,这介奴所整个冬天恐怕都用不上炭火了,你就忍忍吧!” 闻言,薛裴之不禁抓了抓自己的衣襟,无聊的消遣了句:“中御府的事你都知道!” 楚弦一愣,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原本按在琴弦上检查的手僵了一下,铮的一声琴音乍泄,将整个寂静的黑夜给撩拨了一道音色,即便只是单独的宫调,但是却也平添了一丝波动。 所幸,薛裴之一时没注意到他的这一下失态,于是楚弦继续埋首检查他的琴。 “你以前就住在这种地方?”薛裴之不可思议的问,他从来都没来过这种地方,此刻要让他屈居一夜,觉得真是有些为难了自己。 可是看这个楚弦,端的是个人物,真没想到居然是从这介奴所里出去的,真是英雄莫问出处。 看楚弦检查这把琴十分的用心,薛裴之靠在床榻上,双手枕在脑后勺,闲极无聊的说:“我听说南岭人极其擅长音律,看你又这么珍贵这把琴,何不让我见识见识你的琴技?” 薛裴之的话音才落,隔壁的窗子声音一落,忽然被关上了,楚弦抬起头来,道:“剑影回来了,她甩开了御林军,今晚你能睡个安稳觉了。”说完,楚弦又一顿,忽然失笑了起来,摇着头说:“怕是睡不了了,因为……” 楚弦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这介奴所的院子里有粗涩的琴音的传了过来,一声一声的十分生疏,指音无力,一听就是小孩子在弹的,不堪入耳。 薛裴之皱了皱眉。 楚弦接着刚才的话说:“这里到了四更天后,该练琴的就练琴,该练舞的就练舞,所以你刚才不是想听琴吗?现在就好生欣赏着吧!” 薛裴之捂着自己的耳朵,叫苦连天,“都说什么南岭人擅长音律歌舞,照我看都是骗人的。” 这句话,楚弦倒是赞同,“从来就没有什么天赋异禀之说,南岭人天生为奴隶,怪只怪生得一副好皮相,所以天生被当成玩物培养罢了。只有刻苦练琴,刻苦练舞,哪怕残了也得练,才有外人所说的擅长音律歌舞之言。” 如此一说来,薛裴之无话可说,又听得这院子外面有少女因为练琴难而哭了起来,这不免让人心生酸楚。 可是,却在这个时候,原本只有练琴声音的介奴所却忽然乱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镜花公主竟然还带着人闯了进来,“别以为躲到这里了,本公主就找不到你。” 薛裴之被吓得差点从床榻上滚了下来,“你的侍女不是把她甩开了吗?怎么还找得到这里?” 楚弦推开门去看的时候,御林军已经将这里重重包围了,正是镜花公主亲自带人过来的,今日的她一身鹅黄色宫衫琳琅,小马靴干净利爽,腰间还别着一根短鞭子,倒是和那小太监打扮大不相同。 饶是如此,这股刁蛮劲却半点未变。 “我说是谁呢,原来还是你这白面书生。”镜花公主见到楚弦的时候,忽然扯开了脸,皮笑肉不笑的,一只手上还攥着昨晚楚弦特地转过头去采摘的那朵牡丹花,她愤然的朝着地上一丢,“会在我宫门口放些乱七八糟东西的,除了当年那个琴奴,我真想不出还有谁。” 薛裴之一出来,看到眼前这景象的时候,怪叫了出来,“原来你昨晚扭扭捏捏,冒险回去折花,就是为了送给她?” 而楚弦只是冷睨着这朵花,暂不言语。 记得当年,琴奴只能趁着夜深人寂时偷偷翻墙出来,希翼着能看上一眼牡丹花自然是好,若是能偷偷摘回一朵来,送给那略带刁蛮的小公主…… 啧啧,那就最好不过了! 第十二章 定阳走马 牡丹不殆,盛蕊被丢弃在地上,依旧怒放如初,可周遭的人全都沉默了,特别是楚弦,双目冷漠的看着这地上的花,眼睑垂覆,根本就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啪”的一声,镜花公主抽出腰间短鞭,一声空响打破了这寂静,“说话呀,难不成要本公主拔了你们的舌头?” 薛裴之看不下去了,上前说道:“镜花,你这可就不讲理了,我俩误过了出宫的时辰,也不用被你拔了舌头吧?再说了……”他揶揄的看了楚弦一眼,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似的,“良人有心,夜送牡丹,你就这样糟蹋人家的一片心意?” 昨夜那样的情形,楚弦最终还折返回去送牡丹,这在薛裴之看来是不可思议的,这个清淡如九天皓月的男人,居然心有所属,而且还是这个出了名刁蛮的公主。 “薛裴之,你胡说什么?”镜花一阵恼羞,忿忿的看向了在 旁的楚弦,一气之下扬鞭起来,竟是要朝着他挥打过去,“区区琴奴,也配倾慕?” 薛裴之是万万没想到镜花竟然刁蛮至此,就是连使臣也敢动手,一时脸色也大变了,“公主,鞭打使臣可非小事。” 虽然薛裴之有心劝阻,但是却也阻挡不了鞭子落下。 也在此时,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另外一边的房间内纵出,素尺软剑一挡,卷住了那短鞭一扯,镜花根本就不是剑影这种练家子的对手,一下子踉跄没站住,跌在了地上。 “又是你。”镜花大叫了一句,随后指使身后的侍卫,“你们都瞎了,给我拿下。” 侍卫蜂拥而上,一下子小小的介奴所乱成一锅粥,那些小小琴奴见到这样的情景纷纷都蜷缩在边上,镜花见侍卫根本就拿不住剑影,一时气上心头,紧攥着鞭子就朝着一边上的小女孩鞭打了过去,“南岭奴隶,一个个都是贱胚子。” 这一鞭子打去,夹杂着怒意,镜花根本是泄愤所用,为的是羞辱楚弦,却不想这一鞭子打下去女孩儿能否受得住? 只听得一声惨叫声,鞭子打在女孩的手腕上,一道凛冽的鞭痕,即刻出了血,女孩痛得翻滚在地。 “镜花,你也太毒辣了!”薛裴之怒吼一声,将那女孩扶起,却见她手腕处早已经冻得烂了,又因为要练琴练舞的缘故,更是伤及筋骨。本还能咬咬牙哭着撑过去,可是现在却被镜花这一鞭子打下去,再难以强撑。 “我,我没想到会……”镜花也一时慌了,“平时鞭打宫人,皮糙肉厚的,再多几下也无事,怎么到了这里就伤筋动骨了?”她也只是想出出气罢了,可没想想到会这样,一时之间吼住了那些侍卫,“都给我住手了。” 楚弦本是南岭人,看到此情景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悲恸,他上前去查看了那女孩儿的伤势,婉叹:“这下,也只能去作些粗使活了。” 这女孩儿,被这一鞭子打下去,这辈子怕是再使不得琴了,身为奴隶无法当成玩物取悦主子,那就只能当个卑贱的下人了,她算是毁了。 镜花向来养尊处优,哪里能知道这些,可是眼下的情景,怕是再愚钝的人也能看出来,她便是有心要给自己辩解,“还不是你们惹本公主生气,是她运气不好。”她越想要理直气壮,却越发的心虚。 那女孩儿还在哭,哭声显得凄凉,楚弦起身来将那朵被镜花丢弃在地上的牡丹执起,走到公主身边时,说:“如此牡丹,配你公主着实委屈了,若是看不惯琴奴,大可禀报你们皇帝就行,稚子无辜,她的手这辈子算是废了,你高兴了?” 镜花虽说平时刁蛮,但也并非歹毒之人,如今被这么一说,心里难受得紧。 可转头过去时,就见到楚弦将那朵牡丹送给了女孩,道:“以后,不用再每天那么早起来练琴了。”说完,他也起身来,有些事情无能为力,身在宫廷便只能接受命运的裁决。 楚弦看了看天色,对薛裴之道:“五更天过,宫门也开了,我们该出宫了。”他视公主如无物,领着剑影便走出介奴所。 薛裴之官宦之子,见多了这种富贵千金,当下他悻悻的朝着镜花望了一眼,也随着楚弦出宫去了。 一下子,这周围忽然变得清冷起了来,介奴所里其他的奴隶也个个噤若寒蝉,深怕惹怒了公主,身为琴奴舞者,不能练琴意味着只能被遗弃,命运将会更加悲惨。 镜花没这样毁过人,她一时眼中含泪,指着那些侍卫,“还不将她带到御医处查看伤势?”她观着周围其他琴奴的手上,也都是一个个手上尽是冻疮,她吼了一句,“中御府的人都死了吗?这么冷的天炭火都没,还不差人去送些过来?” 她叫唤着,就是连随身的鞭子也丢弃了,匆匆的离开介奴所。 介奴所离宫门远,楚弦一路直走,剑影依旧是将他的琴背在背上,紧紧的跟随在身后。 直到薛裴之一路在后面喊:“楚兄,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出宫。” 楚弦停下了脚步,回首看向这身后的宫殿,威严森森,他独步在宫道上望回这片宫闱,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寂肃。 薛裴之也停下了脚步,跟着他一起回首,心里也黯淡了下来,“那个女孩会怎么样?” “失去了作用价值,自然是留下做最粗使卑贱的活了,中御府里最苦的差事逃不掉的,要么就是死。”楚弦漠漠说:“没来过介奴所之前,你根本不会知道这里有多残忍,即便不入中御府,琴再练下去也是废了的。” 薛裴之是从来没接触过这些,故而不知道,“原来轻歌曼舞的背后,是这个样子的。” 楚弦掉头继续走,宫道漫长,等到他们出宫去的时候天已大亮了,只是天尚早,况且又正值隆冬,定阳街上此时还无人踪,只有他们三人信步而行。 薛裴之见楚弦所去的方向是之前他们落脚时的客栈,心中略微沉吟,赶紧上前说:“楚兄,我看你在盛京中长居客栈也不合适,各国来使人多,我看鸿胪寺也未必招待得过来,我正好在京城中有一处宅子,平日里倒也空置着,何不去我那里居住一段时日?” 看薛裴之如此殷勤,楚弦负在身后的手轻轻的摩挲着,“你有求于我?” 薛裴之愣住了,先是吃惊,而后却像是被人看穿一样,“楚兄目光如炬,什么都瞒不过。”言罢,薛裴之正了正颜色,继续说:“我是有心查客栈一案,但你也知道,此事目前只到京兆尹手里,我是想让父亲接手过来,我好顺便插手,可是父亲不许。” 楚弦轻笑着摇头,“这案子是个烫手山芋,京兆尹定是巴不得有人接手,可你父亲也不笨,烫手山芋他接来作甚?何况这等案子,大理寺接手岂不是大材小用,自损门面?”说完,他也继续朝前走去,并不想为他出谋划策。 薛裴之急了,知道楚弦所说在理,但是也快步跟上。剑影挡在他面前,他也将她一并拨开,说:“楚兄瞒不过我的,你昨夜入牡丹园,客栈一案又与牡丹牵扯,你也肯定想查的,我们何不联手?” “客栈的案子,我没兴趣。”楚弦干脆说道,这般直言不讳,倒是让薛裴之脸上好一阵挂不住。 薛裴之却不信他,“你没兴趣,当时在客栈何必上楼?”他可不会看错,寻常看客是最怕惹上人命的事,唯独像他这种对断案情有独钟的人,或者像楚弦这种看起来藏有秘密的人。 楚弦倒是一笑,不置可否。他定定的站在定阳街上,晨曦光辉清冽将他衬得出尘,看了前面客栈的方向一会,楚弦复又道:“也罢,距离牡丹盛宴还有一段时日,客栈人多口杂也不适合居住。” 他是答应了。 薛裴之暗自欣喜,转而上前为楚弦引路,“如此,楚兄随我来,休息一番之后,我们好好讨论讨论。” 正当薛裴之暗自欣喜的时候,走在前面街头交叉口时,忽然一骏马疾驰而来,料是那马上人也没想到有人忽然出现在转角处,一下子紧收缰绳,却是动作稍显迟滞,故而马头仓促一调,惹得骏马一声嘶。 楚弦走得慢在他后面,剑影倒是戒备十足,早将楚弦护在了身后。 “谁家小儿,这般不知好歹,成了我马下亡魂可别怪怨。”怒吼的声音一出,那人依旧端坐马上,只见是一不惑男子,下颚蓄着稀疏的黑须,一脸刚正的模样。 “武侯爷!”此人薛裴之是认得的,只是诧异此时大早在这里撞见了。薛裴之正了正身,朝着马上人作了一揖,“是晚辈有所不周,冲撞了侯爷,还请恕罪。” 此人正是定襄侯武定山,平素里倒是有着好名声,对皇上亦是忠心耿耿,朝野皆知。只是此时定襄侯那刚正的脸上余怒未消,身上绛色披风也带着皱褶,失了平日里的威仪,隐约之间,似乎还带着微醺的模样。 “是裴之呀!这一大早的就少出来溜达,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要是被我的马撞出个好歹,还得赔他一个儿子。”武定山见是薛裴之,脸色与语气俱都缓和了下来。 可是,看定襄侯的样子却也不耐烦,在说完薛裴之之后也是仓促离去,再无多说什么。 “今日武侯爷有些怪怪的。”薛裴之看着定襄侯策马离去的踪影,也禁不住喃喃道。转过身来,看到楚弦二人还站在街角处,薛裴之过去赔礼,道:“让楚兄受惊了。” “此乃何人?”楚弦眼望着定襄侯离去的方向问。武定山的马策得快,早看不见他踪影了,可楚弦的目光依旧流连。 薛裴之继续领着楚弦往前走,一边为他解释,“定襄侯武定山,祖上乃开国功臣,世袭爵位。眼下是皇上身边的京营统领,掌管着京营兵马,城防重任。宫里的武贵妃,是武侯爷的亲胞妹。”说道,薛裴之又一笑,补充道:“他与家父乃是同乡,素有往来。” “难怪。”楚弦颔首,也不知道是经意还是不经意的道了一句,“如此大早,定襄侯走马定阳街,倒是有趣,还好像喝酒了。”楚弦若有所思的望向了武定山来时的方向。 “许是朋友相邀,一开心就饮了个通宵,现在回府去休息了。”薛裴之没有在意,武定山乃是个武人,喝酒素来旷达也是常事。 楚弦随口道了句,“那只怕是没喝尽兴。” 薛裴之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楚弦的话:“要是喝得尽兴,就不必一脸怒意了。” 第十三章 不拆栋梁 “能有何事,让定襄侯也动怒了?”薛裴之有些纳闷,定襄侯在朝一直保持中立姿态,也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再加上手握京营兵马,还有谁敢捋他虎须? 想之不透,干脆不想,薛裴之带着楚弦去到他说的那处宅子,地处较为偏僻。 不过这也倒好,给了楚弦一处安静,薛裴之一路话不停,楚弦却是少有应答的,薛裴之也不在意,到了宅子前推门进时,说道:“这里是我平日里用来读书所用,所以也较为清冷,这里有两个下人供使用,欠缺什么只需吩咐他们即可。” “薛公子有劳,如此已经正好。”楚弦说,眼望着这处宅子。 三进的院落,不大,但也不小,庭前种榕,院后种竹,倒是别有一番风雅,左边一道廊庭长长,通向后边花园。 长廊下,二人信步闲庭我,薛裴之是敬佩于楚弦的心思,以及后来听闻他便是那横水一战的白衣军师,心里更是钦佩不已,所以与他交谈时就更觉亲近了些。 廊庭前方是特地布置过的,素色帷幕这样,显得清素。正中间一张偌大的书案,案边摆有棋盘,黑白双子分明,薛裴之见之,笑道:“我闲来无聊时自博,让楚兄见笑了。” 楚弦轻笑,剑影见楚弦倒是喜欢这处廊庭的,于是将身上那把桐木琴放置在此处,细心安置。 然而,吸引去楚弦目光的是书案上有一堆树枝摆在正中,这倒是有趣。 楚弦上前去,看了这堆树枝竖着摆放,皆都围绕着中间的顶梁柱聚拢,看着着实别致有趣,“栋梁拆?” “楚兄也玩?”薛裴之近身前去看,小心翼翼的将这上面的小树枝轻轻挪开一支来,他屏住呼吸,深怕抽出树枝时这堆树枝倒散下去。可是到他抽取出其中一支来时,到底还是散落了下来。薛裴之无奈轻笑,“这游戏看似荒诞无趣,可是却难倒了许多人,我摆了许久,才知道精妙所在。” “是吗?”楚弦倒是也兴趣勃勃,一边说的时候,一边又动手摆开,“以前我在军中无聊时,也经常摆这树枝玩,栋梁为柱,坚不可摧。”他摆放好,又是像刚才一样。 “这全凭中间那一根栋梁支撑,若无了栋梁,自然也漫散倒地。”薛裴之说,“我父亲老说我无所事事,可我却觉得这小小游戏正好是局势的缩影,栋梁支撑,旁下的合力聚拢,方能成大局,缺一不可。” “是吗?”楚弦倒是不这么觉得,“谁说栋梁不拆的?”说道时,楚弦却将这中间最开始赖以支撑的顶梁柱一抽。 薛裴之原本不以为是的,可当他看到楚弦将这顶梁柱抽出来的时候,周边的支架却依旧完好如初,根本没有半点倒下的样子。 “大局已定,即便无了顶梁柱也是一样,并非缺一不可。”楚弦说,“就好比眼下的盛周,不论朝堂中皇帝怎么样,局势如何,大周终究还是大周,盛世繁华,锦绣天成。” “大周,果真如此吗?”薛裴之难以置信的道,抬首起来看楚弦的时候,却换了一个话题,“楚兄真知灼见,既然知晓这盛周大局,那是否也知道这栋梁拆如何解?” “知道,可是解了这栋梁拆,就如同解了这盛周朝堂,你想听吗?”楚弦转身去,依旧在这周围看着,最终还是绕回了自己的琴旁边。 薛裴之没能跟上楚弦的话,他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楚弦并非在说游戏,可是当他想再开口的时候,楚弦却已经换了个话题,他问薛裴之,“你不是想知道客栈中一案如何能插手的事吗?” 即便对方才的话还有疑惑想问,但是现在听楚弦说起这个案子,薛裴之的兴趣更大了,“如何让父亲肯接手过来?” 楚弦沉思了一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身去,重新拿回刚才被他抽出的那根主干,“如果你能找到这见案子的关键,这案子自然就能到你父亲手上了。” “什么才是关键?”薛裴之细想了许久,并不能确定的开口,“莫不是,那……酒醉书生?” 楚弦也累了,“昨夜你也没休息过,先好好睡上一觉,接下来的事还不少。” 薛裴之只得不再追问,只是他也没消停,回头又吩咐了人过收拾一番,还谴了个厨娘过来负责膳食。 而这数日来,薛裴之都没有来打扰楚弦,每日去义庄查看那酒醉书生的尸体,连日来也没有半点进展,所得的信息还仅仅只是停留在那日楚弦的推断下。 直到太子府的人送来请柬,邀请各国使臣入府赴宴,才算是给这如死波一般的湖水打开了一点涟漪。 太子奉命接待使臣,自然是面面俱到,就连朝中重臣也大多到府,六部九卿几乎来了大半。 酉时时分,最是车水马龙的时候,各国使臣几乎已经入府,花厅待茶。 待得楚弦到的时候,所有人皆已入府,剑影上前递了请帖,又报了楚弦名讳的时候,有门人前来领他入府的时候,身后却是忽然听到一声叫喊声,叫住了楚弦,“前方,可是这几日京中盛传的那位白衣军师?” 楚弦闻言站住回首,看去时,叫住他的人楚弦却是认得的,就是那日早早出宫的时候,在定阳街上差点一马撞倒了薛裴之的定襄侯,京营统领武定山。 武定山依旧是骑马前来,身后跟随着亲卫,下蹬时虎步生风,来到楚弦面前时,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他并没有认出那日在定阳街上的楚弦,道:“没想到靖国虽小,却能出这等人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楚弦朝他微微一揖,道:“久闻武侯爷之名。” 二人相携入府,定襄侯似乎是有点惜才之样,与楚弦并肩而走时,不忘说:“本侯听说先前你校场小露峥嵘,将我朝宣将军赢得灰头土脸,因此降职,我便想亲看看是何等人物,却没想到……哈哈,没想到先生琴心剑胆,倒是好生的手段。” 楚弦也是微微应承,一笑道:“楚弦不才,侯爷抬爱了。” 武定山摇了摇手,倒是直接,“我是听闻,你并非靖国人,出身南岭。” 听到武定山这么一说,楚弦倒是沉默了下去,定襄侯话出由头,必有下话,是以楚弦只跨步跟随,并无再搭话的意思,只静待他下话。 武定山直接道:“大周鼎盛,哪里不比那靖国垂危强?再说你又不是出身靖国,自是不必肝脑涂地,若是你这样的人才来我盛周效力,想来皇上,会开怀不已。” “此乃大周皇帝的意思?”楚弦问,话语沉淀,并不能听出其意。 武定山挥挥手,道:“乃是本侯之意,靖国无为数十年,就连剩下唯一的皇子都在我国为质,你若想有一番天地的话,大周才是你的施展之地。”武定山没有让楚弦急着回答,“当然,你现在持节来周,说这些不合适,但是往后无论何时,我定襄侯的大门永远恭候军师。” 说完,武定山径自由门子引路,朝着后花园处进去。 楚弦也被门人引到一处花厅待茶,与其他使臣一样,都在此处伺候着。 剑影随在楚弦身侧,悻悻然的道:“那个武定山,倒是会拉拢人,真不知道大周打的什么哑谜,居然向别国使臣抛橄榄枝。” 楚弦闻言一笑,摇头道:“他倒是真有一颗爱才之心,只不过……他与太子不和。”楚弦说。 “不和?”剑影这下却不懂了,“不和干嘛来赴宴,我看他熟门熟路的,不像不和的样子。” “莫看表象,”楚弦朝着这花厅周围走了一遍,其他使臣倒是看不起靖国小邦,唯独那桑柔国使臣前来与楚弦道了下礼,而后楚弦带着剑影也朝着花厅外走去,站在那长廊前,前面灯火辉煌,四处雕廊画壁,处处彰显富贵天成的豪气。 站在此处,正好是能看见后花园的方向,后花园那边建有一处偌大的人工湖,湖中有湖心阁,是为此次太子招待之处,楚弦站在这里正好能看到湖心阁那边辉煌灿烂的景象,但因隔得远,只能看到人头攒动,不能观其仔细。 楚弦双手负在身后,站在那里许久之后,才道:“他听闻我在校场上将太子的人赢得灰头土脸,居然还那么开心,明知道我与太子结下了嫌隙,却还有心拉拢,你说他能与太子和和气气吗?” “可……”剑影忽然觉得,楚弦哥哥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她就想不明白了,“可他们的太子,不正是未来的储君,也是那定襄侯以后该效忠的人吗?他为什么又要和彰安太子作对?” “是呀,这不是自讨苦吃、自毁前程吗?”楚弦也应声道:“储君未登大统前就先对立了,以后登基了那还得了?这大周……可真有意思。”楚弦勾唇一笑,想必这次来大周,真是来对了。 也正好在这个时候,湖心阁那边彰安太子命人来请各位使臣了。 第十四章 笙歌夜宴 侍女姹紫嫣红,斜斜云鬓上簪着一色珠钗,引路在前,走动的时候珠钗随着步伐摇动,隐约香风飘来,媚骨如酥,将所有人客一并引向了湖心阁那边去。 夜风清冷,到了宴会开席的时候更是飘起了微微雪花,万点飘扬在夜色中难见其踪,但是却是在落入水面的那一刻,忽然打破了水面的宁静,有淡淡的涟漪应接不暇,给这湖心阁平添了几分风韵。 湖心阁之大,几与太极阁不相上下,暖风相送,酒香四溢,随着这歌舞声声妙曼,一副人间天堂之画像倒影在这湖心之中。 宫灯璀璨到了极致,无处不彰显歌舞升平,太平盛世之景象。 彰安太子依旧是四爪金龙蟒袍在身,头上金冠玉带,周正的脸上因为三巡酒下肚,倒也是略显酡红,微醺微醉。 难得开怀,太子命人端来铜炉火盆放置于每一位宾客案前,“这等天气,这等良辰美景,有好酒好雪,没有好肉怎行?我金鼎烹羊,肉桂添香,再好不过。诸位使臣,这可是我大周一绝呀!” 楚弦端起那陪同金鼎火炉一同上来的美酒,但只见盏中酒酒色幽黑如纯漆,不可方物。 楚弦心中也不禁感慨起这一番物宝天华,锦绣无双来,他揣着白玉盏,道:“曾问盛周待客,素有处九华之室,设紫茭席,饮龙膏酒,须以白玉盏盛之。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 彰安太子闻言,脸上自是洋溢起了得意之笑,这般奢华待客,自然就是想让天下人知道大周的鼎盛繁华,于是道:“楚使者好眼力,此乃我大周旧俗,各位都是上宾,自然得好好尝尝这佳肴美酒了。” 楚弦与彰安太子的对话一来一回,席中的诸位不管是懂还是不懂,皆都为这般奢华所震,今日金鼎肉桂烹羊而侍,龙膏白玉同樽饮,果真不失体面,于是彰安太子更是开怀不已。 太子如此之高兴,大周的诸位朝臣也都纷纷插嘴,恭贺此乃是皇上英明,太子仁德。 羊肉烹煮得入口即化,再有肉桂美酒相肴,在座的无不称奇,赞不绝口。 这个时候,坐在太子座下右侧的兵部尚书岳九功似乎也是开怀,他将一口羊肉送进口中,又添了杯美酒,而后道:“龙膏酒乃是奇珍,酒中上品,具有壮筋骨驱湿邪,还有轻身延年之功效,文臣倒还好说,我等武臣倒是因此受用了。”言罢,岳九功又是贪杯,再饮了一樽。 这岳九功虽说人到中年,可也是个大好人才。只见他身长九尺,天生的将才,自年轻时从军入仕,到建功立业,后为侍郎,一路荣升尚书之职,得皇帝厚爱掌管天下兵马,好不威风。 故而连喝酒起来也是格外的爽朗。 宴席到此,彰安太子倒是想起了一事,继而转头对着左侧座下的定襄侯武定山道:“听闻定襄侯前两日受了点伤,但不知,伤势如何了?” 武定山倒不似岳九功那般,放在尊前的酒樽还未曾一动,就是连羊肉都少尝。被太子这一问的时候,武侯爷身子一动,似乎没想到彰安太子会忽然关心,于是起身来,躬身道:“臣谢过太子关心,手上只是轻伤,教训一些人不小心用力过甚罢了。” 楚弦还在座一直不言,眼下其他使臣倒是个个对这次太子的款待啧啧称奇,有趣的是这大周的君臣。 岳九功见武定山如此说,嘿嘿的笑了出来,“武侯爷素有盖世之名,连教训人都会伤着自己,真是太不小心了吧?亏你还是京营统领呢,京城还要靠你巡防,我看倒不如早早卸了职罢!” “岳二郎,你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想掌我京营之权不成?”武定山忽然拍案而起,这一拍案的时候楚弦却发现,他的手微微一颤,看这样子还真像是受了伤的模样。 岳九功也不悦了起来,几杯酒下肚却是带着几分狂傲,“武定山,你竟敢这样侮辱于我?” 太子微愠,沉声道了起来,“我朝强盛,自然应该臣子团结才是。武侯爷也是朝廷重臣,合不该这般言语,岳九功到底是朝廷重臣,兵部尚书,武侯爷当赔上一礼。”身为太子,出了此言,定襄侯自然无法再僵持。 更何况,‘岳二郎’这个尊称暗地里笑笑倒也罢,但是在这种场合上直接叫唤出来,换做任何人都是受不了的。 他国的使臣或许不知道这‘岳二郎’的由来,但是却能让岳九功当即面红耳赤,却是有一个坊间笑谈的。 盛京中,就是三岁小儿都能朗朗上口的一句“昔年裙下拜干娘,执笏朝堂岳二郎”,说的就是岳九功。 本来岳九功也并非排行老二,而是听说年轻的时候屡屡不得志,后来为了高升便拜了京中太师娘为干娘,做了那年迈的太师娘的裙下之臣、入幕之宾,自此之后岳九功平步青云,得以沙场领兵,执笏朝堂。当然,这太师娘也早去世多年,当年太师府如今也荡然无存,轻飘飘一句草没了。 可虽是如此,但岳九功曾在太师娘裙下屈居老二的邪名却流传了出来,如今他位列兵部尚书正二品,怎肯让人当堂取笑?不动肝火那才叫怪。 太子自然是知道这些坊间传闻的,也知道在这等场合之中武定山的取笑过分了,也似是有心偏袒岳九功,故而开口,道:“定襄侯,岳尚书到底掌管兵部,你如此下他脸面,若是叫父皇知道了去,你这京营统领怕是也不好当罢!” 武定山瞅了瞅太子,又瞥了瞥岳九功,心思本是不服的,但是却是不知道为何,目光在触及到楚弦那边的时候,这个淡雅的白衣男子居然朝着他若有似无的摇了摇头。 当即,武定山沉吟了下去,过后将牙一咬,干脆双手一拱,“是本侯多喝了几杯,不省人事了,岳大人该有肚量才是。” 武定山如此低头,毫无诚意。岳九功当然不受,冷哼了一声,径自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去,“本官,可受不起武侯爷这般赔礼。” “你倒是还想怎样?”武定山与兵部向来不和,二人在皇上面前争执多年,今日能在这里让他低下颜面来,已经算不错的了,难道还想怎样? 岳九功还没开口,太子却当了个调解人,率先道:“今夜本宫宴请各国使臣,武侯爷断不该出言不逊,既让外人误会我朝堂不睦,又失了我大周颜面。”太子将话语说重了,脸色也难看了起来,随后便是将手一挥,“趁着今夜本宫做东,这龙膏酒乃是极品,武侯爷也容人有量,且一杯敬了岳尚书,一笑泯恩仇。” 太子既然开口了,各国使臣又在前,再下面子武定山也只能忍,于是干脆命人过来,“将我这龙膏酒敬与尚书大人,权当本侯……向尚书大人赔不是了。”武定山咬牙切齿的说,随手将放置在自己桌案前的那杯龙膏酒给端起。 身侧边有宫婢前来接过那杯佳酿,轻轻退步,随后将这杯酒送往岳九功面前去。 太子之命,再加上武定山肯低头,岳九功自然是得了面子,接过那杯酒的时候,得意的一笑,继而仰头一口饮下。 这一饮,在座之人皆都击掌而起,尚有其他使臣纷纷啧赞,“大周将和,真难怪盛周鼎盛不衰。” 太子闻言,自是开怀,楚弦倒也是浅尝之人,随着这鼓乐声动,这前来替自己斟酒的小太监在退下的时候,楚弦忽然惊觉眼熟得很,再回首一看……竟是那镜花公主。 也不知道这个刁钻蛮横的公主会耍什么花样,她斟上的酒楚弦拿在手上,想想也罢了,就再度放下,而在此时,就是那高座上的彰安太子,似乎也发现了楚弦身边的这个小太监的不对劲,脸色只能保持僵硬。 这镜花,又假扮成小太监的模样,究竟想做什么? 宴上人多,也顾不得镜花到底想做什么了,随着推杯换盏,酒过数巡之后,太子道:“今年牡丹盛宴,恰逢盛京十年一度花魁大举,盛选花魁。听闻京中才子说道这花魁人比牡丹艳,坊间纷纷说她与牡丹比,倾城与倾国,同为国色,今日本宫特地命人安排,请来花魁一舞助兴。” 此言出,倒是更让人想见见这花魁究竟如何倾城了。 周围,原本的鼓乐声忽然一静,而后“铮”的一声琵琶音如银瓶乍泄,流露出那惹人音调,但见前方湖中有一女子手持琵琶,乘着锦舟踏着潋滟波而来。 边弹边跳,在那船身摇摇曳曳之下,竟能随着波光的节奏而动,身若凌波仙子,此一出现已是惊为天人。 待得那船上花魁上了这湖心阁之中,在这仙音乍泄之下,脚间舞步连环,每一动踢破裙花,就连腕间翡翠璎珞也有致而动,煞是娇艳,国色天香。 此女出现,妖艳之中又如冬雪凛冽,带着风雪前,在座的各位皆都呆住了,就连那假扮成小太监站在楚弦身后的镜花公主,有那么一瞬间竟也看呆了,风尘之中竟有这样的女子。 就在这琵琶声动之下,正当所有人忘我于花魁的惊艳之中的时候,原本还在座的岳九功,忽然也狂笑了起来,借着这七分的酒意,竟是蹒跚着步履,一步步的走近了这花魁身边去。 花魁尚且在舞,这岳尚书竟也是个风月之人,也跟随着这花魁的舞步,击掌而动。 只是如此,岳九功尚且嫌不够尽兴,干脆是将自己座位后放置宝剑的剑架上一抽,所有人脸色一凛,全都不知道这岳九功到底想要做什么。 可见他的节奏,却是随着那花魁一同,一抱琵琶一舞剑,讶住了众人。 随即,有人开始哄笑了起来,“这岳尚书怕是醉了吧,竟也没忍住这眼前的美色,一同舞剑了。” 这军中素来有舞剑之习,铿锵有节,气概万千,与花魁的柔媚自成鲜明对比,却也天衣无缝,所有人刚才的诧异也都松懈了下来。 只是,楚弦的目光之中却逐渐的狐疑了起来,眼前的一切总是有哪里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而且……还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仔细的凝望着眼前对舞的人,忽然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只见那岳九功忽然脚步止住了,就在他举剑而绕的时候,正好是将那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随后,在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颗原本还好端端在肩上的头颅,忽然飞了出去。 血溅当场! 岳尚书僵住的身子,在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此倒地不起。这模样、这死法,竟是和前几日在客栈中死去的才子……一模一样。 第十五章 血溅三尺 当堂,好一阵寂静,随后又像是炸开了的水面,一下子将沉底的鱼儿全部惊起了湖面,窜逃不已。 只可惜这里四面环水,只能任凭那血水从兵部尚书的颈部上汩汩流出,其他人却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 最是害怕的,当属离岳九功最近、一同起舞的花魁朝歌了,她尖叫着全身一软,差点就晕厥了过去,幸而是身侧有人相扶,将她扶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正好是在楚弦的边上。 朝歌很显然是吓坏了,她随手朝着身侧一抓的时候,正好抓到了那抹白衣。 楚弦眉头一皱,看着朝歌抓住自己的时候正想伸出手去掰开她的手,可是当接触到她手背的时候,竟发觉她在颤抖。 朝歌也发觉到有人触碰到她的手,抬起头来的时候,惨白的小脸带着恐惧与担忧,她像是被吓到了极点的小鹿似的,连原本抱在怀里的琵琶此刻都扔在了厅堂中央,她只能紧紧的抓住楚弦的衣衫,用小得难以再小的声音,道:“救……救我。” 救她! 楚弦原本皱起的眉心,此刻是拧得更深了,也忽然对这个风尘中的女子有些刮目相看。 她吓坏了,可是,却也镇定极了。 岳九功何等人也? 兵部尚书! 他血溅三尺,当堂毙命,哪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但是毕竟当时与他离得最近的是朝歌。 朝歌在历经了客栈才子之死过后,早就如惊弓之鸟了。而今兵部尚书又生生的死在她身边,受惊一回事,可是这接下来的暴风雨,却未必是她一个小小青楼女子所能承受得住的。 兵部尚书之死,与那籍籍无名的才子不一样,总……要有人问罪的,她首当其冲,她竟然能在这么慌乱的时刻想到这一点,还抓住了楚弦当救命稻草。 楚弦忽然觉得,她不一般。 太子显然也被吓坏了,就连坐在高座上都差点跌了下来,脸色陡然惨白,但还算镇得住场面,冷喝了一声,“还愣着做什么,抓……抓捕凶手。” 可是,这凶手是谁?在场所有人全部都眼睁睁的看着岳尚书舞剑舞到一半头颅滚落下来的,是他自裁之举,怨不得别人。 顿时,又是一阵无言,死一般的静默。 “竟是这样的死法!”楚弦喃喃的说,竟也不再想要去强行掰开朝歌拽住自己衣衫的手了,亲眼所见,和当时那个酒醉书生的头颅冷不防的从楼上跌下来,那是两种不同的震撼。 倒是剑影在一旁,看到这个女子拽住楚弦的时候,眼中一阵不悦。 而接下来的情形,也确实如同朝歌所预料的那样,在太子下令抓捕凶手的时候,即便刚才有再多的人为她所惊艳,但是毕竟人命案在前,谁都不想沾上麻烦,故而嘈杂之中不知是谁喊了句:“刚才,刚才是花魁离尚书大人最近……” 此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向了朝歌那边去,即便此时无法确定她就是凶手,但是也是第一嫌疑人。 太子也正了正自己的失态之色,下令:“将此女关押受审,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不,人不是我杀的,冤枉啊!”朝歌摇着头道,可是她无从辩解,更是没人会听她辩解的,她此时就像是林中之鹿,受惊之余还要担心这莫测风云。 不知道为何,楚弦在看到朝歌这样凄楚可怜的时候,心里竟有一丝怜悯,她的惊怕与彷徨,在楚弦的印象中似乎在哪里见过。 鬼使神差的,在侍卫前来拿下朝歌的时候,楚弦竟也随之道了一句,“她不是凶手。” 所有人被楚弦这一句话给怔住了。 就连剑影此刻都瞠大了双眼惊诧的看着楚弦,“哥哥……”连剑影都看得出,这原本是一件不关他的事。朝歌不管是不是杀人凶手,总是要受些苦的,更何况岳尚书的死法与客栈中酒醉才子的死法一致,说不定牵扯颇深,花魁就此被拿来替罪都说不定。 楚弦在这个时候为她开声,这简直是自找麻烦。 可是,楚弦到底还是没忍住,开声了,只因为她那无助楚楚的眼神,让人不忍。 太子脸色依旧难看,道:“楚弦,死的可是我大周的兵部尚书,此事非同小可,身为别国使臣可不应该插手太多。”说完,太子神色一厉,怒视着朝歌,“把她带下去,严加审问,不论任何代价,都必须交代出结果。” “凶手还未找到,太子殿下就急着定罪了吗?”楚弦冷不防开口,既然已经开口了,倒也没有临阵脱逃的理由,更何况,朝歌此刻还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裳。 太子被楚弦一句话给噎得有些难为。 在旁先前与岳九功起了争执的武定山却开口了,如同楚弦所料的那样,武定山真是与太子不睦,他反而偏向了楚弦,“我倒是觉得楚大人所言也有些道理,此事事关重大,是该问清楚,莫要为了定案,冤枉了人。” 定襄侯都开口了,在场那么多人又众目睽睽,太子自然也得下台,只能道:“那你说此女并非凶手,又有何证据洗脱她的嫌疑?” 楚弦走近倒地的岳九功尸体旁,依旧是紧盯着他颈部的伤口,依旧是那样的利索,再看岳九功刚才舞剑的那把剑,依旧亮澄如新。 指着那把剑,楚弦道:“剑身片尘不染,岳大人绝非如舞剑时所见,以剑自刎。我见他伤口利索干脆,无丝毫拖沓,倒是让我想起前几日在京畿客栈中那个画牡丹的才子,死法竟是如出一辙。”说罢,楚弦站在岳九功的尸体边上,抬首看向了这湖心阁的横梁上,“如果这上面当真藏有滑轮以及钢丝勒痕的话,那么证明我所言非虚。杀才子的,与杀尚书的,乃是同一种手法。” 闻言,所有人都抬首看向了横梁处,武定山身手好,在楚弦提及的时候便已经将身一跃,果真在那横梁上面找到了助钢丝拉动的滑轮。 楚弦说:“果真是如此,要布置这样的杀人绳索,须得宴席开始前提前到场来,我看花魁连上身衣裙都沾染了风露,怕是才刚刚赶到太子府不久,如何布置杀人机关?” 可太子却笑了起来,“你要这么说的话,有人提前在这里布置好了杀人机关,那花魁与尚书挨近了身姿而舞的时候,何以花魁无恙,而岳九功却血溅当场呢?要说她不是早知道有杀机在此,刻意避开,又如何解释这一点?” 众人皆寂,太子如此怀疑朝歌,也不无道理。 可是,楚弦却依旧坚持己见,他说:“这杀人者能布下如此机关,一来是熟知太子府情形,或者是府中安排之人,才能提前进入安下钢丝绳索;二来必是熟知尚书大人……” 这话,倒叫在场人不解了。 楚弦指着倒地的岳九功,“且看,岳尚书身长九尺,人中栋梁之才,而花魁,少他一头不止……如果凶手是熟知大人身高,恰恰好准备好了杀机恭迎岳大人,朝歌自然幸免。” 身高的差距,让朝歌逃过一死。 就连朝歌此刻都忍不住将手摸着自己的脖子,所幸的是,这位岳尚书,身形高大,与她有一定的差距。 楚弦端倪着落在一旁的长剑,他拿起那把剑的时候,指出了那上面微弱的缺口,像是砍什么细小的东西留下的嵌痕,“你们看岳大人的剑,剑刃有缺口。”楚弦道。 “武人的兵器有缺口,不足为奇。”太子轻言了一句,但是面对楚弦的话,有理有据,确实这事朝歌只能说是幸与不幸。 楚弦将剑拿起,借着这阁中的灯光让人仔细看,只见光影下,那微弱的缺口不像是兵器所伤,更不是劈砍什么东西而造成的,更像是被丝线所刮。 “什么样的线,能伤得了这么锋利的剑呢?”楚弦问,随后他又自答,“钢丝线。我们大胆假设一下,如果刚才尚书大人舞剑舞到一半,忽然发现有东西正好缠绕在他脖子上,他宝剑在手,本能的就想要用剑去割断这绳索。可是,他这一用力割的同时,也加重了绳索的力道,自己导致了自己身首异处的下场,你们说呢?” 楚弦的话太过大胆,他眼光中似有自信,笑盈盈的看着在场人,似乎在等着人反驳,可是却又鸦雀无声。 次恶客,就连一开始帮着楚弦说话的武定山都忍不住惊讶出声,“这怎么可能?” 难道岳九功,竟是自己把自己缠死的? “怎么不可能?”楚弦反驳道:“有人事先根据岳尚书的身高安好钢丝线,等尚书发现自己中了圈套的时候,想要用剑割断,那一刻……自己用下的力道反而割下了自己的头颅,他当时并非在舞剑,而是在自救。不,正确来说,是在自杀,一场人为安排的自杀。” 线索,与推理,尽数吻合眼前的场景,无论是谁都提不出半点反驳的话来,朝歌感激的看着楚弦,她知道的,如果自己不是当机立断,就算不被栽赃成杀人凶手,也断然逃不了严刑拷问的结果。 而此刻,在一旁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那个假扮成小太监的镜花公主,竟然也对楚弦刚才那一番侃侃而谈大为惊讶。 在这等险恶的情形下,他竟然敢一力排除众议,最终将花魁身上的嫌疑洗得干干净净。 此人,绝非庸才。 忽然,镜花觉得,这个人似乎也没想象中那么讨厌了。 第十六章 无缝可入 楚弦会替花魁辩驳,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就是位高权重如太子储君,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朝歌的嫌疑被洗净了,太子也不好再拿她下去,只能命人乘舟出府,赶紧将此事通报京兆府。 京兆府先前因为客栈中才子画牡丹的事而愁着呢,谁承想这才数日光景,又同样的死法死了一个人,这次还是兵部尚书,还是在太子府出事,京兆府更是不敢懈怠。 今夜宴请使臣,兵部尚书又死在太子府,彰安太子自然是得在京兆尹赶来后,命他彻查清楚后,连夜进宫,将此事亲自禀报父皇。 只不过,这次事关重大,京兆尹也自知这件案子定然有人接手,故而反而没那么多的忌惮,而且在场的不是朝中高官,便是他国使臣,一个安顿不好便会惹出是非,故而京兆尹也只是下令盘问,并无羁押的道理。 皇帝听闻此事之后,果然是震惊了,当庭将太子痛骂了一顿,而后下令让大理寺接手此案,大理寺卿薛长君今夜因故没有到太子府赴宴,此刻却接到圣旨办理兵部一案,所以连夜带人赶往太子府。 大理寺卿的人马才到太子府前的时候,当薛长君踏进府门时,却意外的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淡蓝色的衣冠,儒雅俊秀的男儿,不是他的好儿子薛裴之,又是谁人? 薛长君趁着此时还没进府,赶紧去将自己的儿子拉出来,吹胡子瞪眼的看着薛裴之,“你,大半夜的你不在府里休息,你跑这里来做什么?”薛长君对自己的这个儿子也颇有些无奈,哪里有死人往哪里钻。 但是此刻薛长君也无暇再说其他的,只能拉过自己的儿子,嘱咐道:“这里发生了大案子,你赶紧回府去,不要惹一身祸事回来。” 薛裴之本就牵挂着客栈才子一案,原本还在烦恼到底该怎么劝说父亲将此案给接过来,只可惜上次他才这么一说,便被父亲痛骂了一顿。 现在倒好,听说兵部尚书岳九功的死和客栈中才子的死,手法如出一辙,眼下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同一桩案子。事关兵部尚书之死,京兆府是处理不了这等大案的,这下就非大理寺莫属了,薛裴之甭提有多开心了。 “父亲,你就放心吧,这桩案子且放心接手过来,不出多日我定能查出凶手。”薛裴之兴奋不已,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期盼,“如此天随人愿,父亲,这桩案子……” “混账,糊涂,不知死字当头怎么写。”薛长君眼见自己生出来的儿子这么混账,当下气得怒骂不已,“这样的事,稍微不慎的话皇上迁怒下来,别说我官身不保,说不定还惹祸上身,你以为我喜欢管这桩案子?你现在立刻给我回去,这桩案子我还是那句话,不许你插手了。” 先前,当薛裴之跟自己说酒醉才子画了火烧牡丹图之后被人杀死,薛长君就吓出一身冷汗了。 火烧牡丹,这件事情在本朝可是禁忌,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谁还敢再查?可偏偏现在又牵扯进了兵部尚书来,薛长君那叫没办法了才接手此案,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想查牡丹的事。 皇上办牡丹宴,要是有人借牡丹生事的话,他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行,所以这一刻,薛长君只管赶自己的儿子回府里去。 “父亲,难道你就不想让真相水落石出吗?”薛裴之犹不死心。 可薛长君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硬是将薛裴之赶了回去,自己则是依旧站在太子府前,定定的看着这府门。 “府里,现在该是翻了天吧?”薛长君衡量着,就站在那里沉吟着,也举步踌躇中。 薛裴之被赶到街尾去,父亲守在那里他根本就进不去,心下急得团团转,可是眼角余光一瞥,却见到这太子府后门虽然也有人把守,但是却松散了许多。 想他薛裴之历经风浪,怎么可能会被这些给挡住? 他摸索到了一处较为低矮的院墙,借着脚下石碓,翻进了院墙内,落地的那一瞬轻拍了自己手上的灰尘,道:“父亲大人,你可真是太小看你儿子了,有案情的地方,怎么可能少得了我薛裴之呢?” 说罢,他朝着湖心阁那边去。 湖心阁那里,舟船早已经连起来了,自由通行。 而岳九功的尸首依旧还停放在当处,其余人等在京兆府的人来时,就已经撤离命案现场,逐个盘问了。 当薛裴之走到前方较为偏僻的地方时,但见雪影照人,只见到那假山后面花魁亭亭玉立的身子,微微朝着楚弦福身,在此谢过。 “花魁什么时候,又和楚兄扯上关系了?”薛裴之喃喃自语,可是眼下他更关心的是命案现场,所以他只能先撇开这边,朝着湖心阁那边而去。 舟船之上,京兆府的人把守严密,原本薛裴之是进不去的了。 但是里头的捕快自是认得薛裴之的,又加上知道这件案子接下来定然是大理寺接手,所以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薛裴之放行进去查看。 薛裴之喜好查案之名早传开了,再加上他又是大理寺卿的公子,自然优待厚待。 进入了湖心阁,薛裴之查看了岳九功的尸首,他将手拨动滚落一边的头颅,发现头颅的做耳边却是和客栈才子一样,有钢丝抹擦的痕迹,而且现场这次有遗留下凶器,也就是那钢丝线。 薛裴之也大致知道了经过,再加上从这周边人员的口中得知了楚弦现场大显身手保下了花魁一事,薛裴之不觉又对楚弦敬佩上了几分,心下想回头找到他再商量一番。 谁知道在他踏出湖心阁的时候,太子也从宫中回来了。 彰安太子原本春风满面,在自己府中宴请宾客,谁知道会出这种事,回来的时候正好与薛长君同进府来,只是当到达这里的时候,却正好与薛裴之撞见。 薛裴之避无可避,在父亲的怒目下,只能硬着头皮与太子行礼,“裴之见过太子殿下。” 薛长君没想到这孽子又折返了回来,想骂又不合时宜,只能转向太子,“殿下,犬子无知,素来喜欢往案发现场里钻,都怪臣教子不严,回去当好好约束。” 太子却是摇着头,“令公子神探之名,本宫早有耳闻。”说罢,太子顿了下去,神色凝望住了薛裴之一会,而后又问:“但不知薛公子来到此处,可有发现什么线索?凶手又在哪里?” 薛裴之摇着头,“我查看了一下尸体,手法干脆利落,现场又留有钢丝痕迹,是那钢丝枭首,断然不会错,我又看那剑刃有缺,岳大人手上又有勒痕,应该是钢丝缠住岳大人的时候,大人拼命想割断钢丝,继而导致钢丝紧勒,加速了死亡。” 太子闻言,脸色变得不知是好看还是难看,微微讶异,道:“竟与那靖国使臣所言无二。” 薛裴之知道他说的是楚弦,他继续说:“要做出此案,必须是事前到达湖心阁精心安排,且又熟知岳大人才办到,所以殿下盘查宴会开始之前,是谁到过这里来,估计会有所获。” 太子闻言,连连称赞,对薛长君道:“薛寺卿,果真是虎父无犬子,你看看,大理寺在你的掌管下无旧案积尘,如今这裴之亦是少年英才,青出于蓝啊,好好栽培,定有大好前途。” 薛长君原本还尚有余怒的脸色,在听到太子这话的时候才稍微缓和了一下,“只不过是信口胡诌罢了,太子莫要当真,臣这就让他回去。” “父亲,这件案子交给我吧,只要和客栈里画牡丹图的书生一案合并,定然能查出什么的……”薛裴之苦苦哀求,不肯让自己的苦心追查到此戛然而止。 可是,太子却出言阻止,道:“薛裴之啊,此次死的是……兵部尚书,并不是你能插手得了的。” “我知道,所以我更加要……”薛裴之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太子微变的脸色以及说话的语气,早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缓和,薛裴之只想尽量能够插手查办这桩案子,并没有多想。 可是,他的不识抬举却让彰安太子恼怒了起来,“薛裴之,本宫的话你是不是敢违抗?” 这下,薛裴之算是明白过来了,怔怔的看着太子。 但见太子道:“此事,有你父亲彻查便可,你且先回去吧,无需你插手。” 薛裴之似乎还没法从太子的翻脸中回过神来,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只见彰安太子的脸色越发的如土般难看,话到嘴边,无奈薛裴之只能又吞忍了回去,失望告辞了。 眼望着薛裴之失望的离去的身影,薛长君这才算是彻底的松了一口气,侧身对着太子躬身作揖,道:“犬子无知,一见到案子便昏了头,信口胡诌什么才子,什么牡丹,还望太子不要见怪。” “本宫自然不会和他见怪。”太子轻笑着说,他挥了挥手,示意薛长君平身,而后道:“只不过,这桩案子你从京兆府尹手上接过来之后,就这样按着就行,有线索……也当做没看到。” “可是,”薛长君当下为难了,“如果皇上追究的话,臣担待不起啊!” 太子已经亲口下令,明言他不许往下查了,但是之前也说了,此案死的是兵部尚书,不往下查的话,只怕是皇上那边无法交代。 太子却严肃了起来,一喝,“父皇那边,一切有本宫担待,你只管将这案子,压成无头公案就成。” 说罢,太子拂袖而去,只留下薛长君在那里怔怔的,许久之后才朝着已经离去的太子方向,道了一句,“是。” 湖心阁外的另一边,偏僻如许,只有无数假山堆砌,比起其他地方的辉煌,更是显得凄清冷落。 薛裴之故意往这边来,因为刚才他路过的时候正好在这里见到薛裴之与朝歌,他现在故意往这边来,就是想要“偶遇”的。 这件案子,他隐约觉得没那么简单。 果真,在前面不远处见到了楚弦的身影,薛裴之见状一喜,跨步前去的时候,却是远远的又见到另外一个身影——镜花公主,薛裴之的脸色当即僵硬了起来。 他才不会忘记上一次在宫里,镜花是怎样羞辱介奴所里的奴隶的,她对楚弦,更是轻看与蔑视。 不觉,薛裴之加快了脚步走过去,一看究竟。 第十七章 君子一赌 薛裴之走过去之后,站在假山边上停了下来,距离不远不近,隔着不远处湖心阁的宫灯辉煌,绰绰约约之间有某种让人眼花的错觉。 事实上,薛裴之也觉得自己真的是看错了,因为眼前看到的镜花公主,此刻正规规矩矩、娇滴滴的模样,唯唯诺诺的与楚弦说着话。 薛裴之擦着自己的双眼,正待下一步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 镜花公主,何许人也,在宫里横行霸道起来的话,就连皇上都拿她没有办法。可是现在,在薛裴之眼前看到的,是这样小鸟依人的镜花公主,让他差点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轻咳了一声出来,打破了眼前的境况。这也让前面两个交谈的人也被惊动了,纷纷往这边看过来,守在侧边的剑影,满是不在乎的瞥了薛裴之那边一眼。 “楚兄,”薛裴之轻唤了一句,随后他侧首看向了镜花公主那边去,语气并不和善,“公主千金之躯,怎么又穿得这般模样出来戏弄于人?难不成介奴所里面一通怒火还没发够吗?”他尚且还记挂着在介奴所里镜花公主的所作所为。 镜花公主原本就刁蛮,可是到底不是作奸犯科之人,她即便此刻想要发火,但是那日在介奴所确实是她将那女子给毁了,故而镜花此刻的声音也低沉了几分,“我,我那日又不是故意的,更何况,我……我现在不是来跟他道歉了吗?”说着,镜花偷偷的将眼光瞟向了楚弦那里去。 楚弦依旧负手而立,身姿挺拔骄傲,这天人之姿,不禁让镜花想到刚才在湖心阁里面,楚弦有条不吝的整理着那些线索为花魁辩解的场景,舌战群臣而毫无惧色,他居然将那些线索一点一点的理清了。 真没想,这个男人居然还是这样的睿智。 与她所想,相差甚远。 故而此刻,即便是再多看上他一眼,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镜花的心里莫名的乱撞了起来。 镜花这副扭捏的小女人姿态,楚弦看在眼里,脸上平静无痕,让人看不清楚他此刻的心思。可在薛裴之看来,却是吃惊不已了,薛裴之叫了起来,“公主,你这又是想到了什么捉弄人的法子?我告诉你,楚兄乃是靖国使臣,你再怎么任性也该收敛一些,不要到时候惹的皇上生气。” 镜花一急,气得有些跺脚,“薛裴之,你这是说的什么呢?介奴所的事我也不是故意的,更何况,更何况……”镜花的声音越说越小,而后眼角偷偷的瞥了楚弦一眼,脸是更红了,“何况我也想来弄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薛裴之哪里懂得什么女儿家的心态,看到镜花这样只觉得浑身怪怪的,但是又说不出哪里来。 镜花瞅了一眼薛裴之,而后又转到了楚弦那边去,她说:“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来问问当时,你说他折返回去摘牡丹,是为了放在夜阑殿前,送我的?” 这话一问出的时候,只见到镜花的脸更红了。 薛裴之更加错愕了,但见楚弦却依旧静默当处,他似乎在刻意避开镜花的目光。 仔细的看着镜花,薛裴之直直愣了好久才反应了过来,“镜花,我想你莫不是疯了吧?”他如此说了一句,而后他指了指湖心阁那边,“你再不回宫的话,太子殿下等下看到你又要生气了,太子府今夜本来就不太平,你就不要添乱了。” 镜花别扭了好一阵,又想想觉得今夜太子府确实多事,所以她咬了咬下唇,应道:“好了好了,我先回宫去就是。”她提步走去,随后又转过头来,对楚弦说:“你想进宫时就随便进宫吧,我保证再不会堵你道了。” 看着镜花离去的背影,薛裴之甚至都无法置信他眼前所见的境况,他挪了步子走近楚弦身边,问:“你那夜,当真是去送牡丹的?” “你说呢?”楚弦不置可否,倒是很严肃的回问了薛裴之。 薛裴之没有问出结果,一副悻悻的模样,踌躇在此地,踯躅不前,举止很是犹豫,眼光却又朝着湖心阁那边而望,失神不已。 楚弦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瞳孔之中微缩,薛裴之所求的他知道,薛裴之的疑惑他也知道。于是,楚弦道:“你盘桓不走,当心你父亲看到生气,这里是太子府,如果太子不肯答应的话,你再怎么查也是枉然。” 薛裴之讶于楚弦的洞察,“你怎么知道?” “你神色黯淡,想来必是失意,能让你失意者,无非是大理寺卿,或者是彰安太子不让你插手此案。”楚弦说道,伸出手轻拍着薛裴之的肩膀,“走吧,这里的情况和当时醉酒书生如出一辙,此案牵连甚广,再加上牡丹宴在即,非是你能插手得了的,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 楚弦说着,朝剑影比了一个手势,剑影前去向衙门的人知会一声,随后就跟着楚弦出了太子府。他是使臣,再加上此案与他并无关系,楚弦想离开也容易。 可是薛裴之一心想插手此案,可看楚弦如今这么淡然的样子,他也心中焦急,可无奈没有半点宣泄的地方,只能亦步跟着楚弦走出去,“可是,我听衙役说是你救了花魁。” 楚弦脚步一顿,脸色也一凝,此刻还置身于太子府中,只不过已经远离了湖心阁,站在这回廊之中,遥望廊外朔雪点点,楚弦叹了一声,道:“我也不知,对或不对。” “那你还……”薛裴之不懂了。 楚弦复又摇了下头,“但是,兵部尚书并非花魁所杀,现场的证据足以为她证明。”只是,楚弦当时在对上她眸子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何,那楚楚的目光竟让他心中忽生了恻隐,那微微一动。 所以当时,他竟一时昏了头站出去,此来盛京并非为风花雪月而来的,他是为了找机会带顾冲霄回靖国去,实在不应该蹚这一趟浑水。 薛裴之见楚弦失神,轻咳了一声,“裴之懂得,最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楚兄亦然。” 楚弦并不苟同他的话,却无暇解释其他诸多的,只能继续步出这太子府。 离开了太子府所在的长街,转入定阳街道就显得落寞荒凉了许多,朔雪纷扬之下路上早没了人影,只有长夜寂寂,瘦尽风花。 楚弦似乎一直很习惯这样的冷,肃身而行依旧挺拔如常,倒是薛裴之这等腰间仗剑的公子哥显露出了平时的纨绔代价,他轻拢了衣襟紧跟上,道:“楚兄,你是知道我心性的,父亲与太子断然是阻挡不了我的好奇的,他们越发的阻拦只会越发的激起我的兴致。楚兄却说说,目前这样的困境我该当怎么办?” 楚弦看似不扬,实则蕴有大才,这点薛裴之是深信不疑的,从客栈中的命案,再到今夜听闻他为花魁辩解,这更让薛裴之笃定了心思,楚弦对这单案件肯定还有没有表露出来的东西,只是他不愿意说而已。 毕竟,他不是盛周的臣子,没义务追查。 楚弦岂能不知道薛裴之的心思?他兀自摇头一笑,“我劝你死心吧,连续两条人命出现了,我想你们盛周现在朝堂上更想的是怎么将这些事情压下去,而不是在各国使臣面前追查真相。” 此话点到了薛裴之的为难处,他脚步一顿,却正好挡住了身后的剑影,正当剑影要催促他的时候,薛裴之避开了她,再次快步跑上前去,“楚兄,今夜的事情已经在各国使臣面前发生,难道朝廷就不应该给个交代吗?” 这下,轮到楚弦将脚步给顿下来了,他微微侧首看着这个有些急迫的少年,“薛公子,你可敢与我一赌?”他说道,那如远天皓月的双眸竟微微一弯,笑了。 薛裴之不解,“赌什么?” 楚弦说:“就赌你最终一无所获,这单案子不管是朝廷内,还是朝廷外,你都将一无所获,你父亲也好,彰安太子也罢,哪怕到了你们的皇帝面前,也是如此,敢不敢一赌?” “为什么?”薛裴之没有表示应邀与否,显然他听到楚弦的话有些震惊,“我不相信会是如此,真相就应当大白于天下。” “如此说来,我就当你应邀与我一赌了。”楚弦敛了敛脸上的笑颜,再走几步,却在前面街尾处意外见到竟还有小商贩未收摊回家,楚弦走到商贩前面看,竟是售卖些小玩意,都是当时盛行的东西,指骨分明的手在这上面流连了一会,最后是停留在一副骨牌上。 “就这个吧!”楚弦拿起了那骨牌转身对薛裴之说,继而转身继续走去,身后的剑影还在为那副骨牌掏钱。 楚弦则是将这副骨牌把玩着,随意道:“这东西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民间盛行起来的,甚是有趣。” 薛裴之瞥了一眼,兴趣寡然,“不过是些小游戏罢了,楚兄,我现在更着急的是这案子的答案,已经两条人命了,查出来还好说,就是查不出来,我父亲也无法向皇上交代的。” 在薛裴之的话音落下时,却见楚弦将这副骨牌塞到薛裴之的手上去,他说:“你知道这骨牌怎么玩吗?”楚弦依旧流连在这游戏的话语上让薛裴之有些不耐烦了,正当他想开口的时候,楚弦则又严肃道了一句,“如同那栋梁拆一个道理,你解开了这骨牌的答案,自然就能要到你的答案。” 薛裴之这下再没推拒,只是有些狐疑的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 “案子,本身又何尝不是一场游戏?”楚弦道:“杀人者的游戏。” 第十八章 解栋梁拆 薛裴之送楚弦回去休息,自己则将那副骨牌带回府去,把玩了一夜之后,仍旧一无所获,早早的便带着一腔疑惑动身去找楚弦要答案。 只不过,令薛裴之意外的是,早有不速之客比他先了一步来见楚弦。不是别人,正是那手握京营十万兵马的定襄侯,京营统领武定山。 清茶浅啜,喝的是别样心思,当看到薛裴之前来的时候,武定山似乎并不意外,将茶杯放下时说:“你父亲明令禁止你插手此案,我就知道定然阻不住你。”武定山悠哉的道,对薛裴之可谓是了解通透,但是他却似乎并不去理会薛裴之会否插手此案。 武定山更在乎的是楚弦,他对这个白衣秀士倒是十分的感兴趣,“本侯只是没想到,楚大人居然会插手此案。” “我若不出手的话,花魁必死无疑,当时那种情况,又是事出太子府,总要有替死鬼,再说当时众目睽睽,谁都看到侯爷与岳尚书争执,这个替死鬼总不能是武侯爷吧?”楚弦阴恻恻的道了一声,随后则是笑了。 但是,武定山却笑不出来,“楚大人,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侯爷早早的来访,还是从后门入,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吗?”楚弦却毫不客气的点破了他,“侯爷难道不也是担心,自己在宴席上与岳尚书的争执,会成为牵扯。楚某素知侯爷与太子不和,侯爷也担心此事会殃及鱼池,不是吗?” “谁跟你说本侯与太子……”武定山惊吼而出,双目圆瞠着紧锁在楚弦身上,但是楚弦双眸却始终清亮如许,从头至尾都不曾一动,就此定定的望着武侯爷,致使得武定山慢慢的心虚了下来,那说到一半的话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说了一句,“你知道凶手是谁?” 楚弦垂首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玉佩,说:“楚弦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看客,此乃盛周家事,与我靖国无关。” “那质子,可与你靖国无关?”武定山冷冽道,他也细细的打量着楚弦,仿佛也想将他看透,“此来盛周,你如此锋芒大露,我绝不信你只是单单来朝贺的。” 楚弦眉峰一挑,对上了武定山的目光,默不言语。 薛裴之从进来到现在,就只听着这二人说话,一头雾水,“这不是在说太子府尚书之死的案子吗?怎么又说到质子身上去了?” 武定山瞥了一眼薛裴之,而后负气道:“我是怕你这位朋友,孤身异客,若是再像昨夜那样莽撞的话,再聪明的脑袋也救不了他的命。” 薛裴之惊住了,瞠大了双眼看向楚弦的时候,谁知道楚弦竟向武定山道:“楚某谢过侯爷提醒。” 武定山威武的一张脸上满是疑惑,神情之中又是夹杂着几许复杂,“楚大人当真不知道凶手是谁?” “大人在怕?”楚弦又再度问了一句,“怕什么?” 武定山干脆直接道:“你是个人才,不要折在这里的好。”说罢,竟也是起身来朝着廊外走去,依旧是从后门离去。 薛裴之根本不明白武定山这忽然来,忽然去的行踪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当他想问及楚弦的时候,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莫不是,侯爷知道什么?”所以,他才会如此早早的来找楚弦。 楚弦也是长吁了一口气,“真是红颜祸水,今日看来客人是少不了的。”最起码太子的人,大理寺的人,定然也会悄然到访。 这个盛周,真有意思。 但是,眼下的这个薛裴之更有意思,他顶着一双黑眼圈,怀里还揣着那副骨牌前来,“我倒弄了一夜,就是不知道楚兄所说的是什么意思,这骨牌和这案子又能有什么关系?” 楚弦看到这骨牌的时候都是一愣,压根没想到昨夜随口的一句话,竟然会叫这个少年执拗至今,楚弦笑道:“你竟当真了?” 薛裴之叫道:“怎能不当真?”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楚兄该不会是戏弄于我吧?”随之,他的眼中有着愠色,“我……我可是花费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听到剑影在外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的声音,这下,薛裴之的脸色更是尴尬到了极点。 然而,楚弦却没有置喙他此话,容色清淡,修长的手却是将那副骨牌接过来,转身走到之前与薛裴之玩栋梁拆的桌案上,那层层叠叠架起的栋梁拆至今还牢固屹立在这桌边上,风吹不倒,雨打不散,坚固异常。 楚弦在桌子边上将那寸许见方的骨牌隔着相同的距离竖排放好,煞有耐心的,看得薛裴之焦躁不已,“我昨晚已经把玩过无数次了,都没见什么答案出来。” 可是楚弦依旧动作迟缓的摆放着,最后形成回笼之势来回缠绕着,但却脉络分明,纵横之道清晰,楚弦这才满意的笑了起来。 “答案就在这里,骨牌一倒大厦将倾,连带之下即便固若金汤,也未必不倒。”说罢,楚弦将最以后那张牌轻轻一推的,木制的骨牌便顺势倒落,一张推倒一张,每一张推倒的力道逐渐的增加,直到最后那张骨牌拍下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薛裴之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但只见那应声倒下的骨牌,在最后一张倒下的时候,正好是拍在了那枝桠堆积而成的栋梁拆上,这一拍下去似力有千钧般,原本风雨不催的栋梁拆此刻被底下一根枝桠撞倒的时候,竟从底部开始松散,最后拆解散开,成了一堆。 再难形成栋梁之势。 “骨牌效应,只要有了开始便会一直延续,直到最后……小小的力道,也能解了你口中这固若金汤的栋梁拆。”楚弦直视着薛裴之,“现在你看懂答案了吗?你们的朝堂也好,你们的太子与官员也罢,都是拧成一股的,但是底下哪一根抽了的话,栋梁倾覆,小小骨牌便能拍翻他们。” 薛裴之没想想到楚弦会说这些,他难以置信的看着他,问:“所以,武侯爷其实也是为这事情来找你的,对吗?”薛裴之想着,被眼前楚弦这一点拨,他心里的云雾像是忽然被拨开了似的,“第一个倒下的骨牌,是客栈里的书生,第二个骨牌是岳尚书,那第三个第四个呢?” 说道此处,薛裴之忽然有些余戚了,“还会有人死的,对吗?”他也惊呆了,“那就该查啊,可是为什么没人敢查?”他看着那堆松松散散的枝干,那凌乱过后的静逸,薛裴之忽然问:“骨牌效应,解栋梁拆,在这其中谁都是其中的作用,那么你呢?” “我之前一直没想到的一件事,连续两个案发场所都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薛裴之喃喃的说,神情有些恍惚,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说出的样子,“那就是两个案发现场当时你都在场,按照我的经验看,这绝不可能是巧合。你在这其中,又是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这一点是他昨夜在玩这个骨牌的时候想到的。 “我?”楚弦眼中波光一动,似是讶异,似是惊奇,更是没想到薛裴之居然会想到这一点,这倒是让楚弦觉得有意思,他仔细的寻思一阵,指了指那堆枝桠,“自然是游戏中人。” 薛裴之眉心深拧,心里却越发的沉重了起来,“你不是凶手。” “自然不是,”楚弦回答得干脆,抬眸起来的时候看到薛裴之眉间松懈下来了一口气的样子,楚弦只觉得眼前赤子真诚得可爱。 楚弦又说:“不过,你倒真是提醒了我一件事,玩这场游戏的人居然还有我预料不及的。” “什么事?” 楚弦扬了扬手,让剑影在前面带路,“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我昨晚上也一直在寻思的那个问题,你绝对有兴趣,因为此人和我一样,两次都同样出现于案发现场,你说巧合不巧合?” 薛裴之浑了一下,一个如玉般模样的人忽然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经楚弦这么一提点,薛裴之也忽然想起确实如此。 当时,除却楚弦,却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的容颜逐渐的他脑海中清晰了出来,“花魁,朝歌!”薛裴之喃喃自语,随后兴趣一扬,一甩衣摆快步跟上楚弦的步伐,追赶了出去。 今日难得天气大好,二人并辔齐驱,鲜衣怒马穿行于盛周闹市之中,朝那洛春楼而去。 要说天下之盛,自然在大周,若说大周之繁华,自然是这清乐街无疑了,有十里长街便有十里红妆,妆楼百媚,当初洛春楼中的花魁子,各中翘楚。 一入这清乐街,便有脂粉味传来,楚弦像是不习惯似的,这股脂粉味呛鼻,他不禁下马牵绳,步行而至,立于那洛春楼的牌坊前时,但见花繁锦绣缭乱人眼,真真令人生羡。 想他出使盛周,亦是一身白衫客卿模样,清淡有余,素雅非常,但只有腰间一枚玉佩为点缀,苍翠之间倍显出尘,却无那京城中一掷千金的纨绔那般横秋之气,故而此刻楚弦即便牵马停在洛春楼前时,那楼中小厮乃是见惯富贵人许的,自然是瞧不上这等书生。 薛裴之上前说道,“去禀你家花魁姑娘,便说楚公子来访。” 那小厮自是个眼尖之人,楚弦清淡,薛裴之可是一副贵公子模样,正当伸出手想讨要赏银时,楚弦上前一步,清冷道:“就告诉你家鸨娘,大理寺着人来查你家花魁涉太子府凶杀一案。” 那小厮听后,脸都吓白了,这事哪里是他惹得起的,就连刚才对楚弦的小看顿时都烟消云散,赶紧连滚带爬的进楼禀告。 就连薛裴之都目瞪口呆,伸手掏赏银的手都滞在那里,摇头道:“这下,连……赏银都省了。” 第十九章 似曾相识 洛春楼中,花繁锦绣,美人如玉,伴随着丝竹管乐声动,缭绕之间承欢恩客不止,又见那正中间的高台上有绿衣女子妙曼而动,长得不算绝色,舞姿却堪称一绝。从踏进洛春楼里的时候,入目时一见这清歌妙舞,水袖蹁跹,便有那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的错觉。 老鸨一听说事关那夜太子府的凶杀案,自然也是不敢怠慢的,摇曳着丰韵的身姿亲自带路,前往朝歌的房里去。 湘帘隔绝,却有淡淡的琴音传来,听这声音却是清冷无度,不似这下面花繁锦簇的景象,更不似那个舞衣翩跹,天姿国色的花魁子,更像是冰雪寒梅,独傲寒风。这却是让人对这个花魁有另外一番认知,楚弦更是眉心一拧,她弹奏的是南岭乡音。 听到这湘帘外有人声悄近,琴音也戛然而止,从帘后传来朝歌冷冷的一句,“哪位客来?”说罢,但见湘帘后的女子低低一垂首,指尖凑近了鼻息间一笑,这身影映在帘上娇俏不已,顷刻间已经从刚才的戒备改为平时的谈笑风生模样,娇嗔道:“妈妈,我不是吩咐过了吗?今日我身体不适,不见客。” 带路前来的老鸨不敢得罪身侧二位爷,道:“今日不见客,是来查案的。” “哦?”朝歌这才起身,绕过这道湘帘的时候,入目时正好见到是楚弦来,展颜一笑,“是楚大人。”楚弦对她有解救之恩,朝歌倒是没有多大的芥蒂,一见是他的时候眉目也清亮了起来,赶忙迎客入座。 老鸨识趣的退下。 楚弦与薛裴之二人走进来,但见湘帘后面是一扇侍女屏,而后才是姑娘的房间,房间的窗子开了一半,倒是有阵阵清冷的风吹进来,将房中的炭火给吹得也冷却了三分,在那窗子边上有张梨木桌,桌子上便是放了那把四弦琵琶。 如此清境,倒是与朝歌刚才所弹奏的曲调意境相同。 在案上的古琴边,还放有余韵未消的红炉紫泥壶,壶下清辉茶韵,当自品茗,可见这花魁也是一个妙绝之人。 琵琶美人,清茶琴韵,真乃绝配。 在客栈中朝歌见过薛裴之的,此刻也并不拘谨,她自茶洗中着杯而上,给二人斟了茶,道:“太子府之案可有了结果?”她说罢一笑,红袖拂过时但有女儿馨香,继而转身亲手将清茶端给了楚弦,道:“说起来,朝歌还得感谢楚大人那夜仗义相救,否则朝歌只怕九死一生了。” 楚弦淡漠,接过那杯茶轻饮,倒是不言语,只是放下这杯碗时,楚弦却见这个女子此刻也正在静默的看着自己,眼眸之中似有别样情愫在,泠泠清清,让楚弦有些不解。 怕不是为她解了一次围,便垂了青眼罢? 薛裴之瞅了眼前景象,自己悻悻然的端起了茶杯,浅啜了一口,而后却笑了,“看来楚兄倒是能得美人芳心。看看,看看这杯茶,楚兄的是那三重春色,最好那一杯了,我这第四重便失了清韵。” 朝歌闻言一愣,随着附声一笑,“真没想到薛公子不但破案是高手,就连品茗也是一等一的妙人,连第几重春色都能斟酌得出,朝歌钦佩。” “楚弦出身粗鄙,不识人间春色,不似薛公子有那般精妙的茶道,只怕是辜负了姑娘美意。”楚弦随便说了句打断了朝歌的话。说着的时候将话语从中间一掐,侧颜望向了一边的朝歌,徐徐的将手中茶杯给放下,指尖关节轻轻一扣那桌面,响动了一声。楚弦随之张口道:“朝歌姑娘,我心中一直盘踞着疑惑,敢问当时湖心阁中,为何你一眼便相中了我,认定我会救你?” 朝歌神情一愣,双眸滞凝了下来,顾盼之间忽然有些仓促的模样,只轻轻的笑着,道:“因为公子不是盛周朝堂的人,所以必然不会忍心让我当这个替死鬼。” “你又何以笃定,我定然会救你?”楚弦又问。 “似曾相识。”朝歌但只有这么一句,她款款移步,神情中半有娇媚半有情痴的模样,最终是将颜面与楚弦相对,四目相望,她说:“公子如玉,皓月星辰般的人物。朝歌从第一眼见到便觉得似曾相识,许是神交已久,未曾谋面罢。” 朝歌与楚弦二人忽然这么近在咫尺的暧昧,让在旁的薛裴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打破了眼前的滞凝气氛。 这个女子,时而妩媚妖娆,时而又无尘脱俗,让人看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她了。 楚弦却还没有任何尴尬的样子,反倒是正了正自己的坐姿,更加接近了朝歌一步,他说:“我确实不会为盛周朝廷掩盖什么而冤枉了你,可是当时就是因为你这眼神让人产生了错觉,使我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他紧盯着她那一双眸子,清澈如初,就一如当时在湖心阁中她像自己求救的时候那样,清澈得让楚弦不忍,已经好多年了,他都不曾有过这种不忍的错觉了。 “什么事?”朝歌避开了他的目光,看似娇羞低垂的头,实则更像是怕被楚弦看穿什么似的。 “你是什么人?”楚弦忽然出手一把拽住了朝歌的手腕,出手之狠,竟将朝歌抓痛了,“我身为局外人,看得尤为清楚,当时我被你这楚楚的眼神所动,所以才出手,可是回过神来细想,我仿佛是你早就想好的退路。既然早就想好了退路,那么可否认为,你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朝歌想要挣脱楚弦的手,可是却怎么都挣脱不开,这个男人的狠劲与他表面的温润并不相符,朝歌最后只有一句:“人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但是你必定知道。” “我不知道。”朝歌吼了一句,最后是使尽全身的力道挣脱开了楚弦的手,她轻揉着自己生疼的手腕,“我奉命入太子府歌舞助兴,不曾与场上任何人有过交集,更无法左右尚书大人的行动,我哪里知道,他会一时酒醉兴起,竟跑来与我同舞?” 朝歌说得委屈,眼泪不住的在眼眶中打着转,就差落下来了。 薛裴之原本觉得楚弦的怀疑是不会错的,只是他觉得朝歌两次都出现在现场也未免太过巧合?可是现在朝歌这么一番辩解,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朝歌又说:“众目睽睽,就是楚大人也知晓我无辜仗义出手,如今却又这般对我,让人费解。” “兵部尚书,何许人也?”楚弦声音依旧清冷,目光紧锁在朝歌的身上,道:“岂是区区几杯酒水下肚就昏了头的人?他执掌兵部之威严,又岂会轻易舞剑娱乐宾客?要他酩酊大醉到人前失仪,除非……” “有人下药?”薛裴之如梦惊醒,先前所得到在场人的口供,皆都说岳尚书是喝醉了酒,才上场舞剑的,可如今经楚弦一点破,的确如此。 兵部尚书是行伍出身,区区龙膏酒,岂能轻易醉他? 可是,朝歌却笑了,“楚大人所言,严丝合缝。可是这又与我何干?尚书大人所饮之酒乃是天子御赐宾客宴席,我乃是一介风尘女子,断没那资格碰那琼浆玉液了,这更与我无关。”朝歌说罢,将双手拢在襟前,神情一正,严肃道:“莫不是楚大人后悔了那夜救我,现在又想回过头来定我的罪了?” 薛裴之打断了朝歌的话,“楚兄并非这个意思,只是你连续两次都出现在命案现场,让人生疑。” 朝歌勾唇一笑,带着嘲讽,她回问薛裴之,“连续两次在场的何止我一人,楚公子不也如此?” “你倒伶俐得很。”楚弦说了一句分不清是赞还是讽的话。 “所以说,查我,还不如查你。”朝歌依旧笑语宴宴,与楚弦的冷漠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楚公子,朝歌再一次谢过当时的救命之恩了。”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楚弦略表遗憾的道,随后悻悻的起身。 薛裴之也有所不甘,“朝歌姑娘,你知道我不会放弃这桩案子的,如有知情,不该掩藏。” “那你大可让你那当大理寺卿的父亲拘我去审,”说到此处,朝歌轻哼了一声笑了出来,“难为楚公子当时为我证明了清白,想来大理寺就算拘了我去,也束手无策吧!” 的确是如此! 当时楚弦果断,现场痕迹分析明确清晰,根本无可辩驳,所以事后朝歌才那么容易就放了回来,并无牵连。可是如今却发现,她口中含有撬不开的秘密,楚弦当时救下她,或许真是不应该了。 正当薛裴之还想再开口时,朝歌却下了逐客令,“奴家身体不适,不能陪客,二位请回吧!”她话语住了一下,面对楚弦到底还是将语气软了一下,她道:“公子放心,你那夜没救错人,朝歌的手上,还未沾鲜血。” 楚弦盯着她看了好久,随后才转身带着薛裴之走出了这房间。 朝歌望向了楚弦离去的方向,那门口已经空无一人了,但是她的目光却久久痴凝。 二人离开了朝歌的房间,走到那楼梯转角处,正当薛裴之抬起脚来要下阶梯的时候,却忽然察觉楚弦的脚步顿了下来,挡在自己面前,还在思量着。 薛裴之不解,“楚兄,怎么了?” “朝歌。”楚弦说道,此女并不简单,想来是他轻看了这个风尘女子了。 薛裴之轻叹了一声,“楚兄还耿耿于怀呢?”他一笑,却不放在心上,“我也看得出她并非凶手,但是却是不肯透露更多,像这种事我也见过,只要我们用心查,就算她不说我也能……” “你在这里等我。”楚弦没等薛裴之说完话,兀自转身朝着朝歌房间往回走去,他就不信撬不开她的嘴,天下间,没有永藏的秘密。 就在二人才转身离去的时候,楚弦又去而复返了,这一下却是“砰”的一声踹开了她的房间门,将屋内的人吓了一跳,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楚弦顺手将身后的门给带上。 瞬时,整个房中只剩下他与朝歌二人,气氛诡异。 料是朝歌也没想到楚弦会去而复返,又被他这沉重的关门声所吓到,煞白了脸色,“公子,这是何意?” 第二十章 琵琶声中 楚弦将门反锁,内中人出不去,外面人进不来,他则目光紧锁在朝歌的身上,一步步走近,“那日游街,客栈中偶遇命案你我牵扯其中;太子府中你又登船献舞,再遇尚书命案,这让我不由得怀疑有人在处心积虑,一步步的接近,甚至试图打乱我的节奏。” 在每一步走近朝歌的面前的时候,楚弦的话语便说出一句,到最后在与朝歌咫尺之遥时,他再度拽起了她的手,质问道:“说,你在这件案子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那公子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朝歌轻然一笑,这一次楚弦抓她手腕的力道明显比刚才还要重,可是现在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依旧是深深的看着楚弦,仿佛看一个认识已久的故人似的。 楚弦想做什么,似乎并不能逃出她的眼中,她的角色,更像是为了介入他的计划似的。 这么一想,让楚弦不得不紧肃了起来,“你看似与这案子毫无关联,但是你洞察一切,甚至敏锐的利用了我帮你证明清白,我绝不相信什么偶然,唯有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才能解释。你不是这场游戏中的角色,我也绝不允许有人打乱我的计划。” “公子觉得这是场游戏?”许是被他拽得受不住了,朝歌奋力将楚弦一推,而后捏着自己的手腕,站在那里不动。 “自然,栋梁拆与骨牌的游戏。”楚弦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出这个女子的破绽太多。但是她也刻意的在绕,楚弦只有在脑中快速的拼凑出她的漏洞来,目光不断的在她,以及在她的房间内搜寻着,蛛丝马迹。 朝歌挑眉,不予置喙,却又加了一句,“我想,还有偷天换日的游戏吧?”果然,她满意的看到了楚弦那惊诧的神情,“楚公子,我知道你们靖国未必甘心,当年在盛周死了一个顾惊鸿,后来送来的质子如今也长大成人了。国中无其他皇子,靖帝又年迈老朽,你们定然会想方设法来带质子回去,所以你要盛周大乱,越乱越好。” “你知道又怎样?”楚弦的语气平复了下来了,他在这房中踱步,将身返回刚才茗茶的地方,红炉中的火依旧煨着,那茶杯犹然未收拾,楚弦拿起其中一个杯子,道:“姑娘将第三重春色奉予了我,裴之饮那第四重。姑娘司炉,当不饮第一重春满大地,那……第二重呢?谁饮下了?” 楚弦一边说,一边将杯中仅存的茶水慢慢倒下,直至杯底见空了才将茶杯放下,回身道:“盈盈绕绕这么多,你无非就是在掩藏一件事,在我与薛裴之来之前,你这房中另有他人,仓皇之下你只好将茶水连杯放入茶洗之中,以为那人爬窗而去再无迹可寻。但招架不住薛裴之出身名门,品茶有道,愣是尝出了你这壶茶煮的是第几杯。” 她之前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说到底无非就是在绕,想绕开所有的目光,掩护在他们来之前的那个人。 这下,朝歌脸色一僵,滞凝着的双目难以置信的看着楚弦,正想启齿的时候,却被楚弦截下。 楚弦道:“你谎话连篇,又漏洞百出,我是知道客栈中酒醉才子与尚书之死并非出自你的手笔,但是最起码,你知道凶手。不,你知道其中一个凶手。” 这下,朝歌脸色更僵了,双眸如含烟远黛,烟笼雾绕的凝视在楚弦身上,终究还是将语气放软了下来,她道:“楚弦,你查我没好处,于你无益。” “我断不容许有人坏我全局。”楚弦斩钉截铁的说。 朝歌摇了摇头,“在湖心阁时,你已经帮我洗清了嫌疑,现在空口白牙又再反复,谁会信你?” “不信吗?”楚弦轻问,他瞥向朝歌的时候,忽然有种你小看我了的意思,继而转身朝着那半开的窗边去。在那窗橼上,楚弦将手一抹,还有擦不去的摩擦痕迹,“时值隆冬飘雪之际,谁会将窗子半开?除非是离开得仓促,来不及关上。” “这又说明什么?”朝歌壮大了自己的胆,她倒是想看看,这个楚弦的真正能耐。 楚弦目光留在这窗橼上,随即轻轻扫过,由左至右……梨花窗台梨花木,梨花木桌置琵琶。 楚弦将手轻轻附在那琴弦上,手不动,琴弦也不动,音亦不曾倾泻半分,可是朝歌却是在此刻紧咬住了下唇。 “琵琶,倒是把好琵琶,”楚弦将指腹一按下,一勾一挑,“铮”的一声音色乍然流泻,声音荡在整个房间之内,伴着阵阵余香,倒是让楚弦闭目轻嗅,“我若没记错,不但你我,就连这把琵琶也是同样两次出现在案发现场。” 话已说完,可楚弦方才在琴弦上那一挑过于用力,余音还在回绕。 楚弦忽而将手掌摊开一按,琴音骤然又被生生的切断止住了,楚弦复又道:“琴弦一动,阵阵迷迭香,我想玄机就在此处了。琵琶染了药,弹挑之间与那酒醉之人产生药效反应,琵琶声中令人疯狂,酒醉书生如是,岳尚书当日也比旁人,多饮了几盅,所以令他与你一同舞剑。” 朝歌万没想到楚弦居然会说出这番话来,当即瞠目结舌,最后只余一句,“楚弦,你当真是……厉害啊!” “在我与薛裴之来之前,那真正的凶手,就是想来取走这把琵琶的吧?只是没料到我们正好以大理寺的名头前来,仓促之下只能只身先离。”楚弦将那把琵琶给抱起,目光如水流过那琴弦,他说:“我将这把琴交到大理寺手中,他们自然会查出我想要的结果?” 说罢,楚弦朝着门外的方向走去,看这样子并不打算给朝歌留一个辩解的机会。 朝歌这下慌了,她上前去抓住楚弦的手臂,“你当真要如此狠心对我?”她想抓住楚弦,可楚弦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径自往前走去,朝歌却是赶紧上前,追赶不及的时候整个人朝着地上一个趔趄倒去,正好是扑在了楚弦的身上,用这样狼狈的方式阻止下了他的脚步,“你对谁狠心,都不该对我这般狠心的呀!” 楚弦眉心一拧,回首过去的时候,正好是对上了她那楚楚的双眸,明眸之中像是深藏了千年的孤寂,又带着那绝望般的期许,她在求楚弦。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泪却没能打动楚弦,他弯下身来,用手执起了她的下颚,道:“上一次,我就是被你这双眸给骗了,你觉得这次,我还会上当吗?” 楚弦竟是如此心硬之人,朝歌在他松手起身时,不甘的说了句,“琵琶,是清宵馆送过来的。” “清宵馆谁人?”楚弦又问,但是眉心的嵌痕却已经松解了。所幸她还是怕上大理寺的,因为他也不想将消息带到大理寺及太子那边去,若此番诈不下她,撬不开朝歌的口,也没辙了。 “清宵馆馆主司卿,她调校的琵琶。”朝歌说罢,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来,她再度紧紧的抓住了楚弦的衣襟,抬眸看他,这次是真的恳切哀求,“楚公子,此事与你无关,绝不会碍着你接质子回国。