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满堂·终章》 Chapter 01 火焰薄饼·巧克力之吻 人总是在接近幸福时倍感幸福,在幸福进行时却患得患失。 ——张爱玲 电影节开幕第五天。 容茵在工作间忙得脚不沾地,她正端着一份做好的甜品要放入冷藏柜,突然被人一把拦了下来,定睛一看,是汪柏冬。 汪柏冬从她手里接过甜品,说了一句:“外面有人点名说要见你,你过去一趟。” “我?”人在非常忙碌的时候突然被叫停,脑袋往往都是蒙的,容茵第一反应是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是哪道甜品出问题了吗?” 汪柏冬本来说话时一直绷着脸,听到这话神情略微一松,扫了容茵一眼说:“我还在这儿呢,怎么会出问题?” 经过那天署名的事,容茵和汪柏冬之间一直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汪柏冬对她的态度甚至比之前更冷淡了,要求也更严格,却没再有什么故意找碴的行为。而容茵在工作上本来就对自己要求甚严,如今身边又有两位非常优秀的竞争对手,因此做起每一份甜品都力求尽善尽美,汪柏冬的提点只会令她加倍打起精神,不会有其他多余的负面想法。 听到汪柏冬这样说,容茵不禁一笑,心里也放松许多。她转身跟两名助手飞快地交代了一些事宜,又跟汪柏冬打了一声招呼:“我很快回来。”随后飞快地出了工作间。 出了门,才发现柯蔓栀就在门外,见到她微微颔首:“跟我来。” 容茵问:“请问是哪位客人说要见我?”既然是柯蔓栀来,肯定是此刻在宴会厅用餐的宾客了。他们的工作表上有电影节的活动时间表,这个时间段刚好是一场晚宴。 柯蔓栀笑容淡淡的,看着她的目光却透着打量:“是你的老朋友。”她补充说,“对方是这么说的。” 容茵心里纳闷,她的老朋友无非那么几个,又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电影节呢? 两人一路走进宴会厅,台上正有人在进行例行的讲话,台下各处窃窃私语,放眼望去,在座的许多都是大荧幕上的熟面孔。容茵过去在国外工作的酒店也承办过类似规格的活动,但她始终在后厨忙碌,未曾有幸目睹过此种场面。此刻看去,只觉灯光璀璨,衣香鬓影,那么多美丽的面孔,宜喜宜嗔,看得人目不暇接。 耳边听到柯蔓栀轻笑了一声,在手肘处托了她一把。容茵顺着她的力道往左边歪了一下,紧跟着就听到有人轻声喊她:“阿茵,这儿。” 柯蔓栀轻声说:“孔小姐。” 脚下的地毯格外厚实蓬松,容茵忙碌了一天,此刻头顶灯光格外炫目,她又被人一托一拽,顿时头重脚轻。只听有人笑了一声,她稀里糊涂坐下来,才看清眼前人的面孔。 “怎么,收了我的裙子,不认得我的人啦?”对方眨了眨眼。那一双大眼本就生得婉转动人,在化妆师格外精心的装点之下,更显得勾魂夺魄,孔雀绿的眼影透出几分冷艳,看着容茵时眼睛却是含笑的。 容茵半晌才认出来:“孔……月旋?” “是我。”孔月旋笑了,“最近就是看广告也应该天天都能看到我呢,怎么就不认得了?” 孔月旋早就是圈内炙手可热的一线女星,家世好,容貌佳,最重要的是,性格豪爽、为人大方,在圈内人缘也出奇的好。不过此时若是有人见了她对容茵的态度,真要啧啧称奇。孔月旋平日里优雅大方,却很少见对谁说话这么亲昵。 容茵抚了抚额头:“刚才听说有人要见我,还是今天的贵客,我头都晕了。”眼见这一桌还坐着其他几人,虽然距离孔月旋这边并不近,但容茵还是凑近了点儿,低声说,“我一进这种地方就头晕,你又化了妆,我一开始真没认出来。” 孔月旋咯咯地笑,挽住她的手,也压低声音说:“我也不爱化这种大浓妆。不过这种场合都这个样儿,灯光打得太亮,不化浓一些不好看。” 容茵说:“你送的裙子很好看,我这几天一直穿呢。回国之后一直忙,衣柜里连一件正经裙装都没有。” 孔月旋性格直爽,听到容茵这样说,更加高兴。她挽住容茵的手,说:“我刚正好吃到这道甜品,觉得好吃死了!一看盘底写着你的名字,就想着你回国之后,除了帮你介绍房子那次,这么久一直没找到时间再见面,干脆把你喊来聊几句!” 容茵也笑了,她扭头看向餐桌,却在看清孔月旋面前摆着的那份火焰薄饼时微微愣住。 孔月旋自然看出她神色不对:“怎么了?” 容茵盯着那道甜品看得出神:“这……不是我做的。” 孔月旋说:“不是你做的?”她脸色先是惊讶,随即慢慢凝重起来,“不是你做的,为什么是你的名字……”她抓着容茵的手突然轻颤了一下,“阿茵。” 容茵敏锐地觉察到她的颤抖,扭头看向孔月旋,见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她穿了一条蓝绿色的长裙,裙摆闪耀着点点珠光,在灯光下看起来如同一条优雅的美人鱼,又仙又美,看起来耀眼极了。因裙子是无袖的,此刻她白皙的手臂上的红点也就格外显眼起来。 容茵抬起眼,在孔月旋的眼中看到了鲜明的恐惧,还有愤怒。孔月旋也算身经百战的人物,此刻难得显出几分茫然:“阿茵,怎么办?我明天还有活动要出席,我这个样子……不知道媒体要怎么写……” 容茵迅速地摘下头顶的帽子,将孔月旋面前的那碗甜品放进帽子里,然后挽住孔月旋的手腕:“除了起疹子,身体还有其他感觉吗?头晕不晕,呼吸呢?” 孔月旋深吸一口气:“就是觉得身体发热。” “发热是正常的,这个晚宴有需要你上场的环节吗?” 孔月旋眼睛里流露出庆幸:“本来是有安排的,但我和主办方说,把露脸的机会让给我工作室一个今年在带的新人了。” 容茵说:“我拉着你,你起身慢一点,跟我走。” 容茵将厨师帽连同那里面包裹的碗夹在腋下,另一手挽住孔月旋,沿着之前柯蔓栀带她走的通道,领着人飞快地出了宴会厅。一出宴会厅,灯光没有那么杂乱,容茵看得更清楚了,孔月旋身上的过敏反应越发明显,芝麻大小的红点密密麻麻,已经爬上脖颈。她皮肤本就白皙,此时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好在此刻除了宴会厅,这一层的其他房间都没有在使用,走廊里除了工作人员和保镖,也没有其他闲杂人等。容茵握住孔月旋的手腕,神色严峻:“月旋,你信不信我?” 孔月旋此刻只觉得身体裸露在外的部分越来越烫,人却是冷静的:“我信你。” 容茵说:“我先带你去一个私人场所,没有其他人,帮你紧急处理一下。”她一边拖着孔月旋快步往私人电梯走去,一边低声说,“另外,这件事必须尽快通知君渡酒店的负责人,你的经纪人也需要在场。” 孔月旋皱了皱眉:“我前阵子刚辞退了经纪人,现在……只有助手。” 容茵惊讶:“你把你的经纪人辞退了?” 两人走到电梯口,孔月旋见她从工作服里拿出卡片,有点儿惊讶:“你们现在都配备这个?” 容茵拉着她进了电梯,摁下28层,掏出手机飞快地发了一条语音出去,才说:“是凑巧,这可不是我够资格用的。”她看着孔月旋皮肤上的瘀斑,“不过现在,我真庆幸有这个巧合。” 唐清辰和林隽赶到现场时,孔月旋身体上的红斑已经消退了许多,脖颈上的已经几乎看不分明了,只是两条白玉般的手臂上仍能看出红色的斑点。她颧骨染着两团红晕,半躺半靠在一张沙发椅上,因为洗去了妆容,嘴唇的颜色极淡,眼皮儿也能看出少许浮肿,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儿憔悴。 她接过助理递来的纯净水,喝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唐清辰说:“唐总,今天若不是我,恐怕你的这家君渡酒店要炸锅了。” 唐清辰走到近前,看清孔月旋的身体状况,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今天确实是我们的问题。孔小姐,让你受苦了。” 说起来孔月旋和唐氏也有些交情,外人不知道,唐清辰却最清楚,这位孔小姐昔年和自己的某位堂兄谈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地下恋情,听说直到前些日子两人才彻底谈崩,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然而她和唐氏另一位公子唐清和关系向来不错,虽然平时和唐清辰没有什么往来,但今天突然撞上这么一件事,她能选择摁下此事隐忍不发,胸襟和眼界确实相当了不起。 唐清辰没有坐,他先是单膝跪下,仔细看了一下孔月旋手臂上的病情,又细细地询问她当下感受如何,这才低声说:“我带了医生过来,不是外面的,家里用的大夫。如果孔小姐信得过,我就让他帮忙看看。” 孔月旋垂着眼皮儿,拨了拨自己的手指甲:“你看我现在这样,还用大夫看吗?” 唐清辰说:“看着是好了许多。容茵当时发的那些照片我都看到了,确实比那时状况好了不少。但最好还是让专业大夫检查一下,比较稳妥……” 孔月旋说:“等你带着专业大夫来,黄花菜都凉了。” 唐清辰苦笑:“是我们的问题。今天处处表现不佳,孔小姐有气尽管撒。” 孔月旋瞟他,粉润的长指甲凌空指了指,几乎要刺进他的眼睛里去。可唐清辰却没躲开。孔月旋哼了一声:“这时知道跑我这儿卖可怜了,不是当初宁可绕过我也要拿下电影节项目那会儿了?我在你眼里,不仅仅是小心眼,还是小人!小人不就应该死死记着大人的过错?不报复你是不是都对不住你们唐家人对我的重重提防啊?” 唐清辰忍不住笑了:“我是小人,孔小姐是大度君子。当初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如果唐清辰硬要解释当初没有刻意绕过她,而是出于种种巧合,才找了其他人做中间人拉到这个项目,孔月旋只会越听越生气,哪怕这些都是事实。如今唐清辰不管青红皂白一口承担下来,反倒让孔月旋多少出了这口恶气,这会儿想绷着也有点儿绷不住了。她忍不住“扑哧”一声,随后又说:“今天这事儿,如果不是我,换成随便哪个圈内人,哪怕是个七尺男儿,你信不信他当场号出来?” 唐清辰连连点头。孔月旋说得毫不夸张,类似今天这种场合,在座哪位明星不是靠一张脸皮吃饭?平时各种节食禁欲,连吃一串麻辣烫都要计算再三才敢入口,有的还要忍痛先在清水里涮一圈再吃。人家为了保持容貌吃尽各种苦头,结果来唐氏吃一顿晚宴就把皮肤吃过敏了,这放在谁身上不得当场崩溃? 孔月旋哼了一声:“你先让大夫回去吧。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唐清辰喊了林隽一声:“你先陪着孔小姐。”他走到客厅,黄医生正在和容茵沟通。 就听容茵轻声说:“已经喝过绿豆汤催吐了,正好酒店里东西还算齐全,我用了金印草根粉调成糊,敷在过敏处,效果还算显著。” 黄大夫看向容茵的目光透出惊异:“这个方子倒是很少有人知道了。”他打量容茵,“您是……” 容茵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您叫我容茵就可以了,我以前学过一些专业知识,也遇到过类似情况。好在孔小姐也相当配合,目前没有什么大问题。我让她多喝水,还给她做了一些清热去火的小吃。” 唐清辰走近两人,对黄医生说:“黄叔,麻烦你跑这一趟。孔小姐那边有点儿闹情绪,说不想看大夫……” 黄医生点点头,也不意外:“那我就先回去了。”他看了容茵一眼,对唐清辰说,“有这位容小姐在这儿,问题不大。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唐清辰把人送出门,转身看向容茵。没有其他人在场,他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焦灼,呼出一口气说:“幸亏有你在。” “别跟我客气了。”容茵把手里的托盘递给他,“你把这个端过去,我刚刚做了一些蜂蜜抹茶冻在厨房,这会儿应该好了。月旋现在应该多吃点清热去火的东西。” 唐清辰拉住她,容茵不解地抬头,突然感觉一片阴影覆盖下来,额头温温的,她反应过来时,唐清辰已经退开一步,却仍然拉着她的手:“慢点,你都急得冒汗了。” 容茵后知后觉地抹了一把额头,脸颊滚烫,还有点儿尴尬,都出汗了还亲……他也不嫌弃。 直到走到厨房,她仍然懵懵懂懂的。打开冰箱时,一股冷气扑面袭来,容茵抬起手捂住额头,刚刚被唐清辰以唇触碰的那一块,此刻摸起来和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心里觉得那处应该是暖的,甚至是滚烫的,就如同她此刻的心…… 孔月旋见到她时,第一句话就是:“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她歉意地拉了拉容茵的手,示意她坐下来,“为了我忙坏了吧,坐下歇会儿。” 容茵把一小碗蜂蜜抹茶冻递过去。白瓷小碗里盛着翠盈盈的四方小块,颤巍巍的如同嫩豆腐,质地却比最好的碧玉还要莹绿,上面洒了少许蜂蜜,还有一点桂花提味。夏天夜晚看到这个,整个人都觉得凉快舒爽许多。 孔月旋拿起竹签吃了两块,满意地眯起眼睛:“还是你知道我!没有放糖,苦苦的,茶味清澈,真好吃。” 唐清辰唇角含笑,递了一杯茶给容茵。 孔月旋正要调侃唐清辰今天够有眼力见儿的,都知道给容茵这位手下递茶了,一抬眼刚好看见唐清辰看容茵的眼神。唐清辰此人性格倨傲,很有些雷厉风行的手腕,平时那张嘴巴见到谁都不肯客气,可偏偏他还说得特别有道理,极少听说谁能在他面前讨到便宜。孔月旋和唐家另外两位公子打交道比较多,对唐清辰的性格为人颇有耳闻,如今见到他看着容茵的眼神温柔得简直能滴出水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娇哼了一声,把碗往容茵手里一塞,刚好挡住唐清辰的那杯茶:“我说呢,原来你俩有猫腻啊!” 她先看容茵:“怪不得今晚一出事你就拉着我往上跑,我还纳闷呢,你怎么这么熟门熟路的。”再看唐清辰,“还有唐总,姗姗来迟,还有恃无恐,你是不是知道容茵在我面前没少替你说好话?” 唐清辰扫一眼容茵,立即朝孔月旋作了个揖:“孔小姐误会了,人还没追到呢,您这么一说,我这恐怕又要减分了。” 容茵没想到唐清辰说得这么直白,顿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只是一直给孔月旋使眼色,示意她别添乱。 孔月旋扶着沙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俩……能同时看到你们俩这副表情,我今天这点罪没白受啊!”她笑够了,才说,“唐总,我们阿茵人好条件优,你要想把人追到手,可得再加把劲儿。” 容茵偷偷掐她腰间软肉,惹得孔月旋直哎哟:“我这是帮你呢!这位小姐姐,你可别恩将仇报啊!” 容茵咬牙插了一块抹茶冻塞进孔月旋嘴巴:“你这刚好一点,不要大喜大怒,情绪激动,当心一会儿疹子又厉害了!” 这句话总算戳到孔月旋的软肋。她自己是一个大美人,自然最爱美,听了容茵这句话才记起她之前的嘱咐,勉强克制情绪,一边拼命忍笑一边说:“我只是……怎么都没想到你们俩能凑到一块儿。” 旁边林隽虽然老实戳着当木桩,一声不吭,可是那双眼睛也是骨碌来骨碌去的,在自家老大和容茵身上来回地看,听到孔月旋这句话,他拼命抑制住嘴角上扬的冲动,特别想剖白心迹:这件事他是首功啊! 容茵白了孔月旋一眼:“演戏演多了吧你,少脑补点剧情。” 孔月旋瞬间破功,哈哈大笑:“可是你们俩一看就剧情很多的样子。” 唐清辰这时颇为谦虚地说:“孔小姐多多保重。能博孔小姐一笑,也是唐某的荣幸。” 容茵没好气地瞪他:“你能不卖队友吗?” 这群人还有没有良心了?她看着林隽那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的表情、唐清辰越发神清气爽的姿态,还有孔月旋从自以为看出了情况后就一直笑个不停的样子,忍不住想,她累死累活地忙了一晚上,现在这一个一个的,居然都拿她寻开心。 唐清辰朝林隽示意:“孔小姐也累了,你让人收拾出一间房,孔小姐今晚就在这边睡吧。”他又低声说,“你今晚也在这边住,守夜,有问题给我打电话。我回家去。” 林隽点头表示明白。 唐清辰朝容茵伸出手:“容小姐,麻烦跟我来一趟。” 容茵站起身,没理他的手,转身就走。 孔月旋笑得别提多开心了:“阿茵,多少给唐总留点薄面,这还当着我的面呢!” 容茵瞪她一眼:“你别笑了。抹茶冻都吃完,今晚多喝水。明天早晨我来看你。” 孔月旋朝她摆手,又朝唐清辰眨眨眼,表示她会很配合,绝不添乱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唐清辰朝她微微一笑,说:“孔小姐好好休息,今晚的事,唐氏一定调查清楚,给孔小姐一个交代。” 两人一道出了房间,唐清辰说:“后厨那边汪老今晚亲自上阵了,这会儿也收工了。你就别回去了。” 容茵想起刚才的情景就觉得丢脸,她闹别扭,不想搭理唐清辰:“那我回自己房间了。” “累了?”唐清辰说着,伸手探她的脸颊,“有点儿烫,怎么,不舒服吗?” 容茵回眸瞪他,不想唐清辰的手已经挪至她下巴,她这一扭头,刚好他也凑近,这回之前那片暗影笼罩得更深了点……唐清辰的唇碰到她时,她如同被蜇了一般,唇刚张开,他已悠悠然含住她的下唇。两人离得太近,她甚至听到他喉咙中发出一声短而闷的轻笑。 容茵一直知道他声音是好听的,却没有哪一刻如同此刻这样感受深刻。他的笑声如同一尾轻巧的羽毛滑过心头,又好像初夏傍晚的风拂过,耳畔的发丝绕着耳朵、搔过颈间,那么温柔,那么轻巧,却又那么动人心弦,让她的心头也跟着温软起来。好像她从前无数次煮过的巧克力糖浆,随着温度逐渐上升,咕嘟咕嘟冒起细小的气泡,只有在非常安静的时候,厨房里只有她一人,她曾经听到过那些气泡发出的声音,如同幻觉,那么温暖,那么甜蜜…… 可是哪怕世界上最丝滑柔糯的巧克力糖浆,也甜不过心仪之人的一个吻。 那么软,那么甜,那么让人怦然心动。 心里面有一个声音对她说,好像有点儿糟糕。容茵确实是这样想的,这么好的吻,这么令她心动的人,如果以后再也不能拥有了怎么办。 小时候,她看妈妈读佛,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那样温柔清澈的声音,直到很多年后,仍然不时会想起,可容茵觉得自己不懂。爱为什么会让人生出忧虑和恐惧呢?这一瞬间,她懂了。 恐惧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已经尝过这世间最好的,从此便害怕失去。 唐清辰松开她时,容茵已经本能地踮起脚,朝他的唇追随而去。 唐清辰微讶,旋即又笑,在她颈后揉了揉,如同安抚一只急躁的小猫:“先走。他们都看着呢。” 容茵一听到这句话,瞬间清醒。她转头看向房门的方向,房门牢牢关着,可那上面有猫眼……再联想孔月旋平时的性格,还有他们走之前她和林隽的乐见其成……容茵捂住脸颊,推开唐清辰转身就走。 唐清辰无奈地扫一眼猫眼的方向,跟在她后面轻声喊:“容茵,慢点。” 进了电梯,他看见她仍泛红的脸颊,忍不住微笑着说:“这么害羞?” 容茵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听到他这句话不禁抬头:“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唐清辰再次低头吻下来,容茵想躲,肩膀却被他拿住,整个人贴在电梯壁,几乎动弹不得,“你刚才不是很喜欢?” 这个吻比之前的那个更缠绵、更柔软。唐清辰似乎觉察到她很喜欢这种互动,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她,电梯一路行至地下停车场,他将卡插着,门没有直接打开,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容茵几乎被他亲得腿软,手却紧紧揪着他胸口的衣服。今天是正式场合,他难得穿了成套的西装,此刻胸口的衬衫布料已经被她揉得不成样子……容茵越看越羞愧,忍不住想用手帮他抚平。 唐清辰低笑着握住她的手:“不用,洗完熨一下就好了。”他低头看她,“别回你房间了。今天事情太多,跟我一起回家吧。”今晚发生的事不仅意在君渡,还把黑锅丢给容茵来背,这就说明,对方不仅仅知道容茵这个人,甚至有可能,与她非常熟悉……对方唯一漏算的一点,就是不知容茵和孔月旋是彼此信赖的老友。但他不想对容茵说清这一层让她多添忧虑,她这一晚承受和担忧得已经够多了,又凭一己之能力挽狂澜,将对酒店的不利影响降到最低。用希望和她多亲近的借口把人带回家,对酒店,对她,都是更稳妥的选择。 容茵用舌尖抵住牙齿,有一丝犹豫:“太快了……” 唐清辰笑出了声:“你想得太多了。”他揉揉她的发,“我今天就是想,也没那个力气。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回家聊聊天,你睡我房间,我睡客房,ok?” 容茵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任他拉着手出了电梯,一边觉得羞涩,一边又忍不住有点儿绮思……如果真的发生了点什么,其实也不是不好……太快了,可不代表她心里不喜欢。这种感觉真的好矛盾啊! 第二天一早,容茵在陌生却柔软的单人床上醒来时,发现自己这一觉竟然睡得格外酣沉。她简单洗漱过,走出房间,迎面看到的第一个沙发上放着一套女士衣裤。她确实不愿意再穿头一天的那套衣服,没想到唐清辰昨晚忙成那样,甚至连句晚安都顾不上和自己说就匆匆离开家,却还记得为她考虑这些细节。 容茵将衣物拿回自己的房间,展开衣物,发现是一件红白细条纹短袖衬衫,和一条白色棉麻五分裤,那双白色系带板鞋和她之前穿的那双不光尺码一样,连牌子都是同一家,只不过是最近热卖的最新款,容茵突然觉得心头温软。她将头发梳成一个团子发髻,回到卫生间冲了一个热水澡,换上这身崭新的衣物,站在镜前重新打量自己,突然发现这身打扮似乎和她回到平城后与唐清辰约在君渡酒店见面那天的颇为相似……衣服的风格,以及她穿在身上的感觉,都很一致。她忍不住笑了,这大概就是唐清辰式的讨好吧。 她想起那天两人在酒店餐厅一起吃饭时,唐清辰从她用的香水判断她十分喜欢茉莉,餐前和餐后的茶水里都特意叮嘱要放茉莉花。那时候她是怎么看待他的来着?她觉得唐清辰和自己在某些方面是两个极端,他会在条件允许的范围里极尽可能地放纵自己的偏好,而她,则习惯了克制自己的喜欢。 直到此时此刻,容茵才发现,原来被他这样极尽所能地体贴和讨好,是这样令人心旌摇曳。 她将发髻散开,梳了一个半丸子头,脸颊两畔有发丝轻柔地拂过,如同情人的手指。容茵歪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她猛地转身,就见唐清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抱着手臂倚在墙壁:“这样很好看。” 容茵觉得脸颊发烫,她摸了摸自己的丸子头,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唐清辰腰上系的围裙:“你这是……” “我做了早餐,要不要来尝尝?” “sure!”唐清辰的态度太过自然,让容茵忘了害羞,更重要的是,唐清辰会做早餐这件事极大地引起了她的兴趣。 两人一同走到餐桌前,唐清辰为她拉开椅子,自己在她身旁坐下来:“想尝哪个?” 容茵望着桌上堪称琳琅满目的食物,忍不住扭头看他:“这……应该不是你做的吧?” 从甜咸口味的豆腐脑,到豆浆油条和生煎包,还有各色酱菜和小食,怎么看怎么像是某人把酒店员工食堂的自助式早餐搬回了家里…… 唐清辰眉毛都没动一下,神色坦然:“豆浆和白粥,是我做的。”他手一指面前的两只水壶,“还有这两个,橙汁和咖啡。不知道你喜欢喝哪种,就都准备了一些。” 容茵突然发觉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一些,唐清辰说话时的呼吸轻轻吹拂着,弄得她耳朵和脖颈痒痒的,不过也可能是她发丝突然捣乱的结果…… 她瞥一眼桌子对面:“你的位置不是应该在那边?” 这个房子她之前也来过,上一次她研制魔方蛋糕就是用的这里的厨房,她记得那次明明两个人是分别坐在桌子两边的。 唐清辰突然笑了,他的手原本搭在容茵身后的椅背上,此时略略抬起,就能触到她的耳垂,而他也真的毫无迟滞地碰了,甚至亲昵地捏了捏:“朋友有朋友的距离,男朋友有男朋友的距离,怎么?这还要我教你?” 容茵一把抢救回自己的耳朵捂住,偏头:“不娶何撩!别说我没警告你啊唐清辰!” 唐清辰啼笑皆非:“原来你这么想跟我结婚!” “谁想跟你结婚了?!”容茵瞪他,脸上热辣辣的,“我说的重点根本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说你少撩—” 唐清辰凑得更近了,眼睛里倒映着两个小小的却很清晰的她:“这么说,你是不想跟我结婚?” 容茵:“……”唐清辰大概一大清早就已经自动切换到了恋人模式,可谁来告诉她,她现在大脑短路,一时切不过去该怎么办? 唐清辰非常自然地在她脸颊刮了刮:“行了,我知道你害羞了。先吃东西吧!”他侧眸看了她一眼,握起刀叉,“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 容茵学着他的样子,坐直身体,却发现自己离他更近的那半边身体因为过于紧绷而微微发麻发烫,连带那一侧的脸颊都越来越烫。她倒了一杯橙汁,灌下半杯,发现自己总算能正常说话了:“昨晚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唐清辰垂眸,切下一块蛋白送入口中,咀嚼咽下后说:“情况和孔小姐很相似,一例是花生过敏,一例是玫瑰花过敏,好在黄大夫昨晚就歇在酒店,而且他们的状况都不比孔小姐严重,算是很快就解决了。”