那岳九功本就该死,你何苦穷根究底,断人生路?” “那书生呢?”楚弦步步紧逼,问:“书生又为何该死?你们又为何掺进这里面来?” “书生与她无仇,不是她杀的!”朝歌摇着头,说道此处,朝歌也浑然不解了起来,“我也只是这局中人,馆主曾救过我,仅此而已。” 楚弦定定的望着她,地面冰凉,她就此坐在那里,手却还死死的抓住楚弦的衣襟不肯松开,低垂的眼睫纤长如翼,偶又轻颤,就像那雨打清荷,再难不动容。 楚弦将那琵琶还给了朝歌,道:“我说过,我断不允许谁打乱我的游戏。”说罢,他只身跨步走去,开了房门走出去。 “听闻,”朝歌开口,让楚弦的脚步在门口滞留了一下,“楚公子是南岭人,朝歌也出自南音,你我是族人。” 楚弦依旧站在那里,清朗眉目间侧首看着朝歌,犹豫了许久他才道:“我知道。”南人善音善舞,从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楚弦就知道,所以他并无回头,只继续朝前离开。 风吹进来,阵阵冰凉,朝歌目光依旧是流连不已,琵琶在手朝歌也不再追上,她只是坐在那里,任凭风寒沁骨。 她扯起一抹笑,说:“你不知道。” 楚弦的踪影已然不见了,自是没有听到朝歌的话,在前面楼梯口处,薛裴之依旧等候着,见到楚弦归来的时候,他赶紧上前追问:“楚兄,你这是怎么了,怎的又气冲冲的回去了?” “不凶一点,怎能吓煞美人,得出线索?”楚弦随口一答。 “你吓唬她?”却把薛裴之吓坏了,有些无语的凑近了楚弦身边道:“楚兄,此等手段,非君子所为。” 楚弦睨着薛裴之,问:“也是,得到的线索也非是君子所为,薛公子就不必知道了。” 闻言,薛裴之哪里受得了,在楚弦走下去的时候赶紧追上去,正巧在这洛春楼外,楚弦唤来了剑影,说:“这个花魁是个有意思的,下次来记得把我的琴带上。” 剑影一皱眉,有些不悦的望向了那洛春楼。 这个时候,薛裴之也追了出来,见楚弦当真一副不带他前去的模样,他赶忙上前去,谄媚道:“楚兄太会开玩笑了,正所谓兵不厌诈,自古有之,我们现在去哪里?” “清宵馆。” 第二十一章 魂安旧宅 清宵馆前,一如楚弦所预料的那般,车马早就空了,就连乐馆大门也早已经紧闭多日。值此天下才子齐赴京畿的盛况,乐馆该是客似云来才对,似此等闭馆的情况实乃少见。 也因此可见这乐馆主人怕是早就料到会有人查到这里来,所以干脆闭馆了事。 正当楚弦踌躇着想叫剑影从后门破窗而入时,只见薛裴之独自一人在边上的小门处一阵捣鼓,竟是将那门板整个给拆卸了下来。 回头看到楚弦异样的目光时,薛裴之嘿嘿笑道:“这些都是查案所需,非常时候,非常手段。”他跟班房的捕头混得多了,雅俗之事全部占尽,像此等破门之法,自然不在话下。 楚弦真是对这个公子哥有些哭笑不得,可是他的手段确实不错,才只是见他从袖中取出别针一掏,果真轻微的一声脆响,锁开了。推门而进时,只觉馆内一阵清冷,伴随着乐器失了保养的朽味,两人皆蹙起了眉。 乐馆不大,却精而雅致。只是茶座早已撤去多时,就连琴架上的管弦也都生涩了不少。 薛裴之进去,穿过堂下顺手将一把七弦琴抱起,右手中指与拇指轻捻一根弦丝由上而下一过,指尖倒是清秀,不见多少尘埃,这让薛裴之确认了一事,“弦上清静,再加上冬季尘埃薄弱,看这样子馆主闭馆应该不足半月。” “不足半月,正好初冬前后,也正好是天子白发变黒,牡丹回春的时候。”楚弦接上了话,目光深沉扫过这四周,从天子下令天下才子之令至今,正好半月。楚弦继续说道:“看来这个馆主不是个简单的风月客,从天子下令开始就已经在筹谋了。” 楚弦的心中却在暗自盘算着,是从牡丹宴开始之后才筹谋的人,却又撞在牡丹宴上,此人到底是想要做什么的?与自己最终是否有所冲突,是敌是友,这些都是在楚弦的意料之外,所以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去查清楚此事。 “此人难道是有心破坏牡丹宴?”薛裴之不解的道,心思回转,眉心间却也愈发的凝重,“已经连杀两人了,如果凶手的目的真的是牡丹宴的话,事关皇上,我就势必得告诉我父亲,赶紧彻查才是道理。”说罢,薛裴之就要往外走去。 然而,在他刚跨步走出的时候,楚弦将手一横,挡在薛裴之跟前,“连死两人,这根本就是两起案子,你上报你大理寺寺卿的爹爹之后,他受命于彰安太子,你想要查出真相就只会更加的艰难了,你可想好了?” “两起案子!”薛裴之惊呼了一声出来,对楚弦所言大为震惊,“这怎么可能,两个死者的司法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是两起案子?” 楚弦将手放下,上前一步,更是凑近了薛裴之的跟前,深睨着他,道:“两起案子我都在现场,手法表面看上去确实如出一辙。钢丝滑轮,当庭枭首,手法无比相似,但是……”楚弦冷喝了出来,语气变得无比的严肃,“哪怕同一个凶手,每一次杀人也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样的,除非是有人刻意模仿。而且,两次所用的钢丝,厚度不同,这能是一个人所为?你可不要忘了最初动机是什么?醉酒书生被杀是因为火烧牡丹图,岳九功可与牡丹无半点关系!” 薛裴之没想到还有这一层,一时哑口无言,他还在震惊之中无法自拔,久久只能从口中挤出一句,“你既然发现了这些,为什么不说出来,多一些线索,就能多一些破案的机会。” “你爹有心查案吗?”楚弦一句话又将薛裴之给堵死了。 这下轮到楚弦在这乐馆中开始查探了,他一边跟着这乐馆之中的摆设一边踱步,悠然道:“所以我现在自己来查,你如果也想知道真相的话,那么我们就是同道中人。” 一句同道中人,倒是让薛裴之觉得心头一暖,到底世上还是有人和他一样力求真相,不愿意让真相蒙尘的。 楚弦没他那么多心思,他从外堂进了内堂,然后穿过边上耳房,最后来到最底处,发现还有一处地窖。 将地窖门一推开,地窖里面呈棱形之状,一目了然。但见其中摆放的都是各式乐器,丝竹管弦,琵琶琴钟一应俱全。 薛裴之跟着下了地窖,一环视这里面的,道:“看这里应该是存放乐器的地方。” 楚弦走近了一方琴台边上,琴是上好的凤凰木,就连琴首处都雕有精美图案,他摇着头否了薛裴之的话,“这里每一把琴都是有名头的,凤凰木铸的琴,已故造琴大家应生亲刻的图案,莫说是这一把琴,就是这其他的乐器也都可谓是人间绝色,这馆主是个真正精于乐器之人。如此珍贵的东西,放在地窖里,就不怕潮了,绣了?” 薛裴之原本还觉得这只是个简单的储物地窖,但是被楚弦这么一说,只觉得处处不对劲,“难道清宵馆的主人早就预料到不会再回来,所以干脆将这些东西放置在此地,自生自灭?” 楚弦蹲身下去,将琴架的脚挪开一下,发现这琴架脚边上的灰尘却堆积得多,“你说的不全对,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把这么多好琴放在这里,如果不是为了封存,那么就是为了让人觉得,这里就是个储琴的地方。” 楚弦的话,薛裴之没有道理去质疑,因为南岭人善音,自然善琴,对这些事情的见解远比他这个行外人要清楚得多,但是薛裴之却不明白一点了,“难道牺牲这么多名贵的琴,为了掩人耳目?掩什么?” “琴师视琴如命,哪怕是死也会带在身边的,如果狠心毁掉这些琴的话,只能证明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需要掩藏的东西。”在说着这话的时候,薛裴之注意到楚弦的语气格外的严肃认真。 但见楚弦说完之后,刻意退了几步,回到地窖的门口站在那粗陋的阶梯下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这个地窖,“我总是觉得这里的布局,哪里怪怪的。”他将语气一顿,斜着头觑了半天,喃喃道:“谁会把地窖做成这么不规则的形状?” 薛裴之倒也不傻,一听楚弦这话的时候就已经反应过来,他顺着这墙壁周围摸索着,摸索了一圈,最后在地窖的边上有一方竖着的柜子挡住,他顺手将那琴柜一挪,这一挪却挪出了不一样的感觉,薛裴之愣了一下,抬头起来对着楚弦说:“墙后面,有东西。” 楚弦一笑,跨步下了石阶,朝着那个琴柜走去。 薛裴之的手也没闲着,一开始他只摸到了墙壁墙体上有衔接的痕迹,再顺手摸下去,却发现其中一处地方可以按下去,这一按,整个琴柜后面的墙壁一堵暗墙挪了一下,一个幽深通道忽然现在眼前,薛裴之欣喜若狂,“楚兄,当真有藏着的地方。”说罢,薛裴之迫不及待的从墙壁上取下了油灯,照亮了这暗道,率先走在前面,“我打头阵。” 楚弦也跟着走进去,剑影一直守在地窖外面,见楚弦进入不明通道中,也紧紧的跟随在后。 通道深幽,通往何处谁都不知道,薛裴之一心想要查出父亲与太子不让查的背后真相,楚弦只想将一切都握于股掌之中,所以两个人殊途同归,此刻走在同一条通道上。 原本以为通道的另一边会是不同的世界,最起码是个藏满秘密的世界,亦或者藏着各种危险。 可是,当他们两人穿过这冗长深黑的通道时,来到通道的另一端之后,楚弦看到眼前景象眉心则是更加拧得深了,久久不语。 薛裴之直接失望出声,“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啊?” 眼前是个书房摆放模样的地方,前方书柜满是藏书,正中央有一方桌案四方沉稳,狼毫上的笔墨却早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干涸了,而眼前种种,再怎么样都只给人一种感觉:乱! 很乱,很狼藉,甚至还有血迹斑斑,洒在那些布满蛛丝尘埃的书柜上、桌案上,四处一片疮痍,不堪入目…… 楚弦开口,“这里死过人,而且,不止死过一个。” 眼前的一切,可以想象得出,曾经有不少人在这里被杀,看这血迹溅在墙上书上的痕迹,应该是一刀割颈,血脉一破,血便喷得到处都是。 “这到底,是哪里啊?”薛裴之依旧忍不住心里的震惊,他简直难以想象,在清宵馆那种歌舞升平的地方,背后想要掩藏的居然是这么满目疮痍的地方。他忽然有种预感,自己想要查的真相,未必就有那么简单。 原本以为从清宵馆查下来,会距离真相再进一步的,可是眼前的血迹斑驳看来,案情只会更加扑朔迷离,步步深陷,绝不可能轻易查出背后的真相的。 楚弦也难掩心中的震惊,只是他的一切都藏在那双眸子中,他走到桌案旁边,看着那上面的书卷,低垂的眸没有抬起来,依旧是落在那宣纸上,越发凝重,他声音低沉的说:“我知道这里是哪里。” 宣纸已经泛黄,但是那上面的字迹却依旧苍劲有力,楚弦看着最后的落款地方,红泥所印的那方椭圆形名号,昭示着此处主人的身份。 第二十二章 血与嵌痕 薛裴之一听此言,忙不迭也朝楚弦那边去,但见那泛黄宣纸上印着二字:尚止。 薛裴之一时半会并没怎么反应过来,只觉得这个印字十分的熟悉。凝思片刻,他眼睑忽然挑起,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差不多快要在盛京中被人遗忘了的人。他止不住惊呼出声来,“司尚止……被满门抄斩的司愈!” 司愈,字尚止,曾任大周王朝户部尚书,因侵吞军饷被判满门抄斩。 说罢,薛裴之双目中带着惊惶之色,再度审视着眼下的这间书房,心中原来的惊讶还没消散,此刻又再添一重阴霾,“此事,怎么又和司尚书扯上关系了呢?”薛裴之这下当真是还百思不得其解了。 一边是牡丹宴,一边又是这满门被抄斩的司府,这两件事情搅在一起,究竟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只觉得这背后之人所想,越发的难以琢磨。 楚弦没有去触碰这桌案上面的东西,他收回了刚才心中的震惊,道:“我记得这个司愈是你们大周的户部尚书。” “是前户部尚书。”薛裴之纠正道,神色并未有所缓解,他反倒是伸手过去将那桌案上的宣纸拿起来,用力一吹,那原本附在上面的灰尘便一扬而起,那宣纸上面的字迹则更是明显了,薛裴之看到上书咏梅字句,字句下方是一副小画,美人赏梅图。 笔力周正,铿锵有力,画风如梅,傲然独立。以字看人的话,这个前户部尚书应该是个公允无私之人。 可薛裴之却无限的感慨,“可惜了这一手刚正不阿的字,洁白无瑕的梅。”他说罢,轻叹了一句将那宣纸放下,沉默了一阵才悠悠道:“这是去年的案子了,户部尚书侵吞了拨往边关的二十万两军饷。我听我爹说兵部收到银箱时,打开里面只有一堆堆的石头,并无半分钱银踪影,所以皇上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最后证实了是司愈侵吞军饷,一怒之下下令全家抄斩。” 薛裴之没说的是,听闻当初皇上下令抄斩时,司家全家抗旨,最后是下令当场格杀。而眼前这屋子里血迹斑斑,可见当时传言是真的。 “侵吞军饷,胆子可真大呀!”楚弦也随之应和,但是语气却过分的平淡,并没有像薛裴之那样诸多感慨。 “可不是!抄斩前,司愈还曾去找过我父亲品茗对弈,彻夜长谈呢!”薛家与司家倒也算是有些交情,所以薛裴之再次见到司府的惨况时,忍不住唏嘘感慨,“谁知道第二天才到黄昏,皇上就下令抄家了。” “军饷之事,与令尊有关?”楚弦倒是忽然在意了起来。 “楚兄请慎言!家父掌管大理寺,与户部无任何瓜葛,只是裴家与司家多年世交。”薛裴之面色认真,这不是可以随便玩笑的。 “薛公子莫怪,楚弦失言了。”楚弦淡然一笑,笑容中竟有一丝玩味。 薛裴之只觉得眼前这人诡秘莫测,不愿与他对视,扭头继续道:“如今此案又迁出军饷旧案,楚兄高才,可解眼前这局?” “当时军饷,是谁负责押送?”楚弦忽然好奇这一点,银子从户部出,由兵部接受,那中间最重要的在路途中押运的人是谁呢?一直没听薛裴之说起。 薛裴之似乎也揣摩到了楚弦为何会有此一问,他顿了顿,才道:“是太子。” “是太子呀!”楚弦忽然长叹了一句,心中则是更加沉重了起来,兵部、太子,这些事情都牵扯在了一起,偏偏又是和牡丹宴纠结在一起。 这当真是两起案子吗?可为何又这般紧密结合? 楚弦又回到那暗道的边上,他问:“当时,确定司家所有人都被杀了吗?” “无一遗漏。”薛裴之道,“这案子最后,转呈到大理寺手里。”说道此处时,薛裴之倒觉得有些愧疚。案子最后落在父亲手上,只是当年龙颜大怒,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好友全家灭门。 “那这个暗道是怎么回事?”楚弦指着刚才他们来时的暗道,这让薛裴之一时无言以对,楚弦说:“与清宵馆相连,又与兵部岳九功之死有关,如果不是你父亲当时作假遗漏了人数,就是司家还有人暗度陈仓,留了下来。” “我父亲刚正无私,怎么可能作假?”薛裴之着急了,如果父亲真的作假的话,那可是欺君大罪,可是父亲也有掩护司家的理由,因为司愈与父亲交情匪浅。 忽然之间,薛裴之安静了下来,他也有些害怕了。 楚弦看出了他的担忧,“再查下去,说不定事情牵扯到你父亲,就此收手?还是往下继续查?” 薛裴之依旧沉默,他回想这桩案子,“父亲,会帮司家吗?”司愈被杀前一夜,都还找父亲彻夜长谈,如此交情…… “不对,司愈走后,父亲生了好久的气。”薛裴之像是找到了什么,连连摇头,“所以,那晚上司尚书是去找父亲求救的,父亲生气了,所以父亲不可能作假的。” “那就是司家人自己暗度陈仓,或许有人留了下来,现在开始借着牡丹宴报仇,也有可能还有其他目的,比如……沉冤!”楚弦说出了让薛裴之再度大跌眼镜的话。 “军饷一案,皇上亲自定案,怎会有冤?”薛裴之呼出声来。 “那为何还有人直接对兵部尚书下手,又为何还在这里留下痕迹?当年军饷可找回了?既然证据确凿,又为何下令当庭格杀,连押赴市曹都等不及?薛公子看遍各种卷宗,难道没调过这单案子仔细研究研究?连我一眼都能看出的猫腻,你觉得会没问题?”楚弦顺着前面书柜边上的柱子一指,柱子是绛红色的,鲜血溅在上面很难看出来,但仔细看,能看到从鲜血上面有一行痕迹。 应当是当时司家人死后,有人返回来这里,用手一点点轻抚过这里,那上面指尖留下的痕迹擦过那柱子上的血迹,娟秀且细致,一看就是女子的手。 “是谁去而复返,又把栏杆拍遍?”楚弦问道,“全家被杀,她幸而逃出生天,可是却又回来,还大费周章的留住这里的一切。会有此举的,无非是还有比保命更重要的事。”他伸出手来,也对上那柱子上留下的手指痕迹时,闭上眼睛去对照当时该有的心情。 薛裴之无言以对,回想当时的情景,虽说是证据确凿,但是却一夜定案,这……确实不得不让人多心,他不禁问了楚弦一句,“司家,有没有吞军饷?” “我怎么知道?”楚弦忽然好笑了起来,“我才刚到盛京不久。”言下之意,你薛公子都不知道的事,我更不可能知道。 “可是你说司家有冤。”薛裴之忽然咋舌。 “随口说说,也不一定。”楚弦轻拍了一下这柱子,意有所指,“我也只是根据这些猜测罢了,说不定只是回来报仇呢?”要是这样简单的话,楚弦倒也还安心,事情只是牵扯官银,无关牡丹宴。 但是,真的无关吗?楚弦也在心里自问了一句。 “如果是回来报仇,我更得查清楚,不然……”薛裴之忽然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因为他忽然害怕如果司家的人回来报仇,怪父亲当时不肯伸出援手的话,那么父亲也危矣。想了想,薛裴之忽然转身要走,“我得去和父亲说清楚这件事。” “你去和你父亲说了,这件事情就更不清不楚了。”楚弦打断了他,“你父琴此时最看重的是牡丹宴,你告诉你父亲,他肯定会上报太子的,结局如何,你早领教过了。” “那我就偷偷的查,一定会水落石出的,谁也不可能伤害到我父亲。”薛裴之将双手紧攥成拳头。 听到薛裴之此言,楚弦却陷入了沉默之中,只依旧将手轻轻的触摸在那柱子上已经干涸了的血迹,到了这抹痕迹的最后时,是指甲深深嵌进去的痕迹。 楚弦忽然觉得,此人近在咫尺。许久之后,他才将手收回,道:“你父亲是大理寺寺卿,你应该有办法查看当时的卷宗吧!你回去仔细的看看当时案情的经过,目前你得先确定一件事,就是司家留下来的人到底是回来报仇的,还是回来查案的?但是,一定不能让人知道你在查这桩旧案。” “你肯帮我?”薛裴之惊诧,原本以为按照楚弦之前的处理方式,应该是兴之所至又抽身及时,却没想到他这一次居然肯出手。 楚弦道:“我也为牡丹宴而来的,不想有人破坏。”说完,楚弦率先朝着书房的门推开,荡荡飞尘随着外面的冷风飘扬,世间最黑与世间最白的相互遥映,在这间满目斑驳的书房之中,陨落了多少条人命。 出了书房,外面早是一片破败的模样,穿过凉亭处,一路到正厅去,一路被血与雪覆盖的污痕,怎么都去不了了,从这些残留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当时司府曾经发生过多么惨烈的事。 楚弦用了好长一段时间,踏步过这司家的每一寸土地,除了那间书房外,再没有可以证明那个凶手还存在于此的痕迹。 谁能想到,清霄馆与司府,竟有暗道相连。而这连起来的,却不仅仅是两座府邸,更是两个惊天大案。 薛裴之与楚弦逛完司府旧地之后,又从暗道折返回去。薛裴之急着赶回去查看当时司愈军饷案的卷宗。来龙去脉,他必须要了解清楚。 否则,事情牵扯,可能会比想象中的大。 第二十三章 铁案卷宗 出了清宵馆时,天已经黑了,寒风更甚,茫茫夜色之中又下起了雪。在这一片歌舞升平,锦绣天成的盛周京畿中,此处的清冷倒影着远处的灯笼璀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屋檐下,骏马尾巴甩啊甩的将飞雪漾开,偶尔发出哼哼的鼻息声,当有人声接近的时候马儿仰头一动,随即又恢复平静。 薛裴之率先解开缰绳,牵出自己的马匹,他对楚弦说:“我趁着夜色,佯装我爹有事让我去卷宗库调看,应当不会有人阻拦。” “好,我回去等你消息,侯待下一步。”楚弦也牵起自己的马,踩着铁蹬上鞍,与薛裴之拱手道了声别后,各自扬鞭分道而去。 在这夜色之中,楚弦回那个清冷的院落,而薛裴之则是朝着大理寺而去。 戌时,天色早暗得厉害了,铁蹄踏过地上薄薄的积雪,最后在大理寺威严的门前下马。 大理寺,所为大理者,掌管着刑部、吏部无法接掌的重大案件。能为大理寺寺卿者,可谓位极人臣了。而薛裴之的父亲薛长君掌管着整个大理寺,故而他到这里的时候,大理寺的人自然是认得的。 薛裴之进了大理寺,昏暗灯火下穿过正堂,朝着后面卷宗库走去,灯照影憧憧,原本以为这么晚了应当没人在这里的才对,谁知道半路上遇见了吴寺丞,他在回廊的另一边叫住了薛裴之,“公子深夜到来,可有何事?” 闻声,薛裴之脚步顿了下来,回首看去见是吴寺丞的时候,强行压了压心中的慌乱,他说道:“父亲,父亲说是有个案子尚且有疑惑,命我连夜来调看一下卷宗。”说罢,为怕吴寺丞看出自己的紧张,薛裴之赶紧道了声请,急忙忙的走开了。 灯光昏暗,薛裴之不想被人阻拦,只能将步伐加快。 看着薛裴之匆匆离去的背影,吴寺丞眼中忽然疑惑了起来,摸着自己下颚的胡须,道:“我才刚从薛大人那里过来,他还在大理寺中,这……” 薛裴之为了尽快看到军饷案的卷宗,也无暇去与吴寺丞寒暄,却反而落下了最重要的问题,平时到了戌时父亲必然是回府里休息的了,可是现在正值牡丹盛宴之际,又加上兵部尚书之死,薛长君不得不严谨对待,故而此刻还镇守在大理寺中。 薛裴之因为喜欢探案,所以也经常来这里找一些卷宗,所以他来这里也没人会怀疑。打发了看守卷宗库的,薛裴之推开那厚重高大的铜门时,进入的时候也带进了外面的寒风,使得这里面的烛火微微颤颤。幸而这里墙壁上的烛台都是特别加工过的,能保证烛台不倒不灭,卷宗长久存放。 卷宗库分为上中下三个楼层分别存放,最下层是一两年内正在着手的案子,二层是堆积的旧案,时刻等待翻篇或者翻案的,最上一层则是无人问津,此生怕是在没机会翻起的铁案、悬案。 “司愈的案子在去年,应该在这边。”薛裴之按照自己寻常来这里的经验寻找着。 薛裴之借着这里微弱的灯火,按照自己对这里熟悉的程度寻找着,可是将去年那段时间接手的案子翻了个便,也没查到军饷案。 “这不可能的呀,那宗案子明明是去年,皇上最终定案的,怎么可能找不到?”薛裴之狐疑着,话说玩却又忽然猛拍了自己的额头,“皇上定案,就是铁案了,谁还留着?”说完,他将头一抬,望向了最上方的位置。 最上面的楼层少有人打扫,所以要找军饷案的卷宗并不难,哪里灰尘最少,去哪里找就对。找到了大概位置,薛裴之推来斜梯登了上去,细数几行,翻了几篇,果然找到了被定为铁案的军饷案。 薛裴之欣喜若狂,差点从斜梯上摔了下来,站稳了脚步之后,他干脆就坐在那斜梯上面翻起了司愈的案子,不为别的,这里灯火正好。 可是,越往下翻,薛裴之满腔的期待就越荡然无存,直到看到最后皇帝亲笔御批的斩杀朱批时,他还是难以接受自己所看到的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不应该的呀,这案子是父亲经手,皇上御批的,怎么可能……如此草率?” 正当薛裴之喃喃自语的时候,卷宗库外因为吴寺丞的原因,薛长君听到自己的儿子过来调看卷宗,暗自不动声色,对吴寺丞只说自己早上确实吩咐过他多来看看卷宗,学习如何破案。 可是薛裴之这个节骨眼前来,却是让薛长君不得不起疑心,他必定是对太子府一案还抱着插手的态度,故而薛长君不得不亲自前来。当他进来的时候,看到薛裴之正坐在梯子上,双手拿着那旧案卷宗发呆的时候,薛长君脸色微愠,闷声哼了一句,怒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薛长君这句话一出,薛裴之吓了一跳,手中的卷宗不但脱落,就连自己都差点从梯子上掉了下来,所幸双手紧扶住侧边把手。他心有余悸,可是当看到父亲到来的时候,这一点余悸忽然变成了担忧,“爹,你,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呀!”他说完之后,反应了过来,“我,我没别的意思,我这不是闲得无聊,过来查看这些旧案,看能从中学习到什么嘛!” 薛裴之看到军饷案的卷宗已经掉落在地上了,为了不让父亲知道自己是刻意来查看这桩案子的,故意顺手拿了几卷其他案子过来一起翻着看。 薛长君看到儿子并非是查看岳九功的案子,心中也不禁松弛了一下,随后又冷喝了一声,“都这么晚了还不快点回去,现在大理寺非常时期,你最好少给我惹祸。” “是是是,我这就回去。”薛裴之将手上的卷宗裹好,重新放回原处,然后顺着梯子爬下来,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也不敢去再动军饷案,佯装作不经意查看。 薛长君又训斥了他几句才放人,薛裴之如蒙大赦,飞也似的跑出卷宗库。 看着自己的儿子还是这般吊儿郎当的模样,不禁无奈的摇着头,当他弯下身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卷宗时,瞥见了卷宗内的内容时,松弛下来了的心,忽然又紧肃了起来,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也在这一刻僵凝了起来,“他看这宗案子做什么?” 薛长君难免狐疑了起来,但又想薛裴之是无意拿到的,还是刻意? “他该不会对这军饷案,有何疑惑吧?”薛长君心里惴惴的,他将这卷宗再度放回去,出了卷宗库的时候却见到那吴寺丞,薛长君多吩咐了一句,“从今天开始,不许无关人等踏进卷宗库,包括薛裴之。” 趁着夜色出了大理寺,薛长君本来是想要回府的,但是坐在轿子里的他心中踌躇不已,心里总觉得薛裴之拿到军饷案的卷宗并非是偶然。故而,在轿子朝着薛府而去的时候,薛长君终究还是叫了声“停”! 轿子停落在这深夜的大街上,在这轿子中犹豫的薛长君终于下定决心,“去太子府。” 军饷案当年是他亲自定案,其中有什么曲折薛长君是再清楚不过的,此时不提则以,如果再提的话,恐怕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轿子调转了方向穿过茫茫夜雪,薛长君夤夜拜访彰安太子,从后门而入。 夜越深沉,夜雪越发的浓重,薛裴之被父亲训斥了一顿过后不但没有回府,反而是急急的策马朝楚弦住处去。 小院清清,幽幽入画,仿佛与这繁华喧嚣的京畿非是一体,更像这漫天飞雪般淡然出尘,直到薛裴之策马到此的时候,才打破了这一番天下无双的静逸。 浑重的叩门声传来,来开门的是剑影,她白了薛裴之一眼,“动作那么慢,害兄长好等。”从回来之后楚弦就一直在等薛裴之的消息。 薛裴之已经赶得气喘吁吁了,也没在意剑影的冷言冷语,径自朝着内院走去,“我下次快些就是。”他往里面走去的时候,隐约能听到从屋子里面传来那清幽的琴音,清宵冷调,幽幽出尘,那婉转的旋律不像是大周之音,却像是南岭那边的乡谣。 薛裴之不知道为何,在听到这琴音的时候,不觉心中也跟着一阵悲怆,他走进屋子里,看到楚弦正坐在琴案边抚琴。 那琴,正是那把老旧的桐木琴,一直是剑影背在身后的那把。 见到薛裴之走进来,楚弦也将按弦的手一停,抬起头来眼中带着询问之色,静默的等着薛裴之的下话。 楚弦的眼眸在此刻如皓月般清冷,薛裴之被他眼光扫过的时候才霍然发觉琴音停了,他调整了一下在刚才被琴音所左右的心思,轻咳了一声,道:“查到了,军饷案果真有猫腻,卷宗内……”薛裴之说到这里的时候一顿,眼中也升起了一抹疑惑,“皇上亲批的,但是……” “但是其他的全无记载,就连斩杀多少人,都无记载,是吗?”楚弦接下了他的话,心中原本盘踞的不确定此刻也尽然尘埃落定,“就连军饷去处,也无,对吗?” “你怎么知道?”薛裴之讶于楚弦的话,一时有些哑然,“这些,你都知道?” “之前不确定,现在看你这样,就确定了。”楚弦轻叹了一口气,“你在司府里难道没发现一点吗?里面的一切,都没动过,这一点都不像是抄家的模样。由此可见,朝廷当时只杀人,不抄家,有此情况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无需过程,只要结果。” “为什么?皇上难道不想知道军饷到哪里去了?”薛裴之叫道。 “如果皇上知道军饷去哪里了呢?”楚弦一句话,让人震惊不已,“司家如果还有人在的话,这种情况下,蒙冤不白,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找出军饷,为死者……报仇!所以,这一次司家仅存的人来势汹汹,兵部尚书的死,就是前兆。”薛裴之有些无措,朝着边上的椅子坐下,“所以,这一次司家人想借牡丹宴,大做文章。” 捋清了这些,楚弦无奈的苦笑,“牡丹宴,究竟有多少人觊觎着呀?” 薛裴之不知道楚弦心里在想着什么,此刻也根本无暇去管牡丹宴,他更关心的是,“司家仅存的人,到底会在哪里?” 司府一片残垣断壁,他们找遍了都没看到人影,此人如果不找出来的话,薛裴之有预感,还会有人死的。 楚弦对这一点倒是不苦恼,“你还记得,我们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线索的吗?” 这一语,惊醒了薛裴之。 第二十四章 过中御府 “花魁?!”薛裴之既惊讶,却又忽然全都开解了的样子,“确实,她能指我们去找清宵馆,如何能不知道其他的?”说罢,他对楚弦说,“我们回洛春楼吧!” 楚弦拒绝了薛裴之,“你去吧!我还得进宫一趟。”说道,楚弦也兀自起身来,顺手还拿了披风罩在身上,外面风寒,披风御雪。就在楚弦走了几步之后,却又想起了什么事,对剑影说:“带好我的琴,莫要损坏了。” “是。”剑影应声。 “这深更半夜的宫门早就下钥了,楚兄如何进宫?”薛裴之问后又后悔了,他想起之前在牡丹园里楚弦带着自己穿行在宫道里的情景,他对宫里的情况比对自己家还熟的样子,怎么可能会进不了宫?所以,薛裴之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我该怎么从花魁的口中撬出答案?” 楚弦抬起头细想了一下,“如不出所料,你想找的司家后人,此刻应该就在洛春楼。” 薛裴之大喜,“楚兄真乃指路明灯也。”说罢,他朝着楚弦深深的作了一揖,而后转身轻快的跨步出去,很快就听到门外有马蹄踏开的声音,而后渐行渐远。 楚弦双眸凝视着薛裴之离去的方向,那纵马而去的身影早已经看不见了,但是楚弦却是一动不动,直到剑影将那把琴背好走到他面前,楚弦才将目光移开,“带好我的琴,到城门口等着,不见我与质子,马车不许动。” “是。”剑影从不质疑楚弦的任何决策。 楚弦婉婉的一声轻叹,呵气成霜,隔着这霜气看风雪,当见外面风雪厚,仿佛此刻全部堆积在他眉心似的,“薛裴之,是个好孩子。”说了这么一句之后,楚弦便将颈边披风一拉,穿入那夜雪中去。 楚弦进宫确实有他的门路,宫门紧闭,但是不走中道绕向最偏僻的北宫门去的话,那里是中御府凌晨时分需要出入运载的地方,所以那里即便是晚上都有一道小宫门开着。 只是此处特别,为怕城中有宵小混迹进宫,京营城防那边也不敢懈怠,故而每到戌时尾,大统领总会亲自巡防一次,以防不测。 楚弦这次没有带剑影在身旁,径自驱马至此处时,下马来从腰间掏出了一块腰牌,俨然是进宫的鱼符令牌,守宫的人一看便知这是夜阑殿赐下的牌子,故而对楚弦放行。 夜阑殿,镜花公主的居住宫殿,在太子府时镜花将这块进宫的鱼符交给楚弦的时候,带着些许娇嗔,“往后,如果你碰到了什么难事的话,就拿着令牌进宫找我。” 当时,楚弦是收下了这块令牌的。 楚弦熟稔的步入这宫门,这一身青衫淡然在这肃穆皇城中显得格外亮眼。但楚弦忽略了一件事,现在正好是戌时尾,正好京营统领武定山巡防到北宫门外。 武定山一身铠甲泛着冰寒,端坐在马上威武无双。他虎目来回扫视,不放过任何角落。 忽然,一道青衫自宫门处消失,那身影有些熟悉。 “吁……”武侯爷勒住马缰,凝望着宫门,诧然自语道:“他现在进宫干什么?” 深宫幽寂,青墙冗长,一片深黑寂静笼罩之下幸好天上有月色照映下来,长长的拖着他楚弦的身影随行向前,和着这过分清冷的风扑在面上,倒是让楚弦仿佛又置身回到当年初入宫门时的场景。 尤然记得当时他刚进宫时,走过宫道时听到那陌生的南岭乡音时,竟一时好奇驻足停下听了许久许久,那时候无了自由,但是心却是放飞的。 旧地重游,掠影惊鸿,楚弦竟也止不住心中的思念之情,清清的从喉咙的底处哼出那久违了的乡音,喉结轻动,这一步一风雪的身影,乡音随着身后披风隐约飘动,竟像是与世隔绝了似的。 这轻缓的乡音飘动,飘荡的范围并不广。 这支曲,也只有南岭人认得。 月光长长照宫闱,前面就是中御府了,中御府主管宫中内务,一应所需皆有此地所处,所以在这里的宫人是格外辛苦的。此等辛劳苦役处,有许多都是从介奴所里出来的奴隶。并非人人都是天生的善音善舞者,那些天赋不行的,都打发到宫里各处,继续当奴隶了。 就如此,楚弦哼着这乡音悄然走过中御府,那高门宫墙,威武无双,楚弦在经过的时候,竟是意外的也有同样的乡音,同样的节拍从中御府里面传了出来。 同样的乡音,同样的节拍,只是略显得苍老了许多,致使得楚弦的脚步停了下来,朝着那与自己哼着同样音调的方向看去,赫然是那中御府。 看中御府前,一个年迈老朽站在那里,一身宦袍暗紫,是这里的主管大监。 “老朽楚声,久不闻乡音了,阁下衣袍出尘,飘然俊逸,不似宫中南奴。”那自称叫楚声的大监叫住了楚弦,笑意盈盈的,脸上的皱褶全都堆在一起了,却看着格外的和蔼。 “在下楚弦,靖国前来的使者。”楚弦说道,却朝着这个老人躬身作揖,十分的恭谨。 大周之中没有楚姓的人,除了南岭来的奴隶。看着老者应该也是从小被送进宫里来,一锁宫门便在这里当了几十年奴隶,在这中御府做事都是最苦最重的,所以大监走来的时候,是瘸了一只腿的。 老者恍然,随后点了点头,言语中却有诸多无奈与凄然,“靖国也好,比当南岭的奴隶强。”转身邀请楚弦,“故人过中御府,可愿一叙?”说罢,他径自走了进去。 楚弦抬首一望那高大却老旧的牌匾,没有拒绝,也跟着一并走了进去。 这里是内务掌管所,由大监掌管着,下次官丞大夫,不管是上至天子还是下至妃嫔,所需物资全由这里出,就连这冬天烧的炭,都由这里的奴隶日夜轮班不断的烧着,以供整个宫闱取暖。 走在这偌大的内务所,楚弦感慨,“今冬来得早,炭可够?” 大监点了点头,“各宫挪挪,总是够的,熏得牡丹花好,暖得帝王心悦。” 楚弦又问:“今冬来得早,水可结冰了?”结冰了的话,宫里介奴所里的奴隶以及这中御府里的人可都没炭可烧,他们会很冷很冷的,楚弦是南岭人,心中可怜这些族人。 大监摇头,“宫里暖着呢,有冰,但很薄。” “如此甚好。”楚弦颔首,随着大监走在这青砖道上,接下来却一路无言,到了最后的时候,楚弦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看着这个老者的背影,道:“声爷爷,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在问出这话的时候,楚弦眼眶中有泪。 当年离去的时候,楚弦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可是身后的这片宫墙里,可还囚禁着那万千族人,还在过着非人的奴隶生活。 大监停了下来,回头过来,笑看着楚弦,“过得很好,除了当年做错事被打断了腿,没修养好落了毛病,其他都好!”说着,大监笑得更深了,总比那些早被宫里贵人活活打死虐死的,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楚弦看着他笑,笑得越灿烂,心里越难受。 南岭奴隶,非死不得出宫,非死不能回南乡,这是历朝历代以来的规矩,被送到这里来的人,死了也只能异乡为鬼,魂不归故里。 楚弦看着这夜色,幽深幽深的,且不知天有多高,心有多寒。 而后,楚弦将眼眶中的温热给消散得差不多了才将头垂下来,望向老者,“我该走了,今夜的风冷,可能冰会厚一点,你注意些。”楚弦说完便再转身头也没回的出了中御府。 身后,老者脸上还挂着笑,可是腮边却有泪。 但有风雪声,楚弦继续一步步朝着内宫的方向走去,寒风凛冽吹起他身后的披风,也将头上束起的墨发吹得鬓角有些乱,额边但见有点点青丝落下,衬托得楚弦宛如天人,俊美无俦。 楚弦继续朝着前面走去,宫里的路他太熟了,走了那么多年,早就烂熟于心了,他又再度回到了那片牡丹园里,进入那繁花似锦之中,置身其中他的心越发的沉重。 在这冰雪漫天之下,牡丹却比寒梅更傲雪。 楚弦看着这满园的姹紫嫣红,冷冷道:“冰雪牡丹,从来都不是什么天降祥瑞,当年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全天下人都欺得过,唯独骗不了我。” 当年在这里发生的一暮暮,楚弦依旧历历在目,他对着牡丹群说:“这里埋藏下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你们最清楚,不是吗?”说罢,楚弦看着这些娇媚牡丹时的神色,竟隐约带着阴狠与肃杀。 这个远天皓月一样的男人,此刻额前鬓发带着微微凌乱,眸光如鹰般冷厉,仿佛从来他都是在克制住此刻的自己,唯有此刻才是真正的他的。 抬头,看了看天色,楚弦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道:“时间到了,我该回去了。”再睁开眼的时候,又是那个清冷出尘的男儿,哪里还是刚才那个如同修罗般阴狠的男子? 在他转身走了几步之后,却又想起一事,复又转身过去,从花园里面随便摘了一支牡丹攥在手里,在路过夜阑殿的时候将这朵牡丹放在殿前的台阶上。 楚弦,喜欢偷偷的摘牡丹,放在镜花公主的宫殿前。 风吹过的时候,夜阑殿的宫人发现殿外有动静,等开了宫门出来的时候却不见任何踪影,只见台阶前有一朵刚摘下来的牡丹,那小宫女将那牡丹拾起来,转身回殿中。 只听闻那余音,“公主,这殿外不知是谁,又放了一朵牡丹在台阶上。” 须臾,只见夜阑殿紧闭的宫门忽然开了,镜花一身宫衣外还披着貂裘,她手中还攥着那朵牡丹,开怀不已,“牡丹是刚摘下的,他一定刚从这里离开不久。”说着,镜花竟不顾自己一头长发翩然,竟朝着前方追了过去。 她想见楚弦,已然想得发狂。 第二十五章 长夜未央 楚弦依旧顺着来时的宫道回去,还是那座中御府,还是那道北宫门,淡淡身影随着风雪愈深,步伐越重,今夜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唯一出乎意料的是身后有叫唤的声音传来,随着风雪,带着不匀的喘息,“楚弦,是你吗?” 听到这声音,楚弦的脚步顿了下来,悠然回首。 这一回首之间,丝丝墨发飘逸,和着风雪声,和着那一身披风的飘扬如灰色的蝴蝶飞之不去,他就如同谪仙般的站立在当处,眸光淡淡的落在身后追赶过来的镜花身上。 楚弦的身后,离北宫门不远了,从宫门口处看出去是外面的萧瑟世界,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段宫道遥遥相望,镜花一时也将步伐止住了,秀发都还披散着,就如此怔怔的看着这个男人。 却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反感有人在她的宫殿前放上这么一株牡丹花,甚至还有些期待。 两厢无语之际,身后宫门外一阵兵甲声打破了这一刻的静逸,楚弦回身望去,但见武定山自宫门处走来。 他带着人巡视至北宫门外,正看到楚弦入宫。便一直等待,直等到楚弦复出。 “夤夜风雪,使者并非封诏,只身入宫,有违宫规!”武定山声音刚毅传来,自有一番威严,他将士兵喝令止步在宫门外,只身踏入这北宫门来。 他手扶剑柄,满脸肃然。 宫里有御林军,宫外有京营巡防,各司其职,无皇帝下令不得擅入,因此武定山一人进来。他在楚弦数步远的地方停下,忽然一笑,“阁下与公主,本侯不解。” 楚弦并无答话,他没有皇帝召见深夜进宫,身后公主又秀发凌乱的追来,这种场景无论是谁看到了,都会引发无限遐想,楚弦如何辩解,都辩解不开,干脆闭嘴不言。 倒是镜花,她这才忽然反应过来,有些错愕的垂首看了看,最后目光停留在自己手上握着的那支牡丹上,“有,有人将牡丹放在我阶前,我追来看看。” 武定山瞥了一眼镜花手上的牡丹,又是一笑,“窈窕淑女,本侯明白。”说罢,武定山脸上的笑容收住了,继而再踏步上前接近楚弦,二人近在咫尺,武定山却是幽冷开口,“只不过,楚大人乃是靖国属臣,我朝公主金贵,楚大人下次不可了。” “多谢侯爷开点。”楚弦微微颔首,继而侧首回去淡淡的扫了一眼镜花,眸中不带任何情思,而后朝她道了一句,“道上风冷,宫门咫尺,我要出宫了,公主莫再相送了。” 楚弦说完转身走,可是在经过武定山身边的时候,武定山却不冷不热、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句,“使者半夜进宫,就是为了送这一朵牡丹?” “不然呢?”楚弦问。 武定山咳了一声,然后笑出了声来,若有所思的望着楚弦,“身为臣子,路过鸿鹄宫而不入,却为儿女私情故,不大合情理呀!”说着,他更凑近了楚弦一步,神情更加阴冷,“我敬你有才,但我也绝对相信你没那么简单,你有其他目的。”深夜进宫,便是最好的证明了。 来送牡丹,谁会信! 武定山有些嗤之以鼻的看了一眼不远处依旧安静站立在那里,手里攥着牡丹的镜花,风花月影下,她更加孑然了。 楚弦安静了一下,抬首看着这满宫风雪,他张嘴道:“侯爷,你说这场雪下完时,京畿中会发生什么事?”说完他将眸光收回放到武定山身上,“我也深信我没那么简单,我笃定你今夜,首尾难顾。” “什么意思?”武定山忽然一怒,伸手要抓住楚弦的衣襟时,却被他一退,抓了个空。武定山的手落回剑柄上,目光深深凝视着他。 楚弦不言,却是朝着他一笑,继续朝着宫门外走出去,他乃是靖国使臣,武定山奈何不得他。 只是身后的镜花公主却依旧死死的攥着那一支牡丹,目光痴痴的望着他出尘的身影,随后目光与武定山对上,她撇了撇嘴才转身回去。 就在楚弦走后不久,有巡防营的人前来禀报,“启禀侯爷,太子殿下忽然调动府兵,动向不明。” “可有皇上旨意?”武定山问。 “并无。” 武定山眉心一拧,心里骤然狐疑了起来,想起了楚弦刚才所说的话,他与太子之间究竟在做什么? 如此想着,武定山本来还想着朝鸿鹄宫方向去的,但是又深觉不安,于是道:“太子无诏动兵,都随我去看看。” 现在,京畿中齐聚天下才子,如果出了什么事的话,他统领京营巡防之责,绝对难逃。 深夜宫墙外,越往北去,那宫墙外面的河道就越宽,阵阵寒风吹送过来,冷得楚弦不禁紧了紧自己的衣襟。身后,但有马蹄声远,楚弦回首看去的时候,脸上忽然勾起了一抹笑。 当初,第一次去见质子顾冲霄的时候,他将靖帝密诏给质子看的时候,那时顾冲霄的担忧是,“每夜戌时尾,武定山必定会前来鸿鹄宫查宫。” 皇帝表面上对这个质子从不过问,但是他也不想靖国壮大,找了个最忠心的人,天天盯着,十年如一日。 所以武定山每到戌时尾,都会准时巡视到北宫门外,然后只身进宫。 而楚弦此时抬起头看了看这天色,笑意浅浅,有些自得,“刚好,戌时过了。” 就在楚弦感慨了这么一句之后,从前方黑暗处忽然一道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楚弦的话,“是刚好吗?你迟到了。” 但见从黑暗中,顾冲霄走了出来,脸色很难看。 原本此时应该在鸿鹄宫的质子,此刻却在宫墙外,不得不让人注目的是,他全身都湿透了,在这样的寒夜中浑身湿透了在这里吹着风干等,脸色也未必能多好看。 “无妨,这不已经出宫了。”楚弦说着,望了一眼与宫墙之间互通的那条河,他说:“大监告诉我,今夜的冰不厚,正好放你出来。” “正值深冬,天气如此之冷,为何冰薄如纸?”这是顾冲霄现在最大的疑问。 “可能皇宫的冰本就如此之薄……” 顾冲霄还要再问,楚弦已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他身上,“殿下,我们走吧,今夜出城。”” 这里离中御府的位置最近了,楚弦离开了内务所后,中御府就命人以送炭火为由进了鸿鹄宫,将质子替换出来。 此时的鸿鹄宫中守卫依旧,有宫里的侍卫巡逻过去时,按照惯例进宫查看,正好看到宫中的窗台上,映着质子的身影时,也无人起疑心,便又退出了鸿鹄宫。 楚弦最大的障碍,就是每夜必须亲眼查巡鸿鹄宫的武定山,只是今夜……武定山居然渎职了。 “武定山每夜戌时尾,必定亲眼见到我为止,你是用何种手段,居然让他渎职?”这一点,是顾冲霄所想不通的。 楚弦现在支开的不是别人,是对皇上最忠心耿耿的定襄侯啊! “他与太子不和,早不是一天两天了,”楚弦也不瞒顾冲霄,见顾冲霄不问清楚不肯走的模样,楚弦也只好如实奉告,“从那天清晨武定山定阳走马的时候,我就看到他手上有伤了,太子府赴宴的时候他不饮龙膏酒也验证了这一点。” “他与周彰安动手?”顾冲霄猜测到这一点,忽然吃惊。 可是,武定山却是将事情全部掩盖了下去,从没多说一句。 “一个是大周皇帝最信任的臣子,手握京营十万重兵,一个是大周的储君,他们会因为什么起冲突?还不能为人所知?”楚弦玩味的说,说到此处,他也不妨将今夜的一切说完,“我特地挑这个时辰进宫,就是让他知道,要出事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太子此刻应该悄悄聚集了兵马去搜捕司家的遗孤了,武定山疑心太子,或许他知道太子更大的秘密,所以……是查你重要,还是他们的太子重要?” 顾冲霄这下彻底解惑了,这才起步走去,“走吧!”没走几步他见楚弦还站在那里,以为楚弦还有什么话没说完,蹙眉问:“你还有什么事?” 楚弦摇头,“方向错了,这边。”说完,他兀自继续朝着北边的隐蔽方向走去。 顾冲霄脸色一僵,原本已经被冻得难看的脸色,此刻更加难看。 此刻,宫外路远,长夜未央,质子早已经从中御府外面的水道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宫,可是京畿中,却还是一派笙歌不止的景象。 洛春楼外,各国使臣齐聚,笑声不止。洛春楼旁有一条长长的水上走廊,堪称京畿一绝。此刻长廊下水道冰封,映着河岸上万家灯火辉煌,水上又有女子冰上嬉戏,光影与笑语交叠,煞是好看。长廊外围又有天下才子一拨接着一拨,斗酒诗百篇…… 此情此景,可谓繁华盛景,一时无两。 城中街道,太子此刻正率着他的府兵,兵甲肃杀,破开了这一片灯火不夜的辉煌。士兵将这依旧熙攘的长街上人群给驱散,中间让开了一条道来,太子的宝驹策来,停在街道中央。 这个时候,有打探回来的士兵前来禀报,“启禀太子,薛裴之进了洛春楼。” “洛春楼!给本宫团团围住,谁也不许放走。”太子冷喝一声,驱马朝着洛春楼的方向走去。 早在戌时时分,大理寺薛长君深夜拜访,还是从太子府的后门悄然而入,他叩见太子时,说:“殿下,司家一案……死灰复燃了,犬子无知遭人利用,求殿下开恩!” 太子也随之震惊,“你说谁,死灰复燃?” 薛长君不敢仰望太子,深怕震怒,但是事已至此也不得不名言,“当年司家伏法后,臣带人清点复核人数,当时就发现少了司愈的长女司卿,臣与司家毕竟有交情,所以就……瞒了下来,司卿回来了。” “你糊涂!”太子陡然大怒,“你知道军饷案死灰复燃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臣也是知道事情的严重,岳尚书之死与司卿定脱不了干系,所以不敢再瞒。”薛长君连连道:“臣估摸着,犬子已经找到司卿的踪迹,已经暗中命人跟随他,殿下只要顺着他的痕迹摸索,定能将遗孽抓捕归案!” 这下,太子倒是沉默了下去,“算你会办事。” 军饷案,太子怎么可能让它重见天日,当年那桩案是薛长君亲手办的,他是最不希望此案重见天日的吧! 而此刻的薛裴之,却全然不知太子已然大动干戈,犹然步入了洛春楼中。 第二十六章 调虎离山 楚弦没有骗薛裴之,当他折返回洛春楼中的时候,也没有让人通报,就连鸨娘过来笑脸相迎的时候都被他推开,他径直朝着花魁的房间而去。 “砰”的一声,他也学楚弦将那房门给踹开的时候,果真在花魁的房间里面还有其他的人,而那个人薛裴之是认得的,他忽然怔住了,“司卿……妹妹!” 司卿! 前户部尚书司愈之女——司卿! “司家,果真还有逃出生天的人!”薛裴之难以置信,他赶紧将身后房门给关上。 那唤作司卿的女子转身正要逃离,听到熟悉的喊声,这才回转身来。 这个女子年纪并不大,素衣绿带,头上只将墨发随便簪起而已,与市井中一般琴师无异。真没想到当初堂堂世家千金,如今却沦落到这种地步。最让人惊讶的是,司卿那一双眼眸之中却有着隐忍与恨毒,特别是在看到薛裴之到来的时候,更是恨不能将他杀了,“薛裴之,你居然找到这里来?”她说着的时候,暗自将拳头给攥紧。 “司卿妹妹,你这到底是怎么了?”薛裴之想上前去,可是司卿却退后一步,退到了朝歌的身后去,薛裴之看着朝歌,“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知道她的事?” “她有恩于我。”朝歌还是这一句,她的脸色也有些惨白,许是被薛裴之的忽然到来给吓到了,今天一连两次,先是楚弦,再是薛裴之,他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薛裴之看着朝歌这模样,也不想再说什么,而是上前去拉起了司卿的手,“不管怎么样,你先随我回去,这里并不安全。” “随你回去,回大理寺吗?”司卿冰冷的一喝,随之将手一反转一扣,反倒是将薛裴之的手腕一摁,压住了他的胳膊,这几下行云流水,倒是干脆利落。她扣住薛裴之,眼中尽是恨意,“薛裴之,你不要忘了,陷害我司家的,你父亲也有份。” 薛裴之的心忽然一落,想起了自己之前的猜测,“所以,你这次真的是回来报仇的吗?兵部尚书,是你杀的?” “不错,军饷案有所牵扯的人,都该死,为什么独独死的是我司家?”司卿满是愤恨,整整一年,她都如过街老鼠,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么一个机会,皇帝下令召开牡丹宴,借由牡丹宴,她将该报的仇统统都报了。 “司家有冤,你大可以找齐证据洗刷冤屈……”薛裴之也怒了起来,将身子愤然一转,整个人腾地而起,随即挣脱了司卿的钳制。 “洗刷冤屈?呵呵……彰安太子带人进府,不由分说就开始杀人,连个罪名都不给。我要什么平冤?我要所有陷害我家的人统统都去死!包括你爹。”司卿说到这里的时候,眼泪不禁流了下来,“前一天晚上,我爹去求你父亲救命的……” “就因为我父亲不肯伸出援手,所以也在你报仇之列?”薛裴之根本没能想到,以往那样亲密的两家,如今竟然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司卿忽然笑了,“你以为,只是这样吗?”她看到薛裴之蹙眉的时候,更加嘲讽了起来,“你活得犹如三岁小儿,你爹什么都不让你知道,你天真的以为你爹也是什么好人吗?要不是他连夜去向皇上告发我爹,事情会至于此地吗?” “我爹不可能……”薛裴之惊住了,那时候,父亲与司愈彻夜长谈……原来,父亲居然去告发她爹,这怎么可能?此等背后宵小行径,父亲向来君子,怎么可能做出? 与此同时,洛春楼外被太子府兵团团包围,楼内立即大乱。 嘈杂声很快传到房间里来,司卿跑到窗口往下看了眼,整张脸瞬间变的铁青,她暴怒起来,“你果然不怀好意。”说罢,她袖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然握在手里。一闪身,朝着薛裴之刺去。 薛裴之虽是文武双全之辈,可猝不及防,尽管让步避开,可手臂还是被划破寸许,鲜血瞬间渗透衣衫。 门外走廊已经能听过到士兵杂乱的脚步声,朝歌赶紧上前阻挡下司卿,“现在保命要紧,出了洛春楼往南,长廊那边有去路。” 那条长廊盛景,通连着城南,司卿还是有脱身的机会的。 如此,司卿狠狠的盯了薛裴之一眼,而后收起了短匕转身从后窗跳出。朝歌见司卿离去,这方才松了一口气,回首时看到薛裴之的时候,眼中有怨他的意思,“真是你带的人来?”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薛裴之此时心里有诸多的疑惑,但是此时解不开,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查军饷案那么保密的事情,还会有人知道得这么快,但是薛裴之此刻心里也不想司卿被抓回去,于是他说:“我先去挡一挡!” 薛裴之正要开门,门忽然被撞开,府兵一拥而入。薛裴之大怒,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有人密报,太子府命案的凶手藏匿此处,特此搜查,谁敢阻拦,格杀勿论。”士兵说完,“锵”的一声亮出腰间的刀,房中忽然寂静了下来。 士兵在房里搜不到人,便又退了出去。薛裴之也赶紧出了房间来到洛春楼大堂,当他看到太子居然亲自带兵来到这里的时候,心中也忽然一紧。 为了抓捕一个司卿,太子居然亲自出动,当真是为了他府上的命案而来,还是为了……军饷案? 正好在这个时候,彰安太子也看到了薛裴之的身影,他呵了一声,“原来是薛公子呀!” 周彰安太子之尊,薛裴之不敢懈怠,也只能赶紧上前参拜,“殿下,我只是好奇岳大人一案,顺着蛛丝马迹查到此处而已……”他绝口不提有关军饷案的事。 正好,太子也不想提这个案子,他满意的点了点头顺着薛裴之的话往下说,“本宫也是收到情报,杀人凶手就藏匿在洛春楼,薛公子你是知道的,案子发生在本宫府中,自然得多多上心,抓捕凶手。” 薛裴之望着周彰安,他越是这么说,薛裴之越是能感受得到,他并不在意岳尚书的死,他在意的是军饷案! 这桩案子,牵连兵部尚书岳九功,牵连父亲,居然……还牵连太子! 薛裴之的心里越发的冷了起来,究竟这趟浑水还有多深? 正当此时,洛春楼外又有动静了,京营的兵马忽至,铁甲冰寒,肃然林立,俨然将太子的亲兵给压制住,不得一动。 随后,武定山亲自入了洛春楼,看到太子与薛裴之都在的时候,兀自一笑,“今夜可真是热闹,殿下尊贵,可不适合来这种地方呀!”他说着将两只拇指挂在腰间的锦带上,巡视着这青楼上下。 “定襄侯,你信不信本宫治你大不敬?”彰安太子一怒,如此轻佻的话从定襄侯口中说出,让太子觉得格外刺耳。 “殿下息怒,臣也只关心太子的名声,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太子青楼狎妓,可就不好了。”武定山全然不惧太子之怒,反而是步步上前去,侧目看了看薛裴之,此子武定山倒不担心他能做出什么,反而是太子,武定山说:“殿下连夜发兵肃清街道,现在可正值大比之时,若是出了什么事,有人趁机制造混乱闹入皇城,臣身为京营统领,可担待不起,所以此事本侯必须问个清楚。” “本宫是听闻洛春楼内有杀岳尚书的凶手,亲自带人来抓,这不妨碍你城防巡逻吧?”太子在这之前还与武定山保持着客气,可是现在短兵相接,武定山居然亲自带人制了他堂堂东宫的人,这可让太子心中十分恼怒。 “此案,自然有大理寺着手。”武定山说。 “案发之地,在本宫府邸,本宫岂能坐视?”太子的耐心也到了极限,他说完之后不待武定山开口便打断了他张口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还想说什么?” 武定山的话被打断了,看到太子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倒也是忽然笑了起来,“太子深夜调兵,此举让人费思,一个凶手,如此大动干戈,真是奇怪。”说着,武定山不客气的忽略了太子此刻愤怒的神色,“今晚真是好生的热闹,宫里散了一拨,这里又来一拨。” 说着,武定山侧首望住了薛裴之,“你这阵子不是和那楚弦厮混在一起吗?怎么在这里……” 武定山这随口的一句话还没说完,那原本的豁达话语骤然迟疑了下来,就连下半句都没说,整个人神情都换了一个人似的,双眸忽然凝聚在一起,“不对,那楚弦……无缘无故进宫送牡丹,鬼才信!他定有阴谋。” 想着,武定山忽然想到了一事,“调虎离山!”他想起了自己今夜,还没去鸿鹄宫,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太子却忽然拦挡在他前面,“武侯爷,本宫这里,你还得给个交代!” 看到太子挡在自己跟前纠缠不去,他忽然觉得自己被利用了,楚弦要的就是自己与太子冲撞,纠缠不清,那个楚弦好生的厉害,居然知道自己与太子之间的矛盾。 此刻,武定山越发的笃定,楚弦不是去送牡丹的,整个宫里能让靖国使者大费周章的,只有一个地方。 鸿鹄宫。 如果武定山这个猜测没错的话,那么楚弦他是想趁机送走靖国质子。 武定山身受皇帝密令,定要看住靖国的顾冲霄,绝对不能让靖国喘过气来成为劲敌,哪怕太子挡在面前,也要速去查证。 于是,武定山上前一步,与太子两人的距离近得说话只有对方能听得清楚,他将身微微前倾,凑近了太子的耳边,“殿下若不让开,莫怪我去向陛下禀报,那天早晨……我们是为什么打架的?” 太子脸色,骤然铁青。 那天早晨,武定山走马定阳街,楚弦早就看出来了,武定山正是从太子府邸离开,他又从当时武定山的脸色以及纵马的手势,看出他打架受伤了。 一个京营统领,一个东宫储君,居然动手了,这其中究竟……倒是有意思了! 而太子,果然在武定山说出这话之后,整个人僵住了。但见武定山得意一笑,毫不客气的绕过了太子走出洛春楼,率领着京营士兵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薛裴之不知道武定山到底对太子说了什么,导致太子的脸色难看至今。 洛春楼外,还能清晰的传来武定山的喝令,“兵分要道,任何嫌疑人都不许放过。” 此时长街外,更乱了! 第二十七章 花满京都 繁华盛世,大周王朝向来夜不闭户,城门大开。 京城九门,百姓可走四门。武定山派快骑传信,全部封锁。 城门守卫得令后,立即关闭城门。城内与城外,一片灿烂辉煌与萧索无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砰”的一声,北城门紧闭,距离此门不远的地方,那个披着披风的质子与楚弦也止住了脚步。 “怎么回事?”顾冲霄惊问。 他们一路前行,剑影也早早的等候在这里接应了,可是现在距离出城也只有一步之遥,城门就如此紧闭了。 楚弦面色冷静,斩钉截铁的道:“回,立刻回鸿鹄宫。” 按照楚弦的预料中,武定山与太子之间定然有见不得人的秘密,以至于两个人在起了那样的冲突之后,都相互不计身份的三缄其口,装作若无其事。再按照两人的身份推测,能起什么样的冲突?无非与兵,与权有关。 既然如此,太子深夜带兵肃清街道,如此动静武定山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借此,太子定然动怒,两人也会纠缠不清。 可是现在城门忽然紧闭,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太子根本缠不住武定山。武定山此人不笨,稍微一想就能猜到楚弦到底想做什么,故而……质子出不了城了。 城门已关,想出去是不可能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回鸿鹄宫去,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稍有差池,他们两人都折在这里也说不定。 他们从这灯火辉煌的街道上转入一旁的巷道,楚弦都细细想了一下,“不能原路返回,武定山不比彰安太子好糊弄。我们反其道而行,哪里热闹往哪里去!”他回望着顾冲霄,“殿下,有劳你再钻一次湖水了,有什么事,中御府那边会替我传达。” 顾冲霄看着楚弦,这个巷道里面光线很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顾冲霄此时的双眸特别亮,也能特别清晰的看到楚弦那毫不在乎的神情。顾冲霄一怒,骤然伸出手拽住了楚弦的衣襟,“你是故意的?” 他是从中御府下面挖通的地道出来的,而那地道其中一端接连着宫墙内外的冰湖,如此冰天雪地,他在冰水中游了一遭,现在还得再回去……楚弦,说得可真轻松。 “事出无奈,殿下就息怒吧!”楚弦拨开了他的手,故意不去看顾冲霄此时恨得牙痒痒的模样。 顾冲霄再怒也无济于事,城门此刻已经关闭了,更何况接下来的情况更加的棘手,武定山诚如楚弦所说的那样,他不笨,还很聪明,甚至能推断出楚弦会从北宫门出,必定顺延着偏僻的方向往北城门而来。 他带兵朝着城中兜了一圈,等到到了这城门口处的时候,脸上尽是焦灼之色,回望着身后紧闭的城门,在询问可有可疑人等出城,随后在这前前后后的道上布满兵力,也干脆堵住了楚弦他们原路返回的路了。 楚弦趁着这个时候,对顾冲霄说:“殿下,请吧!” 也在此刻,剑影道:“我去引开他。”说罢,背着琴的身影隐入了那更深的巷道里去,不久,就听到那巷道里面“嘶”的一声骏马声起,随着铁蹄践踏的声音,剑影从里面马厩处纵马而出。 在深夜中,这个身穿箭衣背琴的身影,成了众矢之的。 见到有人纵马疾驰,武定山大喊了一声“追”之后亲自带兵追赶。 剑影的身手要摆脱武定山不成问题,这点楚弦倒是没有担心,在武定山离开之后,楚弦这才带着顾冲霄一路前行,他边走边说:“往热闹处走,找机会回宫里,赶在武定山之前。”因为,等到武定山反应过来之后,再想回鸿鹄宫的话,可就能抓个正着了。 武定山带兵追赶着剑影,驱马朝前而去时,原本以为会是一番苦战恶斗,可是看着那前面马上的身影,武定山只觉得哪里不对劲,骤然收紧了缰绳,“中计了,调转回头……”他大喝一声,竟干脆的弃了这前面跨马而去的人,带着身后的士兵调转回程。 没走几步,武定山的马蹄便踌躇了起来,暗夜风雪打在他的脸上,原本应该是深冬的寒夜冰冷沁人,可是定襄侯此刻的额上却有微密的汗珠。 “楚弦多谋,定然不会原路返还,往南追!”吼完,武定山将方位一调整朝着南边追赶了过去。 越往城南走,灯火越发的辉煌,不夜的京畿中几乎处处喧嚣,灯花绚烂。 楚弦带着顾冲霄一路向南走,披风的沿帽罩在顾冲霄的头上,刻意将顾冲霄的颜面给压住,只露出那刚毅的下巴。 城南处,也早已经是处处布兵,不但有武定山的人,还有太子的,两方人马在今夜都不怎么消停。楚弦就这样带着顾冲霄一路绕开这些士兵,可是处处难行,他们也只步步维艰。 “此处也并不好回,再这么下去……就算回宫去,也难保证会不露馅。”顾冲霄和楚弦靠在一处酒楼的外墙上,堪堪避开了一拨刚刚巡走过去的士兵。 楚弦侧目望去,这家酒楼的后面是城南久负盛名的水上长廊,此刻长廊下的水早结冰,冰上有人狂歌妙舞,映着河堤上灯花灿烂,热闹不已。 “上长廊,对面就是洛春楼,洛春楼外是定阳大街,我们从后街走。”楚弦当机立断,从这里遥遥望去,那负在冰湖旁边最为巍峨高大的楼宇,就是京城中最大的妓楼了。 “长廊太长,走过去太过显眼!”顾冲霄将披风帽一掀,有些不能苟同楚弦的决定,那条长廊如此连接,几乎是横跨整个城南,他们就此走过去,身后武定山追赶过来,一目了然。 “没得选了。”楚弦冷道了一句,也不管顾冲霄是否同意他的做法,径自转身朝着长廊处走去。 顾冲霄无奈,只得赶紧追上。 只是,楚弦没有料到的是,从皇帝下令牡丹宴开始的时候,各国使臣都有各自聚朋夜宴的习惯,而此刻,就有几国使臣齐聚他们面前的酒楼里。 当顾冲霄只能跟着楚弦往前走的时候,在踏上长廊的那一刻,身后忽然有人叫了一句,“楚大人,你这是……” 楚弦与顾冲霄都怔住了,浑身忽然戒备不已,回首看去的时候,但只见到一个白衣书生,儒冠琳琅,风度翩然,不是那桑柔国的使者苏扶,又是谁也? “这是……你国质子?”很显然,苏扶在见到顾冲霄跟在楚弦身后时也是惊住了,眼中也有狐疑,也有惊诧的看着他们两人。 楚弦越过了顾冲霄,上前时顺手将顾冲霄的披风帽子一拉,罩住了顾冲霄的脸,楚弦的脸色越发的铁青难看了起来,道:“不是。” 苏扶虽说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一副对自己很好奇,很敬重的模样,但是楚弦隐约觉得此人并不是表面这么文弱。楚弦可不会忘记,靖国当年可是和桑柔国打得不死不休,双方伤亡岂止惨重,现在又岂会因为个人的原因而忘记这些。 偏偏,好死不死的,今夜带着顾冲霄在这里,遇见了他! “那这是……”苏扶还要再开口的时候,楚弦却是瞥见了酒楼的前方有人巡查过来了,再不容片刻的逗留,楚弦拉起了顾冲霄的手就往长廊上跑去,也不管苏扶究竟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隐患,武定山才是首要的危机,此时顾不得其他了。 这次,他们在长廊上是用尽全力的跑,身旁有女子冰上嬉闹,冰刀划过时水袖妙曼,时不时引得长廊上与河岸上的诸多才子欢呼,此时夜华锦绣,花满京都,全然照映在这片冰河上。 冰河长廊,长得让人叫绝,横跨整个城南。 当武定山带兵策马追赶到此处来的时候,天上但见有烟花瞬时璀璨绽放,一时连同下面整个冰河都如铜镜一般映出天上天花,璀璨之绝,天下独此一份,顿时又是人声鼎沸,不少才子蘸墨做诗画,艳绝一时。 趁着此刻烟花绽放,武定山一眼望去的时候,只见长廊上两道身影正在夜色下奔跑。一个青衫淡然,一个披着披风而行,背后披风在跑动之中鼓动长风,猎猎作响,一看就知道此人定然是楚弦所重之人。 此时,武定山从马鞍边上抽出长箭,本想一箭射去的,可廊上与冰上人头攒动,又多是进京赴会的才子。牡丹宴期间,误伤了才子的话,到时候可不好收场。心神不定之下,武定山没了把握。 重重的哼了声,武定山只能将手上弓箭狠狠一甩,怒而吼了一句,“追!” 此言吼完,但见天上,又有烟花随之绽放。 长廊上前行,别人都是驻足观望此刻夜景,楚弦与身后顾冲霄二人却是拼命的朝前奔跑,显得十分显眼。 可是,从对面洛春楼方向也有一个同样显眼的女子仓皇奔跑了过来。 此女,正是司卿,那全家被无故斩杀,侥幸逃脱的司家孤女,此刻被太子带人从洛春楼搜堵得朝此逃来,正与楚弦相碰。 司卿朝北去,楚弦往南走……二人在此长廊上碰撞。 司卿并不认得楚弦的,故而此刻仓皇往对面跑去的时候并没有注意他们,只顾奔逃。可是,楚弦却是在她擦身走过自己边上的时候,忽然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强行止住了她的步伐。 司卿一惊,骤然望向了这个拽住她的书生。 没等司卿开口,楚弦便道:“那边是死路,司小姐!” 司卿瞠大了双眼,被楚弦这句话震住了,而更令她吃惊的是,眼前的书生,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第二十八章 储君之威 灯火依旧照辉煌,水下冰更寒。 楚弦留下一句“珍重”,随后松开了她的手,也不多停留,继续朝前而去,片刻,又传来一句解释,“我在你父亲书房里看到那副小画。” 当时,那副咏梅字句,句下有一副美人赏雪图,楚弦认得出来,那上面的美人,画的正是眼前司卿。 楚弦没作停留继续带着顾冲霄朝前去,那边是洛春楼,楼中有太子,这边是武定山,他杀意汹汹……忽然,整座长廊就此被堵成了绝路。 司卿紧咬着牙关,愤然之下强忍着泪意,竟然跟随楚弦转身,继续朝着洛春楼那边跑回去,只希望太子那边的人搜过一次了,不会再折返。 事实也的确如此,太子等人已经将整个洛春楼搜了一遍,此刻的洛春楼里面是最安全的。 楚弦带着顾冲霄翻过洛春楼后院的时候,照着记忆中的方位,翻墙进了朝歌的房间。朝歌见他再次擅闯,还带了人来,好不容易定下的心神又提了起来,赶忙捂住自己的口,不让惊呼声宣泄出来,“怎么是你?” 楚弦没有时间解释这么多,等到他进来了之后,让朝歌更加惊讶的还是跟随在后面一起过来的司卿。 “司卿,你……你怎么也从这里回来?太子的人,还没撤走!”朝歌拉起了司卿的手,压低了声音说。 “身后有追兵,追着他们来的,我被堵死了,没法逃脱。”司卿说的时候,有些恼怒的看着楚弦那边,换做是旁人也好,可是偏偏是武定山。 当年她父亲身为户部尚书,朝中少有不相识的,武定山自然是认得她的,如此冲撞出去,势必是前去送死罢了。 “那可怎么办?”朝歌有些慌了,但是终究还是心思缜密之人,她细思了一下,“太子已经盘查过一次了,如无意外的话,此刻应该差不多要撤走了。” 也就是说,撑到太子走人,他们就能逃脱了。 话虽如此,可是偏偏天公未必会做美。 太子确实是如同所料的那般在洛春楼中搜不到司卿的踪影,便对薛裴之道:“既然搜不到人,案情也滞留不前,你多留此地无益,省的你爹训斥。”说罢,他就转身出了洛春楼。 “多谢殿下关怀。”薛裴之躬身道谢,可是神情看着太子转身走出洛春楼的背影,心中却疑云丛生,究竟太子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又是怎么忽然就来搜洛春楼的? 这些线索逐渐的在他脑海中理清,父亲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再想起司卿之前说的话,这让薛裴之的心里十分难受,难道自己的父亲,真的参与了当年军饷案? 洛春楼外渐飞雪,鸿毛点点飘飞过来,太子走出的时候也敛了敛自己颈边的披风,当他正要跨上身旁宝驹的时候,脚未上蹬,却远远的见到洛春楼后面的那条长廊处,京营的兵马正朝着这边追捕过来,看那带头的人形象威武,不是武定山又是谁? “武定山,今夜究竟在追什么?”太子的心中又再度狐疑了出来,周正的脸上沉凝了下来,就连原本想要上坠蹬的脚也收了回来,他重新抬头审视了眼前的洛春楼。 忽然,太子一笑,“武定山都还在忙,本宫岂能闲住,此时撤兵,未免为时过早?”他道了一句,原本要走的身影又折返了回去,既然今晚事情已经闹开了,就干脆往大了闹。 身影重临洛春楼,将薛裴之吓了一跳,“殿下,您这是……” “给本宫搜,掘地三尺,还有……堵住了洛春楼后门!”太子进了楼里来,楼中春暖,太子松了松披风襟口,唇边噙着意味不明的笑。 武定山不正是握着自己的把柄嘛! 那么此刻,武定山这么着急着追捕的人,要是落在自己手上,看他如何得意? 士兵去而复返,又再度将洛春楼围住,还有一队人马将楼后死死的堵住,武定山的人马追到了那里的时候,全然被堵在长廊口,进之不得。 “都滚开!本侯有要事在身,耽误了就是太子也担待不起!”武定山怒吼着,原本就是一步之遥的距离,现在被太子这么一堵,瞬间咫尺天涯了。 太子悠悠前来,在这后门处与武定山再次对上,“武侯爷,本宫在此追捕嫌犯,武侯不要误了本宫之事,你可也同样担待不起。” 太子倨傲,与武定山早已经撕破脸面,此刻也不介意正面对峙。 “要是让楚弦带人逃出京畿,皇上震怒……”武定山脸色因为着急,居然憋得通红。 “原来,是靖国的幺蛾子!”太子打断了武定山的话,就在武定山还想闯入的时候,太子骤然脸色一收,吼道:“武定山,你别以为本宫奈何不得你,宫里还有个武贵妃呢!你别忘了,我乃储君。”说到激昂时,太子愤然将手一甩,身后明黄披风随之一扬而起,神情阴冷决然,肃然带杀气。 这一吼,武定山原本憋红了的脸,此刻竟是牙关紧咬,额边青筋突起,手中双拳紧攥得关节几乎泛白。 可是,储君如山,他的话……如剑,宫里,还有个武贵妃,定襄侯的亲妹妹,这是最坏的两败俱伤结局。 终于,武定山将紧攥着的拳头,松开了。 太子这才安然一笑,一副胜者的模样。 而二人对峙的场景,却正好遥遥的镶嵌在轩窗中,隔着轩窗,楚弦凝目看着那二人,他回身道:“夹道相逢,前狼后虎。” “我出去和他们拼了。”司卿怒吼一句,与其这么心惊胆战的躲避着他们,倒不如将死一拼。 楚弦却在一边淡然了下去,他双眸低垂不动,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朝歌知道此人不简单,见到这等情景,她不禁上前去,“你有何计策?” “无计。”楚弦摇着头。 “你要是被抓到的话……”朝歌没想到楚弦居然这么快就放弃了,忽然乍起。 “我被抓到又怎么样,逃犯是她,不是我!”楚弦道,“何况,他们敢杀质子?还是你们忘了一句话,不杀来使!”所以说,即便是他被搜到又怎么样,最起码不是目前险境最差的人。 “那她怎么办?”朝歌指着司卿,她即便惊诧,但是此时还是得尽力,“她可是全家蒙冤,死里逃生。” 楚弦冷睨着朝歌,她那一双该死的眸,又是假装成那样泪眼盈眶,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已经不止一次了。只是,楚弦却又不得不再一次去在意这一副眼神,他愤然吼了一声,“别用这种眼光看我。” 朝歌被吓了一跳。 楚弦深吸了一口气,“我帮你将人引开,剩下的能否逃脱,看你自己了。”这是楚弦目前唯一能帮她的地方,说完之后,他愤然的望了朝歌一眼。 这个女人,真是……楚弦第一次这么无奈。 他带着身后的质子走出了房门,这一次再不避开,而是径直朝前去,堂而皇之的下了后院的阶梯,在洛春楼的后院处站定,他从袖子里面取出信号管,拔开管口,但见管里面的弹药与空气相燃,忽然有一抹绚烂的蓝光直冲天际。 信号从天发射,在这城南的某一处地方剑影看到了之后,随即又是策马,狂奔在这南城街道,倏忽间,白马驰骋,纵横定阳长街,惹出了不小的动静,直冲洛春楼。 而此时,在洛春楼口后门与武定山对峙的太子也看到了那冲天的蓝光信号,后院就在这里不远处,遥遥一望的时候,正看到楚弦的身影带着质子跑开。 武定山见状不淡然了,正要冲出的时候,太子却命人先了一步,“给本宫……追捕嫌犯。”他今夜,是吃定武定山了。 武定山死死的看着太子,愤然道:“太子殿下,与我死杠到底,不是明智之举。” “定襄侯,不入我麾下,就是我的敌人。”太子回了一句,而后凑近了他一步,也学着先前定襄侯威胁自己的时候,轻声道:“当初定襄侯敢用本宫的把柄拒绝了招揽,就该料到这一天。” 这下,轮到定襄侯的脸色难看至极,“你真不怕我把……” “把你妹妹跟本宫之情揭露吗?”太子毫不忌讳的接下了他的话,他继而狂笑了起来,退了几步,摊开双手,道:“本宫不在乎,反正,死的只会是你妹妹。”说罢,太子竟然转身亲自去追捕,今夜他势必要将武定山压下去,告诉他……储君之威。 太子去追楚弦了,洛春楼后院忽然空了下来,武定山此刻愤然闭眼,“啊”的一声怒吼了出来,心中满是恨意与怨气。 楚弦引开了太子的人,躲在朝歌房间内的司卿此时心里百味参杂,她与楚弦没交集,甚至都不明白他究竟是敌是友,但是此刻看朝歌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 不等司卿开口,朝歌率先抹去了泪水,推着司卿道:“你走吧,再不走的话只怕是来不及了。” 司卿闻言,望了朝歌一眼,“大恩不言谢,只是,我不走。”她笑了一声,继而转身,朝着被楚弦引开的后院走去。 司卿最后的话,让朝歌忽然大惊,她立即追了上去,“司卿,你到底想做什么?” 等到朝歌追出去的时候,只见司卿并不是朝着无人的前院离去,反而是一步步的朝着洛春楼的楼顶登上去。 洛春楼,是南城最高的一座楼,地处城南最显眼之处,每一层楼都是为了观湖景所用。所以,司卿一步步朝上走去,她尽览楼下山河,山河也尽览她。 此刻,司卿是最显眼的。 第二十九章 一网打尽 “司卿!”朝歌大喊声出,再止不住眼泪纵横,她捂着自己的嘴,眼泪汹涌奔腾。司家……曾救她一命,她却保不住司卿之命,这让朝歌痛心疾首。 司卿迎着夜风快步上了楼,这一层层的往上走去时,风雪吹凌乱了她的发。她干脆将头上的簪子拔下,所有累赘都不需要了,她此时霍然,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当她看到楚弦最后看朝歌的眼神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做了。 “逃命又如何,家人能活吗?证我清白又如何?朝堂上下,鬼蜮奸迴,我要的,不过是让他们全部灰飞湮灭,方能解我心中之恨……生死,又有何惧呢?”她迎着风流着泪,一步步踏上洛春楼最高的顶。 登顶之时,女子孤身衣裙、墨发随风雪而乱,她顺着下面人群攒动的方向看去的时候,所有人也在看她,包括……楚弦。 也包括,太子! 当看到司卿站在那洛春楼的最顶上时候,太子激动得连双唇都带着颤抖,他扬起了手,吼道:“弓箭手,准备!” 此言令下,弓箭手齐刷刷的备齐,朝着洛春楼顶,刻不容缓。 剑弩一去,如雨般射去…… 与此同时,司卿勾唇,一笑。张开了双臂,深吸了一口气,向着苍穹高声,喊:“司家,冤枉!” 司家,冤枉! 声音尖锐,透彻苍穹,随风飘散往城南的每一处角落。 此刻,不管是斗酒的才子,嬉戏的冰上女子,洛春楼中的恩客花魁,还是……楼外的薛裴之,所有人都抬眸望向了她那里,天地间,忽然寂寂无声,但有万千灯火,全部辉映在她的身上。 当箭雨穿过她的胸膛刺入血肉的时候,她口吐鲜血,最后眼眸是落在人群下楚弦那里。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此时此刻,楚弦浑身僵住在那里,双手颤颤的看着楼顶上,她从上面中箭栽倒下来,衣裙翩飞,犹如陨落的一只蝴蝶…… “你不领我的情!”楚弦喃喃的道,声音带着颤抖。 她是楚弦从冰上长廊擦肩而过时,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告诉她“那边是死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楚弦带着她一路前行了。所以,此时她不领楚弦的情,楚弦带着她,却没能领她出绝路。 是楚弦,有愧于她!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让我愧对于你,有什么好处?”楚弦依旧喃喃自语,可是此刻,楼顶上司卿掉落下来的时候,又引起了地上的一阵喧哗与震惊,顿时整个城南犹如炸开了锅,沸腾不已。 唯独楚弦还怔住在那里,整个时候,身后罩着披风的质子终于是忍不住了,催了楚弦一句,“我们得走了。” 楚弦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按捺下心里的海啸山呼。只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岂是这么容易按压下去的,他看了身侧质子一眼,不言不语,提步就走。 街道上,剑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本来是很好的扰乱了视听,将太子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到这边来,可是偏偏司卿一死,街道上忽然冷寂了下来,剑影再无力做什么了。 反而是楚弦带着质子朝着皇城走去的身影,落入了太子的眼中。他今晚要大胜而归,抬起手来让人准备,“靖国质子半夜竟敢潜逃,全部抓了。” 司卿确定已经死了,太子已经胜了一半,现在就剩下楚弦。 就在太子翻身上马率兵而去的时候,剑影还想再冲马前来救楚弦时,但见有一箭矢飞去,打不中剑影,却射中了她的马,骏马一下趔趄扑倒,剑影也随着一并飞出马鞍。 一时陷入了士兵围住的苦战。 而楚弦那边,他们二人在朝着幽暗巷道处走去的时候,早有人从那里设好了埋伏。一方黑网,深不见底,忽然从巷道边的房顶上罩了下来,无数士兵将楚弦与顾冲霄二人罩在黑网之中,随之十数人一拖……将被罩在黑网中的两人直直拖到太子跟前。 “兄长!”剑影见楚弦和质子都被一网抓了,她不禁惊呼一声,但是随着围过来的士兵越多,死死的将楚弦二人围住,太子倒不是防剑影,他是防武定山来抢人。 这原本就是武定山的猎物,现在落入了太子的手中。 太子的人死死的围住那黑网中兜住的两个人,还在里面不断的挣扎,却怎么都挣扎不出来。 太子端坐在马上,不远处,武定山带着人追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周彰安那般得意的模样,他轻笑了一声,丝毫不将武定山放在眼里,对着士兵高声喊:“将这两个企图潜逃的人,直接送到父皇跟前。” 今天这个功,他抢到了。 在路过洛春楼的时候,薛裴之犹然怔在那里,今夜发生的一切,已经超乎了他的预料了,司卿如此,楚弦也是如此。 可是现在看到彰安太子大获全胜的时候,薛裴之的心里也霍然一落,他知道此遭如果楚弦被带进宫去的话,势必会大祸临头,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抢先上前一步,对太子说:“这桩案子我一直在跟的,我随殿下进宫吧!” 说话的同时,薛裴之侧目看了一眼那被拖走的黑网,绰约之中大致能看清楚楚弦与质子在其中,他的心中复杂得连自己都难以澄清。 太子也没反对,将薛裴之也顺便带进宫去。 连夜风雪,武定山不再去与太子抢功,再怎么着楚弦没能把顾冲霄带出盛京,那他就没失职。但在太子带着人进宫后,武定山心中还是不放心,让人继续在城中设防宵禁,绝不能放走一只苍蝇,吩咐完之后才跟随在后,进了宫站在武周殿外等候皇帝的随时传唤。 夜色依旧,风雪更深。这一夜悄然的就过了子时,京畿中的一片夜宴笙歌景象也因为今晚的动乱戛然而止,可是宫里的震怒却才刚刚开始。 太子是何等的得意! 不止将凶手司卿给射杀在洛春楼楼上,还顺便将带着质子连夜打算脱逃的靖国使者一网兜了过来,直接面圣,无任何人插手。 太子府一案有了进展,楚弦又连夜送质子出城……这两件事加在一起,简直让皇帝想忽视都难。 “父皇,兵部尚书一案至此已经水落石出,皆是由前户部尚书司愈之女愤恨在怀,伺机报复行为,如今凶手已被儿臣连夜射杀,特来复旨。”太子躬身在殿下,禀报的时候仍旧止不住唇边那一抹春风得意之色。 皇帝一听,原本的盹意也消散了,“此案当真是司家遗孽所为?” 太子回道:“跟进此案的不止儿臣一人,大理寺卿薛长君之子薛裴之也一力跟进,此案,就是他着手的线索,才能让儿臣破获。”说着的时候,薛裴之反应过来,赶紧躬身行礼,“草民确实偷偷瞒着父亲,一力跟进岳尚书一案……草民的确从的清宵馆中找到了作案的钢丝,乃是琴弦。而清宵馆的地窖内,与司家旧日书房相连。”说道这里的时候,薛裴之的语气一顿,心里像是被什么塞满了似的。 他顿一下,又再度口,“但是皇上,臣发现去年司家旧案……” “父皇,”太子忽然张口打断了薛裴之的话,“司家旧案本就定案,证据确凿,司家死有余辜,可是现在司家余孽却肆意杀害,可惜已经被儿臣乱箭射杀,否则应当极刑严惩!” 皇帝沉思了一瞬,“当初朕将军饷一案亲笔朱批,交由你彻查,这点朕是放心的。只是这余孽实在可恶,竟然胆敢借由牡丹宴由头制造凶案,死难抵罪,暴尸三月,以示天下。” “什么?”薛裴之大惊,瞠大了双眸看着皇帝与太子,根本没想到司卿就连死了也还要受此极刑,何况从司卿的话语听来,司家是有冤的。 一个临死前站在洛春楼顶,以自己的死让全城南的人都听见的那一句“冤枉”,至今都让薛裴之心中震荡不已,这当中难道不应该彻查吗? 于是,薛裴之又上前了一步,“皇上,司家一案草民觉得……” “父皇,司家一案已经告结,岳尚书之死也告破,只待大理寺将余下线索整理清楚便可将卷宗交由父亲审阅。但今夜,儿臣还有别的收获。”太子说道,神情微愠的望了薛裴之一眼,很显然,薛裴之的多言让他不大开心。 太子只得将话题引开,“靖国的楚弦,包藏祸心,竟随意带着扣留在我朝的质子出京,此举背后,颇具深思,是靖国不想邦交了,还是想挑起事端?” 薛裴之错愕,侧首一望太子,周彰安严肃躬身的禀报着这件事,并不在意薛裴之的目光。 “混账,靖国还不思悔改,当年顾惊鸿一事,还没吃够教训吗?”皇帝暴怒了一句,重重的摔了一下桌案上的砚台,砚台被掀翻,当中的墨水从桌案上倾倒,溅射了一地。 皇帝低沉着声音,双眸忽然沉着了起来,“顾冲霄来靖国就是为了赎罪的,囚禁鸿鹄宫,非死不得归故里!这是当年他们自己下的承诺,现在看样子,他们是开始不耐烦了?” 一提到当年顾惊鸿的事,那场曾经在牡丹园内发生的丑闻,十年前一场大火烧灭的一切痕迹,此刻又掀起了丝丝波澜,就连薛裴之都能感受得到身旁的太子,脸色也如皇帝一样难看。 当年,太子妃在牡丹园中,被靖国质子顾惊鸿辱杀,太子的脸色能好看才怪。 是以,太子缓慢的伸出手,喝令了一声,“把靖国两个逆党拉上来。” 第三十章 繁华万里 “且先等等。” 就在太子的声音响起时,薛裴之声音也随之一起一落,斗胆阻止住了太子的话。就此,武周殿上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了死寂当中,就连太子睨着薛裴之的眼神,都是阴狠的。 