说到这儿,他看一眼容茵,“汪老让我跟你道一声谢。” 容茵愣了一下,随即一笑:“大家的目标都是一致的,既然遇到了,总要竭尽所能地尽快解决问题。” 唐清辰说:“柯蔓栀监管不力,已经停职。有关她的全部工作,暂时交由林隽接手。” 容茵见唐清辰神情严肃,放软语气打趣说:“看来我今天要给林隽单独做一份甜品慰劳一下了。” 唐清辰握刀叉的动作微顿,随后说:“确实辛苦他了。但是容茵,放眼整个唐氏,我能放心信任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容茵说:“电影节还有六天才结束,这六天……你有什么打算?” 唐清辰的下颚悄然绷紧,片刻之后,他转头,在容茵发顶的丸子发髻上轻轻拍了拍:“你就不用担心了,做好你分内的工作,等忙过这段时间,我带你出去玩。” 容茵顿了两秒,说:“唐清辰,电影节结束,我需要回我自己的甜品店了。” 两个人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气氛在这一瞬间消散殆尽,唐清辰没有再看她,而是专注于自己面前那杯黑咖啡:“我尊重你的选择。” 容茵也低下头,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白粥看起来软糯温稠,她自己平时也是做饭的,怎么会不知道想把一锅白粥熬好,要付出怎样的细心和耐心?看似简单的一碗白粥,和手边的新鲜橙汁,以及前一晚唐清辰匆匆离开的身影化作一股复杂的心绪,堵在心头…… 半晌,容茵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有生之年,她第一次这么喜欢和欣赏一个人,却不知道在恰当的时候该说什么才算合适。 她不能适应唐清辰信手拈来的撩拨,更不知道在这种两个人突然说僵的时候,她应该怎么解释,才能既把事情说清楚,又不会惹他冷脸不高兴。 这顿有些沉默的早餐很快就被一个电话打断。 唐清辰接起电话来,只简短说了几句,就站起身。片刻之后,他从隔壁房间折回,将两只钥匙放在桌上,一手摁住电话听筒,对她交代:“我先走一步,家门钥匙留给你,黑色那把是车钥匙,车牌号是xxxxxx,白色奔驰小跑,地下停车场2层a区。”说完,他一指电话,又和电话那端交谈起来。 容茵食不知味,其实这几天她一直忙碌,都没正经地好好吃过一餐,可此时心情全无。她咽下最后一口橙汁,摸出手机,翻出微信联系人,找准对象发了一条微信过去:“身体怎么样了?” 孔月旋醒得也早,正百无聊赖翻着手机,突然看到容茵发来这条信息,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干脆拨了一个语音通话过去。 “喂?”容茵听到那边孔月旋精神百倍的嗓音,不禁笑了,“听你的声音,应该恢复得不错。” 孔月旋脸上刚敷上精华水,仰脸朝上、形象全无地躺在沙发上,一边拖长声音用港腔答:“一般般啦,痕迹全消啦,脸有一点点干,也不敢敷乱七八糟的面膜,就按照你昨天交代的敷了点温和的水啦。” 容茵忍不住笑:“好好说话。” 孔月旋咬着手指,忍不住坏笑:“还以为你今天会很晚起呢,没想到唐清辰这么轻易就放过你了……看不出啊!” “想什么呢?!”容茵轻声说,“昨晚他有要紧事要处理,把我送到家就走了。” “噢……”孔月旋恍然大悟,“原来是好事还没成啊!” “几年不见,你尺度越来越大了……”容茵语气幽幽地,“看来唐清言这两年没少给你普及知识。” 孔月旋那端连呼吸声都轻了,片刻之后她说:“我和唐清言分手了。这回是认真的,不会再复合。” 容茵愣了愣,拿着手机的手一顿:“对不起……我回国后都没跟你好好聊过天,我不知道你们两个……” “傻样儿!要说对不起,也轮不到你说啊。”孔月旋坐直了身体,从茶几上捞起一杯气泡水,慢慢喝了两口,说,“容茵,唐家的男人什么都好,各方面都足够优秀,足够吸引人,可就是城府太深,心思太复杂。跟他们比,你还是太单纯了,和唐清辰的这段感情,你要自己好好把握。” “我……”容茵想起不久前两人之间的僵持,可面对着孔月旋,有些原本想问的话却怎么都问不出口了。那边孔月旋仍在疗情伤,这边她却要询问自己和唐家男人谈恋爱的事,也未免太不体谅人了。心慌意乱间,容茵倒了半杯咖啡灌进嘴巴里。咖啡已经凉了,喝不到该有的香醇,只余满嘴苦涩。半晌,她说:“我知道。我自己会留心。” “记得我一句忠告,”那端,孔月旋听到了敲门声,微微一笑说道,“先说爱的那个人先输。阿茵,女人啊,永远不要做先说爱的那个人。不然爱得太卑微,不会有好结果的。” Chapter 02 荷兰松饼·流言 我们最怕的不是身处的环境怎样,遇见的人多么可耻,而是久而久之,我们已经无法将自己与他们界定开了。 ——张爱玲 《倾城之恋》 回到酒店里,容茵换下私人衣物,穿上洁白的工作服,戴上厨师帽,将全部发丝掖进去,对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绽出一抹笑。 走出更衣室,杜鹤早就等在那儿,原本有些锐利的目光在看到容茵的瞬间柔和了不少,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了一圈,说:“你昨晚没休息好?” 容茵没留意到自己一直蹙着眉,只顾摇头:“睡得还挺好的。大概最近太累了。” “忙过这几天就好了。”杜鹤说,“昨天的事儿我听说了,你简直成了唐氏的大救星!”说到这儿,她凑近容茵的耳朵,低声说,“唐总这回肯定得把你当老佛爷供起来吧?” 容茵忍不住笑了:“凑巧罢了,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 杜鹤消息果然异常灵通,朝她挤了挤眼,低声说:“柯蔓栀都被勒令停职了。” 容茵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停滞:“昨天我不在后厨……少了一个人,你们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杜鹤似笑非笑:“自然有人抱怨了。”她又挺起胸膛,“不过你也有忠实拥趸替你出头啊!汪老这回倒是没说什么。” 容茵笑着朝她抱拳:“多谢杜师兄仗义执言!” 杜鹤瞥她一眼,神情有一丝诡秘:“要是诚心道谢,不如老实交代昨晚去向。” 容茵脸色一红,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转了一圈:“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了,还要问我。” “我知道,那是我的本事。”杜鹤拿食指在半空中虚点了点容茵的额头,“你从实道来,才是你的态度。” 容茵嘴角噙了一丝笑,神色却一本正经的:“跟你了解到的差不多,但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杜鹤竖起耳朵,一脸的八卦求知欲,半点平时的淡定从容也见不着。 容茵叹了一声:“我也说不好,但我们两个……开始得稀里糊涂,我怕……长不了。” 杜鹤“嗨”了一声,抱着手臂,斜眼瞟她:“你俩之间,要担心也是他担心。没了你,他的损失更大。你没了他,还能找更好的!”杜鹤说得信心满满,一副娘家人的口吻,“再说了,和唐氏的大boss谈那么一段恋爱,说起来也是一段鎏金岁月啊,这一盘啊,不亏!” 容茵如果不是这会儿身体不太舒服,肯定真要笑出声了。 杜鹤这张嘴虽然不着调,可说起话来还真别有一套安抚人的逻辑! 两人来到工作间,汪柏冬、殷若芙和其他人也陆续在十分钟内聚齐。因为电影节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各项活动和宴会层出不穷,汪柏冬简短地开了一个早会,大家伙儿又各自投入到忙碌的筹备工作中。 容茵默默地观察汪柏冬的态度,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确实如早餐时唐清辰说的那样,汪柏冬真对自己前一天的举动心存感激,总觉得他连看过来的目光都比寻常柔和了许多。 至于殷若芙,容茵早已习惯了她的阴阳怪气。她们两人之间的心结不是一朝一夕造成,容茵自觉并不是圣母性格,自从那天两人当众闹僵,干脆只将她当作普通同事对待,压根没打算跟她有什么冰释前嫌的可能。故而无论殷若芙在工作间隙用什么样的眼神悄悄打量她,容茵都干脆当作没看见没察觉,该做什么做什么。 其实除了正常的工作内容,和早晨与唐清辰的不欢而散,容茵仍有一份隐忧不时浮上心头。 尽管唐清辰停了柯蔓栀的职,但她顶多要负上监管不力的责任,令客人过敏事件的罪魁祸首还隐藏在大批工作人员中间……甚至,容茵仔细推敲过,动手参与其中的工作人员可能不止一两个人。 且不说昨晚又爆发了另外两起客人食物过敏事件,单从孔月旋对芹菜过敏的事来看,首先能知悉这项内幕的就不会是一般人,至少就她所知,在此之前,孔月旋从未在大众面前暴露过自己的过敏史,而能将那份掺有芹菜末的火焰薄饼送至餐桌,并标注上她的名字—容茵暂时无从判断自己是出于巧合当了一次替罪羊,还是对方也将狙击枪瞄准了她—这也不是寻常人轻而易举能够做到的,其中涉及的环节很多,而那个幕后黑手需要买通的工作人员,绝对不止一两个人。 很明显,那天晚上他的首要目标是孔月旋,其次才是另外两个同样食物过敏的客人。孔月旋名气大,身份金贵,与各方势力牵涉也多,因此尽管她本人性格开朗大方,但却是许多人眼中惹不起的一位大人物。那人将目标放在孔月旋身上,歹毒用心可见一斑。 更可怕的是,容茵并不觉得这就是他的全部计划。尽管孔月旋这一击落了空,可谁知道他还留了什么后手? 一整天,容茵就在这样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下匆匆度过。 这天一早,容茵觉得头晕,她觉得应该是自己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过饭的缘故,因此早餐刻意多吃了将近一倍的量,这才赶往工作间。杜鹤将一份做好的甜品放入单独的冷藏室,一转身看到容茵的脸色苍白,凑近她轻声问:“你怎么了?” 杜鹤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容茵已经觉得非常不舒服了,她想抬起头解释,却发现自己连腰都直不起来,大脑一片混沌……她努力回想了一下今天早起在手机上看到的日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什么情况。她摘下手套,扶住杜鹤递过来的手臂,轻声说:“应该是生理期,我想去—”她突然捂住嘴,一把推开杜鹤要围过来的胳膊,飞快地冲出了工作间。 汪柏冬知道她在专业领域是一把好手,也从来不会在工作时间有这样失礼的举动。随着他的侧目,杜鹤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也疾步追了出去。 殷若芙目光流转,望着被杜鹤大力的动作甩开的门,突然说了一句:“她该不会……” 汪柏冬皱起眉,殷若芙见状,乖巧地闭上嘴,可缭绕在心头的那股气闷,怎么都挥之不去。 容茵从距离工作间最近的卫生间走出来,脸色是显而易见的萎黄,她一手捂在胃部,另一手扶着门框,朝杜鹤露出一抹安抚的笑:“我没事。有两年没犯这个毛病了。” 杜鹤神情严肃,却还记着压低嗓音:“容茵,你该不会是……” 容茵迎着杜鹤质疑之中隐含担忧的目光,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不禁哭笑不得:“不是。就是生理期反应比较严重,加上胃不太好。” 话音刚落,杜鹤的手已经覆了过来。 容茵懵懂地感觉自己鼻子被她捏住,紧接着就听杜鹤命令道:“仰头!” 容茵也感觉鼻腔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流了下来,头一阵阵发晕,紧接着肚子也有规律地阵痛起来。她跟随着杜鹤的脚步一路往休息室的方向走,一边听杜鹤说:“你这毛病还真不少。今天什么都别干了,歇着吧!” 鼻血好一会儿才止住,容茵攥着冷毛巾,一边听杜鹤磨叨:“平时看你抗压能力挺强的,没想到身体素质这么差。少吃冰,别喝酒,多吃水果多喝水。昨天一整天,我看你总共就喝了一瓶水不到,还是冰水。你这样,大姨妈能高兴吗?” 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紧跟着,门向外拉开,殷若芙俏白的脸孔含笑出现:“汪老师让我来看一下,杜师兄,容茵没事儿吧?” 杜鹤面上的僵硬一闪而过,随即他推了一下眼镜,语气不大温和地说:“女孩子的毛病,我这儿正教育她呢。” 容茵站起身:“没事儿。流鼻血,我马上就回去。” 杜鹤没好气地说:“我说姐姐,你都这样了,好好歇一天也不犯法!” 容茵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又看向殷若芙:“杜师兄也是为了照顾我,他马上就回。我需要再去一趟卫生间。” 她走出门口经过殷若芙身边时,突然听到对方小声说了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捣什么鬼。” 容茵脚步已经迈了过去,听到她这句话,若立刻停住,房间里的杜鹤肯定也会注意到,而她的身体状况也不容许她在这节骨眼上和殷若芙争执。因此她只是停顿了一下,随后快步离开了。 杜鹤眼见容茵走了,也跟着站起身,却并不忙着离开,而是拿一只杯子倒了一些水,坐回桌边不慌不忙地喝了起来。 殷若芙从容茵那儿没有得到回应,将目光放在杜鹤身上,柔声说了一句:“杜师兄,你这么喜欢容茵,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聂子期的事情呢?” 杜鹤眉峰一挑,那神情如春江破冰,乍暖还寒:“哦?fiona这是有故事要给我讲了?” 殷若芙此前几次三番对杜鹤用激将法,每一次都没得到预期中的反应,没想到这次杜鹤却接了招,不禁含起一丝笑:“故事说不上,就是凑巧听说了一点往事。” 杜鹤跷着二郎腿,看着她:“你不急着回去工作了?” 殷若芙站在门边,笑容轻巧:“几句话的工夫,不碍事。” 杜鹤说:“愿闻其详。” 殷若芙说:“聂子期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她在苏城的……老情人。这次她来平城,原本也有投奔他的意思,前不久他们还一起去临安旅游呢。”说到这儿,她故作悬念地停顿,随后又说,“谁知道不久前她破格调来唐氏参加这个活动,先是和你混了个脸熟,唐总也对她青眼有加,不久前,她就在这栋楼里的咖啡厅和这位聂先生说了分手。当时那个情形你是没有看到,啧啧,聂先生真是可怜呢。” 杜鹤神情丝毫未变:“听起来也不过是普通人的普通经历,并没有什么精彩的地方。” 殷若芙唇角漾起一丝笑:“可我看容茵今天的状况,故事的走向好像又要精彩了呢!” 杜鹤反应极快,神情一瞬间染上薄怒,冲口说了一句:“你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女孩子,怎么思想这么肮脏!” 殷若芙冷笑一声,头一天母亲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有些话刚一开始难以启齿,可一旦破开一个口子,把后续的那些说完也就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了。她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仿佛漫不经心,可没有人知道,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从头冷到脚,连手臂上都浮起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她那样看似强势地站着,无非是急需一个支撑罢了。她开口,舌尖微振,触碰到自己的嘴唇也是凉的,可说出口的话却是热辣辣的,话里的深意连她自己都不能细想:“是说的人肮脏,还是做的人肮脏?杜师兄,做人不要太双重标准,否则连我这个忠实粉丝都要瞧不起你了!容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有过切实的了解吗?” 这一回,不等杜鹤有任何答复,抛下最后一句话,殷若芙转身就走。工作服的衣角带起一阵风,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加快步伐返回工作间,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找到一点内心的宁静。 空无一人的房间,杜鹤的目光在一瞬间暗了下去。容茵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些天相处下来,她自有一番定论。可那么纯粹温柔的一个人,身边却强敌环伺,她如同一阵执拗的风,原本并无他意,却在所经之处掀起惊天波澜。她还能坚持自己的初衷,与自己如从前那样简单平和地相处吗? 容茵重新回到工作间继续手头的工作。尽管她自己什么都未解释,汪柏冬却也看出她脸色黯淡,再联想之前殷若芙的那句嘲弄,以及容茵不时撑一下腰后的动作,看向她的眼神也越发复杂。 工作间隙,汪柏冬抽空回到休息室打了一个电话。 那头唐清辰接起电话来,语气罕见地有一丝急促:“汪老,如果不是非常要紧的事,稍候我给您拨回去。” 叫他汪老,就是说明身旁有外人了。汪柏冬拧着眉,快速说:“是要紧事,清辰,我只问你一句话,容茵可能有了,是不是你的?” 电话那端有一瞬间的凝滞,紧跟着唐清辰的声音就响起:“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就是有这个可能我才这么问,她今天……不太对劲。” 唐清辰说:“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您不用操心了。”他说,“我这边还有别的事,先不跟您说了。” 挂断电话,汪柏冬突然警觉地抬起头,休息室的房门镶着一块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他抬头的一瞬间,只看到一个暗影从那儿滑过,可等他追到门口打开房门,却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回想起刚刚电话里唐清辰的反应,汪柏冬只觉得越发头疼,现在的年轻人,终究还是太乱来了。 另一头,唐清辰正和莫言沣会面,这本是他期盼已久的一次会面,莫言沣肯主动前来,放在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机遇,可自从接过汪柏冬的那个电话,他却接连两次短暂地走神了……容茵,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两人的会谈暂时告一段落,唐清辰邀莫言沣到酒店的餐厅雅间用餐,从外地出差结束匆匆赶回的苏苏作陪。 莫言沣瞥一眼苏苏,说:“唐总的手下个个儿都是精兵强将啊!” 唐清辰微微一笑:“这位是苏苏,今天我向你提出的那个合作案,就是她一手经办的。” 莫言沣略一点头,说:“早有耳闻。你们和f国曼菲公司合作的项目,听说也是苏苏小姐全程跟进的。” 苏苏面有疲色,被点到名,顾盼之间却又神采飞扬,举起餐前的香槟酒对莫言沣说:“莫总过奖了。刚从外地出差回来,险些错过和莫总的这餐饭,好在赶上了,不然可真是我莫大的遗憾!” 莫言沣说:“不在这一餐。按照你们唐总说的,接下来咱们有的是见面机会。” 唐清辰说:“苏苏,你陪一下莫先生—” 莫言沣目光如炬,言谈更是老道:“看起来唐总有很紧要的事儿要办,怎么,和之前那通电话有关?” 唐清辰神情淡然:“那本身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我是突然想到,需要跟后厨的人交代一声,给莫先生上几道最近新研制的特色菜品。” 莫言沣似笑非笑:“原来如此。”他看着唐清辰,说,“我记得贵酒店的甜品做得很不错。上次我和内子的婚礼蛋糕,造型很别致,味道也不错,连我这个不太爱吃甜的人,都多吃了两口。” 苏苏在一旁说:“莫总和夫人新婚甜蜜,哪还用得着吃更sweet的甜品啊?” 莫言沣的眉眼有一瞬间的柔和,他看一眼苏苏:“苏苏小姐真是会说话。” 苏苏一偏头,下颏微扬:“我们唐总最知道我,我这人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最喜欢说实话了!” 两人的视线一齐看向唐清辰,他绽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说来也巧,莫总提到的那位甜品师,近来也在我们酒店工作,您有什么特别想吃的甜品吗?可以指名要她做。” 莫言沣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兴味:“我记得之前内子和朋友专程来贵酒店找这位甜品师,那个时候服务生给的答复是,这位甜品师并不常驻唐氏。” 唐清辰的语气淡淡的,强势内敛:“现在她是唐氏的一员了。” 苏苏敏锐地嗅到唐清辰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虞,可她出差这段时间每天忙得昏天暗地,又因为之前猛追聂医生的事,面对林隽也有一丝不自觉的疏远,两人许久都没像从前那样凑在一起八卦了。有关唐清辰和容茵之间的种种,她的了解还停留在出差前不久那次几人在日式烧烤店的晚餐。从前但凡提及容茵,自家老大嘴上不说,眼睛里的笑意可是藏都藏不住的。林隽不止一次地说,恐怕这一次是真的好事将近了!就连那天在烧烤店,当着大家伙的面,他不也是和聂子期当面锣对面鼓地公开竞争?按说这段时间容茵都在唐氏为电影节忙碌,和唐清辰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应该是渐入佳境才对,怎么才没几天工夫……自家老大这里却变了天? 莫言沣已经拿出手机:“我问一下家里那位,看她想吃什么。” 唐清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一边走出房门,对门口静候的餐厅经理轻声交代。 午餐时间,容茵突然接到有贵宾点名要吃她做的几道甜品,员工餐厅用餐时间有两个小时,但她大致估算了下,时间怎么都是不够用的,只能拜托杜鹤帮她打一份饭菜回来。 杜鹤去得快,回得也快。容茵因为姨妈驾到,体力不支,确实急需补充营养,眼见杜鹤连她自己那份也一块儿打回来,打算陪她一起吃,干脆拉了两张凳子,在工作间外的走廊上吃起了午餐。 杜鹤边吃边说:“幸亏这会儿没人,不然被看到了,肯定得吓一跳。” 容茵说:“在工作间吃饭总是不太好,怎么都会有味道。” 杜鹤说:“别说话了,先把我给你打的这碗红豆小圆子吃了,补血补气又顶饿。” 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杜鹤别有心思,红豆小圆子里还放了一些红糖,一碗喝下去,后背都冒出了汗,小腹和后腰的不适感也消退许多。容茵打开饭盒,见是两荤两素的盒饭,其中还有她平时很喜欢吃的鱼香茄子。从前杜鹤见她点过两次,没想到竟一直记在心里。容茵垂着头,吃进一块茄条,咬了一口旁边的奶香小馒头,含糊不清地说:“谢谢你啊,杜鹤。” 杜鹤正埋头吃饭,听到容茵这声谢谢,拿筷子的手在半空顿了顿,说:“这点事儿,以咱俩现在的交情,应该用不着说谢谢这么见外吧?” 容茵说:“和你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好像一直在给你添麻烦,我觉得我这个朋友当得挺自私的。” 杜鹤瞄了一眼容茵低垂的脸庞,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她的脸颊多少有了血色,圆鼓鼓的脸颊,微翘的圆润下颏,还有那双只要抬起来就让人眼前一亮的猫眼儿。容茵长了一张很有福气也很漂亮的脸,但她好像丝毫不知可以利用自己的容貌达成目的。从小在男人堆里打混,一路有自家亲大伯和老子保驾护航,杜鹤自认没吃过什么亏,却也见多了各色女人用尽手段达成所愿,也正因为这样,容茵的容貌在她眼里才是格外顺眼。 不自知的美貌,在阅尽千帆的人眼里,才格外动人心弦。 在唐清辰的眼里,也是因为这样,才对容茵格外特别吧? 杜鹤的眼色沉了沉,轻快开口:“容茵,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做了,让你不开心的事,你会讨厌我吗?” 容茵抬起头,见杜鹤咬着筷子尖,眼睛里透着淡淡的笑,神色却是十分认真的,她说:“其实让谁开心或不开心,都不重要。同一件事,各自的立场不同,感受就不同,重要的是这件事对你的意义是什么样的,以及这件事从大局和大众来看,是不是有违公正道义。” 杜鹤突然笑出了声:“公正道义?容茵,托你的福,让我今天耳目一新,听到这么古早的词汇。” 