这小子,要不是看在他爹的面上,本太子早一并将他给搂了,还留他到现在?原本以为借着薛裴之的手来父皇面前结束司卿杀岳九功一案,谁知道他居然还这么多事。 薛裴之也感受到了太子的目光,只是楚弦一旦被揭开的话,那么到时候所发生的事情就未必能够控制得了,更何况,楚弦的生死…… 虽然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未必是真心与自己交朋友的,但是到底还是带着薛裴之将太子府一案查下去,所以薛裴之壮大了胆子,道:“陛下,此刻牡丹宴在即,万国来朝,如果此时与靖国撕破脸的话,天下人会笑话我大周不够气量。” “携带质子潜逃,本就是靖国毁盟在先,若不深究,我朝颜面何在?”太子咄咄逼人,截断了薛裴之的话,率先向皇帝请命,“恳请父皇深究此事,若论国力,又何必惧他小小一个靖国?” 皇帝靠在龙椅上,红润的脸上也是有余怒的,很显然这件事情也触到了皇帝的逆鳞,“当年他们第一个质子送过来的时候,出了那桩事,就该深究了。是他们又送来了一个顾冲霄,用来抵罪,现在又妄想潜逃,靖国,怕是翅膀长硬了。”说罢,皇帝将手重重的在龙椅的手把上一拍。 这一拍的声响,响彻整个武周殿,震得薛裴之浑身一抖。 太子见状,心下得意,忽然张声一道:“把人给我给我拉上来。”顿了一下,太子又加了一句,“还有定襄侯,身为京营统领,居然纵容他们潜逃,如此不力,将京城巡防之职交给他,真叫人不安哪!” 太子说着,将手抚过自己的眉,掠过之时,很好的掩藏下了自己目中的野心。 他拉拢武定山,不外乎是为了他手中的十万兵权,京营统领之职,既然拉拢不成,那么这京营统领,就切不能再留在他手上。 此言一出,原本侯在武周殿外等候的武定山转身跪在冰冷的青阶上,“臣看管不力,求皇上降罪。” 武定山跪在那里,不动如山。 眼见着身侧御林军将那黑网中罩住的两个人拉进武周殿,武定山神色之中依旧岿然。 “皇上,此事如果揭开……说不定,干戈丛生……”薛裴之还不肯死心,跪在了殿上求皇帝,他此刻将双手紧攥着,手心中尽是冷汗。 “干戈又如何,我大周还怕他不成?”太子一叫,自信的眉目间一扬,道:“将黑网扯开,那楚弦带着顾冲霄潜逃之事无可抵赖……” 太子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在这黑网被卸下来的时候,楚弦一身狼狈,指着太子怒骂,“大周就是这样对待邻邦来使的?” “你靖国包藏祸心,这次进周明面上说是来贺,其实就是为了带顾冲霄离开吧?现在人赃俱获,你没得狡辩了……”太子说道,竟然是亲自上前将站在身后的人身上披风一扯,连同那披风帽也一并从头上摘下,“父皇你且看看,此人是不是此时应该在鸿鹄宫中的顾冲霄,我可有冤枉他?” 披风被一掀开,一切所想掩藏的事情全部都呈现出来,无处可藏。 皇帝在见到人的那一刻时,脸上余怒未消,可是随之又是一阵铁青,而后却是阴沉得让人害怕。 看到皇帝脸色不对,薛裴之也侧首看去,他眼光先是落在楚弦的身上,他依旧是他,只是紧束的发丝略显凌乱。 可,站在楚弦身边的人! 殿中的氛围此时忽然变得有些玩味了,皇帝的脸色也越发的阴沉了起来,他忽然冲着太子怒吼,“你不好好在太子府中待着,连夜闹这一出,你是不是嫌储君之位不好坐?” 这忽然一怒,让太子猝不及防,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父皇息怒,儿臣,儿臣做错何事?”如此说着的时候,侧首望向了楚弦以及质子顾冲霄的时候,脸色也骤然一白。 空气瞬间静止,忽而,太子暴喝了一声出来,“怎么会是这样,你们……你们使诈!” 殿中所站立的两人,此刻眉眼之间皆是书生,一个淡然,一个儒雅,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只见楚弦一笑,问太子,“各国使者长廊边上围宴,但不知大周的太子殿下,何故拘了我们来?还请大周皇帝天子,给个解释。” 各国使者,今夜全在洛春楼的河岸对面齐聚,夜雪赏冰河,清冷人间色。 而此刻,站在武周殿外候着的武定山听到殿内声音的时候,兀自蹙眉,他知道楚弦定然是脱身了。只是,武定山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武定山将头抬起来,望着这天上纷纷落下的溯雪时,努力的回想当时的情况。 他能肯定楚弦带着的人一定就是顾冲霄。可是当时情况那样的紧急,他们根本就没有半分喘息的机会,是什么时候脱身的? 回想当时,烟花绽放起来的那一刻,整个城南尽收眼底,山河绚烂,冰河璀璨。 楚弦带着顾冲霄踏上冰上长廊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一叫,当楚弦回过头来的时候,惊觉不妙。 是苏扶,曾经与靖国打得几乎亡国的桑柔国使者苏扶,他原本也是与其他使臣一道前来观看这城南风景的,却没想到出来散散酒气的同时,居然遇见了楚弦,“楚大人,这是……你国质子?” 面对着苏扶的震惊之色,楚弦果断决绝的回了一句,“不是。” 正当他想转身带着质子踏上长廊离去的时候,苏扶何等的睿智,当即道:“河岸对面的洛春楼,周彰安正带人围捕,你确定能逃脱?” 楚弦这才踏上长廊的脚步骤然一停,回过头来注视着苏扶,“从校场相遇开始,你便有心结交于我,只是我不知道,你是敌是友?” “曾经是敌,现在是友!”苏扶走近了顾冲霄的面前,竟是双手一拱,朝着他作揖,“冒犯了。”随后一出手将他身上披着的披风朝着自己身上一罩,“李代桃僵,岂不更稳妥?” 他套上披风,跟着楚弦踏上了那条长廊,随着天上的烟花瞬间绽放,映开了整条河面,长廊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武定山放眼望去的时候,刚好看到两国使者携手奔逃。 在长廊上,那个从洛春楼中逃出来与楚弦相遇的女子,楚弦下意识的拉住了她的手臂,“那边是死路。” 子夜的雪落下来,格外的清冷,站在武周殿外的定襄侯此刻看着这高高的苍穹,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这个楚弦,倒真是……有点意思。” 武周殿内,夜阑冬夜深,要多僵冷有多僵冷。 披风下的苏扶露出那儒雅的面目时,殿内灯光此刻辉映在他脸上,却都难以照出太子的脸色,简直如同见到了鬼魅一般,就连皇帝也尴尬不已。 “大周天子,素来威严,怎么却教储君殿下,这般对待来使?”楚弦将自己覆在额前的秀发给一撩,有些轻飘飘的道,“一个黑网下来,昏天黑地的,若是叫人拖出城外埋了,都神不知,鬼不觉,您说呢?” “胡说,你们……”太子腾地起来,但是那强硬之气却没能维持多久,在面对皇帝的时候,他此刻都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只有一句微弱的,“你们诈我!”想着,太子朝皇帝再次请命,乞求最后反扑,“父皇,是定襄侯追赶潜逃质子到了洛春楼外,儿臣帮他拿下的,这过程不知他们两国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竟然偷梁换柱。现在子夜,宫门早就紧闭了,那顾冲霄想回宫也没法回,只要现在去鸿鹄宫将顾冲霄调来,看他在不在宫中,必然见分晓。” 这时,苏扶却大笑了起来,“敢问殿下,我桑柔国与靖国素来不和,家师与他楚弦又是战场对手,我帮他有何好处?” 殿中,又再度静寂。 两国使臣被大周太子一网给兜了回来,这事情搁在皇帝跟前,此刻都还在头疼,届时该如何安抚都成了问题,现在又这样当场与储君质问,皇帝的脸色即便再难看,也该给储君留个面子。 所以,皇帝也允了太子之请,“就如彰安所言,来人,去鸿鹄宫请靖国质子过来一趟。” 皇帝发话了,楚弦与苏扶定然再无下话,太子也松了一口气,城南距离皇宫之远,彰安太子心里是知道的,再说了现在宫门全部紧闭,除非他顾冲霄从没出过宫,否则此刻鸿鹄宫必定空无一人。 到时候,看楚弦还怎么狡辩。 更漏消尽,待得内侍从武周殿出去传旨,再从鸿鹄宫转回来时,那宫道离得较远,彰安太子逐渐的将今夜的慌乱给整理好,自信的等候。 只要内侍回来,只要顾冲霄不在鸿鹄宫。 只要…… 当殿门外传来“叮当”的锁链撞击声时,可以看到周彰安原本在脸上自信的神色,逐渐的消失淡去。 那铁链拖动的声音从殿外走进来时,周彰安蓦然回首看去时,那个质子依旧清冷。他身影欣然,站在殿门那里,映着殿外长长的月色,身影拖曳了进来,正好与跪在殿中的太子身影交叠。 “这怎么可能?”彰安太子再无力辩驳,也无所辩驳,只剩下喃喃的难以置信,“宫门早已关闭多时,除非你长了翅膀……” 否则,怎能回来? 第三十一章 父子之情 宫灯摇曳,衬得顾冲霄进宫时的身影也晃了几晃,“顾冲霄见过大周皇上,不知皇上深夜召见,有何要事?”顾冲霄躬身作揖的身影如同雕塑一般,皇帝早不知该如何言语了,便是一双眼中饱含怒意,扬起手僵硬的一挥,“无事。” 不单是皇帝与太子,就连站在一旁一直不语的薛裴之,也怔住了。今夜所发生的事情,都一而再再而三的超乎自己的想象。 他看向楚弦,这个人便还是这样的自信坦然,淡然得出尘,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模样,仿佛什么时候都将所有事情掌握在他手中,不差分毫。 可薛裴之也知道,事情并不是眼前这样的,定然不是。 “父皇,”太子这下只剩下央求,“儿臣,儿臣是见定襄侯在追捕他们……儿臣只是进洛春楼抓捕府上凶手,没想到撞到了使臣对饮,误伤,这纯粹是误伤,抓捕之责本来就是京营的责任,与儿臣无关啊!” 皇帝无奈的闭上眼,他拖武定山下水,现在牵连的是两国的使臣,若没个好好的交代,怕是事情也棘手,故而皇帝道:“武定山,进来。” 武定山在殿外侯了多时,身上铠甲早已经落满了薄薄的一层雪,进殿来的时候都能清楚的感受到带进一股清冷的风。他跪在天子跟前,面对皇帝的质问,武定山先瞥了一眼太子。 而后道:“臣负责城防之责,只收到来报,说太子私自调兵控制了城南,臣带兵去调查清楚,却被太子阻拦不前。余下的,就是太子射杀凶手有功,还拉着一个黑网进宫面圣。” “武定山。”太子叫了一句,但是似乎料到早会是这样,武定山早和自己翻脸,怎么会为自己说话?再加上他又是皇帝最信任的心腹,此遭……太子算是栽了。 “父皇,父皇……我是去洛春楼抓凶手,薛裴之可作证!”太子指向薛裴之,这倒是让在旁的薛裴之一愣,他也只能道:“我的确是查岳尚书一案,查到那里,遇到太子殿下的,只是后来的事……” 薛裴之缄默不语。 “父皇,您听到了,儿臣就是去抓凶手的,当时人多嘈杂,城中人乱,才会无意抓了两国使臣,才有这等误会。”太子顺杆而上,此刻已然顾不得给楚弦和武定山定罪了。 皇帝长吁了一口气,“太子行事鲁莽,虽射杀了凶手,但功不抵过,责你亲自设宴给二位使臣赔罪,以示邦交之好。朕允诺往后三年,两国进贡减半。” 大周皇帝还是心疼爱子的,终究宁愿割舍一些好处,也不愿当庭责罚。毕竟,一怒之下罢黜了储君,丢的也是大周的颜面。 如此处置,谁都心知肚明。 楚弦与苏扶也都知道,小国势弱,能得大周如此,也不算辱没,故而他们也都将此事了了,继而告退出宫。 随后,皇帝将薛裴之和顾冲霄也遣退出去。 殿中,皇帝看着武定山的时候,心中也原本以为他在刚才应该会为了大周颜面,多少将一些罪责揽下来护住太子的,谁知道武定山没有,皇帝对他失望的叹了一口气,“武定山你也下去。” 武定山走后,武周殿中久久都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皇帝走动近了太子跟前,身上五爪金龙袍靠近太子跟前,便使得太子一讶,天子原本跪着的身姿一直,抬首起来看着皇帝,“父皇。” 皇帝弯身下去,伸出手掠了掠周彰安身上的四爪蟒服,经过一夜的动乱,此刻早已经皱巴巴的了,身后的披风也沾满了尘埃与风雪。皇帝伸手将这风雪轻轻一拍,而后才站直起身来,“朕对你,真是失望透顶。” “父皇,明明是他们勾结,那楚弦的目的就是为了带走在周的质子,儿臣没有说谎,是他们今夜联手陷害了儿臣。”太子磕头在地上,哭得可怜,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以为今晚能抢得一番功劳,却没想到最后却功不抵过,得了这样的结果。 “朕知道,你说的这些朕都能看得明白,今晚事情闹得这么大,朕不是瞎子。”皇帝冷冷的说,说完转身回龙椅上走去,声音依旧冰冷,“可是,证据呢,你得把事情做好了再来跟朕邀功,而不是平白将他们两个直接拖到朕面前来丢脸,朕的脸,大周的脸,都叫你丢尽了,朕恨不得……” 皇帝越说越愤怒,那原本已经强行按捺下去的怒意又升腾了起来,他边说边往面前桌面上,抓起方才被自己掀翻的砚台,一把朝太子的面门砸去,“恨不得罢黜了你。” 这一砸,太子没法躲避,只能直挺挺的受了。 砚台砸在他的额头上,落下的时候脸上溅了墨水,也有鲜血滴淌而下,太子也只能咬着牙,吞忍下去。他是没想到父皇居然会这样对他的,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这样对我? 太子能忍住额头那痛,却怎么都止不住眼眶的泪水落下去。 看到太子这样,皇帝这一砚台砸下去,怒气也消散了大半。这才无力的靠躺在龙椅上,挥了挥手,“朕累了,你也下去吧!” 太子早已经全身僵直了,直挺挺的弯下了身,道:“谢父皇。”而后悄然退出武周殿。 武周殿外,位于宫廷最正中的这条青砖宫道,此刻看去竟是这么的长远孤寂,太子站在这殿前,落寞的望着前路,但见前面宫道上,武定山居然还等在那里。 太子没有在意,提步继续往下走去。只是,在与武定山擦肩而过的时候,武定山道了一句:“有时候,功劳不是那么好抢的,想卸本侯之职,没那么容易。” 闻言,太子脚步一定,侧首过来凝望武定山,在周围宫灯半明半暗的遥映下,太子此时脸上墨迹与血迹混合着滴淌下来,看着十分的狰狞。 他问武定山,“你早知道他们有猫腻了对不?所以你把套子口扩大,让我钻进去。”说着,他走近前一步,咬牙道:“其实,你也在诈我。” “也不全是,”武定山将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轻松一笑,“我是在你用黑网抓住他们的时候才开始起疑的,那个楚弦,好像不是那么蠢,怎么会做出这么蠢的事,让人瓮中捉鳖?除非他有十足的把握能脱身,还能倒将你一军。” 太子的神情与他的额头脸面一样的狰狞,可是随后,他却笑了出来,“武定山,本宫此时,还是东宫太子。”说罢,他继续朝着宫外的方向走去。 走出宫外时,宫门口的幕僚见到太子这样,上前来搀扶的时候,被太子狠狠一甩,“都给我滚开。”他隐忍了一路的怒意终于在此刻宣泄,“你知道,你明明知道他们全都在诈我,还这么对我,你到底配不配为人父亲?” 说着,太子闭上眼睛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你一夜增寿,白发变黑。你以为你万寿无疆了,此后就坐稳江山万万年了,是吧?我这个太子,就可有可无了,对吗?” 睁开眼的那一刻,太子的愤怒与怨怼,此刻尽然平复了下来,他勾唇一笑,伸出手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墨与血,无所谓的扬了扬手,“可是,我也不想再当什么储君了。” 说罢,拂袖而去。 闹腾了一夜,终于安静了下来,一切尘埃定。 但只见到前往鸿鹄宫的路上,顾冲霄与楚弦都没有任何交集,薛裴之孤身一人也跟在楚弦身后,他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问要问个清楚,最后将顾冲霄送回去的时候,楚弦是带着苏扶依旧走在北宫门那边的。 “为什么要帮我?”楚弦习惯性的负手在后,开口问苏扶。 两人并肩而走,身后还跟着一个被忽略了的薛裴之,就此对影三人,各自清冷孤寂。 苏扶一笑,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我知道靖国这些年在做什么,厉兵秣马,试图反击。”他与楚弦不同,不似楚弦那般挺拔身姿,他是将双手笼在袖中,一副儒生模样。 “我桑柔国这些年来积贫积弱,需要时间喘息,不宜结仇,与大周卑躬屈膝,与靖国又何妨交好?”苏扶说完侧首对着楚弦一笑,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救你与质子这一次,我要你靖国十年休战,不与我桑柔起兵。” 这个苏扶越是这么儒雅无害,越是让人这么轻视的模样,楚弦的心里就越沉重得紧。 “十年时间啊,足够养虎为患了。”楚弦无奈的叹了一句,但是又苦笑了一声,“可是,你援手都已经伸出了,似乎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如此,谢过了。”苏扶的笑意更深了,朝着楚弦深深的做了一揖。 楚弦停住了脚步,道:“希望,十年后你我不会在战场上相见。” “但愿。”苏扶也是如此说,当年他师傅与楚弦那一战,双方伤亡都太重了,谁都不愿再举倾国之力。随后,苏扶看了一眼身后一路跟随的薛裴之,他说:“楚兄不必再送,前面宫门我自己出去就行,你这里……似乎还有事情。”说罢,他径直离开。 楚弦侧首看身后的薛裴之,眸光淡淡,不着痕迹,“你既然都知道了我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目的是送质子出京城,为何还要一路跟随?” “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薛裴之道。 第三十二章 结案陈词 薛裴之颠簸了一整夜,见证了整件事情从开始到结束的全部过程。但楚弦偷天换日,反败为胜的伎俩,他却完全不知如何完成,何时完成。甚至,连司卿的死,他都不知道楚弦在其中占据了多大的计算在里面。 薛裴之跨步往前,近得楚弦的身,眉心之间紧蹙的痕迹没有半点舒展的意思,越拧越深,“司家与我家世交多年,她如今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我这里很痛。”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处,闭上眼睛的时候,满是最后司卿从洛春楼顶跌落下来的身影。 “司家灭门,无一生还,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绝望?”楚弦也不打算隐瞒薛裴之,他巡视了一眼周边宫墙,不想在此逗留太久,于是转身继续信步朝前。 司卿之死,对楚弦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次意外? “我已经替她将太子的人引开了,她不领我的情,非要我愧疚于她,仅此而已。”楚弦边走边道,声音平淡得连半点起伏都没有。 “那她到底想干什么?非得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不可?”薛裴没过多久就紧跟上去了,心里此刻即便是对楚弦有怨言的,但是有些事情非问不可。 他们距离宫门很近了,没多久就出了宫禁,楚弦站在宫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始终没法松弛下来,“她想拜托我为她做一件事。” 她报仇没意义了,证明了司家的清白也一样,家人都不会再复活了,再苟活下去也是孤单。她想要做的就是让这些人,让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周付出代价。 当她看到楚弦的那一刻,却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笃定,便认定他能帮自己做到这一切。她似乎……知道楚弦来大周的目的,所以她以自己的死为代价,让楚弦愧疚,帮自己做想做的事。 “什么事情?”薛裴之看着楚弦发呆,赶紧追问,可是楚弦这次却没有回答。 正在薛裴之还想要追问的时候,不远处的漆黑中,剑影驾着马车徐徐前来了,楚弦见状转身邀请薛裴之,“一道回吧,有什么疑问,我都悉数告知。” 毕竟,薛裴之才是被利用的那人。 薛裴之站在那里别扭了一阵之后,最后还是一跃上去。 马车内虽说没有备下暖炉,但是也比在外面暖和许多,薛裴之进了马车之后脸色依旧沉凝,道:“你从一开始就掌握了军饷案,是不?” “不是,但是从我让你去调查卷宗的时候开始,就猜得差不多了。”楚弦靠在边上,显然也有些累了。 薛裴之竟是有些吃惊,单单从一趟清宵馆到司家书房他就猜的差不多了,这让薛裴之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号称神探,却总是落在此人之后。如此便罢了,更是沦为此人的棋子。 楚弦看出了他的不平衡,没有在意,径自往下说去,“军饷案定案匆匆,又死状惨烈,其中必有蹊跷,至于蹊跷就在于是你爹接手的,可是案发前夜司愈又去过薛府,最后还不欢而散。是令尊知道什么,还是司愈去求救,不得而知,可是这其中必有猫腻是绝对的。所以我让你去大理寺调卷宗库,时值牡丹宴期间,岳九功之死轰动京师,令尊正头疼呢。你又刚好去卷宗库调军饷案,曾经经你父亲之手的案子,还是曾经有猫腻的案子,薛长君会袖手旁观?” “所以,我从卷宗库离开之后,你指点我去洛春楼找司卿。其实是你早知道我父亲会去知会太子,太子也必定会派人一路跟踪我到洛春楼。所以才有太子围捕那一幕了,对吗?你借此引起京城大乱,不是为了帮我查案子,只是单纯的为了带质子出京,对吗?”薛裴之说得有些愤怒,他一心栽在查案子之中根本没发现这些,他原本以为,楚弦也是和自己一样的。 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我知道定襄侯身上领了一道密旨,每天戌时在城内巡逻,巡至北宫门时刚好戌时尾,他此时会下马亲自去一趟鸿鹄宫查看质子,十年一日,日日如此。而当你进入大理寺时,恰好是戌时,等你从卷宗库折返到我居所时,则是戌时中。你我兵分两路,你到洛春楼的时候乃戌时尾,我进宫之时,也踩在戌时尾。我故意引武侯起疑,将他调出宫去……”楚弦沉默了一瞬,摇头一笑。 “既然是密旨,他那么轻易被你调离?”薛裴之对武定山也是略有耳闻的,此人忠于皇上天下皆知,怎么可能会因为楚弦的三言两语就罔顾了皇上的密旨? “还记得定阳街上,定襄侯清早纵马的事吗?”楚弦又再问了一次,那时候是与薛裴之一起的,两个人都印象深刻,“他从太子府的方向来的,还受了伤,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武定山非得和储君翻脸,甚至出手?” 薛裴之一怔,当时同在街上,差点冲撞了武定山的马,可是没想到楚弦却注意到这些。 楚弦又继续说下去,“很巧的一点,我又正好在洛春楼上看到他们在后门争执,隐约还听到……武贵妃。”说着,楚弦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对薛裴之说,“你定然想不到,如果是太子拉拢武定山不成,反而是让武定山知道武贵妃与太子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之谜呢?” “宫中贵妃,岂容你诋毁?”这下,薛裴之都惊住了,霍然站了起来怒喝了一声,马车内狭窄,他站起来的时候撞了一下,无奈又坐了回去。 “那你怎么解释太子和武定山动手之后,两人又都饶有默契的缄口不言?除非此事见不得人,除非此事……会死人?”楚弦每说的一句,都让薛裴之震撼不已,久久无法消化下去。 “所以武定山知道太子既有野心又拉着武贵妃当垫背,在这情形之下太子又大肆调遣府兵在京城中走动,武定山顾不得鸿鹄宫了,只能落入你的算计中?这么说来,司卿的死,还是和你脱不了干系?”薛裴之紧攥着拳头,质问楚弦,“你为了带走你们的质子,就真的这么冷血无情吗?” “司卿是我从长廊带回头的,没能保住她我确实有愧,但也无愧!”楚弦辩驳,可是却也略带几分自嘲道:“时至此时我才忽然发现,这世上竟真的有一见如故之人,她懂我所为,我也知她所想!” 所以,彼此利用。 “那质子是怎么出宫的,你又是怎么游说桑柔国的使臣与你联手?”薛裴之追着问。 楚弦神情紧肃了起来,打量了薛裴之好一阵之后,启齿道了一句,“这与你所查的案子,军饷案也好,牡丹案也罢,都没关系,所以无可奉告。” 薛裴之被噎了一下,脸色一僵,“你城府就如此之深?”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来不曾了解过此人,此刻他还有其他的盘算,甚至是薛裴之无法预料的盘算。 就在此时,剑影驱使的马车一停,冲着这里面的薛裴之道:“薛府到了。” 薛裴之依旧是铁青着一张脸,面对着剑影的催促,似乎没有半点想下马车的意思,“司家一事没个结果,我心里难以安宁。” 楚弦见他居然好似一个小孩,也甚是无奈,伸出手挑起了车内帘子一看,前面薛府的高门巍峨,真有一寺之卿的气派。 “你真的想要结果?”沉默了一会,楚弦的脸色也显得难看起来,又道:“你知不知道,此刻你的父亲,一定在连夜写岳九功的结案词,不出明日,此案定能匆匆定案,与军饷案一道,同为铁案,永远尘封。” 薛裴之瞥了楚弦一眼,又瞥了一眼自己的家门,依旧是没有想下车的意思,“岳九功确实是司卿所杀,这点没有冤枉她,在清宵馆里的琴弦也能对比当时凶器证物,此案作结,无可厚非。” “那牡丹案呢?”楚弦将帘子放下,认真问。 薛裴之愣住了一下,“这不已经结案了吗?因为军饷案而延伸的凶案……” “谁跟你说军饷案和牡丹案是同一桩案子?”楚弦否掉了薛裴之的话,“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这案子有两个凶手吗?” “这怎么可能?”薛裴之大叫了起来,这次是实在难以置信,“你不都在说,我父亲已经在作军饷案的结案陈词了吗?” “军饷案真的结了吗?”楚弦又让薛裴之陷入了沉思当中,他问:“那军饷的下落呢?谁吞了?” 一言惊醒,薛裴之才霍然记起,在卷宗里面司家没有任何供词,匆匆定案,就像现在司卿的事情一样,也是连夜定案,最终连一个证词都没留下。 军饷,至今无踪迹,下落不明。 楚弦见薛裴之还是不肯下马车的意思,干脆让剑影驱车继续往前,“军饷一案,到底官银最后落在谁的手上?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大胆的推测,只不过需要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大理寺!” 薛裴之不明白了,“去大理寺做什么?”今夜他已经跑了两趟大理寺,他不明白那个地方还有什么好去的? “大理寺,有你想知道的证据。我带你亲自去看看,军饷案是军饷案,牡丹案是牡丹案,并无牵连。”楚弦轻拍了一下马车,示意剑影转换方向。 剑影自然是听见里面的对话的,故而楚弦提示之后就调转了马头,一路朝大理寺奔去,至此时,子夜消尽,天色将黎明。 第三十三章 兵部尚书 大理寺的停尸房在后头,马车直接在后门停下就行了,而且薛裴之被下令不许再进卷宗库,可没下令不许进停尸房,再加上这里晦气,就连看守的人也松懈了,只要绕过那打瞌睡的门房,就能轻易进入。 岳九功的案子还没结,所以尸体也暂时存放在大理寺这边。 当薛裴之带着楚弦潜进停尸房的时候,剑影就在外面守着。 大理寺向来只处理朝中大案,京兆府那边无法接手的案子才移交这边,所以停尸房平时也比较冷清。岳九功的尸体停放在这里没几天,再加上现在正值隆冬,所以尸身依旧保存完好。 只是薛裴之走近尸体,见到那被枭首下来死状时,仍旧有些骇然。 “兵部尚书就在此,死状一目了然,还有什么好查的?”薛裴之站在这尸体边上道,心中千丝万缕原本都已经安定下来了,可是被楚弦那样一说之后,心中又止不住的想要一探究竟。 楚弦将挂在墙上的油灯拿下来,放置在尸体前面,顿时这周边亮堂了不少。 掀开了死者身上的白布,岳九功的头颅暂时被安放在肩膀上,因为案子还没结,家属也没能来接走安葬,所以头颅暂时也没能缝上去。 “确实是钢丝断首,一目了然。”楚弦说着,薛裴之在一旁毫无耐性,正想开口的时候楚弦却继续接着说:“可是,我一直在怀疑一件事,既然是两个凶手,那除了岳九功和酒醉书生所用的钢丝不一样,那么军饷案和牡丹案的不同点还有什么?另一个凶手,是怎么作案的?” 楚弦伸出手,顺着岳九功颈部上的痕迹清清划下去,“这一道断头的钢丝痕,是司卿所为,那另一个凶手所为呢?”他收回了手,仔细顿了一下,道:“因为死状一目了然,所以仵作验尸的时候也不会多作其他检查了。” 楚弦仔细的回想了一下当时在太子府上宴会时的场景,“太子不经意的一句话让京营统领武定山和岳九功起了冲突,而后又在太子的劝慰下,武定山向兵部赔礼,我当时也在纳闷,武侯爷那么硬气的一个人,怎么会轻易向人赔礼道歉?” “所以你怀疑?”薛裴之原本并不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可是越听楚弦这么解释下去,越觉得有些蹊跷。 “凶手当时必定还在现场。”楚弦笃定这一点,目光依旧放在岳九功无半点狰狞的面目上,他说:“岳九功少时参军,一路身经百战,即便曾认太师娘为干娘,但毕竟也是有战功在,不然也无法一路从沙场走到侍郎,再到掌管天下兵马的尚书之职。此等豪迈之人,我一直好奇为什么会因为区区几杯龙膏酒下肚就忘形得当场献舞?不合常理。” “你是说,酒有问题?”薛裴之眼中还有不能相信的感觉,“龙膏酒乃是圣物,怎么会有问题?” “那如果敬酒的人有问题呢?”楚弦反驳,“我记得宴上,从头到尾,武定山都不曾碰过酒,他也是个武将,怎么可能滴酒不沾?除非他早就知道酒有问题!” 这个推理,薛裴之无法接受,“证据呢?” “证据就在岳九功身上。”楚弦他唤了一声,“剑影进来。” 门外光影一动,剑影带着寒气走了进来,“兄长。”她也不知道楚弦想做什么,只是遵循着楚弦的手势,她疑惑的转身背对着他们,而后楚弦伸出手来,从她的手上拔出细细的一根银针,那是用来别住发带所用的。 楚弦将银针顺着岳九功的颈部往下,最后来到腹部,用手按住胃部的位置,而后将银针一扎,银针顺势而进。 薛裴之的心中许多疑问,但是此时随着楚弦验尸的动作,薛裴之的心也提到了喉咙处,他也不知道事实究竟会不会如楚弦说的那样,直到那根银针被楚弦刺得深了,再又拔出来的时候…… 从灯下看去,那原本银白的针,此刻却是黑着出来的。 银针变黑,显然……死者生前已经中毒了。 看着这根银针,薛裴之震惊得再无法言语。 楚弦看着这银针,眼中原本的狐疑,此刻全变成了笃定,“果然如我所料,酒里有毒。” “这,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薛裴之这下彻底迷糊了,原本以为已经明朗了的案情,却因为这根小小的银针而又疑云笼罩,“司卿明明也亲口承认杀了兵部尚书的,这,这……”他甚至无法形容此刻眼前的事实。 岳九功,的确遭人下毒。 楚弦取出一方帕子,擦了擦银针,递还给剑影的时候,并没有去在意她脸上嫌弃的表情,而是对薛裴之说:“这是两桩案子,这里,是司卿为了军饷案而为,”他指着尸体的颈部,慢慢的顺延到腹部,“而这里,是牡丹案的凶手所为。两桩案子,本来没牵扯,只不过很凑巧的,刚好撞到了一起。” “所以说,司卿那晚上其实可以不用出手,岳九功本来就喝下毒酒了,就算不被当场枭首,也会毒发身亡,是吗?”薛裴之不得不去承认眼前的事实,的确如此。薛裴之摇着头,更加的迷乱了,“我不明白,武定山杀兵部是为了什么?司卿,又为什么要杀兵部?” “武定山为什么要杀岳九功,这点暂且不论。”楚弦将放置在前头的油灯再次端起来,重新挂回墙上去,看着外面黎明已经开始过了,天色逐渐转白,这个时候是最为寂静的时候,整个大理寺静悄悄的,所以楚弦的声音格外的震人心房。 但闻楚弦说:“我们来说说军饷案。据你所言,当初军饷从户部拨出,二十万两白银发往边关,由兵部尚书岳九功接手,可是当开箱验银的时候,发现箱子里全是石头,早被人掉包了,所以户部侵吞军饷一案经令尊之手匆匆定案。但司家孤女脱逃,并成为清霄馆馆主,伺机复仇。不知你注意到一个细节没有,堂堂户部千金,怎么可能短短一年内经营出一家乐馆来,这种风月之所,怎么看都和她格格不入。” 楚弦这么说,薛裴之忽然想到一个人,“花魁?” “对,花魁!”楚弦颔首,继续往下说:“如果像花魁所说,司卿有恩于她,所以她救下了司卿并以清宵馆赠予她安身打理,这就说得过去了。而琵琶弦上的迷迭香,司卿的乐馆藏身之所,也是她搞的鬼。在这期间,如果司卿怀疑当初军饷侵吞之事和岳九功脱不了关系,愤而报仇的话,一切顺理成章。” 薛裴之想起司卿死时的惨状,有些凄然,“可是,司卿可以不用出手的,不是吗?” “不错,她完全可以不用出手。”楚弦再次笃定这一点,“因为当时想杀岳九功的不止司卿一个人,他先是喝了京营统领的毒酒,再受迷迭香上场舞剑,然后才被司卿布下的钢丝所杀。也就是说不管司卿出不出手兵部尚书都得死,她只是碰巧来当这个凶手而已。” 忽然,就连楚弦也觉得司卿真是枉死了。司家含冤而死,她最终也难逃这样的下场,只是现在谁还在意呢? 这下薛裴之也无话可说了,心中大为震惊,可是又无能为力,许久之后,他又问:“那军饷呢?岳尚书真是吞军饷的人?” “未必。”楚弦可怜司卿并不是因为她的死,而是因为她的白死,他说:“军饷至今无踪,证明司卿怀疑岳九功怀疑错了。真正吞军饷的人,才是真正要司卿死的人。” “你知道是谁?”薛裴之再难以镇定了,但是说完之后又忽然安静了下来,他说:“最积极想要司卿死的人,是太子。” 回想在洛春楼的时候,是太子顺着薛裴之查司卿一路追到洛春楼的,而泄露这个秘密的人,是自己的的父亲,薛长君。 楚弦依旧是笑了一声,带着些许赞许,又带着些许可怜,他知道薛裴之想到什么了,伸出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薛裴之强忍着心里的不适,眼眶中有泪在打转。 见他不语,楚弦替他把心里猜到的话说下去,“那晚上司愈去找你父亲,其实是去求救的。但是他没想到相交多年的薛长君会去向太子告密,继而在太子的授意下又向皇上告密。皇帝大怒下令斩杀,所以由太子亲自带兵,以司家全家抗旨为由,当场格杀。原本以为此案已经定成了铁案,再无人翻起。直到太子从你这里知道了居然还有个漏网之鱼,他就顺着你的踪迹跟过去,当场射杀司卿,兵部尚书一案,就此告结。也正好掩盖住了全天下人都不敢提及的牡丹案,一石二鸟,栽了跟头也不算输得太惨。” “父亲,和司家……乃是,乃是……”薛裴之听到这些话之后,原本强忍着的泪水,再也止不住的流了下来,“父亲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他怎么可能为了太子,做出这种事情?” 楚弦无奈轻叹,他知道对薛裴之而言,要承认自己的父亲做下这些事情本就不能接受,何况还是在眼前已经发生了的事,所以楚弦也只能沉默在那里。 楚弦走到门口,看着外面已经真正亮起来的天色,他说:“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洁白无瑕。”说着,他又低下头细细的想着,“现在,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武定山,为什么要杀兵部?他和太子有仇,又不是和兵部有仇。” 这点,才是本案最大的疑点。 现在,不止是武定山对楚弦有兴趣,反倒是楚弦对武定山也是兴趣重重了。 武定山,他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第三十四章 南岭乡音 天亮了,大理寺不能再待下去,即便是薛裴之痛哭难以自已,楚弦也将他带走,送上马车的时候,楚弦对剑影说:“先送他回薛府。” “我不回去。”薛裴之阻止道,一夜之间他眸子中的清澈也浑浊了几分,心中那个岿然伟岸的身影轰然倒塌,此时此刻他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父亲,一见到他的话定然会想起司家和司卿死时的身影。 薛裴之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说:“我搬去小院和你一起住吧!” “什么?”楚弦惊诧住了,忽然只觉得颇为无奈,但是那院子又是薛裴之的,楚弦也不好拒绝,也只好让剑影驱车回去,将厢房再收拾出一间来给薛裴之住。 接下来的事情,就完全印证了楚弦的话,太子果然是将司卿一案与府上的凶杀案并在一起处理,匆匆结案,这些日子薛长君来过小院几次,薛裴之都避而不见。 为了避开薛长君,楚弦也只能命人进宫邀请质子出宫一趟。 虽说顾冲霄这些年是替代当年顾惊鸿犯下的错事来当人质的,困锁在鸿鹄宫,但是毕竟也还是一国质子,所以进宫请命的话,由专人看守也是出行自由。 但是,楚弦这一次邀请却遭到了回绝,倒不是因为皇帝忌惮他上一次带质子潜逃的风波事件,而是来报顾冲霄病了。 楚弦得报时一愣,而后无奈摇头,“也难怪,宫里的冰层虽然薄,但是毕竟时值隆冬,受点风寒算是他底子硬。”想着,楚弦只好领着那个背着琴的少女继续逛在长街上。身后早是有人盯梢,好几次剑影都想上去解决,被楚弦拦下。 正好又步至城南的洛春楼。 白天的洛春楼寂寂无春,就连后面的冰湖长廊也没了景致,不似晚上灯花辉映那般璀璨,楚弦站在洛春楼外,道:“也好,反正无处可去,她这里正好也有好些事我需要确定一下。”说罢,就让剑影准备赏银,打发了小厮,一路畅通无阻去到花魁房前。 小厮得了赏钱,也不像上次那样看低人了,而是亦步亦趋的跟随上去,一边说:“客官真是来得不巧,我家花魁正好病了,不过她吩咐,若有一位姓楚的客官前来,就带上一叙。” 楚弦颔首,挥了挥手示意小厮退下,依旧是让剑影守在门外,自己门也不敲,推门进去。只是在他的手触碰到门上的时候,房间内正好传来三两调,委婉缠绵,只有一两声。 朝歌在调琴。 可却是这单单的三两调,让楚弦按在门上的手忽然颤了一下,“她居然……”楚弦喉结一动,声音沉在喉咙底处,但是却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随之重重的将门一推。 正在屏风后调琴的朝歌也被吓了一跳,霍然回身过来的时候,只见楚弦脸色难看的走进来。她松了一口气,轻咳了几声后,道:“原来是楚公子,吓了我一跳。” 她是和颜悦色的,除却因为生病的原因脸色苍白了些外,神情中全然看不出司卿的事情对她有什么影响,仿佛从来就像是个身外客一样。 楚弦却依旧激动的模样,心里的惊诧没能消散下去,只指着琴案上,他问朝歌,“你刚弹的是什么?” 朝歌定了一下,也没多少意外之色,只是脸上的笑容有些收敛,而后垂眸一笑,“公子也关心这些?” “回答我的话。”楚弦声音越发冰冷了下去。 朝歌颔首,坦言道:“南岭的调子,用来调琴再合适不过了。” “你是南音族的?”楚弦原本对朝歌也有诸多的疑惑,但是到了此刻,他也忽然发现这个女子也是不简单的,京城之中藏着秘密的人太多了,就连一个花魁,都大有秘密。 朝歌顿住了,一双眸子水水的,此刻清澈见底,丝毫不像是那种在风尘中打滚的女子,她对楚弦说:“你忘了,我也是琴奴!” “我为何不曾见过你?”楚弦又道,他曾在宫里多年,南岭那边送过去的奴隶,几乎他都熟悉。 朝歌却笑了,“南岭奴隶千千万,你哪能个个都识得?”她凝视着楚弦的双眸,“更何况,你出宫之后每年都还有进贡的奴隶。” “你调查过我?”楚弦眯起了眼,这一次却是正视着她。 或许,从一开始楚弦就错了。 现在重新想想,客栈里的酒醉才子,再到太子府岳九功被杀,以及司卿之事,朝歌也都在场,从一开始的猜测方向就没错,这个女子不无辜,只是藏得太深太好,以至于楚弦到现在都看不穿她的目的。 现在看来,得好好重视了。 朝歌被他这么看,如玉的脸上忽然勾起了笑,她对楚弦没有半点戒备,“你在怀疑我的身份吗?南岭的乡音童谣你应当会弹吧?需要我自证身份吗?” 她说完见楚弦还是那副模样,不觉好笑。也根本没将楚弦现在的审视当一回事,兀自转回到琴案边上,一手拉起琴弦,软糯糯的身子微微端正,随之玉指轻按在琴弦上,音色流露,还是刚才她调校琴音时的那首歌谣。 琴音轻而缓,时而轻缓流连,时而又婉转缠绵,音调多端,娴熟不已,这是当夜过中御府时,楚弦与大监对上的那首南岭乡音。 非南岭人,不得知的音调。 而此刻朝歌也正将这首曲调完整弹出,这让楚弦大为震惊,这些年来他靠着宫里那些与世隔绝的奴隶安排了一切,并承诺他们,会带他们走出这个牢笼。 却不料,她竟然也是南岭人。 “够了!”楚弦大喝了一声,打断了她的琴音,“你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什么,既然你也曾是琴奴,那你将我想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朝歌弹琴的手止住了,她错愕的抬起头来看着楚弦,发怒的楚弦,不安的楚弦,这是朝歌所没见过的楚弦。 她说:“南岭地处偏僻,又贫瘠困苦,为求庇佑只能每年进献少男少女为奴隶进周,非死不得归故里。可是,又有谁天生原意当奴隶?我蛰伏在盛京这么多年,无非就是为了找一个契机,等到哪天南岭人再不用当奴隶了。” “司卿呢?”楚弦看着朝歌定在那里,此刻她青丝覆在一边肩上,墨发玉肌,神游不已,哪里有半点风尘的意味?只有眼中的怜悯,这让楚弦别过头去,这个女人……楚弦总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存在。 他来盛京,不是为了风花雪月,更不是为了留情于此的,所以他不会与任何人有所沾染。可偏偏,她的楚楚神情,总是让他不觉深陷,不愿面对。 “司家救过我,没有他们我早死了,所以当司卿逃出来的时候,我将清宵馆交给了她,并且随着她的意愿,为她掩护,也为她报仇。”朝歌重重的一叹,心里总是难过的,不像是表面上那样不在乎,“可是我没想到,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条绝路。”她说着,堪堪抬起头来对望着楚弦,楚弦越不想见她这眼眸,她越注视得紧,“她知道你是谁,所以她宁愿以死,让你感到亏欠,帮她做到那件事。” “果真如此。”楚弦至今觉得心惊胆颤,“她知道,那你呢?” 我呢? “我也知道。”朝歌在心里一落,忽然想哭,她说:“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 这一刻,楚弦心里最担心的事情也发生了,他霍然抢先一步上去,一把拽起了朝歌的手腕,“你再说一次。” 朝歌任他拽着自己的手,她望着楚弦,道:“你殚精竭虑,处心积虑,利用司家旧案将太子与定襄侯反将一军,即便你当时脱身了,可是现在整个盛京的人都知道靖国的使者其实就是为了带质子离京。你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质子身上去吗?你瞒得过其他人,瞒不过我,楚弦,我可以帮你。” 听到朝歌这么说,楚弦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杀机。 可是,在拽着她的手与自己对视的那一瞬,楚弦又霍然将她整个人一扔,本来是扔回琴椅上的,但是却因为用力过猛,朝歌整个人跌倒在地上。因为身上还带着病的缘故,她猛咳不止,羸弱的模样若是京畿中其他才子看到,定然会将心都融化了,偏偏此刻楚弦还是冷若冰霜。 秀发从颈部上顺势滑落,又一边咳嗽病重,朝歌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尤然有泪在眼眶中打转,她说:“你知道,我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吗?”她问楚弦。 楚弦却冷睨着她,不带半丝动容,他说:“身为琴奴,没有不苦的,你最好别坏我的事,否则……我不会留情。”说完,楚弦转身打算离去,可是,却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楚弦的脚步又停了下来。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没有回头,冰冷的又问了一句,“那晚上,司卿死的时候,我被太子带进宫,那个时候你又去了哪里?” 很显然,朝歌并没有想到楚弦会问这个问题,原本苍白的脸色此刻骤然煞白了起来,瞠大了双眼定定的看着楚弦没有回过头来的身影,如此无情。 朝歌没有回答,楚弦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了,兀自朝着外面走出去,走时只余下一句话,“好自为之,我不动手,你也别逼我杀你。” 这句话让朝歌浑身一凛,想要再开口的时候楚弦的身影早已经离去了。 楚弦来也匆匆,去也绝情,唯一不变的就是来的时候带着那个背琴的少女,去的时候也带。 在出了洛春楼的时候,外面冬日的阳光难得的好,将这冬寒都去了几分。难得美好冬阳,可是剑影的脸色却是不怎么好看,她憋着一脸的不悦。 楚弦看出来了,问:“谁又得罪你了?” 剑影瞥了一眼身后的洛春楼,忽然将手按在腰间的素尺软剑上,“我去杀了她。”那个女人知道得太多了,即便是南岭人,她的所作所为也是让人匪夷所思,剑影不想楚弦出事。 然而,楚弦却是伸出手将剑影的手给拨开,他也回头深深的看了洛春楼一眼,“她是南岭人,不会坏我事的。” 楚弦说罢,径自朝前走去。 大街前方,正好有一个身穿宫服的内侍太监迎面走来,面色匆匆,像是在找人,直到见到了楚弦在这前面的身影时,才绽颜一笑,“楚大人,可算找到你了,您不在小院里,传唤都找不着人了。” “大周皇上有召?”楚弦一愕,倒是没料到。 可是,那内侍却摇头,“不是,是公主殿下有请。” 闻言,楚弦眉心一蹙,霍然想起了那夜公主连夜追来的场景。 第三十五章 曾经沧海 是镜花公主有召,而非皇帝有召。 楚弦侧首瞥了一下剑影,只见她的脸色也是难看得紧,先辞别了一个花魁,现在又来一个公主。温柔乡从来都是英雄冢,也难怪剑影不开心了。 楚弦正要开口推辞,那内侍又小声的说了句,“公主殿下说,那夜牡丹,她知道武侯爷为什么追问。” 镜花幽居深宫,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这让楚弦微微诧异,原本想要推却的邀请,在此刻也只能应邀了。 故而楚弦紧绷的脸色一笑,道:“请带路。” “兄长。”剑影嘟喃了一句,但是没能左右楚弦的决定,只能泄气的跟随在后。 跟随内侍进宫畅通无阻,就连盘问都无需,一路往夜阑殿而去。这次镜花公主是以国士之礼相待。 殿内设有小宴,殿外守有侍卫,宫娥随行,宫装严谨,敛去先前那副刁钻泼辣的模样,此时的镜花长裙曳地,小小珠钗玉钿垂坠在鬓侧,衬得脸蛋如玉。举止之间不失大国风范,落落大方,体统自如。 见到楚弦到来,镜花的眸里激动了一下,但是顾及体统,也是按照礼数接待,只是小宴上楚弦显得兴致缺缺,推杯换盏也是浅尝即止,并无多饮。 镜花多说了一些话,但是看到楚弦如此静默的模样时,神色也略显得黯淡了些,“我知道,那天在介奴所里的所作所为,你定然觉得我刁蛮任性,不可救药。”她说着同时将首垂下,羽睫轻颤,朱唇浅动:“我事后让人将那女娃带出介奴所,命人好生照料了。” “带到中御府吧!”楚弦依旧淡淡的说了句,抬眸看镜花的神色时,就知道自己没说错了。楚弦轻摇了一下头,“公主向来无忧,自然以为中御府也是个好去处。也罢,横竖你们大周早有规定,送来的少男少女,生则为奴隶,死不归故里。是生是死,早注定结局了。” 镜花深居宫中,天潢贵胄,从来所看到的都是繁花似锦的世界,哪里会知道南岭奴隶的可怜之处,对于介奴所里的人来说,只有被废弃了,才会被遣送到中御府里,干最粗最重的活。只会是更可怜,不会有所好转。 看到楚弦这般失落,镜花也沉凝了下来,“我这么做,你还是耿耿于怀吗?” “不是这样,只是有感而发,遥想当年而已。”楚弦伸出手端起桌案上的酒杯,浅啜一口,而后抬眸再望向镜花的时候,淡然一笑,“你做得已经够好了。” 楚弦这一笑,倒是解开了镜花不少的心结,郁气一扫而光,浅浅梨涡勾起,娇羞的道:“你不生气就好。”她正抬头起来还想再言说几句时,只见楚弦也站了起来,镜花也随之一愕,“怎么了?” 见镜花错愕,楚弦摆手道:“公主见谅,今日既然入宫,楚弦倒也是存了一点私心,我国质子就在鸿鹄宫,他出宫须得恩准,我进宫也须得圣命,着实不便,今日想请公主带路鸿鹄宫,见一见我朝质子。” “这也不难。”镜花喃喃的说,只是神情中略显失望,她再抬起对上楚弦的眸子时,见他也在观望自己,这让镜花脸上一烧,道:“你看什么呢?” 楚弦神情依旧,并没有镜花那么多的杂绪,“我进宫时,公主说知晓那夜牡丹,楚弦也很好奇。”他隐晦的提醒,虽然知道这是镜花为了让自己进宫来赴宴的说辞,但是楚弦对这种被人带着挟持的感觉也有些不悦。 更何况,那晚上夜阑殿前放了牡丹,让楚弦意外的是镜花公主居然趁着夜雪一路追到北宫门口,这是出乎了楚弦意料之外的,而且那晚上将事情闹得满城皆知,质子又确实出过宫,所以楚弦很难保证,镜花究竟知道了什么。 所以,今天夜阑殿这一次小宴,还真是非来不可。 楚弦一提到那夜牡丹的事,镜花像是早忘了,此时忽然记起,恍然了一下,而后她下了座,直接朝着殿外走去,在经过楚弦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不是说要去鸿鹄宫吗?我带你去。” 夜阑殿,不好说话。 楚弦瞥了一眼这满殿的宫女侍娥,心中了然,也没有多说什么,跟随着镜花的脚步也朝殿外走去。 镜花没有带宫娥随侍,原本端庄的模样似乎也有些拘束,她此刻撇开这些也松了一口气,“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肯定把你们质子带出去了,又回来了。虽然那晚你脱身了,没有被抓到证据,但是现在整个盛京的人都知道你是为了带顾冲霄回靖国的。” 楚弦依旧淡然,只是走在这冬日的宫道上,偶尔有清冽的寒风吹来,让楚弦显得脸色有些白,“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看似无意,但却刻意的问了这么一句,心中另有揣度。 在说话的时候,他偶尔回头望去,剑影远远的吊在后面,显得意兴阑珊。 镜花心思不深,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楚弦的刻意,她逐渐的轻快起来,侧首看楚弦,“我就是知道,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通天的本事,但是我就是知道,直觉。”她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你瞒不过我的。” 楚弦眉心一皱,像是不信镜花这番说辞,可是看到镜花这么无邪的样子,眸中清澈见底,又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天子之女就是好呀,深宫将她保护得虽然刁蛮任性,但是也清澈无比,不染尘埃。 楚弦也恍惚了起来,对眼前女子的审度目光也移开了,幽幽的叹了一句,“连你都瞒不过,这盛周中有多少双眼睛,能瞒得过?”说罢,他又自嘲的一笑。 “国事我是不懂,我也不知道为何父皇非要囚居你们质子在宫中,听说当年是发生了一场大火,你们靖国送来顾冲霄,为了赎罪的。”镜花毫无避讳的说着,她对往事没有触及,更没有知晓的权利。 可是,她却发现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楚弦的脚步停顿了下来,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镜花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时,只见楚弦的目光侧向另外一边去,那边……是牡丹园。 楚弦将目光收回来,说:“当年,我为了摘一朵牡丹,偷偷的跑出介奴所,在牡丹园亲眼见证了那一场大火,太子妃死在牡丹园内,靖国质子……罪该万死!”在说这话的时候,楚弦的眼眸中有着水雾,甚至也还有着激动。 那晚上穿过牡丹丛的琴奴,亲眼见到了牡丹园中不堪的一幕。 楚弦说:“一切,都始于这座牡丹园,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今日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了,质子……也不会囚居于鸿鹄宫了。”言道,楚弦却是将身一偏,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我想去牡丹园,摘一朵牡丹。” 镜花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则是心中了狂喜了起来,颔首道:“好!” 他摘牡丹,向来都是放在夜阑殿外的阶梯上,除了送给自己,还能有谁?镜花一想到此,心里都有止不住的激动。或许当年他还是琴奴的时候,做这些事自己浑然不在意,可是不知为何,现在的楚弦做这些,镜花却觉得心里有小鹿在撞。 镜花引楚弦入牡丹园,堂而皇之,牡丹园外的侍卫谁都不敢拦挡。 偌大牡丹园,光是御道就尤为壮观了,踏步其上,花团锦簇更是让人心驰神往,站在这堆牡丹丛里楚弦的心里除了过往却没有多大的波澜,只是冷凝着这身侧的一株开得正怒的牡丹,弯下身一掐,便将那牡丹折断,而后转身来,果然不出镜花所料,楚弦将牡丹递给了她。 镜花接过那铢牡丹,娇俏不已,脸颊上的梨涡更是绚烂不已,她道:“夜阑殿外的牡丹,我都命人好生将养在玉瓶中……” “哦!”楚弦睨了她一眼,没有更多的话。 然后就想转身走出牡丹园,镜花还没能反应过来呢,就看到楚弦转身想要走,她开口叫住了楚弦,壮大了胆子,道:“你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哦?”楚弦头一斜,忽然有些不明所以的意味,紧盯着镜花,一时难以明白镜花的意思。 镜花娇羞不已,但是话头已经开了,她干脆一咬牙,一跺脚,继续往下说:“从当年开始到现在,你一有机会就会稍些东西放我殿前,是什么意思?” “哦,我这个……”楚弦、这才反应了过来,在镜花这边他却是第一次没能反应得来,一时也不知如何措辞的好。 镜花见他语顿,幽幽上前去,一只手攥着那支牡丹,另外一只手则是将拳头紧攥,而后又松开,故作轻松的伸出来,拉起了楚弦的手,“十年如一日,夜阑牡丹阶。你的心难道我还能不清楚吗?只是有些好笑,沧海桑田,时隔十年之后我才知晓你的心,楚弦我……” 说道此时的时候,镜花的手心沁满了汗,就连心中也是狂跳不已,她深吸了一口气,干脆闭上眼睛一口气说下去,“我想让你去向父皇求亲,大周靖国这么多年来也相安无战事,你现在又是靖国上臣,求亲之事可行……” “公主,”楚弦抽回了手,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起伏,浑然像是一盆冷水骤然从头顶上浇熄下来,这让镜花又恍惚了,这个男人……难道不喜欢自己吗? 忽然让镜花有些错觉,他从来都是无情之人。 楚弦说:“公主金枝玉叶,皇帝的掌上明珠,和亲下嫁并非上策,你们的皇帝也绝对不会应允的。所以这种话公主以后不要再说了。” “你为什么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呢?”镜花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楚弦抽手的动作让她措手不及。站在这牡丹园之中,暖熏如斯,但是镜花的心却有些寒,“只要我去央求,父皇会应允的,他那么喜欢我。” “公主,求亲之事,天方夜谭。”楚弦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干脆给她做了一个了断,“你我身份悬殊,断不可能有结果。更何况,楚弦也从未曾对公主有过妄想,不敢攀附。”说罢,楚弦就连鸿鹄宫也不想去了,转身就想要退出牡丹园。 镜花的心像是忽然被人击碎了一样,她第一次纡尊降贵,却又如此备受打击,她张口叫住了楚弦,“你既然不敢妄想,为什么还一有机会就在我殿前放牡丹,这又说明了什么?” 楚弦站在那里,神情也凝重不已,踌躇了许久,楚弦才道:“那是因为……琴奴,曾爱慕公主。” 第三十六章 冠盖六宫 琴奴,曾爱慕公主! 这句话让镜花忽然泪如雨下,第一次浅尝了情的滋味,她是再也不顾一切的冲上去,从楚弦的身后抱住了他的腰身,声音从身后贯穿入耳,她说:“你既然爱慕,为何连去向父皇请命都不敢?琴奴,楚弦……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公主自重。”楚弦冷喝了一声,霍然出手将镜花抱住自己的手给掰开,冷冷的前进了几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而镜花也因此重心不稳,一个不慎跌倒在地,扑得手心处净是花泥,眼泪簌簌,呆呆的看着楚弦。 楚弦侧首过去,对镜花有些无情,甚至还带着些许恼怒,“公主恕罪,只是今日之事要是让别人看到的话,不但公主清誉受损,琴奴也惹祸上身,告辞。” “楚弦。”镜花有些慌了,见楚弦竟真的是这样不留情面,不禁嘶声大喊了一声出来,可是却终究难以留住他的脚步。 然而,镜花留不住楚弦的脚步,却有别的人能留住。 但见牡丹园外仪仗前来,一身着华丽宫装的女人乘辇而至,在牡丹园门口叫住了楚弦,“这两天把盛京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你这书生吧?”声音娇娇糯糯的,隐约带有一丝趾高气扬。 镜花听到这声音的时候,也都忘了哭了,脸色稍显得难看了些,但是却也兀自低头将眼泪抹去。 来人是武贵妃,小字定柔,年岁不大,正是定襄侯武定山的亲妹妹。 武定柔,武贵妃,宫裳华丽,头上八翅凤钗自双鬓边上,随着步履走动而摇摆,额间一抹三瓣梅花妆,将她较好的面容更提上了三分的娇媚。自皇后薨逝之后,这个武贵妃便冠盖六宫,独掌后宫。 就是镜花深得皇帝的宠爱,也不得不忌惮着这个女人三分。却是不知道,她今日来这里做什么?而且看这样子,像是特地为楚弦而来的。 武贵妃将侍婢遣在牡丹园门口处候命,径自走进来,在镜花的跟前停定,瞥了一眼这眼前二人,而后红唇一勾,冷笑道:“你这书生活腻了吧?镜花乃是堂堂嫡公主,你也敢欺负?”说着,武贵妃便要喝侍卫进来。 镜花一惊,赶紧要撑起身来,却因为着急的缘故再次跌倒了下去,这下原本只是沾满了花泥的手,则生生的擦出了血迹。 镜花叫道:“是我自己跌倒的,与他无关。”她抬眸看了看楚弦,又再加了一句,“他,他是靖国使臣,是我邀他进宫的,武贵妃,你休要插手。” “公主说的哪里话!”武贵妃轻笑一声,倒也没有下镜花的面子,反而弯身下去将镜花给扶起来,而后道:“公主真是不小心,幸好这里是牡丹园,花开正好,暖风熏人。若是换了宫里其他地方,只怕是这泥雪参杂,非伤得更深不可。” 武贵妃一边掏出锦帕给镜花擦拭着伤口,一边对镜花说:“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咱们大周自先皇后薨逝,皇上就再无立后之心,可是本宫既然受陛下之命执掌后宫,自然对一些风月韵事得多留心留心,否则公主要是出了什么丑闻的话,皇上降罪的可是我这个贵妃了。” 她刚才,一定都看到了,镜花手一僵,豁然抽了回来,不悦道:“武贵妃,我出自东宫,与太子哥哥一脉,你就算再得宠也只配留在西宫,所以我的事你最好少给我插手,不然的话叫你好看。”镜花说道,不想留在这里和武贵妃继续纠缠下去,走过楚弦身边的时候,道:“楚大人,牡丹赏完了,我命人送你出宫去。” 楚弦若有似无的瞥了一眼武贵妃,正当他想随着镜花一道抽身的时候。 武贵妃开口了,“楚大人请留步,本宫有些话想请教。”她说罢,见镜花转身过来愤愤然的就要开口时,武贵妃抢先一步,继续说:“那夜,贵使入宫送牡丹之事,本宫尽收眼底,只是有些事尚且不明白,想请教贵使。” 镜花一怒,“你竟然派人盯我夜阑殿?” “本宫奉命执掌后宫事务,虽说出自西宫,但只要事发于后宫,我还是有权力知晓的。”武贵妃像是习惯了镜花公主这样的脾气,也丝毫不在意的样子,依旧是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 她虽是贵妃,但也与中宫无异了,和镜花争执,掂不上台面。 而正当镜花想要出面挽护楚弦时,却见楚弦跨上了一步,对武贵妃道:“承蒙贵妃抬爱,有何疑惑,楚弦定然悉数奉告。” 镜花叫了起来,“你无需怕她的,我向父皇禀明……” “你手受伤了,先回去包扎吧!”楚弦打断了她的话,他的表情严肃,让镜花就算想反对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不情不愿的离开。 武贵妃见楚弦上道,倒也是坦然,她走出牡丹园,丢下一句,“有些话,我想只能重游一遍才能问得清了。” 楚弦盯着这个华丽女人的背影,他是知道武定山有个妹妹十年前入宫的,那时不过及笄之岁,没想到十年过后,她竟然冠盖六宫,独揽中宫。 这倒也符合她背后的家族背景,这也与皇帝信任武定山有关。 虽然楚弦对这个武贵妃知之甚少,但是却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他不禁垂首低笑了一声,随后也跟随在贵妃的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身后宫人侍女,也是如此。 让楚弦意外的是,武贵妃走出牡丹园之后,带楚弦所走的路竟是朝北宫门去的。 “那夜,贵使就是从这宫道进入牡丹园,而后摘了一朵牡丹送到夜阑殿前,没想到贵使真乃长情之人,镜花那般刁蛮也有人这么深情的惦记。”武贵妃说着,兀自一笑,走在这宫道的中央,她高高在上,一步一荣光。 楚弦知道,她既然执掌中宫,那么她盯着后宫也是常事,只是今天特地约他重走一遍这宫道,用心何在,这让楚弦的心中不断的思忱着。打量她背影的时候,也不禁多了一丝审度。 “后来你在宫道上见到我兄长,我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早就知道兄长戌时尾就会从宫外巡逻而过,然后按照惯例进一趟宫,所以你正好在那个时候,用计策将我兄长调离北宫门的吧!”武贵妃停下了脚步,回首审视着楚弦,“你调虎离山,偷运鸿鹄宫里的质子出宫。” 楚弦摇头轻笑,在武贵妃这盛世凌人的眸光中,他依然抬首,道:“贵妃真会猜,那夜太子因此栽了个大跟头,不就是和贵妃一样的想法吗?” 武贵妃听到太子的时候,神情一滞,而后却摇着头,“楚弦,你舌灿莲花,我听闻连太子殿下在皇上面前颜面尽失,甚至还得设宴为你赔罪,本宫不与你辩。本宫想说的是,那夜我可是亲眼看到,有人从这条宫道走去,你猜猜那人走向哪里?” 楚弦眉心拧了起来,心中隐约猜测到了。 武贵妃说:“那个人,去鸿鹄宫。”她说完笑了起来,“本宫想想,那时候还没到子时呢,太子和兄长在宫外抓你,你带着质子见逃跑无望了,所以你在外面吸引他们的目光,然后让质子先回宫里来,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对吧?” 楚弦默然不语。 “本宫只是好奇,你这一前一后的两个人,除了你们的质子,还有谁?”武贵妃无视于他的默然,继续道:“而且本宫更想知道的是,你能在兄长和太子两人的眼皮底下,进出自如的将顾冲霄带出宫,定然有暗道,在哪里?” 楚弦面对武贵妃的质问,心中骇然。他没想到那晚所有人都奈何不了自己的情况下,居然被这个武贵妃抓住了小辫子。 而且武贵妃既不上报皇上,也不将这事情闹开,而是悄悄的来这里问自己,这当中的居心,楚弦不得不多猜想了,所以楚弦没有直接回答武贵妃的疑惑,而是反问:“贵妃这么洞察秋毫,是想为武侯爷扳回一城,还是为太子呢?” “本宫只想知道,你是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在这深宫中,来去自如的?”武贵妃也是不想回答楚弦的话,再次一问。 楚弦见武贵妃如此看重这个问题,不禁摇头苦笑,“贵妃娘娘就这么想知道怎么秘密进出宫闱?” “楚弦,本宫的耐性有限。”武贵妃对楚弦这么不肯配合的样子有些愤怒了,她走进了楚弦一步,盯着他看。忽然又侧首望了一眼这不远处,有一盘踞北庭宫苑多年的地方,虽然不甚起眼,但是却掌管着整个宫闱事务。 中御府。 武贵妃盯着那处中御府的方向,不远,正好目之所及,她道:“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晚上贵使在去牡丹园之前,还进了一趟中御府。” 这下,楚弦目光一凛,对上了武贵妃的,他道:“深究我,对你没好处,一介深宫妇人,就该恪守宫闱。” “大胆,楚弦你算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教训本宫?”武贵妃被楚弦这么一激怒,豁然扬起手来就要扇上去,可是却被楚弦将手一握,在她的巴掌迎来时,捏住了她的手腕,这让武贵妃更加气急,“你信不信,本宫能将中御府翻个底朝天?” “随你便。”楚弦将手一扔,让武贵妃整个人朝着身后踉跄去,楚弦反倒是依旧儒雅自如的模样,目光中还有些许鄙夷的神色,“你即便找到了我怎么运质子出宫的证据又怎么样,我说了,深究我对你没好处。” 说罢,这次是轮到楚弦走近贵妃一步,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让接下来所说的话低沉到只有他和她能听到的程度,楚弦说:“我知道,你想出宫,找你兄长武定山,或者你想找……周……彰……安!” 武贵妃脸色骤然变得铁青,瞠大了一双眼看着楚弦,这下哪里还有怒意,眼中只有震惊。 彰安,太子! 楚弦,是怎么知道的? 第三十七章 太极之宴 楚弦看着武贵妃此刻震惊的神色,他知道自己说对了,武贵妃就是想出宫去,偷偷的找太子。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楚弦不介意继续往下说:“你大好年华进宫,如花似玉,却要伺候垂垂老矣的皇帝,你能甘心?”说完,楚弦像是忘了似的,话语一顿,峰回路转道:“我依稀记得,有传闻说,当年其实原本是打算在武家和丞相苏家里挑一个出来选为太子妃的,结果好像是因为你武定柔并非嫡女,所以与彰安太子无缘,我说得没错吧?你当年,是喜欢太子的,可是最后却只能入宫为妃。” 这下,武定柔的神色则是惨淡的,楚弦旧事重提,就像是一记闷拳打在她的心上一样,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你或许不知道,在这不久之前太子与你兄长曾经动过手。当然你放心,武定山再鲁莽也不可能伤到储君的。”楚弦又不得不想起当时第一次见到武定山时的场景,“一个是储君,一个是定襄侯,他们或许政见上有分歧,但是能导致大打出手的,我思前想后了许久,除了武侯爷知道太子和自己妹妹有私情之外,再想不出别的了。所以定襄侯一怒之下大打出手,可是事后两人都知道事关重大,谁也不承认这件事。” “什么?”武贵妃再次惊讶了,她根本没想到兄长会知道这些事,更没想到兄长居然会和太子大打出手。 楚弦长舒了一口气,而后才张开了步伐退开两步,声音恢复正常,道:“所以武贵妃,我奉劝你继续好好守着你后宫的恩宠和权力,深究我对你真的没好处,你看到我带质子出宫又怎样,谁都没有证据。” 武贵妃浑身虚软无力,楚弦的话对她来说是致命的,不但对她致命,对太子也同样致命。 她凝望着楚弦,眼中即便有愤怒,有怨毒,但是终究是无可奈何。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将心里的害怕与震惊给强压下去,道:“楚弦,你知道这么多,就不怕哪天无法活着回到靖国吗?” “无妨,盛周如此繁华,我暂时还不想离开。”楚弦随意的将手负在身后,身姿挺拔无双,他说:“哪怕我无法活着离开盛京,最起码有不少人为我陪葬!”他带着盈盈笑意,话语轻巧,但满是威胁。 武贵妃咬牙切齿,随后却又是冷笑了起来,“你不要太自满,虽然那晚上没抓到你的证据,但是现在整个盛京都知道你楚弦是为了带走顾冲霄才来大周的,你以为皇上会让你如愿?你以为真的能将你们的质子带走?” 楚弦更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如此正好,我就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是来带质子回去的,不在整个大周朝廷的眼皮底下将质子带走,岂不是无法显示出我楚弦的手段来?娘娘,您无知了。” “楚弦,你不要太嚣张。”武贵妃吼了一句出来,她早看不惯楚弦这般自得的模样了,没想到让他占据了上风之后,更是一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样子。 楚弦却是转身继续朝着这条宫道走去,手依旧负在后,只将右手摇了摇,道:”奉劝你一句,就算你想离开皇宫,他也未必会丢下一切,跟你走。” 这下,武贵妃是彻底的瘫软的坐在了宫道上,“你……怎么知道?” 楚弦这个人,到底还有什么是他看不穿?他居然知道自己,想离开宫廷! 身后有宫娥上前来想要搀扶起武贵妃,却被她用力一推,“都给本宫滚开,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她怒吼完之后,婆娑双眸中无奈的看着这片宫墙,满目琳琅,却又像是个囚笼,她想起刚才出现临走时的话,一味的摇头,“你以为你是谁,他说过……会带我走,就一定会做到。” 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太子就这么对自己说的,她一直痴痴的,等到今天,他怎么可能会食言呢? 楚弦是从北宫门出宫的,当他重新踏上那条小路的时候,将近晌午,能够很好的看清楚这周围的环境,宫墙外边有一棵枯死的大树,大树下面一个白色箭衣的女子早等候在那里了。 剑影对宫里不喜,不知何时已经提前出宫。 见到楚弦走来,剑影不悦的侧首看了他一眼,皱了一下鼻头,“女人就是麻烦,早知道不进宫了。” “不进宫,又怎么能知道她们都在盘算些什么呢?”楚弦走到剑影的身边去,他知道剑影担心自己,也怕自己受伤。 可是剑影却说:“可是,她抱你了呀!”这一点才是让剑影一直生闷气到现在,“兄长岂是她能随便就抱的?你也不要被美色迷昏了,别忘了我们这次是来做什么的。” 南岭人都对大周皇室不满,楚弦自然明白。他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剑影的头,“好妹妹,我怎么会忘呢?”旋又叹了一口气,遥望着前方的那片宫墙,“我怎么会忘……当年我们从狗洞里爬出来的情景?” 剑影也有些伤怀,垂下头不再说话,她知道自己指责兄长,有些过分了。 楚弦也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今天本来是想借机进一趟鸿鹄宫的,被武贵妃给挡住了,你就替我潜进去一趟,告诉殿下,接下来太子会设宴为我与桑柔国使臣赔罪,让他也请命出宫一趟吧!” “是!” …… 洛春楼后,太子将楚弦与苏扶两人一同兜住拖到了皇帝的面前,那一次周彰安输得彻底,不但颜面尽失,也被皇帝怒斥,更被下令设宴为使臣赔罪,以安邦交。 所以太子也不敢违抗,前段时间以头上被皇帝所赐的伤没好,在太子府上休养了几天,现在命人在鸿胪寺太极阁设宴,特地招待上宾。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次太子的请柬不单是邀请了楚弦和苏扶这两位贵使,更是将告病在家的丞相苏崇也给请了过来,一并主持宴会。 苏丞相自入冬以来就病重不起,皇帝特地恩准他在家养病,更是派遣了御医常住丞相府上,为苏崇诊病,可谓隆恩。 上一次太子府设宴时,苏丞相托病未到。这次太子捅下了娄子,苏丞相即便是告病在家,也要出面斡旋。 太极阁向来是接待外宾使臣之地,之前鸿胪寺怠慢了楚弦,以致他一直住在薛裴之的小院里。而今天的筵席是专程为他与苏扶所设,鸿胪寺的人自然要亲自去请。 车马停在太极阁前,太极阁巍峨如许,鸿胪寺少卿亲自接引,更是让楚弦的身份引人注目了不少。 他顺着少卿引路进了太极阁中,正殿宽阔,上又有三层阶梯,过了阶梯之后则是上宾之位,层次分明,楚弦到场的时候,宾客早来了。 与上次宴会无多大差异,六部九卿大多赏脸,连上次没到的刑部尚书宁显象也到了,可见储君还是有威严的。 见楚弦到来,从最上座处的苏扶便起身来,与楚弦遥遥一礼作揖,楚弦与他是这次的主宾,自然在右边最上座并排一案。 而对面是左边上宾之位,如今还空着,楚弦心忖还有哪个大人物未到的时候,苏扶小声的说:“我是听说大周的丞相今日也会来席,只是尚未到场!” “苏崇?”这一点楚弦倒是不知道,只是印象之中苏崇忠于皇帝,忠于大周,楚弦道:“苏丞相,是大周的中梁砥柱,今日能见,也是幸事。” “是呀,先前听说他告病在家,所以一直不见尊荣,今天他们太子面大,居然将老丞相请来了。”苏扶对大周的事情似乎挺有兴趣的样子,刚好又与楚弦有故,反而是能交谈得来。 说到丞相,丞相便到。 在太极阁外一声通报过后,太子也亲自去将丞相给迎进殿来。那个身穿紫色白鹤补服的老者便是苏崇丞相。 苏崇头戴高冠,一头白发甚是发光发亮,鹤发童颜,在老丞相的身上体现无虞,说是告病,倒不相符。而在他的身侧,则还是有另外一个惹人注目的人——朝歌。 朝歌,洛春楼的花魁。 如此场合,她与丞相一同前来,此刻的她一身百褶如意月裙,淡淡的雅色,倒没有半点风尘之感,不知道的还以为苏崇带着自家的千金前来赴宴。 但是在场的许多官员,可是知晓花魁的大名,现在看到苏崇在这种场合中带着一个青楼女子前来,全都议论纷纷。 太极之宴,忽然变得有些诡异。 就连太子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也猜测不透老丞相究竟想做什么,于是轻咳一声,“老丞相真是有心,今日宴上本宫本来备了宫廷礼乐的,没想到丞相也知道花魁技高,请来助兴。” 谁知道苏崇摇了摇手,道:“并非助兴,朝歌姑娘今日是老夫邀请来赴宴的,所以她乃是上宾,还请殿下为她临时加座,共赴宴席。” 苏崇此请让太子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原本想要发作的,可是现在又是宴席,太子也只好凑近了苏崇的身边,道:“丞相,今日是父皇命我设宴……” “堂堂大周储君,为这小国使臣设宴赔罪,岂不是丢脸?”苏崇轻斥了一句,他指着朝歌,道:“朝歌姑娘乃是上宾,殿下设座吧!” 见到苏崇如此,彰安太子先是一愣,从一开始的不解到忽然茅塞顿开,喜色骤然大现,对苏崇赞誉有加,“果然是丞相思虑周全,朝歌姑娘就是上宾,设座。” 苏崇这才满意,他让朝歌扶着自己坐在楚弦对面的上宾之位,朝歌目之所及,正好是对面的楚弦与苏扶。 苏崇此举,让太子心中大快! 这场宴席太子原本就设得憋屈,他被楚弦和苏扶联合着摆了一道,还得在天下人面前赔罪,这让大周的颜面有损。 可是苏崇不愧是三朝元老,深谙朝堂多年。 他在这样的场合中带上一个青楼花魁来,还坐在上宾之位,这一场赔罪的宴席……意味就大不一样了。 是赔罪,还是羞辱,耐人寻味。 第三十八章 一剑之差 花魁就在对面上宾之座,楚弦故意掠过她,但是始终能感觉得到朝歌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在跟随自己,这让楚弦有些烦闷。 好像每一次和她见面,都没什么好的收尾。 而朝歌的到来让太子解气,朝堂上下却也各持己见,太子吩咐上肴,歌舞伺候,与使臣畅聊也是一扫先前的郁气。一片笙歌太平之中,有的人已经猜测出苏崇此举是为了让对面两个使臣也不畅快。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楚弦没有去在意朝歌,他是一直在在意苏崇的。 苏崇对朝歌关怀备至,甚至在看朝歌的时候眼光不一样,不错,就是眼光……从楚弦进到盛京中的时候,就看到过各路才子对这个传说中的花魁趋之若鹜了。 但是现在的苏崇,看花魁的神情与那些想当恩客的才子不一样,更让楚弦觉得,苏崇在照顾花魁!这个猜测,让楚弦的心一惊,苏崇在照顾花魁,在这样大的场合照顾花魁! 这个时候,太子再度端起杯中玉酿酒,三巡落肚,席上各人也忘了这一个插曲,纷纷谈及再过几天就要到的天下才子大比试了。 趁着这个时候,坐在隔壁的苏扶又与楚弦交谈,“楚兄,那个花魁之事,你可有听过?” 楚弦将酒送进口中,这殿内炉火似乎有些旺,使楚弦有些燥,他说:“我无心风月,不慕花魁。” 苏扶闻言,噗嗤一笑,道:“就算你倾慕花魁也无济于事,我后来可是听说了,这盛京中倾慕花魁的人不少,可花魁真正的恩客,只有一人。”说着,苏扶努了努嘴,儒雅之下倒有几分猥琐,意指对面的苏丞相。 楚弦眉心一蹙,“竟有此事……”他下话没说,心里闪过一丝失落与难受。 她的恩客是谁,与自己何关? 如此说来,楚弦也大致能理解,朝歌身处烟花之地,为何在洛春楼那样的地方可以如此独善其身,只需弄琴风雅,而无需献身接客了。 原来她有靠山,还是大靠山。 丞相官阶正一品,真正是达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有了苏崇当靠山,她不愁钱财,更不怕有人欺凌。全天下,怕是没人敢得罪丞相的禁脔吧! 就在宴会到了中场时分,却听见太极阁外一阵吵闹声,随之而至的是刀剑相交的声音,声响锋利刺耳,直直的传入太极阁,也让这殿内的歌舞戛然而止。 可是再接下来,只见到剑影与武定山两人的身影凛然而至。 “剑影?”楚弦诧异了起来,剑影从来不是急躁的人,怎么会和武定山打起来?他当即冷喝了一声,“剑影,武侯爷何等身份,岂是你能切磋的,还不速速退下?” 他以“切磋”二字来说,剑影还不至于得罪。 这宴会也因为剑影和武定山的打架,一时将场上的歌舞冲撞得七零八碎,声乐顿停,就连舞姬也纷纷慌乱而逃。 剑影在听到楚弦的冷喝时,本是想要收剑回楚弦身后的,谁知道剑影手中素尺软剑将收的时候,武定山手上重剑又不依了,横手一去,一挡一挑,生生的阻去了剑影的退路。 武定山道:“这有什么,使臣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今日本侯心情大好,正好听说你这侍卫剑术高超,就当场邀她舞剑,以助宴上之兴嘛!” 楚弦眼中有狐疑,也由此看得出,剑影是被武定山缠住了,在触及到剑影询问的目光时,楚弦微微颔首。 此时,太子也道:“难得武统领有此雅兴,本宫也想看看,这天下还有谁能打得过我朝的定襄侯。” 遥想当年,定襄侯征战沙场时,以一敌百不在话下,一把宝剑斩杀敌酋更是所向披靡,此后也是有人对他当年啧啧称奇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武定山也任职京营统领,没人敢与他动手。 如今正好,楚弦上次的所作所为得罪的不止是太子,更是整个大周朝廷。武定山也因此事被皇帝斥责,他自然想在这赔罪的太极宴上,下下楚弦的颜面。 所以,才会有这刀剑相向的场面。 剑影得到了楚弦的允许,也没想着再推却,而是将手中软剑挽了一个剑花,对武定山道:“刀剑无眼,伤了你,可不要怪我!” “若能伤我,算你本事。”武定山也随之应道。 在两人话语落下时,就已经见到剑影先发制人,软剑直指定襄侯。然而,武定山手中的剑也并非浪得虚名,能当上京营统领定有他的能耐之处。 只见素尺软剑犹如灵蛇般缠绕,进退得宜;武定山的重剑却是浑厚无双,刚猛自如。每每剑影手中软剑荡来时,武定山都能准确无误的抵挡住,甚至后发至上,与剑影从这歌舞场战至宴席中,不下数十回合。 这表面上说是舞剑助兴,可是谁都看得出,两人是都是尽了力的。 在楚弦看来,能让剑影尽力对付的人,天下少有。在盛周的朝臣们看来,这个女娃娃能在武侯爷的手下接过如此多招,已是惊为天人。 谁都不在意,这其实并非是一场助兴之舞,反而是看了一场两大高手对决的现场,酣畅淋漓。 剑影胜在身影小巧,进退之时游刃有余,武定山招式浑厚,每每接住了软剑的招式过后,便见剑影暗中一蓄力,软剑如蛇灵活一荡,正好退了武定山的咄咄逼人。 武定山为了退避她的软剑,连连后退,但见身后有桌案挡住了武定山的后路,他一望这座位上方的朝臣,此一战他不能输,所以他一怒之下将身后的桌案一掀,朝着剑影一扔过去。 趁着桌案挡住了视线,武定山紧握剑柄,剑锋直去,正正的穿过那桌面,寒锋带着杀气,凛冽非常,对剑影……武定山此番也是下了杀心的。 楚弦身侧如果没有了一个武功如此之高的侍卫,那么他也无法在盛京中再动弹,所以,武定山将手中剑柄更是攥紧了几分。 可是,偏偏在武定山剑刃穿破案面的那一刻,剑影的素尺软剑也一同而至,只是剑影身影娇小灵活,在看到武定山的剑刃破开桌面时一个侧身,躲开了武定山的攻击,素尺软剑偏薄,贯穿桌面之时正好也刺入了武定山的左边肩胛处…… 战斗戛然而止,胜负已分。 然而武定山却并不在意剑影对自己的刺伤,他冷笑了声抽剑退开。旋即目光狐疑的看向楚弦。今日之事,耐人寻味。 “大胆,竟敢伤我京营统领!”苏崇一声高喝声出,那浑厚的声音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身为丞相德高望重,此言一出在场的哄乱也顿时清寂了下来。 武定山“锵”的将重剑一甩,直直的收回腰间的剑鞘内,垂首毫不在乎的瞥了一眼肩胛处的伤口,伤口不大,再加上剑影的素尺软剑为了方便携带,剑身比一般长剑还要窄薄,故而伤口不大。 “区区擦伤,还伤不了本侯。”说道,武定山转身正对楚弦,冷笑了一声,“楚大人手下有这么一个高手,可不得了哇!”说完之后,武定山转身朝着原本为自己设好的座位走去,端起那上面斟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道:本侯还有职责在身,今日之宴就不奉陪了。” 说完,武定山最后目光特地扫了楚弦一下,最后拂衣而去,走动时身上铠甲碰撞的声音在宴席中显得尤为的清亮。 武定山都不在乎这点小伤,剑影自然也无需担责。只是楚弦在场身为主子,自然还是得训责几句,而后对太子与丞相说:“我这个妹子向来冲动,恰好武侯爷也是性情中人,想来二人必是惺惺相惜,借机切磋了。” 楚弦都拉下了姿态,武定山也无心追究,这件事也就作罢。 只是丞相倒是感慨,“贵使的这个护卫不可貌相呀!小小年纪竟有此等身手,这世上能伤定襄侯的人寥寥可数。” “侯爷不肯欺负一介女流罢了,这一剑之差若不是侯爷有意相让,剑影也讨不了好。”楚弦也随之应和了几声。 太子铁青着脸,堂堂大统领,竟不敌女流之辈,真是把大周的脸面都丢尽了。 “鼓乐伺候!”太子用力一挥手,甚至扫翻了桌上的酒杯。 鼓乐声响起的同时,太极阁外也响起车马声。但见素帐马车停在太极阁侧门处,领路的是宫里的太监,身后还有侍卫列队相随。 从马车上下来的,正是那个囚居鸿鹄宫的质子……顾冲霄! 顾冲霄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那一路随行的太监便上来替他将手铐与脚链给解除下来,虽说囚居,但好歹也是一国皇子,此等宴席……他也当得上宾的身份。 