容茵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说话,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只要这件事不违法不违规,也没有做得多不地道,那么做与不做,就是你的个人自由,其他的用不着想那么多。” 杜鹤歪着头看她:“你相信现在还会有不伤害他人利益的选择?容茵,你不觉得有时候你太天真了吗?没有哪件事不会伤害其他人的利益,哪怕只有一小撮人,但终归还是会有人利益受损,还是会有人不开心。可我们还是做了。” 容茵沉默地扒了几口饭菜,过一会儿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那几句话说得不够成熟。” 杜鹤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就听容茵又说:“我管不了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但如果是让我在一件事上做选择,我会考量自己的利益所得,也会尽可能多的不让太多人利益受损。” 杜鹤说:“你觉得,事情除了利弊,还有对错之分?” 容茵抬起头看着她:“有啊。” 容茵回答得太顺畅,太理所当然,仿佛这件事在她心里从来都是这样子的,从没有过半分疑窦。 杜鹤半晌没说话。 容茵说:“先吃饭吧,这么沉重的话题,不适合吃饭的时候说。”她笑着碰了一下杜鹤的胳膊,“还是你故意要挑起这么个话题,好让我跟你一起少吃点好减肥?” 杜鹤笑了,端起饭盒扒饭。她吃起东西来有几分男孩子的豪迈,但并不粗鲁难看。 吃过饭,杜鹤去处理垃圾,容茵回到工作间继续工作。门打开,她以为是杜鹤,便说:“你去休息一会儿吧,下午肯定还有的忙呢。” “你这么心疼我,真令我感动。”含着笑的男声在身后调侃地响起。 容茵一听这个发音咬字就认出来人,头也不回地说:“帕维尔,你很闲?” 帕维尔笑呵呵地走近:“不闲的时候还惦记着来看你,才算诚心吧!” 不等他走得太近,容茵已经做了一个手势:“帕维尔,我不认为你在这个节骨眼上乱逛是个明智之举。”因为杜鹤随时有可能会回来,容茵干脆用帕维尔的家乡话对他说道,“最近人人自危,你身为a组的总负责人,应该有这个危机意识吧?” 帕维尔站在距离她三步开外的位置,虽然不算太近,但也足够看清容茵手上正在忙些什么,他眼神微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类似cannoli这种点心,应该是我们a组的活儿吧?” 容茵干脆整个转过身来,一手反撑着身后的案几,那是非常明显的防卫姿势:“上面交代下来的,我只是个来干活儿的,不问那么多为什么。” 帕维尔的目光闪过一丝黯然:“茵,是我最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总觉得自从电影节开始以来,你对我冷淡许多。” 容茵摇了摇头:“是我们最近都太忙了,而且这两天发生的事,大家也都没什么好心情。”她看了一眼帕维尔,“柯总被暂时停职了。” 帕维尔微一摇头,表情显出几分纳闷:“只要她没做什么对酒店不利的事,很快就会恢复原职。”他看着容茵,“你的眼神仿佛在说,我跟她有什么……” 容茵怔了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哪怕帕维尔和柯蔓栀之间真有点儿什么,身为同事,她也不应该表现得这么明显,职场中的成年男女,有点儿这样那样的事不是很正常吗?她刚刚那个表情和那句话,确实显得太敏感了。 帕维尔见她不说话,笑着朝她走近了一些:“怎么,难道我们茵在吃醋?” 容茵第一反应就是摇头:“我怎么可—” 下一瞬间,帕维尔已经从她身后的案台抽过那张写着几样甜品名字的便条。琥珀色的漂亮眼珠眼波流转,不等容茵动怒,他已经又将那张纸条插回原位,笑着说:“原来是你的老熟人。”说完这句话,他见容茵一脸懵懂,不禁抚额,“你该不会连这些甜品是做给谁的都不知道,就在这儿忙了一个中午吧?” 容茵神色寻常:“知道对方是谁,并不会影响我做这些甜品的品质。” 帕维尔一下子笑了:“在这方面,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严谨。” 容茵微微偏头,她并不习惯和异性离得这么近讲话:“帕维尔……” “容茵。”帕维尔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喊她,容茵不自觉地抬起头,就见帕维尔突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看着她,说,“看在我们是老朋友的份儿上,我才跟你这样说,如果哪天,我是说如果,你不喜欢在现在的工作氛围,可以来找我。” 容茵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帕维尔,我曾经跟你说过,做完这段,我就该回我的那家小店了。”她见帕维尔神情肃穆,眼神里还含着一丝忧虑,便用没蘸面粉的手背敲了敲他的肩膀,“我从没想过要抢你的位置,说话算话。” 帕维尔后退半步,低头笑了,他的眉毛很浓,眼眶深邃,这个角度只能依稀看到他唇角的笑纹,看不真切他眉眼间的神色。 随后就听他说:“我先走了,茵。” 容茵点点头:“等电影节结束,大家一起好好吃一顿庆祝。” 帕维尔走到门边,没有回头,只是朝她摆了摆手。 走出门,就见杜鹤非常安静地站在门口。 杜鹤说:“你的家乡话还真是难懂。” 杜鹤说的是中文,帕维尔笑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用中文回答,而是用英语说了一句:“有人能听懂就行。” 说完不等杜鹤说什么,转身走了。他穿着平常那件白色的厨师装,没戴帽子,那背影看起来玉树临风,他走得大步流星,没有丝毫迟滞。 杜鹤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唇边绽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甜品终于在规定时间前做好,眼看服务生端着甜品离开,容茵总算松了一口气。 杜鹤在一旁笑:“我听说这只是唐总一个私人聚会上的要求,说是就想吃你做的几样甜点,跟电影节本身无关,也值得你急成这样?”不等容茵有反应,她“哦”了一声,说,“我懂了,某人可是咱们唐氏未来的老板娘啊,急唐总所急,没毛病。” 容茵望着工作中的烤箱发呆,一时间没有注意到杜鹤语气里的怪异,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杜鹤,你消息真的很灵通啊。” 杜鹤愣了愣,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怎么,是有什么八卦想跟我打听吗?先说好,我也不是无所不知的啊!” 容茵扭头看向她:“那你知道唐清辰的那个私人聚会结束没有?” 杜鹤沉默片刻,说:“应该快要结束了。” 容茵说:“谢谢。”与此同时,烤箱发出“叮”的一声,里面的灯暗了。容茵拧开烤箱门,一股蓬松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 杜鹤摸了摸肚子:“有我的份儿没有?”她又恢复了往常的调侃,挑着眉看容茵,“我看唐总也吃不下这么大一份……”她探过脖子,看向容茵手中的烤盘,“这是什么?” “荷兰松饼。”容茵微笑着解释,一边将一些切好的草莓和蓝莓果洒了上去,她动作利落地将松饼一分为二,朝杜鹤一偏头,“新鲜水果和几种口味的酸奶都在你的左手边,想吃什么口味浇上去就行。” 杜鹤朝她摆了摆手:“知道你忙,先走吧。”说完,就拿起一罐刚开封的香蕉味酸奶一圈圈地洒上去。直到容茵走出门,房门彻底关上,她才发现酸奶倒多了。工作间的灯一向很亮,照耀在鼻梁上的眼镜框上,那抹光亮倏地闪过,冰冷而刺目,杜鹤一只手撑在工作台上,另一手从旁边拿起叉子,切下一块沾着酸奶的荷兰松饼,面无表情地送入口中。 荷兰松饼烤得非常松软,内里嫩嫩的,天然的黄油香气很容易让人放松下来。杜鹤保持着之前那个姿势,一口一口将整份荷兰松饼吃光,末了轻声说了一句:“真是个傻子。” 另一边,容茵端着松饼走进电梯一路上行到28楼,电梯门打开,她本想拿出手机给唐清辰发个短信,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了他。 他正握着手机放在耳边,不知在打给谁。 两人目光相接的那一瞬,容茵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响起的声音。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容茵举了举手里的盘子:“听说你快忙完了,做了一份荷兰松饼给你。” 唐清辰叹了口气:“莫言沣那家伙把你做的所有甜点都打包走了,苏苏在旁边看得直流泪。” 容茵被他的形容逗得笑出声:“苏苏出差回来了?” “才回来。这又马不停蹄地跟进莫氏的事,也是辛苦她了。”他瞧见容茵的动作有所迟疑,立刻从她手里把松饼盘抢过来,“入驻酒店的甜品师大把,这份松饼就我一个人独享了。” 眼看唐清辰对着盘子明显有切痕的松饼发怔,容茵浅笑着说:“我想着你刚吃完饭,应该吃不了太多,就分了一半给别人。” “谁?”唐清辰坐在小吧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新鲜的意式特浓,状似不经意地问。 “杜鹤啊。”容茵说,“今天午饭都是她帮我从食堂打回来的,也算是谢谢她为我忙前忙后地跑。” 唐清辰说:“你跟他倒是走得挺近的。” 容茵微微一笑:“她确实很优秀。你不是也想电影节结束可以跟她签长约吗?” 唐清辰递了一杯咖啡给她:“你脸色不太好。” 容茵接过咖啡却没喝:“不太舒服。” 唐清辰问:“怎么了?”他仔细端详容茵,她看起来脸色苍白,耳朵却有点儿红,眼皮儿还有点儿浮肿,确实一副没休息好的疲惫样子。回想起刚刚她为了满足莫言沣的要求忙了一中午,恐怕连午餐都没吃好,他心头涌起了不知名的陌生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却牵扯得心脏不适。他放下杯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去给你煮一壶红枣茶。” 容茵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想到给自己煮红枣茶,心里感动的同时还有点儿惊讶:“你怎么知道我……” 唐清辰斜觑她的神情:“你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因为汪柏冬那通电话而心烦意乱简直是可笑,他或许还不够了解容茵,但察言观色这项功夫他可比绝大多数人强太多了,看容茵的神情,压根儿不像有半点慌乱的样子…… “老大,我知道了。是咱们舅公误会了,容小姐根本不是怀孕啦!” 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容茵的耳朵很灵,刚听到头两个字就认出是林隽,可后面的内容却令她浑身发冷。 舅公是谁?怀孕又是什么意思? 容茵觉得自己刚泛起暖意的指尖瞬间冰冷,她追寻着唐清辰的目光,却发现对方避开了她的眼神。 酒店内部上下都开足了冷气,林隽站在门口的位置,却是满头大汗,不知道是之前着急跑的,还是此时此刻看到唐清辰和容茵两个人的神情急的…… 唐清辰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容茵已先一步抢断:“你说谁怀孕?” 林隽一向口齿伶俐,面临此种情景,难得地结巴了一回:“我—我刚刚说—说的是……容小姐,我不是说容小姐你怀孕……我、我的意思是说,容小姐你压根儿就没……” “他的意思是说,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唐清辰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如大提琴的音色一般,低沉且悦耳,可此刻听起来,却令人觉得太清冷无情了。 容茵觉得齿冷,她看向唐清辰的双眼:“误会?所以需要让林隽去调查我?”她撇出一丝冷笑,“你刚刚倒咖啡给我,是为了试探?”她在脑海中迅速地将两人碰面起至今唐清辰的种种反应连成了一条线,“你说泡红枣茶给我也是为了观察我的反应?你以为我怀孕了,而且孩子还是杜鹤的?”她忍不住摇了摇头,像是觉得此情此景不够真实,或是想自己再冷静一点,“在你眼里,我是那么无耻的女人?跟别人有了孩子还会再同你谈恋爱?” 唐清辰的眉心皱在一起,他平时哪怕是皱眉的神情都是淡淡的,哪怕再不悦,那神情也一样矜持好看,而此刻他皱眉的样子可称不上淡定,明显不悦到了极点。林隽站在一旁,向来八面玲珑的人难得地不知道手和脚该往哪儿摆,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就这么一步一步后退出去,还是干脆当透明体站在原地。唐清辰瞥了林隽一眼,林隽瞬间明了,无声地向后退离。 容茵抿着一朵浅笑:“不用了,我和林秘书一起下楼。” 唐清辰说:“容茵,不要闹脾气,有些事我们应该说清楚。” 容茵说:“你既然把我想得这么不堪,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容茵走得飞快,比站在门口的林隽更先一步到了电梯,电梯门打开,她率先迈了进来,眼看林隽不动,她也不劝,门即将闭合的那一瞬间,她从口袋里掏出之前的电梯备用卡,顺着两门之间的缝隙朝林隽掷了过去。 一张卡片那么轻,容茵扔出去的瞬间却觉得如有千斤重,手臂垂下来的时候连肩胛骨都在隐隐作痛。 电梯匀速下降,容茵却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都在失重。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臂,力气大到捏青了自己的手臂都不自知,可仿佛唯有这样,她才能更清醒一点。她紧紧咬着唇,前不久她因为汪柏冬要求署名的事而忍不住哭出来,可此时此刻,明明觉得心脏如同被人捏在掌中反复揉搓一般,眼睛却连一点湿润都没有,反而干涩得让她头痛欲裂。 容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出了电梯门,才发现自己找不到门卡了……她站在电梯门口,一手捏着手机,另一手机械地摩挲着工作服的所有口袋。 “你怎么在这儿?” 容茵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汪柏冬苍老的面容。即便明知道汪柏冬不大喜欢自己,容茵此前也从没对他产生过任何好恶的情绪。蛋糕署名事件之后,她和汪柏冬的关系看似冷淡,但她能够隐隐地感觉到,汪柏冬对自己态度其实有所缓和。后来容茵甚至反复考量过,当时汪柏冬的那种态度,说是一切为公也不为过,毕竟唐清辰请他来做导师,就是为了能有一个专业人士在关键时刻为唐氏大局力挽狂澜。是她和殷若芙之间的关系太过微妙,而有关雕花技法,在殷家内部又有着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往事,当时她的反应其实过度敏感了。 “我问你,你怎么这个时间段会在这儿?”汪柏冬皱着花白的眉毛打量她,“身体不舒服?”见容茵迟迟没有反应,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你如果……身体状况不合适,现在请假退出也是可以的,活动还有几天就结束了,少你一个大家也能应付得来。” 电光石火间,容茵领悟了什么,她直愣愣看着汪柏冬:“你是……唐清辰的舅公?” 汪柏冬眯了眯眼,眼角的褶皱更深了一些:“你和清辰聊过了?” 他改口叫“清辰”,而不是“唐总”,就证明自己说对了。容茵惨笑一声,踉跄着步子往自己房间走去。 汪柏冬在她身后喊:“你这算什么态度?” 容茵脚步未停:“我退出。” 汪柏冬说:“你说什么?”容茵声音太小,而他确实年纪有些大了,一时间没有听清容茵到底说的是什么。 容茵猛然转过头,她站直了身体,一步一步朝汪柏冬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她的神情不再是平时那副温温的样子,只一脸平静,却让人觉得疏离。这个样子……真的和当年的殷筱晴有几分相像。汪柏冬忍不住也跟着挺直了脊背。 容茵垂下双手,她觉得人有时候大概真的是有点儿贱,一个人站在电梯里时她觉得仿佛天都要塌了,站都站不稳,可谁能想到几分钟后她面临汪柏冬的嘲弄,能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如水呢? 一个人只有一再地面临打击,才会知道所谓的临界点根本不存在。 人这种动物,越是面对挫败,才越会变强,而安逸和懒惰只会让人软弱,渐而变成不靠别人就活不下去的废物。 “我说,i quit!”容茵微微一笑,又回到了刚回国时跟谁都不熟、对所有人都十分提防的状态,回到了那个不依靠任何人也能活出滋味儿来的自己,“还有,我从不知道一向声名在外德高望重的汪柏冬,有一天也会跟个长舌妇一样到处嚼舌,散播不实的谣言。我没有怀孕,更没有滥交,我今天只是生理期所以身体不适。而你们家上下从你到唐清辰都从心里面烂透了,总要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才觉得安心。这里,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因为多待一秒,我都觉得恶心!” 说完这些,容茵转头就走,她一路奔回自己的房间,才发现门卡和手机一起被自己捏在手里,而自己刚才还像一个傻子一样站在电梯门口摸来摸去。 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鞋尖,低笑了一声,拿卡片刷开房门。 五分钟后,她背着包出现在了酒店一楼的大厅。 手机叮叮叮响个不停,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本以为是林隽或是其他人发来的解释内容,却不想最上面那条信息赫然写着:“容茵快来!江湖救急!!!!!” Chapter 03 姜汁红糖·分崩离析 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最后自己想来想去,竟然也搞不清楚当初是什么原因把彼此分开的。然后,你忽然醒悟,感情原来是这么脆弱的。 ——张爱玲 一连串的叹号表现出发信人的急迫,容茵皱着眉打开微信,发现消息是杜鹤发来的。最上面几条都是语音。 酒店大厅人来人往,多数都是酒店的工作人员,容茵穿一件白色t恤,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这些天住在酒店,对这里的建筑构造已经十分熟悉,她很快便找到了一个较为僻静的拐角,打开那几条语音逐条去听。 “容茵你在哪儿?好像出大事儿了!快回来! “你还记得我们从活动开始前就在准备的那个电影节闭幕式的蛋糕吗?超大的那个,一共九层,当时汪老头儿还让我画了设计草图的!那个蛋糕的蛋糕坯本来应该今天烤好的,可是我刚刚去后厨看,所有原材料的袋子都破了,面粉里掺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牛奶、黄油都被破坏了。这些都不要紧,随时都可以再采购,最要命的是,这个蛋糕必须要用到的切尼车厘子红酒全被砸了。切尼本来就是一个很低调的酒庄,车厘子红酒一年只对外公开贩售三千瓶!现在哪怕能跟酒庄老板紧急续订,时间上也根本来不及!” 为了准备这款高达九层的车厘子红酒蛋糕,汪柏冬凭借与切尼酒庄老板的私交,早在去年秋天便将这批红酒全部拿下。据说汪柏冬为了这款私人订制蛋糕已经筹备了三年之久,此次平城国际电影节闭幕式也是他第一次将这款蛋糕完整地呈现在大众面前。无论是容茵、杜鹤还是唐清辰本人,都尚未见过这款蛋糕最终的样子。 “帕维尔不见了,仓库和酒窖这么多重要材料被损坏,他嫌疑最大。刚刚唐总亲自来了一趟,现在大家都知道帕维尔走之前最后见过的人,是你。 “抱歉啊,容茵。” 再接下来是林隽的消息:“容小姐,汪老刚才心脏病犯了,你……你能不能过来一趟?你和唐总之间……真的都是误会。” 容茵缓缓地揪紧了背包带,如果说三千瓶切尼车厘子红酒全部被毁,尚且可以通过及时更换红酒聊作弥补,那么汪柏冬在这个关键时刻倒下,便是对此次电影节闭幕式最致命的一击……红酒没有了可以替换,蛋糕做不出来可以另想办法,可这个节骨眼上,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汪柏冬来调兵遣将、掌控全局?对比之前孔月旋和几位贵宾的食物过敏事件,眼下这个对唐氏最为可怕的危机,竟然来源于她。 汪柏冬为什么会心脏病发,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为什么。 容茵觉得手指冰冷,她盯着手机屏幕反复看了几次,才最终确定,林隽说的那几句话是真的。 汪柏冬真的被她气得病倒了,而语音消息里杜鹤的最后两句话仍在耳边回响:“刚刚唐总亲自来了一趟,现在大家都知道帕维尔走之前最后见过的人,是你。” 容茵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摁下通讯录里那个名字。 电话那端很快接通,传来的是杜鹤焦急的声音:“容茵,你在哪儿?” 容茵望着大厅里步履匆匆的工作人员,声音抖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杜鹤,先别管这些,红酒的事,你有没有办法?” 杜鹤身边一开始乱糟糟的,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后来嘈杂声远了,大概是她换了一个地方说话,但声音仍然非常小,要十分留心才能听清:“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红酒一瓶没剩,全在酒窖被毁了。现场我去过,一看就是自己人干的。而且,帕维尔消失的时间太凑巧了……”那边有所停顿,语气越发小心翼翼,“容茵,现在的情形对你很不利。” 容茵留意到大厅里有工作人员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她低下头,转身,快速向外走去:“其他品牌的樱桃红酒都不可以吗?” 杜鹤低声说:“或许可以,可现在汪老病倒了,咱们这边群龙无首,大家都乱了,连殷若芙都跑没影儿了。”她的声音一字一顿,听起来仿若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现在没人主持大局,容茵,你要不要回来?我们两个一起想办法?” 有那么一瞬间,容茵有点儿听不真切杜鹤的声音。等她完全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已经坐进自己那辆绿色小皮卡里。许多天没有开动它,容茵一手摸着方向盘,努力压住鼻端的那股酸涩,说:“我不会回去了。汪老的病是我的错,但我相信,他和帕维尔都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以撑起大局,对吗?” 手机那端难得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末了,杜鹤说:“容茵,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 容茵笑了一下:“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杜鹤吸了一口气,说:“事先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容茵,你这样指责我,对我不公平。” 容茵一手握紧方向盘,把车倒出来,驶向主路:“现在争辩你到底知道多少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么多天以来,哪怕私底下已经清楚知道杜鹤的性别,容茵也已经习惯了喊她“杜师兄”,这一声“师兄”叫出口,是许多其他称呼都无法替代的安全感和亲昵。可此时,容茵舌尖绕了几下,最后还是喊出了她的名字:“杜鹤,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愿你好自为之。唐清辰和汪老并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相反,他们一直都希望你能长久地留在唐氏。” “祝你好运。”说完这句,容茵便要挂断电话。 “我也祝你好运,容茵!”杜鹤似乎知道她要挂断一般,语速比寻常快了许多,“容茵,我是发自真心的,我真的很喜欢你、很欣赏你,整件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算计你!