顾冲霄的到来是楚弦让剑影去转达的,但是在场的其他人却全部都显得诧异与震惊。 质子走进这太极阁大殿中,扬眉一笑,“好久不曾看到这么热闹的场景了,难得今日皇上恩赐,允我出宫赴宴。冲霄见过太子丞相,以及各位大人!” 声音清冽爽朗,再加上顾冲霄又是如画里一般的男儿,剑眉星目,俊朗无俦,半点不像是在异国他乡为囚的模样,反倒是长衣翩然,作揖时分自带一股潇洒的劲,举止雍容风雅,犹似那文人才子,又英气逼人。 就连在丞相身侧的花魁朝歌,听到这个传说囚居在深宫中的质子的时候,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是隐约之间,她在轻咳,因为她强行将这声音给咽下去的时候,才不至于惊动宴上其他人。 第三十九章 破冰之鱼 质子入座,宴会照常,只是场上的氛围却是一变再变。 中场时分,楚弦借着酒醉离席,径自到太极阁后庭休息,当此隆冬,太极阁后面有一方锦鲤湖,湖面结冰,却偶尔有湖底的锦鲤游过的身影,绰约的映在那厚厚的冰面上,冰上垂柳,冰下鲤影,一枯一动,倒是给这深冬应了十分的景致。 湖边有一方亭子,亭外是一片山石,林山伫立,煞是宽广。 太极阁极大,这后院乃是招待贵宾之所,处处彰显巧夺天工四字。楚弦走在其中,身后跟着剑影,倒也是切切的感受了一番。他最后是在那处亭子里落脚的,他让侍女备来一壶热茶,正好此时,另外一个同样离席的身影,也到此处来。 顾冲霄也不打招呼,径自坐在了楚弦的对面。 只见楚弦望也不望他一眼,只将眼光一直落在那湖面上,斜觑着湖底偶尔闪过的锦鲤身影,他道:“质子来晚了,错过了一场好戏,我们的剑影身手好得很,将他们盛周的官员吓得一愣一愣的。”楚弦煞有心思的说着,手中却是从廊边上拿起鲤鱼食投入湖中。 只是,此刻湖面都是冰,这些鱼食即便投进去也只能残留在冰上,并不能送到湖里鱼儿的口中。 楚弦看似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但是顾冲霄却看得出他表面如此轻松,却早已经心猿意马了。顾冲霄提醒了一句,“别投了,看那鱼食都落在湖面上。”说完,顾冲霄盯着楚弦看了许久。 看到楚弦有些烦躁了之后,顾冲霄才又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说着,顾冲霄眼光有意无意的扫过这周围,这四处都有跟随过来的眼线,这让顾冲霄也很是头疼,“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那天晚上你我本有机会出城的,是你非要往城南引去,你不是为了接我回去,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顾冲霄不笨,那晚上的时辰计算,逃走路线如果按照原定的话,也不无不可,可是楚弦却生生的在盛京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顾冲霄道:“你知道这件事情闹得天下皆知,现在我就想出宫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吗?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来带我走的……”他也有些气恼,如果不是他认得父皇的字迹,以及楚弦带来的信笺上有父皇的私印,顾冲霄都会怀疑楚弦的身份。 “我就是想让天下人都以为我是来带你走的,只有将目光全都放在你身上,掩盖在冰下面的鱼儿,才能用力的戳破水面。”楚弦对顾冲霄倒没有多少掩藏。 就连在说话的时候,楚弦都还依旧将手里的鱼食继续往冰面上投去,顾冲霄瞥了一眼那冰面,轻哼了一句,“冰层如此之厚,破冰谈何容易,你以为是在宫里那冰湖下面,有……” “你看。”楚弦打断了顾冲霄的话,指着那湖中央的地方,鱼食投放的地方早已经有鲤鱼密密麻麻的冲撞上来,一开始确实如顾冲霄所说那样,破冰谈何容易。 但是招架不住这些鱼儿的冲劲,不断的冲击下,冰层居然也真的开始慢慢的龟裂,裂缝如同斑驳开的爪痕一样,一开始只是一点点,慢慢的朝着周边不断的扩大,扩远…… 最后,在一条硕大的红鲤给了最后一击之下,“啪”的一声,冰层破开了。 冰层一裂开,那些鱼食有的落入了湖里,引来深藏在湖底的其他鱼儿争食,翻波水面,千鲤万鲤争着冰面上仅仅不多的鱼食,场面十分震撼。 “看,多好玩?”楚弦拍了拍手,将手里剩下的其他鱼食也全都洒进了湖面上,再次引得争食场面迭起,他回首看脸色有些铁青冰凝的顾冲霄,继续道:“冰层下暗流涌动,冰层上看似太平,可是却也不堪一击。这么早离开盛京做什么,你已经错过了一场好戏,难道还要再错过下一场好戏?” “父皇除了让你带我离开,还给你下达了什么命令?”顾冲霄并不理会楚弦之言,兀自质问。他发现这个楚弦虽然说是靖国派来的,但是城府太深,说话顾冲霄也难以尽信。 这个楚弦,顾冲霄看不透。 “无可奉告。”楚弦耸耸肩,淡然的说道:“我只能保证一点,我会将你安然送回靖国,至于其他的事,与质子无关。” “我身为皇子,靖国的任何事宜我都该知晓,更何况你如此遮遮掩掩的做法,让我觉得我也在你的计算之中。”顾冲霄站了起来,将手一拂放在身后,望着这满湖的鱼儿,道:“我感觉,自己也像是这一湖子里的鱼一样,被人愚弄。” 楚弦摇着头,“错了,这些鱼只顾眼下的太平盛世,这么冷的天,湖面很快会再度结冰,可是它们却全然不知,等到这破开的冰面再度结冰的时候,它们却还在争食,殿下你可曾想过这结局?” 顾冲霄疑惑的侧首看着这个白衣书生,再又疑惑的将目光放回湖面上去,“鱼儿争食,湖面在快速的结冰,它们最后……会被冻僵在湖面上,保持着现在争食的姿态。” 说道此处,顾冲霄一惊,楚弦这做法让他措手不及,“你……” “殿下放心,你不会是被冻住的鱼,也不会永远是困在冰下的鲤,你将是站在冰上帷幄的人。”楚弦知道顾冲霄想说什么,提前为他释疑。楚弦也站了起来,走近顾冲霄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看着这湖面依旧有往上窜、往上翻腾的鲤鱼,楚弦眼中只有淡漠,“它们浑然不觉凛冬已至,依旧一片粉饰太平,争食激烈的景象。殿下,今日我要你来就是听闻太极阁中有一湖锦鲤,邀你来看鱼的。”说着,楚弦不顾顾冲霄此刻看自己的眼光怪异,楚弦兀自道:“只要殿下耐着性子,你会看到冰雪融化的那一天的,我保证。” 说完,楚弦停顿了许久,最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度从亭边上抓了一把鱼食,随手抛下去,自然又引得那些鱼儿竞折腰。 湖面翻腾,热闹不已,楚弦的话让顾冲霄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尽信,又或者该如何尽信? 最后,顾冲霄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他反问了一句,“中御府与介奴所里的南岭人,凭何会全部听命于你?”顾冲霄一直疑惑这个问题,从那晚上楚弦与他们的配合无间,顾冲霄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了,他又加了一句,“你不要说什么你是南岭人这种鬼话糊弄我。” 楚弦是南岭人不假,可是一个区区琴奴,如何能让整个盛周里的奴隶从上至下都听命于他,蛰伏于宫廷中,这是两回事。 楚弦也并不打算隐瞒这一点,他说:“我与靖帝有协议,我听命于他,南岭人也听命于靖国。只是将来得了天下之后,南岭人……不再为奴。”楚弦侧目直直的审视着顾冲霄,不错,是审视,甚至审问:“你呢,将来我带你离开盛京,将来你登机为皇,能否信守这个承诺?” 南岭人,将不再世世代代为奴,也能有为人的一天! 这便是他们现在卖命的原因。 这倒是出乎了顾冲霄的意料之外,原本对楚弦心里剩余的一些芥蒂在他如实相告之后,也消散了不少。 顾冲霄也郑重其事,他伸出手来指着天,道:“我顾冲霄发誓,绝不奴役南岭人,我若为帝,南岭人也是我的子民,平等待之。” “如此甚好。”楚弦也甚是欣慰的松了一口气,也不枉他们这些年的暗中相助。 正当二人话说至此的时候,从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是女人的声音,顾冲霄警觉的冷喝了一句,“是谁?” 回首过去的时候,只见是朝歌,正款款的朝此前来,楚弦见是她来,眉头深深皱起,脸色难看。 朝歌依旧带着轻咳,似乎从上次楚弦离开洛春楼后她就一直没好,此刻来到这里,她也并不关心这两人在说什么,只是好意提醒,“质子殿下身份悬殊,耳目众多,却还有闲心陪使臣在这里看鱼,只怕今日跟随的侍卫,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禀了。” 她言下之意,就是顾冲霄此刻是最惹人注目的,是时候回去了。 楚弦略微一沉吟,虽然对朝歌依旧有许多不解的地方,但是还是对顾冲霄说:“她说得对,殿下该回宫了,不然他们可能又会以为,我要带你走了。” 现在全城都对他俩戒备,可谓是万众瞩目。所以顾冲霄也没久留,招呼来了随侍而来的太监之后,兀自离开太极阁回宫去了。 反倒是楚弦,看到朝歌的时候脸色比起刚才还要再难看上几分,“朝歌姑娘可当真是令楚某大开眼界,原本我把你当成区区一介青楼花魁,看来是错了。你的背后居然是苏崇丞相,这就不免得让我重新改变对你的看法,以及……你的所作所为,背后是何深意了?” 他始终觉得朝歌的所作所为,以及知道的一些事情,并不符合她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份,今天苏丞相解开了楚弦所有的疑惑。 楚弦嘲讽的笑了起来,“这个盛京的水可真深呀,繁花似锦的背后,就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第四十章 美人轻波 “最不省油的灯,难道不是楚大人你吗?”朝歌轻悠悠的反驳道,目光触及了湖面那些争食的鱼儿时,远黛娥眉不禁轻蹙了起来。 她见到这满湖争食的鱼儿,一眼就能预见接下来湖面的场景,那是壮观的,可同时也是斑驳苍凉的。她不禁冷道了一句,“你的手段,可真是凛冽。”说完时,朝歌将食指轻翘,抚在鼻息下,强行想掩制住轻咳的声音。 楚弦忍不住问:“上次的病到现在还没好?”问完之后,他又后悔了。 朝歌没有注意到楚弦后悔的神情,只低头浅笑了一下,略显得无奈,“我曾受过伤,肺里落下了病根,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只要稍微有点病由,就十分难好,早习惯了。” “丞相名满天下,权倾朝野,为你寻个名医应当不难。”楚弦如是说道,想起她与苏崇一起走来时的场景,却是不知道怎么的让他觉得莫名的刺眼,总像是在心里扎了一根刺似的,很是熟悉,又很是陌生。 朝歌听到楚弦这么说的时候,却又不屑了起来,“老匹夫,我会领他情?” 这下,楚弦不得不狐疑的看着朝歌了,“他可是当朝丞相。”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更加的诡异莫测了,她不是丞相的人,那她在这盛京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楚弦第一次觉得看不穿一个人,她有太多的秘密了。楚弦也挖掘不出来,可是又没感受到敌意,这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至今是个谜。 “当朝丞相又如何,他即便是在太极阁中极力的将我奉为上宾又如何?我还是觉得洛春楼的卖笑场更自在些。”朝歌无奈的苦笑,低垂下头的时候有风吹过来,拂起腮边的青丝,顺着她羽睫下的眼波而望,美人轻波,垂怜不已。 楚弦别过头,不去看她,害怕深陷下去,只像一个身外客般,不冷不热的问了句,“那你今日还来?” 朝歌“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有些可爱,娇俏的侧首凝望楚弦,“知你在此,想来看看。贵使平日不好风月,如果不是有案子发生你非去洛春楼不可的话,朝歌想见你一面都难。” 楚弦见朝歌如此玩味的看着自己,忽然他只觉得呼吸都有些乱了,他竟被一个女子调戏了一番,只觉脸上有些过不去,怒斥了一声,“不知廉耻。” 而后转身拂袖离开,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剑影也如影随形。 看着楚弦如此愤然离去的背影,朝歌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难得见到这个向来胸有成竹的男人这么落荒而逃的模样。再回首看向那湖面去的时候,朝歌脸上的笑止住了,眼前的场景让她陡然严肃了起来。 一阵清冷的寒风吹过,但只见湖面上原本那些还在不断哄抢鱼食的锦鲤,早已经在湖面不知不觉的冰冻之中,无知无觉被冻在了冰层中间,冰面上还残留有不少的鱼食,也一并冰封。 繁华,让人麻木! 在凛冬来临时如果不能独善其身的话,结局只能以这样哄抢的热闹形态,僵在冰面上,这片粉饰太平就这样定格在太极阁内的湖中。 这偌大的太极阁,锦绣天成之下,竟是这样斑驳满目。 前方宴席上,酩酊过后,太子也似乎无意多陪,这场宴席本就只是做个门面来赔罪罢了,竟也借醉先回太子府了。 待到太子走后,其余使臣与朝臣也都逐渐离席。 等到朝歌从湖边重新回到席上的时候,这里早已经散了筵席,朝歌本以为自己回洛春楼去就行了,可是等到她走出太极阁的时候,却意外的见到苏崇的身影居然还留在那里等她。 朝歌看了那白发苍苍的苏崇一眼,并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而是径直下了阶梯。自己因为是乘坐丞相府的轿子来的,而此刻她并不打算回程也如此,故而步行在这长街上,自行回洛春楼。 丞相苏崇眼见朝歌并不理会自己,兀自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侍卫都退下,自己则是追上朝歌的脚步,“你就随老夫回相府吧!” 这一句话,让朝歌停下了脚步,惊诧的看了这老朽一眼,而后又好笑了起来,“相爷说哪里话,奴家乃是卑贱之人,相府门第之高,朝歌岂是有资格踏入的?”说罢,她转身依旧走去。 苏崇还想再跟上去,可是却被前方的朝歌一喝,“你别再跟着我了。” 朝歌身影显得决绝,全然没有与楚弦说话时的温柔。盛京中人谁不知道苏崇丞相临老入花丛地,偏偏在这几年极力追捧洛春楼的花魁,一直想成为花魁的入幕之宾。 也因传闻如此,花魁在丞相的庇护下,京城中只有慕名无数,但是却无人敢真正去染指朝歌。谁又知道此刻堂堂丞相,居然会被一个青楼女子如此恫吓,还无言以对。 苏崇走后,太极阁前总算是清寂了下来。在长街的转角处,楚弦与他的护卫身影徐徐走出来,刚才一幕尽收他们眼底。 “看来,传闻未必是真,朝歌所说也未必全都是假话。”楚弦兀自寻思道,随后楚弦朝着身后停放的马车上去,命剑影回小院休息。 清寂小院,经过了几场雪之后,就连里面的修竹也被冰渣给堆得有些厚重了,只是冰雪再重,依旧不改竹心青翠淡雅,直耸云天。 小院中的小厮早就被薛裴之给遣褪了,这段时间他与父亲薛长君闹别扭,因为司卿之死牵扯到的一些事情也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公子爷耿耿于怀,所以他干脆也将自己锁在这小院里面,自己每天清扫打理,倒也别有一番风趣。 楚弦在门前下车,剑影牵马去喂草。 当楚弦踏入小院正打算回书房的时候,薛裴之也急急忙忙的赶来,正好在书房门口堵住了楚弦,他气喘吁吁的问:“怎么样,情形如何?” 楚弦见薛裴之如此着急的样子,忍俊不已,不禁摇头道:“先别着急,剑影在后院喂马,等喂完了马让她亲自来说。”说完楚弦错开了薛裴之挡住自己的身影,他兀自将房门给推开。 房中的炉火还在烧着,门一推开对比外面的清冷寒冬,这里暖风熏得人欲醉,楚弦也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站在炉火边上烘暖身子。 可薛裴之却着急了,“我的楚兄呀,你怎么能这么耐得住性子呢?我自从你今天去太极阁赴宴之后就一直等着呢!” 听到薛裴之这话的时候,楚弦烤手的姿态一僵,而后又恢复如常,不动声色的道:“你当真要继续往下查?”说着,这下薛裴之安静了,可楚弦却依旧把话往下说,“这桩案子再牵扯下去,我猜你爹肯定脱不了干系,更何况现在司家的军饷案,已经和客栈与太子府的凶杀案并为一案了结了,你确认要继续深挖下去?” 薛裴之沉默了许久,他知道楚弦是在告诫自己,他踌躇了许久之后,才说:“可是,军饷案是军饷案,牡丹案是牡丹案,并不是一个案件,不是吗?”这就是薛裴之的答案,“我希望找到确凿的证据,到时候拿着这些,劝父亲回头是岸。” 楚弦斜觑了他一眼,并没有再说话。 “再说了,就算撇开军饷案不说,牡丹案到现在凶手还没抓到,不是吗?”薛裴之反问楚弦,“我一心想要让天下大白,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楚弦无声的一笑,这个薛裴之,出身官宦之家,在盛周朝廷这样的大染缸之下,又有薛长君这样的父亲,却反而能出落得一尘不染,赤子之心依旧保存,这点让人很意外。 而自从上次给岳九功验尸之后,楚弦的猜测全部验证,薛裴之就再没回薛家,原本以为他会一蹶不振下去,没想到他居然还想继续查下去。 这点,是楚弦万万没有想到的。 薛裴之说:“军饷案我们暂且先不说军饷最后落入何人之手,现在更重要的是牡丹案的凶手还逍遥法外,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个受害者,所以首当其要就是先揪出这个人。” 经过这段时间调整,薛裴之早已经将心里的块垒给撇开了,专心研究案情。他对楚弦说:“如你上次推测,岳九功喝下的那杯毒酒是京营统领所给的,他宴席上也全程滴酒不沾,这也证明他是知道这杯酒有毒的。可是以我对定襄侯的理解,他与岳尚书虽说有分歧,但却无大仇,何故会让他在各国使臣面前下毒呢?” “武定山,不像是会下毒之人。”楚弦补加了这么一句。 薛裴之也点头应和,“他武功高强,素来倨傲,我也觉得不像,可是……那杯酒确实是他所敬。” “所以今天让剑影特地在宴席上试探,一来试探他的身手,二来试探他的脾气。”楚弦说着,也沉默了下去,具体情形,还得等剑影喂马回来之后才能知道。 今天剑影在太极阁宴席上的那一场打斗,本就是有意为之。 受薛裴之所托,剑影故意去挑衅武定山,最后两人拔刀相向,可是剑影是如何挑衅定襄侯的,这点倒是让薛裴之不解。 这个时候,剑影喂马回来了,推开书房房门的时候,只见楚弦与薛裴之都站在炉火边上,两双眼都盯在她的身上。 等候已久。 第四十一章 还有人死 却说今天太极之宴,鼎盛非常,太极阁外车如流水马如龙,一片繁华盛景。 剑影没有随楚弦一同入太极阁,而是孤身在外面等着,武定山负责巡防之责,军中事务全在他一人身上,所以赴宴势必要比其他人晚一些的。 当楚弦进入太极阁时,就命剑影在那里等武定山到来,宴席过半时,武定山才姗姗来迟。 武定山走马前来,一身铠甲凛冽刚毅,煞是威风。 他的马还没到太极阁前的时候,一直在那里等着的剑影便弯下身从路边随便捡了一颗石子起来,顺手一弹,一飞,石子朝着马脚打去。 骏马被打,骤然失了前蹄,马上的武定山忽然整个人从马背上倾倒了下来,幸而是他武艺高强,在马失前蹄的时候顺着铁蹬一用力,一个翻身越过骏马,这才免去跌落的尴尬。 武定山何等人物,岂会看不出这马儿是受了暗算,当即怒喝了一声,“哪里来的宵小,活的不耐烦了吧?” 剑影从街角处走了出来,定定的看着武定山,也不说话,但是眼下这情形一眼就能看出刚才袭击骏马的凶手就是她了。 “是你?”武定山是认得这个女子的,楚弦身边的护卫。 武定山心里也清楚,这个女子一看就是练家子,但是究竟如何他也没心思知道,心中原本有愤怒也一下子减了大半,只依旧吼开了嗓子,“你家主子让你来的?” “是!”剑影也不含糊,她从来都不是拐弯抹角的人,直接抽出腰间的素尺软剑,道:“亮剑吧!” 武定山冷睨着她,随后却是嘲讽的一笑,“楚弦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他看了一眼面前的太极阁,“本侯还要去赴宴呢!”说罢,他也不理会剑影,堂堂京营统领,跟一个女娃娃拔剑,也甚是丢脸了。 可就在武定山走过剑影身侧时候,剑影不疾不徐的说:“是你杀了岳九功吗?” 这句话,让武定山的脚步一顿,止步在剑影身侧,他惊呼了一声,“什么?” 剑影斜着头看他,又说:“我知道武贵妃的丑事!” 这下,武定山是再也难以忍住,强忍着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豁然将手握在腰间的剑柄上,骤然拔剑而出,怒吼了一句,“孰不可忍。” 刀光剑影,两人就如此从长街一路打到太极阁的筵席上…… 薛裴之听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你……当真说这些话,就没委婉一些?” “不是说要激怒他吗?”剑影是个耿直的人,练武是一把手,但是这些弯弯绕绕她向来都是挑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薛裴之顿时无言了。 楚弦听着剑影这些话,倒是没有那么大的情绪,他随后问剑影,“你也是个练武之人,与武定山也正式交过手,依你看,他会不会下毒?” 剑影摇着头,对这点她反而比楚弦与薛裴之要更懂一些,“武定山此人浑厚刚毅,有事他会直接拔剑,不可能会下毒。”完了,剑影又添了一句,“就像我。” 薛裴之差点没咬到舌头,“算了吧你!” “这是武人的傲骨。”剑影不悦,“不止你们文人有傲骨,武人的傲骨更不能小觑,我跟他交过手,他这个人出招凛冽刚猛,干脆利落,绝无那些弯弯绕绕,最后才会被我所伤。所以他只会被别人下毒,绝不会去对别人下毒。” “最后也是武定山对你手下留情了。”楚弦添了一句,”但也因此证明了武定山此人心性,一旦触及他无法忍受的底线,他就会不分场合拔剑相向,脾气刚硬得很。所以说,那杯毒酒……不是他的,更确切的说,毒酒是别人想栽赃他的。” “谁会去栽赃京营统领,杀兵部尚书?”薛裴之不敢置信,这件案子本身就难以理清,现在又越发乱了,如果凶手不是武定山的话,那么其中复杂,可就更深了。 楚弦在薛裴之说话的时候,一直紧皱着眉头,他从炉火边上走开,坐回了书桌边上,书桌上没有笔墨,只有那把随身的桐木琴。 琴一直随着楚弦东奔西走,琴身早就老旧了,但是琴弦却年年新换,故而十年一日。 楚弦将手搭在琴身上,仔细的回想当时的情景,“我重新捋捋当时太子府上宴会时的情形。” “当时,是太子先无意提及武定山的伤势。再接下来是岳九功与武定山二人因为旧事丑闻而起了争执,各自都红了脸。而后又是太子将此事压了下来,还让武定山去向岳九功敬酒。”楚弦一点一点的回忆当时的情形。 楚弦说:“或许,我们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我们只把眼光放在武定山身上,因为酒是他敬的。但是我们却忽略了,宴上的口角之争,是太子周彰安挑起的。”楚弦说着的时候,心中一动,忍不住指尖也一动,无意中挑了一下琴弦,“铮”的一声琴音流泻,在书房中久久回响。 “武侯爷敬酒,是太子计划的?”薛裴之没想到楚弦竟会朝着这个方向猜测下去,“太子……太子与定襄侯,与兵部尚书,从无旧怨。” “如果牵扯上军饷案呢?”楚弦打住了薛裴之,他唇边有一抹笑,“如果这样猜测的话,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楚弦站了起来,有些激动,他说:“从一开始军饷就在兵部与户部之间牵扯不清,最后是司家背罪。但是如果我们大胆猜测,军饷不在兵、户两部手中,这期间还有谁碰过这笔银子?” 薛裴之这个最清楚了,也正好印证了楚弦刚才的话,“当时,是太子负责押运的军饷……” “如果是太子监守自盗呢?”楚弦反问他,但不给薛裴之插嘴的机会,他继续往下说:“如果这一年间,司卿在查这笔军饷,是为了还司家一个清白,如果兵部也在查这笔军饷呢?最终威胁的人……是周彰安!” 薛裴之忽然有些无措,但是楚弦如此推理,竟是让人无辩驳的余地,“所以,太子着急着给司家定罪,也着急着给司卿定罪,只要案子一结,他又能高枕无忧!”薛裴之想着,可是也有些事情想不通,“只是,为什么太子就非得让武侯爷去杀岳九功,这不合常理!” 楚弦一顿,似乎也在酝酿着怎么说接下来的话,“太子,与武贵妃有私情,定襄侯知道了,还曾大打出手。” “什么?”薛裴之闻言一惊,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吃惊的话了,他一时不慎往边上一退,正好小腿烙在火炉上,他吃痛一声弯下身去,手又刚好拄在铜炉边缘,又再烫了一声。 楚弦让他当心,可薛裴之依旧沉浸在震惊中,脸色惨白着说:“楚兄,没有证据的事,会惹祸的……”他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他更是诧异,楚弦怎么知道这么多? 可是,楚弦却半点没有去理会薛裴之的告诫,继续说:“所以我们上次在大理寺停尸房里只猜对了一半,另一半的结在彰安太子身上,他要武定山杀岳九功,趁此栽赃,既除了威胁到他的兵部尚书,也嫁祸知道自己小辫子的武定山,一石二鸟。” “此事,他们两人都缄口不言,至于到痛下杀手的地步吗?”薛裴之起身来,不顾自己被烫红了的脚和手,“武侯爷再生气,这中间还夹着个武贵妃,这件事情他们不也一直没有戳破吗?” “那就只能有另外一个解释,除了武贵妃这件事,还有另外的事,武定山威胁到太子了,还是大威胁!”楚弦始终对那日定阳街上第一次遇到武定山时的情景耿耿于怀,“那日早晨,我们遇到定襄侯时,就是他们爆发的时候。定襄侯碍于妹妹的安危,连这种丑事都掩盖下去了,还有什么不能忍?” 楚弦思量到最后,只吐了两个字,“忠贞!” 兵部尚书在军饷案步步紧逼,已然成了威胁。而武定山手上握着京营十万兵马,太子就得极力拉拢武定山。 可武定山对皇上忠贞是出了名的,所以那天早上楚弦没猜错的话,就是太子前一夜邀请武定山悄悄过府,试图拉拢,但是武定山看出了太子的野心,不想背叛皇帝,所以不肯投诚。 太子怕此事从武定山嘴里泄露给皇帝知道,所以埋下了祸根。 一怒之下,武定山与太子的府兵打了起来,因此手臂受伤。此后太子府上宴请使臣的时候,武定山有伤喝不了龙膏酒。太子知道武定山不能喝,所以趁势挑起他与兵部尚书的争端,再趁机让二人言和,敬酒…… 可谁知道,除了太子安排的这些,还插了一个司卿进来! 所以两个案子搅和在一起,武定山因此暂时逃过一劫,由司卿这个可怜的女子背罪。 楚弦的猜测一气呵成,最后薛裴之再无法反驳,“果真如此的话,那……太子也太可怕了,现在所有证据都被他销毁,一切都定成了铁案。”薛裴之想了想,有些犹豫的开口,“我得劝父亲不要再为太子效力了。” 太子的野心蠢蠢欲动,军饷案又是他的手笔,父亲在他麾下,是难以得到善终的。 可是,当薛裴之想要转身出书房的时候,楚弦却道:“你与其现在担心你父亲在太子麾下,倒不如多担心担心武定山吧!武定山逃得过第一劫,能逃得过第二劫?” 薛裴之脚步停了下来,回首望着楚弦,脸色越发的沉重。 楚弦说:“如不出意外,还有人死。” 死的人,将会是武定山! 第四十二章 风月无双 盛京中,牡丹十年怒放。 天子一夜白发复青丝,一场以风月为名的比试就此召开,皇帝隆恩天瑞,引得天下才子竞折腰,也引得周边依附小国,纷纷谴使来贺,一时盛周繁华,风月无双。 好不容易等到大比之期,整个盛京中的才子几乎鼎沸,皇帝此次下令大比,不止比诗文,更比丹青,当此牡丹盛宴,风月成局,天下无双。 大比只有两场。 第一场由礼部监督,国子监主办,鸿胪寺协同办理。礼部尚书韩眷仕担任主考,国子监祭酒徐星斗与鸿胪寺寺卿赵冼监考,从诸多应试考生中选出前三甲,递往御前。 第二场便简单得多。由皇帝亲自从前三甲中取出诗画最绝者,当殿分封,平步青云。 历来,盛周都有外国使臣参观国子监的先例,故而大比当日,第一场考试是由鸿胪寺牵头,带领各国使臣参观此次考试,也借机在各国使臣面前彰显我大周人才鼎盛。 楚弦身为靖国使臣,这等场景自然不能少得了,到了大比那一天,盛装出席,从参观完国子监,再到列席参观考试的荣耀,全程作陪。 却说大周,也的确不愧鼎盛强国之名,国子监主办的考场比往年还隆盛,赴京的才子亦是风骚绝绝,太平文章比比皆是,无不处处彰显大周人才绝妙。这次大比,不但是让皇帝龙心大悦,更是在列国使臣面前出尽了风头,此等盛况,周边各国怕是无国能及。 比试过后,各国使臣再由鸿胪寺统一安排,共赴宴席。 这一日可谓是马不停蹄,满目琳琅,一日盛景,宴会直至夜深了,各国使臣也都喝得深了,纷纷谴人送回。 然而到了此时,他们在路过国子监时,都还有人在称赞今日所见才子比试的盛况,大周人才辈出。 楚弦则是一路走在最后,身侧除了那个儒雅的苏扶无心风月外,偶尔与楚弦攀谈上两句,其余的人皆都保持沉默。 就在前方的天街处,遥遥夜色下,绰绰约约的看不清楚,只能看到有一人的身影,横刀立马伫在天街尽头,一身凛冽,像是定在那里似的,等候了许久。 其他使臣还以为是看错了呢,谁知道等定睛一看,却是那定襄侯跨马前来,最终定在楚弦的面前,神色凛然,十分难看。 他豁然抽刀,刀锋直指前方的楚弦,“那日太极阁上我回过神来,有些事,你该与本侯一个交代!”武定山回去之后,思前想后才觉得后悔。 他一时冲动只顾与剑影动手,但是后来想了想,剑影能说出那些话定然是楚弦授意,这个楚弦武定山从一开始的欣赏,到现在的忌惮,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知道的太多! 如此情形,场上其他人的酒意也都被惊散了,唯独楚弦暗暗垂首而笑,道:“我正要找侯爷呢!” “别给本侯插科打诨。”武定山怒吼了一句,神色依旧如铁般凝重,心中也是没有多少的耐性,手中的剑更近了楚弦一步。 也在武定山的剑再近了楚弦的时候,一直隐匿随行在楚弦身后的剑影也出手了,素尺软剑从武定山身侧甩出,打乱了武定山的步骤,让其从马上翻身下来。 二人就此对峙。 武定山此次来找,无非就是剑影所说的两件事,第一件是岳九功,第二件则是他的亲妹妹武贵妃,他横竖都得找楚弦谈一番,必要时期……他不惜牺牲一些。 楚弦见武定山如此郑重其事,不禁也正色道:“各位大人见笑了,我与武侯爷,有些私人恩怨需要解决,这城南酒会,就不相陪了。” 其余使臣在听到这话的时候,都巴不得赶紧离开,只有苏扶有些狐疑的盯着武定山,但又见楚弦这么胸有成竹的模样,故而踯躅了一会,也转身离开。 大街上骤然冷清,只有冷风刮得人脸生疼,楚弦随意的上了马车,而后将帘子掀开,对武定山道:“侯爷想知道什么,楚某定然奉告,但外面风寒,还请马车上一叙。” 武定山眼瞅着楚弦这般神秘的样子,打心中开始看不起这种文人的酸腐,但是楚弦又让他有些无可奈何,故而只能将手中剑柄用力一握,跨步上了马车去。 不等武定山上马车,剑影却拦住了武定山,她不放心的指着武定山手中的剑,“上马车可以,把剑给我。” “本侯此剑,连上朝都得皇上恩准不离身,你算什么?想缴本侯的械?”武定山朝着剑影又吼了一句,差点没把剑影震聋,在说着的时候才又忿忿的将宝剑收回鞘中,无视剑影继续朝着马车上跨步。 剑影怕他伤到楚弦,但楚弦似乎并不在意,她也只能任武定山上了马车。 马车内有暖炉,武定山反而显得有些不自在,向来在冰雪夤夜中穿行惯了的人,又是行伍出身,这种天气根本不值一提。 楚弦见武定山上了马车了,对外面负责驱赶马车的剑影道:“去大理寺,停尸房。” “去那做什么?”武定山皱起了眉头,忽然不明白楚弦的用意何在。 而在马车外面的剑影即便再不情愿,可楚弦的命令她还是遵从的,得到命令之后就开始将马车调转,往大理寺方向而去。 武定山轻哼一句,“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楚弦气定神闲,倒是与武定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直接开门见山,“不说武贵妃,我既然在宫里没揭穿贵妃的事,自然对外不会说,侯爷放心。现在我们来说说岳九功,我上次和薛裴之偷偷来这里验尸,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说着,楚弦的唇边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稍微倾了倾身往前,对武定山道:“前兵部尚书岳九功,表面看上去是被人以钢丝枭首而死,可是我在验尸的时候,发现他肚子里,还有余毒。” “什么意思?”武定山瞥着楚弦,心中的怒意算是稍微被他这话题给分散了,但却是不明白楚弦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楚弦叹了一口气,“意思就是,岳九功在被钢丝枭首之前,就已经先中毒。而在他中毒之前,喝过侯爷所敬上的……龙膏酒。” “一派胡言。”武定山这下大怒了起来,本想站起来,但是这马车内过于狭隘,武定山身材威猛,一时站不起来,只能又憋屈回去,“本侯是与岳二郎那厮有分歧,但是就算要他命,何须借龙膏酒?”说着,武定山又故作沉着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恢复平静道:“再说了,你一家之言,你说他中毒就中毒?本侯不信。” “所以让侯爷先走一趟大理寺的停尸房,我们接下来才能继续谈。”楚弦也是早就料到武定山会有这样一番说辞了,所以才在一开始就让剑影先行大理寺。 这下,武定山无言,只是他的眼光中依旧透漏出一种书生多事的鄙夷。 不久,马车就到了大理寺的门口,楚弦顺手从马车里面的布囊中取出一根银针,给武定山,道:“以侯爷的身份,进大理寺不成问题,如何验尸想必侯爷比我更清楚。” 武定山冷眼看着楚弦递来的银针,轻哼了一句之后也没接过他的,径自掀帘下车,“本侯要验尸,大理寺还没一根银针不成?” 楚弦闻言,无奈一笑,只得将那银针又收回布囊之中,自己则静静的靠在马车内,今晚喝了些酒,头有些疼,他需要醒醒酒,脑中不该这般混沌。 楚弦没有插手,由武定山自己一个人验尸,大理寺定然无人敢拦,二来也只有他自己亲自验证了楚弦所言,才能心服口服。 至于此刻大理寺中一阵震吼声,慌乱声,楚弦只是充耳不闻。 马车孤单的停在这威严的大理寺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隐隐的飘起了雪,雪花撩过这门前的灯笼,阵阵风花的身影,将这凄冷的夜反而衬得十分好看。 风吹过,将马车上挂着的那盏小灯笼也给吹散了,楚弦毫不在意,马车外的剑影也不在意,就在这冰冷的深夜中等待着,直到武定山再度回到这马车里来。 这一次,武定山不再大大咧咧,也不再身吼如雷,而是虎步无声,黑着一张脸掀开帘子进了马车,知道武定山归来,楚弦撩起眼睑,问道:“如何?” 武定山即便心里再不想去承认眼下所见,但是也不能抹煞事实,他将手中的银针拿出来,在这昏暗的马车中根本就不能看到这上面被毒侵蚀得发黑了的银针颜色,但是看武定山脸色就知道了,一切都如楚弦所预料的那样。 “剑影,绕道侯爷府上,然后我们再回小院。”楚弦吩咐了一声,他根本不在乎此刻武定山看自己的眼光,因为武定山此刻有太多的不解,需要楚弦来回答。 而楚弦在马车动时,也不禁正了正姿势,道:“侯爷向来光明磊落,心中即便有事也是宁愿折煞自己,也不远违背原则,这点楚弦佩服。” 楚弦的话让武定山再无了耐性,想干脆点询问的时候,楚弦却将话锋一转,“可是,侯爷刚直,不代表别人就不能九转回肠,侯爷可知道是谁想陷害你?” “太子,周彰安。”武定山想也不想的就开口了。 楚弦闻言一笑,“侯爷倒是个明白人。” “你早看穿一切?”武定山始终难以置信,眼前的楚弦什么都了然的样子,反而是自己这个深陷其中的人,还得他的点拨之下才能明白这些事。“什么时候看穿的?” 楚弦回想了一下,道:“那日侯爷清晨走马,你我定阳街相见,我见侯爷来的方向正是太子府,且又手上有伤,借此推断全局。” 武定山再次震惊,也震怒不已,“你就凭这一点就敢推断全局?” “可是我推断错了吗?”楚弦反问武定山,在适应了马车内的昏暗之后,楚弦一双眸子反而显得更加清亮,他问:“是推断太子与武贵妃之事出错,还是推断太子拉拢侯爷不成出错?亦或…推断太子想借宴席上你的手除掉岳九功,再趁机栽赃你出错?” 面对楚弦的咄咄逼人,步步追问之下,武定山全盘瓦解,只能端坐在那里,一声不发。 第四十三章 横尸于此 马车内的漆黑,比不上武定山此刻心中的漆黑,他无奈的闭上了眼,“我忠于陛下,绝对不可能背叛陛下,太子有心拉拢兵权,早有野心。可是我又不能向皇上禀报,因为……” 因为武贵妃,她与太子之间的把柄。只要他去向皇上禀明,第一个死的人将会是自己的妹妹,所以这件事情哪怕他和太子闹得再不愉快,也不能说出去,这让武定山十分痛苦。 “其实你也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成为太子的眼中钉,所以上次你去小院找我,可惜薛裴之当时在场,你也只能不了了之。”楚弦进一步确定武定山当时的举动。 “我以为,这件事情我不说,太子也会偃旗息鼓,两个人都不再提及。”武定山说着的时候,将拳头狠狠的攥紧。 “你们的太子,侵吞去年二十万军饷,栽赃户部司愈全家,兵部尚书岳九功白白丢了二十万两,边关将士无法安抚,所以他一心要查军饷去处。太子正想借你的手铲除,恰好又遇见了司卿复仇,你才逃过一劫。“楚弦知道自己说动了武定山,他更加进一步怂恿,“你已经逃过一劫,你能确保第二劫,也能顺利逃脱?” “我与太子彻底斩断联系,不再来往,看天下还有谁能杀得了我?”武定山怒吼一句,对自己的身手倒是十分自信。 正说到此处的时候,正好外面的马车停了下来,到武定山府上了。 武定山也下了马车,并不采纳楚弦的意见,他说:“我知道你想借我的手去斗太子,可是你别忘了,你是靖国人,太子是我大周的储君,你怂恿我扳倒储君,其心……当诛!”说完,武定山忿忿的将拳头打在马车外边上。 定襄侯拳头力道重,这一打下去,整个马车都一震,若不是武定山没有杀意,剑影真想再和他打一架。 武定山说完之后忿忿的回府去了。 楚弦依旧坐在马车上,定定的看着武定山进府后的门楣,高门大户,“定襄侯”三字御笔钦赐,何等的隆恩! 但是,这看在楚弦的眼中却是一阵嘲讽,“愚夫愚忠,必死无疑,救也无用。”说道,楚弦将马车的帘子放下,吩咐剑影,“我们回去吧!” 今夜多喝了些酒,他着实难受得紧。 他知道武定山的倨傲之处,他的身手了得,只要他对太子起了戒心的话,太子就算是想要对他下手,恐怕这世上也还没有能取他性命的人。 可是楚弦却太清楚了,有时候过刚易折,武定山没救了。 马车徐徐的离开了定襄侯府前,朝着小院那边回去,楚弦回去的时候,却是正好在门口的地方遇见了薛裴之。 薛裴之深夜罩披风,门口接他的人是薛府的管家,正好遇见楚弦回来,薛裴之对还没下马车的楚弦道:“楚兄,管家来报,家父忽染疟疾,我……” “你对他再失望,终究是你亲生父亲,该回去侍疾的。”楚弦也知道薛裴之心里的芥蒂,他又加了一句,“证据不全之前,你别与你父亲再起冲突,在太子麾下他也没法双全。” “谢过楚兄提点。”薛裴之朝楚弦匆匆一揖之后,便随管家离开了。 楚弦扶着自己发痛的额,对剑影说:“先扶我回去吧!今夜被武定山耽误,酒后吹了风,现在头疼……”楚弦不胜酒力,此刻也无心去想太多,薛裴之回府去也好,与薛长君这么对峙下去也无益。 深夜寂寂,楚弦一觉睡下,醉得深沉,任凭窗外风雪一夜吹白头,他自酣然。 剑影将马匹照料好,本来该回房去休息的,但是在路过楚弦房门口时,却在回廊处顿了一下,刚才扶楚弦回去休息的时候没注意,房门也没关严实。 她顺手将房门关上,只是在转过身的时候,有积雪从回廊的屋檐上掉下,“啪嗒”一声风雪堆落闷响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的刺耳。剑影的脚步站住了,顺着那屋檐的角度将目光缓缓往上移,从一开始冷漠的表情,到逐渐严肃,沉重…… 同时,剑影也将手按在了自己的腰间上,那柄素尺软剑上。 屋檐上,但见有一黑衣人,在仔细聆听了屋檐下再无动静的时候,这才松懈了下来,又从屋顶上一走动,这一走动又将片瓦上的积雪给踩动得掉落了下来。 在积雪掉下来的同时,按剑不动的剑影豁然冲出回廊,施展开轻功的时候,素尺软剑出鞘,在寒夜中“锵”的一声锐响划破夜空,追上那屋檐。 黑衣人着步在屋檐上,与剑影展开了打斗,翩然剑影,一黑一白在雪夜之中显得格外翩然,兴许是黑衣人不是剑影的对手,在这一番打斗之下步步后退去,最后一起一落跳在这周边的屋檐上,与剑影逐渐拉开了距离。 “休想从我手中逃掉。”剑影轻功了得,更何况从刚才和这人交手的情况看来,此人身手一般,要想抓到这个黑衣人凭她的身手也不是难事,所以剑影想也不想的就冲了上去。 身影随之跳在这周边错落的屋子上,一起一落之间,也消失在茫茫的夜色当中。 那座清冷小院依旧雅致静逸,院内竹风雪影,莹莹照应在楚弦熟睡的轩窗上,但见屋子里面的楚弦早已睡得深沉,外面几更天也早不注意了。就连“砰”的一声重响的,从屋檐上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沉闷声响将这周围的门窗都震得荡了几下。 楚弦也只是拧着眉头翻了一个身,继续入睡。 直到第二天卯时左右,朝露化作霜雪降落下来,给这周围的冰寒增添了一抹诗情画意时,宫里前来接应使者的内侍率人来,小院里无人看守,就连昨夜剑影门也没关好,就这样直剌剌的开着门。 内侍太监好奇的在门外叫唤了几声,“贵使,今日乃是牡丹大比殿试之日,皇上邀各国使臣一起点评。”这句话太监在这里已经说了几遍了,可是院子里面也无人应答,换做平时,剑影早出来了。 可是现在整个院子安静得像是无人居住似的。 太监尴尬的看了看身后一起来接应的御林军,决定亲自进去查看一下,在踏进院子里的时候,绕过前面客厅,左右书房两道,按照上次前来接引的路子走去,太监在楚弦房前的回廊不远处停了下来。目光在紧凝着回廊下面躺着的人影时,太监好奇心驱使,不禁上前去拨动了一下那人。 随即,太监“啊”的尖声叫了出来,将外面的御林军吸引了进来,也将房间内熟睡的楚弦给惊醒了。 当楚弦打开门的时候,睡眼酥松,就连衣着还是昨夜的装扮,束带飘散,鬓发凌乱,但见这眼前太监的时候,楚弦脑中一懵,忽然想起国子监牡丹大比,今天评定三甲之时。 只是,当楚弦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被太监和眼前御林军的阵仗给怔住了,顺着这太监惊颤的来源望去,刚才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被太监拨弄了过来,此刻楚弦正好看清楚他的脸面。 刚正的容貌上,双目紧闭,身上一衣一带,犹然是昨夜与楚弦相别时候的装束,不是那京营统领武定山,又是谁人? 此刻躺在地上的武定山脸色早僵白发紫,再加上不知道在这外面冻了多久的风雪,早已经死透冻僵了。 楚弦心中暗道了声不好! 他早料到武定山会是下一个被杀的目标,昨晚上也给了武定山提醒,无奈武定山太刚愎自用,也太自信自己的身手了,没想到竟然在同一夜,武定山就横尸于此。 横尸于此! 楚弦怎么会不清楚用意何在?这分明就是,栽赃嫁祸。 “赶紧,赶紧……报京兆府……”太监缓了过来,高声叫了出来,随后他指着楚弦,“靖国使者嫌疑难逃,也一并带到御驾前……” 御林军走动时,军甲相击的声音此刻传在楚弦耳中格外清晰,他知道自己昨晚大意了,此刻也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任凭御林军在前,他清冷双目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了死在自己面前的武定山身上。 昨夜话语,依稀在耳。 “你已经逃过一劫,你能确保第二劫,也能顺利逃脱?” “我与太子彻底斩断联系,不再来往,看天下还有谁能杀得了我?” 楚弦此刻看着武定山,唇边扯起了一抹自嘲的笑,“天下间,能杀你的人,多了去。” 风雪漠漠,夹杂着整座京畿中鼎盛的人气,谁还在乎这座小院落发生的事?此刻全京城人的目光都放在国子监上。 期待已久的牡丹大比,今日便出前三甲,再由皇帝亲自钦定榜首,自此位列朝堂,平步青云,这是全天下举子的梦想,光宗耀祖在此一刻,岂能不万众以待? 皇帝白发回春,天增岁月,一夜牡丹凛着冰雪盛开,此等天降祥瑞之事,更是龙心大悦,岂能无诗词文章,画笔描摹这举世太平? 所以大周皇帝也格外隆重恩宠,命人前往国子监接回三甲试卷时,钦赐了半副銮驾相迎。 卯中时,接卷的内监使者奉命从中门出发,天子特令銮驾走王公贵族不得行的中门,以示皇帝隆恩浩荡,天下士子归心。 半副銮驾,阵仗喧天,足见皇帝对此次大比的重视程度。 八抬金顶软轿从定阳门出,配备两百御林军往返护送。 十六执事分别以刀、枪、戟、矛、钺、斧等纯锡制作兵器,兵器上配流苏彩球等八仙福寿吉祥饰,插上执杆,既显得精巧别致,又雄壮威武。 清道锣敲响,声音响彻云霄,穿透整个京畿。夸官牌肃静回避,一路肃穆严谨,只有清道旗、飞虎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以示天威。 国子监前,礼部尚书韩眷仕,国子监祭酒徐星斗与鸿胪寺寺卿赵冼奉上此次比评封卷的锦盒,列队相迎。放置前三甲试卷的锦盒被放置在金顶软轿中,随着又一声鸣锣声响,半副銮驾接着锦盒试卷又再度浩浩荡荡回了宫。 身后,此次大比三院合办,相关官员与一众才子也一路随行进了宫门参拜皇帝陛下。 皇帝今日早朝,最为在意的便是今日大比的结果,当武周殿外传来三甲试卷到来时,皇帝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音洪亮,在这宽大的武周殿内显得格外震撼。 内侍总管从软轿中取出锦盒,恭恭谨谨的奉在皇帝龙案上。 皇帝伸出手轻抚了这方金丝锦盒,道:“天下俊才皆入吾彀中矣,这三甲,更乃佼佼者。” 说罢,皇帝正要亲自开封,太子周彰安也率领群臣跪下,山呼万岁。却也在这个时候,传令官快马进宫来报,内监身影疾疾跑在宫道上,伴随着那惊慌仓促的声音。 “陛下,出大事了!京营统领武定山……死于靖国使者门外。” 第四十四章 素尺软剑 京营统领死在异国使者门前,这件案子要多轰动就多轰动,当京兆府到场时,甚至连下令抓人都不敢。一则是武定山举足轻重,二则楚弦乃是外国使臣,这两人都不是京兆府能插手得了的,这正是府尹的头疼之处,只能赶紧命人通报大理寺。 这次是大理寺寺卿薛长君亲自到场办案。 连同衙役、仵作一同前来,现场勘验,当场限制住了楚弦的行动。薛长君不愧在大理寺办案多年,再大的案子下来,也面不改色。 他从尸体边上走到楚弦的面前,直接问道:“敢问靖国使者,你那个贴身侍卫,剑影呢?” 楚弦眉心深拧,从打开房门那一刻开始就不曾松开过,他也注意到了,小院之中发生这么大的动静,剑影却一直不露面,这不合常理,于是楚弦摇着额头,唇齿轻动:“不知。” 薛长君修长的脸低垂了一下,略表遗憾的说:“仵作现场勘查,初步断定,杀人凶手是你的贴身侍卫。” “不可能。”楚弦想也不想的当即反驳。 薛长君也不与楚弦争执,只是依旧自顾自的说下去,“武侯爷的左肩上有旧伤,这处伤很巧,全朝堂都知道,亲眼目睹的,正是那日在太极阁宴会上与贵侍打斗时留下的。更不巧的是,现在侯爷致命伤在心口,一剑毙命。武器……也是你那侍卫的手中软剑。” 楚弦闻言,表面清寂如水,心中却在快速的盘动,他也开口沉吟,也像是自顾自的说:“剑影腰间的素尺软剑,比寻常刀剑薄三分,短两寸,宽窄一分,正好随身携带,天下间独此一柄。” 这是一次陷害,所以缜密无虞,剑影现在不知去向,致命伤又是剑影的独有武器,楚弦百口莫辩。 薛长君闻言,勾唇一笑,“贵使倒是个明白人,只是你的侍卫杀人,是何人指使?杀的又是我京城京营统领,有何意图?这些,我可都得细细查来。” “剑影不会杀武定山。”楚弦肯定的道,双目直视着薛长君,然而令楚弦意外的是,薛长君也在直视自己,仿佛像是要把自己看透一样。 “可剑影如今踪影全无,是否畏罪潜逃,亦或早就安排好的了?”薛长君说着一顿,瞥了楚弦一眼之后,似是料到了接下来楚弦要说什么话似的,他又再度说:“武侯爷功夫高强,又征战沙场多年,整个京城中怕是没人能伤他分毫。可巧的是,贵使带来的侍卫,偏偏就有伤武侯爷的本领,所以贵使……” “所以,即便如此,你大理寺也无权定夺此案,薛大人,还等什么?赶紧派人进宫禀报此案,由你们皇帝定夺。”楚弦不耐烦的打断薛长君,也顺势从回廊处挪了几步,只是在他挪动步伐的时候,身侧的衙役统统拔刀出鞘,对准了楚弦。 空气中,除了冷,还有紧绷着的那一根线。 楚弦目光定在薛长君的身上,他依旧负手而立,昂首挺胸道:“薛大人难道还想私自处置外国使臣不成?” “自然不敢。”薛长君也明白楚弦的身份棘手,这件事情怕也不是那么好解决的,所以他挥了挥手让身后的衙役退步,“楚大人乃是靖国使臣,不该以犯人待之。正好御林军也在,就请贵使随同御林军,与我一同进宫面圣吧!” 进宫面圣,也正是楚弦预期到的结果了。 楚弦知道武定山的死定然与太子脱不了干系,而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卿薛长君,也是太子的人,这案子还真得面圣,不然草草办了,剑影杀人的罪名可就洗不清了。 御林军与大理寺衙役偕同将楚弦送进宫,前后簇拥,深怕出了什么差错。 当楚弦踏出这小院的时候,正好薛裴之也闻讯赶来,鲜衣怒马,一身锦绣,在下马石前落马时,也顾不得其他,赶紧跑过来,看到楚弦被前后簇拥押送的时候,震惊不已,“楚兄,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才一个晚上时间就……” 楚弦定定的看了薛裴之一眼,“武定山死了。”而后又将目光若有似无的向后瞥了薛长君一眼,忽而莞尔,道:“倒是辛苦你了,昨夜刚好回去为你父亲侍疾,看到令尊大好如初,我心甚慰。” 薛裴之却着急不已,“楚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楚弦沉了下去,目光依旧锁在薛裴之的身上,意味深长,他说:“你还记得那骨牌游戏吗?一张推倒一张,军饷案结束了,可牡丹案还没结束。” 薛裴之眉心深拧了一下,楚弦的话忽然让他想起了什么。 身后薛长君在催促,也是不想让薛裴之碰到此案,所以楚弦也没法继续说下去,最后在跨步走的时候,他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的颈部上划了一下。然后,食指又一顿,缓缓的移到了腹部上…… 做完这简单的两个动作,他随着御林军进宫去了。 可是,薛裴之却怔住在当地,心里的余波开始荡漾起来,那桩原本都快沉下去的案子,忽然在今天又炸开了,再次荡起无边的波澜。 薛裴之知道,刚才楚弦所指的,是指被枭首、以及被下毒的前兵部尚书岳九功。 司卿的死,只不过掩盖了表面上的波澜壮阔,实际上,底下依旧波涛汹涌。 薛裴之他们之前的验尸结果,岳九功死前喝下的那杯毒酒,乃是武定山所敬,那如此说来,凶手该是武定山才对,何以……死的人却是他。 骨牌游戏,当真是一个扣着一个的吗? 这桩案子,没完! 薛裴之想要进入小院,“我想看看尸体。”可是他还没走进去,就被薛长君一拦,“此案无关人等,都不许插手,包括你。” “爹,这可关乎楚兄的清白啊!”薛裴之愤然将手一拍,“都怪我,非要拉他陷进这案子里,现在……” “现在仵作勘验,证据确凿,余下的等皇上处置,我命令你现在回府。”薛长君十分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气,干脆命衙役在这里看守,“除了办案人等,其他人一个都不许放行,包括薛裴之。” “是!”衙役重重应了一句。 薛裴之急得团团转,“爹,不行呀!我知道……”他阻挡不住薛长君进宫的脚步,他自己又立足在这小院门前不得进去,里面武定山的尸体被人抬出来,薛长君命人将尸体带回宫门口候命。 现场也被衙役包围住,薛裴之只能跟着尸体一路走。但是薛长君下令薛裴之不许碰此案,他一路跟着武定山的尸体往前走,半弯着腰的姿势很是怪异,也只能匆匆的瞥到武定山那被冻得白紫难看的脸色,以及……心口处的伤。 的确是剑伤,血已经在冰雪的冷固下,变成了阴沉的晦暗色。 他还想再看,可是仵作却上前来盖上了白布,道:“公子,莫要为难我等了,此事事关重大,现在大家都得忙,您就别给薛大人添乱了。” “我这哪里是添乱?”薛裴之想要插手,可是却无从插入,心里也着急得像滚油似的,最后只能一路跟着到了宫门口。 薛裴之无召进不了宫,心里憋气得,干脆蹲在宫门口等着。 宫中长道,楚弦身上衣物尚且睡得有轻微皱褶,鬓发也显得随意,这等仪容是断不能前来面圣的,可是事情紧急,薛长君也不给楚弦半点准备的机会,径直送到皇帝面前来。 在宫道上这一路走来,楚弦心里哪怕原本有震惊,有狐疑,有猜忌……此刻也全部平定了下来,面对这眼前为自己做下的局,楚弦忽然觉得有意思起来。 原本以为自己来到盛周之后,只会是一个看客,静待着盛周锦绣繁华之下的一桩桩粉饰太平、欲盖弥彰全部无情的撕开,却从没想到……自己也会卷入其中。 而且,还是特地为自己挖的陷阱。 正好太极阁的宴会上,剑影和武定山交过手,谁都知道整个京城里只有剑影能打得过武定山;正好昨晚又在离开国子监的时候他与武定山见过面,正好那时武定山横刀立马,怒气冲冲;正好剑影在武定山的身上留下过伤口,正好武定山的致命伤又与剑影的武器一致,正好是那素尺软剑。 正好现在连剑影都不见了! 什么都是正正好! 这次,当真是遇到对手了! 楚弦面对这些证据确凿的时候,他深知自己不再是个看客,而是一枚棋子了,他从一枚操盘手,被人反将了一军,仅仅一夜之间。 武定山啊! 如果昨晚上他肯听自己的,直接进宫向皇上禀明太子军饷案一事,说不定还能保住一命,就这区区几个时辰,对手将这一切拿捏得如此严丝合缝。 楚弦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小瞧对手,小瞧周彰安了。 他不仅顺利的将武定山给一夕之间铲除掉,还顺势将这盆脏水往自己头上一扣,洗也洗不清。 眼下,楚弦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特使的身份,大周的臣子还不敢随意处置自己,现在就只有面圣一条路。 白衣秀士,衣与鬓同样乱,他在得到宣召之后踏进武周殿。走路扬起前后衣角,依然是翩然公子模样,虽说身上凌乱,却依旧以国礼行之,款款大方,音节顿挫,哪里有惴惴之态? “靖国使臣楚弦,拜见大周天子陛下。” 声音在武周殿内传荡,余音寂寂,无人回响。整个朝堂上下,天子也好,储君也好,臣子也好,全都将目光放在楚弦这个外臣的身上。 楚弦,也做好了和对手好好过招的准备。 第四十五章 深宫贵妃 武周殿内鸦雀无声,皇帝审视着殿下的使臣,目光沉着,虽说有余怒,但也按压有度。沉着了许久,终究还是启齿,道:“贵使免礼。” “谢大周皇帝。”楚弦理正自己,直身站在这殿中,等待有人开口。 皇帝依旧是将手放置在那方盛着试卷的锦盒上,刚才本想打开试卷一观才子的风流笔墨的,可是却半途插进了武定山之死一事,试卷一事就暂且搁置了。 现在,皇帝将手轻放在锦盒上面,遗憾道:“今天如此好的日子,朕的定襄侯却偏偏死在贵使门前,贵使该好好解释,不然我大周兵强马壮,断不惜兵戎相见,讨个真相。” “楚弦也很好奇,怎么好端端的一觉睡醒,武侯爷就死在我门前了?至于武侯爷是如何死的,大理寺已经现场查验,具体想必大理寺寺卿知道得更详细些。”楚弦也并不急着为自己辩解。 他没有接触到武定山的尸体,除了知道致命伤是和剑影的武器一致之外,其余皆还不知,他也需要知道案情的全部。 皇帝随之传召薛长君与仵作前来。 仵作跪在的殿上,一一道来,“死者身上只有两道伤,一道为旧伤不足以致命,另一道贯穿心脉,伤口痕迹与旧伤相同,乃属同一把兵器所为。” 仵作说到此时,太子忽然“哦”了一声,不禁插嘴道:“儿臣记起来了,前几日在太极阁中,儿臣设宴时,定襄侯曾与靖国使者的侍卫动起过手,当时全场震惊,这世上居然还有能伤到定襄侯的人。” “怎么回事?”皇帝被说得有些乱了。 薛长君躬身解释,“前几日太子殿下设宴太极阁,多位大臣曾亲眼目睹武统领与楚使者的侍卫剑影交手,那侍卫功夫十分了得,还在无统领的左边肩胛处留下伤口。而现在侯爷的致命伤,也是同样的兵器伤口。” 说着,薛长君一顿,目光转向了依旧站在殿上的出现,他道:“巧的是,这个剑影的武器非常奇特。奇在她是女子又将剑贴身而缠,所以那把兵器只能量身打造,比起一般兵器轻薄短巧许多,天下……只此一把!” 皇帝听后,眼光逐渐冷下去,一直落在楚弦的身上,他原本按压的余怒在此刻怕是逐渐冲出,“定襄侯世代忠贞,又替朕执掌京营十万兵马,身承重责,区区一个侍卫……却杀我京营统领,居心何在?” “楚弦冤枉,剑影更是不可能杀了武侯爷潜逃,还望明察。”楚弦为自己喊冤。 “既然冤枉,叫你那侍卫前来对峙,真是凶手,朕要你们靖国付出代价,若是冤枉,朕也绝不错怪了你楚弦。”皇帝倒是中正。武定山乃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他死了,皇帝也痛心,也想查出到底谁是凶手。 “剑影无踪。”楚弦只能如此说。 太子在旁观看,脸上虽说没有什么表情,心中却得意不已,他插口道:“一句无踪,可搪塞不了我大周,更搪塞不了我父皇,难道一句无踪,还能当成证据不成?” 薛长君顺着太子的话,继续向皇帝禀报,“在此之前,臣倒是想起一事,昨夜大理寺有人报,说武侯爷进了一趟大理寺停尸房,听说门外有人在等,经盘问,确实是眼前贵使。事实证明,武侯爷在临死前,最后见的人,就是楚弦。” 楚弦无奈苦笑,“我倒是忘了这一茬了。”他说着,忽然明白了昨夜趋势。 大理寺本来就是薛长君的地方,他们去那里的时候,薛长君肯定知道,薛长君一旦知道太子也不会落下,所以太子借着这么好的机会,就对武定山下手了。 可是现在,武定山死了,楚弦百口莫辩。 皇帝重重的一拍那锦盒,天子天威之下,那锦盒原本就精致小巧,此刻怎么能承受得住皇帝之怒,“啪”的一声裂开了,朝臣忽然大惊,朝着皇帝跪下。 整个殿中,就剩楚弦孤零零的,除了自己,其他全是大周的人。 “靖国此举,实在是挑衅,我们大周边关数十万大军镇守,兵强马壮,所向披靡,儿臣恳请父皇杀楚弦祭旗,与靖国彻底断交,以正我泱泱大国不容欺侮之威。”太子开口请道,随着太子开口,身后也有朝臣附议。 大周盛世,谁都不将区区一个靖国看在眼中,如今靖国竟然敢这样挑衅,太子也断不会容许楚弦留着性命回靖国的。 在众臣与太子请命下,皇帝冷睨着楚弦,背靠在龙椅上,道:“杀你祭旗,也不为过。” 大周,何曾惧怕过任何人? 在皇帝这句话说出之后,殿外有御林军进来便要押下楚弦。 可是,楚弦此刻却迈开步伐,扬声道:“大周盛世,自然不惧任何人,但是我区区靖国,区区楚弦,怎么能有此天大的本事,昨夜我与武侯爷分别后,他府中门卫亲眼见到我离去,也亲眼见到侯爷进府。侯爷既然离奇死在我府前,那么我敢断定,在我离去之后,武定山必定见过其他人,此人……就是凶手。” 他说着,朝着皇帝跪了下去,“此人杀了定襄侯,栽赃于我门前,如果真是我杀,我为何不毁尸灭迹更干脆些?如果是我杀,我此刻还会在这里与你们当堂对峙,为何不随剑影一道离开?”楚弦一句句释疑,最后道:“此案疑点重重,若不明察,杀死大周的京营统领另有其人,那……可就不妙了。” 楚弦最后一句“不妙了”说得极其精妙,也极其轻巧。 这反而点拨了皇帝的盛怒,忽然让皇帝反应过来,现在还在牡丹盛宴中,现在京城之中各国使者也有不少,如果凶手当真另有其人的话,那么……杀他掌管京城安防的人,就居心叵测了。 于是,皇帝又沉着了下去。 太子着急了起来,“父皇,莫听他狡辩……” 可是太子的话才说出口的时候,就忽然接到了薛长君的眼神意识,薛长君朝太子轻微的摇着头。楚弦很巧妙的利用了皇帝的疑心,然后顺水一推,各国使者都想削弱大周的壁垒,特别是掌管京营城防的这道壁垒。 楚弦一味喊冤,皇上也不得不明察。 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子实在不适合开口,他若想置楚弦于死地,就该静观其变,看楚弦还能拿出什么样的证据来反驳。 而眼下,楚弦说起了武定山府前的门卫,皇帝便命了身边的内监去查。 而楚弦则在这个时候提出了一个让人猝不及防的请求,“为证清白,还请皇帝陛下恩准,准我验尸。” “尸体乃是最重要的证据,你是唯一嫌疑人,不得触碰。”这次轮到薛长君一口否定了。 “大人是怕我在皇帝陛下面前毁尸自认罪行?还是怕我将致命伤口破坏,信口雌黄说武器不是剑影那把?”楚弦好笑的问,他倒是不怕他们继续拿出证据来。 证据越多,漏洞就越多,而楚弦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查看尸体。 所有的人都会说谎,唯独尸体不会,楚弦要是想知道武定山在和自己分别之后还见过谁,以及死在谁手上,那么这个真相也只有武定山能告诉自己了。 所以,楚弦非得碰一碰尸体不可。 而薛长君的反驳被楚弦一辩之后,忽而显得苍白无力了。皇帝面前,楚弦如果敢动什么手脚的话,无异于不打自招,这就是楚弦的聪明之处。 于是,皇帝恩准了,“命人将武定山尸体抬到殿外,朕亲自看着你验尸。”就在皇帝起身来的时候,忽然眼光瞥到刚才被自己那一砸下去裂开了的锦盒。 这次牡丹大比如此隆重,皇帝刚才盛怒之下一时不注意,他也忽然担心起了里面的卷子会否有损,于是在起身要往殿外走去的时候,顺手将那锦盒的封贴一开。 他恼怒的望了一下楚弦,要不是因为这件凶案中止的话,现在头名状元肯定已经选出了。这么一想,皇帝的心里也被勾起了一点心思,他干脆顺手将锦盒里面的试卷一拿,想要先一睹此次笔墨在牡丹的衬托之下,会是如何的曲水风流,雅致天成。 可是,当皇帝伸出手来想触及这试卷的时候,又看到殿下等待的诸臣,比起那些钦点头名状元,武定山的案子更为迫切些,所以,皇帝也将手一松,率步踏下阶梯,走出武周殿。 武定山位高权重,又深得皇帝信任,再加上此刻宫里还有他的亲妹妹武贵妃在,皇帝不得不重视此事。 也在皇帝与其他臣子,偕同楚弦一并走出武周殿的时候,武定山的尸体就此停放在武周殿前的左道边上,御林军在旁看守。 天上的雪还在下,值此寒冬,武定山身上盖着的白布也早已经铺满了薄薄的一层雪了,人死冰凉,冰雪落在他的盖布上也不会消融。 曾经叱咤大周,横扫边疆的定襄侯,此刻也只是一具孤零零的尸体躺在这里。 楚弦看着躺在那里的尸体,朝着皇帝躬身作揖。皇帝还站在武周殿的玉阶上,验尸这种事天子不宜近前观看,所以派了人前去看着楚弦,皇帝就远远的坐在殿前的软塌上,俯瞰着下面这一切。 只是,让楚弦没想到的是,在他还没接触到武定山的尸体的时候,武贵妃却到了。 死的毕竟是她的亲生兄长,即便武定山不赞成她与太子之间的那段情,但是此刻这个身在深宫里的贵妃,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撇开了身后的宫娥,径自朝着尸体这边哭着奔跑过来。 扑着跪倒在武定山尸体前,“到底,到底是谁杀了你,我要将他前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她说着,泪眼模糊,忽然看向了楚弦,“他们说,凶手是你!” 楚弦此刻,在武贵妃的眼中,看到了恨意,也看到了……杀意! 第四十六章 牡丹重现 “是你杀了我兄长?”武贵妃忽然冷冷的说出这么一句,神色苍苍,整个人像是风中摇摆的蝴蝶一样摇曳着站了起来,双目如剑,像是要将楚弦给刺穿的一样,“我早该杀了你才对,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你杀我兄长做什么?” 说着的同时,武贵妃已经朝楚弦跑过去。 “贵妃悲伤过度,拉下她……”皇帝见到贵妃这样,赶紧命宫娥将武贵妃给拉开,随后命楚弦,“朕也想知道,杀定襄侯的凶手到底是谁!” 武贵妃被宫娥拉开,怒视着楚弦。 她从在北宫宫道上问楚弦宫里暗道的时候,她就对楚弦心怀忌惮了,武贵妃一直以为就算是出事也会是自己或者太子这边,谁曾想到居然会是兄长。 武贵妃委屈的跑向了皇帝那边,“陛下,兄长对您向来忠心耿耿,现在他被人所杀,求陛下一定要找出真凶,严惩不贷啊!”她哭得梨花带雨,此刻不顾天外风雪大,任凭自己踏上殿前的阶梯,跪在了那冰冷的石阶上,苦苦的哀求着皇帝。 皇帝伸出手来,轻拍了跪趴在地的武贵妃,“贵妃放心。”声音有力沉着,而后将手一挥,身后有人来将武贵妃给搀扶起来。 楚弦知道武贵妃心里怎么想的,从上次他戳穿了贵妃与太子之间的私情,她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将自己当成了敌人了,更何况现在武定山是死在自己门前的。 他无暇顾及武贵妃,径自走到武定山的尸体前,有仵作与御林军在旁边看守着,楚弦也确实没有半点能在尸体上做手脚的机会。 武定山除了脸色被冻得发白之外,其余都与常人无异,看这样子应当是一击毙命,根本没有挣扎的机会,心口上的致命伤证明了这一点。 利器穿胸而过,不留半点余地,从武定山的身手来看,能做到这一点的也确实少有人,剑影就是其中之一,心口处的血迹经过了一夜的冰雪冷冻,早在那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层,看上去既可怖,又斑驳。 楚弦伸出手将武定山的尸体侧翻过来,又将衣袍解开,从胸前到背后,没有其他的伤痕。 不对,背后有痕迹。 在衣袍被解开之后,武定山坚硬的后背上有不规则的一块浅黑青印记,斑驳的布在背上,楚弦抬头起来,问仵作,“先生久在大理寺,应该比我清楚这是什么吧?” “这是撞击的痕迹,并非致命伤。”仵作瞥了一眼,也是一副了然的模样,“侯爷是个武人,临死之前应该与人交手,身上有点擦伤不足为奇,更何况,背后的撞伤并不致命。” 楚弦闻言,默默颔首,随后则又一笑,“错了!侯爷是被一击毙命的,身上没有其他伤痕,可见死前并没有过任何打斗痕迹,这背上的伤……枉费先生在大理寺多年,该引咎退隐了。” “你……”仵作被楚弦这么一激,整张脸都憋红了,皇帝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也全神贯注的听楚弦接下来所说的。 楚弦指着背上的撞击痕迹,道:“尸体如果生前受过伤的话,伤痕颜色应当稍显鲜艳才是。而人死后血液停滞,造成的伤痕则更加晦暗,间或有红点。侯爷身上的伤痕呈晦暗,尸体又在冰雪中放置许久,死后血液更是加速了凝固的速度,很显然这是死后受到重击所造成的。” 仵作神情一滞,本想反驳,但是再看尸体,又无言以对。 楚弦将武定山的尸体放好,手在触碰到他的衣袍时,那上面因为被冰雪冻到的缘故,右侧衣襟前面有一片薄薄的冰层。 楚弦的眉心拧了一下,将手轻触在那冻得发硬的衣裳上,问:“这是什么?” 见仵作哑口无言,薛长君也走了过来,俯首来了一看楚弦拉起来的这片衣带,道:“不过是武侯爷在冰雪中冻了许久,衣衫都被冻硬了罢了。” 楚弦指腹轻轻摩挲着这层意料,厚度明显和其他的地方不一样,他低下了头,朝着那片被冻僵的衣衫上一闻。 在场所有人都紧凝着眼前的楚弦,谁都不知道他到底能翻出什么样的证据来。 楚弦闻了好一会儿,起身道:“是酒渍,经过一夜的风雪冷冻,酒味散了不少,但依稀能闻。”他面向皇帝,指着武定山的尸体,道:“皇帝陛下,武侯爷的尸体有诸多疑点,可为楚弦洗脱嫌疑。 第一,侯爷背上的伤乃是死后重击造成,我依稀记得昨夜,有什么东西重重掉落的在地上,只是当时酒后头疼,懒得起来查看。但是现在看来,应当是有人扛着武侯爷的尸体从屋顶上抛下,背上与地面撞击造成,这点可以让人去屋檐上查看,风雪下的瓦片,应该留有痕迹。 第二,侯爷身上的酒渍。侯爷全身衣裳虽说被风雪凛过,但衣衫结冰处却只有两个地方,一是心口致命伤的流血处,另一处则是右侧衣襟。能结成冰层的必定是衣衫上残留有水痕才能造成这种现象,右侧……” 楚弦伸出手,凭空做了一副端着酒杯的模样,随后手臂朝着自己胸前送过去,假装一副饮酒的模样,他说:“右侧拿杯,杯中有酒,豪饮时酒水洒落衣衫上,所以残留的酒水会在冰雪中结成薄冰。” 说完,楚弦回想昨夜的场景,“昨夜,我与众位使臣酒后遇到侯爷时,他正戎装未解,横刀立马,半点没有喝过酒的样子,所以我将他送回府里之后,侯爷还与人对饮过。” 皇帝沉吟了下去,在场其他人也缄默了。 楚弦又说:“第三,武器。没我命令,剑影不会对任何人出手,但是现在我的侍卫去向不明,侯爷的致命伤又与她的武器一致,所以这个凶手,应当是对兵器十分了解,甚至可能见过剑影出手。” “你那侍女个性张狂跋扈,在校场、在城南、在宴会上都曾不止一次出手,楚大人,未免太牵强了?”薛长君悠悠说道,他继而对皇帝请命道:“皇上,此事虽然楚使者撇开了自己的干系,但是他的侍卫也不能脱罪,靖国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求皇上下令严惩。” “靖国分明挑衅,求父皇定夺。”太子也在此刻应和着请命,誓要将楚弦一并拉下水。 皇帝一脸冷漠,对楚弦的话也陷入了沉思,其他人的请命就此僵在那里,谁都知道,此事关乎大周与靖国,再加上现在各国使者都在盛京,稍有不慎的话,事情则无法掩盖,所以必须慎重处理。 见到皇帝沉默了,武贵妃也难以安定下来,尤带泪痕的脸上满是不甘,“皇上,兄长死得冤,您……” 武贵妃的话还没说完,皇帝就抬了手,止住了武贵妃接下来的话,他自己也在斟酌,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眼下看来,楚弦是没了嫌疑,但是剑影的嫌疑却还在,剑影是楚弦的人……这一点,就让楚弦脱不了嫌疑。 事情就又回到了原点。 很显然,楚弦也想到了这一点,这更像是一个为他早就设置好的死扣,无论他找到多少证据,最以后又会回到原点来。 也正在此时,之前楚弦说到调查武定山府上门卫的太监回来了,他亲自带人出去查证,此刻飞奔在宫道上的身影十分显眼,身后还带着一个不起眼的男子,看身上装束,正是定襄侯府上的门卫,“启禀陛下,定襄侯府上的门人带到。” 门卫跪在宫道不远处,身份卑微,趴在那冰雪宫道上不敢起来。 “朕问你,昨夜武定山回府时和谁在一起,回府之后,又做了什么?”皇帝定睛看着这个门卫,神情冷峻得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楚弦抬眸过去,看了一眼那门卫,仔细想想,这个门卫也确实是昨夜守门的人。 但见那门卫巡视了一遍这周围的人,最后眼光放在楚弦身上,而后回禀,“启禀皇上,昨夜侯爷与此人同乘马车回来,回来后,侯爷又出门了,一夜未归。” 此言一出,皇帝的脸色不好看了,楚弦的脸色也更加不好看了。 皇帝愁的是,此案扑朔迷离,若不早点找到杀人凶手的话只怕会有其他的祸端;楚弦愁的是,对手连善后的事情都不做,明摆着留下那么多线索,是太有把握吗? “可知侯爷离府后,去了哪里?”皇帝又问。 那门卫摇着头,“侯爷一人出行,没有带人。” 皇帝闻言,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看着这漫天风雪洋洋洒洒飘落而下,皇帝也从软塌上起身,武贵妃依旧是带着期盼的眼神,希望皇帝能给个答案,其余人也在沉默着。 皇帝微微颔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一头墨黑的发,而后道:“外面风雪愈大,既然尸体上有疑点,就该彻查。查到底,邦交须维护,真相也不能掩盖。”皇帝说完之后,转身入了武周殿。 一帮臣子也跟随而入,楚弦站在那里良久,最后也一并相随入殿内。 武贵妃只觉得除了楚弦没有别人会对兄长下手,故而一路跟随在皇帝身侧,哀求道:“皇上,你不要听那使臣说得天花乱坠,非我族人,他必定不怀好意……” 皇帝坐在龙椅上,依旧默然,倒是武贵妃一直不死心在旁说着,她一着急将手撑在了桌案上,没有注意到那个盛放试卷的锦盒刚才被砸得裂开了,武贵妃的手撑在那上面的时候,“啊”的一声惊呼了出来,她一吃痛抬起手。 但见手掌处一道划痕,血迹顺着手掌落下来,滴在那锦盒上。 “爱妃,你没事吧!”皇帝侧身过来,拉过贵妃的手,柔荑软如棉絮,这等羸弱的女子此刻让人看着也是十分的怜惜,何况帝王乎? 殿下,由太子牵头,跪在地上,“请父皇下令,楚弦难逃责贷。” 唯独楚弦一人孤零零的站在殿中,无人驰援。 皇帝此刻心中也明白事情是什么情况,楚弦的嫌疑怎么都洗不掉的,但是如何处置都不妥当,也正在为难的这一刻,皇帝注意到刚才伤到武贵妃的那个锦盒,里面的试卷。 试卷上滴下了贵妃的几滴鲜血,皇帝将那里面的试卷取出来,掀开尘封的时候,那试卷拿在皇帝手中时,天子的脸色骤然大变,竟一片铁青。 “皇上,”武贵妃见皇帝情绪忽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当她的目光触及到那张试卷的时候,不禁也腿一软,“这,这怎么可能?” 皇帝忽然大怒,将那试卷一拍,“此卷是谁画的,朕要砍了此人?” 但见那桌案上的试卷,卷上不是太平文章,也不是锦绣盛世,而是……火烧牡丹图,与当日楚弦刚进京时,那个死在客栈中的醉酒才子所画的牡丹图。 一模一样。 第四十七章 自证清白 人来人往的客栈中,二楼上那酒醉书生一挥毫,狂卷添墨,飒爽英姿,半醉半醒之间那一张画卷就这么潇洒的挂在栏杆上,垂下来的画面,画中牡丹鲜艳怒放,伴随着酒醉书生的头颅掉落下来,整张画一道喷薄的血迹渲染在上面,掩盖去了原本怒放的牡丹,抹杀了燃烧的大火…… 而此刻武周殿上,皇帝手中的试卷,原本应该是这次大比的举子所做的画卷文章,也变成了那副火烧牡丹图,与客栈中那幅,一模一样。 楚弦是亲眼见过那幅画的,记忆尤甚。 皇帝余怒未消,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将锦盒里面其他两张试卷也调了出来,竟然全部都是火烧牡丹图,哪里还有什么试卷? 武贵妃脸色不比皇帝好看,她深吸了一口气,甚至连武定山的案子她都抛诸脑后的样子,此时眼中只有这几幅牡丹图,毫无差别的牡丹图,简直就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此画,是谁人所作?”皇帝终于暴怒了起来,重拍了一下桌面豁然起身来,又将那三牡丹图给一撕,顺手一扬下去,纸张从上面飘落下来,上面所画的内容一览无余。 “试卷,被人掉包了?”武贵妃喃喃的道,声音不大,但是足以传遍整个武周殿,她整个人僵在那里。 殿下,群臣沸腾了起来,一下子纷纷讨论了起来,谁都不知道此次牡丹大比怎么最后试卷会变成这幅大逆不道的画? 负责护送的内监此刻连忙跪下,吓得全身发抖,“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皇上恩赐半副銮驾护送试卷,途中,途中就没停下来过,锦盒从礼部尚书手中接过之后,也不曾开启……” 大比出此大错,牵连之大,无人敢想。 “礼部,国子监,鸿胪寺……那些赴考的举子……”皇帝双手紧握成拳,原本武定山的事天子之怒还能很好的掩饰,但是现在牡丹图却让皇帝彻底爆发了。 当年,牡丹园中发生了那样的丑事,未婚的太子妃,多少宫人与御林军全部葬身在里面,才将那丑闻掩盖下去,今日是谁将那火烧的场景给宣扬出来? “彻查,谁作此画的,谁将试卷调换的,统统给朕查出来,朕一个不留。”皇帝怒吼出来,声音震天,回旋在整个武周殿中,群臣噤声,就连闻诏赶来的礼部尚书等人,也都一脸不知情的模样。 “明明是我等数人同时封存的,也没有人打开过锦盒,臣等也不知,何时被人调换……”一时间,谁都在互相推诿,定是阅卷时出了错,定是国子监亦或鸿胪寺中有人做了手脚,定是赴考的举子居心叵测…… 疑云漫天,无一落实,更无端凭添了不少猜测出来,朝堂之中人心惶惶。 楚弦是这件事情唯一看客,整个朝堂都围绕在一种紧绷的状态,唯独他冷冷清清的站在那里,皇帝的眼光最后落在了他的身上。 “靖国使者……”皇帝冷哼了一声,问道:“这牡丹图的起始,我想你应当知道吧?” 楚弦跨步上前,将刚才被皇帝扔下来的画卷给拿起来,眼光扫过这天工之作,一笔一画皆见画者的功底,唯独这画成的图,触目惊心。 楚弦凄凉的一笑,答道:“楚弦知道,当年靖国前质子顾惊鸿,在这牡丹园里犯下了丑闻,这场大火……就是始末,多年来,靖国从不敢忘。” “哼。”皇帝冷哼着,但是身侧武贵妃神情依旧紧肃,她的反应落在了楚弦的眼里,他心里也诧异,牡丹图和武贵妃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指关节敲打着桌面,心里在权衡着眼前的情况该当如何处置,“火烧牡丹图,事关靖国,如今定襄侯一案你也脱不了干系,楚弦……朕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闻言,原本跪在地上请命的太子等人暗自勾唇一笑。 楚弦依旧紧攥着手上被皇帝撕裂的半幅画,他跪在了殿中,也是请命道:“楚弦无能,致使得侍卫下落不明,深陷武侯爷凶案,此时楚弦不敢推脱。但也请皇帝陛下三思,事关大周与靖国,楚弦恳请皇上给我十日期限,到时如果抓不到杀武侯爷的凶手,楚弦头颅献上,绝不连累靖国陷入此污名。” “你要是跑了怎么办?”太子嗤之以鼻,根本就不想楚弦亲自插手此案。 “跑了,就请殿下亲自领兵,踏平我靖国边境。”楚弦铿锵而出,掷地有声,说话之大胆让朝堂上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就连皇帝也更加阴沉了几分。 而后,皇帝开口打破了这凝住的氛围,道:“好,朕给你十天时间,正好十天之后朕在御园设牡丹宴,宴请天下臣民、各国使臣观看冬雪牡丹之祥瑞,朕要你在牡丹宴上将此案大白于天下。” “父皇……”太子显然一急。 可是皇帝话既出口,自然一言九鼎,楚弦也不顾太子的不乐意,径自谢恩,“楚弦拜谢大周皇帝。”顿了一下,楚弦又对皇帝道:“既然此案现在由我负责,还请皇上命令,若有需要京兆府衙役以及大理寺等,须提供协助,不得阻拦!” 皇帝瞅了一眼这殿下,楚弦此话分明是说给薛长君听的,于是道:“可以,朕赐你一道令牌,只要是有关定襄侯一案,朕准你便宜行事,谁敢阻拦,立杀无赦。” “谢皇上。”楚弦再次谢恩。 楚弦自己立下军令状接了武定山的案子,反倒是让皇帝了了一件事。如此也好,等到风月宴上的时候,楚弦如果再交不出真凶还天下大白的话,那时候杀楚弦天下人也没人敢非议。 皇帝又看向了这破裂了的锦盒,心中始终郁结着一口气,心头大石因为这张火烧牡丹的画卷而更加沉重,他道:“朕见画上有落款,就照落款寻人,再将当日赴考的前三甲举子拘回审察,朕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胆子,调换试卷,挑衅天威。” 说罢,怒吼一句散朝。 原本恩赐的半副銮驾,该是钦点了头名状元之后赏赐出宫的,现在这半副銮驾也成了调查试卷之物,有人怀疑奉舆局有人在金顶软轿中做手脚,就连国子监考试当日的墨宝,也一并抽查,牵连甚广,就连韩眷仕,赵冼,徐星斗几个奉命办理此次大比的,也在调查之列。 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楚弦踏出这武周殿的时候无人问津,整个大周,连他唯一信任的剑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看着这片白茫茫的雪天,巍峨的大周皇宫在这一片银白之下,肃穆了几分。 叹了一口气,楚弦自语道:“剑影,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楚弦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能伤到剑影的人不多,但是也不代表没有,在这波谲云诡的盛周京畿中,剑影的身手又能有多少保障呢? 没了剑影,楚弦就像失了双翼,对手深居庙堂高远,步步为营,既然支开了剑影打算对自己下手,又以这种身败名裂的方式陷害,迷雾重重。眼下宫道深远,步步幽长,也只有自己一人走下去了。 楚弦一人走在出宫的道上,孤身走入风雪,身上的衣衫皱褶凌乱,鬓边墨发也有些飘散,偶间有雪渍飘落在发梢处,如梦入画般的场景,衬映得楚弦如冰雪中深埋的青玉。 身后,有一个小宫人快步跑来,对楚弦说:“使者,贵妃在中御府等候,请移步。” 楚弦的脚步一顿,说起贵妃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在武周殿上的时候,她看到那幅牡丹图的表现时,也令他心存狐疑。 更何况,武贵妃是知道他在宫里有条密道的,她也怀疑密道就在中御府周围,所以这一趟请即便不怀好意,他也非去不可。 武周殿居中,中御府在北,楚弦转道前去,当到中御府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的人都被暂时遣退了,只留贵妃一人,连个贴身的侍婢都不带。 楚弦就站在这巍巍宫门前,这里占地广阔,掌管着宫里一切供应物资人力,可惜都是下贱人等出入的地方,所以格外冷清。 当看到楚弦站在内务的宫门外时,站在里面等候的武贵妃开口了,“中御府偌大,主官监大监一人,次官丞大夫两人,下使奴役成数千计,无一例外,都是南岭来的那些贱胚子。” 武贵妃在说这话的时候,言语带着轻蔑与讽刺,惨白的脸上,额间花瓣妆尤为鲜艳,与红唇勾勒成了一副美人绝色的画面,宫裳长裙下,她一步一走动,朝着中御府深处宫道进去。 定襄侯一死,武贵妃定然来者不善,楚弦既然避无可避,那就迎步跟上。 “你可真是厉害有啊,中御府里的奴隶该不会都是你的人吧?那就太可怕了,皇上、本宫,乃至整个皇宫,岂不是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武贵妃一句句的刺探着楚弦的底线,她道:“别看这小小中御府,尽是肮脏垃圾,可是却掌管着最不起眼,也最重要的东西。” “贵妃有事,大可直言。”楚弦停住了脚步,不想再和武贵妃继续走下去,他冷睨着前面女子的背影,八翅凤钗无上尊荣,可是她此刻却显得有些狰狞。 “本宫执掌后宫,要你楚弦一命有何难处?”武贵妃怒吼了一句出来,转身露出凶恶神色,“你怨本宫知道了你的秘密,你就冲我来呀,你杀我兄长作甚,杀我兄长作甚?”说罢,贵妃转过身走向楚弦。 在走过来的时候,一边伸出手拔下头上的凤簪,一边朝楚弦刺了过去。她就算在这里私底下处置了楚弦,凭皇帝对她的宠爱,谁敢治罪? 第四十八章 水上冰寒 贵妃凤簪刺来的时候,楚弦将身一偏,想要顺手夺下她手上凤簪的时候,谁知道武贵妃竟然手腕一转,手一松,手中凤簪掉落,另外一只手承接住,还是朝楚弦刺来。 原来,武贵妃会武功。 这倒是出乎了楚弦的意料,将门之女,会一两下功夫倒也不出意外,只是上次的相遇让楚弦误以为她也是闺阁千金,忘了她也是出自将门。 只是即便出身将门,楚弦还是丝毫没有忌惮,他在武贵妃将凤簪要刺入他心口的时候,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兄长吗?” 凤簪在他心口三分处停了下来,“不是你,还有谁。”她此次是立志为武定山报仇的,可是楚弦却唇齿启阖,道了一个让贵妃措手不及的名字出来,“周彰安。” 轰! 这简短的三字犹如平地惊雷,贵妃手中的凤簪掉落在地,脸色更加惨白了几分,“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杀我兄长?你血口喷人。” 可是,即便嘴上这么说,但是武贵妃却是踉跄了几步往后退去,心里有些发虚。 “太子招揽定襄侯不成,反用你与他的私情要挟你兄长,若你有心就该发现侯爷这段时间对太子,有多么的厌恶。”楚弦毫不客气的说。 说完时,楚弦蹲身下去,将那把凤簪给捡起来,又塞回贵妃的手上,她的手上还有今天在武周殿上被锦盒划伤的血痕,在柔荑上很是显眼。 楚弦道了句,“你心里应该有底。”说完,他松开了手,不打算再在这里陪她浪费时间,转身就要走出中御府。 赴此北宫门,他也无非是想撇开武贵妃罢了。 “楚弦,”就在楚弦想要离开中御府的时候,武贵妃叫住了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这里吗?因为我知道了,那条密道,就在中御府后面的水下,通连到宫外。” 楚弦站住了,神色冷如青黎,“那又如何?”他转过身来,一反先前那般温润的模样,墨发凌乱下,那双眸所泛出的寒,让武贵妃浑身一颤。 此时此刻,楚弦似乎无所忌惮,甚至都不在意武贵妃能在宫里兴起多大的事,“我还告诉你,质子那夜就是从水道中离开的,可即便这样你又能如何?去告诉你的皇帝,还是连夜出宫,去太子府?”他去而复返的脚步一步步逼近武贵妃,最后还道:“我甚至还告诉你,为何在这千里冰封的寒冬中,四处水面被冻得冰寒,可是唯独这宫里的水道能用!” 武贵妃闻言,忽然脸上出现了疑惑之色。 楚弦不说,武贵妃甚至也都没注意到,可是被楚弦这么一提起,武贵妃觉得里面必然大有文章。 就在她疑惑的同时,楚弦将手伸出来,轻缓缓的拉起了她那只受伤的手,让她的掌心触碰在宫墙的墙面上,还是寻常那样的温度呀!并无不妥…… 武贵妃感受着这道宫墙,本不在意的心思忽然一转,明眸骤然荡起一丝难以置信的涟漪,“四处宫墙都被冰雪冻得凛冽,这里和寻常无益……” 楚弦一笑,再度将手松开,“自入冬开始,中御府就在密道中定量用炭火保持周边温度,力求密道通常,水面不会结出厚冰层,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你指使中御府做这些事,就不怕皇上知道吗?”武贵妃本想在这里杀了楚弦,而今被他反制,她心中在不断的反复,究竟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你可以去告诉皇帝呀,不过这样一来,你就出不了宫了,或许你在告状之前,皇帝就会提前一步知道你的丑事。武贵妃,定襄侯为你而死,我想你不会傻到连自己的路也堵死吧?”说着,楚弦指向中御府的更深处,道:“密道的入口,就在司炭所,水上寒冰,薄薄一层,你若想出入宫廷,自然畅通无阻。” 楚弦如此大度,甚至连密道的入口都指给她了,而后转身离去,身影萧索,更多的是成竹在胸。 武贵妃瞥了眼身后的方向,又冲着楚弦高喊一声,“你究竟杀没杀我兄长?”在冲口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眼泪也如珠般倾落,精致苍白的容颜上,花瓣妆如鲜血盛开。她强行抑下心里的翻腾,此刻她也是乱了方寸了。 楚弦这人,名为靖国使臣,可却对整个盛周了若指掌,这样的人即便武贵妃不染朝政,都觉得可怕。可是现在,她唯一关心的事,就是谁才是杀死兄长的凶手。 楚弦回首,双眸一定,似是在思考,而后却给武贵妃留了一句,“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你们的太子殿下。”说罢,楚弦心里的思量却还在继续,就这么站定侧首过来的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酝酿在心里一个本不该问的问题,终究还是启齿动问,“敢问贵妃,那幅火烧牡丹的图,与你何关?” 怕是没想到楚弦会问这个问题,武贵妃脸色明显的滞凝了一下,羽睫轻颤,犹然带着一点泪痕却骤然停顿了,她道:“你,你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因为,那场大火我当时也亲眼目睹过。”楚弦没有遮掩,“那时,我是宫里一介琴奴,夜摘牡丹,亲见大火。” 武贵妃惊颤的看向楚弦,眼下书生清淡,可是他说的每一句话却一直在出乎武贵妃的意料,她深吸了一口气,最后道:“我也是。” 楚弦闻言,轻轻颔首,再无其他的问题,转头继续步出中御府。 看着前方身影,翩飞衣角间让武贵妃恍惚间有点错愕,他说自己曾是宫中的人,如今看来,倒真是有几分相识的感觉,特别是刚才,他抓住自己手的时候。 前方微光透过宫墙折射过来,照打在贵妃的身上,她将手直直的垂了下去,手里凤簪也掉落在了地上,脸上噙着一抹无奈的苦笑,“深锁宫墙十年,年年岁岁都说要找机会带我离开这里,可年年失约,我还有其他念想吗?” 连兄长都死了! 不,还有念想,那就是查出杀兄长的凶手,楚弦的话让她看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密道公开的话,她在宫里的路,就彻底堵死了! 她徐徐的将身给蹲下,素手执起地上凤簪,光影下,那凤簪重新被簪入发髻中,她双手秉在身前,再次踏出中御府的大门时,又复那端庄娴熟的武贵妃。 寒风猎猎,吹起宫裳,清寒之余,却更向深宫处走去。 楚弦与她南辕北辙,她往深宫去,楚弦倒顺路往北宫门口出去。只是寒冬凛冽,他的身上毕竟单薄,在冷风吹来的时候终究还是觉得全身一阵冷。 外面风雪深,他就此站在宫门口,身后宫门侍卫如雕刻的石雕一般,屹立不倒,唯独楚弦的衣衫在风中被吹得猎猎翻飞,连同发梢的雪都被吹散了。 望着外面茫茫一片,楚弦站在那里,天南地北任他去,可是却唯独在此刻楚弦驻步在这宫门前,心中一刹那的迷茫了起来,“十日之期,剑影,你究竟去哪里了?”他皱着眉头,负在身后的手早已经被冻得快僵了。 前面不远处,忽有铁蹄声哒哒而知,扬眉望去,是那薛裴之。 薛公子今日难道一身黑,黑色锦袍,黑色披风,唯独发间束带是白,长夜皓月般,异常夺目。腰间依旧如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别着一把剑,却从没见他拔剑出鞘过。 随着骏马策动的身影,但见马鞍上还有那素色的披风,是薛裴之特地跑一趟府上为自己带来的,他的马在楚弦身前停下来,一下马就赶紧将披风送到楚弦面前,“我见你进宫的时候身着单薄,又见风雪愈大,听人说你往北宫门出,我就特地赶回去给你带了来御寒。” 楚弦倒是吃惊,他伸出手接过披风的时候,从袖子中有半卷试卷掉了下来,落在雪地上的,薛裴之见状,弯下身去将那试卷打开。 试卷里面的画映入眼帘的时候,薛裴之吓得差点将画丢在地上,“这,这怎么可能?”他当初也一同在客栈里,也亲眼见到那被杀的书生作的画卷,随后他又想到了什么,试问楚弦,“我听说今日大比,有人将试卷换了,惹得皇上大怒,下令彻查,该不会就是这个吧?”他扬着这张画。 他是不敢置信的,要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就只能证明一件事,由客栈为导火索的那桩凶杀案,从一开始就是直指这次天下大比的。 甚至,直指皇上的风月宴。 楚弦将披风系好,将那半卷画取回来,悠悠道:“从一开始,就是牡丹案,一直就没断过。司卿也好,军饷案也罢,都不过是小插曲,现在才是重头戏。”他再次将画卷拿回来,并不打算将这卷子丢弃。 他见薛裴之只骑一马过来,也没有上鞍,踱步往前面长街上走去。 “可是,皇上重视这次大比,监考莫说是层层关卡,就是阅卷到封盒都是慎之又慎,连最后三甲都恩赐了半副銮驾全程护送,这卷子到底是怎么调换的?”这就是薛裴之无法想透,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莫非是,护送的软轿中有人动了手脚?” 薛裴之说着,可是也觉得不可能,兀自牵了马跟上楚弦的脚步。 楚弦摇着头,本想自己静一静,想想剑影应该会在哪里的,现在看样子薛裴之的疑惑不解开,休想有一会安静。 于是,他说:“从头到尾,就没人调换过试卷。”说罢,他再次将试卷交给薛裴之。 薛裴之狐疑的接过那试卷,“没人调换,这怎么可能?”他反复看着那卷子,卷子所用宣纸,倒确实是贡院所供纸张,可他还是看不出其他端倪。 楚弦提醒,“你闻闻看,有什么味道!” 薛裴之将信将疑的把纸张凑近了鼻息下,“能有什么味道,不就是墨……不对,是药味,还有……”薛裴之不敢置信,一下将脚步停了下来,皱着一张脸站在那里,难以置信的看着那张试卷。 楚弦也随着他将脚步停下来,说:“我倒是知道民间有一种手法,用泻药研磨成粉,再掺以碱土研成粉末,和在墨水中,能保持一段时间。等到封存开启,与空气相见时,墨水会褪去,无踪无迹。” “这……”薛裴之枉在大理寺多年,这等手法简直闻所未闻,脸色一下僵在那里,不知该作何言语,“也是说,这前三甲才子,在同一张卷子上书写了两遍。阅卷官阅卷时是上面的锦绣华章,等到皇上开启锦盒的时候,看到的又是褪回底色画卷的火烧牡丹图了?” “如此,没错!”楚弦确定了他的话,“我知道你难以置信,前三甲如何惊才绝绝,怎么会刻意作此张画?可是你不要忘了,此次全天下才子进京,说不定混在大比中的牡丹图,不止这三张呢?” “所以,从第一张牡丹图开始,就注定了最后呈到皇上面前的,会是这张卷?”薛裴之骇然,脸色难看了再难看,“这,这是何等的大手笔?能收揽如此多的才能之人,幕后到底是谁?” 楚弦顿了下来,叹了一口气,“且不管幕后是谁,我现在只想尽快查出,杀武定山的凶手是谁。” 第四十九章 雪下有踪 楚弦又回到了那小院里,薛裴之也知道,他向皇帝请命自证清白,想要取得证据就得重回这里。只是,在转回小院街角处的时候,他阻拦了薛裴之,“定襄侯一案,你无须插手。” “你怎么和我爹如出一辙?“薛裴之跟在楚弦身后,无非是知道了他请命查案自证清白,也想跟着一查这桩案子,谁知道现在楚弦竟然也不让他插手,“楚兄,我是知道你与剑影是断不会杀武侯爷的,说来也是我有愧于楚兄,如果昨夜不是恰巧我不在小院的话,说不定就能抓到凶手了。” “我从看到武定山的尸体时,就开始在怀疑了,从剑影与武定山比武的时候开始,我们就陷入了别人的陷阱里,眼下我只需要再验证我的想法罢了。”楚弦看着薛裴之,眼中略为复杂。 “楚兄知道凶手?”薛裴之匆匆问,看不出楚弦脸上的复杂与踌躇,唯有看到线索时的兴奋与冲动。 “知道,但是……你未必会想知道。”楚弦道。说完径自要回到小院里的,薛裴之依旧不肯回去,“此案发生在我的别院中,我岂能袖手,身为朋友,断不能看你陷在水深火热中置之不理。”他说着径自牵着马匹朝门口去。 门口依旧有大理寺的衙役看守,原本薛长君就下令不许薛裴之进去,可是现在有楚弦在,薛裴之也能堂而皇之的撇开这些人,回到案发现场。 楚弦没有理会薛裴之,自顾自回到之前发现武定山尸体的那片屋檐下。 此时风雪正盛,楚弦从卯时中就被人带入宫里了,现在临近午时,这里的痕迹早被雪花给掩盖了。 楚弦走到这片被雪掩盖的屋檐下,顺着青瓦上方看去,阴压压的一片云天,但有雪像是下不停似的,没有半点日光。 他指着这片屋檐上,道:“如果,我没有预料错的话,昨晚我与侯爷去了一趟大理寺,回去后应该是丑时左右。后来我看侯爷的尸体上有酒渍,像是赴了一场邀约。而侯爷的致命伤是一击毙命,所以应该没有停留多长时间,姑且算他一个时辰,那就是寅时左右遇害的。寅时遇海,再将他扛到这里来,先引开剑影,然后将尸体从屋檐上丢下来。这也是为什么侯爷背后会有死后二次撞击的伤痕。” 说着,楚弦的目光停留在那屋檐上,他看样子是想要上去查验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可是,他忽然有些尴尬,他并无武功。 薛裴之这下算是有了用武之地,“楚兄,将我留在身边还能帮你一把,这等小事就包在我身上。”说罢,他得意的退了几步,只见他身后披风迎风一甩,足见一点,一个漂亮的展翅便上了屋顶上去。 楚弦吩咐道:“小心拨开雪,不要坏了痕迹。” 薛裴之站在屋顶上,小心翼翼的,只是要上来找痕迹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容易,青瓦上堆白雪,层层沓沓,早就将昨夜凶手来过的痕迹给掩盖了。 只不过,仔细看去,却能够依稀发现那雪花堆积的瓦片上不是平整的一片倾斜,而是顺着这道直上的痕迹,有一行瓦片有错位的痕迹。 薛裴之踏过雪痕,将那些掩盖在错位的瓦片上的雪给扫开,顺着这行痕迹扫开后,从这上面看去,一行踪迹,有打斗过的痕迹。 薛裴之看到这情景的时候,原本心里的吊儿郎当也收敛了起来,严肃不已,“果然,有人来过。”他说着也走过去那边,将那方雪迹给扫开。 昨夜留下的痕迹虽然能被雪给掩盖,但是却不能扫除。 这处正好对应武定山尸体位置的屋檐边,有两片瓦片碎了,薛裴之收回扫雪而冻得有些微红的手,修长指节忽然紧拧了起来,“瓦片碎了,这证明……那人扛着尸体,重量加重,踏在这里时才将瓦片踩碎!” 所以,楚弦的猜测,没错。 薛裴之回首看了一眼那中间一行错位的瓦片,又看这边被踩碎的瓦片,他对站在屋檐下的楚弦说:“楚兄,如你所言,无一差错。” 昨晚寅时左右,剑影将楚弦那半开的房门给关上的时候,转身走过这里回廊,正好有雪从瓦片上掉落下来,她定住了脚步,屏息凝神,眼光如鹰般死死的锁定在屋顶上。 隔着这一层屋顶,那一道黑色身影也屏息凝神,深怕刚才自己的那一下动作惊到了这里面前的人,等待了许久之后,见屋檐下没有其他动静,在屋顶上的人才顺着这青瓦再次走动。 只是,这次才踏出一步的时候,剑影早将腰间素尺软剑给抽出,足尖一点跃上了屋顶去,剑身亮在夜色中,晶莹莹光闪,与堆积在屋顶上的白雪相互遥映。 那黑衣人是刻意来引开剑影的,只是没料到剑影会提到发现他,所以在剑影上了屋顶上后,黑衣人也不恋战,步步后退,剑影则步步紧逼。 两人在屋檐上一前一后的身影,轻功了得,足下点在顶上的瓦片,并无多大力道,只是将瓦片踩踏得错位而已。 剑影追着黑衣人离去,这一道痕迹就此留在了屋顶上。 而当剑影离去后,就有另外一道黑影顺着夜色也同样登上屋顶来,怕是早就算计好了楚弦门口的位置,最后将尸体扛在屋檐边上,顺着屋檐下一扔。 “砰”的一声重响,摇曳着这院子里面的翠竹,几乎将这周围门窗都震得荡了一下,就连竹叶上的积雪都落了下来,露出苍翠。 昨夜与诸位使臣多喝了酒,楚弦后又带着武定山跑了一圈,酒后受了风,一觉沉沉,那一声重响回旋于耳边,却也无暇起身来。 躺在床榻上的楚弦,只能烦闷的皱着眉头换了一个姿势,继续酣睡,便是这一夜酣睡,楚弦误了大事。 此刻的楚弦,依旧皱紧着眉头,听着薛裴之还原昨夜的场景,最后,楚弦还是问出了一句,“剑影,究竟去哪里了?” 薛裴之也沉默了,楚弦想之不透的问题,薛裴之更是想不透,他只能将目光重回到屋顶上,“能伤到剑影的人,功夫必定了得,能杀得了武侯爷的人,也定然不是泛泛之辈。”说着,薛裴之心里也犹如滚汤浇过的一样,焦灼不已,“最近京城中人又多,五湖四海皆有客来。只是,只听说才子诸多,从没听过,还有江湖高手进京来!” 此次皇帝召开牡丹宴,宴请诸国使臣,天下同庆,但进京的也大多是为了大比的才子,武林高手,不曾听过。 “还有,武器。”楚弦打断了薛裴之的思绪,他此刻坐在回廊的栏边上,身子随便的倚靠在柱子上,一只脚随便的半缩着,一副游侠模样,与平时那个帷幄风云的白衣军师大有相别,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楚弦没有在意这些,只将头靠在柱子上,“我现在唯一想不通的就是武器,我们是在丑时回来的,武定山死于寅时,这段时间剑影一直在这里,她的素尺软剑也从不离身,那武定山的致命伤,究竟是什么武器造成的?” “有人,仿了剑影的武器打造了一把一模一样的?”薛裴之脱口而出,叫道:“我们只要将京城里的铁铺走访一边,就知道这段期间有谁去打造一把同样尺寸规格软剑了!” 薛裴之的话不无道理,可是楚弦终究觉得还有哪里是他遗漏的,脑海中总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是想要抓住的时候却抓不住。 见楚弦还坐在那栏杆边上,薛裴之上前去将他拉起,“既然眼下有了线索我们就先顺着线索查,剑影身手那么了得,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楚弦见千头万绪,也只能暂时休了。 再垂眸看一眼自己此刻的身上,衣衫早皱得不成样子,就连头发也还是刚睡醒时的那样,这样也不成样子,于是楚弦简单的重新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清静的衣衫,便出门去了。 时近晌午,薛裴之从早上就跟着前后折腾,也早就饿了,于是找了家酒馆进去,点了几个菜,温了一壶酒。 比起薛裴之一路的聒噪,楚弦只是草草的吃了些,斟着酒拿在手上,“武器!”他依旧总觉得自己在武器上有解不开的谜,薛裴之所说的线索有理有据,确实如此,可是楚弦此刻心里却也狐疑了起来,确实如此吗? 太子的麾下,确实有能人。 有如薛长君之忠心者,还有武功如此之高者,更有能布下这样巧妙的杀局者,就连楚弦此刻也有些地方怎么都想不透。 他倒是从一开始就小瞧了周彰安,以及他的麾下了。 薛裴之因为是薛长君之子,所以怕牵连,昨夜正好将薛裴之给支开,而究竟太子手下还有什么样的人,武功能好到用一把女子的剑,将武定山一击毙命? 一击毙命,就算剑影想杀武定山,也没能达到这样的把握呀!更何况这把素尺软剑,世界上只有剑影一个人最趁手,却还有人能更趁手? 这就是楚弦一直想不透的地方,如有人按照剑影的剑仿造了一把,短短时间内熟悉一把陌生的软剑,这是什么样的人能做到? 放眼天下,还能有谁? 楚弦总觉得,这个谜题如果不解开的话,武定山这桩案子就无法解开,更无法找到有力的证据为剑影洗脱证据。 十日之期,可不长呀! 第五十章 天罗地网 从酒馆出来之后,薛裴之往后面马厩去牵马,楚弦则伫立在长街处,没有剑影跟在身侧,此时只觉得一身萧条,孑然无度。 薛裴之将马牵来,一人一骑信步在定阳长街上。定阳街是盛京京畿主街道,自城门而入,遥望巍巍宫城,这其间最繁华最热闹之处,贩夫走卒、民生百计,大多聚集于此主街干道上。 往里走,就是薛裴之此行来查的兵器铁铺了,楚弦一路没有开口说话,甚至连去查最近有没有人定制素尺软剑都不放在心上,唯独薛裴之古道热肠,十分上心,带着楚弦一家挨着一家询问,可最终结果还是杳杳无音。 到了傍晚的时候,人乏马疲,京畿中十数家铁匠铺也几乎问了个遍,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这段时间天下大比,笔墨纸砚倒是销得厉害,这铁铺生意却寥寥无几,更别说有人来打造兵器了。 “没有人来打造兵器,那就是说……或许,凶器真的是那柄素尺软剑?”薛裴之心中一直存留着这一点想法的,但是因为楚弦的缘故他沉默至今。 “不可能的,素尺软剑就是剑影的命,要她离手,除非……”楚弦接下去的话没有说,神色沉重,心中的预感也不是很好。 薛裴之也大概猜测到楚弦接下来的话,要剑影将剑离身,除非她死,这是楚弦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薛裴之也随之跟着心里一沉,道:“楚兄,现在还有时间,找到凶手,就能找到剑影,她应该不会有事,凶手杀剑影没好处。” 楚弦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手中缰绳牵着的骏马轻摇着头,鼻息哼哼了几声。 薛裴之往前行了几步才发现楚弦站在那里,回首问:“楚兄,你怎么了?” 楚弦听到,抬眸起来看着薛裴之,沉重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欣喜,“你说得对,剑影死的话对凶手没好处,反而栽赃不了我。”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这街上的冷风穿入心肺中,瑟瑟之寒,能让人心更加冷静下来,“如果这推测没错的话,那凶手应该有留下让我们找到剑影的线索。” 薛裴之攥着缰绳思忖,楚弦豁然翻身上马,道了一声,“回小院。”而后只见他从马鞍上抽出马鞭鞭打着马臀,穿过街道而去。 薛裴之及不上楚弦的思绪,但楚弦策马离开,他也只好将将上马,扬蹄跟随。 薛裴之浪荡公子哥,素来风花雪月,扬鞭走马最是长处,总比楚弦一介书生要来得强,所以他很快就追上楚弦,一起回到小院前。 这里是案发现场,大理寺的人还在门前看守。 楚弦回来没有进院子里去,而是顺着这院子往外面院墙走去,他抬头看着这片屋顶,此处因是比较偏僻的地段,所以周围人家较少,即便相邻人家也是无人居住的,所以格外清幽。 此刻这片清幽之境所望之处一目了然,就是风吹过处都显得格外凄清,隔着这丈许院墙,楚弦抬眸仰望着,寻找凶手留下的线索。 “楚兄,这是怎么了?”薛裴之不明白楚弦的意思,这院子前前后后,京兆尹的人查过,大理寺的人也查过,就是后来楚弦带着薛裴之也来查过,该查的线索也都查了,应当没有任何遗漏才是,怎么此刻楚弦却又回到此空无一物的地方发呆了? “凶手的意图很明显,这次显然就是为了栽赃我,所以杀我侍卫没什么好处,他们将剑影的武器作为凶器,那么剑影死了的话,就必然将矛头指向真正的凶手,可如果剑影还活着,又被我找到……”楚弦说着,忽然无奈的笑了起来,看向这周围,“我想,这周围应该还布有暗哨,等着我找到剑影,来个人赃并获吧!” “这……”薛裴之转念一想,也不无可能,对手如果是为了杀楚弦,那么昨晚就能下手,可是现在是栽赃,那么就没必要对剑影下手了。可是楚弦的话让薛裴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的意思是,剑影在这周围?” “一定在的。”楚弦肯定的说,双唇紧抿,抬眸扬眉往屋檐上看去时,终究是一扫阴郁之气,这让薛裴之恍惚了,看来楚弦在意这个妹妹的生死,比在乎这件案子多得多。 这桩案子事关他的生死,可是在只有十天的情况下,他挂在心上的不是查找凶手,而是先找剑影,这让薛裴之对楚弦也更加敬佩了起来。 披风下的手一动,楚弦的手指向那面近他房间的屋檐,他对薛裴之说:“还得再劳烦你一次,你顺着刚才在上面查到的瓦片痕迹追踪,看最后痕迹消失在哪里?” 风雪能掩盖掉很多痕迹,但是掩盖终究只是掩盖,不能抹煞,只要有心,就能找到痕迹,顺藤摸瓜,痕迹最后在哪里消失,剑影就在哪里。 薛裴之意会,再次登上那屋檐,登高一望,这周围房屋错落一览无余。 脚下瓦铄残片被挪动过的方向很齐整,薛裴之是习武的,自然知道这是使用轻功一路追赶的痕迹,追逐无间,距离一路保持一致,可见二人轻功在伯仲之间。 按照楚弦的话,薛裴之找看了瓦片一路过去的痕迹,他的身影也随着这道痕迹,一跃一跳之间,最后在第三巷道处的那座屋顶上停了下来。 楚弦在下面跟着薛裴之的背影跑,最后也在那一座大院前停了下来。 薛裴之半蹲在屋顶上,双手在捧开最后一捧雪时,再找不到其他痕迹了,他冲下着面追跑过来的楚弦喊:“痕迹在这里就断了,不知去往何方!”他站起来,顺着这屋檐上的视线看去,四通八达一片宽广,凶手那时候引着剑影无论向哪边去都行。 楚弦目光锁定在薛裴之站着的这座高门大院去,他问:“这是哪户人家?” 薛裴之从屋顶上跃下来,看着面前朱门大户,牌匾红漆早就任风吹雨打而落,看不出主人家是谁,门前蛛丝也早遍布,一双大门也倒了一半。 看着眼前这场景,薛裴之道:“听闻这主人家独生一女远嫁他乡,后主家双亲身亡也无人继承,便一直荒废至今,时有闹鬼传闻,不足为信。”薛裴之从买下小院的时候,这里就已经破败得不像样子了。 随后,他看到楚弦注视着这户人家时,神色带着一丝闪烁,他惊讶问道:“这门前蛛丝都没破过,你该不会觉得剑影在这里吧?” “如不出所料,应当在此了。”楚弦说道,胸中已是有八九分把握,轻快踏入这破败阶梯上,扬手去将大门口盘布的蛛尘扫开,径自往里面走去。 薛裴之原本也不信的,“凶手不可能这么大胆,将剑影藏在这里,用什么藏?就不怕剑影自己跑了?”他自己都带着一丝疑惑,只是在跟着楚弦进了这大院里之后,满布尘埃的地上有遍布的打斗痕迹,这让薛裴之的疑惑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他们,真的来过这里?”薛裴之惊呼,也讶于楚弦的推断能力。 前面,楚弦站在那破败大厅门前,再不往前面走去了,薛裴之只听到剑影一声惊喜的呼叫声,“兄长……”薛裴之也快步跑去。 在踏上花厅的阶梯前时,只见到剑影手上拿着她的素尺软剑,横举着站在花厅的正中央,看这姿势僵硬得一动不动,像是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的样子。 “剑影,你怎么站在这里,我们找了你……”薛裴之正想踏进去的时候,楚弦和剑影两人同时都开口喝了一声,“别进!” 薛裴之脸色一僵,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剑影并没有受伤,也没有被人禁锢住,可是却举着剑如此一动不动站在花厅中,她看样子很是忌惮,薛裴之甚至有种错觉,她就这样举着剑,从昨晚上站到现在,不曾动过。 而楚弦,也更是不敢贸然踏进花厅里。 顺着楚弦的目光看进去,薛裴之神色忽然一肃,“这,怎么会这样?”他简直难以置信的指着剑影的方向,难怪楚弦不敢踏入一步,也难怪剑影不敢动一下。 这屋子里,满布机关,稍微一动,这花厅上有一个比寻常皮影还大的人偶,是作天女散花的模样,惟妙惟肖,而在这天女手上有一个小篮子,说是篮子,但更像是一个钵。而在这篮子里面隐约能看到,满满的盛了一篮子绿矾油。 看到此景,薛裴之不禁浑身一寒,不禁为屋子里的剑影捏了一把冷汗。 外面有风吹来,雪花晶莹的白与这里面的晦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也因此遥映出花厅里面的情况。 顺着这外面的光线看进去,只见一根根肉眼难见的银丝遍布整个花厅,剑影横着剑站在那里,银丝纵横交错将她困在里面,而在这些银丝的最上面,那个捧着一篮子绿矾油的天女人偶,就此一动不动的,随着剑影站了一夜。 只要剑影稍微一动到这些银线,她头顶上的仙女失去了平衡,那一篮子绿矾油浇下来,剑影必死无疑,尸骨无存。 此物,后世人称为硫酸,所过之处白骨成灰。 如今用在剑影身上,可见此人身手未必有剑影一半,但心思歹毒,计策谋略却在剑影之上,用这样的办法将剑影困在这里,逃也逃不掉。 剑影站立的身影映在楚弦的瞳孔中,伴随着外面天色,从楚弦逐渐收敛的瞳孔之中,他已经清楚了昨夜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屋顶上的踪迹到这里断绝,剑影下了这院子里,追踪那黑衣人进了这花厅里,一番交手过后,剑影根本没注意到这个轻功了得的黑衣人身影疾疾,在打斗的时候缠绕着自己的周身,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银丝遍布在剑影身侧。 直到最后天罗地网形成时,那黑衣人早已经出了花厅,可剑影却被困在那里,举着那柄素尺软剑,不能一动。 那黑衣人站在花厅外面,也正好是此刻楚弦站着的位置,“你最好别动,如果不想尸骨无存的话,就等着人来救你。” 剑影不敢一动,抬眸望去,那天女手中篮子,里面装满的绿矾油足以让她人化白骨,白骨成灰。 第五十一章 大理寺丞 “楚兄,这怎么办?”薛裴之也束手无策了,开口说话的同时声音都不敢大,深怕外面一个轻微的颤动影响到里面银丝的平衡,那整篮子的绿矾油倒下来……这场景薛裴之不敢去想象。 唯独楚弦依旧神色如常,紧抿的双唇不再一动,只有目光循着那银丝的错综复杂,最后承接住那个天女,寒风漠漠,吹动他衣角的时候,他也跟随着的这衣角而动,踏入了这花厅里面。 剑影不敢开口,她知道自己兄长的韬略。 可是薛裴之不知,见楚弦踏入的时候惊呼,“楚兄,不可!” 这满屋子看似错综复杂,但是却只是用一根银丝撑住,如果破坏了哪一头的平衡都会让那天女失衡,剑影一个人在里面不动的话暂时不会有危险,但是如果楚弦进去的话,莫说破坏了平衡,就是想救剑影说不定也会将自己搭进去。 楚弦没有理会身后的薛裴之,径自踏入门槛,也仅仅只是站在这门边罢了。他聚精会神紧盯着这些交叉纵横的银丝,最后高举着伸出手,在门口左上角这里做了要抓丝线的动作,却没有触碰到这银丝。 他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这满屋子的银丝,在伸起手的同时也吩咐剑影,“我抓住这根丝线的同时,你便挥剑斩来,往我这边斩。”说完,楚弦也不给解释的机会,剑影也毫不犹豫。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楚弦将那根丝线一拽,用力一挽,剑影便将她手中素尺软剑一偏一斩……薛裴之几乎是吓得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连叫也不敢叫出声,只能屏息看着这两人。 简直疯了。 就在剑影斩断身侧丝线的同时,楚弦用力将手中那根银丝挽住,但见从他这边的丝线被斩开一条道,剑影窜身而出,那承接住天女篮子的银丝却在楚弦用力将那根银丝绷紧的时候,原本按照预期中应该倾倒下来的绿矾油,此刻依旧安然在的丝线上放着。 薛裴之再次捏了一把冷汗,他只觉得腿都有些微微发软,为两人的侥幸都大出了一口气。 只是,薛裴之知道,这绝然不是侥幸。 剑影从那展开的一道出来,楚弦紧拽着这根银丝的手紧绷着保持上面人偶的平衡,就连手心被银丝嵌入割得鲜血直流,触目的红顺着他的手腕流淌下来,窜入他的衣袖,很快便染红了他的右手臂衣衫。 也在剑影离开这花厅的时候,楚弦将手一松,“砰”的一声丝线网骤然失去平衡,整个篮子的绿矾油顿时砸在地面上,“滋滋”的散发着腐蚀的声音,仅仅一瞬,地面便被腐蚀了一个偌大的坑。 楚弦顾不得自己掌心的痛,在绿矾油打在地面上时,他第一反应便是将身后披风一扬,顿时罩住自己整个人,砸在地上溅过来的液体打在披风上,顿时也被侵蚀了密密麻麻的几个孔。 千钧一发。 薛裴之不得不对楚弦拍手叫绝,也不得不为这两兄妹的默契感到惊讶,不用提前嘱咐,也不用知道具体原因,只需要按照楚弦做就行,这需要怎么样的信任? 而薛裴之在剑影出花厅的那一刻也豁然想明白了。 他一进来只顾着胆战心惊,可是楚弦从进来的时候就在观察那些银丝遍布的规则,同一根银丝在和剑影打斗的时候从里面到外面缠绕出来,它的侧重点从里到外。 而楚弦则只要掌握住上面天女那一片平衡的银丝所在,抓住那根银丝撑住它的平衡,哪怕剑影斩断平衡以下的其他银丝,都不会影响到上面。 这便是楚弦的手段,他紧紧的握住这根丝线前面的平衡,保持不动,余下的……都能断! “你们都没事吧?”薛裴之犹然心有余悸,换做是他,只怕是找不出这样解决的方式来。 还没等剑影开口,从这外面忽然有脚步声传来,激起一片破败灰尘,无数衙役冲了进来,是大理寺的人,带头的人薛裴之认得! “吴寺丞?”薛裴之惊叫了一句。 但见那吴寺丞带着人进来,一不盘问,二不留余地,见到剑影和楚弦的时候开口就喊:“果然靖国使者窝藏杀人凶手,现在人赃并获,给我将两人都抓回大理寺。” 薛裴之吃惊了,上前就要阻拦,“我们刚刚才找到的剑影……”他忽略了一点,楚弦刚才也提点过,凶手故意留下线索就是让他找到剑影的。 而楚弦也顾不得案情怎样发展,剑影是他妹妹,他必须在第一时间确定她安然无恙,所以即便知道这是个陷阱,也一往直前。 现在,吴寺丞只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罢了! 吴寺丞一开口,剑影便再也止不住了,从昨晚到现在她保持着一个姿势站在里面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怒气,此刻正好赶上这班人,她手中剑早是按捺不住,挥洒一去,挽剑如花,利落飞旋入这群衙役之间。 剑影一手剑花挽得让人叫绝,荡着风雪,挥扬起院落里堆积多年的尘埃,雪与尘随风同起,一个旋身纵起,剑端直指吴寺丞而去。 吴寺丞连连后退,左手执刀横挡,却也挡不下剑影的攻势,唯有将身一纵,在身后门与槛之间将身飞跃翩起,这才堪堪躲过了剑影的攻势。 剑影被困在银丝中那么久,早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而今长剑挽歌,利刃一去破开雪花千重,荡起心中怒意,便将这股子怒火全部寄于软剑之中,蹁跹剑影一去,刺开尘风雪影,一剑惊鸿。 吴寺丞长刀一横,本是挡不住剑影的攻势,无奈脚下轻功了得,纵身翩然起,与剑影拉开了不远的距离,而后却转身怒指楚弦,“剑影身为第一嫌疑人,你竟然授意拒捕,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可说?” “吴寺丞,你这分明信口雌黄。”薛裴之是亲眼见证这一切的,他也忽然明白大理寺这是想尽快结案了,吴寺丞才会这般的急躁。 楚弦面对吴寺丞的质问,一扫过这院子里面剑影与大理寺衙役的交手场景,薄唇轻启,微微道了一声,“剑影,谁叫你拒捕的?” “兄长?”剑影这次是诧异的,看着楚弦的时候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薛裴之也哑然,同样难以置信。 却见楚弦又再度开口,这次是冲着剑影冷喝了一声,“身为第一嫌疑人,就该回大理寺的牢里,十日之后我若查不到凶手,到时候我也去大理寺一起伏法便是。” 薛裴之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剑影此刻的表情,先是一怒,而后又是娥眉一皱,随后又负气的将手一收,脸上带着冰冷,可是却再没有动手反抗的意思。 剑影收手,身侧的一众衙役见状纷纷将刀剑架在她的颈边上。 吴寺丞见此情景,方才暗暗松一口气,喝:“将上铐押回。”而后,他又将目光落在了楚弦的身上,看这样子也想将楚弦一并押回,“楚使者身为她的主子,如今凶手抓到,大人也该一并回去受审。”话音未落,他便将手一挥,要身侧的人上去抓楚弦。 “你们皇帝都给我十天时间查案,凭你小小大理寺寺丞,就敢抓我?”楚弦一怒,将手身侧一片掉落的瓦片朝着吴寺丞一踢。 瓦片飞旋而去,棱角不善,破风疾厉又凛冽。吴寺丞见瓦片飞来,扬起手中刀一砍便将它砍成两瓣落地,“你竟敢拒捕……” 在吴寺丞正要亲自上前的时候,只见楚弦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我在武周殿向你们皇帝求来的查案特权,谁敢上前,立杀不论。” “你以为这块令牌能保你多时?”吴寺丞胆子再大,见令牌也不敢再妄自上前了。 楚弦闻言,悻悻的勾唇一笑,很是满意吴寺丞此时举步不前的模样,他将令牌收起,洋洋洒洒道:“不多时,十日足矣。” 吴寺丞紧握着刀柄,恨不能此刻将楚弦一刀劈开,可是令牌在前,他也没法再继续了,何况薛裴之在场,吴寺丞最后也只能忍住怒意,喝令手下衙役,“将剑影带回牢里。” 剑影束手,任凭自己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临走时眼光只望了兄长一眼,最后连一句话都没说。 吴寺丞收起了剑影的素尺软剑,轻瞥着那剑身,眼中尽是一副不屑的模样,“女子嘛就该在闺阁绣绣花,舞这等不像样的兵器……”说完朝着身侧随从一扔,“这是物证,也得一并带回。” 他们来得快,去得也疾,最后只剩下楚弦与薛裴之二人站在这大院子里面孤零零的,傍晚已过了,夜幕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降临,将这里面衬得极暗。 幸好今夜有月,映着霜雪还有些些光辉。 薛裴之走近楚弦身边,“我没想到会是吴寺丞。” “我也没想到。”楚弦也长吁了一口气,眉目又回复往常的清朗,从昨晚出事到现在压在心口的大石终于也放下了。 “可是,我们连好好问剑影的时间都没有,昨晚上到底是谁现在也不知道。”薛裴之一副遗憾的模样,“都怪我大意,不然早就该发现吴寺丞一路跟着我们过来。” “他是埋伏在这里,等着我救人之后一网打尽的,怪不得你。”楚弦说罢迈开步伐朝着前方大门走出去,出了这破败府门,早不见大理寺的人了,楚弦说:“我也知道昨晚的人是谁了,剑影的行动告诉我了。” 剑影不是个易怒的人,唯有昨晚将她戏耍得这么痛苦的人出现,她才会如此,楚弦一目便了然。 薛裴之整个人忽显得沮丧了起来,今天看到的这一切让他意料不到,“凶手,是吴寺丞?” “不是。”楚弦吐纳而出,一步步走出去,“你忘了刚才吴寺丞刚才说什么了吗?” 薛裴之仔细回想,那萦绕在耳边的一句,“女子嘛就该在闺阁绣绣花,舞这等不像样的兵器……”由此证明,吴寺丞是不擅使这等轻薄兵器的。 凶手另有其人。 天色这么晚了,再查下去也没意思,楚弦反而是觉得饿了,剑影找到了,此刻也有心思进食了。可薛裴之却被楚弦绕晕了,“可你又说昨夜是吴寺丞引开剑影的?” 楚弦停住脚步,回首顿了一顿,问薛裴之,“你难道没注意到吗?吴寺丞是左撇子,更何况他轻功了得,但真正与剑影交手却不行,绝不能做到对武定山一击毙命。真正的凶手,怕是有更高的本事。” 从吴寺丞刚才和剑影的交手看来,他能轻易的从门槛之间一跃躲开剑影的攻击,也足以证明他就是有本事在花厅里一边和剑影纠缠,一边布下银丝陷阱的人,可论杀武定山,他还不够。 楚弦细细回想当时查验武定山尸体的时候,他指自己心口,轻轻比划了一下,道:“伤口往右倾斜,凶手不是左撇子。” 而吴寺丞是。 第五十二章 牡丹画卷 吴寺丞的出现让薛裴之闷闷不乐,毕竟关乎大理寺,他心里隐约在害怕,可是也在庆幸,幸好到现在似乎这件事情跟父亲没有联系。 楚弦不像是被这桩案子逼得无路的样子,反而是松了一口气,他说:“剑影进大理寺也好,最起码这十天之内她应该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所以此刻盛京中夜色大好,虽说有风雪入城,可也有的月色如水,淡淡雅雅的照于九天之上,风花雪月,最是妙曼人间,楚弦信步其间,倒也自在。 只是薛裴之觉得不自在,身后总是有人在跟随,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宫里皇上的贴身暗卫,怕是担心楚弦离开盛京,或者是想将他的行踪掌控在手,才会派人一路盯梢。 自打皇帝下令召开牡丹宴开始,京畿中夜夜笙歌,哪怕人命案接踵而至,都挡不住这四面八方涌来的热情盛况,谁都想在这冰天雪地中一睹牡丹祥瑞。 所以此刻,一入夜便见京畿中烟花绽放,京城九门也大开,良宵不禁。 在这一起一落的烟花下,前面却有好一阵骚动,随后见到从那漆黑的街角,只见有京兆府的人将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叫花子押着走过去,那叫花子许是个痴儿,在衙役押注自己的时候还不住的嘿嘿直笑。 这就像是一段小插曲,平白无故的闯入了这片不夜的热闹中,灯花绚烂之下,很快这里又恢复了刚才的繁华,在一个茶水肆里坐下,楚弦倒不好奇,薛裴之却聒噪了,他趁着小二端来茶水的时候,多给了一点碎银,方便打探。 他问小二,“京兆府的人吃饱了撑的?没事怎么和一个叫花子过不去,还是个痴儿……” 小二收了银钱,自然更加热络,“客官有所不知,从今日的时候城里就在大肆搜一个叫‘狂浪’之人,这左右盘查,京城里哪有叫此名的人,岂不轻狂儿戏?唯独这多年前被人丢弃在此的痴儿花子,听说他当时被丢弃在襁褓中,可怜他父母留了幅字,说此儿姓狂名浪,其余便不了了之。” “原来如此。”薛裴之浅啜了一口茶,依旧有疑问,再道:“那为何要抓这个狂浪?” 小二闻言,忽然有些紧张的四下张望,随后弯着腰小声道:“听说,大比前三甲的试卷被调,盘查下来那三名考生也是化名,京城中找不到此人,调换后的那三副牡丹图,上面落款——狂浪!” 所以,现在满京城都在找狂浪,谁知道,这狂浪竟是一个痴傻的叫花子! 听到这答案时,薛裴之竟有些哭笑不得,挥了挥手,让小二下去。转头过来对楚弦说:“这事就好笑了,从小在京城中长大的痴傻叫花,能画出那样的牡丹图?”说后,薛裴之又觉得好笑,不住的摇着头。 这不明摆着,把这叫花子交上去,不但破不了试卷调换一案,连皇上都会再次龙颜大怒。 楚弦将一直贴身藏着的那张牡丹图拿出来,只有半张,当时在武周殿上被皇帝一手撕掉,他刚好攥在手上。 此刻展开的牡丹图惊艳绝绝,画中火烧的场景在在绚烂的烟花夜色下,更像是跳动般的鲜活。 楚弦顺着宣纸往下,最后放在落款上,摇头一声苦笑,“确实狂浪所作,牡丹绝绝。” 薛裴之伸出手要接过这半张画卷的时候,恰巧此刻有一群孩童唱着歌谣跑过,有比较淘气的孩儿一把将薛裴之手上的画卷一抽,跑着跳着抽走了。 “前面顽童,快把画还我。”薛裴之叫了一声出来,赶紧追赶上去,转入了一道巷角里,只见到那顽童早跑动的时候将画给撕裂了。看着薛裴之恼怒的样子,那童儿皱着小鼻子,双手将画藏在身后,羞着薛裴之,“小气,不就是一张画嘛,我们这里多的是,赔你一张全的不就是了!” “全的?”薛裴之还没反应过来这顽童说的是什么意思,就看到童儿转身去向身侧小伙伴小声说了几句之后,从其他小伙伴手里拿了一张画递给薛裴之,之后才又蹦蹦跳跳着离开了。 薛裴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这群孩童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沓画卷,他半信半疑的展开童儿刚才塞还给他的画卷的时候,整个人都震住了。 一张完好的火烧牡丹图,惟妙惟肖,几乎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的模样,和客栈里酒醉书生所画的,和武周殿上被调换的三甲试卷上所画的……一模一样。 薛裴之想到,那群孩童手上,还有不少! “这,这是怎么回事?”薛裴之一下子都蒙住了,拿着这张画卷在这里看了许久,像是魔怔了似的,直到下一轮烟花在天上绽放的时候,画里火苗跳动似的,才让他如梦初醒。 拿着这张画卷,他跑回了那个茶水肆里,气喘吁吁的坐下,端起刚才喝剩下的茶水大口灌进,天气冷,茶水也不再温热,可是也冷不下来薛裴之此时心里的震惊。 “楚兄,京城里……牡丹重现了。”薛裴之直着身躯坐在那里,将自己所看到说出口。 “我知道,你看。”楚弦悠然将手指向前面的街道热闹处,不少人手里拿着这牡丹图,就连天上孔明灯也有些是用这图所制。 一夕之间,这京城之中忽然有了这么多的火烧牡丹图,百姓无知,根本不知道这张画卷的真正寓意,可是薛裴之是知道的。 “皇室十年来,都千方百计的将这件丑闻给掩盖下来,现在倒好……一张画卷,天下皆知!”薛裴之默默的展开了这张图,目光紧盯着上面的一笔一画,“只怕接下来,整个京城的人都会知道,曾经在这片天降祥瑞的牡丹园里面,靖国质子顾惊鸿曾经侮辱过我们大周的太子妃。” 这样的丑闻,对太子而言,对皇室而言,都是不允许的。 薛裴之依旧沉浸在这张图卷里面,一人一物,包括那个曾经的太子妃都被画出来,她就躺在那地面上,浑身是血,周边有还稍显稚嫩的太子,还有那个传说中,薛裴之没有见过的顾惊鸿。 全部都在这场大火之中,被画了出来。 “从客栈一案开始,牡丹就现世了,我们当时不就第一时间看到这画中场景了吗?何须如此惊讶?”楚弦侧目轻扫了一下薛裴之手中的画,而后了了说道一句,不甚在意。 薛裴之却摇头,“楚兄,你不明白,这桩案子,当年我父亲也有参与。顾惊鸿奸污了太子妃之后,还痛下杀手。当年处理这桩案子的时候,我爹还只是个大理寺少卿。” 却没想到,时隔十年,京城中竟然会因为这桩旧事丑闻,再次掀起这么大的波浪。 薛裴之说:“有人还想将这桩丑闻掀开,破坏牡丹宴。”他说着,草草将这张画卷给一捏,在手上揉成团,随手朝着街上一扔,止不住心里烦闷,“连续发生的命案就已经够让人焦头烂额了,谁还管这牡丹哪!” 说罢,薛裴之将那一碗冷茶仰头喝下,这绚烂的夜色下,光彩从镌缕的灯罩中流露出来,便将这眼下的纷纷雪夜给抹杀了几分清寒。 薛裴之起身引着楚弦往前走,此处已离了定阳街,越往南城走,越是笙歌不寐,一夜千重色。 南城中镀彩的琉璃,番外的皮草都是上顶的,街边叫喊的杂耍,一个比一个技高一筹,童儿穿过长街带去阵阵遥不可闻的童瑶,才子佳人擦身而过,留下一段段人间佳话……当此太平盛世,就连宵禁都撤了,九门不夜,实在是热闹非凡。 可是,在这的般繁花似锦下,从街上行人偶过处,都能看到有那幅火烧牡丹图的身影,这让薛裴之的心随着脚步越发沉重。 薛裴之顿下了脚步,心中忽略不去这幅画的存在,总觉得事出蹊跷,正要开口时,前面已经有巡防营的人带兵巡逻至此,将那些画卷一并收回,惹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巡防营的人路过时,薛裴之楚弦面面相觑,心中了然。 武定山死了,城中此刻巡防不但没有松懈,反而更加紧了。而且现在太子正在为其麾下的郓国公谋取京营统领之职,所以现在京畿中看似如花似锦,实则底下波涛暗涌,鱼食争抢,更别说这张为太子脸面抹黑的牡丹图了,自然是听到消息之后,连夜肃清。 不远处,就是南城最赫赫有名的洛春楼了,接连着洛春楼后面的那条冰上长廊依旧巍峨显目,冰上嬉戏的,廊边赋诗的,天上斗光花火的……一如那夜司卿死时的场景。 楚弦抬头看,天上烟花绽放起来,映在他瞳孔中,即便满天繁华色,最终沉淀在心底的也只有汪洋一片孤寂,他说:“距离上一次来这里时,仿佛隔了个前世今生。” 于他而言只不过短短时日,于死去的司卿而言,确实是前世今生了。 薛裴之侧首看了楚弦,知道楚弦在说什么,他也戚戚然,只是他不明白司卿对楚弦所寄托的何意,所以此刻也没有楚弦那么深的感受。 倒是洛春楼前面有一定湛蓝软轿停了下来,从轿子里面苏崇的身影走了出来,立轿于此短暂停留,便匆匆的进了洛春楼。 “楚兄,楚兄你看,京中传闻果然不虚,苏丞相果真临老入花丛。”薛裴之很是震惊,虽说京畿里各种传闻都有,都总比不过亲眼所见来得让人吃惊。 丞相何许人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列朝堂正一品,可谓是官居极品,位极人臣了。 苏崇向来官声贤明,又是两朝元老,深受皇家倚重,可是最近这半年来却是传闻不断,宁可称病在家不管朝事,也绝不断了这烟花之地的逗留,真是让人莫名。 楚弦往洛春楼看去,只见到苏丞相进去的背影,白发披于那深色便服上,很是抢眼。 他心中想起那日在太极阁门前,堂堂丞相对一个花魁的态度,并不寻常,更何况楚弦也对苏崇心里带有疑惑的,对薛裴之说话的时候已经迈开步伐了。 “走,我也想会会这个丞相大人,择日不如撞日,想必他对定襄侯一案,也有见解。” 薛裴之一脸疑惑,似乎,从武定山死到现在所查到的线索都在吴寺丞身上,怎么又和丞相沾边了?但虽说心里有疑惑,还是跟着楚弦一道步入了洛春楼。 耳畔,仍旧传来薛裴之不解的询问:“丞相,和案子有关吗?” 第五十三章 琴奴所见 未达朝歌门前,便听到门中丞相的声音传来,“待老夫归故里,你就随我一起有何不可?京中现在风声鹤唳……” 楚弦与薛裴之皆都心里一怔,苏崇要辞官? 正好这时守在门外的守卫朝楚弦二人喝了一声,“来者何人?”这一声冷喝将里面丞相的话说到一半给生生止住,而后,就听到丞相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不是让谁都不许骚扰朝歌姑娘吗?老鸨怎么做事的?” 薛裴之听丞相的意思是要赶人了,脸上忽有着急的神色,却见身侧楚弦则是落落大方,不疾不徐的朝着门内作了一揖,扬起声来,道:“靖国楚弦,特来拜会丞相大人,还乞丞相不吝一见。” 门内一阵安静,楚弦的动作犹然,随后便见扇门一开,是朝歌来开门,见到楚弦的时候双眸如水一动,显然有些开心的,她道:“楚公子,请。” 楚弦微微颔首,跨步正要上前去时,薛裴之也要跟上,但朝歌又开口,“苏大人只见楚大人,薛公子随我到楼下花厅小酌一杯吧!” “我……”薛裴之指着楚弦,显然楼下小酌并没有眼下丞相让他更有兴趣。 然而朝歌则是将他半推半就的带了下去,“实在不行,我便叫楼里姐妹邀你冰上看烟花也行……” 薛裴之就这样被带走,楚弦走进房里时仍旧回头看了一眼朝歌,他是有疑惑的,乃至到了现在他都不知道这个花魁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却很多时候,她仿佛能够看穿自己想要做什么事。 譬如眼下,他确实需要与丞相屏退左右而叙。 丞相斜靠在罗汉榻上,右侧边的手臂轻轻放着,身侧还有找个为他斟满的一杯清茶,一口不减,如此斜倚模样,倒是可见他是这里的常客。 不知为何,楚弦很是在意眼前老朽与花魁的传闻。 他踏进门来,正想朝苏崇作揖时,丞相缓慢起身,声音浑厚道:“无需多礼,且不论今日京中烦事纷纷,使臣大人既来我盛周,就是上宾,请!”丞相指了指房中座。 楚弦没有依言坐下,而是依旧站在那里,他沉吟着,道:“丞相不想见我?” “有何好见?”苏崇嗤笑了一声出来,而后伸出手来端起那杯清茶,或许是刚才侧躺在塌上压到了,手的动作显得僵硬,“我乃大周丞相,你是靖国使臣,更是南岭人,想来都没有可交集的地方,更何况这种时候,见你无异于生事。”他话外之意,暗指楚弦身上还背着武定山这桩案子。 “那相爷又为何决定见我了呢?”楚弦微微一笑,没有在座中坐下,而是朝着朝歌的琴案边上走去,那里有她煨好的热茶,他倒娴熟,径直斟茶而饮。 丞相见他对朝歌这里如此熟稔,微微不悦,道:“若不是朝歌说你可一见,老夫也懒得。”说完,就是苏崇心里也不懂朝歌此举何为,“老夫也想看看,你何德何能?” “楚弦何德何能,只是查武侯爷的死时,却发现一件事,”楚弦抬眸起来看着这个老朽之人,眉目间洋溢着的笑意,像是个看客,“从当日客栈才子,到岳九功以及现在的定襄侯,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所有人都不想去掀开的事情,那就是牡丹。” 这下,苏崇的脸色终于肃然了起来,刚才不想见楚弦时的烦闷之色也一扫而光,“你想说什么?” 楚弦也不拐弯抹角,端起那杯茶兀自浅啜,“我想说的是,武定山之后,接下来会轮到谁呢?”他对丞相说,“相爷深夜出门,洛春楼又鱼龙混杂,就带着一两守卫,怕是不够。” “你难道还想说凶手接下来想杀的是老夫不成?”丞相忽然一怒,顺手将手中的茶杯朝着地上一摔,茶杯落地,登时四分五裂,杯中茶水也溅得四处都是。 在外面的守卫听到里面摔杯的声音破门而入,却见到相爷安然无恙的坐在那里,怒目而望时,则又悄然退下。 “楚弦,你不要破不了案,就想拉老夫下水,这桩案子就是武定山而已,你休要与牡丹牵扯上任何关系!”苏崇不愧老谋之人,在朝堂中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岂会被楚弦三言两语所吓倒? “既然丞相如此信誓旦旦,为何还急着辞官归故?”楚弦一句话将丞相给噎住,他又道:“既然丞相如此自信,那请问你身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这下,苏崇是彻底的变色了,脸色如青黎土色,本想反驳的,可是却是无法开口,他掩饰了这么久,无人察觉,却被楚弦一眼洞察。 楚弦没有理会苏崇此时脸色古怪,“我入京时就觉得奇怪了,以丞相的身份,列国使臣来贺,大人位列相位,理当出面,可是却久病在家。想来,那时就已经受伤了吧?还伤得很重!” 不然的话,楚弦刚才一进门的时候就不会觉得怪异了,堂堂丞相,再怎么与花魁有交集,也不至于一来就侧躺在那里,手势也看着僵硬,这不是给他的身份抹黑?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身上不便,绝不是病,而是伤! 楚弦话说完时,丞相几经变换的脸色也沉着了下来,老眼深沉,有余光扫过楚弦,然后原本想要动怒的脸色在此刻却忽然一笑,“老夫命大,能奈我何?” 楚弦得到了丞相这一句确认,他的所有推断也都合理了,“所以说,其实这桩案子的顺序应该是丞相遇刺,而后是客栈才子,接下来才是岳九功与武定山,对不对?” “对!”苏丞相毫不犹豫的答,对楚弦也有些刮目相看,“让老夫没想到的是,你单单从老夫告病就联想到这桩案子,确实出乎意料。” “错!顺序还是才子,岳九功,武定山,接下来是苏大人你。”楚弦反驳了苏崇的话,也反驳了自己,他神色凛然,一双眸子清冷,无人能将其看穿,“就拿武定山来说,第一次宴会上因为司卿的介入,武定山逃过一劫,但是终究难逃一死。丞相历经了刺杀,却安然至今的,不像……” 楚弦顺手拎起了身侧的茶壶,提起春水,顺手再拿了一个青瓷碗,又给丞相斟了一杯茶,热茶氤氲,有茶香扬满袖。 他对丞相道:“我猜,丞相是料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为求自保,自己上演了一出遇刺的把戏,好让对手放松警惕,对吧?” 说罢,楚弦放下茶壶,双手端起杯奉至丞相面前,“相爷想辞官故里,可是牡丹宴却如期而至,您觉得……能离开这番繁华盛景吗?”他见苏崇没有要接过茶水的意思,反将这杯茶放落在塌上的小几,他说:“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的死,相爷难道不心惊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相爷一吼,他殚精竭虑所做的一切,甚至不惜亲自策划了一出刺杀的戏码,无非就是为了避开牡丹宴,连皇帝都被自己瞒过去,可是楚弦却能看穿。 “当年,牡丹园中,琴奴亲眼所见,相爷难道忘了?”楚弦轻微一声点拨。 忽然眼前原本缭绕的迷雾在这一句话点拨之下,仿佛无形中有一双手将这云雨给拨开,苏崇愕然的站起身,“楚弦,你到底想说什么?” “相爷,当年死在牡丹园中的,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难道就不心痛吗?”楚弦反问。 “这件事情要怪,就怪顾惊鸿,是他色胆包天,染指我女。”苏崇气急败坏了起来,再次将小几上的茶杯给掀翻,这次怒意可谓是爆发得彻底,“你休想将这桩事情牵扯出来,你查不出杀武定山的凶手,你就是指使侍卫杀人的凶手。” 楚弦没有在意苏崇的话,继续往下说:“当时那一把大火,真的将所有事情都烧光了吗?我看不然,否则现在怎么还会有这桩牡丹案出现,丞相大人,你猜猜接下来死的人,会是谁?” 楚弦的问话,让丞相的脸色再次沉了下去,即便刚才还在盛怒中,但是不可否认楚弦这句话问到了点上。 苏崇正色望着楚弦,冷笑了一声,“老夫一生行正,何须惧怕谁?这片官场,老夫也不曾留恋,只是楚弦,你莫要自持聪明,大周还轮不到你来撒野。” 说罢,苏崇怒意冲冲的,转身就离开这房间。 丞相在转身离去的时候,楚弦又问了他一句,“你明知道是谁指使的,为什么宁可残害自己也要掩盖?” “你不是能耐吗?那你就查,老夫也想看看,你明知道是谁指使的,还要往下查有什么意思?这里是大周,你小小使者,查出来又能如何?”丞相这次说完,再没有停留,拂袖朝外而去。 楚弦呆呆的看着丞相,他惊觉丞相在提醒自己,“这里是大周,而他只是小小琴奴,即便有个靖国在后,又能如何,这幕后指使的人……查出来,也没好处。 只是,楚弦无奈的苦笑了起来,“不查,岂能心安?管他背后是谁,我需要一个证明清白的证据,仅此而已。”他这句话说出的时候丞相已经走远,也没能听到了。 就算他明知道,此事太子占据着幕后推手的角色,可是他也需要抽丝剥茧,以求最后的清白。 更何况,剑影还在大理寺手中呢! 第五十四章 人间春回 丞相气冲冲的下楼。 楼中千娇百媚,莺歌燕舞中只见到薛裴之憋气的喝着酒,朝歌见苏崇离开,有些奇怪的望了一眼楼上,正好此时楚弦也负手走向楼梯口处,与朝歌的目光相触,无波无痕。 朝歌拧眉,略微一沉吟,随后跟在苏崇后面出去,“你们谈了什么?” 苏崇坐在轿子里,手上的轿帘还没放下,看朝歌的时候轻哼了一句,“告诉他,再查下去没好处,让那侍卫背锅他也能撇得干净,好歹他身后还有靖国,脱身不难。不然的话,死的将会是他。” “你为什么不帮他?”朝歌也有些生气的模样,美目一怒,压下了腰身去对苏崇说:“你也看到了,这事情背后有太子……” “太子是储君,再查下去难道要皇上废黜?”苏崇也吼了一句出来,官威乍现,眉宇之间尽是威仪,“你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别仗着老夫宠你,最好别妄议。” 说罢,苏崇让轿夫起轿。 身后,不知道楚弦什么时候到这里来,对着远去的轿子幽幽道:“他自身难保,你强求他也没用。” 朝歌诧异的回看着楚弦,并不明白他的话意在哪里。 楚弦指着那边方向,“那边不是相府,是轩辕门的方向,他应当是想进宫了。” “辞官?”朝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点,目光遥遥望着丞相轿子离开的方向,夜色深沉如墨,笼罩着洛春楼这片不夜的销金窟,远处却是一片越发深幽的漆黑。 雪落灯摇,曳曳冬无尽,朝歌与楚弦二人就此站着,也没有转身回圜的意思。 “剑影怎么样了?”朝歌侧身过去,抬眸起来正眼望楚弦,目光中几许温柔,对楚弦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曾带着戒备的模样,一如此刻,关怀剑影也是真切的。 楚弦触及她的目光,心中结冰的地方像是被重击了一下似的,他不悦的别开脸,“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带着嫌恶的意思,“我至今不知道你在这片繁华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花魁,司卿挚友,丞相的……相好?”他越说双眉拧得越深。 朝歌一双明眸依旧是落在他身上,也不管楚弦嫌恶的话语,她反而扬唇笑起,宴宴笑语,“公子话中,似有吃味?”她不顾楚弦此刻看自己更加嫌弃的目光,径自道:“你何须去猜测我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你目之所及不正是我?我目之所及,也是你,如此就够了!” “你我曾相识?”楚弦一直想问这句话,可是他却始终没能寻出有关眼前这个女子的一切,她是凭空而现,从游街时的一身妩媚开始,楚弦就发现这个女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除非有故,不然这个女子的洞察力,就实在惊人。 薛裴之见他们久久不回,便提着酒壶从洛春楼内走出来,顺势闯入他们两人站着的中间,道:“我看刚才苏丞相怒气冲冲的离开了,可是你得罪了他?”他顺手撞了撞楚弦的手肘。 楚弦也有些无奈的瞥了他一眼,而后将手顺势拍了拍刚才被薛裴之撞到的手臂,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查?”薛裴之更在意的是这一点,“要我说不如从吴寺丞下手,他即便不是凶手,也定然是太子的人。” 楚弦正视了薛裴之一眼,而后却一言难尽的叹了口气,顺便将薛裴之手中的酒壶拿来,仰头一口豪饮,半壶酒倾倒而出,薛裴之见状,大喊了一声“好”! 楚弦心思重重,薛裴之看不出来,朝歌却看得真切。 她看向薛裴之,道:“你走吧,这桩案子不是你该查的。” 这下,薛裴之的心里则是忽然闷了一口气,惊诧且不悦的看着朝歌,“以前我爹他们是这样,怎么连你也这样?” “人间春回,早晚有冰雪消融的一天,裴之,你是活在盛世的人,如那牡丹盛开,一片大好。”朝歌莫名的叹了一口气,她道:“我是多么的羡慕!” 薛裴之有些急躁了起来,“我偏要查下去,谁能阻拦我?虽说楚兄是靖国使者,但他身上有一股我看不清楚的执拗,像是……本来就扎根深处的,我不但想查清楚这些案子,也想查清楚他。”他说着看向楚弦,夜色下他一人一酒壶,绕过这前面热闹长街,信步朝着不远处的长廊走去。 孤影萧瑟,原本是那么平凡的一人,可是在这夜色笼罩下,在这片热闹中,楚弦的清寂背影反而显得那般的突出。 因为看不懂,所以想查清楚,就这么简单。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长廊那边忽然惊现了慌乱以及尖叫的声音,打破了这喧嚣的夜,才一刻,忽就变得匆匆疾疾,吵闹不堪。 薛裴之闻言赶紧跑过去,可朝歌却停留在原地,并不感兴趣。 原来,是冰开裂了。 裂了一道缝,向廊边划开,有在冰上嬉戏的女子陷入了里面,将其余人都吓坏了,那女子夹在冰缝中也直哭喊。 夜留长黑,一时慌乱。 薛裴之古道热肠,早就不顾自身的安危冲下去,蹑步在冰上,最后将那个陷入冰缝中的女子给抱回来。 慌乱下,薛裴之四下寻找,却在廊边寻到楚弦的身影,薛裴之将女子救上来,女子被亲友接走,不忘对薛裴之连声道谢。 慌乱终于过去了,但是冰上那道裂痕却横跨在这无暇的水面上,楚弦站在廊边,仔细的凝望着断开的厚厚冰层,道:“冰层如此之厚,怎么说断就断呢?” 他说话的同时,顺着这廊边一路走,因为刚才的慌乱过后,这里反而一下子人群开始消散,逐渐的只剩下楚弦一人走在这上面,最后是在长廊上寻到一个老旧的弹弓,弹弓旁,倒不是放着寻常的弹珠,而是将那些树枝削成箭簇的粗糙模样。 薛裴之看到此景时,叹了一口气,“这又是哪个顽童,胡乱打冰面?” “有些孩童,会用树枝当成箭簇打天上飞鸟,没想到这小玩意能打裂那么厚的冰层!”楚弦微微诧异,若不是今夜亲眼所见那冰层裂开时,他有看到个小孩一惊,匆匆丢下这东西就跑,楚弦也不会相信如此之厚的冰面,竟然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裂开了。 “四两拨千斤,历来有之,”薛裴之将那些被丢弃在廊上的木头箭簇给收起来,道:“所幸今夜没出什么大事,不然那小孩抓到,京兆府也该头疼。” “四两,拨千斤。”楚弦细细的咀嚼着这句话,心中若有所思,眉心却是越拧越深,“若非亲眼所见,能打开这么厚冰层的,我会以为是个壮年大汉,可是……偏偏是个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楚弦看着这茫茫冰面,一下子天地忽寂了下来,“一开始,我就错了。” 说罢,楚弦骤然转身,“我还须查证一下。” 薛裴之莫名其妙的看着手中的弹弓,反应不过来楚弦此刻心里在想的是什么,忙追上去,“楚兄,你想到什么了?” “薛公子,”楚弦忽然将脚步一住,脸色沉凝,如铁一般难看,“这件案子接下来,可能并不适合你插手,还望你谅解。” 闻言,薛裴之眉心也凝住了,原本发亮的双眼也暗淡了下来,“为什么,连你也这样说?所有人从一开始都在叫我别插手,就连朝歌是,你也是?这到底是为什么?”薛裴之也憋着一肚子的气,他一直像个局外人,被人排斥着。 原以为楚弦不一样,可是最终,他也如此。 楚弦看了他手中的弹弓一眼,道:“我从一开始就错了,谁说非要武功高强才能杀武定山?许是那小小孩童,也有破冰之力。如你所说四两拨千斤,向来有之。” 薛裴之举着手里的弹弓,“可是,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想帮你把嫌疑洗清,查出背后的真正凶手。” “你不会想知道接下来的事情的。”楚弦道,而后将头无奈的看向了夜空,此时寂寂,一片阴霾下,冰冷的风刮得人心慌。 “为什么?”薛裴之不肯罢休。 “因为,再查下去,你爹就藏不住了。”楚弦也不隐瞒,“你会查大理寺卿,薛长君吗?” 这下,薛裴之却怔住了,神情有些无措,难以安放的感觉,“不可能,我爹虽然在太子麾下,但从不做违心事……”他目之所及的地方,正好是洛春楼,他忽然想到了司卿。 那夜,司卿是从那个楼上跳下来的,万箭穿心,死时还高喊:“司家,冤枉!” 那桩案子,是他父亲所为,薛裴之忽然声音有些沙哑了起来,可即便司卿的事让他对父亲改观,可是薛裴之依旧坚持己见,“可我父亲,与武侯爷是同乡,更不会武功,他杀不了侯爷。” “所以,我叫你别查了,回去吧!”楚弦没有去反驳薛裴之的话,他看得出这个孩子此刻眼中打转的眼泪,更看得出他的倔强与自欺欺人。 他在维护的,是他父亲,正义形象濒临破碎的父亲。 “你没有证据,不许你污蔑我父亲。”薛裴之忽然大吼了出来,伴随着夜风夜雪,他这句话尖锐且冗长,穿透这长廊,穿透这夜空。 却唯独穿不透对面不远处站着的青衫书生。 风吹起墨发,发梢轻雪,伴随着身后披风在夜中飞扬,猎猎作响,像一只想要飞却又飞不上的蝴蝶,落入尘埃,落入这茫茫夜色。 天地仿佛定格,一切的繁华融入夜色里都成了一色的黑,唯一晶莹的,是薛裴之眼中含的泪…… 楚弦本该更坚决一些的,从此就能撇开薛裴之这个一直喋喋不休的麻烦人。但是此夜风雪下,冬风太过凛冽,侵得人心寒。他薄唇轻启,反而说:“你想要证据,我给你证据。” “只是,你不要后悔。” 第五十五章 青丝白发 如楚弦所料的那般,丞相的确没有回府,而是进宫了。 东华门宫门紧闭,宫道深长隔绝在这金钉满布的朱门内,只有两双宫门守卫如同石刻风化般,屹立在当处,任风吹不动。 远远的,丞相府的轿子摇晃着打破了这片深沉夜,摇曳在前方的灯笼照亮了这条宫门道。 在轿子距离宫门不远处时,守宫的侍卫将长戟一横,交叉拦挡在轿子面前,“来着何人,可知深夜无诏,闯宫是为死罪。” 声音洪亮,轿子应声落地,压轿下来的是苏崇,他将身上的鱼符一半交上,由门卫检查,“苏崇夜拜皇上……” 门卫见是苏崇,又持有入宫鱼符,于是上前检查,墨敕鱼符合二为一,便命人前去禀报官家天子,而后宫门口亮起火把,两边侍卫严阵以待,盘查丞相进宫所带人数。 谁知丞相道:“老夫一人进宫,无须随从。”说着将双手一抚腭下白须正步跨进宫门内,在两旁侍卫手中火把的照耀下,苏崇的身影被照得向左右交叠,步步生风。 与当时武定山巡视北宫门不同,武定山持有鱼符、密诏以及内府公文,三者不缺,奉命戍时进鸿鹄宫,早成了规矩,过了戌时,任其他人想进宫都必须持内宫鱼符进。 包括当时楚弦也如此,持的是内宫令牌,又算好了武定山巡逻时间,所以轻装便行。丞相是以宫规夜进的东华门,宫门夜开,大动干戈。 皇帝在御书房接见了丞相,当得知了丞相进宫的意图之后,御书房之中传来皇帝的震吼,“丞相一生忠我大周,如今夜叩宫门,就是为了辞官?” 说话间,难掩皇帝心中雷霆之震,就连宫中琉璃宫灯也因风摇晃,烛红照影,明明灭灭。 苏崇的身影佝偻着,不敢直视天威,低垂的双目下有历经风霜的苍迈,“老臣体虚多病,自知老马难行,所幸眼下大周国泰,故前来请陛下恩准。” 皇帝站起来,徐徐走近苏崇身侧,明黄的龙袍近身前,别有一番天子的威严。他目光紧锁在苏崇身上,许久之后微微一动,却是问了一句,“丞相是否……最近,被吓到了?” 果不然,苏崇浑身一震,有些仓促,“老臣伤重难支。” “朕会再派御医前去府上医治,丞相就放宽心。”皇帝轻道,声音也放缓和了下来,“朕知道你遇刺,却为了牡丹宴而将此事强行压下来,如此也好,朕也想看看这到底是谁在搞鬼。”皇帝冷哼了一声,而后道:“朕已连夜下旨,京营统领由郓国公接任,京城巡防之严,丞相大可放心。” “郓国公!”丞相略微一沉吟,却没想到最后京营统领之职还让太子的人给争到了,皇帝圣旨也下了,丞相知多说无益,只是说:“事隔十年,当年牡丹祥瑞发生了那样的丑事,臣知晓皇上是想向天下人宣布那桩旧案早已遗忘,以示国威。可偏偏有心人不死,接二连三……” “那又如何?”皇帝依旧自信满满,将手轻轻碰在桌案上,镌缕的宫灯下辉映出来的光亮照在龙颜上,他也略显疲态,“朕就是要向天下宣布,天降祥瑞于我大周,不管多少丑事丑闻,都无法撼动天威,朕要的是震慑邻邦。” 皇帝说着的同时,放在案面上的双拳紧攥得关节已是发白,越发用力之下,双手就越发的瑟瑟发抖。 “皇上。”苏崇开始发觉到皇帝的情绪不对,轻声叫唤了一句。 “苏卿啊,朕不得不承认,不复青春,朕……老了呀!”皇帝抬眸起来,巍巍天子,此刻双眼中尽显苍莽,漫布血痕的眼白下,深藏着的是无尽的恐怖,“什么上苍增寿,什么一夜白发变青丝,都是老天对朕开了一场玩笑,朕真的老了。” 苏崇错愕,脸上疑惑更深。 还未等苏崇开口,皇帝便将头上金冠拿下,引出一缕墨发,“朕现在信得过的,也只有你这老臣了。”他说罢,一边颤颤巍巍的从脑后揪出一缕发,“朕……仿佛做了一场梦。” “这……”苏崇心中震荡不已,眼中余光闪烁着难以自信,他这下忽然明白了刚才皇帝所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夜洒如墨,泼满天地,丞相递鱼符入宫,又顺着宫道往东华门出。 坐回他的软轿中,丞相紧闭着双眼,疲态尽显,一程风雪过后,耳畔边回旋的犹然是刚才皇帝所说的话。 “朕以为上苍垂怜,能多给一些时日,整顿这片江山,朕要召开牡丹宴也是为了让天下人,让列国看看我大周还强盛,朕还当壮年。可是……朕墨发之下,白发又回,到底天不饶人,朕也不例外。”皇帝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苏崇。 这般眼神,是如此的褴褛难堪,苏崇从没见过这样的皇帝,苍白无力,绝望到底。 “边关四境已经燃起烽火,朕现在必须做的就是维持大周的盛景与太平,丞相……朕这个时候不能没有你,大周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坚不可摧,朕得撑下去,你也得与朕一起撑下去!” 撑下去! 苏崇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依旧是软轿中微微的颠簸,但是眼里的疲态此刻也一扫而光,剩下的是往日的威严,他乃是一国之相,没法此时离去。 “陛下放心,最起码……大周绝不能在列国使臣面前丢脸,我们依旧是兵强马壮,锦绣太平!” 随着这顶软轿逐渐离去,宫里皇帝也在苦心煎熬着,他看着被揪下来的那一缕白发,命中御府的绾奴过来重新绾好发髻,将那缕白色的发藏在里面,表面上看去,皇帝依旧墨发满头,犹当壮年。 内侍进来伺候,“陛下,贵妃这段时间一直把自己 关在玉藻宫,怕是心中苦闷。” 皇帝沉吟了一下,手指轻动,“朕也许久没见她来过了,近来定襄侯之死,她也不好受,朕也该去看看她,起驾吧!” 皇帝说罢起身,朝着玉藻宫而去,只是那时贵妃早就入睡不曾起身来接驾,整个玉藻宫也是阴暗得不比往常,皇帝只当是武贵妃心情不好,便没多在意。 更何况天子痛爱武贵妃,知道她已经熟睡,也不让人高声通报,自己疲乏着宽衣上榻,躺在那冰冷冷的床榻上时,皇上只觉得玉藻宫比起平时还要冷上几分,所以便吼了一句让宫人来加炭。 宫人在殿内添炭,皇帝又高声叫道,可是皇贵妃却依旧躺在上面,蒙着被子一动不动,看那样子更像是被冻僵在那里似的。 皇帝心下起疑,贵妃向来警觉,怎的今夜这般安静?于是皇帝上前去,贵妃睡得有些向外,所以皇帝一手紧抱住闷着被子的贵妃,一手将那被子扒下来。 当被子掀开的时候,宫中烛火微暗,皇帝见到了这辈子最难以忘记的一幕。 只见被自己抱在怀里的贵妃早已经死透了,原本一双美目在此刻瞠大如鱼眼,眼翻着白、口吐着舌,一张脸呈黑紫,就这样直直的与皇帝直视。 如此近在咫尺,皇帝被吓得从床榻上滚下来,一个劲的指着床上武贵妃的身影“啊啊啊”的叫,即便天子尊荣万千,即便在朝堂上见惯风波,天崩地陷都不曾像此刻这样让人直穿心肺般的害怕。 何况,刚在他还躺在这里抱着贵妃,原是抱着早就死透了的死人,这换做任何人心里都不禁发毛,天子也不例外。 宫人还在殿中添着烛火,听到皇帝的声音之后赶进来看,一见到贵妃的尸体时,直接“啊”的一声之后吓晕了过去。 余下的就是派人出宫去报大理寺,惊动宫闱。 …… 幽幽夜色中,宫里宫外仅凭一道厚重的宫门便隔绝开了天与地,随着这夜色浓重,到了后半夜的时候风雪皆停,反倒是月色清朗,清照天地,映得江山千里莹莹寂寂,乾坤郎朗。 踏着后半夜的月色,薛裴之脸色一直沉得十分难看,目光时不时的盯着前面带路的楚弦,心中始终是对刚才楚弦所说的话难以释怀,可是心中蒙尘,月色拂不去,此刻也只有一步步跟着楚弦走去。 楚弦一直如故,一领披风罩在身上,修长身形被月色衬得身影斜长,就这样一路拖曳着走去,也不多说什么。若不是今夜看到水上冰裂的场景,他也不会那么快将心里的疑惑给解开,只是如今解开了这疑惑,他却要伤害薛裴之。 此人赤子之心,本不该插手这些事。 从城南到大理寺距离不短,两人此时快近大理寺,可薛裴之不知怎么的心里越发急躁了起来,快步上前挡在楚弦的面前,“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就直说,如此卖弄,我真的受够了。” “你不是要看证据吗?我带你去找!”楚弦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大理寺,“那里,你该比我熟悉才是。” 薛裴之瞥了一眼,不愿去直视,“楚兄,我从一开始就相信你不是杀侯爷的人,但是现在你胡乱猜度,不该是这样。” “你心里比我清楚,裴之。”楚弦这次没有喊他生分的“薛公子”,只是目光却分外的疏离与冰冷,“侯爷一案,天衣无缝,剑指我楚弦,不差分毫。” 楚弦继续说道:“案发时,你连夜被调开,谁会为你撇开嫌疑?从那早上我就开始在揣度这件事。第二天我见你父亲时,根本不像连夜病重之人。更何况兵器之事让我困惑了好久,都陷入了凶手武功高强的迷雾中,无论怎么查,就是查不出到底是谁下的手?放眼大周,能够做出如此紧密相连又找不出半点实质证据来,除了熟悉各类案件,更要熟悉各类作案手法的人,除了大理寺寺卿,我真不作第二人选。” 薛裴之眼中有光在闪,不知道是因为愤怒的缘故,还是被楚弦这么赤裸裸的指责自己父亲的缘故,他似心中有按捺不住的情绪波动,“仅凭你几句猜测,你就要将杀人凶手之名扣到我爹头上吗?我爹是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他如何能杀得了武侯爷,在这点上你就解释不了。” “这就是薛长君的高明之处。”楚弦冷落道,抬首望着天,月色降在他脸上,将他脸色映得过分苍白,见月西斜,楚弦说:“丑时快过了,此处有打更的路过,想必侯爷那夜,应该是来这里吧!”楚弦将头垂下来,目光落在大理寺上。 大理寺,如此的威严无度,掌管着天下间最大案件之地,此刻却成了楚弦口中怀疑之地,他说:“如果我猜测得没错的话,侯爷应该就在这个时候进的大理寺,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 于楚弦话音落下之时,不远处传来梆鼓敲动的脆响,伴随着打更的沙哑声音,传入二人耳中。 “寅时风雪停,天下太平。” 第五十六章 四两千斤 楚弦那夜大意了,忽略了一件事。 他带着武定山来到大理寺验尸,以让武侯爷心服口服,知晓太子当时在宴席上就是为了陷害他而为,起初武定山根本不信,直到后来进了一趟大理寺。 皂角洗银针,银针探毒…… 最后武定山才心服口服的上了楚弦的马车,一脸的阴郁之色,明知太子是幕后陷害的人,可他却不肯与楚弦合作,短短一夜,天人之间。 那夜也是如此的冷,只是没有此刻这般澄明的月色,剑影当时驾着马车离开大理寺后,薛长君应该很快就得到消息,得知了武定山去停尸房验尸后,连夜去叩太子的府门。 太子何等雷霆手段之人,杀一次武定山不成,岂会再留着他这个后患,于是他吩咐薛长君,“明日起,所有碍事的,碍眼的……都要干干净净。” 于是,武定山回府之后便接到了薛长君的邀约,两人既是同乡,薛长君又是太子的人,所以武定山连夜出门,赴了大理寺之约。 深夜风雪,武定山回去了又离开,府上守卫的人便再没见他回去过。 武定山策马赴此长街,正好远处传来梆鼓声敲动,“寅时风雪深,小心灯烛……”打更的准时从那街角处走来时,正好武定山策马前来,一人一马登时一撞,打更的被撞到在地上,身上携带梆鼓掉下,发出散乱的声音。 所幸武定山收缰得快,打更的并无受伤。 可终究被他策马撞倒在地,打更的从第上爬起来,指着马上人骂,“你这人怎么看路的,深夜纵马……”话还没说完,便见武定山不耐烦的从身上一搜,才忽然惊觉自己匆匆出门,身上竟没带银钱。如此一来,他焦躁的从腰间随便掏出一块玉佩往地上一扔,“闭嘴。”他冷喝了一声,随之翻身下马,大步往大理寺内走去。 打更的得了一块玉佩,自然欣喜,再不抱怨,回望大理寺衙门时,早不见了武定山的踪影。 武定山知晓路径,大理寺中也无人拦他,在进了后院的时候,薛长君没有在公房约见,而是在后面的廊庭下,生了一暖炉,煨了一壶酒。 坐在那里的薛长君见武定山如期赴约,抬起头来展颜一笑,“侯爷可真准时呀!”他将手中原本扇着炉火的折扇给放下,起身来对武定山作揖笑道。 武定山瞅着那个暖炉中酒,也勾唇一笑,虎步生威,走到了石桌边上坐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想来你我同乡同僚,却因不同主,也久不曾像此夜这般好聚了。”说罢,武定山伸出手来,径自为自己斟了一杯。 武人喝酒豪迈,杯酒在手,一饮而下,酒水顺着他的手腕流下,在右边襟前留下了一片酒渍。 月色,犹然照打着大理寺衙门,那夜所发生的事在楚弦的口中徐徐道来,还原了所有。那时也像此时一样,更鼓才敲罢,寅时三更,片刻不差。 此时前面打更的悠步走来,口中叫喊着:“寅时风雪停,天下太平。”楚弦指着前面这个打更的,对薛裴之道:“此人,应当是此案唯一证人。” “我不信。”薛裴之张口忿忿的道,在说话的同时已经撇下楚弦径自朝着那打更的冲步跑了过去,他急冲冲而来的样子吓到了这打更的。 打更的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这贵公子的眼中怒意十足,冲自己而来的时候,吓得都一屁股坐在了的上,薛裴之不理会这些,半弯着腰将这打更的衣领拽起,“我问你,昨夜此事,你可曾在这里见到有人进了大理寺?” “我……你们谁也别想拿回去!”那打更的一听是打听昨晚上的事,一下子死死的捂住自己的袖口。 薛裴之见状,心下存疑,想也不想的就将那打更的拉起来,随手掏开了他的衣袖,的确从里面取出一方玉佩,上还有一个刀痕,那是武定山随身之物,昨夜匆匆也没多想,就那么随手一扔。 看到这个的时候,薛裴之的心忽然冷了下来。 打更的不依了,“这块玉佩是我的,你怎么上手抢呢,信不信我报官?” 薛裴之冷喝了一声,“这玉佩谁给你的,那人呢?”他此时心中尽是凛然,方寸也瞬间大乱了,只有紧紧的拽住这个打更的衣领。 打更的也被吓坏了,哆哆嗦嗦的指着大理寺,“昨夜有个人纵马撞到我,就丢了这个玉佩赔我,他自己……走进大理寺了。”那打更的说完,奋力挣开了薛裴之的手,连玉佩也不要了,收拾自己的梆鼓就往前面跑去。 这人从楚弦身边跑过,带动一阵风尘,楚弦像是隔绝在这尘世之外的人,风过无痕。 他迈开步子朝僵在那里的薛裴之走去,道:“这下,你该信了吧?”他的声音像是一把刀,一点点的割开了薛裴之对自己父亲最后的一点信任,伸出手,楚弦将那方玉佩拿过来,放在手心处看,“定襄”二字,刻在玉佩上,足以证明昨夜这个时候来大理寺的,就是武定山了。 薛裴之拧起双眉,弯身下去一副痛苦的模样,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间,再抬首起来的时候,眼中犹然有挣扎的模样,“我还是不信,我父亲手无缚鸡之力,武侯爷百战沙场,无人能敌,谁能杀得了他?更何况,还是使剑的高手,我爹更不是。” “还记得那个弹弓吗?四两拨千斤,能将那么厚的冰层打破,你能相信是出自一个孩童之手吗?”楚弦淡淡说,他知道如若不将这些说开的话,薛裴之再不放弃查下去,只会更痛苦。 “狡辩,弹弓当不得软剑。”薛裴之的声音恢复平冷。 “弹弓是当不得软剑,可是今晚长廊冰裂之事,却让我想起十年盛京也发生过一宗案子。也是四两拨千斤,没人能想得到凶手之高明,当时轰动京师。”楚弦回忆起自己当时还在大周时的见闻,那早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他像是记起什么,又说了一句,“哦,我记得当时那宗案子,还是你父亲破的呢,因此你父亲大名,轰动京师。” 薛裴之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楚弦接下来想说什么。 说起十年前,那时楚弦还是宫里一介琴奴,那时年少,时常在宫中乱跑,所以宫中一些外出采办的宫人会带进一些市井传闻,坊间大事,一览无余。 那时候武制科考,三年一试,有一武生复姓诸葛,校场上骑马射箭皆是翘楚,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一身浑力更是力拔千斤,皇上见之大喜,当殿钦点为头名武状元。 诸葛状元一日游遍盛京,一时风光可谓无两。 可是就在第二日,诸葛状元却被发现横尸于皇上御赐的府邸中。 经排查,发现武状元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是为一剑穿心所致,能够对武功如此高强的武状元一击毙命,唯有武功再其上者才能办到。 这可难倒了一众查案的,此事就连皇上也震怒不已。就在案子陷入僵局时,是当时还任大理寺少卿的薛长君解开了死结。 据说当夜,武状元是邀请了一同乡书生入府的,后来武状元身上的致命伤因为是一剑毙命,所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排除在外。 但是薛长君在重新排查书生的时候,发现书生现在秋天都快过了还手执折扇,那折扇还十分的精致,铜骨所制,十二扇羽翎依次排列,开时犹如孔雀开屏,煞是好看。 最终薛长君在见了这书生之后便锁定此人,命人抓捕,书生一开始还狡辩不招,直到薛长君拿起了他的折扇,那书生也绝望了,才将实情和盘托出。 那折扇乃是重新打造过的,每一片扇骨都是中空的,内藏短薄剑刃,根部有弹簧,又与那软剑一样重新打造过的,所以轻薄小巧,能贴藏在铜骨扇中,十分趁手。 只有趁对手不注意时,折扇对准轻扣下扇里机关,什么样的对手在这暗器面前,都无还手之力。 那书生当时招供后道:“这柄暗器,名唤孔雀翎!” 此案,就此由薛长君告破,区区一介书生,竟如此轻易的就杀死了皇上钦点的武状元,四两拨千斤,不费吹灰之力,谁也没能想到结局会是如此。 时隔十年,这桩案子几乎已经被所有人淡忘。 可回想当夜,武定山下马进了大理寺后面时,寒夜中暖炉煨酒香,武定山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时晚来风雪,长夜消尽,在暖炉边上薛长君笑语宴宴,“侯爷可真准时呀!”那时他手上,犹然有一把折扇,扇着炉中火。 任凭谁也不会想到,这把孔雀翎应当是放在大理寺的物证房中,早被多年尘埃给淹没得不知何处了,可此时却在薛长君手中。 如此风雪如此夜,折扇煽风,煽动红炉下的小炭火,滚滚烧开的炉中水,将浸在其中的酒水煨得暖透,煨得醇香。 楚弦将这些话说完,站在那里直直的看着此刻蹲在地上泣不成声的薛裴之,他说:“武定山一案至此,再无疑团。幕后指使者是太子周彰安,凶手是大理寺卿——薛长君。” 薛裴之抬起头来,愣愣的看着楚弦,眼中的泪早忍不住。 如果说当时司卿的死是让薛裴之失望的话,那么此时楚弦所说的话,就让他彻底的绝望了。 “我爹,真是杀侯爷的凶手?”薛裴之再一次问,看似在问楚弦,可是楚弦知道他是在问自己,“父亲胆小怕事,向来战战兢兢,藏在太子麾下也是最懦弱无用的一个,不可能是他的。”薛裴之绝望的说。 在说着的时候,已经起身,踉踉跄跄的朝着大理寺走进去,“一定不是这样,那夜大理寺怎么会无人看守?侯爷进大理寺怎么没人出来作证?