我没有和帕维尔同流合污,一开始,我甚至不知道有问题的人是他,我……” 杜鹤一直知道容茵很聪明,却以为她的智慧全都用在了专业领域,没想到事关大局人事,她的心思也是这样玲珑剔透。打从她进入君渡的第一天,便打定主意要搅浑这一趟水。唐氏也好,何家那两兄弟也罢,平时谁强谁弱都不重要,既然此次拿到电影节项目的是唐氏,又有汪柏冬坐镇大局,就从唐氏这一方入局。杜家并不是做酒店生意的,而杜鹤所图的也不是单纯的一纸合同。谁能让她杜鹤大放异彩,让杜氏的京派糕点扬名立万,她就选择站在哪一方。帕维尔与何氏的过从甚密,柯蔓栀的意乱情迷,汪柏冬的顽固不化,殷若芙频频回家搬救兵,唐清辰和容茵越走越近……这一切她都尽收眼中,但她任何的立场都不站,谁的忙也不会帮。 杜家在平城人脉广阔,消息灵通,本就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再加上杜鹤处处留心时时留意,探听和整合的消息与日俱增,对于帕维尔会在电影节上搞什么小动作,她不说有十成十的把握,也窥探和猜测到了那么三四分。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唐清辰手下能人无数,光是一个汪柏冬坐镇,这局棋任何时候都不会乱。容茵天资聪颖,性格又谨慎敦厚,殷若芙为引起唐清辰的注意处处与容茵争强,再加上她自己此时也算站在唐氏一边,哪怕有帕维尔这个定时炸弹,也只会刺激得这群人越战越勇,结果说不定比最初预想的还要好。 殷若芙刻意制造的流言是一个意外。 别说容茵和唐清辰,就是杜鹤自己事先也没想到,唐清辰和汪柏冬小心谨慎铸就的千里之堤,会险些毁于一个小小的流言。 她是希望能趁着唐氏遭遇危机大展神通,可对于容茵……如果说一开始她的处处示好是有意为之,那么之后几次,面对殷若芙的挑拨离间,连杜鹤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有几分是在演戏,有几分是发自真心。 看到容茵连微信都不回便选择离开,杜鹤的心比听到汪柏冬病倒时跳得还慌,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原以为是容茵处处都在依靠她的帮助,其实真正越来越依恋容茵的人正是她自己。 棋逢对手,她以为自己需要的是打败对方,赢得彻底,可到头来才发现,像容茵这样的对手也是最好的朋友。她走了,自己曾经无数次设想的独挑大梁的时刻,竟然是那么索然无味。 “这些都不重要了。”容茵单手开着车,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对于现在的唐氏而言,帕维尔和我已经离开,唐氏今天的危机,我们两个都难辞其咎,有些事已经说不清了。” “说得清的!只要你现在回来,我会向唐总和其他人解释!你和帕维尔在房间里时,我就在门外!你们两个说了什么……”其实杜鹤当时并没有完全听清帕维尔和容茵都说了什么,可她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人生中第一次,她那么舍不得另一个人的离开,“反正我就是知道,你没有和他同流合污。我一直都相信你,容茵。” “帕维尔有他的选择,我也有我要去做的事。”容茵说,“谢谢你一直都在帮我,一直都相信我。杜鹤,柯蔓栀被停职,汪老病倒,现在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顶住,一切都靠你了,杜鹤。” 说完这句,她干脆挂断了电话,然后将电话拨给另一个人。 电话那端仍然很快接起:“喂,阿茵?” “是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容茵一边开车,一边将通讯录里的几个人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了个遍。 等她将车子开到那处熟悉的四合院,手机已经有了低电量提示。 她刚走下车,就见大门打开,和老姜迎面走了个脸对脸。 老姜一看见她就笑了:“抱歉抱歉,事出紧急,今天要暂停营业了。” 容茵说:“唐清辰给你打电话了?” 老姜愣了一下:“是,你这是……” 容茵点点头说:“同一件事。” 老姜咂了咂嘴:“我正要去一趟郊区的酒庄!”他四下瞭望了眼,又看向容茵,“我本来想打车的,不知道容小姐……” 容茵沉默片刻,径直将车钥匙扔了过去:“开我的车。” 老姜本以为容茵会说开车把他送过去,没想到容茵直接把钥匙给了他:“那你……” 容茵笑了笑:“这个时候您比我更需要车。” 老姜一点头,坐进小皮卡里,从窗子里探出头:“容小姐,谢了。” 容茵问:“弯弯在里面吗?” 老姜正在倒车,听她这一问,顿时一拍脑门:“我这也是急糊涂了。对,你去告诉弯弯,让她去一趟君渡酒店。” 容茵点点头,见老姜已经调转车头,便朝他摆了摆手。 老姜也摆手,对她说:“酒的事儿有我解决,容小姐,你也别再到处跑了,和弯弯一起回吧!” 容茵朝他绽出一抹笑:“好。” 四合院暂停营业,老姜又不在,打开大门,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容茵扫了一眼已经黑屏的手机,只觉得万事皆空,弯下腰在门槛坐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这样大概特别没有形象,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积攒起那么一点点力气,再支撑着整个人站起来。 绕过影壁,正好看到弯弯的背影,这丫头正哼着小调浇花。也不知道刚刚是自己太累了,还是这座影壁的隔音功能足够好,容茵之前竟然一点都没听到她哼歌的声音。 弯弯大概是觉察到什么,拎着水壶扭过头,一看是她,顿时笑了:“你怎么来啦?” 弯弯是真的还小,之前听老姜说,这丫头也就刚二十出头,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阳光正好,照耀在弯弯红润的脸颊上,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鬓角和额头还有一些散碎的细发。人家都说黄毛丫头,女孩子年轻的时候,可不就是黄毛丫头?听着是不好听,可若这样静下心来看,才能发现青春的美好。 弯弯笑得甜蜜,容茵也不自觉抿出一抹笑来:“刚在门口看到老姜了,他让我帮忙捎个口信,说让你去一趟君渡酒店。” 弯弯皱起眉毛:“让我去那儿干吗?”张嘴就是一串抱怨,“那里人又多,脾气又大,事儿也多得要命。我之前去过一次,跟着那群人忙到夜里两点才吃上一口热饭。” 她每一句话都吐槽在点子上,连容茵都忍不住笑了:“这么说起来,是挺差劲的。” “对啊,我才不想去。”弯弯说,“老姜这里最好了。既能学到东西,又能吃得好,多给我开两千块钱我都不走。” 容茵笑得肚子都疼了。 弯弯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脸:“姐姐,你怎么啦?” 被她摸了下脸颊,容茵才发现,自己一直在笑,可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堆满了泪。 弯弯皱眉看着她:“你是遇上什么事儿了?老姜这个人平时看着不靠谱,可如果遇上什么难处,他还挺大方的。你是不是没其他地方可以去了?那你就先留下来。当初我就是这么被老姜收留的。” 容茵说:“我没遇上什么事儿,就是姨妈来了,她老人家最近脾气有点儿暴。”来平城久了,连容茵也能学上两句北方人调侃的话。别说,还真似模似样的。 弯弯露出理解的神情:“你等着,我去给你煮个姜汁红糖。” 容茵连忙拽住她:“老姜让我跟你说,去君渡那边,江湖救急,忙过这两天,很快就回来。” 弯弯抬头望天:“不想去。” 容茵说:“能拿双份红包。” 弯弯动了动眉毛,伸手挠挠耳朵:“还是……不太想去。” “还能看到你上次很喜欢的那位唐先生。他现在焦头烂额,你要不要去‘美救英雄’一把?” 弯弯这回扭过头:“你这回怎么这么大方了?” 容茵皱了皱鼻子:“那你还不乘虚而入?” 弯弯笑了:“你这人真有意思。” 容茵见她转身进屋,追在后头问:“那你去不去?” “去!”弯弯说,“等我煮完这碗姜汁红糖。” 十五分钟后,容茵坐在房间里,面前放着一碗姜汁红糖,还有弯弯留下的一张打印好的单子。上面写满了这两天小院需要采购和准备的食材,以及第二天晚上要招待一桌客人。据说这是老姜半个月前答应下来的一桌宴,事先预定的却突然取消,怎么都说不过去。 姜汁红糖很辣、很烫,可弯弯说,只有这样喝下去才有效。喝完糖水,容茵觉得自己仿佛刚被人从一锅滚烫的沸水中捞起来,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腰腹部挥之不去的湿冷却消弭了不少。她深吸一口气,从桌上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 最新一条消息是孔月旋发来的语音:“茵小姐,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托人匿名送过去了好几批红酒,各种樱桃口味的都有,够汪柏冬那个老头儿做十几二十个九层蛋糕了,不过你确定唐清辰那家伙真需要你的匿名帮助?” 容茵皱起眉心,正要打字,孔月旋的下一条消息已经来了:“你不在的时候,你那位fiona表妹跳得很欢快啊!啧啧,我还真是看错唐清辰了,本来以为他这种禁欲系老干部已经不流行了,没想到在唐氏内部,他还这么popular!” 不等容茵有所反应,那边已经发过来一个视频邀请。 容茵接通,屏幕上出现孔月旋故意放大的脸颊:“阿茵,阿茵,你看我的皮肤,是不是几乎看不出毛孔?” 容茵说:“看样子已经恢复到平常了?” 孔月旋将手机拿远了一点儿,朝她比了一个“bingo”的手势:“比之前的皮肤状态还好!我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容茵嘱咐她:“上妆别太狠,毕竟才刚恢复。” “知道的啦!”从她身后的背景来看,应该是在自己的房间休息,身边偶尔传来小声说话的声音。容茵认得,那是之前那个助手的声音,“倒是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惨?” 容茵抹了把脸,将下巴垫在胳膊上,趴在桌上说:“大姨妈来探望我,我正在跟她进行友好交流。” 孔月旋说:“你和唐清辰……闹别扭了?” 这句话几乎是废话,如果不是闹别扭,也不至于她自己联络了那么多朋友,却绕个弯让她负责做总调度,还特意叮嘱她把红酒全部匿名送到唐氏总部。容茵在f国留学那几年,和国内几个酒庄和红酒供应商一直有联络,对于一些高品质或口味独特的酒水,她不仅眼光独到,也拥有自己的渠道。就连孔月旋都在她的带领下迷上了越来越多有特色的酒水,自家别墅地下那个小酒窖的囤货量也在几年内翻了十几倍。 这回容茵电话打了一串,关键人物也拜托了好几位,让孔月旋帮忙从中调度。这倒不是什么费力气的活儿,相反,长久以来,容茵极少求大家帮忙办事,突然开口求人,倒是有好几个人和孔月旋一样,都乐意至极,又深感好奇。 容茵耷拉着眼皮儿,整个人看起来苍白疲惫极了。她已经29岁,不再是年轻的小姑娘,像这样身体不适加上心理压力大到极点的时刻,整个人的皮肤状态和精神状态看起来可以说是糟透了。可当着好朋友的面,容茵也顾不上再去端什么架子,就这么不顾形象地趴着:“不是闹别扭,是谈崩了。” “崩了?怎么个崩法儿?因为什么事儿?”孔月旋看着好友红彤彤的眼角和鼻尖,知道她肯定狠狠地哭过,不禁也跟着上火,“你之前那么帮他,哪怕到了现在还在为了他那个酒店忙前跑后,他有什么可跟你崩的?” 容茵的声音听起来透着沙哑:“他听了别人乱传的话,以为我和别的男人乱搞怀孕了,然后我就把他和汪柏冬骂了一顿。后来汪柏冬因为我被气得心脏病犯了,住院了。现在整个后厨完全乱套了。” 孔月旋听到第一句话本来要爆粗口,可听到后面,也不免倒抽一口气:“闹这么大?!” 容茵眼皮儿都不抬地说:“是啊,所以没法收场了。” 孔月旋见她半眯着眼,一副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样子,轻声说:“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不管怎么说,一切不还有我呢吗?唐氏这边我会派人盯着的,有什么动静,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你。你现在要不要去睡会儿?生理期还这样东奔西跑,肯定累坏了……” 容茵用手捂住眼睛:“月旋,你说我们是不是都老了?” 孔月旋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一笑:“现代人普遍长寿,只要保养得好,五六十岁也能看起来跟二十来岁差不多,你我距离老还有挺远一截儿路呢,别乱想。” 容茵说:“我以前不觉得,今天突然发现我是真的老了,跟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没法比。” 孔月旋说:“那要看怎么比了。二十岁的女孩正在享受的青春,我也有过。可我现在正在享受的一切,可不是每一个正当二十岁的女孩都能有的。”她的眼睛望着容茵,那双眼睛看起来流光溢彩,尽管脸上没有半点妆容,可整个人依然水润明艳极了,如同一朵花开盛时的牡丹,连之前一直小声说话的经纪人和助理此时的交谈声都轻了许多。身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一瞬间悉数被牵引至她身上:“反正如果现在让我选,我宁愿停留在现在,也不想重回到之前那个虽然很年轻但愚蠢到极点的二十岁。” 容茵笑得模糊,隔着屏幕,她又遮着眼睛,孔月旋无法判断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孔月旋说:“容茵,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这么喜欢你吗?” 容茵没有回答,也没有放开遮着眼睛的手。 孔月旋说:“因为我一直特别羡慕你,我对你的喜欢,不仅是一种欣赏,更是一种对我所欠缺的东西的向往。你明明可以过稳定的生活,继续前途无限的工作,但你能那么快就做出决定,为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远走他乡,一个人支撑着自己走到今天。别人会怎么想、会怎么说,有多少人会骂你傻,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羡慕你,这些你从来都不去理会。你那么自由,就像生来就会追逐天空的鸟儿。” 容茵的声音模糊地响起:“就算鸟儿不知道扇动翅膀会累,却也会迷失方向。” “谁不会呢?”孔月旋说,“我们都是普通人,外人面前再光鲜亮丽,也不过是个会茫然、会犯错的普通人。容茵,别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或事惩罚自己。他们都不值得。” 容茵放下手,她刚刚果然又哭了,此刻眼皮儿红肿得吓人,看向孔月旋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我当时真的真的非常讨厌唐清辰,我也恨汪柏冬。别人说什么我都可以无所谓,可为什么唐清辰也会相信别人的谣言?为什么汪柏冬那样的大师也会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去传这样的谣言?我可以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我、怎么想我,可我一直以来那么在意、那么尊重的人,我没法不去在意他们对我的看法……”她坐直了身体,却再一次捂住眼睛,“月旋,可即便这样,得知唐清辰被帕维尔摆了一道,得知汪柏冬因为我的那番话病发住院,我心里还是特别难受。我讨厌不信任我的唐清辰,可我更担心他现在的处境,我也担心汪柏冬……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可总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因为我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唐清辰之间,再也不可能了。” “阿茵……”孔月旋也跟着红了眼眶,面对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她难得露出感性的一面,“你别胡思乱想。别说汪柏冬不会有事,就算真有什么事,如果唐清辰因为这件事跟你分开,那就证明他是个不值得的人。他不值得你为他这样。” 容茵声音哽咽:“我现在没法去理智地思考他值不值得。我现在才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根本就没法儿去理智思考。哪怕他不值得,可我的心还是会疼,会忍不住想去见他,可我心里又很恨他,我这样没办法再去见他。” 孔月旋被她说得掉了眼泪:“阿茵,你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等你睡醒了,整个人有了精神,再去思考到底该怎么做。你现在还在生理期呢,别这么哭,太伤身体了。” 容茵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挂断的视频电话,弯弯的小屋收拾得很干净,挂断电话后,她找到一条干净的毛巾,倒了一盆热水狠狠地洗了把脸。七月下旬的平城,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已经六七点钟了,仍然天光大亮。好在老姜考虑得周全,每个房间里都安装了空调,容茵收拾好自己,开始按照弯弯在单子上罗列出来的每一条去做准备。 厨房里有不少用过的碗盘还没有刷。老姜走得匆忙,给四合院里所有员工都放了假,要不是还有个弯弯长期住着,知道临走前把该做的事情托付他人,这么热的天气,恐怕等老姜回来,整个厨房都要臭翻天了。 容茵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收拾后厨。 这样的工作,在刚出国的一段时间,是她每天都要做的基本功课。国外的学徒都是非常辛苦的,无论你多有天赋,该做的打杂一样都不能少。等容茵将整个厨房收拾干净,甚至连墙上贴的瓷砖都用湿布沾着清洁剂一块一块擦得锃亮,她站在凳子上望着窗外,才发现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厨房里的灯全部开着,光亮全然不输君渡酒店后厨的工作间,容茵就这么站在那儿,看着手上戴着的明蓝色橡胶手套,又抬头环顾四周,整个厨房说一尘不染也不为过,最脏的大概就数她两手之间的这块抹布了。 窗外安静得可以清楚听到蛐蛐的叫声,她缓缓地脱掉手套,关掉灯,带上门,在前院找了一张石凳坐下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叫嚣着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尤其脖子和手臂,更是酸痛得仿佛要断掉。可大概只有这样,才会让人打从心眼里觉得踏实。 她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机从十几分钟前就连续响了好多次,她站在凳子上时就听到了,但一直没去理会。好像只要不去看,有些事就可以延迟发生。等她再勇敢一点,再攒足一点儿力气,那时候再发生,她也好面对一些。 她垂下眸,看向手机。头顶的月亮应该很圆,这时候却被一团漂浮的乌云挡住了光芒。容茵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总觉得头顶的光线好像暗了一些。 第一条消息是孔月旋发来的:“听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你这位唐boss还挺有手段的。” 第二条则是杜鹤:“你送来的酒都很好,我让人全都收好了。” 如果容茵没有收到后面的信息,杜鹤的这条信息还真让她心里挺安慰的。 发来第三条信息的是弯弯,小丫头的头像一只特别憨的金毛,连发来的信息都透着一股可爱劲儿:“我见到唐先生了!太帅了!我们组还有一个姓杜的大师兄,他超级牛!懂很多东西!如果没有那个特别讨厌的女人,算上我的双份红包,还有酒店的特供夜宵,一切简直完美!” 下一条依旧是弯弯:“前方探子发来密报,唐先生和fiona一块儿离开了。大师兄说因为她帮唐先生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可我还是特别讨厌她。” 再往下,是林隽发来的语音:“容小姐,方便接电话吗?” 再一次听到林隽的声音,容茵总觉得特别遥远。 她握着手机,坐在石凳上,赤裸的手臂一直贴着石桌,之前一味贪凉快,这个时候才觉得石桌的外沿又凉又硌。 过了半晌,她回了一条微信:“好。” 电话铃声很快就响了起来,也不知道林隽是怎么在百忙之中留意到她的回复的。 电话接通,容茵“喂”了一声,然后就听手机那端林隽特别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容小姐?” 容茵答:“我在。”她清了清嗓子,然后问,“汪先生,怎么样了?” “情况已经稳定了。”林隽的声音很轻,好在他周围也很安静,并不妨碍容茵听清,“容小姐,你在哪儿啊?我打电话给小石,他说并没有见到你回去。我……我们都挺担心你的。” 容茵的声音听起来发飘:“嗯,我没回去。有个朋友请我去景区玩儿,我就去了。最近这些天也挺累的,总算解脱了,我打算好好给自己放个假。”她知道自己此刻这种云淡风轻的声音听起来大概是个混蛋,可混蛋的事儿她都已经做了,也不差再加把火了,“林隽,这段时间……挺感谢你的。不过你大概也知道我和帕维尔的关系吧,我们确实私交挺好的,所以有些事,也不太说得清楚。唐氏是个很好的地方,祝你以后工作顺利。” 林隽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颤抖:“容小姐,你别这样说,你—” “以后就别联系了吧,不然让你们老板知道了,有些事你也该说不清了。” 说完这句,容茵当机立断掐了电话。 另一端,林隽的脸色看起来比哭还要难看,因为他的老板就站在他身边,而他刚刚的电话,开的是免提。 不知道今天是犯了什么邪,每一次他都努力地想解开老大和容小姐之间的误会,可恰好每一次,都是他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老大。”林隽握着手机,试探说道,“这里面肯定有误会的,容小姐不是那种—” “滚出去!”唐清辰一抬手,连自己桌上的手机带一堆文件,全部砸在了林隽身上。 连林隽手里的手机也未能幸免,“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林隽蹲下身,将两部手机捡起来,将唐清辰的手机和所有文件整理好放回桌上,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径直出了房间。 他不是生唐清辰的气,而是知道唐清辰此刻已经气到了极点,他已经把事情搞得糟透了,不能再在这个节骨眼上捋虎须。 事实上,从他跟在唐清辰身边工作以来,无论酒店遇上多大的难关,无论董事会那些老家伙多固执多难缠,无论家里那位老头儿多么不可理喻,他从没见过哪怕一次唐清辰当着他的面失控成这样。唐清辰对外人是有雷霆手段,可对他和苏苏这样的身边人,从不曾有任何打骂的行为。林隽知道,以唐清辰的为人和风骨,是不屑用这种低级的手法来震慑手下人的。 可听了手机那端容茵轻飘飘的语气,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唐清辰望着手机的眼神,以为他会把手机当场砸碎。 走出办公室,正面迎上苏苏问询的眼神,林隽摇了摇头。 苏苏抱着一摞文件,急得汗都冒出来了:“又怎么了?!不是说已经解决了吗?我这儿有一堆事儿等着跟他汇报签字呢!” 林隽把她拽远了一点儿,然后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手机屏幕已经碎成了蜘蛛网。 苏苏低头一看,傻眼了:“老大弄的?” 林隽摇摇头,说:“是我没拿稳,不过老大把桌上的文件都扔我身上了。” 苏苏倒抽一口冷气:“你跟老大说什么了?”她忍不住责怪,“不是你进房间之前说的,要他们两个把事情说开,还说都说开就好了。结果现在你把老大惹成这样?林隽你确定你不是在帮倒忙?” 林隽的眼光也黯下去:“我确实帮了倒忙。容小姐那边……明显状态不太好,说的都是气话,可偏巧老大把她的那些气话当了真。” 苏苏觉得也是服气了:“你仿佛在逗我,老大什么时候连对方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了?!” 林隽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如果你的聂医生说你在工作上一点都不专业,事事做得差劲,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你不会彻底气疯?” 