那把孔雀翎……对,孔雀翎此时应该还在物证房里,只要物证还在,查验尸体上伤口,一对即明……” 他为父亲不死心,楚弦跟着他一步步走进去,薛裴之要进物证房,大理寺的人拦也拦不住,等到楚弦追上去的时候,薛裴之手上正拿着一个开封的盒子前发呆。 盒子上的封条,写着当年状元案的年号,盒子中,则空空如也! 第五十七章 大理寺卿 “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在物证房中薛裴之大吼了一声出来,楚弦的脚步停顿在那里,驻步于此不再上前,只见里面烛影摇曳,薛裴之身影朝着这外面奔跑出来,与楚弦擦肩时撞到了他肩膀,因此他停下了脚步。 “你一早就这么怀疑了,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我爹对质,进宫找陛下也行啊!”薛裴之眼眶带着湿,双眼中有猩红的血丝,在朝楚弦吼出来的时候,胸膛因为气血翻腾而不住的起伏。 冷夜凄寒,止不住他胸腔中沸腾热血。 “他忠于太子,他会指证周彰安?”楚弦回身过来,轻拉着自己刚才被他一撞而有些偏颇的披风,他走近薛裴之跟前,目视着他,双目清冷如寒冰,与此刻薛公子的一腔沸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楚弦徐徐开口,“所以,我让你回去,这桩案子你插手了也没好处,知道得多,就更没好处了。” “你们,一个个的都把我当成了三岁儿童,谁做什么事都瞒着我,我现在知道了又如何?”薛裴之绕过楚弦,怒而跨步跑出大理寺,踏着夜色一路朝薛府徒步跑回去。 楚弦还留在大理寺。 剑影当时被吴寺丞带回来,虽然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为了让自己束手无策,找不着任何证据,所以剑影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但是终究楚弦还是得亲自来看一下。 他转身朝牢房那边走去,深黑中狱卒提着灯从通道里走来,手里还攥着鞭子,见楚弦来探的是剑影,连忙扬了扬手里鞭,“去去去,此处都是重案犯,谁都不许探视。” 大理寺里不可能关押平民,这点楚弦也是清楚的,他低着头踌躇在这天牢前,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正想开口的时候,只闻从天牢中传来幽深的呐喊。 “兄长,是你吗?”因为天牢深远的缘故,声音传来有些微,但是能听得出剑影中气十足,“你放心,我无恙。” 闻言,楚弦心中的一块大石也落下,无视眼前狱卒径自转身也离开大理寺,在经过物证房的时候,他的目光也幽幽往那边扫视。 “浑然知是我,即便又如何?”楚弦默默的道,薄唇轻启间有着无奈的笑意,“薛长君还是薛长君,果真……我知道了你是凶手又如何,也同样找不到指证你的证据。” 这就是大理寺卿的能耐。 物证孔雀翎不翼而飞,当年知道孔雀翎构造的也只有薛长君,他用这特地打造的短薄软扇杀人,武定山哪里有还手之力? 薛长君入大理寺多少年,什么样的作案手法没见过?这就是他的自信,有自信楚弦十日后也一筹莫展,一潭死水。 “可是,真的是一潭死水吗?”楚弦轻哼了一句,踏步走出台阶,孤身站在大理寺前,天上月照映得身影斜长,如此清辉下,楚弦负在身后的手则是更加紧攥,目光深邃的望向薛府那边的方向。 薛裴之此刻,早该跑回去了吧? 一潭死水又如何,有人搅动,这潭水就死不了,薛裴之……就是这股活源。 正当楚弦踏入大街的时候,只闻东边有一支御林军齐步赶来,在御林军最前面的是皇帝身侧的首领太监,“赶紧的,大理寺进宫查案。” 一听到“入宫查案”四字,楚弦的脚步不再往前,心中满是诧异,回神去问那太监,“公公,敢问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此案现在正陷入僵局中,他所查到的一切苗头也都没有实质的证据,还不足以到洗脱嫌疑的地步,这就是薛长君等人乐于见到的结果,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宫里出事呢? 太监本不想搭理闲杂人等,可定睛一看是靖国的使者,又不得不躬身作答,“是楚大人,宫里发生命案了。” 一听到命案,楚弦脸色一重,“谁死了?” 太监不敢高声,将手遮在自己的嘴巴前,小声的说了句,“武贵妃。” “武贵妃,怎么可能是武贵妃?”楚弦这下也难以镇定下来了,没由来的心一沉,转身也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不消片刻,大理寺的人也往宫里去了。 迎着风跑去,从街道处看去,远远的只见那领披风于他身后随风狂舞,扬起身后默默清寒,绰绰约约的,并不真切。 等到楚弦赶到宫门口的时候,天色也亮了,这一夜都在奔波中,楚弦此刻身负特殊使命,身上又有皇帝钦赐的令牌,进入宫廷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只是走在宫道上的时候,楚弦的脸色越发的难看。 此时死的人,可以是任何人,但就独独不该是武贵妃才是啊! 还是说,武贵妃因为武定山之死彻底和太子撕破脸了,所以太子才不惜冒险节外生枝,可是……太子与武贵妃有私情,此刻太子节外生枝的话,武定山的案子再起波澜,这对薛长君给自己造成的僵局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碍脚。 那究竟是为何,贵妃非死不可? 进入宫门,楚弦一步步踏进,本来外臣不得入后宫,何况他还是别国外臣,可是楚弦正在查武定山之案,皇帝亲口御令,谁也没法阻拦,所以楚弦踏入了后宫的凶案现场。 身后宫道,冬日晨曦的阳光也正好破开厚重云层,今日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 另外一边,薛裴之跑回薛府的时候早是气喘吁吁,天色微微,府上的管家看到公子满脸盛怒径直往内廷走去,赶紧上前来拦薛裴之,“公子,老爷有公务,您一夜未归,先回去歇息吧!” “我爹呢?在书房?”薛裴之没有理会管家的劝阻,一力往书房飞奔去,不顾房门紧闭,“砰”的一声重重推开那书房门,正好此时薛长君在穿戴官袍,手上还拿着自己乌纱帽,见薛裴之这么不懂事闯进来,眉心一皱,“你还知道规矩吗?” 说着,薛长君长叹了一口气,道:“宫里发生命案了,我得赶紧回大理寺一趟。”说罢,他也顾不得自己这个不务正业的儿子,拉着他就要往外面走去。 “爹,武侯爷是不是你杀的?”薛裴之挣开父亲的手,脸色凝重如铁,目光直勾勾的看着薛长君。 薛长君侧首回来,惊诧的看着薛裴之,甚至没料到他居然会问这话,“你在质问为父?”他指着自己,问:“你觉得杀人凶手是我,还是你又被那个楚弦迷惑了什么,一直跟他厮混至今,还来质问我这种……这种乱七八糟的问题?” 薛长君刚才没有注意到儿子的脸色,此刻看到他这愤怒疏离又带着委屈的眼神时,薛长君才惊觉,不将他的疑惑全扫下去,以他的性子是不会罢休的。 “杀人的是剑影,楚弦所指使。”薛长君依旧如此说,他又增了一句,“不管皇上给他十日也好,二十日也罢,凶手都还是他。” 见父亲说得如此信誓旦旦,薛裴之眼眶的神色更是坚定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父亲,我也不相信你会是凶手,武侯爷武功之高,莫说爹你不会武功,就是军旅江湖中也少有人是敌手,取他性命就更别说了,全盛京中唯独楚弦的侍卫剑影,还有此本事。” 薛长君听着儿子的话,心里稍微松懈了下来,脸色也没那么凝重,道:“那你还……” “可是,”薛裴之根本不给薛长君半点插嘴的机会,强行打断了他的话,“直到我遇到了那晚上的打更的,他身上有那天晚上武侯爷入大理寺前给他的玉佩。直到,我听说父亲当年断过一宗迷案,武状元迷案。” 一提武状元之案,薛长君脸色变了再变,胡子轻颤了几颤,唇齿欲启,可是却又紧闭。 薛裴之盯着父亲,他此刻希望父亲辩驳的,但是他的沉默更是让人绝望,薛裴之道:“父亲,孔雀翎不在物证房,在哪里?那夜武侯爷是否在大理寺中,被孔雀翎扇所杀?” “裴之,此案,不是你该插手的。”薛长君踌躇了多时,胸中百川奔腾,可是终究吐纳而出时犹如高山巍峨,不动如初。他凝视着薛裴之,“楚弦不过靖国一使臣,不过小小琴奴,他查案对我们大周有什么好处?” “可你是大理寺卿,身负皇恩,你杀武定山意在何为?”薛裴之怒吼声出,否决了父亲的话,“人间不该有蒙冤,这是你的职责。可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事?你在太子麾下,难道为了效忠他周彰安就能罔顾一切?为了利益,为了兵权,你能先陷司家军饷案,再害武定山,这就是你为太子做的事?!父亲,你醒醒吧!” “住嘴,你……你难道想下一个死的人是你吗?”薛长君这下着急了,拉住薛裴之就往他的嘴里捂上,眼中有害怕的神色。 可薛裴之年轻力壮,哪里是薛长君能阻得住的,他甩开父亲的手,偏偏往下说:“你一直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实手段老道,就是楚弦此刻也一筹莫展,就是司家军饷一案也永无翻身之日。但是真相我都知道,军饷你帮太子吞下去,京营统领一死,接下来京营十万大军也定然落入周彰安的手中。太子,那是包藏野心,祸心……你帮着他,难道想帮着一起造反不成!” “啪”的一声脆响,薛长君的巴掌落在了薛裴之的脸上,这一巴掌下去,打断了他所有的话,薛长君也有些无奈的闭上了眼,“你说够了没有?” “说够了。”薛裴之摸着自己被打疼的脸,最后是绝望的睨着自己的父亲,“但愿,你作的案子真的天衣无缝,不要让楚弦查出任何蛛丝马迹。” 说完,薛裴之再不回头,愤然离开书房。 他一走动,挥扬起这书房中的烛火明灭光影,薛长君无奈的站在那里,心中有余悸,不敢一动。 但见此刻,从内屋里有声响一动,而后却传来轻轻的一声笑,薛长君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躬身作揖,恭迎内屋里面的人,“太子殿下,犬子无知,言语有所冲撞,还请殿下莫要见怪,老臣一定管教……” “他所说也不无道理,何况……他也没说错,军饷确实是本宫吞了,武定山也是本宫指使你杀的。”太子在书桌边坐下。 值此寒冬初晨,他的手中还攥有一把折扇。 “啪”的一声,太子将折扇打开,轻扬着,阵阵的风冷送得让人泛寒,可太子的声音更寒,“现在,楚弦不就找到了蛛丝马迹了吗?打更的,武状元案的,还有……你儿子。” 说完,太子“啪”的一声,又将那折扇一收,重重的放在桌子上,赫然是那把物证房里失踪了的证物——孔雀翎! 第五十八章 香消玉殒 “还有,你儿子!”这句话一说,折扇被叩在桌面上,应着这一声声响的是薛长君双腿一软,整个人跪倒在了地上,“殿下息怒,犬子胡言乱语,臣不敢有二心。” 太子靠在桌椅上,仰头看着眼前儒臣,轻蔑一道:“若非看你忠心耿耿的份上,薛裴之活不到此时。” 薛长君闻言,心里一怕,苦苦央求道:“殿下,犬子是受了楚弦蛊惑才会如此,他身无功名,再怎么闹腾也是小事,激不起波澜。” “并非小事。”太子打断了薛长君的话,双手撑在桌面上站起来,直视跪趴在地的薛长君,道:“不管你如何处置,如果你还想你儿子安然无恙,就把所有后患全部绝在此处。还有九天,我不希望楚弦到时候与你当庭对质。” 说罢,周彰安便走出书房,话已至此,薛长君知道该当如何永绝后患,所有证据到此处就该有个中止,即便楚弦想往下查,也无处可查了。 薛长君何尝不知道太子的意思,跪趴在地上的身子软得连起来都没力气,只能呆呆的看着太子走出书房时,从屋檐上各处相随的护卫身影翻腾下来,紧紧护在太子身后离去。 贵妃死在宫里,太子提前来薛长君府上,却没想到薛裴之横插一杠,而今薛长君依旧跪趴在书房里,又哭又笑,就连常年服侍在侧的管家看到此景,都不敢上前去。 …… 日头初上,倾洒在宫中琉璃瓦上,飞檐斗拱,镌在其上的盘龙戏珠,祥云飞鹤栩栩如生,揭开冬日冰雪,倒有几分翱翔九天之意。 在这巍峨长庭下,西宫一片大乱打破了这片肃穆。 玉藻宫,武贵妃居住的宫廷。 她不是皇后自然无法居住东宫,可这玉藻宫之奢华,金丝锦榻,青玉添砖瓦,金缕珠翠帘……处处比拟国母风范。庭前玉璧更是大胆无比,前雕五福迎门,后刻翔凤九重,整个宫中无人敢言说半句。 楚弦踏入这里的时候,仿佛是个身外客,宫里一片慌乱,正等着大理寺来人,皇帝也嫌晦气离开了,只留下当时侍奉的宫人提供证词询问。 楚弦了解了昨夜事情经过后,第一句问的人便是,“昨夜,除了丞相之外,还是谁进宫?” 此时,身后大理寺也来人了,是吴寺丞,他道:“宫门记载,昨夜入宫只有苏丞相一人紧急入宫。” 但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留下来的宫人道:“昨夜,丞相一直在御书房。” 楚弦还想问,可吴寺丞却上来拦挡,“你乃他国臣子,不便介入我朝命案,楚大人还是出宫吧!”吴寺丞对楚弦并不客气,虽说做出相请的姿势,但是说话时却带着篾意。 楚弦伸出手,也不客气的推开了吴寺丞的手,思忖了一时,说道:“先前并不曾在意阁下,只是这两天倒是让人不得不在意,吴邢,吴寺丞,你莫要忘了我受你们皇命查武侯爷一案,如今侯爷亲妹之死,我若不验尸查看,谁知与侯爷一案有无关联?” 吴邢一竣,见楚弦不肯离开,道:“贵妃玉体尊贵,你难道还妄想插手?” “贵妃遗体自然不能亵渎,但一观遗容,必是要的。”楚弦说着,丝毫不理会吴寺丞阻拦,径自踏入内殿中,哪管身后吴寺丞的不悦。 内殿中,自楚弦走入时便发觉一阵阵阴寒扑来,贵妃依旧还保持着躺在床榻上的模样,半遮着被子,只露出那一张可怖的脸,脸颊下的颈部处,有一道明显的淤痕。 “看来,贵妃是被人勒死的。”楚弦说罢,四处巡视周边可有凶物留在现场,可是宫里其他东西,包括床边的帷幔都整整齐齐,半点没有让人揪过的痕迹,更别说用来勒杀贵妃了。 只是,楚弦却有疑惑,从上次在北宫道上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武贵妃侯门出身,多少是会些身手的,而现在如此干脆利落、毫无反抗征兆的勒痕,凶手是怎么做到让贵妃没有出手的? 还是说,贵妃来不及出手,就已经被钳制住了?这些都是目前缠绕住楚弦的疑惑。 楚弦又查看盖在贵妃身上的锦被,被子倒没什么稀奇,只是不知道为何,在将被子掀开的时候,楚弦意外的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心下一疑,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卡住了。 “不应当在此呀!”楚弦轻吟了一句,心中此时却有波待扬,他在茫然中忽然抓住了一丝头绪,但是却觉的根本不可能的头绪,正当他还想再进一步查验的时候,吴邢却上前来阻挡楚弦,“贵妃遗体不许你亵渎,大理寺自有大理寺的规矩。” 楚弦见被子下的贵妃依旧安好,身上穿的锦缎犹然是宫装里层,床榻也整理得一丝不苟,想是有人杀了贵妃之后再将她整理好,佯装作这副已经睡下了的模样。 再看贵妃的双手,玉指白皙依旧,也不像是中毒的样子,楚弦便退开了,“也罢,你来。” 吴邢这才上前,命仵作前来,仵作将一方狭长犹如鸭舌之状的银片从匣箱中取出,再以皂角水清洗过,这才捏开贵妃的嘴,将银片放入。 楚弦见仵作手法娴熟,再说刚才想看的差不多也看了,他此时心里也大概了然,不用等仵作的结果楚弦也知道,贵妃不是死于中毒。 脖子上的勒痕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只是,到底昨晚是谁潜入宫里杀了贵妃的? 楚弦查问了这玉藻宫的宫人,都说自从武侯爷死后,贵妃性情大变,每天晚上都早早入睡,命人紧闭宫门,连原本深夜伺候的宫人都一个不留的谴退了。 所以昨晚除了院中守门的宫人之外,再无人进出玉藻宫,所以才会连炭火灭了都没人发觉,要不是皇上觉得冷,可能到明天都还是这等状态。 楚弦见玉藻宫里的宫人都是这样的证词,也知问不出什么。 “无人进玉藻宫,也无人接近贵妃寝殿,就连皇帝来的时候才发觉宫内炭火早就灭了。”楚弦顺着宫人的这些话捋下去,他走到炭鼎边上的时候,里面却早烧成灰了,是昨夜又添的炭。 内殿里,大理寺的人还在忙,楚弦倒是清闲,自己在这里面转悠,唯独让他觉得蹊跷的,便是掀开被子时的那一阵香气。 他在这宫里踱步着,最后将目光紧锁在窗边。 如果,凶手不是从大殿进出的话,那么就只能从窗子进入了,他走到窗子边上,顺手将这窗子一推,一阵寒风沁人心肺,迎面扑来。 楚弦定定的站在这窗边上,目光一下子冷了起来。 但只见,在这窗子边上有一行水渍,顺延着这窗子外的小道,在外面天寒地冻下,结了薄薄一道冰水痕迹,楚弦的心……忽然明了了,他将手搭在这窗橼上的水渍,寒气从掌心透入。 宫里,唯有一条水道。 就是中御府前那条水下密道,整个冬季都在周围用炭火余温煨着,所以其他地方冰层厚得刀斧都劈不开,但是宫中密道却只保持着薄薄一层冰面,方便出入。 楚弦将窗子关上,迈开步伐走出玉藻宫,吴邢等人还在宫里盘查,见楚弦早早的离开,吴邢自然是巴不得,所以也并不在意。 楚弦一心系在密道上,知道这条密道的人不多,武贵妃算其中一个,可宫里,还有另外一个。 顾冲霄! 楚弦出了玉藻宫,一路朝鸿鹄宫而去,鸿鹄宫近中御府,只要绕过那片牡丹园,很快就能到达。 此时他正被武定山一案缠身,顷刻间贵妃就在自己寝宫中香消玉殒,何况还留有密道的痕迹,楚弦实在想不明白,如若是顾冲霄的话,杀贵妃……对他有什么好处? 还是,贵妃昨夜,本想出宫? 这一切千头万绪,楚弦只想知道究竟是否顾冲霄所为,是以在经过牡丹园的时候,镜花公主叫他都不曾在意。 楚弦直冲鸿鹄宫,在进入宫门时,只见到顾冲霄手双手捧书在檐下煮茶,见楚弦急冲冲来,不让侍卫拦挡,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楚弦走到他身边,道:“不要说话,我问你。” 顾冲霄直直的看着楚弦,眸中有疑惑之色,但也双唇闭了上去,正巧此时,一路追赶过来的镜花也到了鸿鹄宫外,站在那里怪异的看着此刻宫中二人。 楚弦没有在意身后的公主,仿佛一路前来谁都不曾落入他眼中,只有此刻,他盯着质子,问:“贵妃昨夜薨了,你可知道?” 闻言,顾冲霄眉一拧,犹然有些不确定,“武贵妃?” 他记得,宫中只有一位武贵妃。 说着时,顾冲霄眼光落在了楚弦身后的镜花身上,他知道楚弦肯定是怀疑什么,但是镜花在这里,顾冲霄却好奇了,他当着大周公主的面,要问什么? 就连镜花都是怔怔的,宫里发生了大事,楚弦这是怎么? 第五十九章 那年牡丹 鸿鹄宫中寂寂,对影成三,唯有寒风潋过,荡起宫墙上层层雪花飞舞,犹如鸿鹄鸟起,应风飞翔。 楚弦凝望顾冲霄,心中似乎有所寄望,但愿此事不要与顾冲霄有所关系,否则,他就看不懂了,靖国的质子,何以要让他更加手忙脚乱,帮着太子掣肘自己! 所以,楚弦问:“殿下近来,身体如何?” 顾冲霄眸光淡了一下,似乎并没想到楚弦那么郑重其事,最后却问了一句这么无关紧要的话。他将手里的书放下,道:“近来身体大好,已经无恙。” “楚弦忧心殿下身体,还想请脉一号。”说罢,楚弦用左手将右袖一撩,一副要号脉的模样。 行军多年,楚弦虽说没法悬壶济世,但是浅显病症还是能断得出的,比如……风寒入体。 顾冲霄的疑惑则是更深了,但是见楚弦依旧是那般严肃模样,也随意的将袖子一撩起,手腕伸过去让楚弦号脉。 楚弦心中沉重,此刻尽显于脸上,在他食中指号下的脉搏,沉稳有力,早不像前段时间因为出宫一趟受了风寒那样了。 而后,楚弦才将手收回,他退了一步,朝着顾冲霄深深一揖,“叨扰殿下了。”他说完转身离开鸿鹄宫。 顾冲霄狐疑的看着自己的手腕,楚弦匆匆前来就为了号脉?他不是有话要问吗?还是说碍于镜花公主在这里,所以他缄默了? 不! 顾冲霄摒弃了这种想法,楚弦不会做无用功的事,即便没有镜花公主,他也来号脉,不会质问,这是君与臣之别,臣子不得质问为君者,这是楚弦的规矩。 所以他想知道,昨夜究竟是谁穿过水道,留下窗边上的水渍,来这里一探便知,此事顾冲霄心知,楚弦心知,唯独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的镜花不知。 楚弦在踏出鸿鹄宫时,与镜花交臂时脚步也躅踯了下来,尚有一事得确认,他弯身下去,在这鸿鹄宫道上轻轻抹开那覆盖在地砖上的雪迹,用手摸索着这宫道,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镜花终于看不下去了,她开口,“楚弦,你究竟在找什么,我看你忙里忙外的,武贵妃死了,此事应当和武定山没什么关系吧?会不会还牵连到你?”镜花唯独关心的是这一点,她心知武定山之死牵扯到楚弦,也知道他向父皇请到了十天时间。 十天后就是牡丹宴,皇上也需要一个答案,向天下、向诸国一个交代。所以,镜花此刻最怕的是事情越牵连越广,最后楚弦无法脱身。 楚弦还是没理镜花,甚至像是她不存在的一样,直到……他在这地砖上也摸到了一层结起的冰层,只是被上面雪花覆盖而已。他的身影一下子定在当处,脸色也僵住了,他侧首看着顾冲霄。 正好,此时顾冲霄也看着他,脸上尚有盈盈笑意,他知道楚弦摸到了痕迹,他确实和贵妃的死有关系,但此刻楚弦还能问什么呢? 楚弦站起身来,身影纤长,却已经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意的将被冰雪冻得有些红的手轻扫了一下,其上的雪迹被拨弄得散落下去。 他转头正面对向顾冲霄,“殿下久居鸿鹄宫想必也闷得慌,哪天有空臣带您游游这盛京盛景。对了,料来这盛京中最热闹的还属南城,南城最盛,当属洛春楼,楼中有个花魁子那叫一个惟妙惟肖。殿下哪天有空,臣带您逛一逛那座青楼。”说罢,楚弦再次朝顾冲霄作揖,这次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镜花闻言,脸色一僵,再看顾冲霄,脸色也僵住了。 一跺脚,镜花不悦的道:“这像什么话呢,自己风流也罢了,还带堂堂皇子去逛青楼,荒谬,荒唐!”镜花瞥了一眼顾冲霄,而后也忿忿的离开了鸿鹄宫。 顾冲霄伸出手,淡淡的再将那书籍拿起,可是眼光,却是停留在一直沸腾的茶水上,若有所思。 …… 楚弦走出鸿鹄宫时,也没有再回玉藻宫去查探其他的线索,而是直接出宫,武贵妃一案该查的线索他都查到了,可是心里却始终有个结是他打不开的。 他就近从北宫门出,风尘仆仆不曾停歇,路过马肆时随手买了一匹马,翻身便跨马上鞍,策马朝南城奔跑去。 清晨的街道人烟还少,楚弦能放开纵马,直穿定阳,不消半个时辰就到南城。 洛春楼这等风月场所,早上这会都是门庭可罗雀般清冷,到了晚上又是笙歌夜魅,一掷千金。 楚弦知此时前门不好进,便直接策马朝着那条水上长廊奔跑前去,策动时身后衣衫随风飘扬,凛冽间被风吹动,猎猎作响,呼啸过耳畔的不是风声,更不是马蹄脚下“哒哒”声动,而是那时初入盛京时,那个女子一手琵琶,游街盛景时。 楚弦啊楚弦,何以你这般的大意? 从踏入盛京开始便已经得开始注意到的人,却一直任凭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无动于衷,自负如你,阖不该犯下这等错误的。 而今,策马前去,奔走过这条长廊直达洛春楼的后门,这一次楚弦再不会掩藏些什么了,事已至此,朝歌也该亮出自己的底牌了。 后门没有下马石,楚弦也不在意,下马将手上缰绳一甩,任凭骏马在这后门处晃悠,自己则是一刻也不停留,径直往楼内走去,为防惊动他人,楚弦只从这后窗上爬进。 窗子一开,冬风送寒而入,房间里面原本还有的春暖之意,在此刻却逐渐的冷却了下来,一听窗边上有动静,内中有娇声迭起,“是谁?”在说话的同时,伴随着朝歌轻声的咳嗽。 待得朝歌从侧屋循声走到这里的时候,见是楚弦站在窗边上背对着她,将手摸在那窗木上时,她戒备的神色一时舒开了,道:“怎么是你?我早吩咐了下面的人,若是你来不会阻拦……” “我来时就在想,从窗子外面爬进来,再出去的话,怎么把这屋子面的水给弄干净,毕竟……你当时一身都是水,进玉藻宫时很不方便。”楚弦打断她的话,回首双眸凛然望住她,言语之间尽是不客气,不给她半点回圜的余地。 朝歌神色一竣,那舒坦开来的神情此时是变了几变。一身轻柔的淡紫色衣裙,流仙髻松松散散,只一支点翠簪别在鬓边,再无它物。就是如此模样被窗外寒风一吹,她便如同风中垂柳,摇摇坠坠,阵阵轻咳又起。 “奴家身体有恙,公子将窗子关上,莫叫寒风入户。”朝歌脸色稍微回暖,纤手遮在唇边上,心中许多惆怅此刻尽在眉目间。 美人在前,羸弱不堪,换做是谁都有怜惜之心,护花之意。 可楚弦所望却不是这副皮囊表象,他无动于衷,犹然望着她,冰冷道:“杀贵妃对你来说有何好处?顾冲霄乃是我朝质子,他为何要帮你?” 见楚弦依旧清冷,朝歌无奈浅笑,兀自上前去要关窗户,走近楚弦身边去才将手伸出的时候,只见楚弦将扇窗一推,“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楚弦进京以来一直不知道的事,他自负才华,自诩将一切风云帷幄于掌中,不管大周天子亦或储君,斡旋有余,全都料事于股掌之间,唯独这个花魁……他一直处于不知情的情况。 若是她一直徘徊于宫外还好,只是后来越发的让他吃惊,先是当朝丞相苏崇,后是顾冲霄,这不得不让楚弦彻底正视了。 “楚弦,你难道觉得我会害你?”朝歌身体比起前段时间楚弦见到她时,还要再差上几分,她见楚弦依旧执着于这件命案上,她忍不住怒吼了一声出来。 见她难受,吼叫时双眸中含有委屈的水雾,楚弦心中再有怒意和疑惑,也不禁有些松散了。回想起当时在太极阁中的时候,她曾说自己的肺部受过伤,一旦病发便难好的话,楚弦这才将手给松开,任由朝歌将窗子关上,隔绝窗外寒风。 楚弦径自坐在琴案边上,眼光依旧直直的看着这个女子。 似是审视,也似是不想给她辩解的机会,楚弦开口道:“从司卿死的那晚上,你就知道了中御府通往宫外的那条水下密道了,对吧?后来我来找你的时候,你便已经生病,就是因为通过水道的时候受了寒,对吧!” 他说罢,眼光触及到她转过来的秋波,正好对上,她没有回避,楚弦也再没躲开,而是继续说:“那夜我偷天换日,将苏扶带在身边充当质子,质子留在酒楼中,而后城南大乱,太子与武定山被我所惑引开,最后拘我与苏扶进宫。我当时大意了一件事,质子还留在宫外,他怎么回去的?我进宫之后,那晚上你又在做什么?” 被楚弦这么一说,朝歌眼睑一动,颤动的羽睫犹如缀着露珠一般,清透如许,又凝重如许,只是没有说话,神情淡漠,对司卿死的那夜记忆尤深。 眸光潋滟,秋波之间却是过往烟云,心中的沉重放在最底处,无从掀起,反而在楚弦的质问下朝歌轻舒了一口气,“那夜,我进宫了。我找到了顾冲霄,跟随他进宫……从密道进的宫。” “那你为何杀贵妃?”楚弦看她时,见她眉眼弯弯,氤氲眼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恨意,终有止不住的泪珠徐徐落下。 朝歌没答他话,沉默之间越发的凄楚,最后她反而问楚弦:“那你知道,贵妃为何非死不可吗?” 第六十章 两小无猜 那时在北宫道上,武贵妃第一次见楚弦的时候,她说城南大乱那夜见到顾冲霄从中御府过,见到两个人影,当时楚弦便已经起疑心了,密道之事已经泄露。 直到现在,武贵妃蹊跷死在宫中床榻上,窗边外又有被冻住的水痕,可宫内却毫无痕迹。 昨夜丞相持鱼符入宫朝歌是知道的,而昨夜长廊下的冰层破裂时,朝歌就没有随楚弦与薛裴之一道。因为她知道,苏崇入宫必然是有紧急事情面见皇上,而这个时候,武贵妃宫中,就必然不会有其他人能误事了。 于是在长廊冰破那一刻,朝歌看着薛裴之赶紧追上去的身影时,她却掉头回洛春楼中换了一身夜行衣,改道北宫门,从宫门口的薄冰下水,再次摸进中御府的密道。 密道之中因为炭火常温的缘故,浓烟随着炭火房的烟道一起排出,并无人起疑,朝歌也趁着这条密道再次进宫。 她这次直接往西边玉藻宫去,穿过那一片牡丹园时,也惊动了鸿鹄宫中的质子。 玉藻宫前,贵妃因为哥哥的死郁郁寡欢,早早的便命人闭了宫门,只余一盏宫灯余晖在殿门前,朝歌潜入宫里,顺着玉藻宫后面的小道,推窗爬入了贵妃的寝殿。 寝殿中当时炭火烧得暖,贵妃一身里衣单薄,卸下了发簪与宫装,此刻倒是与寻常人家女子无异,没有尊荣,没有辉煌,唯独愁容满面,思虑万千。 自从哥哥死后,她便如此,连随身伺候的宫人都被她给遣退了。 正当此时夜深人静,身后朝歌潜进来的身影晃动着这边上的烛台,人影一摇贵妃警觉而起,只是还没等转身过来,便有一根红绸自她身后颈部缠上,一勒…… “谁,谁要杀本宫……”武贵妃咽喉被身后红绸勒住,言语洋溢之间早不成声。 朝歌没有放手,只凑近了贵妃的耳畔边,道:“定柔姐姐,任何人都能忘了我,唯独你不能。” 一听到这声音,原本还想要出手反抗的瞬间,骤然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瞠大了双眸,浑身颤抖却抵不过这喉咙间紧紧勒住的红绸,不消片刻她便整张脸憋得通红。 只在最后断气的一刻,武贵妃嘴里只吐了一个字。 “鬼……” 武贵妃气绝,朝歌将手中红绸一松,贵妃便软软的倒在了床榻上,而朝歌也浑身无力的站在当处,看着武贵妃倒在脚下的目光,眼中却尽是决绝,她道:“武定柔,这是你欠我的。” 曾经的两小无猜,到生死相隔,朝歌给了她最后一丝尊严,将她尸体放在床榻上,盖好了被子,最后在转身要从窗边离去的时候,朝歌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寝殿里还残留有她从密道带来的水渍。 水渍在宫外,随着一夜风雪,必然被冰雪所掩盖,可宫里的水渍怎么办? 最后朝歌将目光放在了殿中的炉火上。 她用炭钳多夹了几块炭放入炉内,炉中的火逐渐烧得旺,也烧得快,这宫里的水渍不消片刻便能干涸,而皇帝来到玉藻宫时,炭火提前烧尽了,所以玉藻宫内格外冰冷。 说道此处,朝歌无奈苦笑,她说:“我在回密道时,遇见了宫里御林军巡逻,无处可去,是顾冲霄拉我进了鸿鹄宫。” 昨夜未到北宫道时,朝歌唯一失算的便是宫里的御林军巡逻时间,她躲在黑暗处无路可去时,是质子将她一拉,拉进了鸿鹄宫内,躲过了一劫。 是以,鸿鹄宫前会留下那一道水渍。 听到昨夜的真相,楚弦对质子的疑惑也算是解开了一些,他最怕的是质子与武贵妃扯上他不知道的关系,那样的话就复杂了。 当时楚弦一度怀疑贵妃是质子所杀,因为宫中知道密道的除了贵妃之外,就是顾冲霄了,其余人皆是南岭奴隶,没这手段。 “我掀开贵妃的被子时,有香气迎面而来,与我第一次在客栈中见到你时一模一样。而现在,楚弦唯有一事不解。”楚弦再度坐回琴案边上,盯着那上面的琴弦良久,问:“质子为何要出手救你?” 朝歌低头,淡扫娥眉间也略带疑虑,但最终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我猜,他可能知道我的身份。”毕竟顾冲霄滞留大周十年之久,很多事情尽皆知晓,只是从不说破罢了。 “那你是谁?”楚弦越问下去,只觉得朝歌越是让人迷惑。 仅仅只是一句问话,便让朝歌浑身一僵,幽幽侧首望楚弦,双唇缄默了下去,唯独轻波涣散间有无限凄楚,而余后她却哭了起来,如风中扶柳般无助的哭了起来。 楚弦眉心一皱,但却没说什么,只等着她的回答。 “我是谁?楚弦,你说我是谁?”她对楚弦问道,泪眼婆娑间蕴有无限心事,层层波澜,层层跌宕,她道:“从你进京的那一刻,在客栈中我下花台的那一刻,我便认出了你。你说你叫楚弦,可你怎么会记得我呢?”她说着,无奈的伸出手来摸着自己的脸,“你怎么会记得那年花月,那年宫中牡丹,开得正好?” 说话间她凄楚一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回眸相望间神情与他对上,楚弦心中一荡。豁然将手拍打在琴上,整个人站了起来僵在当处,“你……在说什么?” 楚弦心中隐约有猜测,但也不敢猜测,此时犹如平静的湖面上有滚石落下,打破了这一片寂静,久久难平。 朝歌看着楚弦的震惊,这个如朗风霁月般的男儿,落在她眼中却别有情意,她道:“从见你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 “我不想听你说别的,牡丹园一案究竟和你有什么关系?”楚弦一直压抑在心中的疑团在这一刻爆发了起来,难得的一次急躁,他怒的伸出手一砸案上的琴,“铮”的一声回响声彻,余音难堪,丝弦也断了几根。 音有余颤,心有余悸。 朝歌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冷漠了起来,她没有在意那把平时被视为心头宝的琴,此刻她的眼中唯独有一帘风月,她道:“既然你今天到这里来了,定然不得答案不会罢休,我有个故事,讲给你听,不知你可有兴趣?” 闻言,楚弦心头的急躁更升,只是朝歌不管楚弦此时何等表情,她微微擦拭了自己的眼泪,只是动作之前却有苦涩,她道:“牡丹园一案,大火成灰,牵连者哪怕微若蝼蚁,渺若星辰都有人记挂,却独独忘了我。楚弦,你当时也在场的呀,可你怎么就是忘了我呢?” “不可能。”楚弦盯着她,他看着朝歌心中原本一直笼罩着的疑惑,豁然明朗了。 从一开始他就很受不了这个女子的眼神,他总是觉得莫名的熟悉,可却不敢去承认这份熟悉,可直至这一刻,他终于肯正视她的双眸时,楚弦心里的疑云一下子拨开了。 这双眸子,他见过。 犹在当年深宫之中,琴奴夜半偷偷的潜进牡丹园时,那个被枝桠花蕾所遮挡去的身影慢慢的清晰了起来。那时,没有朝歌,只有那个曾经被钦定为太子妃的苏清烟,她那夜不知为何进宫。 那夜,琴奴穿过你层层牡丹花丛,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苏清烟就那样倒在血泊之中,从身上流出的血渗入了土地中,红透了一大片。 再望朝歌,不……她不是朝歌。 “那夜,武定柔约我入宫。”她微微启齿,淡然惆怅间当年之事越发的明了。 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是石破天惊。 “苏崇,是我爹!” “我叫……苏清烟!” 当年原本已经死在牡丹园中的太子妃苏清烟。 她此刻一双眸中带泪,正直直的落在楚弦的身上,提及往事,她像是从地狱爬回来的人一样,不堪回首,不堪入目。 楚弦此刻整个脑中像是一道惊雷响起,他豁然整个人一肃,又觉脚下不稳骤然整个人跌倒在琴案边上,只瞠大了一双眼看着她,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朝歌却依然往下话当年。 那时,武定柔还不是贵妃,只是刚刚被武家送进宫里的礼物。 苏清烟接到武定柔的令牌,约她夜半入宫,因为两人从小就是闺中姐妹,苏清烟知晓她此后深宫高墙,再难出牢笼,所以她赴约了。 可是谁知道,宫苑深深,人心更深。 她在玉藻宫内时,武定柔便坐在那扇窗前,道:“你可知道,我心悦太子,可为何最后是你被钦赐为太子妃,而我……只能入宫陪这个糟老头子呢?” 朝歌,不,苏清烟! 苏清烟依旧清楚的记得当时武定柔那怨恨的目光,只是当时还不明白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武定柔给她递了一杯茶,“苏妹妹,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太子殿下,既然如此,你为何也要接下圣旨呢?” 苏清烟当时心中冷落,沉吟道:“我今夜入宫,也想请你帮我……”退婚! 只是,她‘退婚’二字还没说出口,身后便有一条红绸勒上了她的颈部,武定柔靠在她的身后,勒住的红绸不肯放手,只有愤恨,“苏清烟,你知道你有多可恶吗?你明明和那个顾惊鸿勾搭成奸,却还抢我的太子殿下,你为什么不去死?” 在这红绸勒下,苏清烟手中的茶杯一泼,杯中茶水撒在武定柔脸上,她手一松这才让苏清烟有了可逃之机,武定柔随手抽出袖间短匕追赶上,从西宫一路沿北宫门而跑,只是在途径那片牡丹园时,苏清烟被脚下冰雪滑到在地,武定柔追了上来。 正当她匕首要刺下时,一声冷喝声叫了出来,“武定柔,住手。” 苏清烟狼狈至极,转头看去的时候,只见彰安太子从牡丹园走出,背负着一身荣光的太子殿下朝她走来,苏清烟再难遏制住心中的悲伤与害怕,叫出声来,“殿下,救我。” “殿下,救我!”依旧是当年所喊的那一句话,当年是那样的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周彰安身上,可是此刻的朝歌说出来时,却尽是嘲讽。 她朝着楚弦走近,最后双腿一软,倾在楚弦的身边,宛若从天上掉落的粉蝶,失去了生的气息,形同枯木,只有在拉起楚弦的手时,还有一丝余温。 她道:“我当时真是疯了,居然奢望他救我。” 第六十一章 墨发如雪 “没有武贵妃,就不会有牡丹园那场大火,没有武贵妃,也不会有接下来的那些丑事发生,更不会死那么多人。”她抬眸起来,痴痴的眼中带有至今都难以释怀的痛恨,“你说,她该不该死?” 听着朝歌的这些话,楚弦就像是连灵魂都被抽空的人,胸中波澜壮阔,却只能如此木讷的看着眼下女子,他颤抖的伸出手来,期希将这个女子捧在手心中。 可是,掌心却怎么都不肯贴合在她的脸面上,印象中,当年那个太子妃苏清烟是那般的清丽可人,不食人间烟火。 可是这个花魁……她颠倒众生,她妖娆妩媚,更是魅惑无双,怎么看都不似同一个人,楚弦无奈的紧闭上眼睛,心中悲恸不已。 这两张不再相同的脸,此刻却毫无违和的重叠在一起,交织出当年的回忆盛放在眼前。 越不想去忆起当前的旧事,可是往事如雨后春笋纷纷拔地而起,心绪不由人,脑海中此刻缠绕的尽皆是那夜牡丹花丛,花开正好。琴奴楚弦只想趁着夜色溜进园里摘一朵牡丹罢了。 可也是在那夜里,苏清烟的尖叫声传遍整座牡丹园,伴随而至的是衣衫被撕裂的声音,穿过那层层花丛,拨开眼前遮挡的枝桠,可见到苏清烟被凌辱模样。 还有那肆无忌惮的笑声,“你看这漫天风花雪月的,你就从了我吧!” 那声音,琴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躲在牡丹花丛里面,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惊吓声宣泄出来,可是却也在那里亲眼见到苏清烟挣扎之下,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她的容颜被毁,匕首没入了她的腹部中,唯有那一双不甘的双眸寂寂孑孑,身侧的鲜血流得快,可渗入土地也快,可她却唯有愤怒和不甘。 而就在苏清烟倒在地上的时候,目之所及,那个时候她看到的,正好目光对上了躲在花丛中不敢声张出来的琴奴,就如此四目相对。 她就像是被打上沙滩的鱼,濒临死亡的边缘张阖着嘴巴,可是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只有捂住伤口的血,不断流出。 琴奴跑了,他害怕得转身就跑了,将她就这样孤零零的丢在那里,自生自灭,此后一把大火便将那个牡丹园烧得精光。 可楚弦根本没能想到,她能活下来,“当初那么多人都死在里面了,你怎么可能活下来?你不是她,你不会是她的。”楚弦怒吼了一声出来,就在手心即将要捧住她脸颊的时候,他豁然收手站了起来,也将趴在他脚边的朝歌给推开。 根本就不愿意去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你不可能是她,当年我亲眼看她死在牡丹园里,亲眼看着大火漫天,亲眼看她面容被毁……你不是她,你不是她!”楚弦一边说一边踉跄着想要逃离她。 当年,琴奴在亲眼观看到这一切的时候转身离去,此刻楚弦也是落荒而逃,他没法面对这个女人,更不知道该如何去期许与她再见面的场景。 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相信,唯有这样,心才不会那么痛。 楚弦仓皇的起身,跌跌撞撞的跑出她的房间,绊倒了琴案,七弦琴落在地上,砸得紧绷的琴弦也断了,他也狼狈倒地。只是这些他都不在乎,他依旧匆匆的起身,跌跌撞撞的跑出洛春楼。 独留下朝歌也是跌坐在房间的地上,无力起身,脸上泪水纵横,早是哭成了泪人儿,“你什么都记得,记得那场大火、那园牡丹、那死在里面千千万万的人,唯独不记得我了。” 他该记得的人和事都记得,唯独忘记了她。她此刻就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人,活着是个青楼女子,死了也是个背负着玷污之名的女子,一世受人唾骂。 外面的寒风依旧凛冽,将满城风雪吹得犹如漫天鹅毛在飞,纷纷沓沓,天地间好不奢华,仿佛能吹尽一切冰雪下的堆积。 可唯独吹不散此刻楚弦心中的痛楚与阴霾,他就像是个失了魂魄的人,行尸走肉般行走在长街上,任凭风雪掠过青丝,沾染在发梢间成了白头。 就连走在路上跌倒了,身上披风因此掉落在地也不知道,依旧是起身来木然的往前走,他像是个死去了的人走在阳间路上,唯一让他觉得还有一丝温度的就是脸上的泪。 心中的苦怎么压都压不住,难受得他跌倒在路边,尽情的哭,和着孤寂风雪声,衣衫乱了,鬓发也乱了,连发带也不知道在哪处丢的,墨发洋洋洒洒倾泻下来,和雪花一起贴在他的脸上,此刻他就像个疯子,在冰雪天中撕心裂肺的哭。 他仿佛是要将肺腑里堆积这么多年的心事全部都倾倒出来,可是却怎么都倒不尽,只有越发的难受,恨不得将自己的心给挖出来的那种痛。 风雪大,路上的行人本就稀少了,此时见楚弦像个疯子一样在路边嚎啕大哭,其余人等纷纷退避,任凭长空孤寂,于漠漠长街上癫狂不已。 也不知风雪多久,掩盖了有多深。 他哭完了,整个人形同枯槁似的一步步往前走,雪与尘沾染在原本不沾半点尘埃的他身上,此刻更像是从九霄云上跌落凡尘那般孤寂,无助。 前面,有骏马疾驰前来,荡起街上尘嚣扬了一片风霜,等到接近了楚弦身边的时候,才看清楚了马上奔腾前来的人,是薛裴之。 骏马与楚弦擦身而过的时候,薛裴之一开始没认出是楚弦,等到经过的时候才认出,薛裴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下马的时候也是匆匆,一个不慎从马上跌了下来,甚是仓皇。 只是此刻薛裴之也顾不上这些了,他冲到楚弦的面前拉住了他,“你错了,你错得离谱了。”薛裴之双手握在楚弦的手臂上,“你说错了你知道吗?我告诉你,你错了!你凭什么说我爹是杀人凶手,他没杀人,我冤枉他了,现在他死了,他临死之前我还指责了他……” 楚弦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听薛裴之说什么,只一双空洞洞的双眸望着他,神情冷漠肃寂,有那么一瞬让薛裴之忽然整个人一颤,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情绪激动。 这……还是他认识的楚弦吗? 大理寺分别后,他回了薛府,而楚弦进宫了,就此分别才几个时辰,楚弦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从前的睿智通透,双眸揽尽天上星光,如今只剩这一汪死水。 分明,就像死去了似的。 薛裴之心一抖,手一松,松开了。 楚弦看着薛裴之,直视他许久,凝眸之中并无波澜,犹然像是枯木那样深埋冰雪中,等待腐朽。 “你说话啊!”薛裴之像是受不了似的,朝着死水一般的楚弦大声吼了出来,他力竭声嘶的模样,就连双额旁都有青筋凸起,他是真的乱了方寸了。 “你跟我说我爹是杀武定山的凶手,你说是当年武状元案,我回去找我爹了,可是现在……管家已经报案,我爹死在书房里,楚弦……你害死我爹,你让我和我爹见的最后一面都是不欢而散。”薛裴之越说越激动,口沫横飞的同时也泪如雨下,痛心不已,也懊悔不已。 风拂过二人,扬起地上雪,也扬起楚弦头上的墨发,带动发梢处点点雪渍,楚弦岿然不动,他是知道的,在进宫查看武贵妃的时候只有吴寺丞,大理寺司卿薛长君却缺席了,楚弦那个时候就猜测到了。 可如今,这些于楚弦而言,都惊不起半点波澜,他反倒问薛裴之,“这又如何?”说罢,他依旧转身朝前面走去,“你的院子我不住了,以后你也别找我了。” “楚弦,你到现在都不给我一个明白吗?”薛裴之不肯罢休,他冒着风雪策马京都就是为了找到楚弦要个说法,他要的不过就是一句推翻,“你现在还敢说我爹就是杀人凶手吗?凶手另有其人,他死了……楚弦,你到底是人还是鬼?为什么从你进京之后就接二连三的死人,为什么?” “从客栈的才子开始,查到军饷案,军饷案岳九功死了,你又怀疑到武定山身上。现在武侯爷也死了,你又牵扯出当年武状元案,说我爹才是杀人凶手。楚弦,现在我爹死了,你下一个又怀疑谁?”薛裴之苦笑着,声音此刻伴着风声而至,沙哑难听,“我从一开始,就半句话都不应该信你。” “我从没让你信我。”楚弦话已至此,他仰头望了一下天,苍穹浩瀚,溯雪落在他冰冷的容颜上,孤寂得不带一丝活着的气息,“从一开始,这局棋就陷入死局,凶器孔雀羽不翼而飞,唯一的证物不见了,再也洗脱不了剑影的嫌疑,你爹何其老道,戍守大理寺十多年,他作的案即便留下打更的,留下孔雀羽的线索,可是我依旧打不开这个僵局,找不到半点证据……所以,现在僵局打开了。” “楚弦,不许你再诬赖我爹。”薛裴之怒不可遏,扬起拳头一下打在楚弦的脸上,“你还嫌我不够对不起我爹吗?” 楚弦没有躲,生生挨下了薛裴之这一拳,唇边有血迹流淌了下来,他伸出手摸了一下唇边的血迹,道:“我的确利用了你,该打!”可是说完的时候,依旧转身木讷的往前走。 任凭身前身后一片孤寂,任凭薛裴之跪在长街上痛哭失声,楚弦也没回头,只余下薛裴之一句信誓旦旦,“楚弦,我一定会找到真正的杀人凶手给你看,到时候,我要你跪在我爹灵前赔罪!” 楚弦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墨发覆盖下双眸依旧冰冷如斯。虽说此时一改往时音容,但却从不改初心。 风雪中他依旧前行,只默默的说了句,“凶手,就是你爹。” 第六十二章 东宫令牌 一城风雪,伴着楚弦一身狼狈,短短路途,白雪轻盖下远远望去,竟像白了头似的。千城万阙伫立其中,十年风霜,江湖漂泊,楚弦都没有像此刻置身如此风华之中,那般繁华落寞,那般孤寂难堪。 他在客栈中落脚,只是他忽然想起,当初剑影背来的桐木琴还留在薛裴之的院子里,楚弦便没多作停留,徒步走回去。身影印在雪中,不觉像个身外客,唯有那把琴,陪着他至今十年。 当初从那场大火中逃离的时候,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把琴,比命还重的琴。 夜幕降临,夜如墨色般泼满了整座京畿城,千家万户灯火辉煌,任凭你如何的落寞与孤寂,皆都抵挡不住盛周夜色的一掷千金,纸醉金迷。 这一整天,雪都下个不停,到了夜晚就更甚了。 城中高高悬挂起的琉璃盏,铺满整条街,辉映处更显得那座皇城的巍巍肃穆,庄严不已。 而此刻朔雪纷纷,宫门口处薛裴之的身影则是一直跪在那里,他只是个世家公子,如无奉诏,如无官家领路,根本入不得宫门大内,更何况现在就连薛长君都死了,他更是进不了宫墙。 可是,薛裴之有要事求见天子,“求皇上恩准,让我查我爹的案子吧!”可宫门寂寂,天子远在深宫内苑,哪里能听得到他的呼喊? 人走茶凉,时过境迁,这在薛裴之的身上一览无余,曾经是大理寺寺卿公子的时候,即便无官爵在身,去到哪都如沐春风,左右逢源。可现在薛长君才死,他便无人待见,就连接管此案、向来与父亲交好的少卿,亦连面都不见他一下。 而此次案件惊动朝野,死的又是大理寺卿,所以此案由刑部尚书宁显象主审,京兆府尹与大理寺少卿协同,三司会审。 但无论是谁,皆都对薛裴之避而远之,是以,他只能在宫门前求。 天色从白到黑,雪色由淡转浓,洋洋洒洒落下来,头上、披风上皆都堆积了厚厚一层霜雪。直到宫内掌灯,宫盏琉璃从宫道遥映出来,将跪在此处的薛裴之身影拉得极长。 宫道中央,映着绰绰宫灯行来的一道纤长身影,头顶金珠冠,身穿四爪蟒袍,身上披着墨黑的披风,披风上密密绣着金丝暗线,待得近看隐隐有蟒影现,不是那东宫的储君太子,又是谁耶? 太子府上监马的内侍在宫墙外等候,远远的看到殿下行来时便快速将车马给牵来,伺候太子上马车。 太子踩在车凳上时,却顿了一下,侧面看去,见到薛裴之依旧跪在那里,鼻息间不禁有一声冷哼飘出。 那日他从薛长君府上离开之后,曾嘱意让薛长君将所有的手尾都收拾干净,否则的话也不可能放过薛裴之。 而后薛裴自会还没回到小院里去找楚弦时,便听有府上的管家找过来,直接扑倒在薛裴之的脚边,“公子,老爷……老爷死了!”管家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薛裴之怔忡了好一会之后,死命的朝府上又奔回去。 只是这一次回去,却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整个薛府上下都被下令封锁,非查案人员不得入。 薛裴之几度崩溃,央求无用之后,只想起之前楚弦在大理寺前的推断,思之如狂,他跪倒在自家门前,依旧不能接受父亲死去的结果,“楚弦,楚弦……你说我父亲是杀人凶手,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死?楚弦你错了……” 他当时走马,几乎将整个京畿都寻遍了,最后在长街上看到了那个狼藉不堪的楚弦。 可是,这终究不能找出最后的真相,薛裴之唯有当天明誓,“我发誓,我一定会找出真正的杀人凶手。”他的声音贯穿风雪,却怎么都撼不动那个在风雪中穿行而去的楚弦。 而薛裴之想要查出杀父亲的凶手,那么就只能来求皇上,只是……身无功名,他别说是见皇上了,就连进这道宫墙现在都是难如登天。 而此刻彰安太子在登上马车之前,隔着风雪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不定,薛裴之却像是在大海中忽然抓到了一根浮木似的,拉着被冻僵了身体朝太子爬去。 跪倒在太子面前,将头深深的埋在冰雪中,声音就像尘封许久的冰层破裂般,斑驳沙哑,“求殿下看在父亲曾忠心耿耿的份上,允我查这个案子,求您了!”说着,薛裴之将额头重重的磕在地砖上,用力之甚,都将额头给磕得淤青了。 太子倒是觉得有意思,原本一只脚已经放在马凳上了,现在又收了回来,玩味的看着薛裴之,“你可知,宁显象从薛家搜出了你父亲临终遗书?” 薛裴之像是个木头人似的,并不在乎此刻彰安太子说的什么,只一味的磕头,“砰砰砰”的闷响在这皇墙边上回荡,意志坚决,“求太子殿下恩准,让我插手此案,哪怕当个衙役,当个马前卒也行,求殿下了……” 彰安太子冷笑一声,又说:“楚弦查武定山一案,顺藤摸瓜,想必他认定你父亲就是杀定襄侯的凶手,可现在你父亲死了,此案到此终结,所有事情到他这里断得干干净净。薛裴之,你难道还想不明白吗?杀人凶手,到底是谁?” 太子依旧说着,薛裴之依旧磕着,就像是太子的话像耳畔呼啸过的风一样,他将头磕破了,犹然说道:“求殿下恩准!” 见薛裴之如此,太子的神情也冷了几分下来,冷睨着这个倔强的少年,心思反复,而后他却蹲身下去,一把握住薛裴之的肩膀,阻止了他继续磕头的动作,“本宫如果要你,入我麾下呢?” 薛裴之动作僵止住了,呆呆的看着周彰安,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彰安太子则又补了一句,“你爹的死,本宫怀疑就是楚弦所为,你不用说他当时在宫里,以他的本事偷天换日都做得出来,何况杀一个薛长君?”他说罢,将手一松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薛裴之一时失去了重心跌坐在地上的模样。 神思恍惚,薛裴之隐约能猜到太子的心思,更是想起父亲在太子麾下所做的那些事,他……要入他麾下吗?和父亲一样吗? 只是,太子的话也引起了薛裴之的深思,父亲的死,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见薛裴之犹然在怔忡当中,太子轻拍了自己沾上霜雪的手,道:“你爹的死,本宫深表遗憾,你想查案也行,但是只能查楚弦,本宫的意思……你可明白?” 薛裴之目光往上抬,正好对上太子的。 殿下目光灼灼,带着狠戾,薛裴之冷不防的打了一个寒颤,似是明白了他话中所指,“我想查出真正杀死父亲的凶手,我要查出证据……” 他话还没说完,太子便从自己身上解下一枚玉牌,“持本宫玉牌,你可插手此案,想来宁显象和吴邢也不会再为难你。只不过你要查杀你爹的凶手也行。”他说着,言语一顿,抬首看着天,长舒了一口气,“还有数日,就是风月宴了,到时候牡丹会上,本宫希望你能查出指证楚弦的证据出来。”说罢,他踏上马凳,钻进了马车中。 薛裴之低头看向这方玉牌,牌体通透,庄重而浑厚,他自然认得此物,甚至可以说此物天下无人不识。 周彰安身为东宫太子,按礼制当佩瑜玉而綦组绶,此物便是东宫的令牌。他赐下这枚令牌,无异于就是让自己入他麾下。 抬眼遥遥望去,太子的马车已经逐渐走远,车轱辘碾过的地面上,隐约有一层暗暗的痕迹,这道痕迹却成为了薛裴之心里的波澜。 太子的意思薛裴之岂能不明白? 他可以放手去查父亲的死,但是前提是,查楚弦。 “父亲,您一生教我刚正,不可折腰,可是到最后你又是屈膝在什么样的人麾下?”薛裴之痛苦不已,低头看着地上这枚玉牌,心头是滚烫的热,手却是颤抖的,缓缓伸出来接触到这枚令牌的时候,冰冷从指尖,逐步蔓延到心尖。 薛裴之一咬牙,将这枚令牌给紧紧握在手上,最后毅然起身,朝薛府的方向走去。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先插手此案。 风雪依旧凛冽,夜色也逐渐深浓下去,从宫门前离去的马车也到了太子府前,府前朱门高户,门前府兵林立,赫赫储君的架势煞是逼人。 就连门前灯盏也比寻常富贵人家要亮上几分。 太子下了马车,随侍太监立即撑开一伞跟随了上去,护着太子进府。 只是在踏进阶梯时,太子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回问身侧的太监,“近来楚弦可还一直窝在客栈里不出?” 太监不敢贻误,赶紧回报,“禀殿下,据来人报,他一身狼狈,一直躲在客栈中不曾出来,更别说查案了。” “盯紧点,可别让他钻了空子,到时候做出本宫措手不及的事情来。”风月宴还有几天就要召开,皇帝大宴天下,太子最怕的就是现在楚弦这种不动如山的姿态,让人捉摸不透。 太监赶紧称是,“已经将那间客栈四面盯梢,他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 如此,太子才算安心,便跨进府门。 这些日子来,太子得到的消息便是从贵妃死后那天起,楚弦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但与薛裴之交恶,还搬出那小院子,就在京中随便找了家客栈住进去,再不露面。 虽然不知道那个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白衣军师究竟出了什么事,但起码可以确保楚弦不会再有下一步的动静。 虽说薛长君将所有证据都断在他的死上,楚弦就算想往下查也查不到什么了,但是以防万一,风月宴上绝不能让楚弦有翻身的机会。 第六十三章 咫尺天涯 得了太子玉佩,也不管周彰安的意图究竟是什么,此刻薛裴之只想查案! 查案! 查案! 入了夜的京畿灯盏无数,巍巍皇城映照着整座城池的亮堂,人间之最,莫过于此。 薛裴之奔跑在这夜色当中,流光潋滟从身旁过,犹如走马过街般,匆匆擦身而过,却不曾入得了他的心,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大理寺,鬓发沾雪,衣衫凌乱也顾不得了。 到了大理寺衙门前,衙役正待来阻挡的时候,薛裴之将一路紧握住的令牌亮出,持令牌的手微微颤抖,一路奔跑过来没有停歇,他此刻也上气不接下气。 粗喘如牛,道:“我,我有东宫令牌,太子殿下命我……协查此案!” 大理寺的人自是认得薛裴之的,只是自从薛长君死后,吴寺丞便下令不许薛裴之随意出入大理寺。可是现在,薛裴之拿着东宫令牌前来,倒是让这些衙役不敢忤逆了。 见衙役没阻拦,薛裴之便急忙跑进去,路过衙门正堂时,也没注意到寺丞吴邢,他轻车熟路的往停尸房去。 吴寺丞沉吟着,将手中的卷宗交由同僚,便也出了正堂快步跟上薛裴之的脚步。 薛裴之原本是恨不能身插双翼到大理寺亲眼见一见父亲的尸身,当时负气离家的时候,等接到父亲死讯,再回薛府时,父亲的尸身已经被大理寺带走了。 可是现在,一路狂奔而来,在停尸房门口他的脚步却止住了,带着犹豫,心中微微发颤,近此情更怯,眼眶中难以忍住的泪水簌簌而下。 他没想到自己一直热衷于各种命案,热衷于与各种尸体打交道,最后却要来亲自查验父亲的尸身,这是何其的不忍。此刻他在门前,父亲就冰冷冷的躺在里面,咫尺天涯,寸步之间,竟让薛裴之如此之心痛。 雪落灯花,风逝流年,心间一抹冰凉划过,他咬紧了牙关将手伸,推开门的刹那,停尸房中嵌在墙壁上的油灯光影晃了一晃,随风而入,薛裴之一脚踏入停尸房时。 身后,忽然传来吴寺丞不悦的冷喝,“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父亲已死,这里再轮不到你自由进出。” 薛裴之垂首,眼光垂直看着自己的衣襟下摆,一路狂奔而来早已经沾满霜雪,也浸湿了青衫。他抬眸侧首,冰冷说道:“吴寺丞,我已求得太子殿下恩准,着手此案,谁也拦不住我。”说着的同时,他从腰间取出那枚令牌。 他手指勾缠着玉牌上的黑色长穗,很是随意,玉牌就在他指尖轻轻摇摆,可见他并不将这令牌当成储君之物。对于薛裴之来说,这只是一枚查父亲之死的通行令牌罢了,再无他用。 太子这样的人,他耻与之为伍。但是现在,哪怕身遭万戮,他也要查出真正的凶手,在所不辞。 廊前灯下,玉牌真切,当真是东宫储君的令牌,吴寺丞的脸色僵了僵,心道一开始是太子不让薛裴之插手的,现在又给他令牌,当真是君心难测。 薛裴之见吴寺丞眼中神色动了几动,知晓此人绝不敢忤逆东宫太子,所以他将令牌收回时,问道:“大理寺去薛家勘察时,可有发现什么证据,或者凶器?” 吴寺丞不敢忤逆太子,但也对薛裴之这等凌人的模样有些不悦,只道:“并无。” “可知死因?”薛裴之又问。 吴寺丞深吸一口气,“与定襄侯一致,其余再无搜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薛公子,虽说你我现在同在太子麾下办事,但我到底是有官身之人,你客气点。”说罢,吴寺丞拂袖而去。 不理会吴寺丞,薛裴之的心思只沉浸在刚才吴寺丞的话,“死状,和武侯爷一致。”他细细的咀嚼着这句话,胸前逐渐起伏,心中斗转星移,颠覆自己此前所知所想。 “我悔不该信了楚弦的话。”薛裴之将拳头紧攥,咬牙切齿,但此时已然是追悔莫及,父亲魂兮去远,只留下一堆疑团待解,“凶手不是父亲,不然父亲也不会死了,只要找出杀害父亲的凶手,武侯爷一案,也一并告破。” 他说罢,转入停尸房。 楚弦之前对薛长君的所有推理,因为他的死,此时全部推翻。薛裴之所要做的就是重新查此案,但是他此刻心中唯一还留有一点期盼的就是,“楚弦,但愿我查到最后,凶手不是你,否则的话……” 薛裴之他抹开心伤,一步步踏进这里。 大理寺不管民间案子,所以停尸房中一直是被冷落的地方,现在倒好,并排着两具尸体,一具是前几日死去的武定山,一具是父亲的。 武贵妃之案与此案目前查不到关联的地方,所以并无并案,由大理寺另外彻查,只是贵妃玉体尊贵,天子妾侍,自然不能草草的交由大理寺。再加上风月宴在即,普天同庆不宜有丧,所以武贵妃按贵妃制先将尸首停放灵溪寺,百日后发丧,葬入皇陵。 武定山的尸体前段时间他来过,所以此刻薛裴之朝着另外一具尸体走去。站在尸体前,薛裴之紧攥成拳的双手止不住颤抖,喉咙上下滚动,最后仍是止不住嚎啕声哭了出来,同时也跪倒在地,跪在父亲身前,哭道:“孩儿不孝,竟连爹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爹,你放心,我一定会查出杀害你的凶手。” 哭了一会,他将心神坚定,起身取来验尸工具。 这里是敛尸房,一切仵作工具都齐备,薛裴之取出一副驴皮手套带上。因驴皮的柔韧度高,能制得轻薄,又与人体的皮肤高度贴合,所以用以仵作验尸,乃是上上之选。 他先检查四肢手掌,依旧完好,也无异样,更无死前挣扎过的痕迹,因过了尸僵时辰,此时的尸体反而很柔韧,不难抬放。 再将父亲身上的衣物褪下,先查七孔中五官,再查下道大小,七孔也无异样,初步排除中毒。 只是,薛裴之在褪下衣物的时候,就看到了父亲心口处与武定山一模一样的伤口时,心中其实也隐约知道,死因不会有他了。 但现在他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他不想错过任何蛛丝马迹,依旧连银针也下,口中还用银板勺探喉,其余皆无异样,可以确定心口处的伤,唯一的致命伤。 薛裴之定了下来,心里原本的波澜此时也平稳了下来,手只在致命伤处衡量,确实与武定山的无二。 但是,现在让薛裴之狐疑的地方却又浮现了,“究竟,凶器是什么?” 现在值得怀疑的有两处: 一是剑影的素尺软剑,父亲身上的伤口和武定山的伤口尺寸一致,也与那把软剑一致,都是宽寸三许,薄在毫厘间,极便宜女子佩戴在腰间。 二便是楚弦所说的,那把被制成暗器的扇子,孔雀羽翎了。 现在剑影人在大理寺,素尺软剑也被扣留,她几乎不可能去持凶杀人,那么……就是那把孔雀羽翎扇了。 究竟,是谁持扇行凶? 薛裴之面对尸体,再查不出其他有用的线索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父亲将衣衫重新系好,最后跪在地上连叩了三个响头。原本跪求太子的时候早将额头磕破,而今他也麻木了,只对父亲的遗体道:“您放心,儿子不会叫您失望。” 说罢,他起身离去。 出了停尸房,薛裴之转道牢房的方向,他必须亲自去牢房查看一遍,这段时间剑影是否一直被囚在牢房,看守可有松懈? 这里的牢房进出只有一条通道,四面幽闭,暗无天日。 薛裴之询问这里看守的狱卒这段期间看守剑影时,可曾有一刻松懈过?得到的答案是此人由吴寺丞特地发命,严加看守,十日之内不许离人,所以剑影一直在牢里,不曾出来过。 而后他去了卷宗库,调了父亲这桩案子的记录,仍旧一无所获。 薛裴之再往物证房里去,一件件物证摆放在里面,尘封着过往一桩桩案子,罗列在前,堪堪入目。 要找那把素尺软剑也容易,武定山案还未完结,证物不会尘封,只会留在这里等待随时取用,薛裴之看着那把素尺软剑依旧放在证物房中时,就连那上面吴邢下的印封还在,无人动过。 呆呆的站在这里,门外孤影折射,更显得薛裴之此刻萧瑟无度,千丝百茧,缠绕至此,薛裴之的目光挪向了之前他曾经打开过的那桩武状元案的证物箱。 他再度走过去的时候,缓缓的伸出手来,将那个箱子打开,封条因为被他动过,所以松散了,他当时打开这个箱子的时候,满怀希望,是希望能够看到孔雀羽翎还在这里,就能证明这把扇子没人动过,绝对不会是被父亲拿去当凶器使用的。 现在箱子也再一次被他打开,那空空如也的箱子里,此刻竟…… 薛裴之蓦然睁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他惊呼了一声出来,眼光直勾勾的看着那个原本应该一无所有的箱子,那把铜骨所制的羽翎扇,此刻正安放其中。 物证,在父亲死后,又回来了! 薛裴之难以置信的将目光从这羽翎扇又挪到了剑影的那把素尺软剑上,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杀人凶器? 第六十四章 伤了心弦 夜在流逝,风雪在加深,巍巍大理寺,衙门紧闭,就连衙前的灯笼也禁不住风雪吹袭,早不知什么时候灭了灯盏,幽幽一片昏暗,更显凄寂。 薛裴之从衙门中走出的时候,孤寂落寞,入目处蔓延凄凉,抬首望向这座锦绣京畿,曾经的少年鲜衣怒马,足下风流,时不时的与京中纨绔并辔齐驱于市井中狂奔的烂漫时光,早一去不复返,更像是恍惚前世,遥不可及了。 他将物证房里的两个物证全都带走了,留在身上,他担心任何一件再度从物证房里面不翼而飞。一路疾行,锦靴早被雪水所浸湿了,行也疾疾,风也匆匆,便是将肩上系的那领披风也给掀得抛在身后,也无暇顾及。 只露出内中淡青长衫,碧绿腰封,暗绣淡淡菡萏花样,只是花开半朵,半朵凋零,几乎要将整个衣摆占据。本该是京中纨绔今年最爱的服饰花样,却在此刻显得萧瑟无比。 回到旧日的家中,昏昏暗暗的,家奴早散,连灵堂都无人供奉,只残留着案发时候的场景未及收拾,以及大理寺的封条。 大理寺卿在时,高门大户,天子倚重,储君麾下,那是何等的风光无限,而今树倒猢狲散,偌大一个家中,竟是连一个留守的老奴来深夜点一盏灯的都没有,人情冷暖,此间最甚。 薛裴之踏上原本最为熟悉的地方,青砖铺道,一踩上入目皆萧然,不觉心中凄凄,眼角湿润。他抹擦掉了眼角泪珠,径直转过回廊,再次踏入最后见了父亲一面的书房。 书房中的一切还依旧如故,就连门前那一株父亲最喜爱的雪松,因今年雪大,也披了厚重的银衣,十分雄壮,只可惜……父亲看不到了。 当时管家找到他的时候,说父亲死在书房中,他此刻从大理寺出来,再下一个目标就是案发之地。 这里犹然一物未动,还是自己与父亲争吵后离去时的模样,他还记得当时,父亲补服穿戴条理,在整纱冠,当时说是宫中贵妃薨逝,他身为大理寺卿该当入宫去调查。 “父亲当时,想入宫,可是因何又死在书房中?”薛裴之想不透这一点,书房中也不像有打斗过的痕迹,父亲也不是中毒而死,是与武定山身上一模一样的致命伤。 想着时,他则将手中用麻布紧裹着的两件证物握得更紧了。 他掌起残烛,幽幽恍恍,就是这样举着一夜的烛火,翻遍了父亲临走前所触碰过的任何东西,都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耐着性子,耐着身上的寒,从查不到的狂躁到最后屈于父亲的死,又开始将自己平时的棱角给磨平,一遍一遍的搜寻着这案发现场。 地上,还有父亲的血迹,无人清理,无人整顿,四处一片潦草的迹象,唯独这等凄凉让薛裴之感触深切,可却无半点有用之证。 残烛逐渐消尽,薛裴之满腔的寄望也渐渐淡去,他在盛京中久负神探之名,从一开始自信绝对能查出父亲一案的凶手,到此刻一无所获。 父亲,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毫无头绪,无从下手,犹如一滩死水那样,再无任何生机与波澜。 便是这等死水的境况,最是让人窒息,无法喘息,直到最后手中烛台燃尽,屋子陷入一片黑暗,薛裴之的心也跟着暗了下去。就这样孤身一人孑孑而立,孤影更似孤魂,无所适从,无所依栖,最后所秉持的一点信念在绝望处,他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大声哭了出来。 哭声宣泄,夜半哀嚎,和着外面风声,更是让人凄惶。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思绪从崩溃再到慢慢平静,最后清晰的转过由小及大时父亲的谆谆教诲,身无长物,眼中唯有泪罢! 府外,远远传来梆鼓敲动的声音,时已四更天,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大亮了。 可薛裴之一身冰冷蜷坐在屋子的角落里,也不顾身上衣物单薄,寒夜夺人,就如此神如枯槁的坐在那里,犹如春发柳木枯死之枝,眼中毫无生机,等待腐朽。 直到梆鼓声动,惊动了这毫无生机的人,敛起眼睑呆呆望了望外头的四更天,却不知何时雪停了,只剩风呼啸,带着淡淡月色光辉撒进屋子里来。 而书房外,雪松上有积雪从树冠上落下,也同时打破了这片沉寂。 “四更风雪停,天下太平……” 外头有更夫粗哑的声音传来,薛裴之脑海中更是不由自主的响起那夜,那个儒衣男子带自己到大理寺前的场景。 那时候,他在极力的证明父亲就是杀死武定山的凶手。 而今,楚弦垂眸看了看依旧被自己握在手里的证物,启齿想要开口,嘴里干涩得紧,略显艰难,声音也带着沙哑,“楚弦,我父亲……不是凶手。” 不然的话,也不会死。 他一想至此,眼泪又润湿了眼角,他撑起身来带着这两件证物,跨步出庭院。夜深人静时,唯有月色亭亭,伴君而行,一路踏着月色如纱,出门与更夫擦肩而过,薛裴之往定阳街去。整个盛京中,最繁华当属南城,其次唯定阳尔,是以南城乃是风月之所,定阳便是酒肆客栈多,商旅齐聚。 楚弦住在定阳街尾转入的巷道内,一家小客栈中。 时值大周盛举,天下才子齐聚,京中客栈人满为患,想住最好的自是不能了,唯有这等偏僻之处,还有三三两两客房,这便够了,清雅有余,清冷也有余,正合了楚弦所求。 薛裴之不知楚弦的具体位置,但只走过定阳街道处,偶有余音枯涩传来,在这幽寂街上传得远,不成曲调,也不成音,唯有凄凄戚戚琴音,一挑一拨荡漾出声。 这把琴音薛裴之认得的,犹记得当初初遇楚弦时,他携侍女入宫,而身侧则是形影不离的一把琴,说是尤为重要。那时在介奴所他曾听过琴音乍泄,是楚弦无意中一拨所致,这把琴音很别致,一认便出,也如此时一样。 薛裴之穿入巷道,随着这一声声起起伏伏的铮铮之音走入,最后在客栈小院的后门处停住了脚步,院子门虚掩,音从里中泄出,站在这门前,薛裴之有太多的疑团与不信任,但是此刻,他却是非见楚弦不可。 门被推开,呼啸风声转入小园中,入目时那昔日少年郎坐于阶前,背靠在身后柱子上,宛如那日在街上看到楚弦时的悲恸,他延续至此。但只见静坐于此的男儿,衣随风动,淡雅得犹如天上月,隐有幽音,带着忧伤,怀抱着那把桐木琴,就这么有一下没一下的挑动琴弦。 不是在弹琴,而是百无聊赖,漫拨琴弦,而抱着这把琴的楚弦,目光却空洞孤寂,遥望天上月,仿佛就要融化在其中。 他立于门上,他则坐于阶前,遥遥对立。 从昔日相逢一遇便恨晚,到此刻薛裴之见他如此萧瑟,更是不知道他究竟在这千丝万缕的案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薛裴之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 而且,从那天在长街上看到楚弦癫狂之样,直到这些天来,他就犹如死去了的一般,半点不管身外事,就连向皇上请命的十日之期也近了,可他却再没心思查下去。 “晚风晓月破,盛京波谲诡。”楚弦将手按在桐木琴上,微微侧首看着薛裴之,“漫漫京城漫漫雪,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还来作甚?”他说完,依旧垂首,双手抱着这把琴,像是抱着此生最珍贵之物,不愿舍弃的样子。 昔日意气风发,双手永远负在身后身姿挺拔的楚弦,那个曾在横水一战成名于天下的帷幄之人,而今却像是个病重垂危的人,任凭风雪过,呜咽残泣,声不停歇。 “我爹不是凶手,凶手依旧还在逍遥法外,我只想知道,凶手是不是你?”薛裴之紧握手中的证物,说完时将证物朝前面地上一扔,只见麻布被翻开,里面素尺软剑在,孔雀羽翎亦在。“这是两件证物,宽薄皆一致,你倒是告诉我,哪个才是真正的杀人凶器?还是一开始,就是你在混淆视听?” 薛裴之越说着,声音就越强硬,也越发激昂。 “我已有十年不曾归过故里,每夜唯有遥望天上月,望有一日能清清白白的回去。”楚弦没有理会薛裴之的话,犹然声音平静如镜,无半丝波澜,唯有深不见底的孤寂,伴了十年之久。 薛裴之则不依不饶,“若你是凶手,今夜我便杀了你,若你不是凶手,那你告诉我,到底谁才是杀我爹、杀武侯爷的?” “我当年,也是抱着这把琴,走遍宫道,那时月色也像今夜这般漫长,照在介奴所里的时候,你知道那种绝望吗?”楚弦更像是深陷在自己的回忆中似的,半点没将薛裴之的话听进去,他说:“我不会弹琴,但是这些年我努力的在练琴,我也在努力的做好一个琴奴,可是直到现在,我发现……这把琴坏了。” 他松开手时,其中一根弦掉了,松粉散落,难怪音色那么晦哑,而他一味的在说琴,仿佛伤的不是琴,是他的心弦,也跟着一起断了。 楚弦犹然自言自语,“我出宫时也是背着这把琴,很重,一路背了十年,一把……不属于我的琴,却丢不去了,生而为琴奴,便是琴奴,任你千军万马中过,又是如何,当年的屈辱还在,甚至比身为奴隶还要不堪,如此不堪,可我没想到,她还活着!”说道此时,他又埋首下去,泪滴在琴弦上。 伤心到了最极点,只怕也是如此吧! 薛裴之见他还抱着自己的琴,对自己的质问却充耳不闻,他潜藏了一夜的暴怒在此刻也无法压抑住,冲进了院子中,一脚挑起地上的素尺软剑,软剑抛往半空中,薛裴之趁手一接,持住剑柄,冲之前去。 “一把破琴,哪里抵得过我爹的命?”他软剑直指,是往楚弦怀中那把琴而去。 第六十五章 君要臣死 廊下雪停月照影,薛裴之一剑破风来,见势是要斩断楚弦怀中的琴,楚弦见状蓦然大惊,在他提剑刺来时将琴一拥,紧紧的抱住,以自己的背直对他的剑端,生死度外,唯有琴在。 软剑在距离楚弦血肉寸许时停了下来,薛裴之满腔怒火,廊下此时也有风骤急,吹打得挂在庭前树下的竹节风铃哐当作响。 看样,接下来又有一场好风雪,兆明春丰年。 楚弦倾着身子抱住这把琴,秀发颓败的从鬓边垂下,只见墨发下略有三两银丝被月色照映,光辉绰绰,他没有动,唯有唇齿轻启,却字字铿锵,“大周一派盛世繁华,锦绣烟云,那高足于庙堂之上的各位,谁敢说自己的双手没沾过鲜血?包括你爹,君要臣死,他岂敢不死?薛裴之,是你浸泡在这醉梦中太久,还是真的没看到这个早被蛀空的社稷江山?” “不许你诋毁我爹。”薛裴之心血翻滚,听了楚弦的话更是难掩心潮澎湃,本是停了下来的剑端在此刻更往前了一步,刺在了他的后背上,没入寸许,衣衫瞬间渗透了鲜红。 楚弦仿佛行尸走肉,不觉痛楚,甚至连眉头都不皱,“整个盛京中,不论何人都让你不要插手此案,你可曾听过半句?你随我查下去,任何蛛丝马迹都是将你爹往死路上逼,你至今还天真的以为,谁杀了你爹吗?” 他说着,一咬牙将身往前再一倾,狠心让自己的血肉抽离这把剑,扶身起来,正视着眼薛裴之,也正面对上薛裴之手中的那把剑,“你父亲身在其中,为周彰安所用,引火烧身是迟早的事。他妄想一切线索都止在此处吗?”楚弦顿了一顿,又上前一步,伸出手捏住那剑身,拨开,道:“他以为,我就查不出什么吗?” 他在说话时,将目光望向了刚才也被一同抛在地上的孔雀羽翎。 “我爹不是。”薛裴之还保持着心中最后的坚持,“从客栈书生开始便接二连三,我错听了你的话才会怀疑我父亲,我现在就想知道,杀我爹的凶手到底是谁。” 楚弦紧抿双唇,心中踌躇,他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那夜,在大理寺外更夫身上取得的证物,让你乱了方寸,你回去大闹了一场,搅乱了这池春水。” “所以,你是故意利用我?”薛裴之手一颤,心中更觉块垒堆积。 楚弦也不欺瞒,“不错,我陷入了死局,我即便找到武定山死前曾入大理寺又如何,我就是抓不住你爹的证据,唯有你……将你拉下水,舐犊情深,人之常情。” “你知道他会死!”薛裴之怒吼一句出来,就连手中剑都松散,掉落在地,一拳朝着楚弦挥过去。 可这一次楚弦躲开了,薛裴之气急败坏,一拳扑空了整个人朝阶前扑倒下去,他从遇见楚弦开始便将他引为知己,敬他满腹才情,敬他胸怀韬略,可如今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他帷幄的一枚棋子,他岂能不愤? “错,是你爹已经非死不可。”楚弦也冷喝了一声出来,清润之颜掠过一丝狠戾,“他在军饷案做的手脚,为太子吞下了那笔钱,又杀武定山,武状元一案一旦被掀开的话他本就无处遁形,周彰安早坐立不安,又岂能容他?唯有最后一点用处,便是一死。” 薛裴之摇头,依旧咬牙坚持,“杀人者岂能自戕,我爹就是冤枉的!” “你何苦再作坚持,十日之期将到,我会给你们皇帝一个交代,也给你一个交代,如此还不够?”楚弦怜悯的望着这个少年郎,从前英姿飒爽,风流倜傥,而今却形销骨瘦,“你爹自取一死,最大的保全了你的性命,与我断清瓜葛,你还不肯罢休?” “我便是死,也要知道真相,我不想继续在你们股掌之间被愚弄。你们一个个的,什么庙堂高足,什么江山帷幄?当真以为谁都像蝼蚁那般,任你们落子排布,当成棋子一般使用?我们都是人,不是棋子!”薛裴之也撑起身来,状似癫狂的怒吼。他与楚弦之间也不再是推心之交,他泪痕满面,气节铮铮,“我甚至,连证物都拿来了,今夜我便是来寻一个真相,我谁都不怕,死又何足惜?” “不足惜吗?”楚弦喃喃问,眸子中的光逐渐黯淡了下去,恍惚间,薛裴之的话像是一记闷拳打在心上,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心中的血早就冷了,可是豁然间才发觉原来自己也是活生生的人。 天地间有风吹过,楚弦幽幽抱琴转身入了客房内,这家幽暗僻静清冷的客栈,与定阳街外那片熙熙攘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半点不似在盛京中。 风过,一阵阵清寒袭来,伴着夜色淡淡馨香,不知何处有梅香传来,冷香沁得人心一动,随之一动的还有那客房的房门,楚弦将琴在里中放好,那把琴于别人而言无非是一把老旧沙哑的琴,可于楚弦而言,那是心头至宝。 “大理寺,薛府走一趟,便是人间有风花和雪月,也有白骨与鲜血。你想知道什么,便叫你知道什么。”楚弦反而坦然了起来,他抬眸起来,从垂落的秀发间看眼前薛家少年郎,道:“这一次,没有利用,倾心相倒。”言语罢,楚弦随风而动,行过时足下踏起微微雪花尘埃。 楚弦经过时,薛裴之见到刚才伤到他背后的地方,因为伤口不深,血也仅仅只是渗透汗衫,而没有再流出来。只是那渗透出来的血迹格外醒目,薛裴之问了一句,“你是凶手吗?” 楚弦身形一定,目光轻扫过他,微有余愠,“不是。” 薛裴之闭上了眼,原是心里紧绷住的那一根弦在此时忽然断了,他能听到心松懈的声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平复下来,他道了一句:“好!”而后也转身跨步走去,引身在前面。 他要大理寺便大理寺,想去薛府,就去薛府,今夜……他非知道真相不可。 夜将消尽,五更天阑。因是深冬的缘故,所以五更天色也显得比寻常季节还要昏暗上几分,长夜不央,启明不升,仿佛永夜来临了似的。 薛裴之去而复返,依旧带着那两件证物,两人就停留在大理寺衙门前,庄严肃穆下,阵阵让人无奈的心寒。 还是像那夜一般,待更夫打完五更鼓时,依旧是这两个男子站在这街前,望向大理寺,楚弦指着前面巍巍衙门,道:“那夜,武定山在此撞翻了更夫,而后入了大理寺……” 那夜天色晚,寅时时分,武定山匆匆留下玉佩之后,便步入大理寺。 进了大理寺后,薛长君并非在公房等他,而是在晚来风雪的廊下煮了酒,设了座,款款待客来,直到武定山龙行虎步,踏步至廊前时,居高临下,俯瞰那个文弱书生样的薛长君。 薛长君手持折扇煮酒,一见武定山到来,将手中扇着炉子的折扇放下,扯开脸一笑,“侯爷可真准时呀!” 武定山虎威虽冷,却是勾唇一笑,走近桌前坐下,一瞅眼前暖炉煨酒,有氤氲气温升腾,他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想来你我同乡同僚,却因不同主,也久不曾像此夜这般好聚了。” 言语中,有武定山掩饰不住的遗憾与失望,他端起一杯酒,豪迈饮下。月色下酒水顺着他的手腕流下,在襟前留下了那一片酒渍。 酒罢,武定山将酒杯放下,“同乡之谊一杯酒,酒尽了,你我之谊呢?”武定山的声音已是冷得不能再冷了,说话的同时已是将随身携带过来那封拆看过的书信给掏出来,放在桌上,“我是没想到,你们居然连我府上都安插了人,在我书房中塞了这么一封书信,迫使我今夜前来?” “长君与君文武相投,你定江山我掌人间清白,本是这世上最好的知己,今夜……诚意相邀,待侯爷最后一片心,赤诚可鉴,天地可昭。” “用我妹妹来威胁我,就是你的赤诚?”武定山双手重重的拍在桌面上,整个人腾地站了起来,双目几乎喷火,怒意不掩,“你莫要以为我没有你和周彰安的把柄,岳九功因何而死,军饷本该到他手上,却被你们半路截了道,落入太子的口袋中,岳尚书岂能善罢甘休。他在查你们,以致招来杀身之祸。你说,这个把柄够不够你为太子陪葬?” 薛长君盯着武定山,依旧是君子般的儒雅,他满腹经纶,一腔才情,自然无法与武定山这般撼天动地的威武相比,但却又一笑,持起折扇打开,倚在座椅靠背上,这等寒凉天气还在悠悠的扇着扇子。 如此不合时宜的模样,他却显尽风流。 薛长君道:“侯爷,太子自然知道此事一旦揭开,牵连甚广,所以……”薛长君将扇扇子的手一停,倾身往前面对武定山,将折扇轻拍他的心口处,“太子命我今夜,来杀你。” 言语罢,就在武定山蹙眉一瞬间,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但见折扇中一舌银光闪现,利剑轻薄,从扇骨中央喷薄而出,快且狠,穿过心肺只在呼吸一瞬间,最后“啪嗒”一下,利刃薄片重重插在身后柱子上,入木三分。 武定山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这是什么东西,便已经倒下,当场毙命,毫无还手之力。 薛长君起身来,拿起刚才武定山放在桌子上的那封信,展开信笺冷扫了一遍,最后将这页纸放在炉子上沾了火焰,烧到最后拿不住时,薛长君才将手一松,纸作灰烬燃,只余一片纸灰散落青砖上,被风一吹,就往天地间飞,只余地面一道火烧过的黑色浅痕。 而今,楚弦利用薛裴之之便,再次进了大理寺,再次踏足这里,脚下那片曾经纸片在这里烧过的浅浅淡痕还在,冰雪不灭。 而楚弦在这周边绕了一圈,最终停步在那柱子旁,伸出手摸着上面几不可见的那道嵌痕。当初,薄片利刃穿过血肉心肺时,插入的地方。 第六十六章 舐犊情深 因为利刃窄薄,所以插入在柱子里时,那一片痕迹若不仔细查看的话根本就难以发觉。但此刻在楚弦的手指摩挲下,嵌痕从指腹间划过的触觉,一一展露。 “剑十三式:抽、带、提、格、击、刺、点、崩、搅、压、劈、截、洗。使剑者再精,也无法做到利刃刺入时表面毫无波动,可这处刀口连柱子木纹痕迹都不曾损到半点,这得有多惊人的剑术,才能如此利落穿插,不着痕迹?” 薛裴之快步上前,自己伸手上去顺着楚弦刚才的痕迹摸上去,心中不信,再以细细银针探进去,发现那插入木头的深度,竟三寸有余,软剑的硬度大打折扣,绝对做不到。 楚弦见薛裴之呆住在那里,顺手拿起了剑影的那把软剑,道:“所以,杀人凶器,绝对不是素尺软剑,如不出所料,你爹也是死在孔雀羽翎下。”说罢,楚弦转而望了薛裴之一眼,附了一句,“如不出所料,薛府中,也有这样一道嵌痕。” 这下,薛裴之忽然倒退了一步,难以置信的摇着头,“这怎么可能,我爹在大理寺中,杀了武侯爷?”他张口说出时心中一直坚持的事情也再度崩溃,甚至他根本不明白,一想温文尔雅的父亲为何真的会做出杀人的事来,只余下一句难以置信,却再无可反驳的事实,“他杀了人,真的是他杀了人?” 他掩面痛哭,而后却抬起头来,道:“那我爹呢?怎么死的?” 楚弦眉心深拧,自是身后的伤逐渐作疼,又没上药的缘故,他拿着剑影的素尺软剑,看样子是不想再还回物证房了,他转身走出去,道:“你爹一生断案无数,如此悄无声息的死去,并不符合他大理寺卿的身份。” 回去吧,回到薛府,一切都能查清楚。 薛裴之怔怔抬头,却见楚弦已走出公房了,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但晨风夹着雪雨,飘洒在衣袖间,即刻融化,踏在阶前的足迹也将雪渍印成了水印的痕迹。 楚弦在经过牢房的时候脚步停顿了一下,本想转入当中看剑影的,但是却又犹豫了,“也罢,不过今日,想必你也能回我身边了。”他淡淡的说道。忽然脚步声响,抬头看去,只见一帮衙役推门而进,领头的是吴寺丞。当他看到楚弦在这里的时候,显然很是吃惊。 大理寺虽说薛长君死了,新的寺卿人选皇上尚未作定夺,也无任命,但衙内设有的少卿、丞、主簿司直等依旧照常,是以不至于乱了分寸,乱了刑掌。 而当吴寺丞见到楚弦时虽说不悦,但他毕竟有皇帝许诺的十日之期,不便与他作难,正当他想上前询问时,薛裴之也从衙门后院追了出来。 众人打了个照面,但却没人开口,最终擦肩而过。路上寒风雪雨加深,两人一路前后深浅足迹踏步往前,将身后大理寺抛得越来越远。 回到薛府时,依旧还是昨夜那样的场景,楚弦问清楚了薛长君死的时候是在书房,里面血迹等凌乱犹然未收,可见那里是案发现场。 两人从大理寺一路走来,路途不远,但也不近,等到了薛府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了,不似穿了一场雨那般淋漓尽致,而是衣物湿透却无半点水珠落下的冰寒,薛裴之早是受不了了,进了书房中再顾不得其他,赶紧将炭火给烧起来,但看楚弦却像是早习惯了似的。 屋内逐渐升温,干涸的血迹在书房正中央,就像是刻意安排好的一样,其余物什皆井然,并没有半点被人动过的痕迹,甚至连桌案上都还有一副簪花图。 簪花,乃是盛周固有之风,男儿考中功名入仕之后,一日游遍繁华,春风得意之下,便有好友送来头筹花卉,是以簪花取仕之意。 想必当年薛长君、刚刚考中功名时也似这画中簪花时那样得得意,回首盛京风云,竟也帷幄朝堂数十载,落得个这样的下场,真让人唏嘘。 当薛裴之上来看到这副画的时候,心里也怆然,“父亲考中功名后,便将我与娘接来京中,那时我还年幼,娘亲次年染病身亡,此后便是父亲一力抚养。簪花仕途,想来是父亲这辈子最得意的时候了。”说着的时候想起幼时父亲的牵系恩情,禁不住眼角润意上涌,薛裴之侧首过去将眼泪抹掉。 “想来也是。”楚弦没有反驳,没有再在这幅画上继续多流连,而是绕过那堆血迹,四下打量着这整座书房,的确如昨夜薛裴之来的那样,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取证的东西。 “你说我爹也是死于孔雀羽翎扇下,可是你刚才也看见了,整个屋子里空荡荡的,找不出半点证据来,你让我如何信服?”薛裴之从桌案上下来,手中还拿着那扇子,整个人显得很激动,事关父亲的死,他难以像面对武定山的案子那样从容。 楚弦站在那堆血迹的后面,目光却留再薛裴之手上拿着的那把铜扇上,忽然,他伸出手来将薛裴之手中扇子给抽走。 “你……”薛裴之一时也难以知晓楚弦究竟想做什么。 可下一刻,楚弦的动作却教薛裴之大吃一惊。他将那把孔雀羽翎正对着自己的心口地方,薛裴之大呼了一声出来,“你疯了,你会杀死自己的!” 楚弦没有应他半声,反倒是垂眸看着地上的血迹,说:“我用孔雀羽翎杀了自己时,倒在地上正好是这堆血迹的地方。利刃刺入心肺,穿心而过……”言语声错错,楚弦在说话的同时还原了当时薛长君死前的场景。 顺着利刃穿心而过的跪倒看去,正是身后书房的叶窗。楚弦转过身朝那扇叶窗走去,薛裴之见他这一连贯的动作,再迟钝也能觉察到楚弦推断的痕迹,他在楚弦还没走到窗子边去查看外面时,就已经飞奔似的冲出院子。 薛裴之率先冲出院子去,楚弦则是站在叶窗旁。 顺着刚才楚弦站立在血迹旁的位置,呈直线痕迹过来,但见这扇窗纸上有一道寸许的横痕,明显是被利刃所穿。顺手将这扇窗推开,依旧是呈直线望去,薛裴之怔怔的站在那棵雪松下面,一动不动。 外是那方院子,清清冷冷,稀稀落落,巧是巧在院子正好有一株雪松,枝繁叶茂,冠顶雪花银衣,形状肃穆庄严,天然浑厚。 楚弦站在窗边见此景时眉心没有松动,薛裴之僵直在院子里的身影更是笃定了心中想法。抬眼望去,但见院内的这棵雪松苍翠葱郁,完全不惧此时严寒,加上雪大,此松身披冰雪更显雄壮。又是种植在书房的院子里,可见薛长君有多酷爱此松。 楚弦心下一动,移步走出书房去到雪松跟前,粗糙树干斑驳着年岁的痕迹。 但看着那树干上留下的那一道痕迹,能看出这道横痕正是在心口微微向上的位置。而在雪松的树干上,这道痕迹里面,赫然还插着那一片从孔雀羽翎中飞出来的利刃。 楚弦的推测是对的,薛长君当时站在书房中,自己用那把孔雀羽翎扇了结自己的时候,扇中利刃直飞而去,穿过扇窗,但谁也没想到那片飞出的利刃插在了外面的树干上。 楚弦伸出手,默默的摸上了这棵雪松,那道痕迹和在大理寺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当时大理寺中杀了武定山后有人将利刃收回鞘中,而薛长君死后,利刃依旧留在这里。 楚弦对着这棵苍郁雪松道:“真没想到,唯一的痕迹在你身上,不负千秋翠,不背一桩冤。” 薛裴之整个人都僵了,目光直直盯着整颗雪松,难发一语,原本还存有辩解和怀疑的余地,但是此刻所有的不死心都荡然无存。楚弦所说的,薛长君就是死在孔雀羽翎扇下,再无可辩驳的机会。 薛裴之忽然只觉得从没像此刻这样绝望过。 楚弦侧首,看着他道:“你爹临死前还在作画,可见当时从容,而血迹的位置正好应对扇窗,扇窗外面正是这棵雪松,你爹是背对着屋外,孔雀羽翎穿心而过……” 薛裴之激动了,奔跑进这书房里面,看着这堆血迹,心里波涛难以平寂下去,眼中更多的是悲恸。外面天冷,楚弦也走了进来,撇开这一身风雪,他也卸下了那一身温润如玉。 薛裴之看着楚弦,心中百转千回,虽说乱绪烦人,但是终能理得清,逐渐的薛裴之脸色变得难看至极,以一种难以表达的复杂看着楚弦。 楚弦没有理会他,回到桌案边上坐下,道:“当年是你父亲破了武状元案,是以最熟悉孔雀羽翎的人就是你父亲,而当杀了武定山的时候他怕凶器被我找到,故而一直放在身边,直到他死后……有人将证物放了回去。” “那天带人来现场的是吴寺丞……”薛裴之道,“定是他拿了凶器,杀我爹?”他说着,可又觉哪里不对劲,是以语气也有些虚了下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爹在死前应当见过他的顶头上司——彰安太子才对!”楚弦一句话,对楚弦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他不顾薛裴之的惊愕,继续说道:“以周彰安此人心性,必不会亲自动手,可是他可以有各种办法让薛长君乖乖束手,将所有证据封死在他身上,逼死他是最好的手段。” “他怎么逼?父亲为他办事,握了他那么多证据……”薛裴之心中意难平,强忍着悲愤。 “如若用你的性命相逼呢?你父亲一力抚养你至今,舐犊情深,若为你身死,想必心甘情愿!”楚弦打断了他,言语断出时,薛裴之忽然脚下一软,跪倒在了地上,“父亲,当真为我而死吗?”他无力的问。 楚弦继续说:“所以,不用任何人动手,你爹也会依照太子的意思办事。”说着的时候,楚弦的眼眸中仍旧带有最后的疑惑,“我只是不明白,以你爹的手段,必然是要太子身后无忧,但是现在吴寺丞也没搜出其他的东西,这不符你爹的手段。” 楚弦顿了一顿,思忖了一会之后道:“吴寺丞只是将扇子带回去,利刃没入雪松树干,再加上冰雪堆积本就难以发现,所以吴寺丞也不大在意。只是,你爹想说什么?”心下存疑,楚弦的目光放在眼前那幅画上面,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爹回首前程簪花仕途,可有何寓意?或者,他想说什么?” 他将手摸在那幅簪花图上,心中存疑。 只是,在指尖擦过这画卷上的时候,那一阵阵轻微的摩挲触觉,让楚弦眉头一凝,他将沾染了颜料的手拿起来,在鼻尖轻轻一嗅,那淡淡的生涩之味,就像作物未成熟时的感觉,并且这感觉……楚弦并不陌生。 他说:“碱土?” 忽然,楚弦似是惊觉了什么,他抬起头来急急对薛裴之说:“将房中炉火升得旺些,我想……我知道了这桩案子的所有过程了。” 第六十七章 人之将死 那日清晨,薛裴之在书房之中大闹了一场,与薛长君分道扬镳,拂袖而去,而一直滞留在房中的太子周彰安留下最后一道命令:“如果,你还想你儿子安然无恙,那就把所有后患都绝在此处!” 仅仅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太子说得何其轻巧,带着自己暗卫便离去了,留下薛长君跪在地上痛哭不已,唯有书房门前的雪松,偶尔有松上积雪掉落下来的声音,沉闷的声响打破了这一片悲伤与沉寂。 薛长君素来自律,仕途多年不曾有过闪失,可是这一次宫中武贵妃命案他却没有到场,唯有在书房静坐了许久,闲庭着书房外面落雪声动,他回想过往种种,从当年入京考取功名至今,官场沉浮数十载,本以为归在东宫麾下名正言顺,谁知最后也落得这般下场。 他自己研磨,自己画了一副簪花图,望着这幅簪花图仿佛生命犹如走马一般匆匆而过,当年风华正茂时,竟也是那样的意气风流。 只是当他目光游移到了放置在桌案上的那把孔雀羽翎的时候,眼神中意气风流于此时也一扫而光,瞬时黯淡了下来,星月无光。 他执起那把羽扇,又想起当年自己破了京畿中武状元案时,那时风头无两,谁人不知薛长君儒衣神探,首屈一指! 可现在他将这把扇子拿在手上的时候,尤只觉得甸甸的,压得心头块垒越发沉重不已,他又再度抹泪痛哭,只是心里却明白太子殿下要的是永绝后患。 “老夫从入大理寺,破获案件数不胜数,奈何庇于东宫身不由己,秉公之余犹然有愧,愧对天地,愧对同僚,更愧对那些死去的至交好友……但问前程俱往矣,唯有我儿裴之,你活着就好!”他喃喃的说着,失魂落魄的一般,迈开步伐一步步朝着这书房中央走来。 站在这书房正中央时,身后素影纤长,光影照影在这片冰天雪地之间,寒锋阵阵吹进俩,屋内就连炭火都没烧,比起那把铜骨扇还要冰冷狠决的,是此时薛长君的心。 他举起了那把孔雀羽翎扇,将利刃的端口对准自己,铜扇子的手柄处有一处小巧的机关弹簧,精致犹如天工,里中利刃轻且薄,威力如何没人能比薛长君更加清楚了。 他忽然放声豪笑了出来,唯有此时想起自己的儿子薛裴之时,心中方能无憾,他心一狠,将手柄上的机关一按,利刃随着机关而发,倏忽间便从薛长君的心口处穿过。 薛长君整个人应声倒地,倒在地上的身体汩汩有血流出,这一击正中要害,薛长君也当场毙命,而那片利刃在穿过他心肺的时候速度依旧不减,光影寒闪,骤然飞出“砰”的一声响,利刃插入了书房外的雪松树干上。 树干被这轻微的声动摇撼,翠绿的树冠顶上堆积的冰雪也摇摇欲坠,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直到管家见薛长君原本让人备好轿子要进宫的,却久久不见踪影,于是来到书房提醒,却见到薛长君已然倒在血泊中,吓得管家惊叫着赶紧前往大理寺禀报,四处寻找薛裴之的踪迹。 大理寺接到案,少卿即命寺丞带人前来查看并封锁现场随后进宫呈请如何办理此案。当吴寺丞带人前来的时候,见现场没有留下其他的手尾证据,他便悄悄的将那把孔雀羽翎收起,四下寻找,才在雪松的树干上找到了那把飞弹出去的利刃。 吴寺丞站立在雪松前,扬唇一笑,伸出手来就将插入树干几分的利刃拔出来,又收回了铜骨扇中,最后悄悄的带回去,请命太子殿下的时候。 殿下只有一个命令:“让他,不了了之。”所以,吴寺丞将扇子带回了物证房中。 凶器收回,薛长君的尸体上也留下了与武定山一模一样的伤口,此案最后皇帝命下,由刑部尚书主审,京兆府尹与大理寺少卿协同,三法司会审。 薛府人丁遣散,一任风雪入户,一夜之间堂堂大理寺卿府上人丁凋零,冰冷得犹如地窖般,唯有书房前雪松苍翠,书房中仕途簪花,浮生一梦。 而今,楚弦的书触摸在这幅簪花图上的时候,那上面墨水余有淡淡的痕迹,楚弦将那痕迹沾染在指腹上凑近了鼻息下方闻嗅时,那生涩的味道,他并不陌生,那便是前段时间天下大比的时候,武周殿上掀开那三幅牡丹图时所用的伎俩,“用碱土研磨成粉,混在墨水中,能保留一段时间,随着空气挥发,这一层墨水会逐渐变淡,最后露出底图……” 楚弦让薛裴之将这房中炉火烧得再旺一些,他解开了薛长君留下的线索,“由于天气冷的缘故,空气挥发上面这一层的墨水就变得艰难了,正也因为如此,大理寺来人清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你爹留下的东西。” 薛裴之总算是活过来了,只要有关父亲的事情,他便不遗余力。他将房中的炉火烧到最旺,而后来到书桌前面等待着墨迹挥发。 看着这幅簪花图,薛裴之的心没来由的紧张了起来,双手也是紧紧的攥成拳,目光不肯离开这幅画半分,深怕错过了什么。 屋里升起炉火,薛裴之升到最旺,用不了多时便暖熏如春,就连楚薛二人身上原本被雨雪打湿了的衣衫也逐渐的干了。 同样有变化的,还是那幅画。 果真如楚弦所料的那样,墨迹在一点一点的退散,洗尽铅华,只余底下淡墨痕迹,也无多,但只素色宣纸上的字迹,端正有力,墨透纸背。 薛长君知道这等瞒天过海的手笔如何画就,下方有字的话,若在上面作画必须以极其巧妙的手笔融合画图意境才能将下面痕迹很好的遮掩掉,可见他当时在知道了朝堂上前三甲试卷被调换的时候便知道了这等手法。 而今,他用同样的手法,给自己留了一封遗书。 薛裴之见到字迹显现出来了,原本紧绷的心也一下子像是崩溃了似的,拿起了那张父亲留下遗书的画卷底图,瘫坐在椅子上。 “臣有愧君恩盛宠,有愧天子倚重,自任职朝堂中提携党派羽,罔顾纲纪,更侵吞二十万军饷在前,伪造假证害司府全家在后。 又逢定襄侯无意知晓我之罪行,长君不顾同乡之谊,以孔雀羽翎杀之,以掩盖罪愆。 本以此事天衣无缝,谁知有更夫为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臣心中无尽惊惶,深知罪不可恕该有见天一日,自此悔之晚矣,唯有自裁谢罪。 罪臣薛长君留。” 偌大的一张纸,字迹分明,诉说分明,薛长君将司家军饷一案揽在身上,也将武定山的死尽情交代,薛裴之期待已久的证据,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父亲,是畏罪自杀?”薛裴之又再度盯着那张遗书,最后薛长君竟是亲自画押签字的证词,笔迹也算是出自父亲之手,无可抵赖,薛裴之最后的期望也全都被打碎了。 只呆呆的坐在那里,任凭手上的遗书掉落在地上,一时半会,像是魂魄也随同那掺着碱土的墨水一同挥发散尽了似的。 书房登时陷入死一般沉寂,唯有楚弦弯身下去捡起这张遗书,细读下来,心中也已经了然,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父亲将所有事情交代得尽然……” “你告诉我,这真的是我父亲留下的遗书吗?是不是凶手伪造的,是不是呀?”薛裴之听了楚弦的话后,哭声倾泻而出,一手紧紧的的抓着楚弦的衣袖摇晃着,任凭哭喊声出,也要一个此时能慰藉他的话,哪怕只是一句谎言也可。 “我追寻了那么久的凶手,为什么最后是我爹?”薛裴之还在哭喊。 楚弦没有回应他半句,只一双清冷眸子略带同情的看着他,从头至尾楚弦都在和他说,杀武定山是薛长君,又为保太子揽下所有罪责。 没有得到楚弦的应答,薛裴之心中也有数,兀自在那里坐着,任凭眼泪流淌,“我早该听你们的,别插手这些事情,该有多好,该有多好啊?” 楚弦知道,薛裴之心中最后坚持的那一根稻草怕是断了,最终只有一句话语,也是薛长君的最终意图,“活下去,方能眼见盛世。” 薛裴之此时哪里还有心思管其他的,兀自伤心。而楚弦则是拿着薛长君的亲笔遗书,徐徐走出书房。 书房外,雪松犹然好,冰雪叠层翠。但有寒风凛然吹过时,将站在书房门口楚弦的衣摆吹得翩飞,也摆动了鬓边乱发,他微微闭眼,堪堪躲开了那些随风吹来的轻雪。 颔首沉吟,楚弦微微侧首看了一眼依旧还坐在里边失了魂魄的薛裴之,这就是他一心要找的结果,人往往就是如此,苦心追寻一件事情,哪怕穷尽所有也在所不惜。可到头来才发现所追寻之事,远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甚至未必是自己能接受得了的。 有如饮鸩止渴! 楚弦的心里忽然闪过这么一句话,又想起自己穷尽所有所追寻的,他看薛裴之的眼神更加幽远沉寂了。无非是同样的照影惊鸿,顾自相怜罢了。 正在此时,薛府外面有人匆匆而来,是大理寺差来的,为首正是吴邢,吴寺丞! 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第六十八章 惊鸿照影 太子的暗哨一直盯着楚弦的客栈,薛裴之在客栈中刺伤楚弦,又随楚弦一同回薛府,自然是不可能瞒过他们,是以吴寺丞在进门见到楚弦在时,也不惊讶,径直道:“此地乃是命案现场,大理寺卿遇害非同小可,来此地非奸即盗,一并拿下。” 楚弦眉心一拧,“你们皇上允我十日,于风月宴上给出交代,我现已拿到证据,找到杀害武定山的凶手。何况我乃使臣,你敢拿我?” 吴邢拿楚弦心急,哪里还计较这么多,正想下令上时,身后宁显象也到来了,赶忙阻止,“吴寺丞,何不就再等上些许时日,皇上自有定夺,此时拿他恐有不妥。” 吴邢再急不可耐,也不敢当着宁显象的面造次,便忿忿的看了楚弦一眼,再无动静。 楚弦见身为此案主审官的宁显象也到来了,将从书房中找到的遗书交上,“宁大人既为主审,此物当交于尚书方为妥当,只是……”楚弦睨了一眼吴邢,忽然忍俊,“吴寺丞办案多年,连薛长君暗藏于画下的遗书都没能找到,实在可惜。” 吴邢愤然,正想开口时,楚弦打断了他,“只是如今薛长君自尽,证物孔雀翎也已经找到,足可以证明我那侍卫并非凶手,还请大理寺放人,否则我便进宫请你们陛下放人了。” “楚弦,你休要猖狂!”吴寺丞见楚弦字字针对自己,心中更是不悦至极。 楚弦不再理会此等小人,他回过神来,返回屋子里面去取剑影的素尺软剑时,抬眸时只见薛裴之还坐在那里发呆,心中平镜无由来的荡起涟漪。楚弦不再干涉诸多,道了一句辞便离开薛府了。 出了府门外时,天上还飘着雪,细细微微,洋洋洒洒,孱弱的丝丝凉意落在楚弦的脸颊上,微凉寒意,顺着脸部轮廓与薄唇之间融化,淡淡水痕便轻巧的留在面上。 这场雪下了一冬了,也该冬尽了,所有掩埋在这冰雪下面的事情,随着冬雪消融,春风吹拂之下必然重见天日。 他抬手抹去脸上水痕,径自往长街而去。 途径城南时,路过洛春楼,那白天紧闭的青楼妓馆静静伫立,高楼叠翠,于白天时黯淡无光,到了夜晚却独占南城翘楚,于这翘楚之中的那一抹绝色,却始终在眼前徘徊不去。 记忆中,还是她在游街时,花魁怀抱琵琶从花台上走下,顾盼凝眸间,秋水流转频,她在天边走近了眼前,独独驻留于心间。 撇了撇头,楚弦不让自己去回想这些事,当年在牡丹园中死去了的女子,如今既然有幸生还,那就好好的活着,他对紧闭大门的洛春楼说:“前路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刀丛炼狱,你既然投身风尘,就好好的在这里罢!” 这也是楚弦此刻对这个女子所能做的补偿了,当年的遗憾他无能为力,而今只希望她好好的活在这世上便可,不许人间再留恨,唯有路过这洛春楼,避开那长廊桥上雪,步步往回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楚弦回了客栈,一直关在房里修自己的琴,果真如他所料的那样,过了晌午剑影便归来了,她还是数日前被带走时那身装扮,白色箭衣显得污糟邋遢,头上红色发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脸型也显瘦了些,想来这几日在牢房里也不快活。 “他们没刑你吧?”楚弦依旧坐在那里专心致志的修琴,头也没抬起来,只关心问道一句,顺带一提,“你的剑我放在隔壁房间了。” 剑影冷着一张脸,星目似刀锋锐,随便在屋子里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谁叫你不许我动手的,害我在里面白待了几日。” 听到剑影语气不悦,知是她生气了,楚弦这才抬头起来看她一眼,展颜一笑,如春风拂面来,“没刑你就好,回去洗漱一番,吃点东西,兄长知你这几日憋坏了。” “为何不让我劈了那吴邢?”剑影还在记恨当日在那老宅里面,被银丝羁绊在屋子里许久的恨,她认出吴寺丞,此仇不报却还生生在牢房中憋了几日,剑影好生不快。 楚弦将琴弦接好,又调拨了几个音色,琴音沙哑低沉,略带几分熟悉,楚弦这才真正满意了,遂起身来取琴袋将这琴给收好,嘱咐剑影,“明日起你就依旧带着琴吧,十日之期已至,风月宴后我们就离开盛京。” “真的!”剑影眼睛一亮,整个人站了起来,可随后又小脸一肃,“走之前,也得先劈了吴寺丞。” 楚弦盯着她,不似剑影那般小女子心性,只如水面平波无痕,淡淡清辉潋滟一闪而过,却带着几分幽冷,他启唇,却道:“如你所愿。” …… 若要说盛周十年来最为轰动的事,无非是前后两场牡丹盛开了,十年前天降祥瑞之际,却发生靖国质子顾惊鸿奸污太子妃之事,好好的牡丹园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十年后这一场牡丹盛开,可谓是万众瞩目,不论朝堂上下,还是民间左右,皆都知晓皇帝圣心。 冰雪牡丹,皇帝又白发春回,一夜恢复满头青丝,他正是想借这场风月宴向天下昭告,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盛周永受上苍垂青。 到了风月宴当日,皇帝更是大赦天下,命郓国公大开京城九门,以示天下太平,大周盛世。 各国使臣自进京来朝拜,无非等的就是这一日正式朝贺,无不身着本国朝服,顶礼膜拜,就连楚弦也不例外,这一日早早的,未及五更便起来了。 今日见君王,仪态不能失。 楚弦着的是靖国礼服,鱼白色云翔蝠纹澜袖广袍,玉带腰封更显身段袖长玉立,腰封上只缀一枚青犀双玦环,身动时,环佩聰镕,玉树临风,又不失威严庄重。 剑影从屋外打来水,天色未亮,光影未曾掀,楚弦也没有在意她的脸色,只拿起桌前的青玉束发冠,对剑影道:“我着实放心不下薛裴之,我进宫后你横竖也百无聊赖,便替我去看看他罢!” 他说话的时候,拿起玉冠正要束发时,才发现剑影脸色不善,便好奇问:“怎么了,又是谁惹你?” “她来了!”剑影不情愿的挤出一句,将身一偏,身后却还轻然的站着一个雅致身影,只见那臻首娥眉淡淡轻妆,一缕秀发没有盘起,唯有一只点翠珠钗插在鬓边,再无它物,清素淡雅,与花魁平日里那般魅惑天成全然两样,差点叫人认不出来。 又值此刻五更未到,天色犹然昏暗,屋内烛光一点不曾照明,楚弦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这个站在客栈门前的女子就是当年牡丹花园中苏清烟的模样。 楚弦别开脸,不去看她,心中也暗自无奈,她虽说容颜已换得不再有以前的半点痕迹,可终究还是她! 只是,楚弦不希望在此刻见到她,“今日风月盛宴,我要进宫去,此后江湖红尘,好自为之。”他说罢时,心中隐隐作痛。本是忍着不去看她的目光,终究还是朝她身上落去。 淡淡青衫罗裙,从绣鞋往上看时,她只坠一缀流苏,再无别物,洗尽铅华还真,璞玉该当如此,楚弦的心再难以平静下来。 “妾身今日来,也是如此说。”朝歌如此说,或者应该说苏清烟,她侧首朝剑影道:“我有话与他说,姑娘可否退避?” 剑影不许,只是还未开口时,楚弦也开口,“剑影,你先出去。”这下,剑影也不得不出去,临走时还瞪了这个花魁一眼。 “朝歌,”楚弦叫她。 她摇摇头,“你至今还不肯认我吗?” 楚弦目光坚定,语气也不曾一改,“苏清烟早在当年死了,你是朝歌该当时何等的庆幸,往事不可追,也莫要再追。” 朝歌无奈摇头,苦笑道:“也罢!朝歌也好,苏清烟也好,你不肯认便不认,当年的事满目疮痍,谁都不堪回首。只是今日前来我想跟你说,牡丹花又开了,十年了它又开了。” “当年没能救下你,我有愧,今日所有事情都交给我,你回去吧!”楚弦近乎是央求的语气,声音带着哽咽,转过身去坐在桌前,强咽着喉咙中的酸楚,他至今都不知道该当如何面对她。 只当,当年清烟已逝! 楚弦紧攥着手中玉冠,泪还在眼中转,他说:“没多少时间了,我该进宫了。”说罢他要起身。 朝歌却拉住了他,楚弦一颤,掌中玉冠一落,掉在了她的手心中,她问:“楚弦,十年来,你还好吗?” 楚弦别过头,不看她。 光影绰绰,窗外有余晖倾洒,照出站在外面剑影的身影还在徘徊,显然很不耐烦的等待着。 见楚弦没有回答,朝歌又道:“要进宫也得先整仪容,玉冠还没戴,不得面圣,我替你绾上吧!” 这一次,楚弦没有拒绝,坐在镜台前,任由女子腰身靠近自己背后,香风咫尺,却犹如天涯,她素手纤纤替他轻挽青丝玉冠,然而他的目光却一直盯在面前铜镜上。 镜里,映着此时最婉约的她。 忽然,镜中的婉约哭了起来,她说:“你可知,十年前我有多爱顾惊鸿?” 天下人人说道靖国质子顾惊鸿,当年在牡丹园中奸污了钦定的太子妃苏清烟,可有谁知道……十年江湖,夜雨阑珊,唯有那不曾告人的爱,在此刻她的口中,亲口说出。 可下一刻,楚弦也震惊得将手一甩。 腕间广袖一挥将她推离了自己的身边,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起身站直了,说:“是我当年没救下你,罪该万死,如今惟愿你好好活着,仅此而已。” 说罢,楚弦兀自跨步走出房间,打开房门时,一丝光破开云层倾洒了下来,外头天色透进了房中。剑影忽闻身后开门声,乍然回首,看着这个皓月般的男儿走出,星月在他身上顿失了颜色。 第六十九章 描摹盛宴 盛周牡丹,天降祥瑞。 这一日,许是上苍都为之所动,就连霾了一冬的雪也难得晴了下来,冬阳骄好,天地银川一片烁烁其谁之光辉,乍有光彩流转折射在宫殿的琉璃瓦上,照耀得整个盛周宫廷都犹如天上琼楼玉宇。 巍峨最是武周殿,殿上飞檐上腾龙翔凤,照壁九龙绕云戏珠,宫道直通天阙,但见这片宫檐下繁华盛景,一时无两,内侍女宫花斜插,俨如画中仙子。 定阳门依时大开,陛下召开天下大比,各路才子亦都深受隆恩,特许天子门生自中门而入,以表盛周栋梁挤挤之意、天子爱才之心,文武百官、皇亲贵戚则分门而入。宫门外轿辇绵延定阳街数十里,今日鼎盛可谓世间无双。 盛周景帝今日身着五爪龙袍,金丝暗镶于龙袍之上,隐约光辉照映时便有盘龙在上姣姣而腾,金冠玉藻尽显威严。朝堂之上先受百官才子朝拜,又下令接见各国使臣。 使臣一一卸履上殿,持节参见,贺拜之仪,直至巳时,太子偕诸下臣弟进殿参拜,又宣嫡公主进殿,衔一朵金线牡丹,着华服而来,跪拜参见父皇。 但见镜花华丽宫装尤显庄贵,手中牡丹妍妍,额上一点牡丹花瓣图形,更显人比花娇。 殿上有凤来仪,但大周无皇后,武贵妃近日薨逝,是以礼部韩眷仕最后安排献瑞之举由嫡长公主奉上。公主进殿衔牡丹拜贺,寓有凤衔牡丹之意,大周更添繁华。 皇帝接表祥瑞,自是龙心大悦,就是平素里的所有疲惫忧愁在此刻都一扫而光,天子脸色红润,乍看正当壮年,绝非老矣。朝臣见龙心悦,皆都跪拜山呼万岁,一时声动九霄,震撼宫闱。 跪在殿下,镜花公主知晓礼仪,一直安详端庄,只是在此刻群臣山呼,随着跪拜之际,仍不免心中有所牵系,偷偷的在人群中寻找那一抹日思夜想的身影。 目光触及到楚弦时,他今日丰润如玉,鱼白色锦袍玉带在身,青玉莲花束发,更是无尽倜傥风流滚滚来。便只一眼就让镜花心中小鹿乱撞,脸烧通红,有无尽娇羞藏于低垂的眸子间,轻咬唇齿不敢轻泄。 此等男儿,人间大好! 午时,皇帝设宴牡丹园。 千里一片花海簇拥,牡丹园中三月之内连续赶工,牡丹殿坐落于这三千亩花海之中,宫殿奇巧,青瓦间以无数牡丹花卉图雕刻而成,或含蕾,或绽蕊,或怒放……千百朵牡丹无一相同,惟肖惟妙,巧夺天工。 这一场牡丹盛宴,描摹出大周盛世繁华,御酒膏粱,珍馐百味,可谓一遍巡过又一遍,使臣无不欢好,纷纷称赞盛周之锦,天下独此。 酒过三巡,席中但有人开声道:“说来也奇,这深冬一季,四处冬雪飘飘,冰天雪地,唯有这牡丹园犹如春驻,牡丹怒放,真乃天子英明,感动上苍所致。” 皇帝杯酒下肚,也是心悦,便道:“天佑我盛周国祚绵长,牡丹凛冬而绽,朕白发春回,江山万万年!” “父皇万岁。”太子应声而起,率领群臣又是一阵彩,歌舞声中,太子先敬天子,再敬群臣,而后对皇帝道:“父皇,儿臣听闻介奴所中最近有新编排的舞,煞是新奇,听闻有一面大鼓能声动九霄,儿臣这段时间便命人以鼓点舞,编排一曲,仅此献上。” “可是先祖那面九丈鼓?”皇帝倒是想起,“先祖当年开疆拓土,战鼓声中可谓势如破竹,短短数十载打下大周江山,此后便命人制了一面九丈长的战鼓,以示天威。” “正是!”太子接话,说话间起身在殿中走动,躬身而立,低眉敛首间身上蟒袍隐隐生辉,“只是多年来我盛周强大,此鼓再无用处,如今趁着列国使臣都在,何不让他们见识见识此鼓风采?” 周彰安言下之意,便是想要以此鼓一现国威,好震慑住这周边列国,皇帝自然知晓其用意,当殿应允。 只是太子含笑眉间尤带三分迟疑,而后将目光轻缓扫过殿中坐立的靖国使臣身上,随后又道:“只是,宫中奴隶向来软弱,这支舞一直编排不好,幸而前两日儿臣入宫查看时,发觉鸿鹄宫中的质子,倒是颇有几分天资……” 闻言,楚弦眉心忽有嵌痕,凝住的剑眉一抬,星目望将储君的身上,不发一语。 太子在羞辱靖国,继续言道:“靖国臣服于我大周,以舞悦之。” 殿中坐下人皆寂,很显然靖国在十年前送来的那个质子顾惊鸿曾经犯下那样的丑闻,当年始于牡丹园,而今太子也要在牡丹园重重的羞辱靖国,以雪前耻,昭告天下。 一时殿中无声,唯有楚弦饮下一杯玉酿,开声道:“如此,甚好。” 此言一出,皇帝开怀大笑了起来,天下无人敢缨其锋芒。殿中狭隘,不足以施展鼓声震天之威,皇帝便下令让人在牡丹园中向天开阔之地的高台上,将鼓驮来。 午时刚过,酒足饭饱,群臣随着天子移步牡丹园中,寂寂云层开,天高地广,笼罩着这三千亩牡丹园,仿佛袖珍间一方福地,得天独厚。 介奴所排练此舞可谓呕心沥血,几乎宫中所有奴隶皆出,特许摘下脚铐,于冰天雪地下赤足点地,于高台上振振起舞,场面浩大。随着鼓槌敲击一致的声音错落有致,音节顿顿而扬,排场不可谓不大,而重头戏,则在靖国质子随着鼓点上登台那一刹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下,唯有一双清冷的眸子露出,扫过天子、臣工、使臣等……皆是冰冷,特别是在与楚弦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更是深如寒潭,几不见底。 那面竖在台中央的大鼓方圆数丈,难怪介奴所中奴隶敲不动。但见质子顾冲霄在台上应着节点,旋身而动,竟是以自身为鼓槌震响鼓面,声响喧天。但也有人因此震惊,这囚居深宫中多年的质子竟也有此等惊天之力,所幸这只是娱乐歌舞,若是沙场点兵,这顾冲霄亦是气冲斗牛之人。 这鼓声当真如太子周彰安所言的那样,声声震天,从牡丹园由外而发,震得天地几乎欲聋,也使得许多使臣脸色铁青,想是被震住,不敢一动。 唯有太子,脸色如常,只时不时的抬首看着天,喃喃道:“巳时,鼓响震天,我大周又是好风光。”言罢,嘴角还有一抹得意的笑扬起。 看着这场以鼓为舞的助兴,皇帝也是笑得更高了,龙心大悦之下,却燃起一抹杀意。这么些年来,他一直以为鸿鹄宫中囚居的是一个弱不禁风之人,却不曾想,居然是一直砥砺前行的猛虎,蓄势待发呀! 此子,不可留也! 皇帝暗中招呼来内侍总管太监,随着鼓声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内侍便会意,面露杀机的看了台上舞得正酣的质子一眼,随后弯身退下。 这仿佛是无足轻重之事,就像掠过水面轻鸿,皇帝依旧笑语宴宴,惊待这一场盛宴继续。 鼓舞罢,天地间又恢复寂静,一时只剩下园中牡丹冰雪消融时,偶有滴露从花瓣间落下的动静。 顾冲霄率身后的一众奴隶跪拜,山呼天子万岁。 皇帝示意平身,不禁感慨道:“朕今日也是大开了眼界,鼓声之中仿佛又见到当年先祖金戈铁马之姿,这片江山真乃铜铁浇筑,上达九霄呀!”言罢,皇帝无声轻笑,伸手指向顾冲霄,“质子今日,也让朕深觉匪夷所思,说说,想要什么赏赐,朕一并赐允。” 顾冲霄单膝跪地,摘下脸上獠牙面具,道:“戴罪之人,不敢居功。只是,皇上若是要赏……”顾冲霄爽朗一笑,望将身后一并献舞的南岭舞伴,道:“一众歌伶尽善尽美,罪臣倒想斗胆,向陛下请赏。” “准。”皇帝爽快应允,今日开怀,赏赐一应奴隶不在话下,“你乃率舞之人,也应一并赏赐,朕赐你黄金牡丹酿,宫中所有歌伶一并赏银,便到中御府内等赏就是。” “谢皇上天恩。”顾冲霄谢过天恩后,便率领着一众奴隶退下。 先前皇帝示意过的内侍总管见顾冲霄退下舞台了,率领着一众奴隶前往中御府的方向走去,便也悄然下去准备皇帝所赐的黄金牡丹酿。 宫道处,内侍太监率领着身后宫娥,宫娥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置描金玉壶。走到幽僻宫道时,内侍总管忽然脚下一顿,让宫娥将手中托盘放低,而后从袖子中取出一包毒粉,揭开酒壶时,将这毒粉洒落在牡丹酿之中。 而后又像无事人一样,继续带着宫娥往前走去。 皇帝要杀顾冲霄,谁也留不住。 牡丹园中,盛宴还在继续,一场歌舞罢,三千繁华醉,仍旧有人沉浸在刚才的震天喧响中,而太子则也是醉心的看了一场震撼人心的表演。 他在皇帝下令赐牡丹酿时,便也心中了然的望了楚弦一目,心中暗自嘲笑,上前道:“伶人骨贱,赏赐什么都是难以消受的,倒是靖国的质子,真也是令人刮目相看,楚大人,你说可是?” 楚弦被点,起身来也微微颔首,“不负殿下所望,鼓声喧天,犹如金戈铁马,烽火峥嵘之声,令人咋舌。”楚弦若有所思的看着太子。 却不知为何,楚弦在说这话的时候,太子脸色越发难看了。 眼见这二人不善,在旁的镜花公主起身上前来打和,“今日靖国质子献舞有功,全赖太子哥哥调教,所以我看呀,最该赏赐的便是你了。说吧,要何物父皇一并赐允,刚才父皇说的。”镜花娇俏的声音似如出谷黄莺,将刚才二人的尴尬给打破。 很显然,镜花还是偏颇楚弦,说话间有意无意的瞟向了楚弦。 太子犹然发难,提点道:“若本宫没记错,楚大人曾在武周殿上亲口允诺,十日之期交代我朝定襄侯之死。如今期限已至,贵使可是食言怕死了?” 一言既出,火药味又浓了起来。 也在此刻,赐牡丹酿的内侍忽然匆匆忙忙的从中御府方向跑回来,一路急喘不敢停歇,跑来跪在陛下面前,“启……启禀陛下,中御府空无一人!” 他带着宫娥前往赏赐时,便是奉了皇帝密令暗杀质子顾冲霄的,可当内侍太监招呼了宫娥端酒踏进中御府时,那里面空空如也。 包括等待赐酒的质子,亦不翼而飞。内侍总管的声音犹然颤抖,跪在天子驾前禀报:“整个介奴所的奴隶,包括靖国质子,皆都不知去向。” 所有人皆狐疑不解,“这刚刚还在献舞的人,如何不见?” 唯有楚弦,心中依旧了然,站立的位置错首望向刚才舞台的方向,正好是那起舞的质子与他四目相对时的方向…… 第七十章 取次花丛 鼓声喧天,台上伶人随着鼓点而舞,质子顾冲霄更是慷慨激昂,敲打得鼓声响彻九重云天外,那鼓声之中一阵阵宣扬而过的不是歌舞这盛世太平,更像是沙场中黄沙飞扬百战死的悲壮凛然。 天地顿失了清寂。 唯有高台上盛舞的质子,青面獠牙的面具下,顾冲霄那一双眸子似会说话,瞳孔之中映出的不止是冰雪牡丹,还有当时在太极阁后锦鲤湖旁的场景。 司卿死的那一晚,顾冲霄才被楚弦带着从宫里水道出来,在整个盛京中热热闹闹的兜了一圈,而后又回了宫,当时顾冲霄极为不解,在太极阁后面当面质问:“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那天晚上你我本有机会出城的,是你非要往城南引去,你不是为了接我回去,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身为使臣的他眸光清冷疏离,倚靠在那结成冰的湖边栏杆,诉说着自己使命:“接下来我的话,你必须牢牢记住。” 楚弦拾起鱼食,同样朝湖中丢去,鱼食点点斑斓引得冰面下的锦鲤攒动不已,不住的往结了冰的水面上戳,在这冰道裂痕的细微声响中,楚弦的声音更显得苍白龟裂,“我来盛京就是为了将你安然带出盛周皇宫,没有百分百把握调开京营的兵马,不会冒这个险。更何况,我的预计是盛周风月宴召开之日,才是你离京之时。” 顾冲霄当时惊愕,“为何?” “我与你父皇约好,牡丹风月宴,我皇入盛京。”楚弦又抓起一把鱼食投进湖中,说道这里的时候神情加倍的冷凝,“我与靖帝有协议,我楚弦听命于他,南岭人也听命于靖国。只是将来得了天下之后,南岭人……不再为奴。” “所以,在你离开皇宫的时候,带着盛周皇庭里的所有南岭奴隶离开,城外有大军接应,中御府下水道,一去莫回头。”楚弦郑重嘱咐道。 “那你呢?”顾冲霄像是忽然觉察到楚弦言语中的格外郑重之语,便问。 楚弦别开头,沉默了一下,眼眸低低垂着,思忖了良久才道:“我还留宴上,我还有未完成的使命。” 所以,当风月宴上皇帝忌惮顾冲霄而赐下那一壶毒酒命内侍端去时,内侍在宫道上停了下来,转身在酒壶里面下毒时,中御府中司炭所内,堆满炭火的库房中,那条暗道下,由顾冲霄带着宫中的奴隶穿行而过。 而太监在来到此处时,中御府空无一人,内侍总管也狐疑了起来,“人都哪里去了,皇上赏赐不等着领赏谢恩,都跑哪里了?都给我找出来。”太监拔尖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中御府中尤为刺耳。 只是在整个后宫中匆匆搜了一圈之后,内侍最后来报,“不,不见了,全都不见了,包括介奴所里的奴隶也全都不见了。” 内侍总管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好,仓皇的回牡丹园中禀报。 此去长风千万里,顾冲霄带着这些奴隶在皇城中,循着之前走过的路线,往离得最近的北城门而去…… 皇宫中,牡丹园内,内侍仓皇的前往禀报的声音显得刺耳,“整个介奴所的奴隶,包括靖国质子,皆都不知去向。” 正当皇帝欲开口时,一道苍老年迈的声音浑厚而起,“不过是区区奴隶罢了,皇宫固若金汤,谅必那顾冲霄也跑不到哪里去,命人搜寻就是。为了这小事坏了今日盛宴,怕你吃罪不起。” 说话的正是迟到的丞相苏崇,他今日犹然穿戴仙鹤补服,头戴乌纱帽,走动时气度足以震慑住这一干臣子。 丞相一言,亦是无人敢驳,皇帝也按下了盛怒,指了指这名太监,“叫你办点事都没办好,还不滚下去找?” 太监匆忙退下,赶紧命人满宫苑的找。 皇帝笑言丞相,“苏卿姗姗来迟,朕该罚你三杯。”说话间,楚弦抬眼看去时,却见苏崇的身后还依旧如同上次在太极阁时一般,依旧带着那个女子,只是洗净铅华,一如今日天色未阑时在客栈中见到的朝歌一样,松松发髻轻挽而已,只一枚点翠簪,再无它物。 她是魅惑整个盛周的花魁朝歌,此刻一身风尘洗净之下,宛如出水芙蕖,清尘淡出,不妖不娆。 见到朝歌也随着苏崇入宫了,原是游刃有余的楚弦此刻也抑制不住的内心一冲,双眸死死的盯着这个女子,心中千军万马奔腾,“不是叫你……好好活着就好吗?” 为何,还非得进宫不可! 席中,也有眼尖的人认出了丞相身后的女子,不禁有人掩面而笑,私下低语,这丞相真是越来越荒唐了,取次花丛倒也罢了,竟然还将这等风尘女子带到宫里来。 丞相临老入花丛,经常光顾洛春楼中,听闻与那花魁私下结情,在盛京中是闹得沸沸扬扬,只是皇帝倚重苏崇,对他这等风流之事也不追究。 只是现在居然连进宫都还带着这个女子,皇帝一时也猜到了身后女子的身份,也显得不悦,“苏卿,今日乃是国宴……” 苏崇向皇帝行礼,巍巍道:“臣知陛下今日召开风月宴,引得天下翘首,只是臣自觉老朽,再难撑栋梁,唯感恩陛下多年倚重。只是多年来,老臣心有一憾未了,却遇此女慰为宽心,故而收为膝下,便带她一同入宫来参拜天恩。” 苏崇这么说,皇帝也无话可说。 但殿下却有不少文武百官在暗中偷笑,也是对这苏阁老心悦诚服,硬是将一个风尘相好说成是收下的女儿。 他人轻声笑语之中,楚弦却笑不出来,目光只一直放在那抹素色身上。别人不知道,楚弦可全都知道,苏崇没说谎,朝歌也曾亲口承认,“苏崇,是我爹!我是苏清烟!” 今日入宫的,是苏清烟,不是花魁朝歌! 楚弦心里忽然难受了起来,回想起十年前也是在这里,她成了受害者,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今天她进宫的目的,楚弦又岂会不知道? 臻首娥眉,低低垂眸,她从进宫开始就一直没有看自己一眼。 镜花自是一直在关注着楚弦的,他目光落在朝歌身上,镜花表情也略微僵直,却不好发作,只是心下暗暗难受罢了。 苏崇又开口,“不过,刚才听说靖国贵使要将近日来武侯爷之死做个交代,老臣也很想知道,究竟 这段时日来接二连三的惊天命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罢,”皇帝命人在花园中再度摆开宴席,御道走马,身后牡丹殿华丽无双,随着身侧千朵万朵花卉拥簇,所有不愉快皆能忘怀。 园中重开席,皇帝居正中而坐,丞相其次,依品级而列。 楚弦不入座,“正好,我也觉得前日在薛长君府中找到的证物,未必有用,正好今日一解大家惑。”楚弦言罢,却又一顿。 太子原本是想要薛裴之查到楚弦头上的,却没想到最后反而是楚弦找到了薛长君留下来的遗书,既然此时楚弦不认这份证据,太子乐见其成,上前道:“本宫也觉得,遗书……未必能作证,这世上最好伪造的东西,就是笔迹了。” 楚弦让人拿来薛长君留下的遗书,左右观看之后,却是放在自己的酒桌上,不甚在意的样子。 他扫视了一下这周围,见所有人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他也无奈摇头一笑,道:“此事,想来也是复杂,我查此案许久,深觉此案错综复杂,要交代清楚整个案件,恐怕还得从头说起。” “再怎么从头说起,拖延时间,找不出凶手你楚弦照样吃罪,这可是你自己亲口允下的。”太子也是不想再留楚弦了,这桩案子至今太子也察觉到自己的威胁在哪里。 然而,楚弦却说出了让太子大为震惊的话,“殿下不也正好需要我拖延时间吗?”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太子骤然哑言,脸色变了几变,整个人忽然肃立了起来,惊诧的看着楚弦,可楚弦却并不再将他的神情变换看在眼中。 楚弦兀自从自己的身上取出一幅画卷,他将手一抖,整幅画卷自他手上落下铺开,群臣哗然,就是皇帝也神情大变。 “这幅画,想来最近整个盛周上至朝臣,下至百姓,不会有人不认识吧?”楚弦悠然道,随手将画一扬一松,整张画铺在了御前玉阶上,“火烧牡丹图,案子……就从这幅画说起。” 楚弦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都失色,此时此刻来说这幅画,当真是不合时宜,也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不安。可楚弦却并没有在乎这些,径自说起案件的源头。 “说是进京的才子当中有一个书生,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十年前火烧牡丹园的故事,他扬言能画出火烧牡丹图来,于是当年牡丹园中发生的那桩丑闻,那桩靖国前质子顾惊鸿奸污太子妃苏清烟的丑闻,便暗中慢慢传开了。”楚弦说道此处时,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向了苏崇身后的女子身上。 但只一刻,楚弦目光不多做停留,也不忌讳朝歌此时正在场,继续往下说:“于是十年前牡丹园中发生的事情开始慢慢流传开来,而盛京中却也有人不想这件事情继续流传,故而有了客栈中酒醉才子作了牡丹图之后,被当堂枭首,借此震慑整个京畿,以让人不再提及此事。” “凶手呢?”皇帝见楚弦将案子从头开始,便也静听下来,饶是脸上有不悦之色,饶是皇帝此时心里已经不管楚弦最后能否抓到凶手,皇帝也已然暗中怒了,“此案,又与定襄侯、大理寺卿之死有何牵连?” “牵连,自然是有。”楚弦娓娓道来,将目光在这一众大臣之中扫了个遍,最终落在了太子周彰安身上,道:“有人对当年牡丹一案心中有愧,所以便命了人将画出火烧牡丹图的书生杀了,而杀书生的正是大理寺寺丞吴邢!” 楚弦当堂点出吴邢之名,所有人哗然。 唯独太子目光灼灼,接下了楚弦的目光,依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储君的威严在此刻尽显无余,太子徐徐启齿,道:“证据呢?” 第七十一章 抽丝剥茧 太子似乎也并不在乎楚弦的话,唯有坐在那里灼灼对峙,轻飘飘一句,“证据呢?” “证据,自然在吴寺丞身上。”楚弦说道,“当然,吴寺丞官阶未达,尚不至于到天子驾前。” 楚弦这话再明显不过了,为求一真相,皇帝也下令,“传召吴邢。”然而,皇帝满心疑惑,也将眼光落在了太子的身上一会,大理寺与东宫相近,而楚弦又像是意有所指的样子。 似乎,储君……也牵连其中。 吴邢被带到牡丹园中,参拜之际不敢抬眼望,只有跪趴在地上的眼角偷偷瞟向了太子,但见太子巍峨不动,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自信,吴邢心中也暗暗沉稳了下来。 楚弦道:“当时客栈中才子之死只余下一卷银丝,制作之细之锐利,堪比刀剑,吹毛断发只在一瞬间,更何况枭首杀人?我只在客栈找到了凶器而一直未见其人,直到我当时在老宅中见到我的侍卫剑影,被吴寺丞的银丝困在里面时,我恍然大悟。”他指着吴寺丞的袖口,“吴寺丞轻功了得,排布银丝更是个中好手,如无意外,搜他的袖口中就能找到他作案时的银丝。” “我好歹是大周的臣子,你敢搜我?”吴邢怒吼而出。 “搜一搜,又何妨?”太子出乎意料的开口了,这让吴邢原本深信的神色骤然冷峻了下来,“殿下……”他难以置信的神色中似有种被人出卖的感觉。 皇帝命人上前,吴寺丞豁然起身,猛地抬起手正要动作时,却被在场御前侍卫金瓜击背,整个人扑倒在地,但见袖中有银丝落了出来,再无狡辩的余地。 皇帝见是自家臣子露了端倪,一时想在列国使臣面前保持住盛周颜面,登时下令,“此案错综复杂,想来一时难以理清,今日乃牡丹盛宴,不可……” “父皇,”太子却叫住了皇帝,神色偏有倨傲,对于刚才他和吴寺丞之间的来回皇帝自然是看在眼中,可此时太子却像楚弦说的那样,似乎有意拖延这一场风月宴,他说:“难道父皇就不想知道,靖国的使臣究竟还知道多少吗?” 皇帝略微沉吟,拧着眉看着太子,“也罢,若是最后还有半点存疑,朕绝不轻饶。” 楚弦瞅了太子一眼,弯身下去拿起这一根银丝,细细端详,正是与客栈外留下的银丝一致,更与缠住剑影时的银丝一致,他说:“书生案后,本来以为这将会是一桩无头惨案,无名书生,死何足惜,等到风头过后再无人过问。可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书生之死,恰恰只是一个开始。” 楚弦说到此,却又转向了周彰安,凝望了一会之后,豁然一笑,道:“说到此处,不得不提一桩旧案,那就是朝廷拨往边关的二十万两军饷。据调查,当时由你们的太子周彰安亲自押送,可到了当时兵部尚书验收时,开箱却只剩下一堆石头,军饷不翼而飞。 此后不出三日,此案由大理寺告破,由当时的大理寺卿薛长君递上奏折,亲举当时的户部尚书司愈贪污了这二十万两军饷,还提前送上司愈证词,陛下当时下令司家全家抄斩。从查获到斩杀司家全府上下,一天之内。可……军饷呢?” 楚弦最后丢出这么一个问题,他环视在场群臣,像是畅游于水中的鱼儿般,诉说着这段和自己并没有关系的往事,“按理说,司愈伏法认罪,理该说出军饷下落,可最终人是杀了不少,牵扯也甚广,可唯独军饷不了了之。” 皇帝越听,整个人越僵了起来,原本不耐烦的神色,此时也忽然沉寂了下来。 任由楚弦继续往下说:“听到此处,想来不少人与我一样,觉得此案还有蹊跷!可当时觉得蹊跷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已经死了的兵部尚书岳九功。当年军饷理应到他手中抚恤三军,可是最终军饷被吞,此案告破,边关将士也因此折损无数。他自然不会罢休,所以我若没猜错的话,他还在暗中调查此案。 恰逢,司家死里逃生的孤女司卿,也一直在调查此案,想为司家洗刷冤屈,她误会了岳九功就是当年吞掉军饷之人,可惜,岳九功也只是在调查罢了。 又恰逢,当年运送军饷的押银官也知晓了岳九功在调查此案!” 楚弦说着,言语顿了下来,意之所指不言而喻,谁都知道当年押运军饷的人正是太子周彰安。 而彰安太子一掌拍在桌案上,冷冽道:“楚弦,你可知你在妄谈什么?” “我姑且说之,殿下姑且听之,反正妄言,到最后是与不是,你们的案子,由你们大周处置,殿下又何须急于此时?”楚弦说完,不理会彰安太子脸上铁青之色,犹然将身一转,干脆利落。 “姑且推断,是当年押运军饷之人也知晓岳九功不肯死心,一直还在暗中调查当年军饷一事,故而起了杀心,甚至不惜在自家府上动手。”楚弦回想起当时太子府上宴席时,“我一开始陷入一个误区,一直当成是岳九功与武定山的争吵,可往前推移,当时宴上二人的争吵,正是由太子殿下挑起,那么这一切便有迹可循了。” 此言一出,众臣无不惊慌,顿时满堂失色,议论声乍起,都难以相信楚弦所说的这番话,东宫太子牵扯军饷一案,这可非同小可! “你们的太子想杀岳九功断了军饷案,另一方司家孤女也以为岳九功就是当年吞了军饷案的人,所以司卿复制了一起酒醉书生案,用琴弦当场杀了岳九功,若不是后来查到琴弦与客栈凶器厚度不同,我当真以为司卿就是杀书生的凶手了。 只是可惜了呀,她殚精竭虑暴露自己,结果杀的还是个替死鬼,真正的凶手,却带兵在洛春楼上,将她给射杀了,军饷案借此彻底推在司家身上,死无对证。” 楚弦有些悲伤,言语间回想起当夜在城南时,司卿在自己的利用之下最后登上楼顶,死前一跃而下的决绝,她当时是该有多绝望,绝望到连活下去的意志都没有,只将最后的希望全托在了楚弦身上。 她要的已经不是所谓的洗刷冤屈了,再怎么洗刷,司家人都活不过来了,所以她选择死去,以那样悲壮,那样让楚弦愧疚的方式死去。 楚弦在悲伤,在一旁一直不发一言的朝歌也同样在悲伤,只是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没人注意到她的眼泪。 “他说的,可真?”皇帝声音低沉而出,此刻风月宴上气氛可谓降到了极点,就连群臣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楚弦将这桩案子剖析至此,谁也不在乎列国使臣究竟还会知道多少丑事。 皇帝身为天子,却不知道自己的太子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他本以为太子应当会辩解的,谁知太子浑然不在乎,只侧首笑对皇帝,周正的脸上云淡风轻,道:“父皇,当年能一战成名天下之人,以他的智谋来断我大周的悬案,父皇不觉得有趣吗?何不静下心继续听听。” 太子这模棱两可的话语,更是让皇帝怒从中来,“来人……”皇帝怒吼一声,可周边无人应答,太子则悠悠然,皇帝却忽然沉默了下来,脸色不对。 楚弦似乎更乐意看到这对父子如此模样,他也并不在乎大周皇室是否和睦,他只继续往下说:“本来岳九功在大家面前被当场枭首,大家有目共睹,都知道死因如何。可我后来发现,岳九功在临死前,早就已经中毒了。 可岳九功征战沙场,魁梧威武,区区几杯龙膏酒如何能醉得他大失威仪,去与一个青楼女子同堂舞剑?唯一可能就是中毒后,再由司卿在花魁琵琶上抹下的迷迭香引导下,癫狂舞剑,最后死在琴弦上。 而那毒酒,当时却是定襄侯武定山在与他产生口角之后,由太子劝阻,敬与岳九功的。是以往下推理,是武定山想杀岳九功。恰逢他在宴席上有所纠缠,动了杀心也不一定,这等精密手段,武定山毒杀之罪在所难逃,谁知司卿是个意外,替武定山背下了杀人的罪名。” “武侯爷素来光明磊落,杀人岂会用这种下三滥手段?”开口的是苏丞相,他老成持重,言语间尽是不屑,“楚使者这般指责武侯爷身后,老夫可不认同。” 楚弦朝苏丞相躬身做了一揖,道:“丞相所言极是,我后来也让我的侍卫剑影去激怒武侯爷,由此证明武侯爷宁可于太极阁这样的地方出手,也绝对不会使用下毒这种手段。所以,有人想栽赃武定山杀兵部尚书,中途却冲进了一个司卿,打乱了全局。” “是谁?”这次动问的是皇帝,他的声音也已经怒极,这场宴会到现在,从一开始的繁华似锦,到此刻让皇帝开始觉得彻底变味了,就连身旁的一些事宜都在变。 “这又不得不说另外一段小插曲了。”楚弦无奈的摇着头,此案插曲甚多,他都有些忍俊不已,“我初来盛京时,那日受诏进宫,在宫中错过了时辰,与薛裴之同留在介奴所中一夜,等第二日清早出宫时,恰巧在定阳街上,撞到了武侯爷的马,那时我发现……侯爷受伤了。” 回想当时定阳街上,武定山走马前来,那一副威武无双的刚毅模样,马上军侯傲气与骨气凛然并存,那时风姿无双。 如今……却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 第七十二章 盛京变天 “武侯爷武功高强,又怎会轻易受伤,而后又怒而走马,闭口不提?”楚弦当时觉察到武定山身上有伤时,第一个疑惑油然而生,“除非此人是他所忌惮的,我反观当时侯爷来时的方向,正是东宫太子的府邸。” “他?”皇帝这次却带着疑惑了,“武定山素来知晓身份,更对朕忠心耿耿,不党朋,更不结仇。”皇帝在这一点上素来十分信任武定山,否则也不会将京营统领之职交到他手上了。 “武侯爷之忠心,天下皆知,更让人疑惑的是,侯爷与太子又有什么可争执的地方?”楚弦接下了皇帝的话,“这就让人浮想联翩了,但也不难推断,唯一且合情合理的,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兵权!武定山掌管京营十万兵马,等同捏住了盛京的命脉,太子若有意拉拢,无非就是兵权一事。” 然而,话到此处却无意瞥见一人,镜花公主。 楚弦知道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可他除却进宫为她送上一朵牡丹时,却再无其他。只是此刻他的话,似乎对镜花也是一种折磨。 然而不待镜花开口,皇帝却已经暴怒而起,“太子要兵权何用?难道想造反不成?” 见父皇盛怒而起,为君者最忌讳结权臣子,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太子,镜花赶紧跑到皇帝跟前扶住了气得发抖的皇帝,“父皇息怒,这一切全是楚弦推断,还不可信,太子哥哥岂会做出这等事来?”镜花说着,又冲楚弦喊了一句,“你快住嘴吧,薛长君死前留书,这桩案子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 “让他说下去。”皇帝却吼叫了出来,一双怒目圆瞠着看着坐在次位的储君,“朕想知道,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楚弦套有深意的将眼光放到皇帝身上,忽而有些难言的感觉,道:“楚弦怕如若再说下去,陛下怕受不住当场杀了我。” “说!”皇帝吼,斩钉截铁。 楚弦得到此令,转身面向群臣,面向太子,字字带着铿锵,掷地有声,“按武定山对皇上之忠心,太子拉拢他是为了兵权早该知道储君存有异心,可是他却一言不发,甚至不曾承认与太子不和。无非就是牵扯到宫中武贵妃当年与太子周彰安一段旧情。” 这一番话,晴天霹雳,炸得群臣豁然失色,甚至有人从座位上跌了下去。 “砰”的一声,太子的手重重拍在桌案上,提及武贵妃之事,就是一直安静的周彰安也按捺不住了,冷眼看着楚弦,仿佛一头嗜血的猛虎,眈眈望着他。 “武贵妃已死,你胆敢污蔑她清白?”皇帝这次暴怒,却是冲向了楚弦,正待将手中酒壶拿起要摔下时,却因震怒岔了气,猛咳不止。 只有镜花在旁搀着自己的父亲,一边抚着他心口,一边叫楚弦闭嘴。 楚弦没有理会,犹自往下说:“若非当年苏家之女被选为太子妃,便是定襄侯府上的庶女武定柔入嫁入东宫。可惜最后武家只能将武定柔当成礼物送进宫中为妃,以固皇家恩宠。武定山为了保住亲妹妹包庇了太子的野心,为了皇帝的忠心又不肯归顺太子麾下,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正好太子要杀兵部尚书,所以在宴会上备好毒酒激武定山敬给岳九功,既杀了兵部,又栽赃武定山,一石二鸟,可谁也没想到被司卿打乱了这个计划。 可司卿对太子来说,也实在是一个隐患,所以太子干脆将杀书生与岳九功的罪名推到司卿身上。而太子杀武定山之心不死,又知道大理寺卿薛长君与武定山乃是同乡好友。所以便命薛长君做了一个案子,用当年武状元案的凶器孔雀羽翎杀了武定山,然后嫁祸于我。 本来天衣无缝,足可瞒天过海。可谁都没想到我竟然会自己请命查案,最后查到薛长君头上,他畏罪自杀了!不,正确来说,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而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去。” 楚弦一口气说完这么多,在场所有人将信将疑,谁都不敢开口,太子当事人更是一副难以撼动的样子,皇帝则是气得在那里浑身发抖,甚至连话语都哽在喉咙处。 “我求你了,你别说了。”镜花眼泪滚滚而下,看到父皇受不住这气的时候心疼不已,又看到自己亲生的太子兄长此时不发一语,她更是心如刀绞。 皇帝推开了镜花公主,“朕一个字也不信!”他最终吼出这么一句话来,这次将刚才拿起来阻止的酒壶拿起,虽说是不信楚弦所说的,但是却是怒而砸向了太子方向去。 这一次,太子是骤然站起,甩起长袖愤而一挥,将这当面砸来的酒壶给击向一旁,酒水顺势倾倒而出,凛冽落地,浸透了周围一片。 “楚弦,你可真该死呀!”太子侧目看着楚弦,皇帝这一个酒壶砸来的时候,让他想起当时在武周殿内时的场景,“竟然有本事连续两次,让我父皇拿东西砸我。” 当时皇帝那一方砚台朝太子砸来时,他不敢躲避,更不敢像现在这样伸手挥打,只能默默承受,那时便在他心中愤恨至今。 太子盛怒,楚弦却丝毫不在意这般怒意,他反而问:“难道这桩案子,我推断错了?” 楚弦这一问,倒教太子沉着了一下,整个牡丹园中无人敢张声,甚至恨不得此刻能原地消失,谁都能预料到接下来皇帝会有怎样的株连。 可接下来,太子却仰头大笑了起来,甚至可以说肆无忌惮,他笑完盯着楚弦,神情三分邪魅,又带七分狠戾,“没断错,全对了!”他又说:“楚弦啊楚弦,若不是你这么讨人厌,凭你这手断本宫还真想将你也招揽入麾下,可现在……”说着,太子将目光移到了老皇帝身上。 他冷笑着对皇帝,“现在,我倒想看看这老不死还有什么能耐,上天不是给你增寿回春,一夜白发变青丝吗?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稳坐龙庭多久,你难道以为我会心甘情愿当一辈子太子,任由你想砸就砸?”他一边说道,一边愤怒的指着自己的额边。 秀发密集处,那里还有当时皇帝那方砚台砸下的痕迹,这辈子怕都是消不了了。 “来人,御林军……将这畜生给朕拿下!”皇帝颤颤巍巍的,双手拄着桌面撑住自己的身躯,可是皇帝这以往的威仪在这一刻却无人问津了,叫唤了许久之后,本应当步伐齐至的御林军,却无一人前来。 皇帝诧异,众臣也惊住了。 太子依旧神情倨傲,此刻即便站于皇帝之下,可却生气凌然,甚至比天子还要威严上三分。 楚弦转而面向彰安太子,道:“殿下从午时起,便耐着性子听我讲完这桩案子,却也不曾辩驳半句,想来为了拖延这一个时辰,也是憋得难受。” 所有人不解,太子却吃惊,没想到楚弦居然能知道。 楚弦指着前方那面大鼓,“鼓长九丈,声喧动天地,我从鼓舞起时就开始在怀疑殿下是何用意。但我想到今日殿下以皇上设风月宴普天同庆为由,谴郓国公大开京城九门,调动京营兵马入皇宫大内,此为其一。又借风月宴上使南岭奴隶脱掉枷锁,又谴我朝质子舞动此鼓,以震天威,此为其二。但最让我怀疑的是其三,明明只是击鼓起舞,却能从鼓声中听到金戈铁马之声,声动当真犹如当年先祖打江山时攻城略地那声响……岂能如此神奇?” 楚弦弯下身,慢慢的执起刚才被皇帝砸下来,又被太子击在一旁的酒壶,轻巧的放在桌面上,神色沉肃,同时又说:“所以我断定,你利用这一个时辰让郓国公带兵攻打进宫,借由鼓声遮住撞宫门之声,一个时辰内,将御林军全然控制。” 皇帝闻此言,神情惨白,忽然朝着周边仓皇的看着,果真一个御林军踪影都没看到,继而大声呼喊了出来,“来人,太子反了,给朕拿下治罪!御林军、御林军何在?” 楚弦没说错,整个宫廷之中的御林军此时已然不成气候,太子利用鼓声和一个时辰的时间,将整个皇宫拿下,皇帝此刻,犹如砧上鱼肉。 当然,楚弦也是。 四下,牡丹园寂寂,群臣中有人吓得失禁,却无人敢为皇帝保驾说话,唯有太子再度响起的张狂笑声,响彻周围,却让人听得心惊。 唯独楚弦不惧,他如叙家常般,问:“殿下,不知可是如此?” 太子收住了笑,“又对了,整个皇宫此时全在我的掌控之中。”太子在此刻也已经没有必要再遮掩住自己的行径,“恰逢天降祥瑞,当真是天助我登基为皇,守江山四海,君临天下。” 忽然,齐整的兵甲声从外面传来。 片刻,一带甲男子率兵从御道上驰了过来,兵甲肃然跟随在他身后。到了此处时,马上的郓国公翻身下马,身后赫赫士兵林立于牡丹园内御道上,齐声大喝,声势将这一片园林全部震住。 郓国公佩剑前来,此次兵变他居首功,将挂在腰间的御林军统领首级丢在地上,朝太子跪下道:“恭迎新皇登基。” 此言出,太子周彰安回眸看着依旧坐在高坐上,颓败如没爪的老龙,毫无生机,他道:“父皇,您看这满园的繁花似锦,这设下的风月盛宴,您召开的天下才子大比,盛世文章、锦绣太平,哪一样不是为了歌颂朕的?父皇,您该退位了。” 镜花从太子的眼中看到了杀意,她忽然张开双手护在了老皇帝面前,“太子哥哥,你……你想对父皇做什么?” 太子没有答镜花的话,只将目光冷冷的盯住龙椅上的老皇帝,有风吹过,却不知何时又夹杂着雪来,一点点冰棱白雪落在天地间,渗在这整片牡丹花蕊处。 果然,冬还未尽,只有园中牡丹依旧。 盛京,却变了天。 第七十三章 醉枕江山 中御府下面的水道通往北宫门外的那条河道,纷纷细雪下,全城的河面都结满了冰,厚厚一层,唯有这条水道上的冰层异常的单薄,清澈底下,接连宫内暗道。 皇城外,一前一后两匹骏马奔驰前来,并驾齐驱。 未近皇城边上时,剑影率先弃马,可当她将马系在老树边上时,却不耐烦身后的薛裴之,“你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了?”当她赶到薛府的时候,薛裴之正遭遇太子的人围剿。 薛裴之虽说平日纨绔,但也是文武双全之人。只是这一次太子本意是想将他纳入麾下,可最后他却没能为太子尽忠,不能用之人,除之不可惜。 雪松下杀气随着风和着雪,刀光剑影之间,剑影的到来拉了薛裴之一把。救下了薛裴之后,剑影拉了拉自己身上背着的琴,道:“你好自为之吧,我要进宫去找我兄长了,然后……我们要走了,你保重。” 这是剑影显得最不寡言的一次,进京这些时日,也就与薛裴之接触得最多,虽说薛长君为太子所用,但他却是赤子之心,真诚无比。 可让剑影没想到的是,救下了薛裴之之后他反而一路相随至这北宫门口。 在剑影让他离开时,薛裴之却心不在焉,明显没将她的话听进耳中,可这一路行来城中巡防松懈,这点却让薛裴之狐疑不已,“你没发觉吗,今日京城九门大开,京营巡逻的人全然不见一个。” 剑影白了他一眼,弃马而行,待到冰河前面的时候,转头过来又要再赶走薛裴之时,薛裴之却道:“我也要进宫。”他之认真,并非剑影所能赶得动的。 以此同时,安静的北城门口那边却豁然有动乱之声响起,城外却不知何时忽有摇旗呐喊,地动山河,城外似有千军万马朝此前行。 薛裴之惊愕,“城外,发生了什么事?” “靖国的兵马到了。”剑影也越发严肃了起来,楚弦与靖帝约好的会合之日便是盛京风月宴,半月前靖国就已开战,盛周表面锦绣繁华,实则腐朽,不堪一击,边关告急,他们都还在内讧。 “靖国?你们这次来盛京,早有预谋?”薛裴之惊呼,但又回想楚弦一直游走于盛京之中,种种行径现在看来,却是无可挑剔,靖国的兵马要攻打过来,他趁着风月宴接走质子! “他的目的,还是接走顾冲霄。”薛裴之想起那次带着质子出宫闹得满城风雨,楚弦让此事天下瞩目,本以为他还会有其他的阴谋,结果这不是他的障眼法,这就是他的目的。 “可你们怎能瞒天过海?”薛裴之还是不信,可眼下大军压境,又由不得他不信,“边关告急,也该有人传信入京才是,怎么可能一直风平浪静,边关无半点消息。外面烽火连天,京畿还在歌舞升平!” 剑影轻哼一声,显得得意,“我军派轻骑沿途埋伏,路上截杀几个回京报信的传令官,不是什么难事。可笑你们盛周形势迫在眉睫了尤不自知,还在夜郎自大,彰显锦绣繁华。” 薛裴之无言以对。 剑影听着城外开始尘烟乍起的喧嚣声,她看了看天色,“未时了,质子应该出城了。” 诚如剑影所说的那样,顾冲霄从舞台上带着南岭一众奴隶穿过那冰面水道,朝此北宫门远走高飞去,幸而此时整个京营的兵马都被太子调进宫中,整个京城犹如空城,唯有那些还在太平的醉梦中的天下士子,依旧在京畿中一掷千金,歌舞升平。 城外,烽烟正浓。 宫中南岭族者众多,大多镣铐在脚腕间,走起路时叮当作响,顾冲霄领着这些人出了宫道,从水面破冰而出时,再怎么城中无把守,出城时依旧惊动了城门口处的戍守士兵。 浩浩荡荡的宫中逃奴,让拦马墙上的士兵戒备声高起:“前方可疑人等,立即停下,关城门……” 率在众人之前的顾冲霄,闻言不但不驻步,反而挺近,在临近城门口时按在腰间便将长刀一抽,豁然一声“杀”,城门口尘烟乍起,一任风云起。 城门未来得及关闭,士兵已被斩杀,顾冲霄一路冲杀将出,身后数千南岭族人誓死相随,那一双双在深宫中幽禁了多年的眸子中,第一次有重见天日的喜悦,有些深锁宫墙多年的老朽,早已泪流满面。 顾冲霄持刀而立,迎着风雪声而来张眼望去,前方漠漠官道,映在双目中的是不远的前方,靖国军旗迎风猎猎,萧嘶战马,正滚着风尘席卷前来。 “十年了,我的父皇终于带兵打来了。”顾冲霄一声长啸声崛地而起,风也潇潇,马也潇潇,一场风云拉开帷幕。 城外,浩卷风波尘正嚣;城内,醉枕繁华酒更浓! 剑影听着城外不远的喧嚣声,眼中的担忧更甚,所有人都离开了,唯独楚弦还在宫中,她必须回去。 薛裴之在震惊中回神,“靖国一切早有安排,为何没安排楚弦的退路?”他顿了一顿,想着如此说又不对,“以他之能,要随质子一同出宫并不难,他为何还留在宫里?”这是薛裴之想不通的。 剑影瞥着他,按照她性子是不屑开口问题,却难得的启齿,道:“他还有事。”说罢,她就往进宫的水道而去,薛裴之又一把拉住了她,“你又为何还要进宫?” 剑影还是那一句话,“我也有事,”她目光坚定不移,“我必须救我兄长。”她目光中带有当年的那一抹哀怜,今日的风雪依旧,晌午过后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她眼望着这片高耸的宫墙,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风雪夜,她与兄长二人怀抱着那一把琴从狗洞里爬出的场景。 风云正待起,薛裴之看着这片锦绣山河还在醉梦之中,他也在这一场风月之际,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他说:“我也要进宫,我有话……要问他。”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薛裴之从楚弦离开薛府之后,他坐在书房里面悲痛欲绝,他想了许久都想不通的问题,忽然串上楚弦的那一刻,他全都想通了。 所以,他也必须进宫。 剑影赶不走他,但一看时辰也不知道兄长在宫里如何了,所以她没有再理会薛裴之,而是带着他从宫外水道下去。 憋着一口气,从宫外闷到暗道里,薛裴之紧随在剑影身后,当踏入那条暗道中时,哪怕早就知道楚弦定有其他手段的他,在踏入这其中时,仍旧不免吃了一惊。 “这里是中御府,族人在司炭所下面挖了一条暗道,直通宫内宫外。”剑影说着,引路在前。 薛裴之惊叹之余,顺着剑影从这条暗道中走过时,却在前面一条岔道处停了下来,剑影没注意身后薛裴之停下来的脚步,依旧往前走去,薛裴之则是看着这另外一个方向的岔道…… 不自觉的,他将脚步朝着这条岔道的另一边迈去,越往里面走,这边的暗道就越暖和,而且越发的宽广。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薛裴之的脚步停了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炉鼎,炉中炭火依旧在浓烈的烧着,浓烟顺着一根根管道往司炭所的排烟口出去,没人会发现这暗道下面还有人在燃炭。 南岭族的奴隶已经走了,所以这里现在也成了无人管顾的地方,任由着这些炉火在放任的燃烧着…… 这也难怪为何北宫门的水道,冰层那么薄,因为这里足够暖和。 而薛裴之此时看着这片偌大的地下司炭所,那些透着火红炭还在燃着,他耳畔边却对楚弦那时在介奴所中无意中说过的一句话,记忆犹新。 他犹然记得,那时刚踏入介奴所中时,他嫌弃内中冰冷,楚弦那时无意中一句: “今年冬天来得早,再加上你们皇帝要办什么牡丹盛宴,中御府炭火用度过余,这介奴所整个冬天恐怕都用不上炭火了……” 薛裴之在当时还无聊的消遣了句:“中御府的事你都知道!” 现在想来,一切都在楚弦的掌控之中,薛裴之怔忡了许久许久,在这片温暖的地底暗道中他双唇被烤得干涸,微微启齿之间,却只吐纳出一句,“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 牡丹园内,雪又开始飘了起来,翩翩冰雪落在千朵万朵的花蕊上,尤为娇艳,天子与群臣置身其中,花香尤其醉人,江山更显风流。 楚弦不肯离去,他还有事,便是今日这事。 太子掌控了整个皇宫内苑,所有人生死都在他股掌之间,此时最是伤怀的莫过于镜花公主,华丽宫装下,是皇室的血影刀光,争权夺利。 她央求着周彰安,“太子哥哥,他是我们的父皇呀,你怎可如此对他?” 周彰安看着依旧呆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凛然之色依然,“如果,今日我失败了的话,他又会如何对我?” 这一句话,让镜花忽然陷入了绝望。 而皇帝也在此时,一句怒喊了起来,“逆子,枉朕宠信你多年……”说罢,皇帝一时不忿,一口鲜血自嘴里喷薄了出来,仍旧不解心中愤意,他推开镜花跌跌撞撞跑了下来。 只是在冲撞近太子身前时,却是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倒在了宫道上,堂堂天子,狼狈至极。 太子将手一挥,命郓国公前来,“群臣中,愿追随者加官进爵,有不服者当场格杀。” 郓国公一声“喏”领了命,抽刀而出,“镪”的一声利刃离鞘的声音传在整片牡丹园上,赫赫君威,手下京营的士兵已然将整座皇宫,层层包围。 太子的目光终于瞟到了楚弦身上,他洋洋洒洒上前,坐到了刚才皇帝所坐的位置上,俨然君王之姿,道:“你倒是得让我费一番心思,怎么处置,才够解气。”他仍旧不会忘记,在楚弦手上自己也曾一次次吃瘪。 楚弦垂首低笑,随意在这园中踱步,眼望着这大周的臣子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模样,竟是连一个反抗的都没有,楚弦抬眉道:“这好一副天降祥瑞之兆,大周已然尽在殿下手中,登基为皇,一步之遥。” 太子唇边轻扬,对楚弦这般恭维之语甚是消受,神情倨傲之色,尽显无余。 楚弦目光依旧浅浅淡然,面对眼下血影宫闱,似乎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更像是个身外客。唯有将目光触及到一直隐匿于苏丞相身后的朝歌时,才有了一丝波动。 他收回心绪,道:“既然事情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殿下可有兴趣听我将故事说全?”楚弦说罢,似是在说一件趣事般的模样,“如不将故事听全,想必今日这场风月宴,也了无趣味。毕竟从一开始,就是我命人将火烧牡丹园的故事在盛京中散播,就连最开始流传的那幅火烧牡丹图,正是在下拙作。” 画出火烧牡丹图的人,并非是市井中的那个傻子,而是他!包括后来的酒醉书生,比试才子,盛传整个京畿的画卷,皆都是临摹他的手笔。 朝歌娥眉一抬,忽然担忧了起来,如果说楚弦之前只是得罪了太子,在他手上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但如果涉及当年牡丹园一案,那楚弦可就没活路了。 太子的脸色从一开始的倨傲,听到楚弦的话之后又是疑惑又是深沉,而后他却笑了开来,“今日本宫心情大好,也正想听听,你到底是哪路神佛。” 楚弦绕过这众人,随意寻了一支牡丹,从花枝一折,折下了这支低垂枝桠,一朵艳丽在手,他继而转身将这朵花递到镜花面前。 镜花显然吓了一跳,不知该不该接,如此场合,楚弦的举动……让人疑惑。楚弦眼中神色却清冷得过分,只侧首对着太子道:“故事,还得从十年前说起。” 那时,楚弦还年少,还只是宫里的一介琴奴。 那夜的牡丹也一如此时花开正好,琴奴偷偷的翻出介奴所的宫墙,偷偷潜入牡丹园中,能看上那冠绝天下的牡丹花自然是好,若是能偷偷摘回一朵来,送给那略带刁蛮的小公主…… 啧啧,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七十四章 当时风月 十年前,那夜的雪比今天还浓,牡丹开得更妍,那时琴奴还年少。 他趁着夜从介奴所里偷偷翻出来,脚上镣铐声随着宫道幽长传遍,脚步疾疾,牡丹园近在咫尺,他当时便想着,折下一支牡丹,送给他心爱的公主。 在万花丛中,月下风雪牡丹,琴奴摘下了当中最妩媚的一枝,开心得不得了,“真漂亮,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牡丹。” 只是打破了这片寂静的是花丛深处传来的一声女子尖叫声,随着风雪而至的是那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你看这漫天风雪的,你就从了我吧!” 琴奴藏身在牡丹花丛之中,拨开眼前那一丛花枝的是,前面一对男女的身影让他想尖叫却又只能将手死死的捂在嘴巴上,不敢让声音宣泄出来。 透过花枝间隙时,那女子衣衫凌乱倒在地上,腹部一柄短刃带着血流淌出来,止也止不住,鲜血沾满了女子的全身,以及脸上那一道被毁的痕迹,触目惊心。 这个女子,不正是皇帝新指婚给太子的新妃,苏丞相之女——苏清烟! 琴奴吓坏了,转身就跑。 回到介奴所里面的时候,隔壁的妹妹剑影被惊醒了过来看他,见琴奴满脸是泪,惨白着一张脸,只紧紧的咬住自己的下唇,却仍旧止不住全身颤抖,不敢言语。 剑影年幼,以为哥哥生病了,便上前询问,“哥哥,你怎么了?” 剑影的话还没说完,琴奴便紧紧的抓住妹妹的手,“我,我看到……我看到靖国来的质子顾惊鸿,奸杀了太子妃,在牡丹园里。” 这句话,十年来一直深深的烙印在楚弦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犹如梦靥一般,只怕就连死了灵魂上都得烙印上这句话的记号。 说到此处时,但见楚弦脸上有泪,十年后的今天再谈及这段往事,依旧止不住的撕心裂肺,满心决绝。 坐在高位上的周彰安,却是一副不屑的模样,“你这个故事,全天下皆知。” “是这样吗?”楚弦反问周彰安,他就站在这片牡丹园之中,十年前在这里,十年后依旧还在这里,十年前的琴奴年幼,十年后的楚弦已经长成。 楚弦眼光炙热,即便有泪也止不住眼中的怒火,他摇头,“我看到靖国来的质子顾惊鸿,在牡丹园中奸杀了太子妃!真是如此吗?不,这是你们给天下人看的所谓真相。”一字一句,楚弦说得极其分明,“我当夜说的是……” 当年夜色中,介奴所中的琴奴满脸是泪,少年已是被吓得瑟瑟发抖,所有的话只能对自己的妹妹说,琴奴说的是:“我,我看到太子奸杀了太子妃,在牡丹园里!” 少年的琴奴,当时那一双眸子中全然是泪,止也止不住。今日的楚弦,眼中也全是泪,却强行不让流下,只身站在这牡丹园之中,面对着他们大周的天子,满朝臣子,以及当年的凶手……太子,周彰安。 楚弦当着所有人的面,再一次重复了那夜说的话,“我看到太子在牡丹园中,奸杀了丞相府的苏清烟。” 话至此处,楚弦已哽咽不成声,全天下人都在皇室撒下的这个弥天大谎中漫骂着靖国的质子顾惊鸿,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唯有当年的琴奴知道。 同样泪雨俱下的,还有朝歌……不,苏清烟!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朝歌,只有苏清烟,当年理应死在牡丹园中的苏清烟,却改头换面,成了今日艳满京都的花魁。 十年前,苏清烟受邀进宫,却被当时刚送进宫的武定柔给追杀至牡丹园外,当时苏清烟慌乱求救,但见从牡丹园之中走出来一道身影——周彰安。 苏清烟只对着他的身影求救道:“殿下,救我……” 当时,如若不是武贵妃一念之差,对苏清烟起了杀心,也不会有牡丹园一案,当年如果不是苏清烟跑到牡丹园中,向太子周彰安求助,也不会被他搀着进了牡丹园。 那夜风雪缭绕在心间,呼啸十年,不曾消融,十年荏苒,即便物是人非可是犹在心头驻,有时候想起,就是周彰安都忍不住闭上眼眸,不叫人瞧见任何端倪。 那时,周彰安在武定柔的手上救下了苏清烟,那个清水出芙蓉般的女子,再过不久就是自己的爱妃了,周彰安娶得自己一直心仪的女子,自是欣喜若狂。 可当时苏清烟定下惊魂之后,在牡丹园中太子待她过分温柔,以至于惹下了弥天大祸。 花团之中,她被武定柔吓得惨白的脸色逐渐恢复红润,见是彰安太子救下了她,她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跪在了太子的面前,将今夜进宫的目的说出:“殿下,清烟有一事恳求殿下成全。” 当时太子也的有些惊讶,但却不知苏清烟何以如此郑重其事,“你我即将成婚,何必如此。” “清烟早心有所属,是我爹执意接下皇上赐婚圣旨,鸳鸯错点,本就不是我之意愿,清烟不愿嫁入皇家,还请殿下成全。”说罢,她重重将头磕在地上。 太子扶住苏清烟的双手忽然僵住了,那原本一双炙热的眸中也黯淡了下来,“你尤然心系顾惊鸿吗?” 苏清烟不语,默认了。 太子愤然抽回手,“我身为盛周储君,将来君临天下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有何不好?你非得心系一个软弱无能的靖国质子,他到底有什么好?靖国小国连自保都不行,你还喜欢这么一个人质?我心悦你多年,你就这么对我?” 苏清烟面对太子的忽然愤怒,她抬起头来,眸光带着惊疑,“殿下,不是与惊鸿情同手足吗?”为何今日从太子口中听到他对顾惊鸿所言,却是这样的不屑。 “弱国质子,谈何与我手足?”彰安太子将藏纳于心间的话一吐而出,“若不是讨你开心,你以为我会与那蝼蚁一般之人称兄道弟?” “惊鸿将你当成兄弟看……”苏清烟惊愕不已,她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拉回心绪,道:“且不论如何,清烟也要请陛下收回赐婚成命,此生我非他不嫁。”说罢,苏清烟急急起身,太子已然暴怒在即,她也不愿多留。 更何况,她今夜看到了太子的真面目,顾惊鸿居然与这样一个口蜜腹剑之人深交。 就在苏清烟转身要离开时,太子惊慌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一拉,拉入了自己的怀里,从她身后紧紧的抱住,馨香在怀,他只怕这一放手就会永远失去,他道:“清烟,我费了多大功夫才向父皇求得这一道圣旨,我是真的想娶你为妃,你我婚期将至,你怎可现在去请命退婚?” “殿下自重,”苏清烟想挣脱彰安太子的怀抱,却发现他用尽了力气,怎么也挣脱不开,“殿下良配另有其人,我已与顾惊鸿私定终身,你若再这样我宁可一死……” “你就当真宁愿与那废物质子,也不肯当我的正妃吗?”太子好言相劝也无法说动苏清烟,天之骄子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一怒之下将她手一拽,让她贴近了自己,“他贪图你苏家权重,贪图你年轻貌美,待来日他回到靖国去,又岂会将此看作一回事,你真以为他与你情深意重,生死不渝?” “便是如此,我也不会嫁入东宫。”苏清烟也愤而回道,神色灼灼,无半点退意,“殿下成全。” 可就在她退时,周彰安将刚才武定柔带到这里来的匕首一抓,忽然心中血气一涌,“若是没了这张脸,你看他可还会与你好?”他愤然说出时,匕首朝着这女子容颜上一去。 利刃划开苏清烟脸颊上的时候,鲜血如绽开的鲜花渲染开,灼痛伴随而至,苏清烟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太子暴怒,性情乖戾,向来都只在朝野间听闻。苏清烟从来不知上一刻还待之温柔男子,这一刻便如同恶魔般。 鲜血在她脸上渲染开,这抹鲜红归于触目惊心,太子将匕首忽然放回身边的桌子上,也吓到了,“对,对不起清烟,本宫并非有意……” 苏清烟僵在当处,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当彰安太子拉住她时,她只道:“你就是魔鬼。” 太子浑然一肃,原本被吓到的神情上忽然也阴沉了起来,“我便是魔鬼,你又能如何?”他说罢,竟是肆无忌惮了起来,只将这个女子锢在怀中,欺压在园内。 “本宫要的东西,从来没人能抢走。”周彰安怒道一句,伴随而至的是他将她身上衣物一撕,绸缎被撕裂的声音响彻这片花园。 伴着这漫天风雪,女子的尖叫声回荡不绝,唯有太子粗暴的声音传来,“你看这漫天风雪的,你就从了我吧!” 在这一身凌乱之下,苏清烟慌乱间却摸到了那把匕首,朝太子刺去时,周彰安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一反手刺去…… 忽然,苏清烟止住了,太子的动作也僵住了,他看着这个满脸是血的女子慢慢的,一点点倒在地上,最后整个人都倒在血泊之中,身上脸上尽是血迹的狰狞。 她得就像是被拍打上沙滩待死的鱼,鲜血快速的渗入在这片土地上,目之所及处,正好看到了那个躲在花丛中看到这一切发生的琴奴。 四目相对时,琴奴吓坏了,转身就跑。跑回了介奴所里面,藏在房间里面瑟瑟发抖,连哭也不敢大声,“怎么办,怎么办,太子妃是什么身份,她被奸污……这件事情传出去,要死多少人?知道的都得死,统统得死……” 楚弦说着十年前的过往,早不是当年那个被吓得仓皇失措的少年琴奴了,他的眼中唯有孤寂与悲伤,“后来,是顾惊鸿到了牡丹园。” 十年前还在盛周当质子的顾惊鸿,也被牡丹园里的叫声吸引过来,当他赶到牡丹园的时候,只见苏清烟一身是血,衣衫凌乱不堪的倒在血泊之中。 顾惊鸿冲了上去拦下彰安太子,“殿下,发生了什么事?”他惊诧的看着苏清烟,“你杀了她?”顾惊背着太子跑过去扶起了苏清烟,“御医,赶紧叫御医。” “不,不能叫……”太子惊慌之下,垂眸看着手中握着的匕首,短刃上还带着血,周彰安知道顾惊鸿知道了此事定然不会善罢干休,说不定连储君之位都难保。 不,他不想被废黜,更不想被治罪。 想着想着,太子眼中乍现狠戾之色,一边说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杀她的。”一边将手中的匕首朝顾惊鸿背上刺去。 顾惊鸿背对着太子没看到他短匕刺来的动作,可苏清烟被他抱起时却看得清清楚楚,她无力叫了一声:“惊鸿,小心。”奋力将顾惊鸿一推,用自己的身躯再次挡下了太子刺来的一刀。 顾惊鸿惊呆了,太子也吓坏了,忽然将匕首一丢,匆匆跑出牡丹园。 苏清烟只剩一口气,对着顾惊鸿无声说道:“惊鸿,快……快跑!” 第七十五章 反黑为白 顾惊鸿此时哪能丢下苏清烟,他也顾不得去追周彰安了,只能在这血泊中抱起了这个女子,“御医,快叫御医。” 可是他才抱起苏清烟,仓促的跑到花丛中时,却发现因为挪动她身上的血流得更快,最后不得已只能将她放在这花丛之中。 任凭顾惊鸿叫唤,守在牡丹园外面的御林军皆都不敢动。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是太子殿下在里面闯了祸,此刻谁都不敢去沾惹上这一桩麻烦事,也无人肯去叫御医前来。 