苏苏跟他大眼瞪小眼,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好吧。你这个比方打得绝了。” 林隽把手机塞进口袋,朝她伸手。 苏苏:“干吗?我没糖了。” 林隽抚额:“我是要你的手机。我现买手机也得一会儿才能到手。趁现在,我用你的手机给容小姐拨个电话。” 苏苏有点儿佩服他了:“你还打?” 林隽看了她一眼,干脆地抓紧她的手臂:“那行,你打。我旁听。” 苏苏有点儿抵触:“可是……这段时间我都不在啊,总觉得跟容小姐都有点儿生疏了。” 主要是这段时间以来,哪怕她不在平城,隔着电话和网络也一直对聂子期穷追猛打。随着两个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她知道聂子期对容茵的那点儿执念,所以也不像最初时那样乐观了。和容茵之间最初建立起来的那点儿情谊,也就这么越发淡薄了。 “要的就是你这种全程不在状况的!”林隽把她手里的文件堆在自己办公桌,拖着她到茶水间,关上门又拉下百叶窗,对她打手势,“打!” 苏苏一个哆嗦:“你弄得我都紧张了!” 林隽蛇打七寸,精准定位:“撮合了容小姐和老大,你才能跟你的聂医生双宿双栖,这点儿道理你都想不明白?” 打从这次出差回来,林隽跟她说话就一口一个“你的聂医生”,如果放在以前,或者说换个说话对象,苏苏觉得自己大概会很娇羞,可不知道怎么的,面对着林隽,她就娇羞不起来……或者说,窃喜不起来。 看着林隽急切的眼神,苏苏知道,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她从通讯录里找出容茵的电话,拨了过去。 拨了一次,又拨了一次,到第三次,苏苏的目光也透出绝望:“前两次她没接,现在直接关机了。” 林隽深吸一口气。 苏苏这回也成了无头苍蝇:“现在怎么办?” 林隽苦笑了一下:“怎么办?凉拌吧!” 苏苏一把拽住林隽:“我有办法!”她朝他挤了挤眼,像极了从前每一次俩人一起捣鼓坏主意的时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明天去容小姐的那间甜品屋等人,怎么样?” 林隽蹙了蹙眉:“明天够呛。接下来就是电影节闭幕式,我估计至少三五天,我和你都抽不出空来。” 苏苏说:“哎呀!三五天她跑不了的!而且真等到三五天后,说不定老大那边也琢磨过味儿来,自己就找去了!”她见林隽皱着眉不言语,拿胳膊肘怼他,“你怎么不说话?” 林隽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我……对这件事的预感不大好。” 苏苏问他:“怎么个不好法儿?” 林隽摇摇头:“反正我觉得这次的事,不是轻描淡写就能糊弄过去的。” 苏苏搡了他一把:“呸呸!你别乌鸦嘴!” 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 林隽“嗯”了一声:“什么事儿?” “林秘,唐总说让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林隽看了一眼苏苏,欲言又止。 苏苏瞪他:“有啥事,说!” 林隽说:“我本来想让你通知聂医生,让他这两天帮忙照看着点容茵……” 苏苏直接噎住,直到林隽出了茶水间,她和等在门外的小柳大眼瞪小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合着这忙我要是不帮,我就成了破坏老大和容茵感情的罪魁祸首了!”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门外的小柳一时没听清:“苏苏姐,你说什么罪魁祸首?唐总让我跟你说,待会儿林秘出来,你就可以进去了。” “知道了。”苏苏朝天翻个白眼,小声嘀咕,“我这个电话不打,就不是人了。” 小柳:“……什么电话?” 苏苏走到门口,一脸严肃:“小柳,我问你,如果你需要打一个电话,不打,显得你特别不地道;打了,你可能就损失一个最佳男友。你要怎么选?” 小柳一脸蒙:“可我是男的啊。” 苏苏深吸一口气:“那就换成最佳女朋友!你要怎么选?” 单身二十四年的小柳沉默三秒,最后说:“那还是打吧。” 苏苏特别意外地看着他:“说出你的理由。” 小柳一脸憋屈地看着她:“不地道的人可能连朋友都没有了。反正我都单身这么久了,也不差多单身一两年的。” 苏苏:“……”他们唐氏的公司文化到底还能不能好了?难怪全公司上下,从老板到员工,单身率远高出行业内正常水平! 苏苏正要深吸一口气的时候,小柳又开口了:“苏苏姐,你还是打电话吧。我不想你堕落成为一个不地道的人。” “……”不愧是林隽带出来的好徒弟啊,赶鸭子上架的功夫一流! 苏苏仰天:“成,我打!” 她咬牙饮恨,拨通了手机通讯录最上面的那个电话,“喂,聂医生?有关容茵,我有点儿事想跟你商量……” Chapter 04 鲜鱼火锅·师徒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张爱玲《倾城之恋》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在肩膀时,容茵已经拎着大包小包从附近的菜市场采买回来。她把各样材料归位,站在老姜的四合院里,灌进一大杯温热的白水,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这种宁静又忙碌的生活太远太远。在她的那个小院落里,这个季节,茉莉和栀子花应该开得正好,每天早起,站在小院里伸个懒腰,打开院门,一边浇花、琢磨糕点方子,一边等待客人的光临。这样的生活,不正是她在客居f国时深深祈盼、回国后逐渐拥有的吗? 她曾热切盼望过、向往过,也得到过、拥有过,可后来因为另一个人的邀请,她在不知不觉间偏离了生活的正轨。 唐氏好吗?汪柏冬、杜鹤,甚至殷若芙,每天和这样的专业人士切磋、研讨,确实可以学到和得到很多。但不好的地方,正如弯弯所说,那些钩心斗角和疲惫不堪,迟早会磨灭一个人心中那点最自然纯粹的热忱。一旦深陷其中,人的心会逐渐偏离最初的追求。帕维尔就是最好的例子。 容茵尝过他做的甜品,每一样吃起来都还不错,可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儿意思。 曾经,她以为是他工作太忙,难以事事做到尽善尽美。可在看清唐氏和帕维尔身后的布局时,她才明白,曾经她以为的失之毫厘,其实早已谬以千里。 帕维尔欠缺的并不是时间和精力,而是对于制作甜品倾尽身心的投入。 当一个人的心开始躁动了,他手上的工作就很难臻至完美。 时间都用来打压异己和追名逐利,还有多少留给创作和完善甜品本身呢? 容茵这样想着,再看到手机上那个熟悉的号码,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接了起来。 “容小姐,我昨天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 “小石,早啊。” 电话那头,小石愣了一下,回道:“早,容小姐。你……还好吗?” “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容茵说,“我和唐氏的合作告一段落了,并且结束得并不愉快。我知道你是林隽介绍来的,我欠了他人情,而且这段时间你也做得很好,我没有理由因为我和唐氏之间的合作,而迁怒于我和你之间的雇佣关系……所以接下来,是走是留,完全在于你。” 电话那端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想留下来。容小姐,我想留下来不是为了给你帮忙,或者其他什么。我想当你的徒弟……我想跟你好好学做甜品!” 小石的话让容茵的眉眼染上一抹明亮的色彩,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听到“徒弟”这两个字时,她的神情是许久未见的舒展和明媚:“我还没收过徒弟。” “我希望能成为您的徒弟,每天帮您照顾店铺这些都不用说,但我不希望每天只按照您留下的方子去做简单的这几样,我想接触学习更多。您留在书架上的笔记我看过了,也试着做过……”说到这儿,小石的声音有一丝羞赧,“但做出来的总是不对,还浪费了不少食材,后来我就不敢乱操作了。我一直想等您回来,告诉您这件事,浪费的那些材料,请从我的工资里扣除……” 容茵忍不住嘴角上扬:“今天先暂停营业一天吧。” “容小姐?”小石听起来有点儿慌,“容小姐,我,我除了浪费材料,还有偷看了您做的笔记,其他我都是按照您之前的要求来做的,今天要做的依旧是您教我做的那三样糕点,我已经烤好了豆沙小面包,待会儿可能就有客人来了……” 容茵说:“你做了多少?” “三十个。”小石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实说了,“这个数量基本每天都会卖光,另外两样,我一般都是上午烤制,傍晚前几乎剩不下什么。偶尔剩下一两个我都会吃掉,从来不浪费。还有……好多老顾客都一直在问您什么时候会回来。这几样糕点虽然很好吃,但他们更希望像从前那样,每天来咱们店里,吃到的都是不一样的东西。还有一位客人说,您在店里的时候,每天都有惊喜。”小石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话甚至只有他自己能听清,“别赶我走,容小姐,求求您……” 容茵垂着眼眸,她站的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远处小池塘里的荷花。池塘的水泛着金色的光,如同传说里金色鲤鱼的鳞片,那么耀眼,那么好看……她突然觉得大概是自己盯得太久,以至于有点儿刺眼,她揉了揉眼睛:“我没说要赶你走。让你关店,是让你过来帮忙的。” 小石的嗓门瞬间嘹亮起来:“您说地址,我这就过去!” 容茵笑着说:“烤好的那些豆沙小面包,你看看左右邻居开门没有,送一些给他们,留下几个,给我带过来。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 “好!”小石痛快地应了一声,随即又反应过来,“容小姐,如果我烤得不好吃……” “如果你烤得不好吃,那些客人也不会每天都过来买,所以不要想那么多。我把地址发你,赶紧过来吧!”容茵说,“今天有的忙呢。” 小石雷厉风行,开着一辆老款的黑色大切诺基,半小时后就出现在了老姜的四合院门口。他把车停在外面,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看向站在门口的容茵:“容小姐……” 容茵也看到了,大切诺基车型太大,尾巴有好长一截留在停车位外面。她觉得这情形实在滑稽,不禁笑出了声:“你……你什么时候买的车?怎么这么大个儿!” 小石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以前跟着别人一起跑长途,去的地方都比较偏,那时候不懂事,就拿全部积蓄买了这个,开了好多年了。” 容茵说:“平时你就把它停在咱们院里?” 小石直摆手:“没有,院子里种了好多花,还有蔬菜,现在都长起来了,也搁不下它。我跟隔壁餐馆的郭大哥商量,平时没事就放在他家后院。如果他那边客人多停不下车,我再挪到别处去。” 容茵见他还站在那儿,朝他一招手:“别愣着了,赶紧进来。今天不少活儿呢。” 小石跟着容茵一路往里走,等进到厨房,看见容茵桌上摆着的食材,以及滚开着沸水的大锅,不禁有点儿傻眼:“容小姐。” 容茵:“嗯?” 小石有点儿慌:“咱们……咱们是以后要改行,开火锅店吗?” 容茵乐了:“怎么,做火锅店不好?火锅店也可以做甜品啊,可比单纯开甜品店赚钱多了。” 小石看着容茵的侧脸,半天憋出一句:“容小姐,你在逗我。” “对啊。”容茵一边处理火锅底料的药材,一边说,“我逗你玩儿呢。” 小石:“容小姐,你变了。” 容茵朝他眨了眨眼:“当我的员工,我怎么也要以礼相待。当我徒弟就不一样了,当徒弟就要做好被师父欺负的准备。” 小石深吸一口气:“那我还是选择当容小姐的徒弟。” 容茵说:“叫师父。” 小石特别乖地叫了一声:“师父。”然后又说,“师父,我来吧。这些力气活儿我来做,您在旁边看着就成。” 容茵瞥了他一眼,脱下手套递过去,一边指挥:“把这些切成小段就行了。” 备好了药材,容茵另起了一锅,指挥着小石倒入熬好的鲜鱼汤,然后就开始择菜。 小石一边切羊肉片,一边说:“师父,咱们准备的这些会不会有点儿不够吃啊?” 容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两斤羊肉还不够吃?” 小石摇摇头,突然又反应过来:“您是说……我吃?” 容茵说:“不然你以为是谁吃?” 小石突然觉得脑容量不够用:“所以这儿是您的……家?” 容茵笑了:“想什么呢?!今晚有一桌客人,我这也是帮别人看店,又是第一次做,中午先带你试吃一下。” 小石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那咱们明天就要回去了?” 容茵说:“今晚就回去。” 小石欲言又止。 容茵看着他踟蹰的侧脸,说:“林隽找过你吗?” 小石迟疑着点点头:“昨天找过,但那时我们都不知道您在哪儿。” 容茵说:“如果接下来他再找,你就说不用找了。” 小石点点头:“我知道了。” 容茵问:“能做到?” 小石看了她一眼,说:“您是师父,您说往东,我绝不往西。林隽再找您,我就说不知道。” 容茵有点儿感动,又有点儿想笑:“不怕惹林隽生气?” 小石说:“林先生不是那样的人。”他一下一下切着羊肉,从这个角度看去,他拿刀的样子似模似样,羊肉也切得薄厚适中,“您既然已经从唐氏离开了,林先生就应该知道您的苦衷。他如果听我说不知道,就知道是您的意思了。” 容茵择菜的手指顿了顿,“嗯”了一声:“林隽是个聪明人。” 小石说:“您从唐氏离开,是有什么人欺负您了吗?” 容茵看向小石的眼睛。他的眼珠很黑,因此认真看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特别专注,不过因为年纪太轻,尚且不知收敛锋芒,眼睛里透着一股锐气。若不是锐气太盛,这双眼睛倒像足了一个人。容茵撇开视线,轻声说:“说不上,但我在那儿做得不开心。” 小石点了点头。厨房里除了清澈的水流声,轻微的择菜声,以及刀锋一下一下切割开肉的纹理落在案板上的声音,许久都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小石轻声说了一句:“如果接下来再有人欺负您,我会保护您的。” 容茵没有说话,眼眶却微微有点儿湿润。她和小石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林隽把人介绍来后,她带着他学了一些基本功,接着就是教他烤制几款甜品店固定贩售的糕点。而她在唐氏工作的这段时间,全靠小石一个人撑起整个店面,每天无论多忙多累,他早晚都要向她汇报请示好几次。她从没想过会从小石身上收获这样的尊重和维护,可当她看着这个年轻男孩的眼睛,就知道他说的每一句承诺都是发自真心的。 送人来之前,林隽简单地介绍过小石的过去。当时林隽说:“小石很年轻,或许欠缺经验,但也是想认真学一门手艺的。另外,这个孩子心思端正、重情义,哪怕以后他在店里做不下去了,容小姐,你也会收获一个很好的朋友。” 人生有时会在你觉得自己已经身处谷底时,给你预料之外的馈赠。 许多事大概总不会如你最初期待的那般好,可也别忘了,事情也远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糟。 无论是林隽还是容茵都没有想到,小石的到来不仅为“甜度”带来了安全和便利,还给了容茵一个情深义重的好徒弟。 晚上七点整。 小石换上男服务生的工作服,到门口引客人进门用餐。哪知刚在门口站定,就看到容茵那辆墨绿色小皮卡歪歪扭扭地开了过来,差点儿冲到台阶上。 小石和从车子里冲出来的中年男子面面相觑。 老姜:“……” 小石:“您……请进!”能开她师父的车,肯定不是一般人啊!而且他站在这儿本身就是迎宾的,见人客气点儿说话总没错。 老姜回过神儿:“你是容茵的朋友还是弯弯的相好?不管这些,今晚那桌客人来了没?” 小石指了指他身后。 老姜一回神,就见路灯底下停着一辆黑色卡宴。老姜眯着眼去瞄车牌,看清后三位的瞬间就笑容可掬地迎了过去。 小石心领神会,转身往后厨走。 有了中午师徒俩试吃的经验,容茵此时已经有了点儿轻车熟路的意思,和小石合力把鲜鱼火锅端了过去,又让小石候在厨房等叫菜,自己则绕了弯,从侧门出了四合院。 等老姜和那几位贵客寒暄过半,引人踏进四合院,还没进雅间,光是闻着那股熟悉的鲜鱼汤味,老姜的眉毛已经不自觉地舒展开。他示意几位先进房间,自己则往快步往后厨走去,自然又和早就等在那儿的小石来了个脸对脸。 看着案板上备好的菜,老姜也有点儿蒙:“这是……” 小石朝他一鞠躬:“饭后甜品在冷鲜柜,桌上这些是按照弯弯小姐留下的单子准备的,如果有疏漏的地方,请您多包涵。”他又指了指灶台,“还有一锅鲜鱼黄米粥,是我师父留给您的。” 说完就往门外走,忙了一天一宿没睡觉的老姜总算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上前拦人:“这位小哥,你师父是?” 小石黝黑的脸端得四平八稳,看起来高冷十足:“我师父的车钥匙应该还在您那儿。” 老姜一拍脑门,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然后又看小石:“你说你是……容小姐的徒弟?”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实在是信息量太大,他这脑子有点儿转不过弯来。 小石接过钥匙,没有说话,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大叔,再见。” 半晌,老姜才从被一个帅小伙叫“大叔”的打击中回过神,一边手忙脚乱地上菜,一边在心里嘀咕,他也就是这两天休息得少了点儿,吃得差了点儿,可不论身材气质还是精神面貌……老姜深吸一口气,一脸不忿,等弯弯回来了,他一定得找她评评理,就算他的年龄真是大叔了,前面加个“帅”字是不是比较妥帖? 另一边,容茵开着自己的小皮卡,跟在小石的大切诺基后头,一路回到了小院。 回郊区的路一路畅通,小石也体贴,事先打电话从甜品店隔壁的餐馆订好了饭菜,师徒俩一进门就可以开吃。等容茵吃饱喝足攒足了精神,抬头一看,才不过晚上八点来钟。 她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小院里,手边放着茶水和水果,脚底下燃着一盘崖柏线香。前些天她不在家的时候,隔壁的老奶奶送了两把蒲扇过来,小石一直好好收着。这会儿用来纳凉扇蚊子,真是再实用不过。 容茵手肘撑着石桌发呆,小石就在一旁削桃子。聂子期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小石瞥了一眼容茵手机上的名字,觑着容茵的侧脸说:“这位聂先生昨天也来过好几个电话。” 容茵“嗯”了一声,接起电话:“子期。” 聂子期对于容茵这么痛快地接电话很意外,他握着手机,扫了一眼坐在面前身体极度前倾的苏苏,有点儿不自在地站了起来,转身走到了窗边:“阿茵,是我。”距离两人上一次在君渡的咖啡厅的谈话,其实也没有过很长时间,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已在不知不觉间相隔山海。聂子期咳了一声,说:“这两天打你手机一直不通,有点儿担心你。” 容茵实在累了,懒得动脑子去想聂子期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她望着院子里一藤开得正好的忍冬,说:“最近有点儿忙,所以关机了。让你担心了。” 盛夏时节里,忍冬清甜的香气氤氲着整个小院儿,仿佛又回到那一晚酒店的后花园。容茵觉得眼前有点儿模糊,忍不住揉了揉眼,撇开了视线。小石将削好的桃子切成小兔形状,摆在小碟里,又递了小叉子过来。容茵尝了一块,桃子又脆又甜,她忍不住缓和了眉眼:“你最近怎么样?医院好像没有清闲的时候。” 聂子期沉默片刻,说:“最近在固定照顾一位病人,是我老师的病人,所以还好。” 容茵说:“有空来‘甜度’坐,我给你烤蛋糕吃。” 许多人都被容茵甜蜜温软的外表骗了,聂子期跟她做了五年同学,又经历了上次的表白,对她说一不二的性格再清楚不过。可饶是如此,听到容茵主动开口相邀,他还是忍不住会遐想,自己会不会还有机会? 容茵上次说,如果她要谈恋爱或者结婚,一定是找到了为之心动的人。如果没有,那么过单身生活也不错。她还说在这件事上,他和她理念不合。 聂子期曾经也以为自己会是容茵说的那种人,到了合适的年龄,没有等到容茵,没有遇到自己真正心仪的爱人,也会按部就班地找个合适的对象结婚生子,然后过完安稳的一生。 经过那天的谈话,他也不止一次诘问自己:会吗? 没有容茵,也会是其他人。只要到了合适的时间,就得找个差不多的人结婚。 他以为自己是可以的。可面对着苏苏的热烈追求,看着她每次望着自己饱含热情的双眼,他发现自己并非自以为的那般成熟世故。 苏苏这样的女孩子,容貌上佳,身段火辣,工作上独当一面,生活中也不乏情趣。她是那种都市新女性,热情、大胆、敢于追逐爱情,也懂得享受恋情本身。聂子期几乎可以肯定,如果自己和苏苏谈了恋爱,哪怕没有走到最后,她也不会以这段经历要挟婚姻。如果容茵是苏苏这样,又或者她拥有的是许多女孩子那样的传统婚姻观,聂子期相信,自己的处境会比现在强上许多。 偏偏容茵看似保守,实际是最难拿下的那种类型。 她并不需求婚姻作后盾,甚至连恋情都可以不要,因为她在自己的精神领域有着绝对丰饶精彩的追逐和收获。 可这样的容茵,正因为求而不得,才越发让人欲罢不能。 如果她和许多人都一样,如果她比较容易得到,或许就不会令他这样魂牵梦萦了吧。聂子期心里这么想,却忍不住嘲笑自己男人的劣根性。归根结底,还是逃不开那个魔咒:越是求不得,越是想得到。 聂子期让自己的声音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好。刚巧我明后天都有空,不知道容大掌柜有没有这个时间赏脸?” 容茵听到“大掌柜”这个称呼,险些被桃子噎到,她拍拍自己的胸口说:“明后天我休假,不过你要来吃蛋糕的话,当然可以。”两人怎么说也是多年的老朋友,就算当不成恋人,朋友情谊也不能说断就断。再者,上次她为了打消聂子期的念头,在咖啡厅说的那些话多少有些绝情,趁着休假给他做个蛋糕慰劳一番,也算当作赔礼了。 小石相当有眼力见儿地递过来一杯花果茶,容茵接过抿了一口顺顺气儿,说:“不过‘大掌柜’这个称呼咱们就免了吧。” 聂子期逗她:“那……容老板?” 容茵说:“叫‘容茵同学’都比这个强。” 聂子期忍不住笑,两个人很久没这么放松地说过话了:“那好,阿茵。我明天下午两点到。” 容茵答应了一声,正要挂电话,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子期,如果这段时间有其他人找你……就说,我不见。” 她说得模糊,主要是不确定林隽到底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她相信以林隽的体贴性格,肯定要找机会解释当时的事。可对她而言,林隽的这份体贴恰恰是她此刻最畏惧的折磨。她巴望着这几天林隽工作多忙一些,等过了这段时间,让他发现他那位老板对她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儿,届时哪怕林隽登门拜访,为的也是他们两人间的友情,而不是掺和着其他什么人的请托了。 这样想着,容茵又忍不住自嘲一笑。对于唐清辰那样清高桀骜的人,真会有“请托”林隽这种想法吗? 他现在肯定恨死自己了。 不识大体,任性妄为,把汪柏冬气得住院,又趁着他事业遭受重创时一走了之……以唐清辰的出身和地位,何苦找她这么个坏脾气的扫把星呢? 挂断聂子期的电话,容茵的脸色明显黯淡下去。 小石在一旁说:“您要是不想见就不见,没必要为了什么人委屈自己。” 容茵早就发现,小石心思细腻,胆子却挺大。或许是因为两人之间又多了一层师徒的关系,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然这跟他心性比较单纯也有关系。可经历了在唐氏的那番风雨,与小石这样简单纯粹的交流,正是容茵所渴盼的。 唐清辰身畔卧虎藏龙,汪柏冬工于算计,林隽八面玲珑,苏苏敢打敢冲,就连后来融入的杜鹤也不是平凡角色。她胆子够大,城府也够深沉,留在唐氏那样的地方必定能一展所长、所向披靡。回想起两人之前交际的种种,容茵忍不住笑自己太傻,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哪怕都是女孩子,哪怕一见如故,也总是别有内情的。更何况杜鹤本身是那样光彩夺目的一个人。 小石说:“您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跟我说。我绝不会别人说的。” 容茵摇了摇头:“没什么。