顾惊鸿的身上亦沾满她的血迹,见无人肯帮忙,只能轻抚着她的脸颊,颤颤道:“清烟,你一定要撑下去,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唤御医来救你,一定要等我!”说后,他离开牡丹园,亲自去找御医前来。 苏清烟仅存最后一口气,张阖着嘴却说不出半句言语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惊鸿最后离去的身影映在目光中。 朔雪连绵,从天山纷纷落下,与她的血泪融为一体。 谁都不知道这一场风月会变成最后那样的结局,顾惊鸿一夜将整座皇宫都跑遍了,那一夜的痛,唯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方能理解。 却说太子,一身是血的跑出牡丹园,他的心跳得快极了,心中从未曾想此刻这么害怕过,更不知道苏清烟到底会不会死! 他一路仓皇而逃,最终却是跑到了武周殿前。 武周殿内,边关事多,皇帝正连夜和当时还是兵部侍郎的岳九功一起在殿中商议国事,一夜疲乏,却又听太子跪趴在殿外哀嚎的声音,“父皇,父皇救命呀!” 皇帝不悦,“这孩子,怎的这般失态?”可是当皇帝走出武周殿来时,见到太子一身华服沾满血迹的时候,也不禁吓了一跳,吃惊不已,“这,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在宫里遇刺?” 太子血泪交融,频频摇头,当时毕竟年少,说话时牙关犹然打颤,“儿臣,儿臣做了错事,我杀了人。”太子将在牡丹园中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跪在地上求饶,“儿臣真的不是有意的,是她不知天恩,才招惹此祸,父皇……父皇饶命。” “畜生,这等禽兽之事你也做得出来!”皇帝怒极,原本最为痛爱的储君样样都满意,可今日却做出了这等事来,皇帝抬起手来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朕如何对天下人交代?”说罢,皇帝将怒气暂时压下来,“先传御医到牡丹园,看看是否还有得救?” “陛下。”却在皇帝要摆驾前往牡丹园的时候,一直在旁得知全盘事宜的岳九功开口了,“此间天黑,宫门紧闭,还无人知晓此事。若是皇上就这么摆驾前去,这……天下人可就全知道一桩丑闻了。” 皇帝一语点醒,刚才在盛怒之下忘了此事,但岳九功一直是个局外人,反而更加冷静沉着。 太子一听岳九功之言,也是讷讷的抬首,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岳侍郎……” 岳九功上前去,在皇帝的面前跪下,义正言辞,“请陛下三思而行,殿下虽说有错,但苏小姐身负皇恩却与他人私定终身,已是晦乱宫闱的死罪,殿下身为堂堂男儿,又是一国储君,岂能容忍。而今牡丹园内发生了这事,奸污之名绝不能扣到殿下头上,今夜杀人之事,更不能是我大周储君所为。” 皇帝听着岳九功这话,心中原本的焦虑与愤怒,也逐渐被抚平了下来,他沉默了许久之后,似乎也赞同岳九功此言,“依卿之见呢?” 皇帝的话让太子仿佛看见了一丝曙光,而后太子又将所有希望寄在岳九功的身上。 岳九功仔细一思量,玲珑窍中有了主张,道:“但不知殿下今夜之事,有谁知晓?” 太子仓皇跑出来时,也没时间多想,现在细细记起来,“出牡丹园时,撞见了顾惊鸿,还有……还有牡丹园外的御林军,及……及园内护院宫人等。” 皇帝闻言,一副嫌烦的模样,无奈的闭上了眼睛,“岳卿,有何良策。”说着,皇帝语气一顿,而后又加强了一句,“皇室颜面不能失。” 天恩一话,便已经表面了,太子今夜的事,绝不能外泄,但是此事既然已经发生,那么又有另外棘手的事情,太子道:“可,可苏小姐的死……总得有个说法。” 岳九功道:“此事臣有计策,但却须付出些许代价。”岳九功停顿了下来,心中本来是拿捏不准皇帝的心思,可是他停顿下来之际,皇帝却也没出声,岳九功莞尔一笑。 天子不开言,那就表示多大的代价都无所谓了。 故而岳九功放开了说:“既然此事事关皇室颜面,这桩丑闻断不可为外人知,事发牡丹园,那便将一切相关人等全部一把火烧了,包括顾惊鸿。” 太子闻言震惊了,心中余波久久荡漾,却没想到自己今夜犯下的错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来抹平,可是如此便能将他今夜的事全都掩盖掉,也不无不可。 是以,太子安静了下来,也不再慌张。 皇帝思忖了一瞬,悠悠开口,道:“靖国质子胆大包天,于牡丹园中玷污了丞相之女,罪不可恕;苏清烟乃丞相之女,又是即将完婚的太子妃,名节受损;御林军护卫不力,牡丹园中宫人看守不周……”皇帝一桩一桩的念着,将原本太子做下的丑事,一反转却成了顾惊鸿所为之事。 皇帝转身步入武周殿,太子与岳九功也一并跟随,皇帝命内侍,“去唤大理寺寺卿前来,”说着,皇帝又叫了一句,“不可传寺卿,那老顽固太过正直,这案子不适合他接手。”想了一会,皇帝才重新下令,“传大理寺少卿薛长君现在进宫,受理此案。” 在内侍转身要走时,皇帝又吩咐了一句,“顺便,将苏崇也召进宫来。” 岳九功恭候在旁,皇帝下令将此案掩盖,此事便不容人置喙。 皇帝召臣子连夜进宫,无人敢耽搁,苏崇与薛长君匆匆持墨敕鱼符进宫,听完今夜发生的事情之后,苏崇几度晕厥。 皇帝扶住了苏崇,一副悲伤的模样,“苏卿,朕知道是彰安做错了事,致使清烟无端受损,只是如今错已做下,苏崇还得以大局为重,事关江山社稷,储君……不能失。” 说罢,皇帝朝太子使了一个眼色,太子机灵,也赶紧走到苏崇面前跪下,“丞相,我也痛爱清烟,可她心系旁人,实在令人难受,我也是一时气愤才导致此等后果,求丞相宽恕。” 苏崇乃皇帝倚重,如若要将这件事情瞒天过海,必须得他首肯,皇帝这也是对苏家的一种恩宠。苏崇痛失了爱女,悲痛不已,但在江山社稷面前,他岂敢再说什么。 如今苏清烟已死,牡丹园一案再追责下去,只会让皇室蒙羞,更会让苏家万劫不复,故而在太子跪在自己面前时,苏崇万不敢消受,便也朝着皇帝跪下,“陛下恩重了,老臣愧不敢当。” 看到苏崇让步,皇帝的心彻底安了下来,他命在一旁候命的薛长君,“此案交由你手,不得其他人干涉,务必干净利落。” 薛长君跪下领命,“臣领旨。” 仅用一夜时间,不用开堂审理,也不用证据口供,薛长君一夜定案,靖国质子奸污太子妃之名,传遍天下,一夜之间牡丹园一案,成了全天下闭口不敢谈之事。 御林军一整个晚上都在宫里搜寻质子顾惊鸿,最后将在去找御医路上的顾惊鸿抓到,一并带回牡丹园中。 当薛长君将此案定案并将结案陈词连夜做好时,皇帝下令将所有人等全部囚于牡丹园中,将这片带有耻辱的牡丹园一把火烧了。 当时宫中御林军统领乃是武定山,武定山一听连同数百御林军同宫人都要烧死在园中,心中大骇,在皇帝下令时,跪在牡丹园前,“陛下,此案断不能如此一把火烧了,何况……靖国质子无错,反黑为白之事,若是让人知晓,大周更是颜面无存。” “朕让你烧,你就烧。”皇帝也怒了,向来最忠心于他的武定山竟然也敢为这事置喙天颜,皇帝最后甩袖离开。 武定山最终无奈,也只能高举火把,将今夜所有涉案人等,全部关在牡丹园内,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所有的痕迹都烧光了,连同那些丑闻都掩盖在这场大火里面。 透过这火光,武定山也是心痛不已,他素来痛惜手下将领,数百御林军这样说烧就烧,仅仅只是为了掩盖储君做过的一件错事,便要牺牲这么多人! 此后,武定山不与太子有交集,天下皆知。 在楚弦的心中,武定山也当得一个英雄了,所以在说到武定山时,楚弦脸上的神情出现了一丝遗憾与落寞,到最后武定山也没能留下来。 依旧是牡丹园,不再是当年被烧成灰烬的牡丹园,来年春发万枝,那三千亩移株过来的牡丹又活了,枝繁叶茂,可就是不开花。 不似现在这样,满园繁花似锦,怒放天然,在一点一点的倾听楚弦诉说当年。 楚弦说:“一桩太子犯下的丑事,就这样被掩盖了,质子顾惊鸿当了替死鬼,背了奸污之名;苏小姐也在大火中可怜丧身,就连那宫人与御林军,无一幸免。” 那一场大火,烧得让人心惊。 第七十六章 高足庙堂 随着楚弦的话说出,太子也似乎在往事中沉浸,狠戾双眸之中也有些许难言之意,却是苏崇,在听到这些过往的时候,却放声的哭了出来,“老臣,愧为人父,愧为人臣……”他从座上倒了下来,垂垂老矣却哭得凄惨。 这些年来,这桩案子压在丞相心间,也是一桩心病。他当年为了他尽忠的朝廷,最后选择默不作声,牺牲了自己的女儿。 楚弦没去理会苏崇,踱步在这群臣间,如同说书之人,将此事一一道来,“就这样,我靖国国弱,为了自保只能和顾惊鸿脱离关系,更不会承认他皇子的身份。为了保住邦交,只好又送来另外一个质子——顾冲霄。” 楚弦叹了一气,回首看向朝歌去,眼眸清亮,微微带一丝笑意,当年琴奴对苏清烟心中之愧疚,在将这些真相都说出来时候,他也被觉得轻松。 楚弦说:“原以为这一切随着大火烧成灰烬,只可惜,当年这些事情,琴奴全看到了。当年,质子顾惊鸿对我兄妹有过救命之恩。而今,琴奴十年帷幄,又回到这里来,替质子洗清身上的冤屈,将大白告知于天下。” “如此说来,牡丹冬天盛开,皇上青丝白发,也在你的计策之内?”太子惊觉,站起身来直直看着楚弦,竟觉得微微胆寒。泱泱盛周,居然教一个小小琴奴掌握于股掌计谋之间十年。 楚弦颔首,“琴奴是南岭人,宫中最不乏的就是奴隶,与我暗通款曲不是难事。我让人在皇上药膳中控制药剂,时间一到回光返照。可现在算来,该过了药效时间才是,你们的陛下只怕现在还是满头白发,苍苍老矣。”说着,他将目光放置在颓败如许的皇帝身上,似乎要得到一个验证。 “不,朕乃天子,有上苍眷顾,是天增寿于朕。”皇帝连连摇头,强撑着自己的躯体起身来,只是在起身时体内气血翻腾不已,又是一口血剑喷出,皇帝整个人僵直在那里,而后直直的倒下去。 倒地时,皇帝头上的金冠也掉落了下来,一头看似乌黑油亮的长发也松散了下来,被黑发挽住里面,倾洒下来的尽是苍苍白发,一时之间在这片牡丹园中风雪的吹拂下,乱发如雪。 最终皇帝也一动不动,薨逝于牡丹园中。镜花痛哭失声,倒在父皇身上长鸣不已,声音在这此时显得尤为凄凉。 下雪了,风声也在呼啸。 楚弦在风声中默默道:“这十年间,都是琴奴运筹帷幄,而牡丹园内则一直是南岭奴隶在照看,也是我命人年年将花苞掐灭,招致十年不开花的结果。” 只可惜,盛周天子听不到这些事情了。 “这怎么可能?”群臣中,忽有臣子叫了出来,“你们靖国信口胡言……” 一言出,更有其他大臣附和,当即楚弦说的话有人信有人疑,质疑声不断,唯有太子一直安坐在那里,不曾一语。 当年的事,周彰安甚至都差点以为,就如同对外说的那样,他曾经都一度催眠自己,做下那些事的都是顾惊鸿。 可是从楚弦的口中,似乎让太子将那些尘封在心中最深处的过往都又挖掘了出来,仿佛又在眼前生动的演了一遍,忽然只觉,竟也让人依旧痛心遗憾,可是却从不后悔。 在太子沉默之际,在群臣的疑惑声中,苏崇的哭声更甚了,他跪在了园中,声音犹如锦帛被撕开一样,让人难受,“臣对不起当年的女儿,对不起皇上,更对不起朝廷,是我当年一念之差,才有今日之错呀!” 看着苏崇痛心疾首的模样,也面对着太子的沉默,一直沉默的朝歌走出来,在所有人愕然的时候,她走到了倒在地上的皇帝面前,更是站于太子目光的最中央之处。 就在所有人不知道这个青楼女子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臣女苏清烟,蒙冤十载,今日……我恳求爹爹带我入宫,鸣冤来了。” “你说什么?”这下,震惊的是太子了,他豁然僵直整个身躯,目光直勾勾的看着这个女子,容貌全然没有当年的半点相似之处,太子震惊消散之后,却不相信,“苏清烟早在当年死了,你假扮于她是何居心?” 苏清烟哑然失笑,“殿下,那夜也是在牡丹园中,你说这漫天风雪的,你哪里比不上顾惊鸿时,可还记得?” 太子神色一凛,却看苏清烟的时候,除了容貌不一样,可站在那里一股清冷丽色,一动不动却让人有忽然的悸动,恍惚之间心间那个女子,也似乎喜欢如此端庄的站着。 那时年少,太子也曾取笑镜花,“你看看人家苏小姐,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 两个身影,重叠在此的时候,太子止不住心潮翻动,豁然失色,一时眼神游移了起来,不知该如何面对站在下方目光灼灼烧向自己的女子。 苏清烟侧看了一眼楚弦,“我原是想自己进宫,拼了一死也要将这些事情昭告天下的,可我没想到你也这么做了。”她去客栈的时候,便是去告别的。 苏清烟可怜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已经年迈,这些年心里的恨忽然也觉得,那么的可笑。 她依旧踏在这片牡丹园中,旧地重游,心中原本痊愈了的那道伤则又再度血淋淋的裂开,“你们所有人都不想背这桩丑闻,所以就把罪名泼到我和顾惊鸿身上,十年不见天日,却在京城中开始有人传闻火烧牡丹图开始之后,又害怕了。” “所以殿下你,开始命人杀了这些散播消息的人,从客栈书生开始。”苏清烟声音依旧是那样平静柔弱,可有谁知道这些年来她活在不见天日之中,是有多么的痛苦,“可你们都没想到,这件事情一旦被捅破,整根导火索一燃,就一个一个的,藏不住了,盛京中的人命案就开始一桩接着一桩发生了。 兵部尚书岳九功,京营统领武定山,宫里的武贵妃,大理寺的薛长君,还有我爹苏崇。当然还有你们的皇上以及……太子殿下,你们一个个高足于庙堂之间,可是你们这些人,哪一个手上没有沾上当年的鲜血?” 在苏清烟的质问声下,群臣再无人质疑,只有死一样的沉寂。 她在看楚弦的时候,楚弦却是依旧将目光避开,他道:“你为何还要进宫来?我说了,你既然能重新活一次,为何还要进宫来,当如此不堪的苏清烟?” “你当真……”开口的是太子,声音没有先前的倨傲,更没有那般狂妄与狠戾,唯有战战兢兢的错觉,“是她?” 苏清烟与楚弦在此刻都将目光不约而同放在太子身上,但见周彰安看着苏清烟的时候,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心中更有余温在不断的燃烧起来。 雪飘过她的容颜,绰约之间仿佛前世今生般的恍惚,或许也只有周彰安自己知道,自己当年……真的对这个女子有过心动,才会做下那般错事。 可当年在他手下丧生了的女子,而今又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甚至几度擦肩而过时,他都认不出来。 忽然间,不知该当如何言语。 也在此时,京营统领郓国公大喝了一声出来,“此二人妖言惑众,当杀之。”说罢,郓国公一令下,“宣将军何在?” 那个粗壮汉子,曾经在校场中被拿下的宣将军,为求立功,在郓国公这一声喝起时,当即张弓搭箭,一箭疾矢,破开风雪而来。 楚弦大喝了一声,“小心。”一个纵身扑去,用自己的背挡住了苏清烟这一箭,箭头破开血肉,钻入肩骨中,甚至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楚弦随之痛呼了一声出来。 宣将军还想再抽出羽箭,连苏清烟也一并射杀,太子在此时大喝了一声,“住手,谁叫你们动手的?” 被太子喝得有些委屈,宣将军憋红了脸,“此二人有损殿下名声。” 太子坐了回去,早已经不在乎这些了,“那又如何,真相大白于天下又如何?当年牡丹园中就是我做的又如何,现在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了,即将登基为皇,谁又能拿我怎么样,又何须怕他们区区二人?” 声音一出,群臣哗然,就是列国其他使臣也都全然失色,原来传闻于世的那桩丑闻,背地里居然还是这样的真相。 正当太子还要再启齿时,宫门外隐约有厮杀声响起,太子皱眉,“怎么回事?”宫里御林军不都全被控制住了,为何还会有厮杀声传来? 楚弦后肩中了一箭,强行撑起来时,将右手往左肩后一抓,抓住这羽箭奋力一拔,撕裂的痛楚让他更清楚此刻的情况,他道:“可不止殿下你在拖延时间等兵马攻进皇宫,我也在拖延时间,等我靖国带兵前来。” 说着,楚弦在笑,他似乎也已经看尽了结局的模样,“你下令让郓国公大开九门与天同庆,借此调兵打进皇宫。却因此让整个京畿陷入了毫无保障之中,周彰安,你枉费心机坐上这个皇位,可你忘了……我靖国厉兵秣马,已经十年。” 楚弦扶着身旁的苏清烟,让自己站直了起来,风雪牡丹,江山社稷此刻尽成了一幅画般,衬托着此刻的悲壮。 身后牡丹园,却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慢慢的有一些牡丹花株开始自燃了起来,牡丹园中本就草木多,如今花株开始自燃,牡丹园内一时乱了,唯有楚弦站在那里与太子对峙而立。 太子不屑一笑,“那又如何?靖国小国何以畏惧?盛周永远是盛周,兵强马壮,太平盛世,谁也撼动不了。”他指着楚弦,“我要将你头颅斩下,挂于城门口,叫你国主仔细看清楚,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可是,太子的话才说出,在旁的户部却阻止了太子,“殿下切不可莽撞,此人乃在靖军中素有威望,现在靖军来意不善,留着或许有用。” 太子瞅了奇骏一眼,心烦气躁,又见这牡丹园中那一丛丛锦绣花丛也开始大片的燃烧起来了,周彰安也不想久留,“先把他打入天牢。”说罢,他指着苏清烟,“带她到东宫。” 他……尚且不想她死。 说罢,牡丹园一时繁华,又瞬间散了,唯有那逐渐扩大的火舌,一窜上这些牡丹丛的时候又开始慢慢的向周围大片扩散,火舌冲天,漫长的十年时间将这满园牡丹花开尽,如今又是一场火。 有内侍追上来请示周彰安,“殿下,这牡丹园……” 周彰安出了牡丹园,回首再看这漫天火舌冲天而起时,瞳孔中似乎映起的还是当年,恍然如梦,似乎这场火、这场雪连续下了十年的错觉。 最后,周彰安说:“就让它烧吧!” 第七十七章 顾影相怜 牡丹花开了又败,那场火灭了又燃,那三千亩艳丽妖娆也已经再没有存留的必要了,朔雪随着大火燃烧下,逐渐下得浓厚了起来。 当真让人有种回到了十年前的错觉,仿佛这场雪下了十年,这把火……也烧了十年。 所有人都撤出了牡丹园,唯有镜花公主还在里面拖着自己父皇的尸体,一点点往外挪,谁都不知道这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现在整个宫闱中都陷入了太子的掌控之中,郓国公负责重新整顿京营的兵马与靖军开打,宫中正急忙的筹备新皇登基事宜。 谁都没有心思去管薨逝在牡丹园中的先皇,唯有那个看似荒唐荒诞,无理取闹的镜花公主,妆容花了,鬓边珠钗花钿也乱了,宫装也散乱不堪。 在一夕之间,她最爱的父皇与兄长反目成仇,她一心倾慕的楚弦,也是用尽心机,耍尽手段,忽然她只觉得所有人都好陌生,唯独父皇安详的睡在那里。 她力气不大,拉着父皇尸体的时候动作就更加缓慢了,牡丹园一哄而散,根本就没人在意她。她忽然能够感受到当年顾惊鸿在牡丹园里孤身一人救苏清烟时的无奈和凄凉。身后是漫漫大火,她一边拉着皇帝一边道:“父皇,您不要害怕,镜花不会让你一个人睡在这里的,我们回宫,像小时候你和母后拉着我一样……” 火势只涨不消,身侧一片焦灼的热,烤得人皮肤也都有些灼痛,镜花一边哭,一边泪痕被周围大火给烤干了。 她用尽力气拉着的时候,忽然面前有一个身影挡住了自己,是个男儿的锦靴,身上犹然是那暗线描芙蕖的花样,这是今年京中纨绔最爱的衣袍款式。 抬眸起来,镜花看到薛裴之站在自己眼前,她怔怔的开口,“父皇,醒不来了,后面大火烧过来了,怎么办?我叫不醒我的父皇……”她一口气撑到现在,终于在见到薛裴之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宣泄了出来,泪如雨下。 薛裴之看着这片火海,又看镜花如此无助的模样。 忽然间,薛裴之只觉得自己和镜花是何其的相似,在这片江山与权谋之间,原来他们的天真竟然如此一文不值,脆弱得一下子就能全部催倒。掩下心里的悲怆,薛裴之弯下身来将老皇帝扛起来,“我帮你。” 说完,一手扛扛起皇帝,另一只手拉起镜花便匆匆跑出去,往夜阑殿跑去。 这场火,少说得烧个三天三夜,周彰安下令让它烧,就没有人敢去扑灭,整个宫闱里现在都在忙着张灯结彩,新帝登基,下令京中所有才子皆都书写锦绣文章,贺新皇临朝,贺大周盛世。 整个皇宫中,唯一冷清的地方,就属夜阑殿了,天上朔雪茫茫,原本以为这一冬快要过了,谁知道又有一场好雪下来,遮盖不住这片天地,更浇灭不了这场大火。 皇帝就躺在夜阑殿中,而镜花和薛裴之两人就坐在夜阑殿的阶前。从这里看去正好能看到牡丹园那冲天的火舌,映在两人的眼中都各不是滋味。 薛裴之没有注意到两人在慌乱冲出大火的时候,镜花居然还从园里摘回了一枝牡丹回来,她此时痴痴的看着这枝牡丹花,因为来时藏在怀中的缘故,花瓣有些被压得破败,早已经不复娇艳了。 可镜花却视若珍宝,“那时,我最烦恼的一件事便是每天都有宫娥从夜阑殿前拿来许多小东西。自从父皇从洛山上牵来这园牡丹后,就每天都能从殿门口拾到牡丹,后来才知道,是介奴所里一个琴奴,老是偷偷的拿了东西送过来。你说他是不是傻呀,我堂堂嫡公主,怎么会看上这些东西?” 镜花说着嘴唇缓缓扬起,虽然她现在一身都很狼狈,但是莞尔笑起来的时候却很好看,可是让这笑容觉得刺眼的,是她脸颊边上还有泪。 镜花问:“你说,这琴奴,是不是喜欢我呀?”她侧首呆呆的看着薛裴之,此时她也不需要薛裴之回答什么,她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听她诉说心里的话罢了。 可说着说着,她又哭了,“你说,他若是不喜欢我,后来每次见到我还给我摘牡丹,可他要是喜欢我,为什么又对我无动于衷?是不是因为我是大周的公主,所以他才这样对我?” 在镜花公主凄泣声中,薛裴之忽然也想起,当时楚弦带着自己在宫里转悠的那晚上,他折返回去摘牡丹时的场景。 什么时候摘的,就连薛裴之都不知道。 恍惚间,他听不进镜花的话,最后心里却有另外一个疑问,“公主,太子一旦登基,楚弦就非死不可。” 听到“非死不可”这四个字,镜花的哭声止住了,双手捧着花凝望着薛裴之。 眼前场景,巍巍夜阑殿前她们俩都促膝而坐,玉阶前冰冷,沁人心肺,漫天风声呼啸着,吹送翩翩飞雪从天而降。天地间除了那片大火外,四处一片冰寒。 可唯有心还是热的。 薛裴之盯着她手上的那朵牡丹,这可能是盛京中最后的一朵牡丹了吧,他想。 别开了眼,薛裴之说:“从来,我都自诩聪慧,自问断案如神,可从风月宴开始我才发现自己以往是多么的天真,浩瀚山河,宦海沉浮根本就没我想的那样简单。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不再执着于这些的时候,我发现我以往想不通的事,都想通了。” 他与镜花此时顾影自垂,同病相怜,薛裴之站了起来,问镜花:“我要去见楚弦,你呢?” …… 先皇于牡丹园之中薨逝,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之上群臣从牡丹园移到武周殿,就连列国使臣也都俱在,共同恭贺盛周新皇登基。 东宫尚在一片繁华喜庆之中,宫人匆匆为周彰安准备龙袍,明黄色绣线描五爪金龙,长袍迤地,更显袍上金龙活灵活现。腰封缀玉,天子亲戴白玉冠,冠上玉藻悬悬,端得帝王庄重,宇内无双。 周彰安佩戴齐毕,转身那一刹那,天子威严无双,目之所及处,内侍与宫娥皆都齐齐下跪,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袍在身,只等时辰一到便上登上武周殿,接受百官朝贺。 可如今,周彰安心之所系却还有另外一件事,他问身侧内侍太监,“她呢?” 内侍自然知道新皇所指谁人,恭谨的弯身回道:“苏姑娘还在后殿。”可内侍太监的话还没说完,便从后殿方向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伴随而至的是宫中花瓶落地的声响。 周彰安将手一挥,亲自动身往后殿方向去。 后殿中,周彰安原本命人送来华服的,对于苏清烟终究还是有一丝未及抹去的情分在其中。他站在殿门前,看着眼前依旧素颜淡裙的女子,“若是谁惹你不快,杀了便是,何须自己动怒?” 苏清烟闻言回首,正见周彰安玉藻龙袍跨步而入,站于殿中时的目光直直看着她,深邃幽远,仿佛又是回到了十年前那样的神情。 许久之后,周彰安才道:“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能活下来。”他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从今日风月宴上便不住的开始反复,往事一遍一遍的重新在脑海中旋过,他才会然发现,其实当时……他也是在意她的。 随后,周彰安又是一笑,将双手一张开,身上龙袍一展,他得意的道:“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了,你看今日我便要登基为皇,整个天下尽入我怀。” 苏清烟转过头,并不多看他一眼。 可在身后的周彰安却伸出手来一把拉住她的柔荑,道:“朕既往不咎,再给你一次机会,留下来你依旧是丞相贵女,与朕携手。”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清烟却将手一抽,“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如此,你身着龙袍又怎么样,在我心中你周彰安在十年前就该死了。” “该死的是顾惊鸿。”周彰安一怒,跨步到她面前,一手豁然伸出揽在她的腰间,“如果不是他,你又何至于受了这十年的苦?早就随我共享这片江山了。”他说着的时候,更加用力的将她搂入怀里。 然而,这一次苏清烟并没有再推开她,只是眼眸间闪过当年风雪夜下,他也是强行抱住自己时的场景,他那时候的急不可耐,以及此刻的得意非凡,在她看来都是那样的令人作呕。 她忽然勾唇一笑,将唇凑近了他的耳畔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你可知道,我今天入宫来所为何事?” 周彰安见她终于肯服软下来,暗自勾唇,道:“所为何来?” “自然是……”苏清烟款款道来,特地将话语说得轻且缓,随之另外一只手却是将自己头上的簪子拔下来,墨发顿时倾泻在背后,但见簪子锐利一端豁然刺向了周彰安的颈部去,“为了要你的命。” 簪子划过周彰安颈部时,周彰安吓了一跳,骤然将身一偏,却还没能彻底躲开,只见到一道划痕带血,顺着簪子滴落下去。 周彰安将她推倒在地,一手捂着被划伤的颈部,“苏清烟,十年时间依旧没教会你什么叫识时务,你不要忘了我的脾气。” “得不到,宁可毁掉。” 第七十八章 冬雪牡丹 天上的云层又堆积得厚重,好不容易绽放的冬阳也又陷入了阴郁之中,整座宫廷也随着这天色的阴霾陷入了亘古的长寂中。 宫苑中,唯一跳动的是牡丹园内的火,火势冲天起,已经不是人力所能挽救得了了,唯有这跳动的火红色照映在那周围一片斗拱飞檐上,方有些许妖娆色,就连天上飞雪逐渐转浓都没法将这园火给熄灭。 而在宫道上,距离武周殿越远越偏僻的位置,蜿蜒的宫道上逐渐有雪花覆盖上去,人走在其上时,远远的能看到那一道蜿蜒的脚印。 身后一行内侍相随,苏清烟走在最前方的时候神情甚至比冰雪还冷,只见她脚步稍稍有停顿,身后内侍便一手推了过来,“磨磨蹭蹭,还不快走?” 苏清烟就好似一叶飘零,被身后内侍一推的时候朝前踉跄了好几步,微微弯着身在前面停住脚步时,因为刚才拔下了簪子,此时墨发全数倾泻在颈部侧边。 她依旧弯着身,只是墨色的发与这宫道上白色的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随之一滴滴鲜红的血液滴落在雪地上,更加让人触目。看着这些血,苏清烟的眼中虽说有遗憾,但是却依旧灼灼坚定。 在她一簪子刺向周彰安的时候,便没有想过会活着出这座宫墙了。 周彰安说:“十年的时间依旧没教会你什么叫识时务,苏清烟,你不要忘了我的脾气。得不到的,宁可毁掉。” 他命人端来一杯毒酒,琥珀金光潋滟色,但却是穿肠药。 周彰安道:“给你两个选择,生与死,朕不会再强求。”他伸出手指着这一杯内侍顶过头顶的毒酒,眼中还是有最后的一丝寄望,“只不过,这一次你若选错了就没有十年前那么好运气了。这杯酒无药可解,喝下便无法回头,你想清楚了。” 苏清烟低低的垂头,但见秀发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黑色的发衬得这一双手更是如死一样的苍白,她苦笑了一声,“十年前哪有什么好运气?周彰安,你永远不知道全身上下被烈火烧过,换了一层皮的痛苦。”她说着,清凉的眸中尽是决绝,起身来没有丝毫的犹豫,走近内侍身侧将酒杯一端,一口饮下。 周彰安见她毫不犹豫饮下,一只手伸出时却僵在那里,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了。在这一刻他也才忽然明白,十年光辉荏苒,有些事情即便是自己想抹杀掉的,也抹杀不了。 一如,他对这个女子的情,许是真的动过心。 此刻见到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死路时,周彰安也是双目忽然圆瞠,满是血色,“苏清烟,难道留在我身边真的比死还难吗?”他怒吼了一声出来,满腔怒火致使得他浑身都在颤抖,不断的在周边寻找着,最后将殿中的桌子一把掀翻。 身侧宫人尽数跪在了地上,唯独苏清烟站在当时。 周彰安喘着粗气,目光直直的盯住地上的桌子,许久之后,他指着宫外,“朕不想再见她,将她带下去,押入天牢。”在说话的时候,紧紧的将眼睛闭上。 苏清烟被内侍带走,一路迟迟而行,只是这一推便让她心中血气翻涌,杯酒下肚,毒性约莫也快要发作了吧? 而此刻身后,龙凤鼓敲响时,整个宫闱在一片寂静中忽然像是翻腾起无边巨浪似的,伴随着雪花簌簌而下,一声声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宫闱。 她擦掉自己唇边的血迹,抬首看着天。云层厚重如许,未曾有一丝开朗的时候,她忽然勾唇一笑,有雪落在她的清颜上,也携着一丝泪花落下。 身后的内侍再推了她一下,在这满宫闱的山呼声中,她被带往天牢里去。 宫里慎刑之所,内中设有牢房。向来只关押宫中犯错的奴隶宫人,久不见天日,唯有腐朽的味道久久弥漫,牢房中就连一铺干草都没有,有晦色的暗红留在这里面的石墙上,那是不知溅在上面多久了的血迹,也无人擦洗。 牢房中,因为风月宴召开的原因,皇帝下令大赦天下,故而此刻里面也没有其他人等,唯独一人,那一身鱼白色华服的男子,身入这等肮脏之地,却犹不改清秀之色。 在听到牢门外有声音时,被关押在里面的楚弦诧异回首,见是这抹清丽身影到此的时候也不禁愣了一下,她似春风拂面,一入到这里来的时候楚弦心里还是有些开怀的,但是却也有担忧:“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他的声音甫一说出时,却见苏清烟一步向前走来的时候,身形一个踉跄,整个人趔趄朝前扑倒过来,幸而是楚弦在前面扶住了她的身子,否则这一倒便直接栽在地上。 只是,在楚弦伸出手扶住她时,苏清烟便伸出双手紧紧的抓这了他,泪雨俱下,再是忍不住这满腔的怨恨,“时至今日,你仍旧不肯认我吗?我是清烟,我是你的清烟呀!”她近乎哀求的将手抓在他身上。 然而在听到苏清烟这一句话的时候,楚弦整个人也僵硬住了,任由苏清烟抓住他的双手慢慢的颓倒在地,最后跪在他的脚边痛哭,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听着她的哭声,楚弦的眼中也忽然有止不住的泪水,这么多年,他的心中又何尝不是无时无刻在撕裂着的思念? 他弯身下去,将手触碰在她的脸颊上,眼泪依旧,对上她此刻的悲恸,唇齿微微一启,最后也只问了一句,“当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苏清烟闻言,更是泣不成声,那一段过往更是让她哭得撕心裂肺。 这个时候,牢房外忽然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楚弦惊觉而起,忽然将苏清烟护在自己的身后,朝着牢门外面冷喝了一声:“是谁?” 牢房外寂寂无声,这个地方看守的人本就少,而今老皇帝去世,新皇登基,这里更是冷清得可怜。在楚弦这冷然的质问声中,没有人回应他的,唯见到这墙壁上的烛火晃了一晃,有人影走上前来。 菡萏花瓣蜒着暗线在这衣摆上,早已经被水浸透了又干了,皱巴巴的一片,不似以前那般慢条斯理的模样。来人没有回答,唯有眉宇间的正气依旧,仿佛从未改变。 “薛裴之?”楚弦又是一诧,在薛裴之的身后,还跟有一道弱小身影,就是今日在武周殿上凤衔牡丹献瑞的镜花公主,只是此时看去,她与薛裴之一样,都从曾经的朝华绽放,到此刻静如死水。 薛裴之从袖中拿出那枚玉佩,“太子给我的玉佩,我可以送你安然离宫。” 楚弦一拧眉心,薛裴之他是没有起疑的,但是此时他的脸色却不对,过分的沉寂,沉寂得……让楚弦有些不舒服。 眼前的薛裴之感觉和以往不大一样,更像是洞察了一切的澄明。 “靖国的兵马就快要到了,周彰安奈何不了我的。”楚弦并没有移步,只是将手紧紧的握在身后女子的手上。 薛裴之摇头,“他会杀你的。”他仿佛也没有在意楚弦此时的狐疑神色,他兀自在这牢门外面坐了下来,一副坦然的模样。换做以往,对这种地方只怕是要非常的嫌弃,可是现在他却岿然不动。 打量着这牢房周边,薛裴之对楚弦的目光犹然是带着敬佩,“你乃是靖国最仰仗的白衣军师,横水一战天下皆知,我自闻君名时便钦佩不已。”他说道,晃首一笑,似又回到当时盛京鼎盛时候,“那时你才刚入盛京,我也未曾料到,一切事端由此而来!” 抬起头来,他一双眸子依旧清澈见底,要说盛京中人心早就蒙昧,却也还有薛裴之这等保留有赤子之心的真诚之人。 只是,只片赤城的笑意也逐渐的止住了,他对楚弦说:“在今天入宫前我仍旧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比如为什么牡丹会在冬天盛开?你又是为何知道那么多,甚至知道的有些事情根本就不像是一个琴奴所该知道的事。以及这场风月宴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召开的?楚弦……我都想通了。” 薛裴之这番话,让在旁跟随过来的镜花公主一惊,瞠大了双眼看着他。 可楚弦却依旧,只是紧紧的打量着坐在这里的薛裴之,如此云淡风轻,如此谈笑自然,可是一字一句却让人心中越发沉重。 薛裴之说:“你曾说十年前那一次牡丹盛开是因为牡丹从洛城被移株到盛京,季节紊乱导致牡丹冬天盛开。可是这十年后牡丹为什么盛开你却没说。直到今日我从中御府下的水道过时,我转入岔口,看到那一片地下通道,一直在烧炭,我那时就全都明白了。” “你曾说中御府炭火用度过余,整个介奴所冬天都用不上炭了。”薛裴之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那个时候我就该发觉的,中御府的炭,整个冬天都用来地道里熏暖了,哪里还有多余的?而我发现,我转入暗道岔口的那片地方,正上面……就是牡丹园。” “是你,让人整个冬天都在地下用炭火烧着,将那一片土地煨得暖如春临,牡丹乱了气候,也乱了季节,所以……冬天又开花了。” 薛裴之一笑,这笑里面有无尽的唏嘘,“只可惜,我到的时候整个中御府里已经没人了,任凭炭火在地下燃烧,最后无人把控,所以牡丹园无人放火却自焚了……只怕最少,须烧上三天三夜,才能灭吧!此情此景,想必楚兄是再熟悉不过了吧,这与十年前那场大火何其相似?” 说到此时,薛裴之又将话锋一转,道:“既然如此,我这里有个十年前的故事,也要讲给你听,可愿意听?” 楚弦脸色越发的沉重,在听到薛裴之说起牡丹大火时,他心里便似乎开始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果然,薛裴之说:“也是牡丹园的故事。” 第七十九章 琴奴楚弦 薛裴之就这么盘坐在牢房门外边,周边腐朽的味道他都不在乎,唯有这里面幽幽暗暗的灯火,时而明时而暗的摇晃相映,照在他脸上,灯过影摇曳,一抹余晖也是黯淡的。 向来,楚弦抽丝剥茧的能耐在薛裴之之上,所以每次都是由楚弦侃侃而谈,每每目之所及,线索便能从他口中娓娓道来。 但是这一次,他却只能在那里,静静的听着薛裴之说。 “也罢!”楚弦也道了一声,随后也在牢房中坐了下来,两人隔着一道牢门而见,四目相峙,俨然是多年的好友促膝相聚,敞怀长谈。 薛裴之娓娓道来:“故事同样是在十年前,靖国有个皇子,名唤顾惊鸿,被送往大周为质。”说时,他的目光一直一直是停留在楚弦身上的,“他孤身一人在异乡孤苦,却不料认识了善解人意的相府小姐,最终二人花月之下,私定终身。” 这时,却是苏清烟眼眸一动,轻波之间余晖一漾,而后隐约有水雾上升,她侧开脸颊不去看薛裴之,但回忆之中却难以忘怀当年青葱年少,宫中初相遇时,那个少年于宫墙下对她展颜一笑,“你这女子是哪宫的,快随我来……” 那年,是顾惊鸿错将她当成了宫女带到介奴所之中,帮着琴奴将不小心弄断的琴弦给修好,那时候她说:“琴弦易潮,潮便湿哑,该用松粉多擦擦,最好不要受风雪侵寒……” 那一把桐木琴,是当年琴奴的心爱之物,他从南岭一路背井离乡,便只有离家时母亲相送的这把琴,说道万水千山,琴在心便近了。 此后风雪十年,哪怕琴声哑了,楚弦还是带在身边。 牢房中曳曳灯影下,薛裴之没有理会苏清烟的异样,他还在诉说:“可是不巧的是,过后不久相府小姐被皇上看中,赐婚给太子。于是,这位小姐心急了,连夜进宫请辞,想要推辞了这桩赐婚。可不料当夜事发骤然,相府小姐被追赶至牡丹园外,偏巧遇到了太子殿下。 那夜殿下与小姐在牡丹园内相遇,知道了苏小姐心属顾惊鸿,并得知小姐是进宫来推辞赐婚的,一怒之下将小姐毁容,奸污不成反加残害,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原本当今皇上应该给此事一个交代,却不想为了保住储君,以及保住皇室颜面,竟然听从岳九功之言,将所有的错事推到了质子的头上,顾惊鸿无辜受牵连,救苏小姐不成发而成了奸杀太子妃的罪魁祸首,那夜皇上下令,将所有人关在牡丹园里烧死。” 楚弦依旧坐在那里,听着薛裴之如清流般的话语,故事一遍遍的再次从脑海中流过,眼中倒影,尤然是那夜的情景,质子走遍宫闱的凄楚。 可是,楚弦又道:“你说的这些,今日在牡丹园我已经说过了,如今天下皆知的事,这个故事,不好!”他徐徐摇头,本想起身来,不愿意薛裴之再说下去。 然而,薛裴之却看穿了楚弦的意图,说:“楚兄别急,我还没讲完。”他不理楚弦的刻意躲避,眉宇之间有淡淡蹙痕,往下继续说道:“巧的是,那时在宫中,质子有个生死之交,可惜此人只是一介琴奴,那夜的琴奴亲眼见证了牡丹园的整个过程。他只是一个奴隶,人微言轻,根本救不了质子……” 薛裴之言语一顿,目光也彻底凝聚在楚弦的身上,反问:“可事实真是这样吗?”他摇着头,也不管身侧镜花投来惊诧的目光,薛裴之道:“不,并不是这样。” 那夜的琴奴从牡丹园中仓皇的离开,风雪夜之中,牡丹园内那血流如注的场景深深的映在琴奴的眼眸中,他拖着脚下的镣铐一路回了介奴所,躲在房中咬着唇哭,不敢让声音宣泄出来,瑟瑟发抖。 唯有妹妹剑影发觉了不对劲,“哥哥,你怎么了?” 琴奴紧紧抓住妹妹的手,“我,我看到……我看到太子奸杀了太子妃,在牡丹园。”琴奴声音哽咽得酸楚,连带着泪也落得更凶,“是真的,我想去摘牡丹,是我亲眼所见的,怎么办怎么办?太子妃是什么身份啊,她被奸污……这事情传出去,要死多少人?知道的都得死,统统得死……” 可是在此时,介奴所外传来了躁动与声响,隔得很远,但是在这清寂的雪夜中却听得格外清明,格外让人颤抖。 可随着溯雪落下的声音,在介奴所的院子里还有一声闷响传来,琴奴的房间近院墙,声响听得尤为分明,他们兄妹两跑出去的时候,却发现仓皇跑来的顾惊鸿一身是血的跌落在院子里,那一身血迹沾染了地上的白雪,在夜色中白红相间,触目惊心。 院子外,还有御林军的声响传来,“陛下有命,今晚所有涉案的,一个不留。” 顾惊鸿跑遍宫闱,依旧没能找到御医为苏清烟救治,可此时被御林军追得也无路可逃,唯有躲进介奴所里来,他在被琴奴搀扶起时,紧紧的抓住琴奴的手臂,“快,找御医救救清烟,她还有救,快!” 琴奴已经吓坏了,身影僵住不动,只有嘴巴在颤抖,“果然,已经开始在杀人了,所有知道此事的都会死。” 剑影见到此情景,在漆黑深夜之中她双眸格外的坚韧,“哥哥,我们带着质子走吧!我会剑术,我能保护你的,我们为什么得当奴隶,我们不如趁乱离开这里吧!” “离开!”琴奴讷讷的看着剑影。 然而,顾惊鸿却反对,“清烟还在牡丹园里,我不能丢下她。” 就在几人决定未下的时候,介奴所外面却有声响动,但听有脚步声齐刷刷踏在雪地上的声音,犹如催命般的叫声传来,“把介奴所包围,一定要抓到顾惊鸿!” 琴奴从惊慌中忽然将楚弦拉回房间里,他用平日里偷偷撬开锁的银针将自己脚下的镣铐打开,随后起身拿起那台琴塞给了顾惊鸿,“皇子殿下,你救过我们兄妹的命,我……我不能叫你死了。”他说着,低头呜呜的哭了几声,他也在害怕。 可是在琴奴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却已经扒下了顾惊鸿的外袍套在自己身上,“我与你有几分相像,我替你去救苏小姐。” “你要做什么?”顾惊鸿也大惊了,他看琴奴套上自己外袍的那一刻心中豁然明白,琴奴……这是要出去替自己。 琴奴凄然一笑,在深夜中那一排齿尤为动人,眼中泪光莹莹,“我要去摘牡丹,我……我仰慕公主殿下,可是不敢告诉她,只能摘牡丹放在夜阑殿前,送给她。”说着,他挣开了顾惊鸿,道:“妹妹,带皇子离开,求你了,把他当做哥哥一样保护。” “兄长,兄长……”剑影也不舍自己的兄长,可是当她要追出去的时候,琴奴已经打乱了自己的发,套上了质子的外袍走出去时,反手用打下来的脚链将房间的门反锁住,他重重的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以壮自己的胆。 而后,琴奴冲出外面对外面的御林军喊道:“来呀,我顾惊鸿在此。”他张开双臂在介奴所的院子里站着,此生都未曾像此刻这么潇洒。 顾惊鸿冲到门边,却打不开这道门,张嘴一声狂呼声欲出的时候,剑影却将手死死的捂在他的嘴上,她自己则也是死咬着下唇,不让哭声倾泻出来。 “来呀,我顾惊鸿在此,你们不是要抓我吗?”院子外面,依旧传来琴奴的声音,夜中乱发,人也癫狂,琴奴在御林军的押赴下,被送往牡丹园去。 唯有介奴所之中,那两个泣不成声的人,泪雨千行,却只能躲在那一方黑暗的小屋子中,任凭琴奴被御林军带走。 那夜雪下得大,琴奴被御林军直接押进牡丹园内,除了躺在牡丹丛中的苏小姐之外,还有奉林苑今夜看守的园奴以及御林军…… 牡丹园外,犹然有武定山传来反对烧园的声音,可是琴奴穿着质子的外袍躲在牡丹园中,直到看到躺在花丛里的苏清烟时,他跌跌撞撞的跑到花丛中,看到她伸出手来,对他说:“救,救我!” 可是,终究武定山还是皇命难违,那一把大火依旧由他亲手点燃,牡丹园连绵三千亩,这场火一起,便很难灭下去。 介奴所中,御林军走后,其余奴隶都吓得躲在各自屋子里不敢出来,顾惊鸿已然无力倒在地上痛哭,是剑影踹坏了门,拖着顾惊鸿道:“我哥哥为你顶罪,你就只能替他活下去,记住了没?”剑影说道,重重的抹去了自己的泪。 抱起了兄长的琴,带着身后的顾惊鸿从宫墙下面的狗洞爬出去,在那深夜中唯有脚镣的脆响声音依旧刺耳。 在他们爬出狗洞,回首抬头看着这巍巍宫墙时,宫苑内牡丹园的方向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舌在深夜之中格外骇人心魂,好不容易移株来的万丛牡丹,就这么一把火烧了,连同牡丹园里的所有人。 火光就映在顾惊鸿的眼中,人命在这一刻成了瞳孔中攒动的火苗。 出了这宫墙,黑夜犹然寂寂无言,顾惊鸿背靠在墙根下痛哭,声响撕心裂肺,这一道墙隔开了一切的是非与生死。唯有冰雪悄然从天上落下来,触及到他脸面时,被泪所融化。 他紧紧的抱着琴奴视之如命的那把桐木琴,不知道在这冰雪落满的墙根下哭了多久,最后携着剑影两个人一步步的走远。 身后盛周宫廷,那一场大火连烧了三天,而前路,质子与剑影两人的脚印一深一浅的冒着风雪渐行渐远,最终只剩下这繁花似锦后的斑驳与苍凉。 夜深千帐灯,却无有一盏属于照亮他们前路的灯,唯有一步步往前行。 薛裴之抬起头来,依旧是灯光微微弱弱的照在脸上,目光却灼灼如日,紧盯着此时已然泪流满面的楚弦,“当年的琴奴替质子死在了牡丹园中,逃出皇城的顾惊鸿借用了琴奴之名,此后于横水一战,名扬天下。十年后盛京中牡丹盛开,皇上召开风月宴,琴奴楚弦进京。不知我这个故事说得可对?”他顿了一顿,唇齿轻扬,“质子,顾惊鸿!” 眼眸望去时,黯黯灯光下旧衣冠,鬓成霜。 这个一身华服的男子,那一张容颜与那夜风雪交加时的质子重叠,音容虽说大改,可那从骨子中流露出来的贵气,却不可改。 楚弦! 不,顾惊鸿,早是泪如雨下。 第八十章 风月为局 整个牢房中静得如同死水一般,若不是外面有风透进来晃动烛灯光影还有一丝波澜,只怕是整个天地都像是要埋葬在这无尽的深冬里了。 牢中黯淡,唯有脸上泪痕晶莹闪烁,透着一丝余温,坐在牢房中的男子开口,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身份的?”他望着薛裴之。 这么多年,一直披着琴奴身份的质子一开口,就连镜花都忽然觉得脚下一软,几乎站不住,整个人抓在牢房的门上,“你说什么?你不是琴奴吗?你难道……不是琴奴吗?”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看着眼前男子。 她从一见到这个男人开始,他便说爱慕自己,只是这么久以来,不曾将他与当年那个文文弱弱的质子顾惊鸿联系在一起。当年顾惊鸿滞留在盛京为质,卑躬屈膝,哪里像现在的楚弦,锋芒毕露,敢以一人之力撼整个盛周朝廷? 可薛裴之却不这么看,也唯有这一刻,让薛裴之觉得自己才算是真真正正的了解眼前的人,他对顾惊鸿道:“我爹死的那天,我在长街上看到你撕心裂肺痛哭的场景。我就不明白,那日的花魁能有什么事情,连你楚弦都能失态至此?直到今天才知道花魁朝歌就是当年丞相府的小姐,我一切才想通了。那天你应该是知道了朝歌就是苏清烟,可苏清烟能和楚弦有什么关系?苏清烟和顾惊鸿才有关系,这样一想,所有事情都连起来了。” “只有顾惊鸿才会因为苏清烟而撕心裂肺。”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将目光抬起来看向镜花公主,眼中有怜悯的样子,“你说你爱慕公主,锲而不舍的为公主折牡丹送往夜阑殿。可我发现你每次都是敷衍了事。看似痴情,可却并不像一个真正仰慕心爱女子那样。最起码,你看公主的时候……眼中没有爱意。” 这下,镜花的眼神一滞,侧首呆呆的看着薛裴之,他的话令她忽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眼前的人,是当年的质子,他是今日风月宴的始作俑者,镜花哪怕心里对他有再多的爱意也不敢再有所表露了。可是现在薛裴之却说,他甚至一直以来,拨动她心弦的倾慕都是假的。 镜花讷讷回过头来,盯着顾惊鸿,问:“你是顾惊鸿?” “是!”他不否认,事已至此,也已经没有否认的必要了。 镜花泪在打转,可是又强行掩住,不让泪珠滴落下来,哽咽着问:“那你说曾爱慕于我,你到底……有没有真的爱过我?”这句话,几乎用尽了镜花身为公主的所有尊严问出来的,她指甲死死的掐在牢房的柱子上,期待着他的回答。 顾惊鸿正视着她,身后的苏清烟也不忍的侧开了脸,只是此时顾惊鸿背对着她,并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痛苦的狰狞。 许久之后,顾惊鸿的眼中没有半点波动,对待公主的态度依旧清冷如斯,“爱你的,从始至终都是琴奴楚弦,不是顾惊鸿。” “顾惊鸿,我那么爱你,你怎能如此,你怎能如此对我?”镜花忍了许久的眼泪在这一刻如同山洪般再难掩住,一时倾泻而出,她伏身在牢房门前死死的拍打着这根柱子,声音如撕裂的锦帛一样,让人不忍,“你曾说过爱慕的话,曾在我殿前送来的牡丹,我甚至不惜公主之尊愿意与你离开盛京,你怎能把我如此践踏?你都是在骗我的……” 镜花情绪激动时,拍打在柱子上的手都被木头倒刺割开了一道血痕,只是此时撕心裂肺,心头上的伤比起手上的伤尤甚千百倍。 薛裴之见她不能自已,赶紧上前去将她拉住,只是镜花还在痛哭,激动之下薛裴之只能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怀中,任凭她放声哀嚎。 薛裴之带着对镜花同病相怜的恳切,道:“你何苦如此,他从一开始就是顾惊鸿。那个爱慕你的琴奴十年前就死了,他只是在刻意模仿琴奴的一切,他琴技不精,连对你的爱慕都演得那样拙劣,他根本就不是琴奴,只是一直在努力扮演好琴奴这个角色而已,你根本无须为他如此。” 想来,那夜在清冷客栈中的楚弦,唯有那一刻说出的莫名其妙的话才是顾惊鸿真正显露出他本来面目的时候,那时抱琴而坐,客栈中清冷与他几乎融为一体,他那时说: “我已有十年不曾归过故里,每夜唯有遥望天上月,望有一日能清清白白的回去。” “我当年,也是抱着这把琴,走遍宫道,那时月色也像今夜这般漫长,照在介奴所里的时候,你知道那种绝望吗?” “我不会弹琴,但是这些年我努力的在练琴,我也在努力的做好一个琴奴,可是直到现在,我发现……这把琴坏了。” 薛裴之紧抱住镜花,说话的时候连自己都不能自已,心中悲恸,“我们所有人,都是他利用的一部分,他是顾惊鸿,他的目的就是趁着风月宴,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洗刷自己的冤屈,好让自己清清白白的回去,仅此而已。” “他把风月都做了局,何况你我?盛京之事,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件是偶然。”说着,薛裴之无奈的苦笑了起来,“可笑我到今日才明白,你说的骨牌游戏,你解的栋梁拆是何意。” 他抬头起来,凝视顾惊鸿,说着这一桩桩当初解不开的事,而今却是嘲讽不已,“你便是那一把推手,只需要你轻轻一推,引出了客栈中那幅牡丹图而已,盛京中就开始有人应声而倒。他们一个个的都害怕当年的丑事被揭露出来,就开始铲除异己。整个盛周本来就是繁华之下的一片腐朽,你将栋梁拆解,最后坐看风起云涌。顾惊鸿,你当真……好生的厉害!” 薛裴之说这些事的时候,有锥心的痛,他无法如同一个看客一样说这些事,他的父亲也是当年的刽子手之一,是父亲亲手坐实了牡丹图一案。 天道好轮回,试问饶过谁? 谁都逃不了! 可是,他和镜花呢?又有何过错,非要承受这一切的结局。 “从进盛京开始,一切早就注定了,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当了真,更没想到,”顾惊鸿目光略微移到镜花身上去,“她也当了真。”深吸一口气,他伸出手来,此刻唯有牵起身侧苏清烟的手,深深的惋惜,“唯一让我没想到的是,她还活着。” 顾惊鸿没有回首去看苏清烟,但薛裴之一抬起头就正好看到苏清烟唇边忍不住溢出的血迹,她在以袖拭之,正好对上了薛裴之惊讶的目光时,她担忧的摇着头,示意薛裴之不要声张。 薛裴之惊讶之余,但是看顾惊鸿似乎并不知道,正当他启齿时,镜花从他怀中起来,掩着面跑出去,薛裴之起身欲追时,尚有流连之意,他看了看苏清烟,又看顾惊鸿,而后从自己身上解下一枚玉佩,“这是东宫的令牌,想来现在应该还能帮你出宫。”说时,他顿了一语,道:“来的路上,镜花还在和我商量怎么救你出去。” 说罢,薛裴之从身上掏出一根银针将这牢门的锁给打开,而后便转身追了出去,现在整个盛京中已经没有令他驻留的地方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镜花而已。 与他一样遭逢大便,突生了一抹惺惺相惜之怜,她未必能像他一样挺过去。 看着这扇牢门被打开,顾惊鸿依旧坐在地上,手却依旧紧紧拽着身后的女子,是说给她听的,“我对不起他们二人。” 牢房外,薛裴之追出去的时候,却在天牢门口遇见了持软剑而来的剑影,她在密道下和自己走散了,蛰伏在宫中与外面即将攻打进来的靖军里应外合,确定了宫中形势之后,她便放出信号。 但是现在,她的任务是救出顾惊鸿。 所以在牢房门口撞见薛裴之的时候,剑影将手里剑一横,冷漠如斯,“我兄长呢?” 薛裴之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牢房,而后无视于剑影手中软剑,径自往宫道上追去。剑影收回软剑,在进牢房时有狱卒前来阻拦,剑影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之一一撂倒。 “兄长,你在哪里?”她叫着跑到牢房门前的时候,身影前来晃灭了这里原本明明灭灭的那盏灯,瞬间,牢房中又黯淡了几分下去。 在转入牢里来的时候,剑影见到了苏清烟也在这里,脸色一沉,“她怎么在这里?” 顾惊鸿没有在意剑影的颜色,只拉着苏清烟的手往外走,只是残花将尽,她从饮下那杯毒酒到现在已然开始毒发,顾惊鸿一直在与薛裴之说话而未曾发现罢了。 此刻她只觉得五脏六腑如同被刀绞一般的痛楚,为了不让顾惊鸿担心,她勉强跟着一起往牢房外走,只是在步伐迈开的时候她脚下一软,根本已经是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清烟,你怎么了?”顾惊鸿担忧了起来,他不肯去承认她是苏清烟的时候,只希望她能够以全新的身份好好活下去,但是现在,他也再难以冷漠如斯,当年两人一起在牡丹园中经历了一次生死,这一次,绝不会再这样了。 “她是?”剑影听到顾惊鸿这么叫朝歌的时候,禁不住吃惊,浑身一僵,豁然之间她看苏清烟的目光也是复杂了,原来同是天涯沦落,都是当年的旧人。 只是,苏清烟跌在牢房门前时,她此刻唯有死死的抓住顾惊鸿的衣袖,她不想留有遗憾,强忍着毒发的痛楚,她问顾惊鸿,“你当年说,等你回靖国时,会求你父皇派遣使者来大周求婚,此话……可还算数?” 她说此话时,脸上虽说还有笑意,可是却止不住眼中温热一直往下流。她憧憬着这一份美好十年,可是如今却抵挡不过喝下的那一杯毒酒。 料必,此生只能留遗憾了! 第八十一章 山河永寂 顾惊鸿弯下身来,将她抱在怀中,暌违十载,一路风霜雪雨,他从不曾想过还有这么一天,将这温香软玉拥在怀中,他说:“此生都算数,这次回去,我便娶你作新娘。” 闻言,苏清烟痴痴的笑了起来,眼中有迷离意,却摇着头,对他说:“不了,牡丹园一把火,烧了多少不堪,惊鸿哥哥……你走吧,不要为我所累。” 她想着临死前能得他许诺,如此便足够了。 顾惊鸿再后知后觉,也发现了她此时的不对劲,他问:“你受伤了?”说话时,剑影已经在催促了,“兄长,快些离开吧!”不然的话,等靖军攻打进来时一片混乱,到时候谁都难保生死。 顾惊鸿暂且不去管苏清烟到底怎么了,再次相逢,即便是死也不会再将她舍弃在这里,他一个转身蹲下,将苏清烟背在自己身上,而后命剑影,“前方开路。” 盛周的皇廷,哪怕是杀,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他们出了牢房,顾惊鸿没有带走薛裴之送的那方东宫令牌,周彰安的一切,他与苏清烟都不屑。 这里是深宫内苑,即便城外此时已然乱作一团,但宫道上却还依旧寂寂无人,顾惊鸿背着苏清烟一路往中御府的方向去,那条水道是他们出宫最安全的通道。 只是,在跑出牢房不远,前面却有一人当道。 此人顾惊鸿很熟悉,剑影更是熟悉,袖中一道银丝在雪色荡漾下,隐约泛着光亮。 吴寺丞见到顾惊鸿到来时,他也停住了脚步,道:“你还妄想逃跑,我们的殿下,不……我们的新皇,命我来杀你!”在牡丹园中顾惊鸿的咄咄逼人,已经让他忍了许久了,现在周彰安登基为皇,天下间再没有什么可忌惮的事了。 吴邢的话音才落下时,便已带着手中的银丝绞了过来,顾惊鸿知道他这根银丝的厉害,连连后退,在吴寺丞即将近身时,剑影的软剑挡在顾惊鸿面前,反转手腕,一个剑花轻挽推开了吴寺丞。 剑影以剑挡在身前,对顾惊鸿说:“兄长,你带着她先走,我与他也有账要算。”入盛京来,她不曾吃过多大的亏,唯独在这个武功不高,官职不高,心思却狡诈的人手里栽过一次,既然遇上了,那就一次清算。 顾惊鸿知道剑影的身手,再加上这里是宫道,并无掣肘之物,对付这个小小的寺丞不是问题,所以顾惊鸿转道,往另外一边的宫道跑去,留下剑影在这里抵挡吴寺丞。 宫道深深,风雪也深深,一任顾惊鸿转身离去的时候,深雪落在头上,随着被上的苏清烟墨发一同往这边倾泻下来,落在这头上。 想必此时风雪这么大,这条宫道走完便会满头白了吧! 此生,与你走到白头老。 “惊鸿……”背上的女子微微开口,只是喘息之间,她的唇边逐渐有鲜红流出,她孱弱的声音使得顾惊鸿的脚步微微放缓了下来,她问:“这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十年漂泊,料想也是风霜雪雨,没一日好过的罢! 顾惊鸿将脚步一停,道:“我回了靖国,入了行伍,就为了回来。”说罢,他又问了当时在牢房中第一次开口问她的话,“你呢,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说完时,他又迈开步伐,一步步朝宫道尽头而去。 默默风雪,呼啸着风声,这许是深冬最后的一场雪了罢?看这样子怕是要往死里下,才肯罢休。 他一身鱼白锦袍,背着她走在这覆满冰雪的宫道上,遥遥望去,蜿蜒逶迤的足迹,几乎要将他俩与天地融为一体。 远远的,传来武周殿那边山呼万岁的声音! 趴在顾惊鸿的背上,苏清烟语落潺潺,细细的诉说着当时的情景,“当时,琴奴……也被抓到了牡丹园。” 当时琴奴披头散发的模样被当成质子送进了牡丹园,当时情况十分混乱,也无人起疑,只有周围的园奴也好,御林军也好都开始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四处一片哀嚎的声音。 苏清烟,就依旧在牡丹丛的血泊中,哀哀待死,直到琴奴在这园中四下寻找,最后拨开牡丹花从时,她就张着嘴,对他说:“救,救我!” 琴奴又惊又喜,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捂在苏清烟的伤口上,“你撑住,我,我能救你的,我一定能救你的。”苏清烟常随着顾惊鸿出入介奴所,琴奴楚弦,她也是再熟悉不过了。 周围满是牡丹花枝,错乱枝桠刚栽在这片园子里不久,就连土壤都还是松弛的,在这片被压得低了腰枝桠丛中过时,忽然,武定山一把大火烧了起来,整片园子开始蔓延开,四下人到处找地方躲,整片花丛中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这把火是皇帝下令烧的,御林军与园里的守园奴根本就没活路,一片叫嚷声之后,便只剩下一片痛苦的哀嚎声。 琴奴也害怕,拉着苏清烟的手都还在颤抖,“我,我答应过惊鸿哥哥,要救你出去的……”可是当他回头看的时候,火势已经逐渐升高,这里又满园枝桠,迟早会听燃尽的。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出不去了。”琴奴哭着叫了出来,抬头看着天上飞雪,只恨没有双翼可以飞出去,又低头看向苏清烟,她满身是血的模样,可怜至极。 琴奴急中生智,“我,我会救你的,母亲说过埋在土里就烧不着了……”他说着,在这周边翻动着这些松弛的土壤,用手推着、捧着一点点的盖在苏清烟的身上,这片园子大,可琴奴也从没想过这场火会连烧三天三夜才灭。 他此时只用尽一切心思将苏清烟堆在土壤里面,最后只剩下一张脸露在外面,用尽了一夜的时间,火势已然不可控了,周边哀嚎叫喊的声音也在逐渐的减少,琴奴知道这些人都被烧死了,自己也会面临这样的下场。 琴奴就这样跪在苏清烟的上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直至这一刻,苏清烟的心也跟着琴奴的哭声一起碎了。她知道琴奴在害怕,害怕最后也如同园子里其他人一样被活活烧死,可是她身子被埋在土里动不得,唯有嘴里一直在对他说:“你……快走,快走啊!” 琴奴摇头,晃动脑袋的时候眼泪也飞溅而出,“不走,我答应质子要救你的,如果不是质子的话,我们兄妹早就死了,我,我不能食言,我一定得救你……” 大火蔓延过来了。 琴奴最后将周边那些还依旧鲜艳欲滴的牡丹丛揽了好几株入怀里,最后怀抱着这几株牡丹枝桠遮挡在苏清烟的脸上。 花叶还有清香,残余的空气保留在枝叶之间,给她在这片浓烟火势中保留住了最后的一丝生机。是琴奴用自己的身子跪着,弓起腰身保住这几丛牡丹,护在了苏清烟的脸上,自己则是彻底被火舌吞噬。 火舌蔓延在他身上的时候,苏清烟清清楚楚的听到他的痛呼声,那是已经痛到了极点的呼喊声,早就忘了哭了,苏清烟也只能跟着一起哭。 这场大火烧了三天,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活路在哪里,苏清烟就这么躺在土里,动弹不得,琴奴就这么跪趴在自己的头上,她亲眼看尽了琴奴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那是撕心裂肺,几乎要将魂魄都震碎了的全过程,这辈子……苏清烟都欠琴奴一条命的全过程。 琴奴被烧得面目全非,苏清烟也感受到这片覆盖在自己身上的土壤在高温连烧三天之下,也无比的滚烫灼人,卓伤了她全身的皮肤。 三天后,牡丹园里该烧的东西全被烧光了,三千亩园林就此成为了灰烬,在这三天内谁都知道牡丹园的火在烧,但是全天下无人敢开口,山河在此刻似乎永远的沉寂般,唯有火在燃烧。 那场大火过后,皇帝命当时官居奉林苑苑卿的司愈前来清点人数余灰。 司愈掌管皇家园林,清点园林本来就是他的本职工作,再加上他素来办事沉稳又深得皇上信任,所以这桩不愿对外公布的命令便落在了司愈的身上。当他带着人踏过这满是焦尸的牡丹园时,心中每每震惊,不能自已。 但是,园中却有一处异样引起了司愈的注意,前面一处被烧成灰烬的地方高起了许多,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 当司愈走近去看时,不禁呆在那里了。 看着眼前场景,不觉心中震荡不已,根本就难以想象,这场漫天大火下居然还会有人选择这样做。 只见被烧得一身焦黑的琴奴跪趴在地上,也是因为这样,司愈在远远看来时这里是高高的隆起一片。当他搬开琴奴的尸体时,尸体依旧保持这样弓着身子的姿势,可是……在琴奴护住的身下,有一堆被烤干了的牡丹枝叶堆放在那里。 牡丹枝被拿开的时候,同样被烤得面目斑斓的苏清烟被埋在土里,只剩下一张脸,司愈惊讶的发现……她还有微弱的气息。 满园的焦尸,触目惊心,在看到居然还有人肯舍命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最后一丛牡丹花、也护住了这个苦命女子的时候,司愈的眼角不禁湿润了起来,忽生了一抹恻隐之心,他悄悄的将苏清烟带离牡丹园回去救治。 只是,当时的苏清烟伤势太重,虽说保住了一命,但是全身的肌肤也被滚烫的土壤烧坏了,连脸也辨别不出往日容颜了。司愈知道南岭遍地灵药,应当有人能治好她,所以便命了心腹带着苏清烟前往南岭求医寻药。 当时,跟在苏清烟身侧照顾的,便是司愈的亲生女儿,也是后来为父报仇,与朝歌联手的司家孤女——司卿。 军饷一案,司卿从洛春楼顶上一跃而下,她一直跟在苏清烟的身边,岂能不知道顾惊鸿的真正身份,所以,她知道顾惊鸿此次来盛京是做什么的,她将最后的一丝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 此后十年,苏清烟以朝歌身份回到盛京来,一举成为艳冠京畿的花魁,直到某一天,苏丞相路过洛春楼,无意中一瞥花魁容颜。 此后盛京中,人人谣传苏丞相临老入花丛,成了洛春楼花魁的入幕之宾。 第八十二章 无关风月 风雪已久,犹然飘散在宫墙之上,原本有着烁烁其辉的琉璃瓦此刻也被冰雪覆去了光华,静逸的听着此刻宫道下走动的人影,诉说着如烟往事。 往事那一把火,烧尽了多少不堪。 苏清烟就这样趴在顾惊鸿的背上,犹如当年他将她不小心从池塘边推倒一样,他也一路将她背回去,重走当年路,看了此刻彼此的心却早已经不是当年青葱年少,而是苍痕累累。 “楚弦早就在当年死了……”她声音越来越孱弱,回想起琴奴当时趴在自己身上保护自己的时候,她便更加锥心的痛起来,心中气血又一翻腾,体内毒发之际,一大口鲜血再也忍不住的喷薄了出来。 鲜血沾在他的华服上,鱼白的颜色与鲜血的颜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可她全然不在意了,还在继续说:“所以,当你进京时……你说你叫楚弦,你怎么可能叫楚弦?” “怎么可能叫楚弦?” “怎么……可能?” 所以,惊鸿啊惊鸿! 琴奴早就死在了牡丹园中,我亲眼所见,在你入京时我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可你为何偏偏就认不出我呢? 惊鸿啊惊鸿! 十年暌违,你可还想过我?只是,我逃过了当年牡丹园一死,仍旧逃不过今天一劫,相见即是永别,你说过……会娶我的。 只是,我当不成你的新娘了。 楚弦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背上的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声音已经停止了下来,他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冗长的宫道,幽幽白雪覆盖下,那一片苍凉的景致落在眼中,与肩膀上鲜血渗透的余温,让他忽然在这一刻僵住在那里。 遥望这条宫道,当年走遍时竟不觉得有多长,但是此刻身背着苏清烟再次踏足过往,他竟觉得这条宫道太长,长得……就好似走了一辈子似的,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趴在他的肩上,也已然感受不到她的呼吸声,唯有别过头看过时,他肩上一片血迹,顺着衣裳袖子蜿蜒而下,一片血红,任凭风吹过。 而此时,北边宫道上,剑影与吴寺丞在宫道上已是数个回合下来,宫道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吴寺丞布下的银丝,只是上次吃过他一堑,这次就不可能再落入他的银丝阵中。 剑花荡漾,飞起片片白雪,从轻薄剑刃上落下的时候,剑影也没耐心了,抬头看了看天色,申时将过,城外的兵马也即将攻打入皇宫了,再不速战速决拖延下去的话,只怕是会出乱子。 交过两次手她早是摸清楚了吴邢的路数,一咬牙,剑影足尖轻点,纵身而起时,趁着吴寺丞躲避她的软剑,剑影却以软剑绞住他手中银丝,又将身一返,软剑带着银丝勾过吴寺丞的颈部,一勒…… 剑影落地,执剑的手轻轻低垂,但见身后的吴寺丞僵直在那里,圆瞠的双目难以置信的看着前方,脖子上是被银丝勒过,一道血迹淋漓而下。 剑影堪堪回首,吴寺丞也直直的倒下,身首异处,荡起了地面上层层飞絮。 前方中御府的方向,剑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时,眉心一拧,可是也并没有在意多少,她现在更在意的是顾惊鸿,所以也纵身飞起,跃过刚才和吴邢打斗时的那片银丝缠绕的宫道,飞奔而去。 中御府方向,剑影跃过的声音惊动了薛裴之,他回首看去时只见到剑影最后转入宫道的身影,他怔怔的看着前方,身侧的镜花也回首看去,可是却一片茫然。 宫道上,已是空阔如许。 “走吧,盛京不再适合我们了,我带你离开这里。”薛裴之拉着镜花,往中御府下面的密道走去。 风甫一吹过,这片寂静如许的宫闱仿佛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可是从定阳门那边,靖军却已经开始攻打进来,御林军早被郓国公带着京营人马击打得溃不成军了。城中无兵马巡防,靖军入皇城不消半日。 此时,京营的兵马后知后觉,在武周殿上,周彰安登基为皇,接受百官朝拜,使臣来贺! 兵燹与繁华,九五之尊与那厉兵秣马十年的边陲小国,已然在盛京之中骤然碰撞,一石激起千层浪,兵戈四起的声音,传遍苍穹。 交战的声音传来,整个宫闱震惊,四处可见有宫人携私逃跑,听说连周彰安都身穿龙袍,亲自在宫闱中抵御敌军。 可是这一片混乱,却像是隔绝在这一道宫墙内,即便是天塌下来,都无法撼动此刻顾惊鸿半点,他就这样背着这个再没有了呼吸的女子,身上的血迹也早已经变得冰冷了,可他就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剑影追到此处时,远远的就看到顾惊鸿站在那里,剑影心中便开始惴惴不安了起来,直到剑影靠近时,看到了在顾惊鸿背上毫无声息了的苏清烟时,剑影不觉鼻头一酸,哽咽道:“兄长,她已经……” “她没死!”顾惊鸿一声怒吼喷薄而出,圆瞠的双目有着不甘与不愿,剑影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兄长,浑身在颤抖,眼眶憋得通红,眼泪像是决堤了一般难以止住的落下,就连看剑影的时候都是陌生的。 十年了,他向来都是一头蛰伏的猛兽,可是在这一刻,这头猛兽濒临绝境,即将死去的感觉。 紧接着,这头猛兽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迈开步伐往前走去,嘴里还在喃喃的说着:“她没死,从我入盛京的那一刻她就在我身边,一直在我身边,直到以后,永远……” 看到顾惊鸿这样,剑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兄长,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连灵魂都随着这个女子一起远去。 一路迈开风雪,越往宫门的方向走去就越发的混乱了,兵戈交击的声音也震耳欲聋,剑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顾惊鸿的面前为他杀开一条血路。 靖军彻底攻进来了,顾惊鸿却背着这个女子一步步,踏过这些尸体,一步步的往外走去。 城外,有一处荒郊,那一片山坡上能将整个皇城尽收眼底,顾惊鸿踏着当初那一片繁华而进,如今又背着这一身过往而去,他与苏清烟都不曾属于这里。 他在山坡上,将苏清烟放下,让她就这样靠在自己的怀中,任凭雪花落在她的容颜上,墨色如蝶的长睫一动不动,慢慢的落满了白色。 这场仗,从白打到黑,周彰安率人抵御,最终难敌,听闻他最终登上武周殿,自刎于龙椅上之上。 直到入了夜,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片不夜的繁华此刻稀稀拉拉的,唯有一二灯盏在京畿中摇摇曳曳,送走深冬最后一场雪。 夜将墨色泼满了整座城,万家灯火在战乱后逐渐明灭,浩瀚皇城巍峨伫立,遥映着郊外这一片荒郊地。 他将清烟揽在怀中,孤城遥望,伸手指向那片灯火辉煌处,对怀中人儿说道:“清烟你看,从今天开始,你我都能清清白白的活着了。” 整座京畿看去,最为显眼的还是那处被大火腾烧而起的牡丹园,这场火怕还是有得一场好烧。身后追赶而至的剑影只能站在不远处,遥遥看着兄长二人的背影。 此刻,她不知道该当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安慰这颗死了十年的心。 天地寂寂,唯有兵燹遍地,燃烧着旧日歌舞台。 曾经的胡姬酒肆,曾经的黄金妩媚,一掷千金的繁华都城,此刻尽都成了狼藉一片。那豪曲添墨的锦绣文章,歌颂太平盛世的诗酒华篇,在兵马入城头的那一刻全都散落了满天。 被风一吹起,纷纷扬扬,那些锦绣文章便落满京畿,飞了满天,也落了满地,皆都被铁蹄践成了泥。 唯有顾惊鸿带着苏清烟,于京都城外听着雪,此刻无关风月,也无关朝堂,他只想与她一同看看这片孤寂的山河。遥遥望去,那一片琉璃瓦上的冰渣被风吹散了几圈涟漪,遥映满城灯火,随着苍天飞舞而起,一片苍茫。 他在这片郊外的山坡上坐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眼见着皇城里面那场大火从燃烧到覆灭。 剑影最终不忍,她回去找来一人,这世上只怕是唯一一个能牵动顾惊鸿的人了。那个统领着一个小国,厉兵秣马十多年,到最终病重垂危,还能随军出征,亲眼见到靖军攻打入盛京的境况。 靖帝亲自迈上这座山坡,老眼迟钝,但见前面顾惊鸿依旧抱着怀中那个永远沉睡的女子身影时,靖帝声泪俱下,但喊了一句:“你难道,也想随着她一起去不成?” 一直如同死去了的顾惊鸿,在听到这苍老的声音时才禁不住一震,回过头来看这个已然满头苍苍白发的靖国皇帝。此时的顾惊鸿也同样的形销骨立,这才短短数日光景,他便像是干枯了似的,被抽干了灵魂,毫无生机。 十年前,他以琴奴的身份回到靖国来的时候,那时候他背负着全天下的骂名,都不曾像现在这般模样,他接连着遭受了两次死去的经历,心也碎了两次,就连拼凑也拼凑不起来了。他更情愿在这里陪着她,一直到死去。 寂灭的心,唯有在见到这个老人的时候,眼中泪花一晃,还伴有一丝丝的生机。终于,顾惊鸿开口唤了一句,“父皇!”声音如裂开的帛,沙哑如斯。 而后便再也撑不住,晕倒了过去。 第八十三章 风花雪月 大火灼灼,烈焰涛涛,仿佛一切在这场下也下不完的雪中逐渐被熄灭,那片绽放千亩的牡丹园依稀盛开,记忆中,犹在十年间。 那时杏花吹满头,谁家年少足风流! 时有三两纨绔高头并辔,策马风流,于皇城外的这片山坡上展望京畿。以京中世家子弟为首,逍遥红尘,留守盛京的质子也常有结伴出行,在这片少年之间,苏家的小姐姗姗来迟。 在苏清烟的身后,有另一骑马跟随而来的闺中密友,是司府的小姐,名唤司卿,话不多,脸上却始终带着盈盈笑意。 白马照红妆,青丝拂陌上,苏清烟到这里来的时候,那娇俏的面容被春日晒得隐隐发红,她来得晚了,最是跳脱的薛裴之张声叫道:“清烟来得晚,罚她今日陌上折柳。” “你最聒噪,该罚的是你。”为首的彰安附言道,少年的目光触及到苏清烟时,不觉尤带一抹笑。 定柔在旁微微笑着,却不说话,只是不经意间便将目光侧向了周彰安的身上去,却见彰安始终微微笑意落在苏清烟身上。 镜花在远阡纵马,银鞭拍得马臀啪啪作响,到众人眼前处收起缰绳,勒马驻步,依旧一脸愤意未消的样子。薛裴之凑上去问:“小公主,谁又惹你生气啦?” 小公主从马鞍上丢下几枝枯芽,又不知从何处挪的一方奇形怪状的石头,“不知哪个不起眼,天天在本公主殿外放这些物什,教我抓到了,定要好好鞭打一顿。” “料是将你那夜阑殿当做中御府外的臭水渠罢?”薛裴之取笑道,爽朗笑声惹得镜花愤怒又至,下马执着银鞭追赶着这纨绔满山坡跑。 定柔也怯怯的朝周彰安走去,道:“殿下,陌上红豆又开,想来携带相思意,何不采撷一朵?” 此提议被薛裴之听到,也不顾身后镜花还在追赶他,少年赶紧附和,道:“好好好,春来发红豆,何不看谁采摘的豆子最圆最润,送与在场的姑娘们别玉簪?” 周彰安望了一眼苏清烟,也叫了一声“好”,转身便入了那片红豆林。 所有人皆都笑语宴宴,传遍这片陌上头。唯有远道而来的质子一直孤身站立于此,人在他乡为异客,又是人质的身份,顾惊鸿的眼中有太多的顾虑,也不得不怯懦,掩去了本身的锋芒。 苏清烟走近他身侧,道:“总有一日你会回靖国去,那时可还会想起盛京的我们?” 顾惊鸿回望这个女子,她低垂着手,臻首娥眉,明眸皓齿,无处不让人心动,他便是在心中驻留了许久,缓缓伸出手来牵起了她的纤手,道:“以后,经过的迎亲队伍来时,会载着你从这片山坡上走过,离开盛京,去到靖国,与我白首。” 苏清烟抬眸看向他,少年真挚,不觉欣然一笑。 有好风吹来,从陌上吹拂进了皇宫中,介奴所里面,琴奴堪堪练着他那把破琴,声音不算好,但却别有情怀在其中,看着身侧的妹妹还拿着木棍子在练剑术,琴奴不禁摇了摇头,扯了嗓子说道:“你再不练舞,等下掌事大监就要来罚你了。” “哼,罚就罚!”剑影依旧执拗,介奴所内有一株老树,枝叶都快要被她打光了。还别说,她的确练剑要比练琴、练舞有天赋得多,唯独脚下戴有镣铐,依旧哐当作响,甚是不快活。 数月之后,便听闻景帝出游洛城,从洛山上移株来满园的牡丹。 那年的牡丹,开得是真好呀! 伴着初冬的第一场雪,满园花卉竞相怒放,都道是大周盛世,天降祥瑞景帝治国有功,才有深冬飘雪之际,数千亩牡丹园万花怒放,百世芳华。 那时年少光景,青葱稚嫩,纵马天涯也有满腔热血,不似十年之后各自前程,音容大改。就连当年那个怯懦的质子,已能驰骋沙场,指点江山。立于众人前谈笑间灰飞烟灭,谁还敢相认? 那睡梦中陌上风流,昔日少年皆都散作了飘蓬,生死陌路,只是在当年那一声声笑语间回旋,顾惊鸿迟迟不愿醒来。 他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去相认此时的自己,早不再是当年顾惊鸿,那一场大火在梦里燃烧,哭喊声从地狱传来,终究不得不将他从这场久远的梦中惊醒。 再次醒来时,浑身浸满冷汗,顾惊鸿目光呆滞看着前方,思绪还留在梦中,如果可以他也愿意永远留在当年少时,不再醒来,那……该多好! 只是十年一梦,便是这一场风花雪月,最终也作了镜花水月。梦醒了,便荡然无存,唯有心间残留的裂缝在隐隐作痛,最后让人无法呼吸,不觉也只能放声痛哭了出来。 剑影端来汤药,在门外听到有哭声时,又悲又喜,“兄长,你终于醒了?”她转身连汤药都摔在地上,赶紧去请来靖帝。 靖国胜了,大周在一片锦绣繁华中彻底覆灭。靖帝垂垂老矣,撑着最后的一口气来到这里见自己的小儿子。一进门时,靖帝一句“惊鸿”之后,便老泪纵横。 当年靖帝原本以为靖国完了,惊鸿死于牡丹园中,冲霄又被送往盛周。可当他看到惊鸿以琴奴的身份回到自己身边时,靖帝从绝望中看到最后存留的一丝希望,此后便一直厉兵秣马,只等着他们能洗清冤屈,光明正大相认的一天。 在靖帝的允诺之下,顾惊鸿以琴奴之名身拜军师,于横水一战,天下成名。现在顾冲霄回来了,顾惊鸿也回来了,靖帝无憾了,唯独在见到顾惊鸿宛如枯槁般时,无不的痛心疾首。 当年之事,始终是一道跨不过的坎。 床笫之间,顾惊鸿醒来后不愿说话,靖帝也不强求,只自己闲话家常似得说了许多事,“父皇老了,唯有最后一件心事。”最后,靖帝淡淡道了一句,“父皇决定,让你兄长冲霄继位。” 顾惊鸿眼中这才稍有波动,但是又陷入了沉思,良久才道:“我懂了。”他看着父皇苍苍双眸,父亲的担忧他是知道,“顺位嫡长,理所当然,冲霄乃是皇长兄,胸中韬略不逊于我。” “惊鸿……”皇帝欲言又止。 顾惊鸿抬起手,示意父皇不必再说,“我有一事央求父皇,还请父皇许我远走江湖,从此远离朝堂。”说罢,他起身郑重向靖帝跪下请命。 靖帝默了。 顾惊鸿玲珑七窍,岂会不懂靖帝的用心,自古皇家宫闱血影刀光,争权夺利屡见不鲜,靖帝老了,唯一牵挂的就是怕顾惊鸿有军中威望,又执手风月宴一事,会成为顾冲霄的忌惮,所以顾惊鸿才有此请。 靖帝伸出手,指尖轻触在他肩上,但不言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却是顾惊鸿开口,“父皇,莫要担忧了。” 顾惊鸿没有多留,数日后便悄悄的离开京畿城,唯带着剑影一人。剑影依旧背着那把桐木琴,手中包裹带着苏清烟的骨灰,天色未明时,便一人一马出了城。 再次来到这片阡陌上,一片青青草绿色,嫩芽初长,冬已过了,那深藏了一冬的雪终究也化了。从陌上望那片林子,春又来看红豆开,姣姣一片煞是好看,那里似乎还缭绕着当年的欢声笑语。 正当顾惊鸿与剑影二人调转马头欲走时,马蹄未动,身后便已有哒哒声仓促传来,声响冲破了晓。回首看去时,顾冲霄率人策马追赶前来。 “你欲走,也不和我辞行?”顾冲霄从马上翻下,高声喊道:“为兄只好追过来了。” 顾惊鸿闷声一笑,也翻身下了马迎上去,道:“只是不愿多扰,父皇还在安歇中,我就去殿前拜了拜便走了,没想到还是惊动了皇兄。” 他看此时的顾冲霄,锦封玉带,一洗前尘阴霾,何其的丰神俊逸,天家贵胄,眉目间都隐约有企及天地的魄力,大有为君风范,哪里还是当日囚居于鸿鹄宫中的质子模样! 顾冲霄叹了一口气,“我是真没想到,你当真还活着。”那时候在鸿鹄宫中第一次见的情景犹然在目,那时候顾冲霄便只觉得眼前此人熟悉。只是皇弟早于十年前丧身了,他又滞留盛周十年,顾惊鸿性情与音容都大改,顾冲霄不敢置信罢了。 顾惊鸿目光如星子,落在冲霄身上时,犹难掩他炙热光辉,顾惊鸿问:“你也对我有过怀疑吧!” “曾有狐疑,不敢确信。”顾冲霄坦言道,“你也不早说明身份,害我曾质疑过你居心。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如今天下是我们的。”顾冲霄说着说着,语气也放缓了下来,没了那抹轻松快意,逐渐沉重。 然而,顾惊鸿则轻摇着头,“不,今后的天下是你的。” 此言一出,两人都不再开口,任凭陌上风声过,伴随着一声声骏马的鼻哼声出。许久之后,顾冲霄说:“你我兄弟本不该言谢,但若无你的话,我也出不得盛周,所以今日我特地赶来,为你践行。” 他说着的同时将手一挥,身后随从托着锦盘前来,托盘上置有一壶一杯,显得孤单零落。顾冲霄径自执起玉壶,斟满了一杯酒,“愿将此后,天下归心。” 顾惊鸿由始至终都将目光放在这杯酒上,目光泠泠,心中却是有翻覆之意,正当他踌躇着伸出手时,在旁的剑影忍不住上前,拦在顾惊鸿身前,“兄长,此酒喝不得。”她怒望着顾冲霄,“他就要登基了,你若活着便是他此生唯一威胁,这杯酒定然不怀好意。” 闻言,顾冲霄眉心一重,看着剑影的神色极其复杂。 靖帝让顾惊鸿远走江湖,无非就是不想看到兄弟相残的一幕,可是却没想到顾冲霄竟也不放心至此,还追到此处来,剑影的担忧不无道理。 顾惊鸿还望着那杯酒,心中的翻覆也逐渐平息下来,眼中没有余波,不悲不喜,只对剑影道:“身在皇家,有些事我们没得选择,无妨了。”他说着拨开了剑影的身影,径自接过顾冲霄的那杯酒。 杯酒在手,心中忽然变得坦然了起来,他对顾冲霄道:“我心中唯有一事,我曾与南岭族人有过约定,靖国不再谴用奴隶,望你成全。” 顾冲霄颔首,“我向你保证,靖国只有南岭子民,绝无奴隶。”他与顾惊鸿相对而立,知晓他心思,于是顾冲霄又道:“给我十年时间,我会当好一个明君,还天下一个真真正正的太平盛世。”他说时,目光回望向身后那片微微城楼。 “如此,我便无憾了。”顾惊鸿不顾剑影的担忧,仰头将那杯酒喝下,而后与顾冲霄相视一笑,转而翻身上马,重踢马肚,驾着马离开。 顾冲霄站在陌上,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目光竟然也迷离了起来,尘风漠漠,扬起一片风尘。尘风中,顾惊鸿于官道上拽着缰绳回首看,无尽唏嘘都化作了尘。 调转马头,他高喊一声“驾”,踏马远去。 拟把清风揽入怀,又将风月做了局,此后这一切皆为尘埃,只留下江湖中各种传闻。 有的人说顾惊鸿喝了酒之后死了,有的人说当年那杯酒只是单纯的践行酒而已,也有人说在江湖中曾见到一个白衣公子,带着一个背琴的侍女行走天涯…… 江湖传闻,始终流传着当年盛京中,那一场以风花雪月为名的盛宴。 全文完) 《风月局》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