不是因为聂医生,是我自己突然觉得有点儿挫败。” 过了许久,小石说:“我觉得师父是很厉害的人,会让师父觉得挫败的,应该不是事,而是人吧?” 容茵点点头:“是啊。为人比处事难多了。” 也不知道小石从前做的是什么职业,当初林隽介绍他来的时候故意隐去不说,容茵也从不问,但小石不论是站是坐,身体都挺直如松。听到容茵说这句话,小石始终挺直的脊梁突然有了些许松弛,他说:“在这儿,每天做甜品,让我觉得很放松,因为不用跟人打交道。” 容茵看着他说:“可是我们每天打开门做生意,归根结底还是要跟人交流的。” “那不一样。”小石说,“跟客人交流是最简单的,只要东西做得好吃,他们就会来。” 容茵说:“那要是有人故意找碴儿呢?” 小石看了她一眼,说:“不会。” 容茵忍不住笑了:“也是,有你在,想找碴儿大概也不敢了。” 有一种人,哪怕只是站在那儿一声不吭,也能让人看一眼就觉得不好惹的。小石是这样的人,唐清辰也是。 容茵突然有点儿烦躁。她从前不是这样的,眼睛里看着一个人,就是这个人;不会看着眼前的人,心里总会和另一个比较。 小石说:“其实只要你不想去做,没人能勉强你什么。”容茵看向他,就听小石继续说道,“最初,他们都劝我抽烟,我说不会。后来好几个人一起劝,还有人往我嘴里塞,但我一直不抽。几次之后,就没人再烦我了。” 过了好一阵儿,容茵放下茶杯,淡淡一笑:“你说得对。自己不想做的事,没有谁能勉强。但被别人劝动了,去做了,也就不要后悔。” 路都是自己选的,没有人能真正逼谁做决定。所以,那些走过的路,那些不止一次暗自悔恨走错了的岔路口,可以回顾,可以反思,却不需要一遍遍怨天尤人。走过了就是过了,做错了就是错了,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Chapter 05 冰火菠萝油·胆怯 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 ——张爱玲 接下来几天,“甜度”和小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容茵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准备食材,这一次多了小石这个帮手,做起活儿来事半功倍。上午十点钟,清早烘焙的糕点已经贩售一空。邻居们和老客人的坚实拥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好友毕罗和唐家那位少公子合伙开办的餐馆也正式开业了。容茵另雇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每天负责往城里的餐馆送货,再加上一传十十传百,以及孔月旋有意无意在朋友圈的宣传,“甜度”的口碑逐渐打开,甜品店的生意一时间达到开业以来的顶峰。 另一边,唐氏在众人的欢声鼓舞中真正迎来酒店发展的全盛时期。平城国际电影节完美落幕,组委会和许多出席电影节的大人物都对唐氏赞不绝口。从最细节的服务到食物酒水的品质,再到每一场活动的具体安排和密切衔接,这期间不是没有出现过问题—这么大的活动,这么密集的场次安排,这么多来自社会各界的名流大腕儿—如果说完全没有问题和意外,根本是不可能的。可出了问题,如何化解和善后,才真正体现一家酒店的专业和品质。 唐氏因此一跃成为国内酒店行业的翘楚,而唐清辰原计划借此一举攻进国际市场的计划也正式拉开帷幕。 唐氏集团上下越发忙碌,等林隽终于从一堆工作中抽出点儿时间思考个人问题,时间已经悄然滑向酷暑的8月。 这期间,苏苏去找过聂医生帮忙,可结果令林隽和苏苏两人备受打击。 聂医生最近工作清闲,几乎每周都要去两趟容茵的甜品小屋。可他从不和跟任何人同往,理由是:容茵最近不想见老同学以外的任何朋友。 这句话不仅把林隽回绝了,连苏苏也连带吃了瓜落儿,搞得她最近每次见到林隽都没好脸色—见不到容茵也就算了,连聂医生也趁机跑没影儿了。换作别人还好,可聂子期对容茵那点意思,就是路边一只狗都看得明白清楚。苏苏越想越觉得这回亏大了,直怪林隽想了一个馊主意,不仅没劝回容茵,还把聂子期越推越远,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和林隽抱怨的时候,就听林隽不慌不忙地问了一句:“所以你这句话的意思,到底谁是夫人?” 苏苏语塞半晌,一拍桌子:“这是重点吗?重点是,再这么下去,我和老大的‘夫人’眼看就要双宿双栖了!” 林隽笑得淡然,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容小姐不是那样的人。” 苏苏拿眼睛瞥他:“容小姐是哪种人?” 林隽拿资料夹的手微微停顿,手指在夹子外缘描摹片刻,说:“容小姐不缺男人追求,但她的注意力,向来不在普通的男女之事上。” 苏苏闷了片刻,反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说,我每天追着聂医生跑,人生境界低吗?” 林隽失笑:“人生境界低说不上,但你眼光差了点儿。” 苏苏表示不服:“那你说,聂医生哪儿不好?” 林隽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他眼里没有你,就是最明显的不好。” 苏苏愣了愣,半晌没说话。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偌大办公室除了他们两人,其他员工要么去了员工餐厅,要么去酒店内部的咖啡厅小坐。苏苏一时无话,林隽也不觉沉闷,继续整理手上的文件。 “怎么不去吃饭?”唐清辰回自己的办公室拿一份资料,一进门就看到这两个人一站一坐,破天荒地没有聊天,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气氛愉悦的模样。他看向林隽:“刚好我也没吃,一起吧。” 苏苏哀叹一声:“老大,你怎么偏心了?我也没吃饭呢!” 唐清辰反手一指门外:“有人找。” 苏苏一边翻手机,一边纳闷:“谁?没人给我打电话啊!”她后知后觉地翻到了微信,不由得“啊”了一声。 伴随着苏苏的高跟鞋清脆落在大理石砖的声响,唐清辰说:“怎么了?” 林隽瞧一眼唐清辰:“老大,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天的午餐好像另有安排。” 唐清辰指了指他面前的办公桌:“如果我没看错,你这些文件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两个男人无言相对片刻,还是林隽先举手投降:“苏苏一直缠着我抱怨,我也是没办法,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还没吃饭。” 唐清辰说:“去楼上吧。想吃什么,让厨房送过来。” 林隽深知唐清辰的口味,两人搭乘电梯的过程中已点好午餐和水果,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他抬起头:“老大,要吃甜品吗?” 唐清辰一顿,目光看向打开的电梯门,先一步走了出去:“随便吧,不要甜的。” 林隽:“……”不甜的甜品,这要求是不是也太难了点儿? 左思右想,走进去找唐清辰会合前,他还是先给杜鹤拨了一个电话。 那头杜鹤听到这个要求,沉默片刻说:“这是唐总自己说的?” 林隽也无奈了:“难道我提得出来这种要求?”且不说唐氏上下都知道他最喜欢吃甜食,就这种奇葩的要求,一般人想也想不到好吧? 杜鹤说:“他想吃不甜的甜品,怎么不干脆说想吃某人做的东西呢?” 林隽愣了一会儿,等反应过来之后,说是大喜过望也不夸张:“你的意思是说,容小姐会做这种甜品?” “什么叫‘会做’?要说会做,我也会做二三十样‘不甜’的甜品好吧?”这简直是在质疑她的专业,别的杜鹤还能忍,质疑她的专业能力实在不能忍,她翻了一个白眼,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林秘书,‘锣鼓听音,说话听声’,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林隽秒懂:“我知道了。” 杜鹤生怕点不透他,继续说道:“都这么多天了,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咱们唐总要么不出门,要么就和fiona出双入对,看在咱们并肩作战过的份儿上,林秘书,你行行好,早点把容茵给请回来,成吗?”她从接到林隽的电话,就走出工作间,一路到了休息室。这会儿房间里没有别人,她也方便敞开说话:“虽说电影节最终成品的樱桃红酒蛋糕用的是唐总找来的酒,蛋糕也是我和殷若芙一起完成的,还用到了他们殷家独门雕花技法,可这里面容茵也没少出力吧?我一直没跟你说,你是不是心里没有数?酒窖最新入库的那批酒到底市值几何?其中有十来瓶,更是有市无价,汪柏冬那老头儿看到了都得眼馋,你在这儿跟我装糊涂?” 林隽听到杜鹤一迭声的抱怨,一开始也有点儿头疼,可越是听到后面,越是心惊:“你说什么酒?” 杜鹤正慷慨激昂,说话时险些一只手带飞了桌上摆放的水晶球,听到林隽这句话,她更是差点没站稳:“我那天打电话跟你说容小姐派人送了酒来,你不知道?” 林隽觉得后脑勺有点儿空:“你说的难道不是老姜送来的酒?” 杜鹤:“老姜是谁?” 林隽努力调整呼吸:“最后决定做蛋糕用的那些酒,就是老姜送来的。他看起来四十来岁,瘦高个儿,穿一身白,斯斯文文的。我记得他是一路把东西交到你手里的。” 杜鹤“啧”了一声:“你是不是傻?我刚才说了,我知道最终做蛋糕用的是唐总送来的,虽说现在我才把唐总的朋友和老姜这个名儿对上号,可你也能看出来,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他。不认识的人还用得着我专门打电话跟你说?你再想想我那天给你打电话的时间,是不是在老姜来送酒之前?你居然能把这两拨人混成一桩事儿,你说你是跟容茵有仇啊,还是有仇啊?” 林隽有点儿想哭:“我跟容小姐没仇!但我怕她现在跟我有仇!” 杜鹤哼了声:“你不是故意的就成。”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真是欲哭无泪:“不跟你扯这些,那些酒现在在哪儿?” “酒窖啊!合着刚那么一大段话我白说了?!” “你就别跟我逗贫了!现在、马上、赶紧的,给我拿一瓶最好、最贵的来,上来前说一声,我到电梯口迎你。” “你知道你现在说话这口吻像什么吗?”杜鹤慢悠悠地添上一句,“特别像暴发户。” 不等林隽炸,杜鹤先一步挂断了电话。她瞥一眼手机屏幕上的背景照片,嘴角抿出一缕极淡的笑,那是容茵离开那天给她烤的荷兰松饼,只有一半。另一半被她端着盘子,专门跑了一趟,送上楼给唐清辰吃了。大概是考虑到唐清辰的口味,荷兰松饼的甜味很淡,却很香,杜鹤不知道唐清辰最后到底吃了多少,起码她是把自己那半份全吃光了。 现在看着照片上的松饼,仿佛还能闻到那股香喷喷的奶香味儿。那种香味和容茵给人的感觉很像,清清浅浅,却如沐春风。 没有敲门声,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杜鹤抬起头,正对上殷若芙探究的目光。 杜鹤唇角浮着笑:“是fiona啊。” 殷若芙微微颔首:“你怎么在这儿?” 杜鹤说:“觉得有点儿累,过来歇会儿。” 殷若芙皱了皱眉:“事先说好,今天下午我妈妈来做的培训课程,是经过唐总本人认可和邀请的,不是我自己搞什么特殊关系。” 杜鹤点点头:“欢迎之至。” 殷若芙原本准备了一大串话,可迎上杜鹤这副态度,再多的话好像说了也是白说,如同狠狠挥出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让人有气都没地方撒。她咬了咬唇,看杜鹤:“杜鹤,我想跟你开诚布公地谈谈。” 杜鹤伸了个懒腰:“改天吧,我这会儿有点儿事,少陪了。” 殷若芙:“可是下午两点……” “我不会迟到的。”杜鹤经过她身边时,朝她露出了然的笑容,“怎么说我也暂代着甜品部的总负责人的职位,一定准时参会。” 杜鹤走得潇洒,殷若芙紧紧攥着拳头,追出两步又停下脚步。不是她非要和杜鹤较劲,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能和杜鹤和平共处。母亲想要的一直是唐氏的扶持,而她想要的,也不是什么制霸行业内,她只想坐上唐清辰身边的那个位置。在这一点上,杜鹤不仅和她没有任何冲突,甚至可以成为她的一大助力。 可不知道为什么,杜鹤就是没来由地喜欢容茵,对她,则是没道理地反感。 殷若芙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可从小到大,也鲜少受到男孩子这样的冷遇。对于杜鹤,她因为需要他的能力而舍不得疏离,想亲近却又不得其法。这阵子为了这件事,私底下她也没少向旁人打听杜鹤的喜好,母亲也给她出了不少主意,可是收效甚微。 想到原本与唐清辰约好又被临时取消的午餐,殷若芙的目光越发黯淡下来。容茵走后,随着帕维尔不知所踪,汪柏冬养病逐渐淡出,唐氏甜品部的格局也发生了巨大改变。现在唐氏正走顺风路,杜鹤和她都赶上了好时候,连母亲都说,以她的能力,现在与杜鹤同挑大梁平分秋色,其实有点儿勉强。可运气来了,哪是谁能挡得住的呢?她以为自己算是赶上了顺风顺水的一程路,可真正向前走时,却发现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 她也时常劝解自己,容茵已经走了,她有妈妈的帮助,又得到了唐清辰的瞩目,接下来哪怕有这样那样的阻碍,也不该轻易气馁。一点困难都没有,那还叫走上坡路吗? 可事情总和她想象的有点儿不同。唐清辰对她礼遇有加,也带她出去过一些颇有分量的场合,可两人之间总像隔着一层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让她无从亲近,更无从揣摩他的真实心情。杜鹤也是一样,还有许多其他的同事,他们待她都是客气的,尊重的,但这份客气和尊重里透着显而易见的疏离,似乎还有某种她不敢窥探的鄙夷。 她关上门,在杜鹤之前站的位置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 这些人是怎么看她的,如果说她刚来到平城和唐氏时还看不清,现在怎么也该看清了。在苏城时她可以说是天之骄女,尤其在家里,大家都亲热地叫她小小姐,那些叔伯师傅,每一个见到她无不关爱备至。可到了平城,曾经被捧在掌心的娇小姐也要和他人公平竞争,没人再觉得寄味斋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传说,也没人再用惊艳和钦羡的目光看着她,她心中涌起的不平和失落如山呼海啸般将她湮没。 哪怕在容茵走后,她也没能找回昔日在苏城的骄矜和尊贵。最近,她常常忍不住想,如果连她都觉得这么艰难,容茵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她连寄味斋传人的名头都没有,连母亲的殷姓都不敢提及,失去了家族的支撑和长辈的扶持,她是怎么从医科大学毕业后又成为业内小有名气的甜品师,顺利在平城落脚扎根,甚至让唐清辰和林隽这样的人都对她青眼有加的? 与容茵相比,她到底欠缺在哪儿,到底输在了哪一步? 她总觉得,弄清楚这一点,许多原本挡在那儿的障碍也就迎刃而解了。 思及杜鹤和林隽电话里的内容,唐清辰想吃不甜的甜点……不甜的点心,她也可以做得很好吃。 既然是自己拼了命也要争取的未来和恋人,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唐清辰知道这顿午餐不会吃得太安生。但他没想到,林隽没让后厨做出什么令他感兴趣的甜品,倒把做甜品的人给引来了。 说起来,甜品部现在这些人,一个赛一个地给他添堵。但认真说起来,相比较杜鹤,此时此刻,他更不想见到的是眼前这位。 殷若芙双手在背后紧紧绞着,脊背挺得笔直,头却微微垂着,看起来如同一个准备挨批的学生。 这副样子,林隽都不忍心看了,但午餐已经端上桌,而且唐清辰明显是让他留在这儿陪吃,现在再走,估计他们家老大光用眼神儿就能灭了他。 殷若芙声音小小的,还带一丝颤抖:“唐总,我听杜鹤说您想吃不甜的点心,这几种都是不甜的。您尝尝看。” 唐清辰本来笔记本电脑都关机了,这时候却装模作样地点了几下键盘,眼睛盯着屏幕:“嗯,放下吧。” 从林隽的角度,只见殷若芙原本绷得紧紧的肩部线条一瞬间垮了下去……林秘书险些把头扎进面前盛牛排的盘子里,殷若芙看不到,但从他的角度却看得特别清楚,他们家老大的电脑屏幕根本就是黑着的,亮得都能映出人影儿来。尴尬,实在是太尴尬了! 所幸殷若芙这姑娘虽然有点儿不会看人脸色,但也不是胡搅蛮缠的性格。眼见唐清辰从头到尾都没看自己一眼,尽管满脸失落得都快哭出来了,还是老老实实地转身走了。林隽揣测,估计是怕被心上人讨厌吧? 殷若芙明显连殷筱云功力的十分之一都没有,不然他和老大这餐饭肯定被搅黄了。 送走这位殷小姐,杜鹤姗姗来迟。林隽心里埋怨这不该来的来得挺快,该来的却一点儿都不着急。唐清辰却在看到杜鹤的那一瞬间,眉头向下压了压。 林隽对他的神情变化看得清楚,头不免压得更低了。 看清杜鹤手里擎的那瓶红酒,唐清辰也看出这是有正事儿,问:“怎么回事儿?” 他以为是酒窖的库存又出了问题,却意外为什么不是酒窖的负责人直接来报,而是由杜鹤一个甜品部的负责人来说。 杜鹤大马金刀地往唐清辰对面的沙发一坐,不顾桌上摆开的丰盛午餐,径直将那瓶红酒递了过去。 唐清辰接过去,看清上面的法文,他蹙了蹙眉,看向杜鹤:“这瓶酒有什么问题?” 杜鹤嘲弄一笑:“唐总,您知道这瓶酒现在多少钱一瓶吗?” 唐清辰将酒放在桌上:“这不是我选的酒。看来是用法国某地特产的黑樱桃酿制,可能是汪老的私藏。” 杜鹤挑了挑眉:“我想,汪老本人如果见了这瓶酒,他的病大概当场就好了一多半儿。” 汪老那天闹到住院看着挺吓人,可个中内情只有唐清辰和汪柏冬本人最清楚,老头儿心脏病是犯了,可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回国后这几年他一直注重养生,药丸出于慎重更是从不离身,怎么样也闹不到要住院的地步。眼看当时后厨和仓库闹成那样,这是唐清辰和汪柏冬两个人不用言语沟通就达成的默契,与其力挽狂澜迎头撵上,不如将计就计、不破不立。 这不,依照老头儿的原话,退下来他一个汪柏冬,杜鹤、殷若芙,还有另外两组的几个年轻人,就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他要是照旧在那儿杵着,这些小孩儿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历练出来呢! 可这只有唐清辰和汪柏冬两人心知肚明的内情,轮到杜鹤一个外人评头品足时,听在唐清辰耳中,就不那么中听了。更何况,汪柏冬的退守,不仅是为方便年轻人上位,更是方便了他们后续动作。只是这个话题对于眼下的局势而言,过于敏感了。 杜鹤觉察唐清辰面色不虞,她也不再卖关子,开口说道:“这瓶酒现在究竟卖多少钱,我也说不上来,但我知道国内一共也只有五瓶,咱们酒窖里有三瓶。余下两瓶,我前两天打听到,有一瓶半个月前已经开了。另外一瓶,好像在何氏兄弟的手里。” 话说到这儿,唐清辰终于确认,杜鹤此人,不仅是个技法高超的甜品师,铺展在唐氏面前的这局棋,他已入局。因为有些事,他知道得实在太清楚了。 唐清辰终于开口:“你送这酒是为什么?” 杜鹤“扑哧”一声笑了:“这酒我可送不起。”她扬起头,朝站在一旁安静作鹌鹑状的林隽投去一个眼风。 林隽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轮到自己说话了,他再不想说,这个时候也不得不说:“酒是容小姐送来的。”他抬起头,跟着唐清辰久了,他知道他不喜欢手底下跟低头认罪似的交代事情,可看到唐清辰一瞬间黑沉下去的目光,久经沙场的林秘书仍然感到头皮发麻,“是……汪老住院当天下午送来的,比老姜送来的那批酒还要早两个小时,量也大好几倍。” 唐清辰问:“一共送了多少?” 林隽看向杜鹤,后者摸了摸下巴:“大概有两百多瓶吧,二十多个牌子,其中有几样很适合做切尼樱桃红酒的替代品,估计效果不会比汪老最后定下替代切尼的牌子差……其他的品质也都很不错。”好像生怕唐清辰了解得不够清楚,她又说了一句,“粗略估计,不算这三瓶最贵的,剩下那些怎么也要几十万人民币吧。啧啧,没想到我小师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真是惊天动地的豪气啊!” 唐清辰没说话。 林隽在旁边说:“稍后我会让杜鹤一块儿做一个详细的价目统计表格出来。” 唐清辰没有理会林隽这句话,问:“她亲自送来的?” 林隽那天忙得晕头转向,接到杜鹤电话时把两件事都弄混了,哪里知道容茵本人来了没有,只能把求助的目光再次投向杜鹤。 杜鹤眼睛里漾着笑意,她跷着二郎腿,足尖在空中旋了旋,说:“唐总说笑了,经过那样的事儿,她怎么会自个儿再跑回来呢?” 这回,直到林隽领着杜鹤出门,唐清辰都没再说一句话。 被这么闹了一顿,林隽感觉饿劲儿都过了,喝了两口热水就进了电梯。 电梯里,林隽忍不住抱怨:“你刚话说得重了。” 杜鹤哼了一声,斜眼看林隽:“怎么,没人敢和你们唐总这么说话,所以我说点真话,也要被你这个大红人打压?” 林隽简直要给这位小爷跪了:“我这个大红人今天差点儿折您手里,麻烦您高抬贵手,饶我一命,成吗?” 杜鹤目光流转,透过金丝眼镜,眼神近乎诡秘:“成或不成,林秘书要拿什么来换?” 电梯狭小的空间里,林秘书头一回注意到,眼前这个人虽然只比自己矮了五六厘米的样子,较起真来气场却出乎意外的强大。 杜鹤朝林隽挑了挑眉:“林秘书,说话呀?” 林隽咳了一声,回看他:“你想要什么?” 杜鹤早就在等他这句话,顿时眉开眼笑,竖起食指:“帮你渡过这一劫也不难,我就一个条件,让容茵回来唐氏。” 林隽难掩心中的惊愕:“你想她回来?” 杜鹤懒洋洋一笑:“怎么了,我想她回来不成啊?亏你还口口声声说是她的朋友。”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隽组织了一下语言,问得小心翼翼,“我能问原因吗?” 杜鹤笑嘻嘻的,依旧是那副没正经的样子:“我把她当成最尊敬的对手。” “所以你想她回来,跟你一起工作?”林隽觉得杜鹤这个脑回路实在清奇。 杜鹤瞪都懒得瞪他,先一步走出电梯,往酒窖的方向去,一边拿出电话,拨通一个号码:“转告殷若芙,我这边有正事要和林秘书忙,下午殷夫人的那个会,我没法儿出席了。” 杜鹤电话挂得轻巧,林隽则越听越觉得有意思:“看起来你不太待见殷若芙。” 杜鹤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会喜欢绣花枕头?” 林隽忍不住笑了:“如果绣花枕头真的很漂亮,枕着又很舒服,也可以啊。” 杜鹤毫不客气地点评:“就算让她当枕头,恐怕都要有人扶着才能枕,我嫌瘆得慌。” 杜鹤这话说得俏皮又辛辣,连林隽这样一向八面玲珑的人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接,只能哑然失笑。 两人走到酒窖,找负责人拿了两台笔记本电脑,一个人查找当时的录入记录,一个人比对酒水的一般市场价格。 看起来性格气质完全不搭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忙碌的样子,竟也分外契合。 苏苏从没想过,有一天聂子期也会主动找自己吃饭。 一路从办公室走到电梯口,熟悉的背影从模糊到清晰,苏苏的心情也从惊喜到忐忑再到茫然,看到聂子期抬起目光的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几乎是硬挤出了一个笑来:“你怎么来了?” 聂子期笑得温和:“来得唐突了,刚遇上了你们的一位同事,她说你应该还在楼上。” 电梯停在这一层,门打开,里面的人朝外张望。聂子期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苏苏先请。 两个人一同进了电梯,因有陌生人在场,苏苏的神情越发拘谨,还是聂子期主动开口寒暄:“有段日子没见你,最近很忙吧。” 苏苏两手交握在身后,十根纤纤玉指几乎拧成了麻花:“嗯……不过最近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了。你呢?” 聂子期说:“最近专门负责一位老先生的饮食起居,清闲了许多。” 苏苏“咦”了一声:“你不是一直在外科?” 聂子期说:“是帮我老师的忙,所以只是暂时的。也算是给自己放个假吧,顺便调试一下心情。” 医院的具体事宜,苏苏也不太了解,听聂子期这样说,她点点头,一抬眼正好看见电梯即将停落的楼层,心思一动,说:“要不我们去外面吃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港式茶餐厅很好吃。” 聂子期笑了笑:“唐总知道你们去外面餐厅吃,不会生气吗?” 苏苏做了一个鬼脸:“他才不会那么小气。” 苏苏指点的茶餐厅就在距离君渡酒店不远的街边。许久之后聂子期才知道,这家餐厅其实也是唐氏控股,再想起当时苏苏的神情,不由得暗笑她真是鬼灵精。可当时的聂子期并不知晓,饭菜端上来,他只觉得口味地道,每一样菜都很好吃。 苏苏特意点了冰火菠萝油。聂子期看着她一口菠萝包,一口丝袜奶茶,忍不住说:“你倒是不怕胖。” 苏苏眼波流转,低头瞥了瞥自己胸前:“我应该还好吧。” 聂子期失笑:“调皮。” 苏苏朝他眨眨眼:“说正经的,怎么突然就想到请我吃饭了?有什么事儿,问吧。” 聂子期双手交握放在跷起的二郎腿上,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怎么我要请你吃饭,就一定是有事要问?” 苏苏放下丝袜奶茶,一手捂在胸口:“难道是聂医生突然发现我其实魅力无边,想弃暗投明?” 聂子期笑得腼腆:“苏苏确实魅力无边,但我暂时没有投靠的打算。” 苏苏撇了撇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聂子期问:“你们唐氏……最近是不是内部要有大动作?” 苏苏咬着吸管又松开,她倒是没想到聂子期会问这个:“你这是替容茵问的?” 聂子期的目光不自在地撇开:“就算是吧。” 苏苏搅了搅奶茶杯底,浓密的眼睫如同羽扇,轻轻扇动:“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我们老大这几年之所以这么拼,是想全面斩获对唐氏的绝对掌控。他那几个叔伯都不是省油的灯,以前由老唐先生掌舵时,也没少闹过幺蛾子。这几年酒店行业不好做,内外压力都不小,经过了这次电影节,我们老大也算是得偿所愿了。接下来你不妨等等看,唐氏想做的,可不仅仅是行业龙头。” 聂子期垂落眼眸,掩去沉思的神色:“这么看来,你们唐总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是啊,一般人在我们老大面前,那是半点便宜都讨不到。”苏苏拿眼睛瞥一下聂子期,隔一会儿又瞥一下,“我说,你现在还没打算放弃?” 聂子期朝她一笑:“是啊。” 聂子期回答得这么爽快,苏苏心里难掩失落,可这份失落早在意料之中,接受起来也就没有那么困难了。她在工作上向来冲劲儿十足,连林隽都经常打趣,越是难啃的硬骨头,到了苏苏手里,攻城略地的进度就越快。聂子期若是一开始就半推半就地从了她,她反而会觉得索然无味,还要看轻他,觉得他朝三暮四没有长性。 如今看到他对容茵这么一往情深,反倒让她越发期待,若是有一天他肯转身看向她,该是怎样的光景。 苏苏早不是初入江湖的懵懂少女,深知男人对待爱情的态度并非一朝一夕炼成,与其去期待一个薄情的男人浪子回头,还不如去守候一个聂子期这样足够长情的悬崖勒马。说不准哪天他突然想通,一个转身,不就落入她怀里了? 想到这儿,苏苏露出一个甜蜜的笑:“聂医生,我问你一个问题啊。” 这段时间两人交手也有数个来回,聂子期身旁追求者众,可像苏苏这样古怪精灵的却没几个,一看到她展露的笑,他本能地端起神情,做好提防:“你说。” 苏苏说:“如果你明知道一个病人已经治不好了,你是会劝他留院观察等着试验新药,期待奇迹发生呢,还是顺其自然,让他干脆早点回家过几天安生日子算了呢?” 聂子期沉思片刻,答道:“从医者的角度,我会向患者和家属说明他当前的身体状况和医药方面所有最新手段,这个决定,需要患者自己来做。” 苏苏歪头:“那如果这个人是你非常要好的朋友呢,或者说,”她紧追不舍,笑容有一丝狡黠,“如果这个病入膏肓的人就是你自己呢?” 聂子期微微一笑,他听懂了苏苏的意思,类似的问题哪里用得着她这样暗示,他自己也早已问过自己无数次。 聂子期说:“如果你指的是生理上的疾病,那我会选择后者。” 苏苏眼睛一亮:“怎么讲?” 聂子期说:“医者也是人,尽人事,听天命,是我自己的生命观。不管我能走到哪一步,凡事尽力而为,却不强求一个结果。” 苏苏半晌没说话。直到聂子期提醒她,她才发现丝袜奶茶早被她吸得见了底,发出簌簌的声响,连隔壁桌的两个年轻女孩子都忍不住朝她看了好几次。 最后一道冰激凌端上来,苏苏吃得无精打采。直到和聂子期告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才恍然回神,好像这一餐饭,也没和聂医生聊什么重点,更没聊一句和容茵相关的事。 这是不是说明,她其实还挺有戏的? 隔着一扇窗,办公室内的人,接到林隽传回的酒水价目表后,一言不发地看了许久。 直到太阳西落,热烈的余晖将滴水观音肥厚的叶片镀上一层琉璃般的金色,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也因反光而显得晃眼,他才回过神。房门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然后是苏苏的声音:“老大,我走啦,已经七点多了。” 以前苏苏也偶尔会这么说,主要是提醒他别走太晚,唐清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答应。 又过了半小时,天色渐暗,这回来的是林隽。他敲了敲门,而后推门走进来:“老大。” 唐清辰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手肘撑着皮椅扶手,眼睛望着窗外:“有事?” 林隽说:“老爷子打电话,问您今晚回不回去。” “不了。”唐清辰沉默片刻,又说,“告诉他,我同意殷筱云到君渡酒店甜品部授课,不等于同意婚事。寄味斋入驻唐氏的事,我也不会同意,让他别白费心思了。” 林隽轻声说:“您有没有想过,可能老爷子也不是非要您和殷小姐结婚不可?” 唐清辰绕过椅子,手指垫在下巴有节奏地敲了敲:“你想说什么?” 林隽觑着唐清辰的面色,说:“容小姐比殷小姐更符合老爷子的要求,她也是殷家人,而且是殷筱晴的女儿,不是殷筱云的。老爷子对当年的事难以释怀,那不妨给他一个开释的理由,更何况……” 唐清辰见他迟迟不语:“把话说完。” 林隽吁了一口气,低声说:“更何况,容小姐是您真心喜欢的人。” 唐清辰挑了挑眉,神情调笑:“你怎么看出来我是真心喜欢容茵?” 林隽的神情透出几许费解:“您如果不喜欢她,怎么会……” “如果我是真心喜欢她,怎么会轻易就信了舅公打来的电话,还让你去调查?容茵会信吗?你,相信吗?”唐清辰的笑透着嘲弄。 他看着林隽,几次想将那几句话学给林隽听,可话到唇边,却每每说不出口。 她那天说的话,不仅又深又狠地戳进汪柏冬的心,更如一把利刺,深插在他的心头。她是怎么说的?她说:“你们家上下从你到唐清辰都从心里面烂透了,总要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才觉得安心。这里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因为多待一秒,我都觉得恶心!” 真狠,真绝情,可说得也真对。 总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才会安心,他不正是这样的人?可每一个和他打交道的人,又有谁不是这样的?他已经习惯这样去预判和思考,凡事做最好的准备,也做最坏的打算,不然如何能在去f国谈判铩羽而归后,短短三载时间就成长为业内最有名的危机公关高手?处事如此,待人也是如此。他已经看过太多人性的丑陋和黑暗,你来我往间的尔虞我诈,关键时刻的背叛和哗变,以及状似深情款款后的机关算尽……古人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后世的人只知感慨周瑜羽扇纶巾,气度非凡,又有谁曾细想过,这其间暗藏多少杀机,煞费几番苦心?已经写满文字的一张纸,如何还回忆得起最初的洁白?就像已经阅尽千帆的人,早已习惯不去盼望久等的归人。 可直到容茵点破这一切,他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逐渐成长和蜕变成少年时期的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表面云淡风轻,其实心中早已踏遍千山。强者只会不断追逐更强大的对手,胜者只会不停攀登更高的山峰。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对一个人心动过了,可终于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倾心相待的人,可那个人看着他的心,说了一句:“你的心真肮脏啊。” 于是他自己也低下头,发现原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为了一个目标和理想,走出了这么远,改变了这么多。 别说人无法变回曾经的自己,就算可以,他也不愿意去改变。不把自己变得无坚不摧,如何去摧毁更坚硬的壁垒?已经淬炼出锋芒的刀锋,也不会愿意轻易归鞘。 可在攻城略地得到更多的同时,如果说他还想多要一样东西,该要怎么办? 喜欢一个人,也希望能得到对方心底最纯粹的那一点喜欢,应该要怎么做? 许多人都以为年少时的恋爱最纯真,可只有经历世情的人才知道,看遍山风水色,尝过人情冷暖,最后焐在心头的那一点暖,才最难得。 他有幸见过那一团真淬的火焰,却又在不经意间甩袖覆灭,现在想重新觅得,事到临头才发现,向来所向披靡的唐某人,竟然也有了一丝怯懦。 独自驱车离开唐氏大楼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城里正是一天中最拥堵的时候,车子走走停停,看着窗外霓虹夜景,不知道怎么就开到了老姜的四合院。 熄火下车,迈进院门,绕过影壁,刚好撞见老姜送客人出门。两个人对上视线,老姜第一反应就是往后挪步。 等他送走宾客,唐清辰站在那儿看着他:“我有那么可怕?是上次进酒的钱少给你结了,还是弯弯从我那儿走后舍不得,闹腾着不想在这儿干了?” “去去去!弯弯最近乖得很,你别乌鸦嘴!”这个时候店里生意正好,唐清辰事先也没打声招呼说要来,没有多余的雅间。老姜也不见外,干脆把人领进自己后院的房间,端茶倒水切果盘,也不麻烦服务生,都他自己一个人来。 唐清辰见他这样就冷笑:“说吧,你这又是怎么了?” 老姜“嘿”了一声:“不是你上回把人家小姑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撅回去的时候了?我亲自上阵,伺候您唐大少爷,还伺候出毛病了?” 唐清辰皱眉:“不记得了。” 老姜给自己沏了一杯普洱,听了这话气得直拿手指点他:“就那回,你带容小姐头一回来那天!事后要不是那领班跟我说,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听说把我们小汪弄得哭了好一顿鼻子!可确实是我们没理啊,没等我回来,领班就按照我之前的吩咐把人小汪给辞了。”说到这儿,老姜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每回都搞突然袭击。谁知道你突然带个女人来?人家小汪对你有意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就那一回,就撞在枪口上!依我看,就是你那天自己心情不好,拿人扎筏子!” 唐清辰端起盖碗,撇了撇茶沫,说:“那你看不出来我现在的心情也很不好?” 老姜气得跷着二郎腿,一个劲儿地抖腿:“上次累了我一天一夜,到现在还没歇过来呢!有啥要求直接说,一般事儿我不伺候!” 唐清辰说:“还是那句话,是短你钱了,还是少你人了?” 老姜一拍桌子:“当时你一个电话我就蹿了!要不是弯弯机警,容小姐又着实厚道,一声不吭地留下来帮忙,我可就折了一个大单子!”说到这儿,他斜眼瞧唐清辰,挺起了胸膛,“且有你后悔的!” 唐清辰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点:“谁的单子差点折了?” 老姜“嘿”了一声:“还有谁啊?你事先关照过的那位呗!不是说来年三月要在咱们国内办个甜品大赛,古女士也是国际组委会力邀的评委之一?我可跟你说好,别人我不管,我们弯弯是一定要参加的。” 唐清辰不理这茬儿,继续问:“那关容茵什么事儿?” 老姜拿眼睛瞥他,拖长了音儿:“哟—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 唐清辰面色沉静如水,可说出来的话险些让老姜当场蹦起来:“再多哟几声。这么听着,真有大内总管的范儿。” 老姜差点被他气得背过气儿去:“你说谁是太监!” 唐清辰递了茶水过去:“挺大岁数了,稳重点儿。”不等老姜消气,他又添上一句,“闪着腰就不好了。店里的生意如今可全都指着你。” 老姜深吸一口气:“不跟你耍贫嘴。”这么多年,在互损这个环节就没有谁能赢过唐清辰。老姜自我安慰,他一个人势单力孤,说不过唐清辰,不丢人。而且现在,明显是他说的话先刺着唐清辰了,才让人家反应这么大。这么想着,老姜嘬着牙花子,皱眉耷拉眼,哀叹一声:“说起来那两天也是把容小姐累坏了,整个四合院,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从买菜到做饭、洗碗、上菜,平时十几个人的活儿全都她一个人做,等我傍晚回到了家,一切都那么井井有条,连厨房的墙砖都擦得锃亮。连弯弯都说,后厨有两年没这么干净过了。” 唐清辰垂着眼帘说:“你最后这句话要是让别人听了,还让不让人来你店里吃饭了?” 老姜笑眯眯的:“平时也干净,可怎么也没这么干净过。说起来真要感谢容小姐。” 唐清辰说:“那也没见你去登门道谢。” 老姜一拍桌沿,顾不得准头儿,手掌根儿火辣辣的疼,扬起脖子拔高声调:“去啊!我一直都说要去,这不是拨不出空儿来吗?”他偷瞄着唐清辰的脸色,“要不,我明天一早去?” 唐清辰“嗯”了一声。 老姜又凑近了问:“唐总去不去?” 唐清辰又“嗯”了一声。 老姜笑眯眯的:“那敢情好,有唐总陪我一块儿,心里底气都足。” 唐清辰瞥了一眼四周,声色淡淡:“隔壁客房还空着吧,收拾一下。” 老姜掏了掏耳朵:“啊?” “我今晚睡这儿。” 到了后厨,老姜嘱咐弯弯第二天早点起床帮忙准备早餐。弯弯见了老姜这副摩拳擦掌的样儿,说:“从唐先生那儿讹了多大一笔钱,把你高兴成这样儿?” 老姜顿时不高兴了:“有你这样说你的衣食父母的吗?” 弯弯一脸诚恳地说:“我师父教过,衣食父母是顾客,不是老板。” 老姜瞥见身旁男人安静的笑颜,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丫头片子,就知道搬你师父压我。” 弯弯说:“我这说的都是实话呀!”好不容易将最后几份甜品做完,她走到水龙头边,边洗手边问老姜,“我让你打电话跟唐先生说道说道,你偏不说,非说他自己会来问。你看看,这都过了多少天了。要是容小姐和唐先生闹崩了,有一半责任在你。” 老姜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关我什么事儿?怎么也是唐清辰自己占一多半责任!” 弯弯说:“知情不报,做人不厚道。” 老姜哼哼道:“你懂什么,这报信儿跟做蛋糕是一个理儿,最关键的是什么?火候!懂吗?” 弯弯说:“您这两年眼神儿越来越不好使,可悠着点,别火大了。” 趁着弯弯去卫生间,老姜和坐在一旁安静饮茶的男人说:“你看看这丫头,这两年让你惯得越发没个样子了。” 男人笑着说:“也不是我一个人惯得。” 这个马屁拍得老姜浑身舒坦,他哼了一声,问:“我跟唐先生说好了,明年3月那个甜品比赛,给弯弯留一个报名名额。至于到底能闯到第几关,就看这丫头自己的本事了。” 男人沉默片刻,说:“一直听弯弯说起容小姐,难得有点儿好奇,她做出的甜品真有那么好吃?” 老姜说:“前两次她来,刚好你都不在。你若有心情,什么时候我陪你去一趟她的甜品屋。” “她不回唐氏工作?” 老姜说:“我看难。” 男人说:“也不用专程去。明年初不是还有比赛吗?她肯定也会参加。” 老姜难掩惊诧:“你也要参加?” 男人浅浅一笑,他看起来样貌平平,可这一笑,竟有点儿云破月来的意思,让人挪不开视线。 “我不可以参加?” “不是。”老姜沉吟片刻,说,“你要是参加自然好。从前唐清辰还问过我两次,我都帮你回绝了。” “下次再提起这事,你可以告诉他了。” “成。”老姜说,“难得见你对一个人感兴趣。怎么,听弯弯那丫头讲了一堆故事,有兴致了?” “弯弯很聪明。不知不觉间,国内除了汪柏冬,也终于有几个有意思的人了。” Chapter 06 Bittersweet·误解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张爱玲《小团圆》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老姜端着一碗豆浆泡油条,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在豆浆里泡过,咬在嘴巴里,既有豆浆和油条的香,也有绵软的口感。老姜咬一口油条,就一筷子咸菜,跷着二郎腿和唐清辰说了这个好消息。 唐清辰面前也是豆浆、油条,外加一碗红辣辣的腌芥菜丝。他倒是没挑剔什么,只是一口油条,一口豆浆,吃得整整齐齐,朗月清风。 老姜看了一眼自己碗里泡着的半根油条,有点儿嫌弃:“跟你一比,显得我吃东西特没格调似的。” 唐清辰说:“不错。觉悟高了,懂得自我反省。” 他有什么可反省的?谁家吃豆浆油条不是这样?老姜将芥菜丝裹进油条,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又灌了一口豆浆。 过了片刻,他又撇嘴:“我怎么感觉跟你说了这件事儿,你一点都不高兴啊?显得我们叶先生像倒贴似的。” 唐清辰终于开了尊口:“是你劝他的,还是他自己想去?” 老姜转转眼珠:“我也确实劝了他好多遍……” “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想去。”唐清辰一语中的,切中要害,说,“这事有什么可说的?他若参加,组委会和电视台高兴还来不及,哪还用事先打招呼?” 老姜说:“这不是想着,他怎么也算咱们自己人不是?而且这个竞赛也是你跑了好多趟f国极力促成的,哪能不跟你打声招呼?” 唐清辰说:“你要是真想感谢我,不如想想待会儿怎么替我说情。” 老姜咋舌:“啥?”他第一反应是,“我为啥要感谢你,我又没欠你啥!”说两不相欠也不恰当,但怎么说他和唐清辰一直以来都是互惠互利的,怎么让这小子一张嘴就成了他要谢谢他了!第二反应是:替谁说情?向谁说情?老姜一脑子糨糊,直到吃早餐上了唐清辰的车,他才茫茫然回过神:“见了容小姐,我要说什么?” 唐清辰瞥他。 老姜:“行行行,我明白了!一定替你多说好话!” 这几年出门在外一向有司机负责开车,再不济也还有林隽,像这样和老姜一块儿出门,还是自己开车的机会真是少之又少。可没办法,老姜那个车技,唐清辰亲眼见过,有一次他开一辆悍马,愣是把车子开到安全带上,拖都拖不下来。往事不堪回首。 唐清辰看见老姜抽烟,降下车窗,伸了一只手过去:“给我一支。” 老姜惊得差点叼不住烟:“你不是戒了好些年了?” 唐清辰不说话,手一直伸着。 老姜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点燃,递到他指间。 唐清辰抽烟的样子和平时判若两人,皱着眉,抽得特别狠。连老姜这样的老烟枪看了都直摇头:“多少年没见你抽烟了,还是这个样儿。” 半晌,唐清辰才徐徐吐出一串烟圈,嗓音微涩:“不心烦抽什么烟?” 老姜“哧”的一声笑了:“也对。富贵闲人哪用得着跟咱们似的,成天犯愁?”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乐了,“你说要是让别人听了这话,肯定觉得咱们特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唐清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甭管别人说什么。” 老姜沉吟半晌,说:“我看你挺喜欢容茵的,我这儿你都带她来了,家里那些事儿,也别总瞒着,该说就说。” 唐清辰没言声。 老姜缓缓地劝:“你不理会别人怎么说,可那些人有心无心的话,容小姐听了,心里难免有想法。就比如那位殷小姐的事儿,别看我不在唐氏上班,隔着这么老远,我都听说不止一次了。换了是我,我也气。” 唐清辰唇角微扬:“知道你醋劲儿大。” 老姜“咝”了一声:“你这是句话都要占点便宜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清早往郊区方向开,路上车少人少,趁着唐清辰转弯减速的空当,老姜也没那么讲究,径直往车窗外弹了弹烟灰,“你觉得女人醋劲儿不大,那还叫女人吗?再者说了,不吃醋,那还叫爱吗?” 唐清辰说:“从你嘴里说出这个字,也是新鲜事儿。” 老姜吐了口烟,笑了。他已是年过不惑的人,平时看起来再斯文好看,笑的时候,眼角的纹路还是骗不了人的:“怎么,我就不能说‘爱’了?真要论起来,这件事上,你得管我叫声‘师父’。” 唐清辰眼底漾着淡淡笑意,从善如流道:“那师父你说,为今之计,该怎么做?” “得,冲着唐公子今天这声‘师父’,我也得使出点儿拿手绝活。” 唐清辰仍然绷得挺均匀:“先说一句,别让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做不来。” 眼看车子拐过一个弯,已经能望见不远处的那片厂房,虽然没来过,但这块地方老姜并不陌生,知道已经快到了。他嘿嘿笑了一声:“你也忒瞧不起哥了不是?等着瞧。” 八月的清晨,应该算得上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天亮得早,阳光充足,气温还没中午那么高,连院子里的花草都透着一股子新鲜水灵劲儿。 这些天,容茵和小石已经渐渐摸索出了师徒相处的默契。这个时间,小石在里面看着烤箱,顺便准备待会儿要用的托盘和纸盒。容茵则拿着喷壶在院子里浇浇水,发发呆。 这株忍冬是怎么来的,不用问小石,容茵自己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上一次她从这儿离开时,院子这一隅还空荡荡的。而那之后没几天,她在君渡酒店的后花园认识了忍冬,唐清辰告诉林隽,林隽再告诉小石,忍冬……就移来了这个小院。 一株植物上有两种颜色的花儿,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大概是容茵在忍冬面前发呆得实在太久,小石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说:“容小姐,过段时间,那个可以摘下来晒干泡茶。” “真的吗?”容茵回过神,看向小石,“你知道得真多。” “会有点儿苦,不过味道很清香,清热解毒的。” “我知道它的功效,只是一直以为这东西只能用在药里,没想到还能直接泡水喝。” “它还有个名字。”小石踟蹰片刻,还是说了,“叫鸳鸯藤。” 容茵愣了愣,明知道现在这株花已经代表不了什么,可还是耳根一热。 唐清辰那天只说了它叫金银花和忍冬,却没说这个名字,那么,他也知道吗? “好久不见,茵小姐比从前更美了。” 容茵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转过身,见帕维尔站在院子门口,双手朝她伸出怀抱:“你站在那儿的样子美得像一幅画。茵,不和我来一个拥抱吗?” 不单是容茵,连小石的神情都在一瞬间变得警惕。 帕维尔露出一个伤感的表情,指了指面前的木门:“那边那位帅哥,方便过来帮我开个门吗?” 小石的眉眼透出抗拒,可还是看向容茵。 容茵放下喷壶,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小石,帮帕维尔先生开门。” 一进院子,帕维尔夸张地抽了抽鼻子:“你们在烤蛋糕?闻起来可真香!”他看向小石,“能给客人来一份吗?顺便再帮我倒一杯柠檬气泡水,谢谢。” 小石的脸色看起来硬邦邦的:“客人需要先付钱。” 容茵打断他:“只有白开水,小石,倒一杯给他。”她看向小石,投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你进去忙吧,待会儿该有人来取货了。有事我会喊你的。” 小石送了一杯水过来,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像在判断帕维尔会不会有什么失礼的举动,而后才心事重重地进了甜品屋,却始终敞开着房门。 容茵将小石的每一个举动都看在眼里,感动的同时又觉得这小孩实在可爱,眉眼间的阴霾不自觉间消散少许。 帕维尔像在等这个瞬间,立刻说:“茵,你这样穿真美。” 容茵穿了一条原色亚麻裙,方领,无袖,细细的带子系在腰间,衬得她腰身纤细。大概是这段时间有了小石和帮手的缘故,不用她自己跑里跑外,晒太阳的时间也少了,她的肤色变白了一点,是健康的浅蜜色。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块芳华内敛的玉石,莹润却不耀目,只想让人捧在掌中好好珍藏。 唯独看起来不太好的是,她比从前在君渡忙碌那段日子还要瘦,脸颊小了一圈,下巴更尖了,眼睛也因此显得更大,连眉峰处的眉骨都更为凸显,细看之下不难发现她精神不济,脸色明显透着憔悴。 帕维尔捏住水杯,手指轻轻摩挲着玻璃外壁:“不过你看起来过得并不开心。” 容茵蹙了蹙眉:“你今天登门,应该不是为专程恭维我的穿衣风格,或者探讨我的心情好坏吧。” 帕维尔笑了,阳光下,褐色的发和褐色的眸光华闪耀,相得益彰,眯起眼笑的样子看起来性感迷人:“才十多天不见,说话就这么见外了。” 容茵说:“你的所作所为,很难让我对你不见外。” 帕维尔盯着她笑得莫测:“怎么,你都离开唐氏了,还一心向着唐清辰?” 容茵歪了歪头,笑容清淡:“我倒是好奇,你和唐氏有什么仇?” 帕维尔耸了耸肩,整个人看起来松弛极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唐清辰是个很好的boss,对待手底下人也很尊重。我对他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那你是为了钱?”容茵看着他的眼,似乎是想从他的神情变化中寻找蛛丝马迹,“是何钦、何佩两兄弟?” “你还知道何钦?”帕维尔忍不住笑了,那样子像看到一个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觉得滑稽,眼神又透着爱怜,“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可爱的容茵,做美味的糕点,你是高手。可论起算计人心,你还是初段选手。” 容茵没有讲话。她一直以为孔月旋过敏的事和关键时刻帕维尔的倒戈都是何钦的手笔,她对唐氏的事了解不多,可看唐清辰和林隽、苏苏等人平时的行事,不像是会到处树敌的类型。除了同行竞争,容茵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下这么大功夫对君渡不利。 隔着桌子,帕维尔忍不住摸了摸容茵的发顶:“这么漂亮的脸,可不应该用来为男人的事发愁的。” 容茵猛地向后躲开,她看着帕维尔:“还没请教,你今天来这儿到底是为什么。” 帕维尔勾着嘴角,边笑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信封,放在石桌:“既然你已经知道何钦,也用不着我费口舌多做介绍。” 容茵看清信封上印的公司名和地址,觉得自己已经猜到帕维尔的用意:“还说你不是为了何氏办事?” 这里面十有八九是钱或者银行卡,如果她今天接受了这笔钱,从前在唐氏时和帕维尔的关系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容茵做事向来极有分寸,当着杜鹤的面嘴硬是一回事,可现在要她真和帕维尔同流合污,她就是无路可走也绝不会同意。 “relax,茵,我话还没说完。”帕维尔见容茵对信封颇为抗拒,干脆帮她打开,抽出里面的邀请函,“你看清楚,这里面不是钱,我怎么会做对你不利的事呢?” 邀请函朝着她的方向掀开,容茵定睛,看清上面的字迹,她摇摇头:“我不会同意的。” 帕维尔看着她笑了:“我需要一个理由。”他露出极为无奈的神情,“没办法,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说的大概就是我现在的情形吧。我不劝你一定要答应,但,茵,我带回你拒绝的这个结果的同时,也需要你给出一个足以说服对方的理由。” “那几位宾客食用甜品过敏的事,是不是何氏授意你做的?酒窖和仓库被人损坏重要食材的事,是不是你做的?在加入了致敏食材的甜品上故意打上我的名字,走之前,又专程过去工作间见我一面,难道不是要让唐氏的人以为我和你们狼狈为奸?”容茵冷笑连连,“难道你们以为,我在君渡酒店混不下去,就要转而投靠何家?一个曾经为了离间我和合作公司而不择手段的企业,凭什么让我心甘情愿为他卖命?我就是无路可走,从此不再涉足这个行业,也不会给何氏打工。你既然是代为转告,就转告得彻底一点,告诉他们,死了这条心吧!” 容茵说完就起身,却被帕维尔紧追着拉住了手:“都说了是给他们一个理由,怎么又跟我生气了?” 容茵皱眉,她一向异性缘不错,却极厌恶这种故作熟稔的死缠烂打。她甩开帕维尔的手:“有事说事,没事请你滚蛋!” “喔,喔!”帕维尔举起双手,以示清白,“对不起,是我犯了忌讳。我只是不想你就这么离开,茵,告诉我,你没生我的气。” 容茵气急了,朝他笑得冷冽:“哪怕从头到尾是何氏授意,你难道没当何家的狗?接连两次陷害我,让我走投无路,难道不是你做的?” “如果我说不是我做的,你会相信吗?”帕维尔蹙着眉心,眉头压得低低的,“茵,我和何氏是有一些交易,但整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看事看人太单纯,听我的,如果你拒绝了何氏,也一定不要答应唐清辰的邀请。这趟浑水,你不要蹚!” 帕维尔极少露出这样正经的神情,而且他的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让容茵忍不住心头发寒……就在她发愣的关节,突然眼前一暗,帕维尔的吻就这么压了下来。 容茵想闪躲,却抵不过他的力气,只是过了几秒钟,对她来说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等她挣脱开帕维尔的怀抱,小石也已经冲了过来,若不是她拦得及时,帕维尔又身手敏捷,那一拳肯定要打断他的鼻梁。 容茵反手狠狠抹了一把嘴唇,可那种仿佛被蚂蚁爬过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她眼眶泛起红色:“你逾界了,帕维尔。” 帕维尔微微一笑,在小石再次迈出步子之前倒退几步:“我知道我今天不受欢迎,对不起,害你不高兴了。我改天再来拜访。”走到门口时,他转身看容茵,“你如果拿我当过真正的朋友,就好好想一想我的话。有些事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我是算计了许多人,可从没算计过你。茵,祝你接下来的日子,每一天都有好心情。” 直到帕维尔走得不见人影,容茵紧紧绷着的肩背才放松下来,转头看到小石关切的眼神,又想起被帕维尔强吻那几秒钟,容茵只觉前所未有的难堪,一句话都没说就推门进屋,快步跑上了阁楼。 距离小院不远的车子里,老姜好久都不敢大声喘一口气。 真不能怪他功力不到家,他确实准备了一箩筐的主意办法,还有从各种角度哄容茵开怀的话,可谁知道他们来的时间点这么背!两个人停妥车,刚走到小院附近,就看到帕维尔递出信封的那一幕。 别说唐清辰,就是他看了这样的情景,也难免会多想。 后来容茵气鼓鼓地站起来就走,那个高鼻子的外国小帅哥先是牵紧小手,两人没说几句话,这小伙子又摁住容茵的后脑勺来了个激情四溢的热吻……其实老姜还挺想把整场戏看完的,奈何身边这位大爷不干了,几乎是看到两人亲在一起的一瞬间就甩袖子走人了。 “那个……”老姜咳了一声,“我觉着啊,此事必有蹊跷。” 唐清辰没说话,随后猛地一踩油门,车子一路笔直地倒出细窄的小路。轮胎摩擦着路上的石子细沙,声响格外刺耳。其实在这条路上是能倒过车来再开走的,可明显这位唐大少爷已经心情不爽到了极点,宁可这么折腾轮胎,也不愿意把车倒好再开出去。 回到主干道,唐清辰沿着反方向开了很长一段路才拐过弯,朝着返城的方向风驰电掣驶去。 老姜开车手潮,坐车晕车,车子开出去没多远,就降下窗子想吐。 可唐清辰愣是目不斜视,一声不吭地把车子开进了城,直到遇上拥挤的车流才勉强降下速度。 老姜心知肚明,这是心里不爽到极点了,拿车子和他撒气呢。可谁让他打着包票一路过来,到头来却没把事办好呢!而且啊,能看到唐清辰这样的人吃一回瘪,怎么说也是人生一大乐事,晕一回车遭点罪,多大点事儿?! 悍马倒车的声响很大,正在阁楼发呆的容茵听到了动静,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最近每天早晨起来她都会打开窗子换换空气,也是因为这个,才没让她错过这个声音……她抬起头,几乎是看清车型的一瞬间,就冲到窗边,看到的却是那辆悍马一路飞沙走石倒出去的情形。 车子她见唐清辰开过,距离又隔得并不远,她甚至看清了驾驶座那个人的身影,还有他一闪而过紧绷的侧脸。 容茵扶着窗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成串的眼泪滑落脸颊。 怪不得帕维尔会突然凑过来亲她,怪不得她的话说得那么重,他却依然笑得得意扬扬。她从不觉得帕维尔对自己有那方面的意思,虽然这家伙嘴巴花得厉害,可从两人相识至今,他对自己也仅止于嘴上说说而已。要论暧昧,甚至比不上他和同部门的小芹还有其他几个女员工,更别提他和柯蔓栀之间那种暗涌的情愫。 可不知道帕维尔和唐清辰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偏偏他每次都要挡在他们两人中间,从前在唐氏制造的那些麻烦是这样,这一次,又是这样。 容茵缓缓地靠着墙坐在了木地板上,抱着双膝无声地掉泪,本来就有那么多事混淆不清,中间还隔着汪老被她气得病倒的事……天知道唐清辰怎么会想到今天来这儿找她,如今又被他看到那一幕,她要怎么样才能解释得清?或者说,经过今天帕维尔故意制造的这场事故,唐清辰还会想听她解释吗? 以他那么心高气傲的性格,从今往后,她想见他一面,恐怕都很难了吧。 容茵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脆弱的人,可自从认识了唐清辰,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也有那么多的眼泪。 这个世界上,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除了拖延时间和制造麻烦,只要冷静下来开动脑筋,甚至多吃些苦,任何困难都能挺过,任何难题都可以化解……这些是她从前的生活和处事观念,可直到最近她才发现,遇上感情的事,很多时候除了掉眼泪,她没有任何办法能去挽回和解决什么。 哭并不一定是弱者的体现,有时候是因为,除了哭,你什么都做不了。 整整一天,容茵都没下楼。 好在整套流程小石已经做熟,除了较往常少卖了一些容茵亲手做的蛋糕,也没有其他更多实际的损失。 很晚的时候,小石一个人坐在厨房吃冷面,突然听到下楼的脚步声。他连忙站起身,手在围裙上搓了搓,一抬头,正对上容茵肿得如同两颗核桃的大眼。 小石看得傻眼,直到容茵开口说话,才回过神:“师父,您刚说什么?” 容茵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实在不体面,可当着小石的面,她也不在乎这些,她抽了抽鼻子,说:“我问,还有没有面,也给我来一碗。” “有,有。”小石一边从冰箱的冷藏柜里拿出一碗冷面,一边开火烧水,“我做好了放在冰箱里,等过一遍热水,就可以吃了。”虽然是夏天,但容茵毕竟是女孩子,从前他跟着上一个师父学做面的时候就学过,哪怕是夏天,女孩子也不能吃太冷的东西,尤其是冷面,吃进胃里很难消化,还容易落下病根,日后生理痛。 小石手脚麻利,很快将从冰箱拿出的冷面过了两遍热水,吃在嘴里温温的,不会太冷,又不会觉得夏天吃热得难受。面上浇了红辣椒汁和酸酸的番茄水,切得细细的黄瓜丝和细碎的姜末。一碗吃下肚,容茵辣的嘴唇红肿,眼睛也红肿肿的,看起来如同一只受了气的兔子。 小石看得心酸,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烧了热水沏了一壶花果茶,讷讷地递给容茵:“对不起师父,我做调料时只顾自己的口味,忘记你不太能吃辣了。” “没事,很好吃。”容茵嗓音沙哑,“以后晚上可以经常吃这个,又方便,又好吃。” 容茵是南方人,平时几乎不做饺子、面条一类的食物,师徒两人每天吃饭,哪怕做面,也总是吃容茵煮的意大利面。小石活得粗糙,对衣食住行几乎不挑剔,但他向来爱吃面,心里早就惦记上自己学的那一手面了。今天听容茵说喜欢吃,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动作麻利地收拾完碗筷,转身去库房挑了一个西瓜,准备给两人切点西瓜,当餐后水果。 切好西瓜,小石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发现已经晚上十点钟了。他端着西瓜走出厨房,发现二十分钟前泡好的那壶茶,容茵一点儿没喝。他刚来这儿上班时,记得容茵特别喜欢喝这个牌子的花果茶,常常一个人就能喝光整壶。小石也尝过,味道不像市面上的普通花果茶那么甜,而是酸甜之中有股淡淡的花香,直到喝完茶,那种温柔的花香仍然萦绕在口、久久不散。 小石一声不吭地将茶水倒出来喝光,想了想,换了玻璃杯,又从橱子里找出一只铁罐,沏了一杯新鲜的绿茶,连同西瓜一块儿端了过去。 等他走近,才发现容茵好像在做什么糕点。 这还是容茵从唐氏回来以后第一次做常规以外的糕点。小石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放下东西,悄悄地站在一旁观看。 台面上放着一盒巧克力豆,灶上的小锅里,浓稠的巧克力酱正咕嘟咕嘟冒着小泡泡,空气里那股浓醇的气息如同醇酒一般,让人莫名觉得温暖。小石虽然爱好做糕点,自己却不那么喜欢吃太甜的东西,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巧克力爱好者。看到容茵准备用巧克力做糕点,他雀跃的心情如同那锅正在加热的巧克力酱,一点一点冒起了泡泡。 他注意到容茵正在捣弄一碗红红的浆果,旁边散落着几颗紫红色的车厘子。这个时节车厘子卖得少了,价格也高昂,除非是做甜品用,平时容茵和他是从来不吃的。碗里的浆果看起来比车厘子的颜色更红一些,应该还添加了一些别的东西,小石不禁懊悔自己刚刚来得太迟了,不然就能从头看到容茵是如何创制这道甜品的了。 他有预感,这道甜品绝不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容茵的动作看起来行云流水,但在每一个步骤间,都会停下来思考一会儿。也就是说,这应该是容茵原创的一道甜点。 之前容茵去唐氏工作的那段日子,偶尔也会发一些小视频和照片在朋友圈,其中那道“天涯客”尤其令他印象深刻。小石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武侠迷,当时光是看到这个名字的,都令他心旌摇曳。等看到小视频里那道甜品的真容,更是令他激动不已。原来甜品不仅仅是各色蛋糕、面包,或饼干这么简单,也不光是甜和更甜的分别,在容茵这样的人手里,与其说她创造的是甜品,不如说是艺术品更为恰当。 看到天涯客最终完整地呈现在眼前的样子,小石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一扇大门向自己敞开了。也是从那天起,他才真正坚定决心要跟着容茵一路学下去。 时钟上的分针一格一格地走过,等最后一步做完,容茵缓缓抬起头,发现小石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她面前那道成型的甜品,几乎入了神。 容茵一眼就看到放在不远处桌上的绿茶。她实在渴了,顾不得凉热端起来就喝,却在舌尖品尝到绿茶味道的瞬间,动作有了瞬间的迟滞。 小石后知后觉地发现容茵的眼圈又红了,不禁手足无措:“我刚沏茶的时候兑了一些凉水,我……我记得以前的师傅教过我,泡绿茶不能用太烫的水,会把叶子烫坏。师父,是水太烫了吗?” 容茵摇摇头,她将面前的盘子推过去:“尝尝味道。” 小石不敢相信,指了指自己:“我?” “对啊,这儿除了我就是你,当然是你先尝。” 小石低下头,盯着盘子里那个巧克力颜色的心形蛋糕,摇了摇头:“我舍不得吃。” “蛋糕做了就是给人吃的,你不趁新鲜吃掉,浪费的是甜品师的心意。”容茵递了一支甜品叉给他,“这个味道会有点儿奇怪,尝尝看,你能不能接受。” 小石突然抬起头:“师父!” 容茵正在喝余下的半杯水,听到他这一声“师父”险些呛着:“又怎么了?” “我觉得以后师父做的任何作品,都不能就这么直接吃掉!” 容茵瞟了他一眼,难得有了一个笑模样:“那要怎么着,先供起来?” 小石说:“师父,咱们店铺最近生意这么火,店里虽然每天都有新品尝鲜和打折款,但顾客没办法及时了解到这些。而且现在用现金付款的顾客越来越少了,大家都用微信。最近经常有客人问我,有没有微信公众号可以关注,还有人问我有没有vip卡。”说着,小石的眼睛越发晶亮,“我觉得我们可以做一个公众号,尤其是师父原创的糕点,一定要第一时间在公众号上发布出来,这样也算是有版权的了!而且客人也能第一时间知道甜品店的最新产品和活动!” 回国后,容茵也留意到了国内手机软件和公众号的飞速发展,甚至连大医院的挂号都可以通过公众号进行,这一点还是后来和聂子期聊天才知道的。最开始她连一些付款软件都玩不转,但真正上手了,自然也就切身感受到其中的便利。她也不是没有关注过公众号,但她回国时间不长,一天之中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经营店铺和创制甜品上,几乎没有时间去过多留意和“甜度”同类型的店铺这方面的发展。她不禁有点儿迟疑:“咱们这么小的店铺,能行吗?” 小石说:“当然能行,咱们就从今天这款甜品开始。”小石拿出手机,又将甜品店内的灯全部打开,接连拍了好几张照片,但都不满意,他抬起头看容茵,“师父,咱们家有专业的照相机吗?” 容茵说:“我去楼上拿。” 等她找到相机下楼,发现小石已经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在申请公众号了。容茵只能自己对着甜品盘拍照片。身后小石突然问了一句:“师父,您想好这道甜品叫什么名儿了吗?” 容茵刚摁下快门,听到小石这个问题,站直了身体,说了一句:“bittersweet,中文名叫……苦甜交织。” 小石走过来,将容茵拍摄的几张照片翻看了一遍,从他的神情来看似乎颇为满意。他说:“师父,公众号我已经申请了,但系统审核还要几天时间。你要不要注册一个微博玩玩?” “微博?”容茵有点儿迟疑,在国外时她也玩过“脸书”和twitter,不过她的朋友都是能在现实中经常见到的,而她本身也不喜欢在网络上展现各种日常,因此注册之后没多久账号也任其长草,最后干脆完全荒废了。 小石推着她到电脑前:“你注册一个玩玩。现在像你这种有一技傍身的人,在社交媒体上可火了。” 容茵经不住他缠,只能打开网页按照流程注册了账号。 另一边,小石喝了半杯矿泉水,直到嘴巴里没有什么特殊味道了,这才郑重其事地拿起甜品叉,切开了面前的巧克力心形蛋糕。 蛋糕只有普通女孩子巴掌大小,甜品叉从上至下切开的瞬间,里面流出些微紫红色的液体,这个配色和设计看起来很有几分时下年轻人偏好的哥特式风格。小石叉起一块送入口中,蛋糕最外层是非常薄脆的巧克力外皮,内里的蛋糕层口感湿润且扎实,却不像一般的巧克力蛋糕那么甜腻。容茵选取了可可含量极高的黑巧克力,吃起来不仅不甜,甚至能尝出明显的苦味。这种苦中蕴含着极为浓醇的可可香,而舌尖沾上的紫红色汁液,则带着莓果和车厘子的酸甜。 吃了一口之后,小石敏锐地觉察到,这不是一款一般意义上的甜食爱好者会喜欢的蛋糕,但绝对是一款大多数成年人尝了一口就无法拒绝的蛋糕。 巧克力的丝滑苦醇和微微焦香,莓果内馅的酸甜微涩,让这款蛋糕的口感和口味都丰富到了极致,酸、甜、苦、涩、香,多层口感层层递进,吃完小小一块心形蛋糕,仿佛也完成了一场对自己内心的自问自答。容茵创作的这款蛋糕,并没有想着去讨好哪一类人,而是在寻找同类,因为它足够特立独行,更通过它自己的味道代替甜品师诉说了千言万语。 如果你读懂了生活,便会喜欢这款蛋糕的味道。 吃完蛋糕,小石又喝了口水,然后他抬起头,朝容茵龇牙一笑:“师父,我觉得您还是现在在微博发一下这款蛋糕吧。我真的等不及想看咱们那些老顾客尝了这款蛋糕之后的反应了!” 容茵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注册好微博账号,听到小石这样说只觉得眼前一黑:“我觉得我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 小石说:“咱们这就叫打铁趁热!我再去给您添一杯茶!”不多时,他捧着杯子回来,站在容茵身边,一边瞄着屏幕上的信息,一边飞快地在手机上操作着什么。 容茵刚把微博字体和颜色设置成自己喜欢的样式,又用手机下载了客户端登录,紧接着就发现了问题:“是有谁给我买水军了吗?怎么突然涨了这么多粉丝……” 小石蹲在旁边嘿嘿地笑。 容茵怒极,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有钱不花在正路上!我又不是什么微博大号,哪用得着买这个?!” 可紧跟着,一条接一条的微博私信就把她震晕了。 小石特别有成就感地说:“咱们家的老顾客就是热情啊!我刚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关注还私信你了!” “什么微信群?” 小石无辜脸:“你不在的时候,好多顾客成天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后来我看大家都挺热情的,就加了他们微信,把大家都拉到一个群里。这样,店里有什么优惠和新品上市的消息也好及时通知大家。后来,好多顾客都直接私信红包给我,让我把他们需要的东西提前打包好留着,省得来得晚了被抢光。” 容茵咬牙,怪不得最近几天这小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开始打包东西,她一直以为是哪个顾客打电话预订,而她忙里忙外一时没听到。想不到他直接依靠微信红包就把当天的蛋糕面包全都包销出去了。 小石像一只大狗似的蹲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她的手机屏幕,又戳戳她的手腕:“师父,好像有好多人给你私信,这是好兆头!你要不要先发几张图片试试水?” 试水?容茵沉思片刻,把照片从相机导入到手机中,和小石商量着选了最好看的3张出来,配上一句话,一起发了上去。 小石早就在那刷着微博等更新,又一次刷新后,就见一条带照片的微博赫然出现在屏幕最上方。 “bittersweet,明天的新款,只做给懂的人尝。” 小石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容茵被他笑得脸都红了:“怎么了,是不是特别土?” 小石笑着说:“没,就……还挺有师父你的风格的,非常文艺,非常有味道。” 容茵被他说得更加不好意思了,破天荒地连厨房都没收拾就上了楼。可等她一个人躺在卧室的小床上,听着手机时不时传来的声响,她又忍不住拿起手机逐条去翻看那些评论。 有的评论语气特别活泼:“啊啊啊啊啊!女神这个蛋糕风格很另类,很不像你啊!不过我还是特别喜欢!” 还有说得特别平实的:“看起来还不错。明天新款有折扣?” 还有一看就知道是谁发的:“新款蛋糕九折限二十份,先到先得,我已经代替大家尝过了,非常特别,非常好吃!” 这除了小石还能是谁?有意思的是小石的用户名,knight-s,头像是一幅夜景,看起来像从什么图片截下的一角。 容茵突然发现,小石这个家伙看着敦厚,有着同龄人不具备的老成持重,和那些普普通通来平城讨生活的年轻人没什么分别。可随着对他的了解越多,越发现这些其实都是表象。他话不多,做饭有一手,熟谙许多生活技能。他穿着朴素,却并不像缺钱的样子,在人际交往上别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而且人脉远比容茵一开始以为的要广。简而言之,小石这个孩子,年纪轻轻,来历可不简单。 可是容茵并不是初出江湖的傻白甜少女,她本身就不是对别人隐私好奇心旺盛的人,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也越发懂得去尊重和体谅每个人的为难之处。不论小石是什么出身和来历,怎么认识的林隽,又为什么阴差阳错地来到她这儿,最后还那么坚决地拜她当师父,起码她看得出小石待她的心意是真诚的,想好好地学做甜品的心思也是真实的,这些对她而言就足够了。 翻着微博发着呆,冷不防刷出来一条评论:“看起来是有点儿难过的甜品,吃起来也会很难过吗?” 评论人的id很古典:“满座衣冠胜雪。”个签更有意思,是一句诗:“满座衣冠犹胜雪,更无一人是知音。” 容茵愣了一下,嘴角微微弯起,回复道:“吃起来大概会让人觉得释然吧。” 隔了约莫一分钟,对方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并说:“好期待。” 容茵突然觉得有点儿搞笑,看对方回复的内容,应该并不知道在网络上微笑的表情并不代表现实中礼貌的微笑,而是有点儿嘲讽的意思。这么说来,对方应该年纪有点儿大,或者不太经常上网? 直到迷迷糊糊睡着之际,容茵突然明白过来,小石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又是注册公众号,又是让她开微博,其实是想帮她转移注意力,不要那么难过。 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容,好像还挺成功的。 想到第二天客人尝到新蛋糕后的反馈,以及微博上可能会出现的留言,竟然也在期待第二天快点到来。 这好像是从唐氏回来以后,第一个这么放松地睡过去的夜晚。